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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第51章

    人果然是不能干坏事的。

    说来,萧偌其实并没有真正见过某位皇帝陛下未着衣衫的模样,能画出这种画来,完全就是个意外。

    那是刚回宫不久的时候,萧偌被解了禁足,因为不必整日困在房中,反而有些无事可做。

    按照皇上的作息,原本画像的时辰定在下午未时左右,他刚过了晌午便已经到了紫宸宫。

    御书房里无人,有名御前太监给他指了路,说皇上正在东面配殿里休息呢,让他直接过去。

    萧偌并未多想,直接推开槅扇门,等看到里面的场景才恍然记起,东殿正是皇上日常更换衣物的场所。

    萧偌连忙退出殿外,却还是瞥见里面敞开的领口与白到晃眼的半幅腰背。

    作为一名合格的画师,萧偌天生过目不忘,虽然只是一闪神间,却还是让他牢牢记住当日的场景,后来便忍不住……嗯,画了下来。

    而眼下的危机依旧没有解除,虞泽兮冷冷盯着他,几乎一字一顿。

    “这画上的人是谁,还有,你为何要将这幅画送回家中。”

    萧偌无奈望天。

    当然要偷偷送回家啊,不然宫里人多眼杂,被发现后毁掉了怎么办。

    “你不愿意说?”虞泽兮眼眸微眯,只觉怒火涌上心头,思绪已经开始变得有些混沌。

    “皇上恕罪,臣……”萧偌脸颊涨红,考虑着该如何开口。

    然而话还没等说完,就感觉身周忽然腾起,似乎被对方整个抱了起来。

    萧偌吓了一跳:“哎!”

    等等,这里是在宣宁侯府,况且还没有到傍晚,家里人随时都有可能过来。

    “皇上先将臣放下来,臣没有画别人。”萧偌试图解释,却被对方死死按在原地。

    桌上的茶盏已经被撞翻,虞泽兮的眼眸迅速褪色,变成一种接近于透明玉石的浅碧色。

    萧偌的心猛地提了起来。

    眼眸褪色,正是病症发作的前兆之一。

    萧偌总算明白过来,怪不得他总感觉对面人的反应有些不对。

    他平日在宫中从未与旁人交往过密,即便画了不合规矩的画,对方应当也能猜到,画里的人多半就是自己。

    质问有可能,但完全没必要如此与他发怒。

    看眼前人的模样,分明是已经有些神志不清了。

    想通了关键,萧偌顿时不再挣扎,反而放轻了语气道。

    “皇上息怒,臣怎么可能去画旁人,这是那日臣无意闯进东殿,看到皇上更衣时的场景,回去后偷偷画下的。”

    萧偌脸红得厉害,早知道有今日,他就该把画藏得好一些,也免得被人发现。

    “你说这画上的人,是朕?”虞泽兮眉头紧皱,眸光有些混乱。

    “对,”萧偌撑住书案起身,指着画纸道,“皇上仔细看,这画中人脊背上有颗小痣,皇上若是不信的话,可以自己去照照镜子。”

    虞泽兮没有去拿铜镜,而是垂眸想了片刻,迟疑着陷入沉默。

    萧偌松了口气,视线扫过对面人的腰间。

    现在回宫找冯御医显然已经来不及了,不过他隐约记得,对方似乎有携带救急用的丸药。

    先将丸药服下,之后再找董公公商量,是该尽快回宫,还是让侍卫将冯御医接来侯府。

    事不宜迟,见虞泽兮还没有彻底清醒,萧偌小心伸出手去,悄悄扯开对方腰间的玉带。

    ……这玉带下应当藏着一枚香囊,里面就装着那颗备用的药丸。

    吱呀一声,房门被人推开,门外传来宣宁侯恭敬的嗓音。

    “皇上,这屋子久未打扫,许多事物都沾了灰尘,微臣已经带了新的过来,可要现在叫人换上?”

    许久都没等来回音。

    宣宁侯疑惑抬头,正与被压在书案边,扯着半条玉带的萧偌四目相对。

    宣宁侯轻轻吸了口凉气,回身飞快将门带上。

    萧偌:“……”别走。

    能不能先把董公公叫进来?

    因着自家亲爹的打岔,萧偌费了好大力气,才重新安抚住身边人的情绪,将董公公唤到屋内。

    董叙起初还有些不解,等看清皇上明显异常的眸色,顿时露出惊骇的神情。

    “这是怎么了,为何突然发作起来,明明早上才刚喝过药啊。”

    萧偌尴尬,只能将之前发生的事简单说了一遍。

    董叙连忙摆手:“不会,应该与萧公子无关,皇上意志力极强,病症从开始到发作至少也要半日时间,不会一下子就如此严重。”

    半日?

    “你是说,晌午见到魏嬷嬷的时候?”萧偌瞬间明白。

    他原本还庆幸,听过魏嬷嬷那些话,虞泽兮始终没有太多反应,却不料对方一直暗自压抑着,直到刚刚情绪波动,才终于一并发作起来。

    萧偌嘴唇紧抿,根本无法想象对方在安慰他“别担心”时,究竟是何种心情。

    “你们在说什么?”虞泽兮坐在床边,一只手被萧偌紧攥着,眉头拧成疙瘩,似乎十分烦躁。

    “皇上,”董叙不敢靠近,只能隔着屏风道,“外头下雨,您不小心染了风寒,需要吃药缓解,老奴已经吩咐了侍卫,冯御医马上便能赶来。”

    “对,”顺着董公公的话,萧偌将刚找到的药丸取出,递到他面前。

    “皇上病了,所以才会不舒服,吃过药休息一会儿就能好了。”

    虞泽兮目光扫过,浅碧色的眸子里透出怀疑。

    董叙欲言又止,却被萧偌抬手拦住,示意他先出去,自己来哄皇上吃药。

    知道皇上发病时警惕心远高于平常,董叙没再多说,转身安静离去。

    四周寂静,房间内只余下两人,虞泽兮依旧眉头紧锁。

    “朕没染上风寒,不用吃药。”

    萧偌无奈,这人都已经病糊涂了,居然还能判断出自己并没有染风寒吗。

    谎话没有用,那便只能照实回答了。

    “皇上,您还记得我们是因为何事出宫的吗?”萧偌问。

    这是冯御医之前教授的办法,据冯粲说,皇上每次发病时都会比平日阴晴不定,此时绝对不能逆着他的性子,而是要慢慢引导,确认他还保留有多少神智。

    “这里是宫外?”虞泽兮闻言非但没有回答,反而愈加警惕。

    萧偌的心忍不住沉了沉。

    连记忆都混乱了,这是之前从来都没有过的情况。

    “是,皇上今日出宫了,”萧偌用词越发小心,“原本在玉妃身边伺候的奶娘并没有死,昨日被太后送出了宫外,皇上和臣到宫外来见她,问明玉妃当年病故的真相。”

    虞泽兮不知有没有回想起来,皱眉陷入沉思。

    “皇上应该还记得狼血药吧,您因为与魏嬷嬷的对话,病情忽然发作,必须马上服药,”萧偌将药丸取出,“冯御医马上便过来了,皇上先将药服下吧。”

    虞泽兮忽然抬眸,碧色的眼瞳比先前更浅淡了几分,仿佛湖面上的薄冰。

    “朕想起来了,狼血药是母妃喂朕服下的,她想杀了我。”

    “……你如今也想杀了我吗?”

    萧偌再次感到早上那种揪心,莫名想起铃冬前几日与自己说的话。

    ……公子知道吗,咱们皇上是堇朝历代以来遭遇刺杀最多的皇帝,可能因为他有异族血统吧,若不是先帝唯一的子嗣,恐怕根本没法登上皇位。

    包括先帝也是,奴婢偷偷听明棋说过,当年先帝几次重罚皇上,有一次居然罚了他四十廷杖,并非后宫里那种杖刑,是打得狠了,三十廷杖就能要人性命的那种。

    也不知道皇上最后是怎么撑下来的。

    萧偌心里堵得厉害,深吸口气,将丸药收了起来,努力牵起嘴角。

    “没事,等下再吃也行,皇上还觉得难受吗,要不要先躺着歇息一会儿。”

    估计原本就在宫外,冯御医很快便赶了过来,肩上背着药箱,衣裳几乎被雨水打透。

    不过他已经顾不得这些了,进屋后慌忙询问:“皇上情况如何了,之前备用的药丸可有给他服下?”

    “没有,”萧偌为难道,“皇上不肯服药,可能是触动了哪些记忆,换成汤药的话大概会好一些。”

    冯粲颔首:“没有服用也好,那丸药原本就是给皇上救急用的,如今很可能已经不对症了。”

    “您先安抚住皇上,下官马上去熬新的汤药过来。”

    院内兵荒马乱,宣宁侯明显也注意到这边的状况,然而不敢轻举妄动,只能叫管事看住府中下人,不让外人前来打搅。

    房里只点燃了一盏烛台,昏黄的火光在方桌上摇曳,萧偌寸步不离守着床铺里的人,不知过了多久,终于等来冯御医煎好的汤药。

    “你们又要给朕喝什么?”

    刚刚还皱眉沉默的虞泽兮再次露出警惕。

    “皇上,”冯粲隔着距离小声道,“您还记得微臣吧,这是给您治病的药,方才董公公已经叫人试过了,绝对没有任何问题。”

    虞泽兮仍旧不信。

    脑海中的记忆更加混乱了,他甚至不记得自己为何会出现在这个陌生的地方。

    “怎么办?”萧偌脸上满是焦急,回头问冯御医。

    “或者叫史大人进来吧,他一直负责内廷守卫,皇上见了他,说不准能放下些戒心。”

    冯粲皱眉摇头,半晌后,像是突然有了主意,直接将药碗塞给萧偌。

    “冯御医?”萧偌心底疑惑,就见对方迅速将烛台搬到自己跟前。

    “皇上可还记得,此人是谁吗?”冯粲指着烛火下的人道。

    虞泽兮抬起眸子,目光紧盯住身边人。

    烛光明灭,恰好照亮萧偌清丽秀润的眉眼。

    “这是萧公子亲手给您煎的汤药,熬了很久,”冯御医继续道,“快些喝了吧,等放凉了就没有效用了。”

    浅碧色的眼瞳里依旧没有丝毫温度。

    “你想让朕把药喝了。”虞泽兮问。

    萧偌不明所以,不过还是连忙点头。

    刚想再说什么,就见对方突然倾身吻住他的唇角,随即接过药碗,仰头一饮而尽。

    第52章

    一碗药喝完,萧偌整张脸都涨红了。

    目睹全程的冯粲同样尴尬。

    刚才皇上亲得太快,他想挪开视线时已经来不及了。

    “那个,可需要微臣先回避一下?”冯御医体贴问。

    萧偌忙不迭点头,顺便将服过药后已经变得昏沉的虞泽兮按在床铺上,让他快点睡觉。

    待到虞泽兮再醒来时已经是三更过后。

    窗外雨势渐弱,只能听见雨水落下屋檐细细碎碎的声响。

    外间烛火昏暗,冯御医正支着脑袋在书案上打盹。

    忽然听见里间的响动,连忙翻身站起,快速凑到卧房跟前。

    “什么时辰了?”虞泽兮起身按着眉心,视线却落在枕边另一人的身上。

    大约睡得并不安稳,萧偌此时虽然合着双眼,眉间却依然紧皱,一只手抓住身边人的衣摆,仿佛生怕对方离开一般。

    “回皇上的话,已经过子时了,”冯御医小声道,说完又补充了一句,“微臣刚刚在茶水里加了安神的草药,萧公子最迟要明早才能醒来。”

    虞泽兮帮萧偌盖好被子,不置可否地点点头。

    屋外传来打更的声音,冯御医整理了下字句,依旧压低着声音道。

    “方才侍卫已经送来消息,董公公带人查验了皇上最近所有接触过的饮食,皆未发现有任何异常。”

    “直到董公公叫人细查了皇上之前祭祀时用的供神香,里面竟然查出少量朱砂的痕迹,”冯御医心有余悸,“……还求皇上恕罪,微臣无能,直到今日才知晓,朱砂居然有催化狼血药的功效。”

    朱砂常会用在祭祀的符箓之上,本身也可入药,能清热镇惊,安神解毒。

    可用在眼前人的身上,却是完全相反的效用。

    “朱砂,供神香,”虞泽兮轻笑了声,拨弄着手上的扳指,“也难为他们想出这种主意。”

    “不过也好,朕今日到宣宁侯府完全是临时起意,此时发病,倒是更显得真实。”

    冯御医猛地抬头,一时间竟不确定自己听到了什么。

    更显得真实,什么更显得真实?

