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231章 法外之事
天色逐渐地黑了下来, 夕阳在远远的天边,还映着五彩的晚霞,但羊城港的百姓, 有热情眺望明日天气的却已经不多了, 对大多数城市居民来说, 他们唯独会关心的,也不过是每年夏天的飓风警告而已,平时的晴雨, 对生活影响不大。
在渐转深蓝的暮色中,灯火逐渐地从沿街的人家中亮了起来,煤油灯那明黄色的光芒, 参杂着电灯黯淡而又炽热的白黄色,让夜中充满了摇曳的光晕, 也使得牙行中, 这对少见且特异的客人,她们的身姿更加明显了。
因为她们就正站在电灯底下,弯腰看着大桌子上摊开的羊城港地图,许多当晚班的牙人,也好奇地在自己的座位上眺望着她们, 似乎拿不准卢马姬和莲安的关系,以及卢马姬的身份——这些牙人,多数都不在港区学校上学, 自然也不会认识老师了。
“如果是短租的话, 肯定要昂贵得多, 一年以上的长租, 若是一次性付清的,价格能打到至少七折。”
这个女牙人是很细心的, 她说话的语速放得较慢,直到两个女顾客都说了,自己的汉语听力很好,这才恢复原速,“一年以上的长租,若是还肯付一笔押金在我们这里,便可以给房子换锁了——这押金是给家具的。
屋子里的橱柜、桌椅,固然买来不贵,可加在一起也是一笔钱,若不换锁,租客私下卖了,房东也只能徒呼奈何,因此多设押金,倘若房子越好,屋里还有什么陶瓷水槽,又有上下自来水,那押金就更贵了。
有时候,两层小楼,带上下水,可以洗热水澡的小院子,押金都要二十两,入住、离开时,都是我们牙行来勘验,没有额外的损毁,才能返还。”
她观察着卢马姬脸上的表情,又很快笑了笑,“自然,倘若只是一人租住一个单间,在那单女子居住的小院子里,这押金就便宜了,一般来说,一桌二椅子,一张床、一个柜子,这样的四间,押金不过是五百文,可以换锁——
但不换锁的也有,那锁也就是防君子不防小人的。有些房东自己住院子的养老房外租,那就不设锁,一个月额外给她一百文,她来包打扫、管家、修缮。这种不交管理费是不给入住的,但又有个好处,就是房东对住客筛选得严格些,住客也都守规矩,彼此不容易争吵,邻里守望反而有保证。”
卢马姬认为,这个牙人说话是很有水平的,并没有直说,但意思很明白,可却又照顾到了莲安的面子。因为她们一直没有明说是要一个人单独住,还是两人一起住,这个叫小曾的牙人也就没有问,也并不显得不耐烦。
她大概是看出了一些东西,因此介绍得很仔细,说完了是否和房东同住的两种区别之后,又结合卢马姬的需求,为她规划道,“从港区学校到中枢区东面这条线上,好房子极多,但房租也贵,且多是长租。
倘若愿意绕一点路的话,那不妨在这儿多看看,港区边沿这么三条街,也是新区,房子最多也就十来年,还算新的,下水都有,吃用的水,要自己去挑,如果选了有房东同住的,那房东自然会把水缸填满,只管用去就是。买辆自行车来,每日骑个两三分钟,出巷口就是主干道了,骑车到学校和编辑部,大概都是半小时左右,一路都是水泥地,再平坦不过,巷子里又幽静,不像是主街那么吵闹。”
这个条件,当然是很理想的了,最妙的是房租不贵,因为附近没有超市、菜市,学校也远,少了一大部分拖家带口的租客,多是单身务工的人在住,一间房一个月八百文,大一点的,一两。
当然比卢马姬的预算要高,但胜在省事,房东能帮着打扫,就可以省下时间来做事赚钱,而且,自行车也不用担心被偷了——那种房东不同住的院子,一间院子至少三四个租客,院落大门必然不能谨守。
频繁进出之间,自行车会不会被外人撬锁推走是不好说的,有房东同住,就好得多了,房东一般白日里都在门口坐着,到了晚间,也会锁掉大门,租客是没有院门钥匙的,除非是正当理由会给留门,否则租客也要遵守门禁,有的贸然晚归的次数多了,不是交罚款,就是要勒令退租搬走,规矩还满严明的呢。
对卢马姬来说,这种规定当然无伤大雅,甚至可以说是个很好的消息,安全上很能放心——而且,对于一些有意于上嫁的女人来说,租住在这样的房子里,是能让她们的追求者,对她们的品行更加放心的。
毕竟毫无疑问,这道规定就把很多不那么规矩的职业给拦在了外头——同时,从莲安的角度来讲,这就又是一道无形的门槛了,卢马姬意识到,当你把自己完全放到这种底层的职业中去考量时,会发现,职业本身会形成一个巨大的漩涡,让脱离变得非常的困难。
或许,不该怪责这些人泥足深陷、无法自拔,设身处地的想一想,这的确一件难以下定决心的大事,一旦脱离莉莲,要再回归恐怕就没那么容易了,对莲安来说,她是没有回头路可走的,积蓄也十分的微薄。
要么,就是在积蓄用光之前,把自己嫁了,利用婚姻来找个新雇主,慢慢地积蓄力量,要么就是要尽快找到一个收入丰厚的新工作——可这对一个洋番女孩来说,又哪是那么简单的呢?
更何况,她是逃奴,没有经得起查验的身份文书,在原本的住处,房租也包括了查验时可以拿出来的身份文书,查验完了,就会被收走,莲安只是这女孩在学校用的名字而已,身份文书上,名字有时每次都不一样。
也因此,莲安经常变换头发的长短,也化浓妆——对汉人吏目来说,要用肉眼记住这么多身份文书上一次对应的长相,也的确有些强人所难了。平民区也没有居委会这东西,便是有,以庞大的人口来说,也很难一一对应,只要有文书,她们就可以蒙混过关。
想要摆脱这样的身份,仔细想想实在困难,就连正规的工作都找不到,除非用婚姻来换一份身份文书,否则,哪怕离开了平民区,最后恐怕也还是会重操旧业——但倘若如此的话,那还不如留下来和莉莲合作了,至少,莉莲收了房租是真正在办事的,自己单干的话,局面该如何筹措呢?怕是连钱都收不到,那才正经是亏本了呢。
走出平民区时,心里想的是对另一种未来的憧憬,但开始真正看房子,现实便难免涌上心头了,莲安的脸色越发黯淡,她的双唇微微地颤动着,倘若不是时不时掀起眼帘,瞟小曾一眼,甚至会让人以为她根本就没有在听,对小曾所介绍的新的房子漠不关心:
卢马姬更适合房东看守的院子,这是三个女人都可以感受到的,但小曾还是介绍起了更远一些的房子,“这是在布市附近了,骑自行车去港区学校比较远,单程要一个小时,到您说的编辑部地址近一些,大概四十五分钟吧。不过,这里有个好处,就是房租要更便宜一点,一间房七百文一个月的也有,这种廉租房,是居委会经营,但管得也很松弛,譬如说——完全可以由一个人出面租两个单间,这样就只需要用到一个人的身份文书了。”
这种廉租房都是水泥房,上下两层,十几间房通过长廊连缀着,一般分性别,一个宿舍公用一间大公厕,也有洗漱房,条件比之前的要艰苦,治安也乱,卢马姬倘若住在这里,要对自己的自行车多加小心了,恐怕要买个铁链,好好绑起来。
不过,这里也不是没有好处,那就是这里距离布市很近,周围有许多服装厂,这些作坊很多都是私人开的,对身份文书也不那么在意,更像是包干计件制,每天完成多少件工序,就拿多少钱。小曾说,“手巧的人,做得活又好又快的,一天收入也有上一百文的,而且很多人做了几年,都自己做起裁缝工坊来了——你们洋番女子,也有一些来做这个的,她们知道很多欧罗巴的时新样式,也很有一些稳定的客人呢。”
那都是弗朗基人的生意了,后期通过女巫航线过来的移民,卢马姬这样付得起船票钱的,在老家身份都尊贵,不可能会裁剪大件衣物,最多做一些简单的女红,而付不起船票钱,又评不到高等人才的女人,现在都在羊城港之外的地方生活,个别逃出来的如莲安,从事的行业一目了然。只有之前在吕宋和壕镜的弗朗基女裁缝、侍女,可以干这行——想来也是很赚钱的。连熟练的纺织工,一天都能赚一百文呢,大裁缝更不必说了!
一天一百文,虽然辛苦,但也算是高收入了,甚至一般的教师都比不了。卢马姬看了莲安一眼,她抬起头来,很专心地看着小曾了,双唇紧紧地抿在一起,几乎泛白,这让卢马姬心里有种说不出的感觉——她当然是很同情莲安的,也不惮对她释放出在旁人看来有些过分的善意,不过,如果这份善意让她每天多花一小时在路上,还要增加一些被盗窃的风险的话——
这种真切的利益损失,让她心底一瞬间有些犹豫,通常来说,卢马姬不是个容易被他人操纵、氛围裹挟的人,但今晚,当她看到小曾投过来的询问眼神,以及莲安有些胆怯地看过来的神情时,她突然感受到了一种很沉重的压力——她知道,小曾其实一样不必做这些事。
她完全知道莲安的身份,这决计不是个理想的租客,甚至,往大了说,小曾都不该接待这样一个没有身份文书的黑户,她可是官牙,此事或许会让她丢掉这份体面的工作。
同样的,她也完全可以轻忽地敷衍卢马姬的租房诉求,毕竟,卢马姬可是个地位低下的洋番女子,还相当的穷酸。卢马姬之所以能在牙行里找到自信,以客人的身份板板正正地站着,甚至于,之后前往所有类似的场合,都会更加的老练,这离不开小曾额外的善意——她本可以不,但却还是给了的好意,让卢马姬得到了好处。而卢马姬如果和自认为的那样出众的话,她其实别无选择,似乎应该把这种善意传递下去,她总不会是个不敢付出的人吧?
“那就先看看布市旁边的屋子吧。”
在他人能意识到她的犹豫之前,卢马姬立刻说,她能感受到莲安的摇摆不定,唯恐自己稍微一犹豫,莲安便害怕给她添了麻烦,松开了好不容易伸出来的手。“月租能省一点,也是好的!而且,我估摸着,你说的那些房东当管家的院子,她们或许也未必愿意把屋子租给一个洋番女人。”
这个理由找得很好,这样,好像卢马姬完全是为了自身考虑,就完全减轻了莲安身上的负担——好像一切就只是这么刚好而已,小姑娘的态度显然热切起来,她扬起脸,虽然没有说话,但浓妆下的面庞上流露了一种稚气的,惊喜的向往:一切好像是命中注定,这么看来,或许有些顾虑也是没有必要的了,收入哪怕会降低,工作得也会更加辛苦,但在这种恰到好处的氛围之下,这些考量也没有那么不能接受了——
时间毕竟已晚,卢马姬和小曾约定了,明天下课后,一起去布市那里看房子。这样莲安也可以一起去,她明天本来就要去学校上课,这是她脱离管控的时间,匆匆去看一眼房子,不会引起太大的动静。她拿出身份文书,到小曾的办公桌边和她签订中介文书,莲安则还在长桌前转悠着,好奇地打量着全城地图——“我还没有怎么离开过港区呢”!
她的话让两个女人相视一笑,小曾突然轻声对卢马姬说,“卢老师,你是不是很好奇,为什么这些女孩子都要去读书,没有人敢阻拦着?”
这的确是卢马姬想不通的一点,这样的疏漏,以她的经验都能看出不应该,更不要说老鸨了。
小曾说,“因为这是分管更士的要求,他们会随机到屋中抽查,答不出试卷,不会说汉话的女孩子,连房东和同住人一起,都要带回更士署去好好审问,为了避免更大的麻烦,老鸨只得组织她们去学习,即使不让她们去学校,也要自己开班。在这件事上,更士署是不管法度,只管这一条规矩的。”
她明亮的双目注视着卢马姬,轻声说,“有些事情是难以避免的,总会一再重演,扫荡过了,还会再来,就算是六姐,恐怕也没什么办法。可是,有些事也可以一再去做,因为每一次受到帮助的人都是活生生的,事很熟悉,人却不一样,能帮得上一个,总是好的,您说,是不是这个道理?”
卢马姬知道,小曾是以委婉的方式,请求她选择布市的房子,哪怕明天看房的结果并不满意。她有一种爽然若失的感觉,似乎受到了模糊的震撼,懂得了一些什么,又因此看到了自己的残缺。
她含含糊糊地点了点头,似乎是答应了小曾,并且回避了自己升起的更迫切的疑问:如果说她帮莲安,是因为同乡之间的联系,以及同样身为边缘人的那一点廉价的同情,那,小曾这个汉人官牙——她凭什么,她又是为了什么?
第1232章 徐家的烦恼
“低收入家庭在羊城港生活时, 不可忽略的螺旋式贫穷陷阱……还挺拗口,这……啥意思呀,倒也不见有附拼音的, 现在的报纸, 也是越来越偷懒了!除了周报之外, 竟有许多整版都不附拼音,怎么?难道那些扫盲文化的百姓,就只配看话本、笑话吗?”
一大清早, 老城区一隅的巷子,就已经喧哗了起来——事实上,从大半夜起, 巷子里陆续就有人声,一夜都清静不了的。盖因这条青衣巷, 是连接玉带濠和府前路的一条便道, 而每天午夜过后不多久,城内很多肉铺,就要撑着船去东城门外的大肉市进货了,车轮碾过石板路,经过玉带濠, 从码头上岸后,抄近道往铺子里赶——这一来一回,可不是要一夜的功夫?
前半夜, 拉车去码头, 后半夜, 运货回肉铺, 那吱呀呀的声音,一整夜都没得消停, 偶尔还有两边车子来往别住了,发生口角的,要不是大家都顾忌着熟睡的居民,还压着声量,那是真别睡了。
好不容易,黎明前,运肉的车子告一段落了——天色刚放亮,又是沉重的脚步声,叹息声和交谈声络绎不绝地传来了:肉运完了,那就是运菜的,这内城的菜市场,也是从此进货,还有些自己担了时鲜进城来叫卖的农户,也喜欢赶个过夜的船,进城来迎早市。
从前那是夜里有宵禁,他们进不来,现在羊城港没宵禁了,可不是这般安排更加便宜?在船上睡一觉打个盹,进城卖了菜,办完事还不耽误回家,来回都不落地,也就少了在城内住宿的开销。
那喜欢高卧不起的,睡眠浅,受不得惊扰的,久而久之,也都从青衣巷搬走了,如今青衣巷内住的多是些需要早起的人。因而,即便没有这来往的行人,巷子里也是大半夜就开始忙活,不到日出,卸门板、拖车,全是沉重的搬动声,还有那烟火气也早从烟囱中透出来——
这青衣巷内,住了很多做早饭的小贩,也有就在巷子里自家院子做的,也有推车去码头和府前街摆摊的,这早饭是勤行,早晨五点就有人要来光顾的,算算,四点半天刚有点曦色,是不是就得出门了?倘若是做包子、饺子、馒头的,更是一两点就要起来备料,对他们来说,早上八点,就算是过了生意的高峰,很多人就推车回来准备歇息了呢。
这不是,才刚九点半,徐老爹便是梳洗停当了,换下了那浸透了葱姜蒜味的围裙,一边捶着背,一边惬意地躺在院内的摇椅上,一边拿着竹制的美人锤敲打着膝盖,一边翻阅起了报纸——他身边的石桌上,林林总总还摆了三四份报纸,叠在一起,厚厚的一沓,足够细细看上一日的了。
“啥低收入家庭?”他们家的老婆子也是从厨房里探了个头出来,显出了额外的关心,“可是衙门出什么政策了?我们家三小子可够得上没有?要说收入,可是够低的了!”
“想得可真美!他还算低收入了?洗你的碗去吧!”
徐老爹瞪了妻子一眼,眼角瞟了瞟墙角上了锁的钱柜,鼻子里哼了一声,没好气地抖了抖报纸,眯起眼,又从怀里掏出了老花镜,架在鼻梁上,这才仔仔细细逐字逐句,有些吃力地读起了正文,“作者,卢马姬……哼,这个女人,年纪不会大的,最多不超过三十岁,她母亲是姓卢吧!这我知道,两头婚,取了父母的姓氏么……姬,就是女公子的意思——以前春秋战国时候,女人都是叫什么姬,什么姬的。看得多了也就记得了!”