    心底冒出某种想法,冯御医突然觉得背脊有些发寒。

    没等冯御医再开口,屋外大门被撞开,一只白狼从外面飞奔了进来,几步跃到床铺跟前,将嘴里的东西丢在地上,低低吼叫了一声。

    那是半截腰牌,雨水从上面滑落,一直蔓延到冯御医的脚边。

    “不是让你待在房间里吗,怎么又跑出去胡闹了?”虞泽兮责备地摸了摸白狼的头顶。

    白狼抖着耳朵,似乎是在讨好。

    借着昏暗的烛光,冯粲终于看清,沾染在雪白绒毛上的并非是雨水,而是斑斑驳驳,浓得几乎化不开的血迹。

    跟在白狼身后的是史裴,佩绿鞘方头腰刀上同样沾染了血迹,半跪在卧房门外道。

    “回皇上,三十七名暗探已全部解决,留下四名活口,如今已带入牢中审问,应当明日便能问出结果。”

    “不用审问,都杀了吧。”虞泽兮平淡道,伸手拍了下白狼,不许它跳到床铺上去,免得将身边人吵醒。

    史裴呆愣了片刻,不过还是颔首:“是。”

    冯粲到此刻才明白,原来皇上今日发病,根本是早就设好的计策,为的是将身边钉子一齐拔尽。

    不,也或许不仅仅是将暗探引出那么简单。

    察觉到皇上将目光转向自己,冯御医心中一凛,连忙将头垂了下去。

    “今日的事情。”虞泽兮有些迟疑。

    冯粲满脸疑惑。

    见他实在不开窍,虞泽兮只能敲了敲床沿:“他最近连日劳累,又一直为朕的病情担惊受怕,不宜再过分耗神,所以今日之事……”

    “暂时先瞒着萧公子,待到事情彻底解决了,再慢慢告知?”冯粲转了转脑子,勉强接话道。

    终于找到人背锅的虞泽兮满意点头。

    “那便按照爱卿的意思,等日后再告诉他。”

    冯御医:“……”

    萧偌迷迷糊糊睡醒时已经是次日清晨。

    早膳依然摆在正堂之内,一家人脸上却不见昨日的古怪,反而多了几分担忧。

    萧偌自己也有些担心,每隔片刻便会看向身边人,确认对方是否真的恢复如常。

    “饭菜不合胃口?”见他差点将姜片塞进嘴里,虞泽兮轻声问。

    “没,”萧偌丢开姜片,“早上起得急了,脑子还有些晕。”

    虞泽兮盛了碗莼菜汤给他,安抚道:“朕昨日只是染了风寒,喝了冯御医的药已经好多了,不必担心。”

    说罢瞥了眼不远处,仿佛是在示意。

    萧偌总算回过神来。

    是了,母亲和弟弟还什么都不知道,皇上病情关系重大,眼下还不能将两人牵扯进来。

    “嗯,”萧偌接过汤碗,“不过这会儿已然是深秋,风寒可大可小,皇上还是早些回宫去吧。”

    听闻只是风寒,岳宛莹顿时松了口气,知晓内情的宣宁侯则是放下碗筷,跟着劝道。

    “偌儿说得对,侯府内没有地龙,即便点了炭火盆,也远不如宫里暖和,皇上还是早些回宫去,以免耽误了病情。”

    这回虞泽兮没再拒绝,只是轻轻点头,随即忽然想到什么。

    “按照规矩,妃嫔家眷每月初三、十七皆可递牌子入宫探视,朕后宫没有旁人,故而也不必拘这些礼数,你们一家往后若是想要进宫,随时都可以进来。”

    宣宁侯心底一惊,慌忙想要推辞。

    不用递牌子便能随意入宫,那成什么了?

    虞泽兮却是不在意道:“朕最近公务繁忙,难得腾出空闲,你们多到宫里来,就当是替朕陪一陪他了。”

    虽然早知晓儿子颇得圣宠,却从没料已经到了如此程度。

    宣宁侯心绪起伏,说不上欣喜还是忧愁,只得随家人一同起身谢恩。

    上了回宫的马车,吹着窗外的凉风,萧偌终于稍稍清醒过来,连忙抓住身边人问。

    “让臣的家人任意出入皇宫,当真不会有什么问题吗?”

    “你担心会有朝臣反对?”虞泽兮问。

    萧偌抿了抿唇角,往前凑近了些:“臣多谢皇上,不过随意入宫还是算了,皇上若当真替臣考虑,不如允许臣家人每月任选两日进宫。”

    虞泽兮垂眸盯着他。

    萧偌一笑,继续道:“臣明白皇上的心意,所以更不想皇上为了些许小事再与朝臣发生矛盾。”

    母亲和弟弟也就罢了,父亲宣宁侯可是上六军天枢卫的总指挥使,若是能随意出入内廷,想也知道朝中大臣会如何反对。

    虞泽兮思忖片刻道:“那朕叫董叙给你弄一块腰牌吧,许你日后随意出宫回府……不过要等到大婚之后,且必须有侍卫跟随。”

    萧偌眼睛一亮,这个好。

    沉浸在日后可以随意出宫的喜悦,萧偌直到回了皇宫,才想起自己忘了件更重要的事,连忙伸手将人抓住。

    虞泽兮望着他越发自然的动作,微微挑眉。

    “怎么了?”

    萧偌才发觉自己有些心急了,不过依旧没有松手。

    “臣记得,皇上昨日的病情比往常都要严重,冯御医可有说是什么缘故吗?”

    虞泽兮迟疑了下,撇开视线道。

    “也不算多严重,估计是忽然得知过往的真相,故而心绪起伏过大。”

    “连记忆都混乱了,怎么就不算严重,”萧偌压根不信,“皇上若不肯说的话,臣便自己去问冯御医了。”

    虞泽兮头痛。

    眼前人平日瞧着马虎,仿佛万事都云淡风轻,偏又在一些小细节上格外敏锐。

    “你去问冯御医也是一样,”虞泽兮神色平稳,“说起这个,朕倒是忘了,你之前画的那张画,朕还没来得及与你算账。”

    “说说吧,你到底是如何偷画下那幅画,又是如何偷偷藏在家中的?”

    萧偌吓了一跳,慌忙想要逃跑,却被人伸手按住后腰。

    “臣不是都解释过了,”萧偌满脸无辜,“而且唯一那张画也已经被皇上收走了。”

    被收走了倒是不怕。

    以萧偌的本事,事后想多画几张都没有问题。

    “是吗,”虞泽兮将他揽得更紧,语气温和道,“刚好朕今日无事,等下同你一起回玉阶殿,看看你有没有其他不合规矩的画作。”

    萧偌:“……”救命!

    景丰宫,玉阶殿内。

    瞧见自家公子被皇上拉回房中,正在修剪花枝的铃冬满头雾水,下意识跟了过去。

    萧偌逃跑失败,在身边人的注视之下,只得慢吞吞走到书架跟前,将藏在最底层的画稿都取了出来。

    铃冬偷瞄了一眼,顿时咋舌。

    她家公子作画果然厉害,她和寄雪每日跟着公子,竟然都不知晓公子偷藏了如此多的画纸。

    画稿本身并没太大问题,几乎都是皇上某个角度的画像,只是如果细心观察的话,总觉得哪里有些古怪。

    好比最上头那一张,画的是皇上批改奏折时的右手,很正常的画面,重点却偏偏放在骨节分明的手腕之上。

    衣袖垂落,莫名让人心跳加速,不敢直视。

    接下来几张就更是明显了,有些画的是眉眼,有些画的是衣襟,还有些画的是惊鸿一瞥的朦胧背影。

    内容不同,效果却是相同,铃冬慌忙把头垂低,假装什么都没有看见。

    萧偌也不敢再看了,脸颊红得冒烟。

    “画得不错,”虞泽兮赞许道,“宫廷画师少了你的席位,当真是可惜了。”

    萧偌皱着脸:“皇上谬赞。”

    “这样吧,”虞泽兮思索片刻,“朕也不难为你,只罚你将这些画稿都再绘制一遍,不过画中之人不能是朕,而是要换成你自己。”

    “时间不限,最好是在大婚之前。”

    “自然,也包括先前在侯府里的那张,记得画仔细一些。”

    萧偌:“???”

    第53章

    经历过这段时日,萧偌本以为自身画技相比之前已经有了极大进步。

    然而等他开始尝试给自己绘制画像时,才发现把一切都想得太简单了。

    这根本不是技术的问题。

    这是羞耻心的问题!

    在铜镜前枯坐了两个时辰,画废了无数张画稿,萧偌终于选择放弃。

    “公子,不如您随便应付几张吧,皇上估计也只是说笑,未必真的想要罚您。”铃冬将茶水放在桌边,忍不住宽慰道。

    萧偌喝了口冷茶:“作画怎么能随便应付了事,我既然已经答应了皇上,便一定要将此事办好。”

    “可……”铃冬望着一地的画纸为难。

    “没什么可是,”萧偌神色认真道,“我如今无法画出,一定是因为水平不足的缘故,更应当勤加练习才是,如此才能不辜负了皇上的信任。”

    “不过绘画是慢功夫,练习同样也需要时间,所以等下回皇上问起时,你知道该怎么答吗?”

    噗!

    铃冬总算反应过来,禁不住一笑,脆生生回道:“明白,奴婢就说,公子为了完成画稿,每日苦练不辍,再过一段时间,定能画出让皇上满意的画作。”

    萧偌点头:“正是这样。”

    而至于再过多少时间才能画出来,那就说不准了。

    如此拖延一段日子,待到大婚之后,估计连皇上自己也不记得了。

    自觉已经找到了不错的借口,萧偌一身轻松。

    刚想着要到哪里去打发下时间,就有内侍带来虞齐瑞的传话,说有要紧事邀他在康仁宫内一叙。

    琮小王爷虞齐瑞是萧偌在京中的好友,两人相识多年,上回见面,还是萧偌托对方往家中送信那一次。

    “确认是琮小王爷吗?”萧偌困惑。

    以虞齐瑞谨慎过头的个性,如今这个时候,该不敢偷偷在宫中与他见面才是。

    “千真万确,”传话的太监颔首道,“是世子亲口所说,此事关系重大,还请公子务必前去。”

    萧偌犹豫片刻,到底还是点头,也很好奇对方究竟有何事找他。

    临近晌午,阳光正好。

    康仁宫里却是比以往更添冷清,金黄的树叶簌簌飘落,竟无一名宫人肯来打扫,只任由黄叶铺了满地。

    萧偌站在正殿前方的广场空地上,等了半盏茶的工夫,终于等来琮小王爷匆匆赶来。

    见到昔日好友,萧偌第一反应便是吓了一跳。

    面前的虞齐瑞神色萎靡,眼眶乌黑,枯瘦得仿佛刚经历过一场大病,根本看不出往日风流佳公子的模样。

    “你生病了?”萧偌忍不住皱眉。

    虞齐瑞没多解释,招呼他到宫墙后面,确认四周无人经过,才苦笑着摇头。

    “是我父王,月初时突发急病,之后便一直昏迷不醒,若是有什么不好的话,恐怕就在这四五日了。”

    萧偌目瞪口呆。

    虞齐瑞的父王,琮王?

    作为堇朝少数几位亲王,琮王过去一直镇守边关,算年岁的话,今年才刚五十出头,怎么就突发急病了。

    “原来你不知道吗,”虞齐瑞叹息道,“估计消息还没有传进宫中,此事太过突然,我也是被府里管家告知才知晓的。”

    萧偌沉默许久,才勉强开口道:“……节哀。”

    虞齐瑞一脸苦涩地摆摆手:“没什么好节哀的,我与你相识多年,不想说假话骗你,我自小被接进京中,对那位远在边关的父王其实并没有太多感情。”

    所谓接进京中也只是好听的说法,琮王在边关手握重兵,虞齐瑞说白了就是入京为质的。

    琮王在世时还好,皇上无论从哪方面考虑都不可能亏待了他,而一旦琮王离世,虞齐瑞的处境就会变得十分尴尬。

    要知道琮王可不只有一位嫡子,与虞齐瑞一母同胞的亲弟弟不仅和他年龄相仿,且在领兵上极有天赋,深受边关臣民拥戴。

    “世子想,回去继承王位?”萧偌问。

    “不不,”虞齐瑞脸色大变,慌忙摇头,“萧兄误会我了,我根本没那么大的野心,我什么本事都没有,每日只会吃喝玩乐,谁继承王位对我来说都是一样,我如今只想回家。”

    虞齐瑞情绪激动,伸手抓住好友的衣袖:“你马上就要是皇后了,能不能帮我劝服皇上,将我放回到戌州封地。”

    “到时无论是我来继承王位,还是换作我弟弟来继承王位,我都能够接受!”

    萧偌眉心紧皱,终于明白对方的担忧。

    倘若琮王骤然离世,留给虞齐瑞的出路便只剩下几条,而其中最糟糕的,莫过于由他弟弟继承王位,继续将他留在京中为质。

    虞齐瑞与父王感情不深,与亲弟弟更是连面都不曾见过,他不敢赌这个最坏的可能。

    与其说他是想要回家,不如说他已经受够了这种如履薄冰的生活。

    萧偌叹了口气,安抚地拍了拍他的肩膀。

    “我对朝中情况了解不多,未必真能帮得上你,最多只是替你问一问皇上。”

    “好,”见他肯答应,虞齐瑞整个人都放松了下来,“不管结果如何,我都记着萧兄这个人情。”

    “世子日后若是回了戌州,我还要你的人情有什么用处?”萧偌半开玩笑道。

    “怎么就没用了,”虞齐瑞也跟着弯起唇角,脸色比先前好看了许多,“你不是一直想四处游历作画吗,等你来了戌州,我请你吃当地最好的烤牛羊。”

    虞齐瑞说完才觉出不对。

    好友马上便要是皇后了,今后连出宫都困难,更遑论离开京城。

    “那个,我……”虞齐瑞神情尴尬,以为戳到了对方的痛处。

    “行了,”萧偌没好气道,“戌州冷得能冻死人,我才不去。”

    “是是,”琮小王爷搓着双手讪笑,“萧兄所言极是。”

    两人说说笑笑,没留意就在宫门外不远处,身穿玄色缎绣常服的皇帝陛下正站在阴影里,一言不发地望着两人的方向。

    “皇上,”董叙心惊胆战,“最近太后身子不适,琮王世子特地过来给太后请安,与萧公子碰面,应当只是顺带。”

    “您也知道,世子自小便被接来京城,十岁之前一直是寄养在太后身边,会挂心太后也是正常。”

    虞泽兮没有说话,碧色的眼眸平静无波,依旧一言不发地盯着不远处。

    琮小王爷不知提到了什么,萧偌恼羞成怒,作势踢了对方一脚,惹得虞齐瑞连忙作揖赔罪。

    董叙倒吸了口凉气,脑门直冒冷汗。

    “对了,皇上,世子早两年前便已经娶妻,萧公子是什么个性您最了解不过,无论如何也不可能……”

    “走吧。”虞泽兮轻声打断,将视线挪开,转身朝紫宸宫的方向走去。

    “皇上!”董叙满心焦急,匆忙瞥了两人一眼,只能快步追上前面的背影。

    虽然董叙提着十二分小心伺候,可到了下午,却还是出了最叫他担心的问题……皇上的眸色再次变浅了。

    也许是短期内接连发作的缘故,虞泽兮并没有继续坚持,除了冯御医,还另外将太医院两名院判一同请了过来。

    两位院判一个姓高,一个姓傅,忽然听闻皇上传召,也是惊了一跳。

    暖阁内安静异常,两人依次上前请脉,傅院判还在低头沉思,高院判忐忑不安,只得先上前开口道。

    “皇上脉象平稳,似乎并无大碍,眸色忽然变浅,或许是误食了某样东西的缘故?”

    年纪更长,头发已经花白的傅院判轻嗤了声,也不掩饰,干脆露出鄙夷的表情。

    高院判顿时一口气堵在胸前,强忍着怒火道:“怎么,傅大人是有什么高见吗?”

    “高见不敢当,”傅院判捋了捋雪白的胡须,语气恭敬道,“恕微臣直言,皇上幼年时候,可是曾经中过什么毒。”

    虞泽兮双眼紧闭,似乎有些疲惫,只轻轻颔首。

    董叙代替回答道:“正如傅大人所言,皇上在幼年时候,的确中过某种特殊的毒物。”

    说话期间,董公公一直打量对面的两名医官。

    高院判出身医官世家,虽然医术平平,但为人圆滑,是太医院里真正的主事之人。

    傅院判则是岳家推举入宫的神医,出身乡野,性情耿直,皇上过去不信任他,如今看来,倒是有几分真本事的。

    中毒?

    高院判猛地抬头,几乎惊出一身冷汗。

    他在太医院任职二十余载,竟然完全不知皇上曾经中毒一事。

    是有意隐瞒吗。

    可既然有意隐瞒,今日又为何摆到明面上,想到某种可能,高院判突然觉得颈后有些发凉。

    一旁傅院判沉思半晌,眉头紧皱道:“既然是幼年中毒,而期间始终没有加重的迹象,想来皇上应当一直有叫人用药物压制。”

    “如今忽然发作,是皇上又接触到了那种毒物,还是接触了其他能催化毒物药性的事物?”

    “皇上先前出宫祭神时,有人在供神香里添加了朱砂。”董叙解释道。

    “朱砂?”傅院判面露惊诧,“还求皇上明示,微臣才疏学浅,竟不知究竟有何种毒物,居然能够被朱砂所催化。”

    虞泽兮合眼按住眉心,片刻后抬了抬手。

    董叙会意,朝向几名御医道:“此事说来话长,皇上今日叫两位大人前来,一是将此事告知两位,二是请两位共同商议为皇上解毒,具体情况如何,之后可自行向冯御医问询。”

    冯粲?

    高院判掩住心底的震惊,不着痕迹看了身后下属一眼,与傅院判一同垂首应是。

    目送几位御医离开,董叙端了杯热茶过来,忍不住担忧道。

    “皇上可还觉得难受,不如先小睡片刻吧,等歇了晌,应当就能好过一些了。”

    虞泽兮却并没有答话,而是瞥了眼桌上的铜镜。

    “你说朕眼瞳的颜色,大约还能维持多久?”

    “这,”董叙神情困惑,却还是照实答道,“除去刚才的时间,估计还要半日左右。”

    皇上发病一般都在晚上,症状较轻的话,最快隔日便能恢复。

    “半日吗,”虞泽兮满意点头,“你去玉阶殿里,将萧偌叫过来吧。”

    “还有,随便找个借口,别说是朕吩咐的。”虞泽兮补充道。

    董叙:“……”啊?

    走到景丰宫外,董公公拍了下脑袋,总算后知后觉回味出究竟哪里不对了。

    适才皇上思维清晰的状态,哪里像是真正发病时的模样。

    皇上要么是根本没有发病,要么是即使发病了,也根本没有外表展现的那般严重。

    董叙默默叹了口气,眼看着萧偌得知消息后的一脸焦急,顿时有些愧疚了。

    “公子别急,”董叙连忙劝慰,“皇上已经服过汤药了,如今有两名院判共同医治,不会有什么大碍。”

    “嗯,劳烦公公先带我过去吧。”萧偌定了定神,强压下心里的不安。

    东侧暖阁不方便修养,虞泽兮此时已经去了后殿的寝宫内。

    第一次在白日里进到皇帝的寝宫,萧偌却全然没有打量四周摆设的兴致,迈过槅扇门后直接朝西尽头的里间走去。

    越过紫檀雕花的四扇屏风,萧偌抬眼便瞧见那人正独自坐在床边,望向自己的眸子浅淡得近乎透明。

    虞泽兮眉头皱起,似乎是在疑惑:“……谁把你带来的?”

    “是臣自己要过来的,”萧偌连忙靠上前,语气心疼道,“皇上头痛吗,有没有哪里特别难受,要不要臣帮您按一按?”

    虞泽兮努力稳住表情,不让自己露出破绽。

    正犹豫该如何回答时,就见萧偌已经犹豫着凑到他面前,抿了抿唇,脸颊红红道。

    “那个,要先亲一下吗?”

    萧偌记得上回发病时,对方是亲过自己后才肯乖乖喝药的,不知这回是否也能奏效。

    第54章

    萧偌仅有的经验都是和眼前人的,若是换他主动的话,最多也只是在唇角上贴一贴。

    可就是这简单的一下,仍旧让正在装病的虞泽兮险些破功,费了好大力气才稳住自己的心神。

    轻咳了声道:“……再来一次。”

    萧偌红着脸揪住他:“可以了,皇上别太过分。”

    “不对,”萧偌突然反应过来,双眼顿时眯了起来,“皇上不是发病了吗,为何还这样清醒?”

    皇帝陛下:“……”

    担心被对方戳穿,虞泽兮没再得寸进尺,而是恢复到本来淡漠冰冷的模样。

    伸手按了按眉心,似乎的确清醒了一些,皱眉望着他。

    “没事,朕刚才有些糊涂了。”

    原本的怀疑烟消云散,萧偌靠坐在他身旁,面上带着担忧。

    按照冯御医的说法,皇上经过多年调养,病情已然基本稳定,再维持四五年应当不成问题。

    怎么无缘无故的,又突然开始加重起来。

    想到之前魏嬷嬷的事,萧偌心底莫名有些不安。

    “……你刚刚在太后宫里?”倒是虞泽兮先开口,问出自己最关心的话题。

    “哦,”萧偌心不在焉,抬手帮他理了理领口,“是琮小王爷约臣过去的,他有件事情想托付臣帮忙。”

    “皇上不会听到什么了吧?”

    萧偌终于反应过来,才意识到自己与琮小王爷说了许久的话,为了避人耳目,好像确实有些可疑。

    虞泽兮半靠在床边,虽然并未开口,但眼底的沉默几乎已经快化为实质。

    “不是,”萧偌连忙解释,“臣和世子很早就已经相识了,宣宁侯府离最初的琮王府不远,我们小时经常会在一起玩闹。”

    只是后来琮王府搬了地方,他们便很少碰面了,直到入了岳家族学后才再次有了交集。

    虞泽兮不置可否地点点头,垂眸道:“自小就相识,原来是青梅竹马。”

    萧偌无奈,偏偏不敢在这时刺激对方,只得又靠近了些,语气尽可能真诚道。

    “皇上真的误会了,世子幼时十分爱哭,生得也胖,傻乎乎每天都要朝丫鬟讨碎花裙子穿。”

    “即便他如今瘦了不少,也不再穿碎花裙子了,在臣眼中也始终是幼年的模样,臣即便孤独终老,也绝不可能……”

    虞泽兮神情终于缓和,轻勾了下唇角问:“这话你同虞齐瑞说过?”

    “就算不说他也知道吧,”萧偌忍不住叹气,“皇上无需多心,臣和他除了幼年情谊,当真什么都没有。”

    “朕没有多心,也相信你们不会有什么。”虞泽兮收起笑容,浅淡的眸子紧盯着他道。

    “朕只是听了你们的谈话,所以猜想如果有选择的话,你是更愿意留在皇宫,还是更愿意如过去那三年一样,远远离开京城,四处作画游历?”

    萧偌一愣,忽然不知道该怎么回答。

    虞泽兮眸光沉静,比起萧偌同琮王世子私下见面,这才是他真正在意的地方。

    仿佛划破了一个口子,掀开两人极力遮掩的事实。

    ……萧偌是被迫留在宫中的。

    倘若给他选择,他会毫不犹豫离开京城,过自己想要过的生活。

    然而不等虞泽兮开口,萧偌却先笑了起来,轻轻摇头,伸手攥住他的掌心。

    “当然是想离开京城,四处游历作画是臣幼年时的梦想。”

    “……不过人的心境总归是会改变的 ,现在臣只想和皇上一起,便览天下风光,画遍世间美景,如若不能,臣宁愿留在皇宫。”

    “毕竟风景再好,没有身边人一同欣赏的话,也是无趣。”

    萧偌从寝宫出来,迎面便是众人敬佩无比的目光,其中以董公公的最为夸张,望向萧偌的表情,活像他是比冯粲还妙手回春的绝世神医。

    萧偌上前道:“皇上已经睡下了,劳烦公公帮我盯着,我去趟景丰宫,马上便回来。”

    “哎呦,”董叙连忙摆手,“萧公子能安抚住皇上,已经是帮了老奴大忙了,怎么能说是劳烦呢。”

    “对了,老奴瞧世子还在外面等着呢,您回去时,也顺路与他说一声吧,免得世子挂心。”

    “他还等着?”萧偌惊讶,不过略想一想便明白了。

    估计是见他匆忙被董公公叫走,以为紫宸宫这边出了什么事情,所以忍不住担心。

    自从琮王病重,虞齐瑞已经成了惊弓之鸟,再经不起一丝风吹草动。

    出了紫宸宫,往景丰宫走的路上,萧偌一眼便瞧见在宫墙后来回踱步的琮小王爷。

    见到萧偌的身影,虞齐瑞神情一松,慌忙迎了过来。

    “怎么样,皇上叫你去做什么,可是戌州那边有消息传过来了?”

    “想什么呢,”萧偌无奈道,“我又不是朝中官员,就算戌州有消息,皇上也不可能第一时间知会我。”

    “那是……”

    “皇上前两日染了风寒,身子不舒服,所以唤我过去看看。”萧偌继续道。

    “别担心,等皇上醒了,我一定尽快与他提起放你回戌州的事。”

    琮小王爷终于放下心来,拱手作揖,连声朝好友道谢。

    两人虽然幼年相识,但彼此身份特殊,的确不好私下接触过多,说完了最要紧的事情,便各自散开了。

    虞齐瑞由宫中太监领着朝外走去,行至宫门时,原本轻松的神色已然尽数散去,脚步变缓,逐渐露出若有所思的表情。

    ……染了风寒吗。

    眼下刚过下午,估计要在紫宸宫停留许久,萧偌叫铃冬收拾了最近没画完的画稿,与正在看的闲书一起送去紫宸宫后殿。

    走在路上,铃冬碎碎念叨最近天冷,连园子里的花都结了白霜。

    萧偌皱了皱眉,却像是突然想起了什么,停住脚步问。

    “这个季节,京城内有卖新鲜樱桃的吗?”

    铃冬满脸不解,不过还是照实回道:“没有吧,再过两月便要入冬了,怎么可能还有樱桃。”

    “公子是想吃樱桃了吗,这可有些难办,不如奴婢去膳房瞧瞧,给您找坛子樱桃酒过来吧。”

    “不是想吃樱桃,”萧偌皱眉沉思,“是我突然想到,方才在琮小王爷的身上,似乎有闻到新鲜樱桃的味道。”

    “估计是熏香吧,”铃冬思忖片刻道,“京城最近正时兴将花儿果儿的添到香料里头,不止闺房里的姑娘家,就连那些个世家公子们也不能免俗,也不知那甜腻腻的味道究竟有哪里好。”

    宫里虽然也用合香,但调香用的材料多半是木质或者各种草药,清新淡雅,宁心安神。

    花香果香什么的,太轻浮了,也不够庄重。

    “你说,”萧偌声音很轻,仿佛是在自言自语,“一个父王即将病逝,整日惶恐不安的人,会有心思用这种甜腻馥郁的果香熏染衣裳吗?”