这最后几句话,是看着妻子说的——他妻子不声不响,倒是把大木盆拖到院子里来了,坐在小板凳上,一边洗碗,一边也是很投入地听着徐老爹读报。很显然,她对于这篇文章是很关心的,而且,因为自己的语言水平不足以阅读汉字文章,所以便不愿错过了丈夫读报的机会。
在徐老爹这里,有人听他读报、评讲,虽然是自家的老妻,但也不失为一件乐意之事,前五七年,物价没涨的时候,他还愿意去茶馆读报呢,为的就是和街坊邻居一起,议论各种国是。
也就是这些年,物价上涨,徐家家用因为许多事情而吃紧,再者徐老爹的腿脚也不是那样好使了,这才改为在家中读报——这习惯看着费钱,因为买报纸似乎昂贵,但其实并没有什么,报纸的价格,一向是两文钱一份,没有变动,而版面是越来越多了,这其中固然有很多花里胡哨的广告,但便是阅读兴趣不大,把报纸拿来糊墙、练字、包物乃至烧火,也都能派上用场。
因此他们家虽然别处节俭,但一向却是很舍得买报纸的。不单单是《买活周报》,副刊《衣食住行》,以及一些较有影响的地方性报纸,也都买上,只有一些廉价的小报,专门刊登一些艳情文章乃至流言蜚语的,这个是不买的,不单单因为内容胡编乱造,也因为印刷质量不好,那纸张包个点心都怕走油受潮,最多在茶馆偶尔蹭着看两版,自己出钱买,是摇头的。
今日他读的,就是《羊城港新闻》,和《衣食住行》很像,这报纸主要是刊登的羊城港乃至临近地区的各种新闻,不过主题比《衣食住行》更宽泛一些,除了民生之外,也有讲述一些社会事件的,譬如何处发生了凶杀案,何处有村民械斗,何处有什么奇闻,听说何处有什么工作机会等等,也会就一些社会现象表明态度——有时候态度还满尖锐的呢,叫人读了都捏一把汗,不过,这些年来倒也是太太平平的,未见得被衙门查封就是了。
今日这篇《低收入人群的螺旋陷阱》之文章,讲述的也是羊城港的社会现象,不过距离内城比较遥远——说的是港区边缘,那些新辟出来的平民区,其中存在的种种乱象:地下赌坊、风月酒场,以及农田盖屋出租的事情,又分析了这些事体屡禁不绝,一再死灰复燃的根本原因——
说白了,就是各种黑户,不论是洋番、土番,还是在别处犯事了,放弃原有的身份文书,跑到这些地方来寻求新身份的汉人,都沉淀在这些疏于监控的地区,不愿出去,经过若干年,已经形成了一个有内在秩序的小社会,并且不断地对羊城港正常运转的其余区域,释放着自己的毒素,渗透,影响着其余区域的秩序。
“哎呀呀,这样说,那些洋番黑户也罢了,土番黑户是当真不干好事啊!”
徐老婆子,听徐老爹读到这里,也是激动起来,满口地嚷道,“洋番黑户——按这文章说的,多是女子,倒也就罢了,在港区做些皮肉买卖,也碍不着咱们!俺们这样的人家也干不起那些事儿,最是那些走街串巷的偷儿可恨!我们家的自行车肯定就是土番偷的!骑到港区去销赃——直接就上了远洋航船,一转手卖个百倍的价,就算有烫印,还能追查得到么?!”
徐家丢过一辆自行车,这是徐老婆子永远的痛——自行车这东西,相当的贵重,又很轻便,和马车驴车还不同,大牲口只要不出城去偏远地方,在城内要弄丢还是不容易的,自行车就不同了,车轮一卸,推走便是,因而,自来盗窃案中,往往以自行车为目标下手。
为了预防如此事情,羊城港的自行车,购买了以后要去更士署烫印上牌:在车尾醒目处悬挂一个烫印牌子,按照牌子,是可以查到车主姓名的,失窃之后,去更士署报案,也能登记上,有时候遇到烫印自行车要出城,或者被形迹可疑者骑着,更士都要拦下来盘问。
只是这条办法,防得住内贼,防不住外贼,很多洋番船只,在离港前偷偷搬点自行车上船,只要离开华夏地方,到身毒、欧罗巴等地,那都是百倍的利,很多人都是说的——从欧罗巴来买地,运什么都没有客运划算,而从买地去欧罗巴,除了客运赚到的利润换来的配额奢物之外,就是自行车和座钟最有利润,不过座钟要偷起来不如自行车方便,所以远洋船都偷偷用自行车压舱。
甚至还有偷偷把羊城港的自行车,弄到南洋去,在南洋上船的——羊城港的远洋船查得紧,那就用近海买船运赃物:羊城港的自行车运到南洋去,那是正常买卖,很多人都做二手自行车生意,这等于就是赃物洗白了,南洋占城港的自行车价格便宜,就是沾了个光,其实他们当地哪用得了那么多自行车!一多半都是在占城港登船去的欧罗巴。
这条生意链条,不是第一次被曝光了,但里头水相当的深,而且属于即使知道原理,也很难查证的,南洋和羊城港的贸易太频繁,每天都有大量船只离港靠港,同样,占城港也缺乏人手,无法查验出港船只:
远洋船也不傻,不会和你大喇喇地在港**递赃物,在南洋小岛,随便找个私港交货,岂不是好?打着二手生意出羊城港的船只,半路就把货交了,钱一拿,到占城港,把其余货物交割了,如常回羊城港去,难道羊城港海关还能细查他们的帐么?
由是者,羊城港的自行车盗窃,已经成为治安上最主要的警情了,要说抢劫、杀人什么的,尚属罕见,可自行车防盗是真的家家都要思量,在居民区还好,各家自有办法,到公共场所,车棚便应运而生了,停车费一次也要一块钱,交钱拿牌之后,看车的便用一条大锁链,穿过车子的三角梁,和其余车子锁在一起,出门后便交牌取车:三角梁被铁链磕碰产生的掉漆,也是如今羊城港自行车的普遍特征了呢。
徐老婆子,对于番族本来没有任何意见,就因为一个自行车,便憎恶起番人来,而且比起形貌明显和汉人不同,因而难以行窃的黑白番,她讨厌的是难以从外形辨别的土番,并且自顾自地就把所有盗窃的案子,全都栽派到他们头上了,气哼哼地道,“要我说,凡是没有身份文书的,都该一律送去苦役就对了——没文书的能是什么好东西!多少都有案子在身!就是苦役做死了,也是他们的报应!哎,当家的,怎么不往下读了?”
“你都这样想了,文章中的说法,听了怕不是更要气得手抖?别把碗摔了,可不值当。”
徐老爹对这文章里的观点也不太赞成,不过,他从自己的社会经验来判断,虽说这话不中听,但往往越不中听的话就越有道理,“这文章的意思,想要赶走黑户,怕是办不到,那些房子里,个个都能挖地窖,这里查文书,那里钻地窖,就如同家里灭虫一样,灭是灭不掉的,反而烧烟还会叫它们到处乱窜,跑到别的区去。
而且——这里说的是那些伎女多些,她的意思,这些伎女刚来的时候,也不知道事理,只是想要逃债,糊糊涂涂入了这行之后,因为种种原因,譬如说……”
他把报纸里总结的‘工作机会、生活成本、社会接纳’等原因都读了,“所以她们才抱着团,始终呆在这个行当里,想要消灭这个职业,不是说抓人能解决的,要给她们提供离开的机会——比如说,身份文书什么情况下能给,帮她们介绍工作……”
“好哇!做得什么春秋大梦!”
果不其然,读到这里,本来听得怔怔的徐老婆子,一下便大为恚怒起来,手里的碗当然不舍得摔,只能把抹布狠狠地扔到水盆里,骂道,“她们是哪家的小姐?谁家的冤孽?要这般呵护?债也不讨了,身份文书给了不说,还要把工作给分出去!这咱们自己的孩子还不够呢!这帮小娘们也配?
呸!这要是都给了,那些老实去边境做活的洋番女孩该怎么说?哦,我们老实就活该吃亏呗,那些脸皮不要的,豁出去放赖,不给我们免债,我们就逃出去作奸犯科——这会闹的反而得了便宜?天理何在?!”
这话倒也不无道理,不过,徐老婆子如此的激愤,倒绝对不是为那些去边境的洋番女孩不平,而是物伤其类,想到了自己家里的老大难问题,这一点,徐老爹倒是可以体会的,他有些无奈地叹了口气,“看吧,早说了不读了,这不是,又白惹一场糟心?罢了罢了,不读了,我自己看吧!你老实洗碗——洗了就早些歇下,傍晚还得去菜市呢。”
他和徐老婆子是分工的,两人一起备料之后,徐老爹早上出摊,徐老婆子歇到他回来洗碗,至于买菜,本来徐老爹一人足够,但如今年岁大了,推不动车子,只能两人相帮着去了,要说起来,虽说早上八点多就收市了,但一天的闲暇,也就是这看报的一会儿,其余时间,不是抓紧时间歇着,就是要忙活。
饶是如此,也觉得岁月增长,实在是做不动了,每日提到活计,都是有些畏难。徐老婆子听他这一说,也是气馁,长叹了一声,只听得一阵稀里哗啦,是徐老婆子拿着笤帚在碗堆里划拉,大概因为还有些情绪的缘故,动静是要比平时大得多了。
一边洗碗,一边嘴里嘀嘀咕咕的,大概是在詈骂那个卢马姬,又过了一会,只听得那边呜呜咽咽的,居然哭起来了。徐老爹也是一阵无奈,放下报纸道,“号什么丧,败坏了兴致!这日子若是过不得了,不如趁早拆伙,把这房子卖了,钱一分,给你儿子偿了债去,余下的我拿着,回临城养老,料我那几个孩儿,固然不是什么好货,也不至于看我流落街头,到那养老院去!