    铃冬愣住了。

    这,好像的确有点古怪。

    “走吧,”萧偌神色很淡,继续朝前走去,“也可能是我想太多了。”

    比起琮小王爷身上的异常,萧偌到底还是更挂心皇上的病情。

    考虑到对方此刻应当还在熟睡,萧偌便没有回到寝宫,而是先找内侍问了冯御医的去向。

    南庑往东便是御药房,里头常年备有替皇上煎药的房间,只需从门外经过,便能闻见自内里传出的苦涩味道。

    可惜冯御医并不在房内,留下的只有在炉前收捡药渣的医士同御前太监。

    按照规矩,一般汤药煎好后,除了需要让主治御医、院判等人试毒之外,还需将药渣仔细留存,以方便日后查验。

    “这是皇上今日服用的汤药?”萧偌走上前问,低头打量收捡起来的药渣。

    “是,”御前太监认得萧偌,连忙恭敬行礼,“公子是来寻冯御医的吧,他方才被傅院判叫去,估计要过一阵子才能回来。”

    萧偌点头,落在药渣上的视线却忽然顿了顿,片刻后,面色逐渐凝重。

    “……如果我没认错的话,这药渣里只有不到十味药材吧。”

    “这,也许是几名御医商量过后,替皇上缩减了药量?”御前太监不确定道。

    “你是指,从二十几味,直接缩减到不足十味。”萧偌抬起眼眸问。

    太监浑身僵硬,几乎不敢与面前人对视。

    “不能说吗,”萧偌瞥了他一眼,“也好,既然你答不出的话,那我只好自己去问问皇上了。”

    “公子!”御前太监吓得脸色发白。

    他其实也不大清楚皇上的用药状况,只是被董公公叮嘱过,所以心底多少有些猜测。

    然而这猜测万万不能叫萧公子知晓啊。

    萧偌却已经听不到这些了,他总觉得皇上这一次发病里里外外都透着古怪,如今什么都顾不上,只想将事情弄个明白。

    寝殿里间的房门被推开,越过屏风,虞泽兮正站在床边,脸色苍白得厉害,眼眸也比早前看到时更加浅淡。

    神情倒是依旧如常:“要用的东西都已经拿过来了?”

    所有要质问的话都吞了回去,萧偌手忙脚乱,慌忙上前将人扶住。

    “都拿过来了,皇上怎么起身了,御医不是叫您多休息吗?”

    虞泽兮被他搀扶着坐下,不在意道:“都已经醒了,倒不如找些事做,也好过整日昏沉着。”

    “你方才匆忙跑来,可是有什么事想要问朕?”

    “没有,”萧偌干脆摇头,眼里满是对方清透的眸色,“就是天有些暗了,臣想赶回来陪皇上一起用晚膳。”

    以为蒙混过关的虞泽兮稍稍松了口气。

    萧偌快速打量四周,等到宫女太监都离开后,才凑近他耳边,做贼似的小声道。

    “已经没有旁人在了,皇上刚刚其实是在装病吧?”

    虞泽兮:“……”咳!

    第55章

    所以果然是在装病!

    盯着面前人明显异常的反应,萧偌眼睛都瞪圆了。

    虞泽兮无奈,再想掩饰什么也已经来不及了。

    这人一向心思单纯,不通俗务,但在细枝末节上,却有着远超常人的机敏。

    果然,不世出的作画天才,又怎么可能是真正的蠢笨之人。

    “你是从哪里发觉不对的?”虞泽兮将他拉到身旁坐下。

    “御药房里的药渣,药味不对,方子也不对,所以皇上是承认做戏来骗臣的对吗?”

    萧偌抿着唇,目光里也带了哀怨。

    怎么会有人拿自己的病情来做戏。

    “其实不单是为了要骗过你,”虞泽兮被看得心虚,安抚地拍了拍他,“岳家在朝中根基深厚,从朕登基以来便一直小动作不断。”

    “狼血药虽然被暂时压制,但到底是个隐患,与其被人利用,倒不如当作诱饵,诱使那些人露出马脚。”

    “刚好这回他们主动送上门来,如果不趁机利用的话,未免太过可惜。”

    沉香的甜凉气息萦绕在身周,萧偌稍微安心了些。

    “可皇上如何保证那些人一定就能顺利上钩。”

    “他们已经等不及了,”虞泽兮轻声道,“你以为最初时候,他们为何肯力排众议,拥护朕一个有着异族血统的皇子登基?”

    因为虞泽兮是先皇唯一的子嗣。

    萧偌下意识想。

    不,虞泽兮母妃是异族出身,除了岳太后之外,在朝中几乎没有任何后盾。

    两年前北梁高层意图复辟,私下招兵买马,甚至接连将细作死士派往堇朝。

    极端情况下,朝中大臣完全可以用此为借口,推举其他皇室宗亲上位。

    可最终以岳家为首的朝臣并没有选择这一条道路,原因很简单,虞泽兮的异族血统便是他天然的把柄,有把柄,便意味着更容易被掌控。

    然而事实显然并没有如岳家人所愿。

    新登基的,有着异族血统的皇帝,远比他们想象的还要强势。

    虞泽兮捏着萧偌的手心,语气平稳道:“太后逐渐失去对内廷的掌控已经是一个预兆,朕以治水失利为由拔除他们在江南的人手,则是另一个预兆。”

    “这才不过两年,没人知道接下来会是什么光景,无论他们是否真的相信朕已经病情严重,都不敢再继续等下去了。”

    萧偌听得半懂不懂,不过突然想到什么,眼睛顿时亮了亮。

    “臣能帮皇上做什么?”

    “对了,不如臣帮皇上一起做戏吧。”

    还想着该怎么给对方解释清楚的虞泽兮:“……?”

    黄昏将近,廊下已经挑起了宫灯,高院判从济世堂走出,面上带着显而易见的焦躁。

    下午时候,他们已经随着冯粲去见了那关押在地牢里的北梁死士,结果依旧一无所获。

    狼血药与太医院内所有记录的毒物都不相同,某种程度上,它甚至无法被视作真正的剧毒,反而是一种极为特殊的奇药。

    它可以使人在短时间内拥有异于常人的力量与速度,能够耐受极寒,能够在夜间视物,仿佛从“人”摇身成了真正的“凶兽”。

    就连药剂的负面效用,也绝非药剂本身的过错,恰恰正是因为服药之人的体质过于“孱弱”,故而才会无法承受剧烈的药性,以至于最终嗜血疯癫,失去神智。

    而既然不是通常意义上的毒物,便意味着不可能找出相对应的解药。

    高院判头痛欲裂。

    他不是傅院判和冯粲,根本没有那么高明的医术,之所以能混到如今的地位,不过是倚靠医官世家的出身。

    他不怕丢了头上这顶乌纱帽,却怕丢了祖宗的颜面,最后连身家性命都保不住。

    也许是思绪太过混乱,高院判脚下绊了一跤,抬头便瞧见刚从紫宸宫走出的萧偌,连忙拱手行礼。

    “高大人,”萧偌与往常并没什么不同,只是眉眼间略有些疲惫,“听闻董公公说,你与傅院判商量了半日,可有把握尽快医治好皇上这回的风寒。”

    风寒?

    高院判呆愣了下,才记起萧偌身份特殊,大约知晓皇上病情的真相,只是为了遮掩,故而才会用风寒代替。

    “还需要一段时日,请萧公子放心,臣与傅院判必定竭尽全力。”

    “那就好。”萧偌颔首,不自然地拢了拢领口。

    就在错身的瞬间,高院判一眼瞥见,掩藏在萧偌衣领之下的,赫然是一道清晰的掌印,仿佛不久前刚被人用力扼住咽喉。

    如此严重的勒痕。

    高院判倒吸了口凉气,顿时反应过来。

    皇上的病情,居然已经发展到这般地步了吗。

    头皮有些发麻,高院判连忙稳住心神,快步朝太医院的方向走去。

    戌时末,已经是皇宫各处落锁的时辰,太医院里的御医却几乎都没有离开。

    藏在书阁里的医书典籍皆被翻找出来,各种卷轴书页堆了满地。

    紫宸宫后殿。

    用过晚膳,虞泽兮靠坐在矮榻边上,面前跪着一众御医,额头碰在地面,口中念着“皇上恕罪”。

    “所以呢,”虞泽兮转动手上的玉扳指,浅淡的眸色说不出的冰冷,“给了你们半日的时间,不会到现在也没商议个章程出来吧?”

    “求皇上恕罪,”为首的高院判满头是汗,“臣等才疏学浅,今日翻遍宫中典籍,也没寻到任何与狼血药有关的章节……且皇上身中此药多年,情况早已经复杂至极,倘若轻易用药医治,很可能有害无益。”

    鬓发花白的傅院判同样也沉默不语,他到底还是太过自信了,没料到皇上的问题竟远比想象的还要复杂。

    傅院判自恃行医多年,起先很看不上冯粲,认为对方医术平平,不过是碰巧懂得几副安神的药方,所以运气好得了皇上的信任。

    如今才知晓,单只是能将狼血药压制如此多年,冯粲就绝非等闲之辈。

    虞泽兮居高临下望着面前众人,语气凉凉道。

    “高院判的意思是,你们几个都对朕的病情束手无策,打算就此放弃了是吗?”

    “不不,臣等绝无此意。”高院判汗如雨下。

    他们是宫中御医,吃着朝廷俸禄,怎么敢说对皇上的病情束手无策。

    按照规矩,别说是无法医治,便是在医治过程中有任何闪失,都是要按“大不敬”罪论处的。

    “还求皇上宽限些时日,一个月,不!半个月,”高院判额头磕在地砖上,艰难把话说完,“关在牢中的那几名北梁死士都已经提了出来,重新开始试药,再等一段时间,微臣定能找出缓解皇上病症的办法。”

    “半个月,”虞泽兮的脸色略微缓和,视线转向另一边,“傅院判以为呢?”

    傅院判其实觉得半月根本不够,不过此时也不敢多说,只能低哑着声音道。

    “是,微臣同高大人是一样的意思。”

    “好,”虞泽兮颔首,“那便给你们半月时间,若是再找不出办法的话,你们两人便提头来见吧。”

    跪在众人身后的冯御医跟着磕头谢恩,面上始终没有任何异常。

    从紫宸宫出来,傅院判以寻找医书为借口同众人分道扬镳,一个人快步朝宫外走去。

    刚行至宫门外时,就与名年轻太监撞在一起。

    太监显然吓得不轻,慌忙行礼赔罪。

    傅院判却是环顾了下四周,压低声音道。

    “……去同岳大人说,皇上毒入肺腑,已经无药可医。”

    宫墙下树影摇动,年轻太监没有丝毫停顿,似乎取得了谅解,千恩万谢后转身离开。

    傅院判则理了理花白的胡须,深深吸了口气,继续朝既定的方向行去。

    寝殿内,目送几名御医走远,萧偌终于从藏身的屏风后转了出来,直接坐在矮榻对面,拿起桌上的热茶喝了一口。

    随后整张脸都皱了起来,连忙将茶盏推到一边。

    “这是什么茶,好苦。”

    “是药茶,别乱喝。”虞泽兮无奈,叫董叙端了新的茶水过来。

    萧偌忍不住咋舌,又是药茶,又是药酒,就连一日三餐也要加上各种药膳。

    这人简直是药罐子里泡出来的。

    不过萧偌很快略过这一节,开始对着面前的铜镜,欣赏起自己脖颈上的杰作。

    说来,这还是他第一次尝试在自己的身上作画,甚至为了力求真实,还特地调配了新的颜料。

    无论掌印也好,勒痕也好,都像是从内里透出来的。

    尤其在昏暗的宫灯底下,即便经验最老到的御医,也很难看出其中的破绽。

    想起不久之前,高院判那震惊到下巴都要掉下来的模样,萧偌就忍不住眉眼弯弯。

    “高院判就算了,也不知有没有骗过傅院判他们,或者明天再弄一次吧,给他们加深下印象。”

    “行了,”虞泽兮叫内侍取来温水,招呼他坐到跟前,“别欣赏你那大作了,快点来擦掉吧。”

    萧偌不满:“皇上觉得臣画得不好吗?”

    并非不好,而是太好。

    即便明知道是假的,再看到时依旧让人觉得心惊。

    虞泽兮浸湿帕子,将最清晰的那道勒痕擦去,抚了抚下面白皙干净的肤理。

    “一次就够了,多了反而叫人起疑。”

    “也是,”萧偌点点头,感觉对方说得有理,“宫里这些人都是老狐狸了,的确过犹不及。”

    萧偌低头思索,不过宫里人不好骗,他或许可以在宫外找一些人。

    也不用像今日这般明显,只是侧面透露些消息,稍稍将水搅浑。

    正规划得起劲,忽然感觉身边人靠近,在他的脸颊边落下一吻。

    “……今晚要留下来吗?”

    萧偌一愣,说好的大婚前要守规矩呢。

    “只是前半夜,等你睡熟了,朕便将你送回去。”

    虞泽兮语气温和,浅碧色的眼眸映着烛光,仿佛融化的薄冰。

    第56章

    虞齐瑞回到琮王府时,天已经彻底暗了下来。

    宫灯悬挂,来往的仆役仿佛摇晃的鬼影,非但无法叫人安心,反而让人背脊冒出寒意。

    他还思索着刚从宫里得来的消息,忽然有一道影子凑到他跟前,用低哑的嗓音开口道。

    “……世子似乎在宫里待了许久,是否已经下定决心了?”

    虞齐瑞受到惊吓,脸色瞬间变得惨白,不过这种惊吓很快转化为怒气。

    “谁叫你过来的,不是说了王府附近常年有禁卫看守,在这里碰面很容易被人发现。”

    “皇上不是蠢人,”来人笑了起来,眼角露出细密的皱纹,“迟早会发觉你我私下的联系,可那又能怎么样,他这会儿早已经自顾不暇了。”

    “所以我还是那句话,世子考虑得如何了,是要与我们合作,还是在京中继续做您的琮王世子?”

    虞齐瑞下意识捏紧拳头。

    “哦,说错了,”来人笑得越发开怀,“琮王如今病重,您马上便不再是世子了,等到未来的琮王,也就是您一母同胞的亲弟弟即位之后,您猜他还会愿意将您接回戌州吗。”

    “够了!”虞齐瑞低喝一声。

    其实不用对方挑明,他也早知晓会是这样的结果。

    从来到京城第一日虞齐瑞便明白,他不过是被父王舍弃的无用棋子。

    他是琮王世子,却绝无可能是下一任的琮王。

    “琮小王爷,与我们合作吧,”来人收起笑容,换了副温和的面孔,“您是天潢贵胄,生来便拥有这世上最尊贵的血统,不该被困在笼中,一辈子都碌碌无为。”

    “还有那位萧家大公子,你们自小相识,倘若继续放任,他很有可能会死在当今皇上的手中,您难道不想救他于水火吗?”

    萧偌。

    虞齐瑞松开双手,低垂的眼眸中晦暗不明。

    这是一个很好的借口,虞齐瑞想,他只是为了拯救好友,而非被近在眼前的利益迷惑。

    “你们会保证他的性命吧。”虞齐瑞轻声问。

    “世子放心,”来人勾起唇角,默契地颔首道,“宣宁侯一家不过是无关紧要的人物,等到事成之后,可以将他们送出京城,让他们远离纷争,过平淡安稳的生活。”

    “那就好。”虞齐瑞不再挣扎,整个人都安静了下来。

    天空被乌云遮蔽,门外依旧能听见下人走动的声响,身旁的老者却已然不见了踪影。

    虞齐瑞走到桌边,那上面放着的正是从戌州发来的急信。

    他将东西丢进火盆,眼看着火苗腾起,将里面的信纸烧成灰烬。

    第二日清晨,萧偌再次换上那件有一圈毛毛领的高领冬衣。

    铃冬和寄雪都在一旁忍笑。

    担心萧偌恼羞成怒,寄雪笑了会儿便止住了,端盘点心过来,岔开话题道。

    “说来,公子昨日在紫宸宫,可有和皇上提到琮小王爷的事?”

    “对对,”铃冬也记了起来,“琮小王爷不是和您说想要回戌州,皇上答应了吗?”

    “……答应了。”萧偌吃糕点的动作顿了顿。

    若是没有他偶然发现的那些异常,虞齐瑞想要回戌州本身其实算不得什么大事。

    萧偌还记得自己昨晚提起琮小王爷时,虞泽兮那早有预料的模样。

    “皇上,琮小王爷不会真的……”萧偌的心忍不住沉了沉。

    “也未必到那一步了,”虞泽兮神情温和,伸手抚了抚他的鬓发,“等下次你再在宫内见到他时,就说朕已经同意将他放回戌州,看他要如何应对。”

    虽然是幼年相识,但萧偌对于如今的琮小王爷实在称不上了解。

    只能默默寄希望于对方是另有打算,而不是真的与岳家之流搅在一起。

    为了避免打草惊蛇,萧偌并未主动去找琮小王爷,而是继续自己平日的事务,仿佛一切如常。

    当日用过早膳,萧偌便与吴誉一同到了落霞苑内。

    胖画师吴誉搓着双手,路上满脸堆笑。

    “今日多亏有萧公子肯帮忙,擅长画猛兽的刘画师手腕扭了,若不是萧公子在,下官当真不知要如何交差了。”

    “宫里画师最近不是很忙吗,怎么忽然想起要画那些荒原狼了?”萧偌疑惑问。

    “还不是上头的安排,”吴誉唉声叹气,“皇上在宫里饲养荒原狼也有段时日了,却一直被那些大臣们反对。”

    吴誉实在很不理解那些朝中官员,十几只荒原狼罢了,究竟有什么可吵的。

    是,荒原狼的确是凶兽不假,但宫中兽园原本便有饲养野兽的先例。

    好比先皇那会儿,养了五只吊睛白额的猛虎,还不是什么事都没有,偏如今整日大吵大闹。

    “也许是因为荒原狼与北梁有关吧,”萧偌想了片刻,姑且猜测道,“总叫人联想到不好的地方。”

    “谁晓得,”吴誉摇头,“反正上面要咱们先画一套荒原狼的画像出来,之后再寻工匠刻在摆件或者烧到瓷器上,再赏给底下的官员。”

    “就说白狼辟邪,能招财进宝什么的,等这套言论彻底宣扬出去,估计便不会再有人反对宫里饲养荒原狼了。”

    萧偌一笑,虽然另辟蹊径,却也的确是个法子。

    落霞苑里规矩少,平日是允许人在园中乘坐马车的。

    两人入园上了车,没用多久便行到兽园外,还没等萧偌看清周围的环境,就见有白影一阵风似的朝他飞扑而来。

    萧偌勉强接住了,才发现是许久未见的白狼幼崽。

    负责兽园的管事太监吓得魂儿都要飞了,连忙跪下请罪。

    “公子恕罪,小十五今日被领去看兽医,还没来得及关进笼子里,冲撞了公子。”

    “小十五?”萧偌捧住来回乱蹭的白狼幼崽,笑着问,“谁给它起的名字。”

    见对方并未动怒,管事太监松了口气,殷勤应道:“回公子的话,不是正经名字,这是兽园出生的第十五只狼崽儿,所以取名小十五。”

    萧偌将手里的幼狼晃了晃。

    这取名方式,倒是够省事的。

    “萧公子,皇上叫您晌午前回去呢,要现在开始画吗?”

    趁萧偌与幼狼玩闹的工夫,吴誉已经将笔墨备好,就摆在离兽园不远的凉亭内,一侧遮着竹帘,预防半途忽然下起雨来。

    “行,”萧偌揉了揉幼狼的耳朵,“等画完了画,我带你回景丰宫去。”

    也不知有没有听懂,幼狼嗷呜了一声,将脑袋埋进萧偌的掌心里面。

    吴誉担心得不错,才不过两刻多钟,天上便飘起了毛毛细雨,远山的红叶尽数笼罩在灰白的雨雾之中。

    吴誉站在檐下,不敢出声打扰,无论瞧过几次,仍旧觉得萧偌的画技惊为天人。

    与吴誉生平所有见过的画师都截然不同,眼前人身上似乎有种超脱世俗之外的灵气。

    那种灵气自笔尖流露,不拘于现有的常规,无论亭台楼阁,还是山峦草木,都仿佛在一瞬间拥有了动人的生机。

    而这样的画师很快就要被困在皇宫里了。

    吴誉摇了摇头,心底说不出的感叹与遗憾。

    萧偌一旦沉迷到作画里便很容易忘了时间。

    紫宸宫,御书房内,等虞泽兮意识到角落的方桌后始终空荡时,已然是临近晌午。

    西侧里间两名侍讲学士已经离开去用午膳。

    当虞泽兮视线第三次瞥向方桌时,董公公终于轻咳了声道。

    “皇上,该到用午膳的时辰了,萧公子还在兽园里没回来,是否要叫人过去催一催?”

    “他们去兽园了?”虞泽兮皱眉。

    他只知道萧偌清早去见了吴誉,估计是商议与作画有关的事,没想到居然一同跑去了兽园。

    “是,”董叙小心翼翼道,“吴画师正忙着绘制荒原狼的事,估计是期限太赶,所以将萧公子叫过去帮忙了。”

    “皇上要去瞧瞧吗。”

    虞泽兮先是摇头,随即沉默不语。

    过了片刻才开口道:“……你说,总用皇上称呼,会不会显得太生疏了?”

    董公公满头雾水。

    晌午刚过,萧偌和吴誉从兽园归来,打算一同商量雕刻屏风的事。

    屏风是京中最常用的大型摆件,将荒原狼雕在上面,显然比烧在瓷器上效果更佳。

    然而刚进到景丰宫内,就望见早已等候在院内的皇帝陛下。

    正将屏风抬进景丰宫的吴誉满脸震惊,不停朝萧偌使着眼色。

    “无妨,”虞泽兮显然也瞧见那扇屏风了,随意摆手道,“你们商量你们的,不必理会朕。”

    胖画师吴誉战战兢兢,不过见萧偌神态自若,只得硬着头皮继续刚才在路上的话题。

    “……工匠的意思是,公子画的枝叶太过繁复,雕刻在屏风上恐怕效果不佳,所以可能需要做一些简化。”

    “不行,”萧偌干脆摇头,“四周的枝叶是为了衬托中间的荒原狼,简化后重心分散,整幅画面都会变得主次不分。”

    “是,下官也这样认为,”吴誉迅速点头,“只是具体该如何修改。”

    萧偌歪头沉思,忽然指了指屏风靠上的部分,回头朝不远处的人道。

    “皇上以为,这里添个月亮如何?”

    虞泽兮并不懂绘画,却也觉得屏风加上月亮之后,的确能解决原本主次不分的问题。

    “不如添个圆月,”虞泽兮走到萧偌身侧,伸手揽住他的后腰,“朕的名字在北梁语里,就是圆月的意思。”

    萧偌惊讶,他还是第一次听到这种解释。

    “泽兮”在北梁语里,居然是圆月的意思。

    “说来,你好像从来都没有唤过朕的名字。”

    萧偌刚要开口,就见深碧色的眼眸正专注盯着他,仿佛在安静等待什么。

    “皇上……”

    所有没说完的话都被咽了回去,萧偌脸颊微红,好半晌,才嗫嚅似的吐出那两个字。

    “泽兮?”

    第57章

    萧偌从来没觉得,叫一个人的名字居然是如此困难的事。

    自从那日在紫檀屏风上添加了圆月之后,虞泽兮便以“叫皇上太过生疏”为由,要求他往后都必须以名字作为称呼。

    私下里还好,萧偌红着脸,声音放小一些,总还是能叫出口来的。

    然而一旦到了人前,对着众人探究的目光,萧偌所剩无几的羞耻心就全冒了出来,只恨不能一头钻进地缝里面,根本半个字也吐不出。

    以至于御书房里时不时便会发生这样的场景。

    萧偌改完了一幅画稿,放下纸笔,对着书案后的人欲言又止。

    虞泽兮批着奏折,假装什么都没有瞧见。

    半晌,终于萧偌忍耐不住,磕磕绊绊道:“臣的袖口沾了颜料,想回去换件衣裳。”

    虞泽兮将批改过的折子丢到一旁,顺手拿了本新的过来。

    “皇上?”

    虞泽兮依旧毫无反应。

    萧偌拎着那截湿漉漉的袖口,扫了眼对面里间的两名侍讲学士,终于选择放弃:“……泽兮。”

    “去吧,”皇帝陛下大发慈悲地摆了摆手,“马上到晌午了,快去快回。”

    萧偌憋了口气,见两名侍讲学士全都竖起了耳朵,只好闷闷答应。

    送他出门的董叙忍不住笑。

    “公子别气,皇上是逗您呢,您下回正常唤他,保管皇上觉得没趣,便不会再逗您了。”

    萧偌瞥了董公公一眼,那意思很明显,这话你自己能相信吗?