至于你怎么样,我是顾不得了,我只把话撂在这里,你要再偷钱给小三使,这婚说不得也是要离,到那时,还能不能好聚好散便不好讲了!按着咱们的婚书,就是把你赶出去了,分文不得,也是能做的!”
说着,站起身把报纸一叠,夹到腋下,拖着脚到墙角处,把钱箱里的钞票倒空了,扎在腰间,也不管徐老婆子犹自在木盆前垂泪不休,自己走出门,往青衣巷挨着府前街那里开的一个茶馆过去,众人见到他,都是笑道,“徐老爹来了!这一向腿脚不好,不见你来,依着我说,你也好歇歇,享清福了!这生意蛮好让孩子们接手做去!”
这是个半生不熟的街坊,大概还不知道他家的事情,刚一出口,就被人扯了一下衣袖,当下面露尴尬。徐老爹倒不在意,也是挤出一丝故作达观的笑意来,朝茶博士招呼一声,要了一壶高末,一碟花生,按着桌角慢慢坐下,苦笑道,“刘老弟,你是有所不知——虽说是家丑不外扬,但我们家这点事,闹得巷子里街坊也都是尽知道了,我便免不得再和你诉说一番罢!”
说着,便摇着头,慢慢地说出了一席话来,直听得众人都是叹息不已,为这徐老爹唏嘘感慨不提——
第1233章 徐老爹晚景凄凉
原来这徐老爹, 说来也是旺地生人——他家原是临城县卖鼎边糊的,这是福建道的特色小吃,原料是调了米糊来做, 若是在榕城这些闽南地方, 多是下了当日的杂鱼蛤蜊来做汤头。
先把米糊浇在锅边, 等凝固了,便铲到汤里去煮,那高汤都是用骨头和海鲜吊起来的, 最是鲜美,出锅时,再撒上一把带叶的水芹菜碎, 香气便被完全激发出来了。因着六姐是福建道起家的缘故,这些福建道的点心, 如今也在广府道、江南道广为传播开来, 徐老爹也是因为调得一手好鼎边糊,在这巷子里颇有一些名气。
但要说他的家事,却是有点儿提不起来了——他本在临城县安稳度日,之所以到羊城港来,也是因为续娶的这个老婆子, 和原配留下的儿女不能相安的缘故。
徐老爹原配妻子,说来也是命苦,孩子尚小, 便因为疫病而撒手人寰, 留下他又当爹又当妈, 煮着鼎边糊, 把一儿一女拉扯成人,好不可怜。好容易, 儿女各自婚配,女儿一家不说,儿子儿媳妇也都能到摊子上来帮忙了——又逢买活军入临城县,临城县繁华起来,他的鼎边糊还十分味美,因而门庭若市,五六年间,在临城县就置办了两处三四间的小院子,都是水泥房,在当时说来也是十分立整了。
儿子儿媳,分去了一处院子,又把女儿的嫁妆填补了一份之后,徐老爹自以为自己责任已尽,因他成亲早,如此也才不过是三十五岁,想着下半生路途遥遥,总是孤寂冷清,也不是个事儿,便动了续弦之念,通过媒人的介绍,娶到了江南道逃难过来的一个寡妇,这寡妇还带了两个半大孩子,两人又生了第三个孩子,这孩子在哪边排行都是第三,因此从小人们便叫他老三,大名倒是没有什么人叫了。
本来么,大家过日子,总难免磕磕碰碰,可这事情要这样说,徐老爹不续弦,胳膊折了别在袖子里,怎么都是一家人,这个家庭不和谐的隐患,无非就是倘若他女儿来闹,也要多分一份财产而已。只要姑奶奶没有这个念头,家中怎么闹也翻不了天去。
可一旦徐老爹续弦了呢,家中局面便复杂得多了,况且这里还有续弦带来的两个孩子,和原有儿女之间,几乎不能和平共处,倘那徐老婆子是个老实的,或许缝缝补补也还能勉强相安无事,但这徐老婆子原是深宅侍女,连自己的姓都没有,和配的小厮一样,都是随原主人姓的,嫁入徐家之后,便又改了徐家的姓,如此放出手段来,如何能不把徐老爹笼络得晕头转向?不过两三年功夫,两边闹得水火不容,竟是差点连摊子都要砸烂的地步。
倘是从前,或许其实也闹不到这地步,毕竟一个孝字就能把人压死,做儿子的就算被千般磋磨也只能忍着,可如今已是买活军时候,首先解放的就是这种不分青红皂白,晚辈对长辈的服从——
而一旦把这层束缚解开了,其实做长辈的,或迟或早都会发现,自己在和晚辈的相处中,往往是弱势的一方。徐老爹就是如此,因而儿子女儿联手,屡屡前来吵闹,他觉得大跌面子,日子过不下去,便负气出走,把临城县自己那套房子卖了,换了一些本钱,和老婆子带了三个孩子,到羊城港来谋生。
来了羊城港这里,他也不知该做什么好,本来年岁上去了,要说学问,也是平常,不过认得一些字罢了,文书什么的,自然做不得,索性便重操旧业,做起鼎边糊来。
这小吃,在羊城港这里,算是新鲜货色,不像是福建道的百姓,说到早餐,就是鼎边糊配焦圈儿,羊城港自定都之后,自然是百味云集的地方,房价又高,徐老爹的生意固然不错,但要说和在临城县一般宽绰,也是难能了。
饶是这早餐生意,赚头不小,但累积多年,也不过勉强在羊城港买了一个小房子安顿下来,至于这三个子女,带来的那两个继子继女,也不是什么聪明人,无非就是继承了徐老爹的手艺,各自独立出去摆摊了,毕竟这一个摊头,要给他们两人都挣出房子来,那也是痴心妄想。
毕竟不是亲生亲养,两人这一搬走之后,和徐老爹夫妻两人,往来逐渐稀少,大概也是因为实在榨不出什么甜头了,还听闻那个儿子去了他乡闯荡,徐老爹这里也是一概不知——他平时手里很紧,也不许徐婆子给这两人钱财花销,因此徐婆子都是私下背着他和两子女往来,有没有私下给些私房钱,就不知道了。
这长大的兄姐,无一个可靠的,两人的指望就全在小三儿身上了,本来想得是好好的,小三儿能读书,那就读去,不能读书,便在摊子上帮着做事,这个小院子总是留给他的,成亲生子后,老两口慢慢地退下来,在家里帮衬家事,让他夫妻接过摊头,给二老送过临终那几年,怎么不也是一辈子了?
偏偏,这个徐三儿,大概是自小在羊城港长大,见了太多世面,把那眼界给开拓得太大了,哪里看得上老父这一点小小的家业?比起在摊子上帮忙,他更愿意骑着家里买的自行车,在钱街那里,跑腿兜生意,一心想和大人物结交,去寻那发大财的路子——
“哎呀!”
听到这里,哪怕是听过多次了,街坊也都是忍不住齐声哀叹,“像咱们这样的人家,最兴不得的就是这般念头!”
“谁说不是?”徐老爹摊着手,也是激动得满面通红,“我便说了,像你这样的人,万事都不成!连个摊头尚且经营不好,何况大生意了?说白了,也就是运气好些,有个老爹先占住了位置,否则,你上哪里去寻一份工作?满大街地打听打听,羊城港哪个铺头愿意收留你呢——也就是个初级班毕业!如今那工厂也好,门头商铺也好,都要中级班的工人店员了,你有什么过人之处,能叫人看得上你?若是没了自行车,你连跑腿车夫都做不了!”
这话虽然难听,但却也是实话,更是触动了众茶客的心思,叫他们都长吁短叹起来,更是听得投入,“如今这工作是难找——别处不知道,想要留在羊城港,当真不容易。”
“就说咱们这些老工人,孩子能进厂的都没几个,考得不如旁人有什么办法?我们这里,真是不敢撒手,一退休,阖家喝西北风去!”
如此唏嘘着,倒是把后来徐三儿的悲剧给忽略了——本身除了那刘老弟之外,旁人也是都尽知的。这徐三儿拉车时,不知道从哪里结交了一帮所谓‘有办法’的朋友,说是带他入场去做交易所的投机买卖。
可能一开始还真挣了些许,徐三儿一激动,联合母亲,腊月里把徐老爹要和常往来的菜商结账,刚从银行里取的一大笔钞票,偷了出来,拿去做了本钱——不消说,赔得底儿掉,连一文钱也没见回来。
徐家经此一闹,元气大伤,徐三儿一开始本还羞愧,后来被数落得多了,破罐子破摔也发起狠来,对徐老爹道,“你也别老三老四的,你老了,以后还不得我来伺候你?到时候,你什么不是我的?如今不过提前花销你一些钞票罢了,至于这么记恨么?”——居然把前事推翻了,不但不思反省,还不断向母亲要钱,依旧想要去做生意,发大财,原本还时不时到摊子上帮忙,现在却是连面都不露了!?徐老爹这里,那还不是气得七窍生烟?如何还敢指望他来养老?可要说把他逐出家门吧,徐小三说得也没错,两边其余子女都靠不上了,这个年纪,要再生一个也办不到,便是去领养,谁知道成色如何,是否和徐小三一样?
仔细想来,居然无路可走,在买活军的新风气之下,不论是为徐小三说门亲事,从此依靠媳妇,还是为他寻个差事,都是不成,这亲儿子都不管你了,能离婚的儿媳妇还来管你什么?
至于说差事,也不和从前一样,譬如衙门的帮闲什么,托关系进去了之后,总有个保底在——羊城港的差事都是不能继承的,多少工厂的大工程师,自己的孩子溺爱了,读书不成,最多也就只能把孩子塞到厂子里去看大门扫地,自己退下来之后,这扫地的差事会否开革都且不好说呢。
再加上,本地人的素质,说白了,无法和世界各地汇聚到羊城港的精英相比——别说华丽姿这些天才人物了,洋番通译、商人、船长等等,能在羊城港立足的,都自有过人之处,不是这些小老百姓可以比得过的。
这些洋番又非常愿意生活在羊城港,哪怕报酬低一些也不愿去别的城市,尤其是内陆城市,这就造成了沿海州县格外激烈的竞争,这茶馆中饮茶的百姓,家里两三个儿女,哪有个个都能找到工作的?
总有一两个,不是做跑腿,就是做小贩,不过是糊口罢了,很难说是有什么稳定的营生。徐老爹不过是其中比较突出的不幸者,孩子特别不成器罢了。
其余人,对《羊城港新闻》上,号召解决洋番黑户问题的文章,都是一点儿好脸色没有,谈起来那记恨的态度,和徐老婆子比也不遑多让了。都道,“真是好笑,我们自己的孩子,若是有个好工作,从小管束起来,也不至于闹出小三儿那样的事故来!这些洋番自己落户也就算了,竟还想把黑户转正,好大的口气!”
一时间,茶馆内众口一词,都是在说洋番的不是,也有人贬低番族道,“都是贼儿小偷的后人,去港区也罢了,在咱们这街坊内,要看到一两个,心都是提起来的——你说巧不巧,见到了之后,不过两三日内,街坊必定就有人失窃了,联想起来叫人慌张!”
“这些人拜的那什么知识教,也是心不诚,说六姐是东方贤人,不过是为了披个皮罢了,真正并不信仰道统!”
其实说白了,他们知道道统是什么呢?不过是为了增加番族的罪责,什么惊悚说什么罢了,话说到这份上,倒和徐老爹的事情没什么关系了,毕竟徐老爹就算有心埋怨番人吧,也知道,耍手段吞了他们家钱的全是汉人。
他这里闷闷不乐地叹了口气,拿起烧饼来,也是食不知味,想到将来,实在是凄凉无比,竟不知晚年谁靠,一时也是发自肺腑长叹一声,“都说买地好,好——这确实是好。”
连忙找补了这一句,才算是打消了不少人投来的不满眼神,徐老爹又是叹了口气,低声喃喃道,“可至少,敏朝时候,也不至于和如今一样,五个儿女,没一人能给养老的吧……”
那刘老弟听到这里,也是长叹了一声,唏嘘道,“可不是这个理?要说是言语民心吧,这养老的事情,如今也算是一代人的烦恼所在了,却是要比那采风使说的什么黑户,实在要紧得多!
不过,这样的大事,那也是六姐操心,我们小民也没什么办法,要说起老兄你们家这难题,我倒是有个主意——依我看,你们家三儿,本性倒也不坏,绝非无药可救,只是在这羊城港,没有个合适的工作,诱惑又多,人多口杂,闲朋友这么一蛊惑,倒是把他给带歪了。
可即便如此,他也不算是坏得厉害,至少那些嫖赌的事情,没有去沾染——”
但凡是做父母的,听到自己的孩子被人肯定,哪怕只是一点微不足道的事情,也会油然而生出骄傲来,徐老爹许久未听这样的话,此时一闻,犹如甘霖雨露一般,只觉得都落到了心里去了,忙道,“是是!刘师说得有理!这孩子虽不成器,但本性其实尚可!是这个理!他啊,就是少个历练的机会!教他些我们这做父母的教不到的道理!”
刘老弟见他如此,也不由得笑了一下,方才续道,“您这见事也是分明——依着我看,眼前倒是有条锻炼人的路子,虽说是要出了羊城港去,但还有机会回来——一般人还攀不上呢,也就是您徐老,我才说给您听。”
他一说出羊城港,本来大家竖起的耳朵就都放下了,个个都是摇头——其实,这些人家里的孩子,如果能接受去内陆生活,倒不至于没个营生,毕竟不管在羊城港多不起眼,这些百姓的素质,去到内陆也还是能看的。但此时去内陆的机会都是小三线工厂,那都是在深山老林里生活,一般的百姓那里能接受得了?
就算刘老弟还说了‘有机会回来’,但自诩见多识广的市民,却是不会轻易听信的——个个出去的时候都说有机会回来,最后真回来的能有几个?也就是徐老爹这样,实在无法可想的人,才认真听刘老弟说道,“为什么说只有您能走走这路子呢?便是因为这人也是你们临城县的老乡——港务局副局长,葛爱娣大人,这是您的老相识了吧?我们也都知道的。”
这句话是很有意味的,因为,的确徐老爹没少炫耀自己和葛爱娣的旧相识——“葛局长还在临城县的时候,就老来光顾我的摊头,当时,我那不成器的儿媳妇还说她食量太大哩”!不过这又的确是实实在在的联系,至少徐老爹老着脸求上门去的话,倘若要求不过分,他也是有几分把握的。
因此,一听到这门路和葛爱娣有关,他脸上便是一喜,迫不及待地道,“怎么,葛局长那里有什么出海的项目么?”
“倒不是她自己,是她女儿——如今也是羊城港的名人葛谢恩——你近年来,可曾听说她的事情?她如今回羊城港暂休,转眼便要出海去,此事,徐老你可知道么……”
第1234章 葛谢恩的新职位
“我回来了——哎, 妈,你今天倒是下班得早,港务局最近清闲那, 我爸呢?晚上吃什么?我还没吃饭那, 我好像闻到蒸香肠的味道了, 福顺,这是你从老家带来的?”
几乎是才刚一踏进家门,葛谢恩的声音就充满了不大的小院子, 甚至传到了门外,让来往的行人,面上露出了会心的笑容——这老葛家, 这些年来也是安静多了,孩子一出门, 只有老两口在家, 几乎就没有热闹的时候。
葛局长忙于公事,一天也不回来吃饭,她丈夫大发叔,为了打发无聊,也是经常去居委会帮忙, 都不着家,也就是老家来亲戚时,有点烟火气, 平时都是大门紧锁, 听到院子里传来人声, 也由不得叫街坊们为他们家高兴, 甚至隔着院墙也提高了声音问,“这是谢恩回来了?这一出去又是大几个月, 在外辛苦了吧?回来好好歇着啊!”
“是啊,姨,也还行,如今都说不上辛苦!”
葛谢恩也抬高了声音,和气地笑着回了一句,“改天到您家喝茶啊!”
“巴不得你一句话!那我可回家等着了!”
两人隔了院墙寒暄了几句,葛谢恩唇边笑意未收,这才掀开纱帘,进了堂屋,翻身开了灯,“——咦,今天家里来客人了?”
“嗯,刚走,福顺送他们出去了,和你想是两下走岔了路。”
葛爱娣从厨房出来,手里还端着托盘,一边把用过的茶碗码上盘子,一边说道,“你爹在做饭——你别碰了,歇着吧,我来就行,哎,别动,毛手毛脚的,只会添乱,坐着吃果子去!”