    董叙又笑,走到安静处对他道。

    “说来关于皇上的名字,其实还有一段缘故,估计公子也觉得疑惑吧,皇上身为皇子,为何没有被先帝赐名,反而被起了个北梁的名字。”

    “公公知道原因?”萧偌连忙顿住脚步。

    萧偌之前就很想问了,皇上是先皇唯一的子嗣,且玉妃在堇朝毫无背景,怎么说也轮不到她来取名才对。

    “是,”董叙颔首,“皇上刚出生那会儿,模样比现在还特别些,和玉妃娘娘几乎是一个模子里刻出来的,再加上异于常人的瞳色,惹得先帝很是不快。”

    “那会儿连太后也同先帝说,既然有了第一个子嗣,再有第二个也是早晚的事,既然不喜,便叫玉妃自己去取名字,也算是给玉妃的恩赐。”

    “玉妃那会儿还年轻,语言也不通,想了许久才想出这个名字,还给皇上取了个乳名,叫……”

    萧偌神情顿时专注,不料正听到关键处,忽然槛窗被人推开,推窗的小太监一个劲儿朝两人使着眼色。

    “董叙。”

    皇上的声音隔着老远也能听见里头的冷意。

    董公公连忙做了个“噤声”的手势,讪笑着朝萧偌弓了弓身。

    “替换的衣裳都放在东配殿呢,公子让明棋带路吧,老奴便不随您一同过去了。”

    萧偌抓心挠肝,只想知道后续怎么样,还有那个乳名究竟是什么。

    董叙无奈摆手,示意他隔墙有耳,往后有机会再和他说。

    因为有虞泽兮全程紧盯,一直到了与琮小王爷约见面的时间,萧偌也没能从董公公那里问出皇上的乳名。

    康仁宫内,正殿外的空地上,虞齐瑞的脸色比先前略有好转,人似乎也精神了许多。

    萧偌心情复杂,尽力摆出平常的表情,语气自然道。

    “昨日便想告诉你了,只是一直没找到合适的人给你送信……皇上答应了,让你近日回戌州去给琮王侍疾。”

    虞齐瑞眼下最难办的就是离开京城,侍疾也好,其他也好,只要期间操作得当,便没那么容易再被送回来了。

    如果……他是真心想要离开的话。

    “劳烦萧兄了,”虞齐瑞欣喜道,只是面色有些古怪,“不过你是怎么劝服皇上的,我原本以为皇上应当是不肯轻易放人的。”

    “我也不清楚,”萧偌拿出提前想好的说辞,“估计韋伯日免霞贈枂煷最近朝中事情太多,皇上也不愿再为此事烦心了吧。”

    萧偌露出笑容,环顾四周后轻声道。

    “恭喜世子终于可以回家了,你打算什么时候出发,我去求求皇上,看最后能不能送你一程。”

    “不不,”虞齐瑞有些走神,迟疑片刻道,“你现在很难出宫吧,不必如此麻烦。”

    “这有何麻烦的,我们自幼相识,此去还不知要多久才能见面,去送世子一程也是应该。”萧偌笑着道,仿佛已经认定了好友很快便会离开。

    一边数着出行要带的东西,一边数着月份,戌州这会儿已然天寒地冻了,路上得准备足够御寒的车驾和火炉。

    “对了,你要带的行李多不多,不如我叫行舟过去帮你吧,虽然皇上已经允你近日离京,但毕竟君心难测,还是尽早出发比较好。”

    “不用,”虞齐瑞慌忙打断,艰难挤出笑容,“其实也没那么急。”

    说完才意识到不妥,琮王病重,此时正是最紧要的关头,他怎么可能不急。

    萧偌疑惑望着他。

    “我的意思是,皇上马上便要大婚了,我这个时候匆忙离京,难免会落人口实,不如等待些时日,也好更稳妥些。”

    萧偌沉默了许久,就在琮小王爷开始惴惴不安时,终于颔首道。

    “……你自己想清楚了就好。”

    和皇上猜测的一样,虞齐瑞果然不肯轻易离京。

    望着对面已然有些陌生的好友,说不上失望还是其他,萧偌在心底重重叹了口气。

    景丰宫,玉阶殿内。

    用过午膳,歇了晌,萧偌终于等来传回消息的明棋。

    大概是为了行事方便,明棋换了身粗使太监的打扮,叫人关紧房门后才开口道。

    “都已经打探清楚了,琮小王爷回府后便与管家见面,之后就一直在屋中休息,府内下人与平常无异,并没有任何要收拾出行车驾的迹象。”

    “还有,琮王府附近似乎多了许多侍卫巡视,看守十分严密,就连来往的仆役都要反复盘查。”

    萧偌闻言点头:“难为你了,既然出入王府有风险的话,便不用再继续打探了。”

    “不为难,”明棋以为是自己办事不力,连忙摇头补充道,“小人这边有董公公安排的人手,最是精通暗探,小人的意思是,日后可能会多费些时间,并非无法再探查到府里的消息。”

    “行了,”萧偌安抚道,让明棋先下去休息,“没有要责备你的意思,你午饭还没吃,先让寄雪到膳房给你拿些吃的吧。”

    目送明棋和寄雪离开,铃冬捧着已经放凉的茶水过来。

    “公子,您不打算再劝劝琮小王爷了吗?”

    茶水清凉,萧偌一饮而尽,摇了摇头道。

    “我能做的都已经做了,再多的话,恐怕就要露出破绽了。”

    想起之前遇到虞齐瑞的情形,萧偌不确定,就算他真的肯劝,对方便一定能悬崖勒马吗?

    不,他在琮小王爷的心里并没有这样的分量,反过来对于萧偌而言,其实也是同样。

    既然两人如今立场敌对。

    便也没有什么好再说的了。

    随意翻动着手边的书册,萧偌干脆将烦心事抛到脑后,然而在翻开书本某页时,却忽然瞧见一行小字。

    那小字是写在空白处的,歪歪斜斜,笔画却很是清晰,明显能看出书写之人态度十分认真。

    似乎有某种灵光闪过,萧偌突然跳了起来,将手中书页迅速翻动了几遍,直至在倒数第三页里寻到另一行小字。

    “公子?”

    铃冬疑惑自家公子为何变了神色,也想瞧瞧书里都写了什么,却被对方将书页挡住,转身塞进堆积的画稿里面。

    “现在是什么时辰?”萧偌问。

    铃冬越发不解,回头瞧了眼天色:“快申时了。”

    “替我取件衣裳,我要去紫宸宫一趟,”萧偌神情严肃,叮嘱铃冬不许偷看,也不许让旁人将书册取出来。

    铃冬:所以到底是什么。

    秋日天凉,御书房内已经点了炭火。

    寸余长的青炭在兽足铜炭盆里冒着火光,熏得整个里间都跟着暖和了起来。

    虞泽兮将地方的请安折子扔到一边,忽然开口道:“你猜,他何时会过来与朕求情?”

    董公公正有些昏昏欲睡,闻言立马抬起头来。

    “皇上是说……萧公子给琮王世子求情?”

    “除了他还能有谁。”虞泽兮垂眸道。

    这语气听着可不太对。

    董叙思绪转得飞快,将嗓音放轻道:“皇上多虑了,萧公子虽然重情重义,却也不是那等不识大体的人,应当不会做让皇上为难之事。”

    然而话音刚落,门外便有御前太监过来传话,说萧公子有事求见皇上。

    董叙整张脸都皱了起来。

    怎么他这边才刚说完好话,那边人就已经赶来了。

    “哎,估计是有什么误会,皇上别急,老奴这就去领萧公子进来。”

    “站住,”虞泽兮敲了敲书案,面上一片冷淡,“不是重情重义吗,让他自己过来同朕说,朕倒要看看,他要如何替琮王世子求情。”

    董叙忍不住叹气。

    萧偌是端着汤盅进门的,小膳房刚炖好的甜汤,里头加了无花果和杏仁,正适合秋日里润肺生津。

    两名侍讲学士并没有在御书房内,萧偌四外环顾,还没等迈进里间,就瞧见董叙努力朝自己比着手势。

    “公公怎么了?”

    萧偌不解,小心翼翼瞧了眼书案后面,别是这会儿皇上刚巧心情不好吧。

    “进来。”

    不等董公公出言暗示,里间已经传来低沉的嗓音,萧偌只能捧着汤盅迈了进去。

    “不是叫你晚膳再来吗,怎么这么早就过来了?”虞泽兮专注盯着手中的奏折。

    萧偌笑着凑上前,将汤盅放在书案道:“没什么,就是小膳房新煮的甜汤,臣喝着不错,所以拿来给皇,给你尝尝。”

    虞泽兮抬眼瞧他:“说罢,到底有何事?”

    其实不用问也知道,对方特地赶过来,必然是与琮小王爷的事有关,虞泽兮以为自己不该介意,两人不过是幼年相识,根本算不上好友至交。

    但虞泽兮无法做到,只要一想到有人同萧偌一起长大,见过对方所有从幼年到青年的模样,他就忍不住生出嫉恨。

    一次两次,每一次私下碰面,那种嫉恨仿佛剧毒,随着沸腾的血液渗入骨髓。

    刚好,虞齐瑞那个蠢货犯了大错,不如直接砍了吧。

    毕竟只有死人才不会使人嫉妒。

    虞泽兮端起书案上的汤盅,将甜汤送入口中:“想让朕不杀他也行,只要你……”

    萧偌完全没有听他说话,反而凑得更近,眼里满是促狭。

    “臣猜到皇上的乳名了,是叫小月亮对不对?”

    噗!

    差点被甜汤呛到的虞泽兮:“???”

    第58章

    董叙这边正惊讶着,转头就收到皇上森冷的目光,忙不迭摇头喊冤。

    “冤枉啊皇上,当真不是老奴告诉萧公子的,老奴什么都没有说过啊!”

    虞泽兮觉得耳尖有些发烫,语气冷淡道。

    “去将火压一压,还没入冬,谁让你把炭火烧得这么旺。”

    “是。”屋里没有其他内侍,董公公只好认命自己拿了把小铲去压盆中的炭火。

    “还有你,”虞泽兮瞥向一旁忍笑的萧偌,“谁告诉你朕有这样的乳名?”

    “臣自己猜的,”萧偌扬起眉梢得意道,说完又有些不太确定,“那个,臣应当没有猜错吧。”

    “错了,北梁人没有给孩子取乳名的习惯,”虞泽兮声音平淡,屈指敲了下他的额头,“成日想这些没用的,你若是当真有空闲,不如考虑下要不要替你那好友求情。”

    想到琮小王爷,萧偌捂住额头,顿时收起了笑容。

    该怎么处理虞齐瑞,他其实也没有更好的办法。

    琮小王爷为人仗义,性情直爽,却也懦弱无能,极易受人摆布。

    如果能早一点发现端倪的话,萧偌或许还有机会能劝服对方,然而他离京的三年,也正是两人分别的三年。

    三年里能够发生的事实在太多了,足够好友成长为萧偌完全陌生的模样。

    “……你可以求朕饶他一命。”不愿看他露出如此落寞的表情,虞泽兮皱眉道。

    “不了,”沉默许久,萧偌最终还是摇了摇头,“该如何处置琮王世子,皇上自有主张,臣不想凭借一己私情,干扰皇上的决策。”

    不同于刚入宫那会儿,萧偌如今已然知晓自己在面前人心中的地位。

    可正是因为知晓,他便越是不能肆意妄为,更不能因此而滥用手中的权利。

    “臣只是画师,”萧偌正色道,“可以替皇上作画,却不想插手其他朝政。”

    “世子是臣的好友没错,却更是皇上的臣子,犯了错,自然也该由皇上决定最终如何处置。”

    站在一旁的董公公安静听着,面上忍不住露出赞许的表情。

    虞泽兮神色缓和,抬手将萧偌拉至身旁。

    “你倒也不用如此识大体。”

    “不过也罢,琮王常年护卫边关有功,虞齐瑞是琮王嫡长,只要他不行事过分,朕可以考虑最后留他一命。”

    “至于你,”虞泽兮望向眼前人,语气严肃,“琮王世子欺君罔上,图谋不轨,自今日起无论有任何缘由,你都不许再与他私下见面,以免受他蒙蔽。”

    “只是担心臣被人蒙蔽?”萧偌认真问。

    虞泽兮眼眸微抬。

    萧偌瞬间摆出乖巧的模样,点头道:“嗯,听你的,以后都不会再去见他了。”

    虞泽兮终于满意,正想着还有什么忘记吩咐的,就感觉怀里人不安分挪了挪,笑着凑到他耳畔。

    “……绕了这么远,所以臣其实并没有猜错,小月亮就是皇上的乳名吧。”

    虞泽兮心头一跳,还没等反应过来,萧偌已经转身跑开,隔着门外喊道。

    “臣还有画稿要修,就不打扰皇上忙政务了!”

    董公公强忍住笑意,指着地上的兽足铜炭盆。

    “那个皇上,还要不要将炭火压一压了?”

    虞泽兮:“……”

    自紫宸宫离开,一直回到玉阶殿内,回忆起某人最后的反应,萧偌还忍不住想笑。

    京城权贵看重子嗣,无论男孩女孩,都是珠儿宝儿的乱叫,叫小月亮什么的其实并不算新奇。

    然而对比某人年少时那副冰冷阴郁的模样,搭配上这个名字,就实在有种莫名错位的喜感。

    对了,萧偌忽然记起,他刚入宫那会儿画的肖像呢?

    “公子在找什么?”见萧偌在竹制三层的书架前来回忙碌,寄雪上前问。

    “画像,”萧偌将摞起的画稿堆到一边,“之前弃用的那几张,我叫铃冬收起来了,还没来得及装裱。”

    “哦,那些都压在底下的箱子里了,”寄雪回忆了下道,“公子画稿多,奴婢怕旧的画稿落灰,便将暂时不用的部分都收了起来。”

    没丢就好。

    萧偌松了口气。

    夹在书箱底层的画纸很快被翻找出来,正是萧偌第一日去御书房时偶然画下的那一张。

    先前被太后拿去,又被萧偌以要修改为借口要了回来。

    哪怕如今看来,他也仍旧觉得这是自己近年发挥最好的人物肖像。

    画中的少年棱角锋利,肤色苍白,唯有一双眸子用青翠点色,仿佛雨夜里幽深的湖泊。

    “这张画得真好。”一旁寄雪也禁不住赞叹。

    “嗯,”萧偌欣赏片刻后才道,“去找人装裱起来吧,我想之后挂在书房里。”

    “公子放心,”寄雪接过画纸,仔细收进木匣,“宫里吴画师最擅长装裱字画,奴婢去找他,保管不会将公子的画稿弄坏。”

    也不知是不是受这一张画像的影响,夜里躺在床上,萧偌难得梦见三年前的事,梦里他还是少年模样,倚靠在学堂的窗口,远远瞧见一个熟悉的背影。

    可惜还没来得及回味,就听见外面传来内侍的尖叫。

    “走水了!公子快醒醒,景丰宫后殿走水了!”

    窗外火光冲天,萧偌迷糊睁开眼,半梦半醒间被人从床上拽起,披上外袍直接推出殿外。

    “……出什么事了?”