一晃近十年过去,葛谢恩已不是从前那个时时刻刻总仿佛激情在胸,无处抒发、无人理解而显得躁动的青少年,母亲葛爱娣鬓边的白发也是与日俱增,身躯不如从前那般挺拔,虽然是相似的对话,气氛已和从前截然不同,葛谢恩要帮忙拾掇碗筷,却被葛爱娣喝退了,让她坐下好生休息,也只得耸耸肩,在八仙桌边坐下,随手拿起碟子里剩下的瓜子磕了起来,一边问道,“是老家来的客人吧?和福顺也认识么?”
“是福顺同学那边拐着弯的亲戚,说起来你也知道的——就是从前在老家城门口摆摊卖鼎边糊的老徐,你小时候还挺爱吃他们做的鼎边糊呢,每次去吃,都给你多加一勺汤水,可还记得?”
临城县姓徐的人很多,并非个个都是亲戚,葛爱娣见女儿面露思索之色,就知道她不记得了,又进一步解释。“我们到羊城港之后,他们搬来了,也曾经登门走动过的,你没出门的时候,你爹偶尔打一饭盒鼎边糊回来当早饭——那倒不是老徐,是老徐的女儿,在我们这附近开的摊位。”
“噢噢,鼎边糊的徐叔家啊!这么说,我就记得了。”
若是早年,葛谢恩必定是印象清晰,这些年来,在外奔波忙碌,屡经险境,对于这些无关紧要的旧事,印象自然已经模糊了。倒是说起鼎边糊,就还记得小时候拿着调羹,对那淡白色的米片吹着气,盼着它快些凉的心情,“说起来,这次回来还没吃上这个呢,明天叫爹带我去吃好了。”
“这可吃不上了,他们家在内城西边,远着呢,他女儿摆了几年档口,也换去布市那边了,听说又去了别处闯荡,反正咱们家近处是没了,你要吃,让你爹琢磨着给你做好了。”
“那还是算了,您就给我爹栽派活儿吧,他哪做得了那个?”
葛谢恩一边剥瓜子,一边和母亲聊闲天,徐大发隔着厨房呼呼作响的风箱,也听了个大概,一边拿抹布擦手,一边跑出来,急匆匆道,“我们大女儿要吃鼎边糊啊?这个容易,我学个几天给你做呗——等着吧!”
说着,没等葛谢恩回话,又急匆匆跑回厨房去了,葛谢恩手才抬起来,也是啼笑皆非,“早些年,你们要对我这么百依百顺的就好了!”
她其实只是在开玩笑,葛谢恩现在看从前的自己,也觉得过于青涩,甚至有点儿招人烦了,实在怨不得父母管教,如果是她自己,早就恨不得压着打板子,打到老实为止了。可没想到母亲听了,竟没跟着笑起来,而是忽然哽咽道,“早知道你要干了这一行,在家的时候,就对你好些了!”
葛谢恩被这一下,也是弄得措手不及,这些年来,公务繁忙,几乎每每归家,都能感受到母亲比之前要苍老,这一次回来,更是觉得变化很大,见她说着说着就要掉眼泪,忙道,“干嘛呀,没事儿的——再这样都不敢说话了,有什么好哭的?我这不是好好的么!”
她本想说:多少人都回不来了,我这落点伤疤什么的,算得了什么呢?但好在葛谢恩如今也是人情练达,见母亲这般,知道若是再说,恐怕真要闹哭了,心下忖道,“都说更年期,看来,妈也是进更年期了。实在是难以想象,早些年根本想不到她还有哭的时候!”
别看平时在外救灾,葛谢恩能语重心长地握着大娘的手,把她说哭,一旦回到自己家里,她很不擅长处理这般情景,对着母亲,似乎就无法说上哪怕一句贴心的软话。眼看陈福顺回来了,也是找到了救星,忙给她使眼色。
陈福顺会意地上前抱住了葛爱娣,撒娇道,“舅妈,干嘛呢,谢恩好不容易回来休息几个月,你哭什么?笑都来不及呢!你这样,她怎么能放心在外呢?”
葛爱娣到底也不是那种感伤起来没完没了的深宅妇人,被外甥女这么一说,连忙回身擦了擦眼泪,堆出欢容道,“说得是——嗐,我这也是上了年纪,更年期,就爱瞎感伤,不说了,你们两姐妹坐,我帮着做饭去,还有两个菜,都是老徐他们从老家带来的,趁着新鲜赶紧炒了吃掉,别浪费了!”
两姐妹目送她匆忙离开,也是相视一笑,陈福顺低声道,“谢恩,舅妈这些年来常常惦记你,本来以为,北方灾害逐渐平息,救灾队开始逐一转岗安置,你能回羊城港来——或者,退一万步说,在太平地方安置,可没想到,这一次又要去袋鼠地,对她是个很大的打击,你看——”
的确,这几年来,倒不是说北方的灾害就完全停滞了,而是余下的人口,已经减少到了一个相对安全的区间,不再会因为区域性的灾难而彻底丧失社会秩序——一个县的人口有时候都降到本来的五分之一甚至更低了,大把田地都荒着没人种,现在北方很多地方的耕种方式都变得比较原始了,既然我也无法预料会不会受旱灾,或者有虫灾,那就广种薄收,抛荒的田地我也占来,只要不是全部绝收,那总是能够我口粮的。
同样的,因为人数减少,疫病的传播也变得困难起来,同样的灾害,给衙门带来的负担就要小。再说,大家也是轻车熟路了,鼠疫霍乱该怎么做怎么防,旱灾虫灾、地动天寒该如何处理,经过这么十几年来的总结培训,都有了一套行之有效的应对方案。
现如今,北方主要的问题,已经变成了边疆番族逐渐内迁产生的社会矛盾,对衙门来说,固然也是烦恼,但对救灾队来说,也就意味着他们的使命差不多有了阶段性的成果,没必要维持那么高的编制了。
这一年多以来,原本的救灾队员,也是各奔前程,当然,作为大功臣,有意于仕途的,也是个个高升,有些来自民间的救灾队员,不愿做官的,回到老家也是名利双收,衙门政策倾斜、民间威望提高,这也都是应该的事情。
葛谢恩的同事,就更不必说了,她在最初的一段时间之后,便加入了一个特别救灾组——顾名思义,去的都是最危险,局势最复杂的地方。在这里历练过的队员,回到老家,至少都是官升三级,也有直接调入羊城港的,进羊城港这就是平调了,不过,去的也都是容易出彩的职位,一个个眼看着都是要大用的样子。
葛谢恩这里,也不能说是仕途不如意,说起来是也是升级了,只是又要出外不说,去的还是非常艰险的袋鼠地——她不但是袋鼠地跨城铁路的总协调,而且还肩负了袋鼠地的城建总负责人身份,三十岁不到,就能独当一面,主持一个开拓地的建设,虽然是条件相对有限的袋鼠地,但也是非常耀眼的履历了。
唯独就是一点——这一去,天知道要去多久,五年十年内能不能回来,这也难怪葛爱娣垂泪不舍了,陈福顺也是有些微词:袋鼠地还不比黄金地,起码有个雏形在,完全就是旷野,这一去实在是太艰苦,她担心表妹的健康,也在忧虑倘若她在袋鼠地安家,舅父舅母的养老问题——葛爱娣这都快五十岁的人了,退休也就是在十年内,这是个不得不正视的问题。
葛谢恩也理解父母和表姐的心思,她开始做救灾之后,在人情世故上也变得很达观,更能设身处地为旁人着想,不过,也不会轻易动摇自己的意志,因摇头道,“衙门需要我,也给我机会,我哪有不识抬举的道理?至于说条件的艰苦,那倒无妨,早已习惯了——袋鼠地、黄金地这些地方的经略发展,并非锦上添花,对我们本土也很重要,其实和救灾是一个道理,既然想说点什么做点什么,那就要有挺身而出的担当,否则,有什么资格开口?”
其实,她自从开始做实事以后,做夸夸清谈的次数反而少了很多,陈福顺也不是不懂得里头的道理,她勉强一笑,道,“你是站得高的,表姐已不如你——这些年来,能把自己手里的事做好就不错了,再要和从前一样,站在这么大的视野上考量,怎么说呢,好像过了那个年纪,就没这股劲儿了。”
葛谢恩笑道,“姐,你说啥呢,能把自己手里的事做好,就是最大的底气了,多少人连这点都尚且做不到——要不是有你这样踏踏实实的吏目,扎根基本,如今我们本土哪来的百业兴旺?要是人人都能和你一般,现在大多数问题早就不成为问题了。”
她心下揣摩,大概陈福顺是帮葛爱娣来打探她口风的,倘若葛谢恩也不那么想去袋鼠地,葛爱娣便要提出为她走动调任——就算不去,光靠葛谢恩这些年来的资历,也足够她下半辈子躺着过了。
就和葛爱娣一般,在某个点停滞下来,不再提升,但生活依然和美。不过,此非葛谢恩所欲,因此她便岔开话题,问道,“今天老乡是来看你的,还是来看妈的?他们家搬到羊城港来了,没想到和老家的亲戚故旧走动得还很频繁么。”
陈福顺笑道,“看我干嘛?肯定是来看望舅妈的,倒是给我们出难题了——提了那些香肠和笋干,都是要快点做的,不然,按羊城港这气候,谁知道什么时候就长毛了。”
羊城港不太灌腊肠、腌腊肉,肯定是有道理的,越是往南洋就越崇尚鲜食,都是因为食物难以储存的缘故。葛谢恩、陈福顺还好,平时多在气候冷些的北面活动,葛爱娣夫妇是很少有机会吃腊肠,葛谢恩道,“我还当我爸馋了呢!”
两姐妹共发一笑,陈福顺这才说道,“不过,他们上门倒是有事相求就是了——求的也不是舅妈,而是你,舅妈也没给准话,说要先问过你。”
临城县的老乡有事登门,葛谢恩都习惯了,这也算是乡情的一部分,尤其是同村的旧识,只要是力所能及的正当要求,譬如帮忙留意物色工作机会、合适的住宅等等,肯定是能帮则帮,对此,她还留存了老一辈的认识,也不至于不耐烦。“求的什么?我这又是管救灾,现在又是管出海的,全都是苦差事,还有人想求着来吃苦么?”
“你还真说对了!”陈福顺笑道,“就是来求你帮着塞人去那出海挖矿的名单的!”
葛谢恩不由得大笑,“这是求我?这是给我解决难题!这没吃错药吧?都在羊城港扎根了,还来求情要去袋鼠地发展?还是说,为的也是老家什么不着边的亲戚,或者不知道袋鼠地的具体情况,听信了报纸上的胡编乱造?”
对于袋鼠地的真实情况,葛家里外肯定是清楚的,陈福顺便把徐老爹一家的事情仔细说来,“倒也不是没有求的,知道袋鼠地吃苦,就是想让孩子过去吃吃苦,托你留心看管历练一二,若是能懂事,合同期满了,让他回去,若是实在懂事不了,那也只能认命了。
至少这几年存下来的钱,不至于糟蹋了,他也好为养老做些别的打算——置换了房子,做个包租公婆也是条路子,那样就算三郎从袋鼠地私逃回羊城港,也寻不到他们了。”
葛谢恩听了,点头不语,陈福顺也不知道这对她来说算不算难办,便没有进一步询问,而是扯开话题道,“说到他家的事情,你方才那话,倒是越发有些道理了,开拓袋鼠地和黄金地,至少能为这些无所事事的城市青年寻一个去处吧。
还有那些不断过来的洋番,也要有地儿安置,不然,他们找不到工作,聚集在羊城港,终究会成为祸害——你说的开拓新定居地,对本土意义极大,是不是就是这个意思?”
说到这里,陈福顺也是不由得嘶了一声,观察着葛谢恩的脸色,细问倒,“这次回来,开会的时候,是听到上头提起,对这件事情,已经引起重视,认为会是各地州县的一个大弊病了么?”
第1235章 葛家的晚饭
◎羊城港.葛谢恩熏鹅、腊肠炒洋茄、菌菇滑肉羹◎
“吃饭了吃饭了——先不说你们那些个国家大事了, 来吃饭吧,今天我切了点腊肠来炒洋茄,你们尝尝,是不是更够味, 辣不辣——还有菌菇豆腐滑肉羹, 都是你爱吃的!”
徐大发满脸喜悦, 小心翼翼地端着一个马口铁的大汤盆, 座到了八仙桌上,拿围裙擦了擦手,又回去端菜——一大盘许县熏鹅,肉是微褐色的,码得扎扎实实!头、脚和鹅四件这些内脏, 零碎拼一拼,竟也又凑了一盘。这个规格, 着实是很说得过去了, 一般不是富裕人家宴客, 轻易斩不出一只鹅来。
又还有一碗山珍羹, 里头白玉一般的豆腐,褐色白色的菌菇都斩碎了, 红红的辣椒段, 载浮载沉, 还有那翠绿色的水芹菜, 一小碗芫荽沫放在一边,给人自己舀了放到碗里去, 这是照顾到了葛爱娣不爱吃芫荽——就这一碗汤瞧着便让人胃口大开。
再加上辣椒腊肠炒的洋茄, 蒸腊肠单切了一个碟子, 再来一碗蒜泥炒的空心菜, 一共五菜一汤,四个人吃一顿是决计吃不完的。这一桌菜再配上几道海鲜,都足够做喜宴了,还是被人称道主人家阔气的那种。
按说,葛家平日里也是勤俭持家,绝不至于如此奢靡,这也是徐大发心疼女儿成年累月在外奔波的缘故,平时他和葛爱娣两人,吃得非常的随便,一碗米粉打发了,也就是陈福顺这些小辈登门时,开几个罐头。
而葛谢恩出门在外时,虽说吃食上并非次次受苦,但开荤大多都是在吃罐头,因此,她一旦回家,徐大发便从不开罐头佐餐,每道菜都是自己手工细作,全是葛谢恩从小吃到大的临城味道,还额外加些辣味,投合她的癖好。
其实他们老两口,因为自幼最多吃些茱萸,并不是很能吃辣。倒是陈福顺这些临城县的新一代,因为闽北山区,冬日苦寒超时,和大江沿岸的州县一样,都有发汗祛湿的需要,因此辣椒一经引种,便立刻在年轻一辈中流行起来,像是陈福顺和葛谢恩,口味上就吃得相当的辣。
“哎哟,舅舅,这趟我是来对了——全偏了我。这熏鹅我们在延平都难得吃到呢!”
陈福顺和葛谢恩姐妹两个,谈心谈到一半,也起身帮着端碗拿筷子,陈福顺口气夸张,惹得徐大发更加高兴自豪,“舅舅这手艺没落下吧?喜欢你就多来,下回把孩子带来,舅舅帮你带着,你就只管回延平去!什么时候再来羊城港公干,把孩子接走就是!”
徐大发这样说,陈福顺怎会当真?虽说孩子来羊城港读书,自然有诸多的好处,可葛爱娣不发话,她绝不会接腔,因笑道,“她还小呢,离不开她爹和,等再大一点,肯定要带来羊城港认认门的。说起来,表哥那边也结婚几年了吧?可有动静?”
她和葛谢恩比,起步又低,脚步也不算大,但也算是扎实了,陈福顺的学历没什么提得起来的,但好在有一点,她是农业口的,这行当出成绩之后,提拔得很快,和农业不挂钩,也有大把种田有天赋的人,学问上做得不好。提拔的金标准也很简单,无非就是粮食的产量。
陈福顺在这块,还是很拿手的,她现在是延平农业局先进技术推广科的副科长,也因此常常在旅途中奔波,要到榕城、羊城港去学习先进的技术,引入适合本地需要的新种子,往下铺开等等。经常到羊城港来探望舅父舅母,也是因为这个缘故。
似这样的职业,当然无法顾家了,陈福顺因此在择偶上完全采用了如今买地‘采长补短、各取所需’的思路,找了一个在初级班任教的教书先生做丈夫,这个丈夫,虽然不过是中人之姿,勉强平头正脸而已,身量也不算太高,收入更不必提了,无非是糊口而已,但胜在性子老实,肯干家务,平日里下课以后,立刻回家里里外外地忙活,眼里有活,还略有一些洁癖,把孩子带得很好。
在从前,这些优点自然不值一提,说不得只能认个契兄,在生活上得其帮衬,才能勉强在延平这样的州府立足,但如今他这样的男子,在陈福顺这种女吏目中也还挺吃香的。陈福顺自己的条件也就如此,指望不上父母照顾,找这么个丈夫来做婚主,也还算是相配。说起来,在肯签这种婚书的男子里,他的条件又还算是好的,所以陈福顺相中之后,便早早地定了下来,算是满了婚龄就立刻结婚了。
结婚之后,又是一年多的时间,便怀了孩子,她自幼是活动惯了的,吃食上条件也不错,身子骨很扎实,竟是挺着大肚子还东奔西走,出差无碍,直到八个月之后才回延平去,算上之后的半年产假,离开一线大概八个多月——因买地现在到处缺人,陈福顺又有葛爱娣这门亲戚,也谈不上什么被排挤,一回局里报道,立刻被委以重任,又是一轮的学习、下乡,这不是年前才提的副科长?