    空气里满是呛人的烟气,萧偌咳嗽了两声,一手撑住额头,勉强清醒过来。

    殿外人声嘈杂,提着水桶的侍卫来回跑动,火光染红半幅天幕,一时间竟分不出黑夜还是白昼。

    “景丰宫后殿走水了,”逆着人潮,明棋焦急跑过来道,“附近侍卫已经都赶去救火了,这里离后殿太近,公子不能再待下去了,必须先挪到别处。”

    玉阶殿是景丰宫的东配殿,与北面的后殿仅有一墙之隔,的确离得太近。

    唯一庆幸的是,先前住在后殿的两名姑娘早已经被送回家中,倒是不会有太大的人员伤亡。

    “这么晚了能去哪里,皇上起了吗,不如公子先到紫宸宫去吧。”铃冬神色惊慌。

    “不能去紫宸宫,”萧偌干脆摇头,“景丰宫走水不是小事,如今四处都乱着,必然有许多人赶去紫宸宫,去了反而添乱。”

    “那要怎么办?”铃冬顿时六神无主。

    “御花园,”萧偌略想了下道,“园内有御水河经过,火势应当波及不到那边。”

    说罢望向明棋:“你去知会董公公一声,就说我已经出来了,让皇上不必担心。”

    “是,”明棋快速点头,“那公子注意安全,小的马上便回来。”

    景丰宫内外人流攒动,寄雪不知去了何处,萧偌只能先护着铃冬朝御花园走去。

    也许是天色实在太暗,行到半路时,就连铃冬也不见了踪影。

    四周寂静无声,唯有不远处的漆黑河水安静流淌。

    萧偌心头一紧,忽然感觉似乎哪里不对。

    侍卫此刻正忙碌救火,混乱之中没能跟上也算正常,可景丰宫的其他内侍呢。

    还有更重要的问题,景丰宫后殿根本无人居住,那今晚这突如其来的大火又是从何处而来的?

    萧偌深吸口气,不着痕迹地开始往来时的方向加快脚步,然而刚走到拐角,就被一双手捂住口鼻,直接拖进宫墙后的夹道里面。

    “唔!”萧偌拼命挣扎,就听耳边传来熟悉的嗓音。

    “是我,”被狠踩了一脚的虞泽兮语气无奈,“轻些,鞋子都要被你踩掉了。”

    独属于沉香的甜凉笼罩在身周,萧偌松了口气,险些跌坐在地上。

    最初的惊吓过去,萧偌总算缓过神来,艰难找回自己的声音。

    “景丰宫后殿的大火……”

    “是朕叫人放的,”虞泽兮轻声道,神情十分自然,“刚好有人打算放火,朕好心帮了他们一把。”

    萧偌:“???”

    自己放火烧皇宫,这皇帝做得也真是前无古人后无来者了。

    “皇上帮他们放火做什么,不是,那群人为何要放火烧景丰宫后殿,是那里有什么重要的东西吗?”

    萧偌努力回想,脑子几乎成了一团浆糊。

    在宫里放火可不是件容易的事,他们既然已经能做到这一步,为何不干脆烧了紫宸宫,反而去烧一间无人居住的宫殿。

    “因为有你在里面。”虞泽兮道。

    萧偌更混乱了,这和他又有什么关系。

    “不用急,”虞泽兮将他抱在怀里,嗓音压得更低,“等会儿估计还有场好戏要看。”

    话音刚落,随着他的视线,一道人影从黑暗里走出,身材瘦高,无论衣着还是样貌都与此时的萧偌一般无二。

    萧偌瞪圆了双眼,这就是所谓的“好戏”?

    虞泽兮没有再开口,只朝他做了个噤声的手势。

    四周宫灯暗淡,就在两人的注视之下,假扮成萧偌的人脚步匆忙,似乎也正在朝御花园的方向赶去。

    而就在他即将迈进园内的瞬间,几个黑影从屋顶跃下,迅速将他套进布袋里面,一掌将他拍晕,直接拖进了树丛深处。

    整个过程不过一两息之间,甚至连御花园外的守卫都没有惊动。

    萧偌:“……”

    萧偌目瞪口呆,眼前这是,有人假扮成自己的模样,然后被不明真相的匪徒套布袋劫走了?

    “行动倒是利落,不过以他们的谨慎,下一场估计要等待段时间了。”

    虞泽兮语气随意,像是方才只发生了件微不足道的小事。

    “刚好,朕之前就想问了,你到底是从哪里猜出朕的乳名的?”虞泽兮神情古怪,显然已经为此事纠结了许久。

    萧偌:“……”

    所以您终于承认了是吗。

    还有,现在重点应该不是这个吧喂!

    第59章

    夜晚漆黑,只有远处的景丰宫后殿依旧冒着赤红的火光。

    以方便赏景为由,虞泽兮牵着萧偌,一路将他领上了御花园内的观景楼。

    观景楼高两层,歇山顶,上覆绿色琉璃瓦,整体坐落于假山之上,站在观景楼顶,几乎能将大半个皇宫一览无余。

    萧偌刚刚落座,伺候的宫人已经端了热茶和点心过来。

    观景楼内并未掌灯,只在桌角处立了盏昏暗的烛台。

    “先垫垫肚子,”虞泽兮将眼前的杏仁酥推到他面前,“你晚膳吃得少,等下再让人给你弄些汤羹过来。”

    萧偌哪里有心情吃杏仁酥,忍不住道:“景丰宫的大火到底是怎么回事?”

    见他不肯吃,虞泽兮索性递了块到他手里。

    “别急,先说说之前的事吧,你究竟是从哪里猜到朕的乳名的?”

    萧偌闷闷吃了块杏仁酥,知道暂时问不出什么了,只好老实回道。

    “是臣在玉阶殿里找到的一本旧书,估计是过去玉妃娘娘拿来学字用的,上面有许多玉妃的亲笔标注。”

    玉阶殿虽然曾经被烧毁过一次,但由于里间卧房保存得还算完好,故而也留下了不少玉妃当年的旧物。

    比如首饰,比如器皿,还有便是几本习字用的旧书。

    萧偌找到的似乎是本诗稿,其中大部分都已经破损,只有一首借明月思乡的短诗还算完整,正下方处则是一行清晰的文字。

    望着月亮就是思念故乡。

    后面还有一句。

    我的小月亮,我的故乡。

    “剩下就是臣自己猜的了。”萧偌盯着对面人的神色道。

    “皇上之前说过,泽兮二字在北梁语里是圆月的意思,所以臣猜测,后一句里的月亮,指的并非天上的月亮,而是指当时还年幼的皇上。”

    虞泽兮沉默着没有做声。

    “泽兮,”萧偌凑近握住他的右手,“你总说玉妃对你心怀怨恨,甚至不惜用剧毒来害你,但我总觉得这里是不是有什么误会。”

    玉妃是北梁公主,为了和亲远嫁到堇朝皇宫,终其一生都没能回归故乡。

    她用象征故乡的圆月为孩子命名,即便对先皇怀有怨恨,也不该将这种恨意落在孩子的身上才对。

    虞泽兮掀了下唇角,轻轻摇头:“我也希望有什么误解,可惜,母妃自小便不喜欢我,甚至直到过世,也未曾抱过我一次。”

    萧偌心底颤了颤,下意识抬起头来,却被对方反握住掌心。

    “先不提这个,看那边,好戏已经开场了。”

    夜晚的皇宫依旧漆黑如墨,靠近西昭门不远处,却已经有人潮开始涌动。

    从衣着配饰上看,明显是上六军的兵马,粗略望过去,竟足有千余数。

    突然升起某种猜测,萧偌心跳顿时有些加快。

    岳家私下里一直动作不断,甚至与琮小王爷合作密谋,所图之事必然与皇位有关。

    只是萧偌没想到,这些人居然如此快便决定动手。

    “楼里备有笔墨,”虞泽兮语气平淡道,“你若是有兴致的话,可以拿画纸画下来,也算留个纪念。”

    萧偌:“……”

    有点想画,但总感觉这个时候作画似乎哪里不对。

    “来了。”

    没等萧偌开口,虞泽兮忽然轻声道,抬了抬手,示意宫人将观景楼里的烛火熄灭。

    …

    四周彻底被黑暗吞没。

    西昭门外,负责看守的天潢卫郑千户直接拦下快步赶来的兵马。

    “你们是北辰卫的人,这么晚不在外朝看守,到宫里来做什么?”郑千户是名年轻人,一手按住佩刀,下意识摆出防御的姿势。

    周围侍卫全都以手按住刀柄,目光里满是警惕。

    “是你们史大人亲自发来的调令。”指挥使汪秉越过一众侍卫,直接扔出手里的令牌及调兵文书。

    “景丰宫后殿火势蔓延,急招北辰卫部分人手前来支援。”

    “你们总指挥使大人呢?”

    令牌和文书都并无问题,且北辰卫原本就有护卫内廷的职责。

    郑千户辨认过文书上的字迹,示意身边下属放行:“史大人在皇上身边,如今宫里混乱,想要寻到估计要花费一些时间。”

    “行。”汪秉没再多言,领着众兵马进入宫门。

    皇城以北,文昌门外。

    负责值守的另一队天潢卫同样警惕将一行兵马拦住。

    只是从佩刀上辨认,这群人却并非内廷与外朝的守卫,而是原本该驻守在京城之内的皇城军。

    右副指挥使年过四十,鬓角却已然有了斑白的痕迹,眉头皱得极深。

    “……你说皇上突然发病,未免宫中有变,急招皇城军入内廷护卫?”

    “是,”门外侍卫颔首,平稳递上令牌及调兵文书,“事发紧急,大人若是不信的话,可以亲自去与侯爷确认。”

    右副指挥使常年在宫中任职,自然认得宣宁侯的字迹,可越是并无差错,便越是觉得哪里有些古怪。

    “我与你们一同进宫。”右副指挥使将文书交给下属,让他去寻宣宁侯确认,转身朝来人示意。

    西昭门,文昌门。

    不过半刻钟时间,两座城门接连有兵马涌入。

    萧偌站在观景楼二层,抬眼远望,只觉得心惊肉跳。

    虞泽兮却始终面色平稳,将茶盏放在桌上道:“京城主要驻守兵力共有六军,也就是通常所说的上六军。”

    “史裴统领的天潢卫,宣宁侯统领的天枢卫,其余还有北辰卫,云川卫,天门卫,以及离宫卫。”

    “其中天潢卫主要负责内廷守卫,天枢卫及北辰卫轮换负责内廷及外朝的守卫,剩余三军则主要负责京城内外的守卫,故而这三军也被统称为皇城军。”

    父亲统领天枢卫十余载,萧偌对这些还算熟悉,于是轻轻颔首。

    虞泽兮将另一只茶盏推到前面,与方才那只茶盏并列在一起。

    “按编制兵力,上六军该有二十四万人到二十五万人左右,但实际远没有这么多,即使是在编人数最多的天枢卫,全加起来也不过四十指挥的兵力,也即是两万余人。”

    “起火,诱使朕病情加重,只是他们借机闯入皇宫的手段,可惜你父亲已经脱离岳家的管束,想要顺利逼宫,除了北辰卫之外,他们还需要至少掌控一军的兵力作为助力。”

    “北辰卫?”萧偌惊讶打断,“臣听说,汪秉不是与岳家结过仇怨,怎么可能听命于他们。”

    “仇怨是真,可仇怨哪比得上眼前的利益重要。”虞泽兮淡淡道。

    萧偌心情复杂,他早听闻岳家在堇朝根基深厚,权倾朝野,却没想居然连直属于皇上的皇城禁卫也能一手掌控。

    而与之相对的,登基短短两年,便能将岳家逼得走投无路,不惜冒险逼宫,眼前人似乎也远比萧偌想象的还要强势。

    “那除了北辰卫呢,剩下的该是皇城军里的一支吧,是云川卫还是天门卫?”萧偌问。

    离宫卫主要负责天子出行守卫,事关重大,绝无可能落在岳家手中,那么剩余的便只能是云川卫或者天门卫了。

    “不确定,两个都有可能。”

    萧偌一脸疑惑。

    “所以才要试试看,”虞泽兮安抚地拍了拍他,语气自然道,“免得还要额外浪费时间,再过段日子便要大婚了,朕可不想将这些烦心事拖到大婚之后。”

    萧偌:“……”

    这是随便就能试的吗!

    那可是皇城军,一旦出现任何差错,别说内廷,怕是整个京城都要陷入混乱。

    “御厨送了蟹黄豆腐羹来,要吃吗?”

    有侍卫过来说了什么,虞泽兮摆摆手,回头问萧偌道。

    萧偌犹豫半晌,最终还是点头。

    罢了,开弓没有回头箭。

    反正顾虑再多也是无用,一切还是等填饱肚子之后再说吧。

    …

    由侍卫领路,北辰卫汪秉一行很快赶至景丰宫外,后殿仍旧火光冲天,四周烟气却少得可怜。

    不,不只是浓烟。

    整座景丰宫内外都安静异常,几乎听不到人员跑动的声响。

    “救火的人呢,怎么没有声音,”领路的郑千户似乎也察觉出不对,“别是出什么事了吧。”

    说罢不等众人反应,直接朝后殿的方向跑去:“大人稍等片刻,卑职去去就回。”

    冷风刺骨,庭院的黄叶簌簌飘落。

    北辰卫总指挥使汪秉猛地抬头,瞳孔骤然一缩。

    他总算意识到是哪里不对了,是火焰的颜色,他见过真正燃起大火的房屋,那种混杂着浓烟的火光根本不可能如此鲜亮。

    “那火光是假的!”汪秉猛然间醒悟。

    “快,快退出宫外,这里是陷阱!”

    众人顿时混乱,然而却已经来不及了。

    宫门轰然紧闭,周围火把亮起,原本该被调去紫宸宫的天潢卫此刻正立于宫墙之上,手持角弓,对准墙下的众人。

    对上史裴居高临下的目光,汪秉后脊发凉,瞬间失了浑身的力气。

    御花园内,观景楼顶。

    虞泽兮半倚在围栏边,一边欣赏楼下的美景,一边同萧偌解释。

    “……后殿起火自然是假的,你就住在景丰宫内,纵然有万分之一的可能,朕也绝不会冒这样的风险。”

    “至于火光是如何做出来的,还记得你画贺寿图时用过的五色粉吗,朕想着,五色粉既然能用来作画,说不准也能用在现实之中,故而叫人稍稍尝试了一下。”

    尝试过后的效果十分惊人,负责此事的工匠发现,这种混合而成的矿石颜料在大量使用时,甚至能在夜晚中制造出以假乱真的幻象。

    “你还有什么想要问的?”虞泽兮温和道。

    萧偌默默放下手中的空碗:“……臣没吃饱,可以再来一碗吗?”

    第60章

    蟹黄豆腐羹不愧是出自宫廷御厨之手,蟹黄鲜甜,豆腐柔嫩,汤羹调味恰到好处,直叫人欲罢不能。

    就是量有些少了。

    萧偌叼着勺子,决定再来一碗。

    “看来你是真的饿了,”虞泽兮无奈,伸手捏了下他的脸颊,“要来碗米饭吗,还是让御厨再给你做两道小菜。”

    米饭好。

    萧偌连忙点头:“都要,小菜要肉沫笋丝和虾仁炒菠菜,糕点也要,核桃酥或者豆沙糕。”

    放弃思考后,萧偌发现自己消失很久的食欲也跟着回来了。

    就在萧偌开始继续埋头吃菜时,外面的消息已经接连送至观景楼。

    宫内,汪秉中箭身亡,闯进皇宫的北辰卫叛军尽数被俘。

    宫外,云川卫出现异动,总指挥使郭钧暴毙家中,左右副指挥使踪迹全无。

    军中哗然,由宣宁侯带兵镇压,暂时接替总指挥使一职。

    岳家被围,家主携家眷坐船出逃,于半途被击沉,一家七十九口落入水中,无一人生还。

    一场筹谋多日的逼宫,开始得轰轰烈烈,结束得悄无声息。

    萧偌吃完两碟小菜,开始享用自己的饭后糕点时,一个人影被推上台阶,满脸灰败地伏跪在观景楼下。

    是琮小王爷,虞齐瑞。

    萧偌没有参与琮小王爷的审问。

    只是后续听虞泽兮说,对方少年时曾被接入皇宫,一度以为先帝会废除太子,在自己与其余几名宗室子弟中挑选新的储君,可惜并没能如愿。

    萧偌忍不住叹息:“……我还以为,他是真的想要回家。”

    人心不足,最终也只能被自己的野心所吞没。

    和约定好的一样,虞泽兮并没有取琮小王爷的性命,而是夺去世子之位,押送至茵州看守皇陵。

    当日萧偌送了他一程。

    虞齐瑞始终沉默,直到临上马车时,才环顾了四周,沉着声音道。

    “皇上这回发病是假,但我听过岳家手下的谈话,那狼血药剧毒无比,且似乎无药可医,也正因为如此,岳家才会对皇上重病一事深信不疑。”

    “傅院判是岳家出身,不可能在此事上撒谎,总之……你自己小心。”

    萧偌心底猛地一跳,再想询问时,却见虞齐瑞朝他摆了摆手,转身合拢车帘。

    …

    自从岳家败落,朝中着实混乱了几日,敌对的弹冠相庆,依附的惶惶不安,更多则是商讨着如何瓜分岳家剩余的利益。

    在争权夺利的间隙里,反而再无官员有空关注皇帝打算迎娶男后一事。

    送走虞齐瑞第二日,萧偌便接到家中传来的喜讯,说皇上已经下了圣旨,派遣官员祭告天帝、太庙,拟于月初吉日与萧偌大婚。

    “公子要成亲了啊。”铃冬一脸恍惚。

    虽然早做好了准备,但事到临头,依然让铃冬有种不太真实的感觉。

    铃冬自小跟在萧偌身边,在她的印象里,公子向来清高,除了作画之外,几乎没有任何事能叫他放在心上。

    就连宣宁侯夫人也常说,儿子这般性情,怕是这辈子都要孤身一人了。

    可谁能想到,如今才不过二十出头,公子居然就要与人成亲了,还是和这样做梦也想不到的对象。

    “这是好事,”寄雪还以为她是不开心,连忙宽慰道,“趁着眼下朝臣还没反应过来,尽快将婚仪办了,等到他们再想反对时,也已经来不及了。”

    “是,”铃冬觉得此话有理,顿时打起了精神,“那些大臣们最是麻烦,天天上书来说公子,要快点举行婚仪,好叫他们无话可说。”

    “公子,”铃冬抓住魂游天外的萧偌,一脸郑重道,“您也要认真准备起来,早睡早起,控制饮食,将身子养好了,绝对不能在大婚上有任何差错!”

    萧偌:“……?”

    萧偌对大婚其实并没有什么特殊感受,反正结果已经注定,那么过程怎样自然也无关紧要。

    可惜,整个玉阶殿内除了萧偌之外,似乎都对下月初的婚仪抱有极大的关注与热情。

    头一个受到波及的便是萧偌的每日三餐,所有酒水,香饮,过分油腻的菜品全都不见了踪影。

    望着满桌的清粥小菜,萧偌有气无力,转头放下碗筷。

    “大鱼大肉没有也就算了,你们能给我上两盘螃蟹吗?”

    “不行,”铃冬将筷子塞回他手里,“螃蟹咸寒,您平日惯爱冷茶冷食,脾胃积了寒凉,本来就该少吃这些东西。”

    说完还递给他一杯热茶:“给,这是宫里御医配的姜枣茶,您往后都喝这个吧。”

    红枣也就算了,闻着浓浓生姜的味道,萧偌迅速屏住呼吸,将手中的姜枣茶丢到一边。

    每天早睡早起,清淡饮食,萧偌觉得自己这辈子都没有如此养生过,过来看他的画师吴誉只是笑。

    “他们也是为萧公子着想,要知成亲可是个力气活,若是不养好身子了,怕是很难支撑得下去。”

    “得了,”萧偌忍住翻白眼的冲动,“我之前三年一直在外面跑,体力好着呢,若是真计较起来,说不准连皇上都比不过我。”

    “那刚刚好,”吴誉眼睛一亮,仿佛早等着他这句话,“既然萧公子如此有精力的话,那不如将大婚典礼全图也一并画出来吧。”

    萧偌震惊于对方的厚脸皮,不敢置信问。

    “我自己成亲,我自己作画,你和杜大人做什么?”

    到底谁才是宫廷画师。

    “能者多劳嘛,再说以公子的技艺,应当也不放心交给旁人来画吧。”

    吴誉一脸谄媚:“就这么说定了,下官马上便叫人将往年的画稿拿过来给您参详,总之一切有劳公子了。”

    萧偌:“……”

    虽然很不愿对方将活计丢给自己,但也正如吴誉所说,萧偌自身对画稿要求极高,的确不放心将大婚典礼图交给旁人来画。

    无法可想,只能再次忙碌起来。

    御书房内。

    数日没见到萧偌,虞泽兮望向空荡的角落,总有些不大习惯,问明了缘由后,也只得笑笑随对方去了。

    晌午过后,董公公终于将离京多日的冯御医带进紫宸宫内。

    之前京中混乱,未免岳家朝冯粲下手,史裴提早便派护卫将对方送出城外,一直待到事故平息才重新接回京中。

    刚赶路回来的冯御医风尘仆仆,甚至顾不上请安,进门先忍不住道。

    “皇上,臣都已经听史大人说了,此事万万不可,臣先前向皇上提议,也只是最后走投无路时的办法,并非如今便要冒如此大的风险医治。”

    冯粲急得脸都白了。

    “但你也说了,压制只是暂时的。”虞泽兮放下手里的奏折,语气平稳道。

    “狼血药烈性无比,随着朕年岁渐长,体力衰弱,早晚有一日会无法用药物压制,等到那时彻底发作起来,便当真是无药可医了。”

    “可那也是许多年之后,”冯御医苦口婆心,“皇上才刚二十,春秋鼎盛,只要注意保养身体,说不准再维持十数年也不在话下。”

    “如今岳家败落,朝中混乱,正是需要皇上主持大局之时,倘若皇上此时出事,后果绝对不堪设想!”

    冯粲满头是汗,不知该怎么劝服眼前人,几乎语无伦次。

    剩下的话他没敢说,皇上没有子嗣,其余宗室子弟除了虞齐瑞已经成年,更是没有一个能担当大任的。

    无论从哪方面考虑,皇上都绝不能有任何差池。

    “不必再说了,”虞泽兮神色平淡,声音却不容置喙,“……就按你之前提议的,用另一种方法替朕医治吧。”

    经历过之前贺寿图及燕喜图的绘制,萧偌对于绘制宫廷画的章程已经有了大致的了解。

    其中比较麻烦的,便是选定画稿内容及作画背景。

    按照与吴誉商议的,大婚典礼全图至少需要六到八幅,包括从婚前礼到婚后礼的全过程。

    纳彩、大征、册立、奉迎……如此繁杂,也难怪吴誉会抓他过来救场了。

    “婚前礼的部分全由下官和杜大人绘制,”吴誉讨好道,“公子主要负责婚成礼的部分就好了,至于婚后礼,因为内容比较少,只需有一幅画便足够了,可以交给底下画师去忙碌。”

    萧偌埋头算了算。

    婚成礼的话,至少也需要奉迎、合卺、祭神三幅大画,相当于是把其中最要紧的内容都交给他来画了。

    吴誉满脸堆笑,也明白自己做得有些过分,连忙拱手作揖。

    “麻烦公子,有劳公子,杜大人已经开始寻新的画师入宫,下官保证,这绝对是最后一次了!”

    萧偌斜眼瞧他,一副根本不信对方鬼话的模样。

    “行了,我既然已经答应便不会反悔,只是我过去从未画过婚仪相关的图稿,你能不能替我将往年帝后大婚用过的仪仗和凤辇样式都找出来,我需要参考一下。”

    “还有婚服样式,如果有实物可以看就更好了。”

    “这个没有问题,”吴誉忙不迭点头道,“下官先前问过董公公,您和皇上的大婚礼服已经赶制出来了,就放在紫宸宫东配殿内,您过去便能看到了。”

    婚服已经制好了?

    萧偌有些疑惑,既然已经制好,为何董公公没有叫他去试穿。

    好在萧偌并没有疑惑太久,下午时候,董公公已经来到玉阶殿内,要他到紫宸宫内试穿婚服。

    “原本想早些叫您过去的,”董叙一面引路,一面与他解释,“只是这两日朝中事多,皇上忙得脚不沾地,都快顾不上这些了。”

    萧偌理解地点点头:“无妨,如果实在事务繁忙的话,再将婚期推迟一些也没有关系。”

    “不成,早先已经推迟过一回了,”董叙苦着脸,“再继续推迟的话,下个吉日子便要等到两月之后了。”

    董叙心说千万别,皇上恨不能明日就与您成亲,哪里肯再拖那么久。

    “那个公子,”董叙笑容殷勤,试图转移话题,“说起婚服的话,这两件婚服可是从一年前便开始缝制了,前后换了二十几种纹样,光布料便织了半年多,您瞧了一定喜欢。”

    “嗯。”萧偌刚要点头,忽然觉出不对。

    “一年前便开始缝制?”

    “对,呃。”董叙也意识到自己似乎说漏了嘴。

    萧偌停下步子,紧盯着董公公道:“可是一年之前我还没有回京。”

    “那是……”董叙试图狡辩,然而没等说完便被萧偌打断。

    “两件男子的婚服,别告诉我是底下人未雨绸缪,早料到皇上会立男子为后。”

    董公公无言以对,忍不住开始擦汗。

    萧偌努力装出严肃的表情,最终还是弯了弯唇角。

    “皇上在哪儿呢,带我过去见他吧。”

    “是。”董叙不敢再多言,赶忙答应。

    紫宸宫东配殿萧偌之前曾去过一回,也正是在那回画下了某人更衣时的图稿。

    可惜今日皇帝陛下衣着完整,只双手背在身后,望着面前刚刚送来的大婚礼服。

    萧偌蹑手蹑脚地凑过去,本打算吓眼前人一跳,却不想才刚靠近,就被对方反手揽进怀中抱紧。

    “哎,”萧偌顿觉失望,“你是小十五吗,耳朵这么灵,我那么小声了都能听见。”

    荒原狼对于声音和气味都极其敏感,别看小十五还是只幼狼,之前萧偌想要逗它时,根本无需靠近,甚至远远经过都能被对方察觉。

    至于白狼桑塔就更不必说了,有回萧偌在路上打了个喷嚏,正在水边小憩的桑塔隔着树丛便跑了过来,一脸担忧地望着他。

    萧偌忍不住好奇:“话说回来,你是从什么时候开始听见我走进来的?”

    “从你刚进宫门。”

    虞泽兮自身后抱住他,亲了亲他的脸颊道:“行了,先试试婚服吧,看合不合身。”