这也算是一帆风顺了。陈福顺也没打算再生,已经让丈夫去做了结扎——反正他一个教书先生,又不干重活——二十五六岁的年纪,已经是州府副科,下一次调动按道理,如果是往福建道内的县里调,那就是科长,再干出一些成绩,经过一轮学习,三十多岁能走到副局长的位置,就是再一轮外调、支援、历练、出成绩、提拔的周期了。
如此一切顺利的话,差不多五十岁能走到副厅的位置,也就算到头了,亦不可能不知足,事实上,这还是最理想的结果,一路上还不知道有多少关隘要过呢。只能说,能走到眼下这一步,都是陈福顺激发了近乎所有潜力,拼搏而来了。再要往上,就得靠机缘和贵人的提携,在她自己,已经是做到最好,几乎没有犯错。
对于这样的晚辈,做长辈的都只有喜欢的份儿,甚至和葛谢恩比,陈福顺这样安安稳稳,一步一步的发展,或许折衷下来还更让做母亲的放心。至于说其余小一代,那就更不必说了。葛爱娣一说到儿子就摇头,“他?我是不知道他们在想什么,扎根小三线,像是不打算回来了!说是我们这边托人说句话,把他们调回来,也好生孩子——谢恩都开口了,光明正大的事——”
特勤救灾队立下的汗马功劳,除了用官职什么的酬谢之外,人事局也会询问他们有什么比较私人化的需求,这和洋番高层次人才办公室一样,都是有专人来办的差事。葛谢恩也的确表示过类似的意思,父母年事已渐高,她常年在外,如果兄长搬回羊城港,就算不住在一起,凡事也有个照应。
陈福顺还当此事已经在操作中了,没想到听葛爱娣这么一说,才知道还有变数,表哥居然不肯答应——“说是什么,羊城港这里,蒸汽机发展机会很少,基本没有提升可能,收入也低,日子过得局促,还不如在地方上,悠然自得,真要有孩子,到了读书的年龄送回来给我们看就是了。”
葛爱娣说到这里,也不由得冷笑了一声,“你看,这是在点我们呢,还是在点他妹妹?我和你说,福顺,万千年来,都说什么女生外向,我看竟是男生外向才对,这男人就是如此,娶了媳妇忘了娘。离家的时候,好好的儿子,娶了亲就变了一个人了!话里话外,变着法子想从家里掏点什么——我们是该他的,还是欠他的?这家谁不是一无所有,白手起家奋斗到如今的?!”
别看她对着女儿这里,依依不舍,有了些慈母的样子,可舅妈还是那个雷厉风行,眼里不揉沙子,敢和地主斗到底的舅妈。陈福顺见她满面的不悦,就知道舅妈大概是把八成的仇怨,都记在了那个远在他乡的表嫂身上,这婆媳关系以后可是好不了了。心下也是有些叹息,暗道,“成亲时候我就想,姑娘家条件不错,能往更高了说的,却找了表哥,怕不是别有所图,却不知,这家中谁是省油的灯?不论舅妈还是表妹,都是何等人物,表嫂想在她们身上暗中图谋什么,那是找错人了。”
不过,这话明说不得,表面还要劝道,“舅妈,隔了那么远,来回传话,很容易产生误会,表哥表嫂未必是这个意思——”
葛谢恩是不参与这种谈话的,她和兄长分开得早,感情已淡,也不是那种为了家中和睦,宁可多牺牲自己一些的性子——如今买地,凡是好强者,都以牺牲自己的利益为耻,以维护正当利益为荣。
当然这也不是鼓励多吃多占,而是崇尚‘是我的一分不少,不是我的一分不要’。陈福顺见她不为所动,稳稳吃菜的样子,就知道葛谢恩的心思:为了照顾父母,把哥哥调回来,这是她情愿的,葛谢恩绝不会因此就在哥哥面前居功,即便这可能会用掉一个宝贵的机会。
但如果哥嫂反而拿捏起她来,希望葛谢恩或者葛爱娣许诺,等小家庭回京之后,会在经济和事业上继续帮扶,每个月贴补生活费之类的,或者说让他们住回葛家现在的小院子里,占用掉葛谢恩如今居住的大房间,那葛谢恩根本不会理睬。
本来么,按买地如今的风气,是不鼓励立族谱之类,兄弟姐妹,各自长成独立之后,就是两家人了,亲戚间有来有往,各自能立得起来,如陈福顺和她之间,情谊便是深厚,但若是给脸不要脸,那就算翻脸不认人,断了这门亲,难道她还有什么损失?
她是太了解这个表妹了,对于舅妈的性格也是拿捏,葛爱娣听了陈福顺这话,果然更加生气,冷笑道,“什么误会?福顺你别帮着描补了,这人就是如此,贪心没够!既然如此,那行,那你就过你该过的日子,孩子也不必往我这里送!我是能指望你养老怎么着?”
“既然地方上好,不用奋斗日子也过得不错,那就在地方上住着呗!孩子不都指望父母?我们家两个还不是跟着我一步步到羊城港来的,你们做父母的靠不上那是孩子命不好,没福!也别拿什么抱孙子孙女来说事,我既然指不上,又关我什么事情?从来只见儿女给父母扫墓,没见到曾孙给祖上扫墓的,那满山都是荒坟头,就是开国皇帝也拜不到三世祖宗身上!”
这话是发了狠了,陈福顺不好再劝,见徐大发有点儿不忍,但不敢开口,便给葛谢恩使眼色,葛谢恩道,“哎,团聚的日子,说这些干嘛,吃饭吧妈。这汤喝了我全身舒坦,就是小时候的味儿!下回再擦点小薯进去,更有滋味了。”
这小薯是临城县一带的特产,比山药要细,肉质也细腻一些,徐大发一听就说,“我也是这么想!可惜今天菜市上不但没有小薯——这东西本来羊城港也不多,没指望买到,偏偏山药都没了!你不是喜欢吃粘菜吗,刚好今天鼎边糊的老徐来,带了腊肠和洋茄——这洋茄也是临城县的风味,这不是我就都炒上了,我特意没用盐抓,还粘粘的呢!”
洋茄,也就是秋葵,这也是买活军作兴起来的一种蔬菜,焯水时多烫一会儿,或者拿盐抓了,可以把粘液祛除,直接下锅生炒,有些品种粘液便很丰富,陈福顺道,“也就是临城县的洋茄最粘了,吃在嘴里,滑溜溜的,很有嚼劲,不论是延平府还是羊城港、榕城,轻易吃不到这个味儿。”
“你们姐妹都喜欢吃这粘东西。”
徐大发慈爱地道,“还记得小时候带谢恩回家探亲,炒一大碗洋茄,都是你们姐妹分了,拿来拌饭,加点辣椒,一人一大碗饭,一点问题没有!”
这都是如今渐渐远去的童年往事,两姐妹听了,也是相视一笑,心中温暖。葛爱娣也缓过这口气来,张罗着让她们多吃菜,别装饭。“可惜了的,今天备勤,不然喝点井里湃的淡啤酒多好,苏打水也行——不对,不对,苏打水喝了占肚子,别喝了,就吃菜吧!对了,你们先在说什么呢,是在说老徐他家三儿子的事?”
这就算是揭过刚才的话头了,陈福顺也知道,舅妈这是委婉地表达了自家的不便:但凡人都想着让孩子走得更高一步,能来羊城港上学,尤其是在舅妈家附近的好学校上学,为什么不来呢?主要是两家关系也是极好,亲舅舅在家闲着,又开了口,似乎来寄宿也很正常。
想要回绝而不伤感情,就得斟酌分寸了,葛爱娣把家里的矛盾揭开,其实就是为了告诉陈福顺,他们已经回绝了给儿子带孙子,自己亲孙子不带,带表亲家的孙子,这是要被人说嘴的。因此陈福顺也就不好再接这个口了。
当然,现在孩子也还小,而且要说长期离开父母,陈福顺也不忍得,这件事也就是偶一动念罢了。最理想还是她能调到羊城港来,哪怕是附近,这样让丈夫在羊城港周边区域租个房子,这样倒可以把孩子送到中央区来上学,平时周中寄宿在舅舅家里,这舅妈料来也是愿意,表哥那边也说不出什么。
表妹是有大出息的,可能常年在外,顾不上家里,舅舅舅妈总需要人来照料,舅妈的那些人脉能量,帮不上表妹了,但却是陈福顺所需要的,她也愿意照料二老作为报答。——像她这样的出身,禀赋也不算是太出众,要往上走就只能这样,有机会就要借用上每一分力量。这也是从田间走到衙门中,不能不接受的一些辛酸。
不过,眼下往羊城港调动这事儿,八字没一撇,有什么想法还是藏着为好,她也不会贸然和表妹开口去求什么。因便做无事人一般,先喝了两口滑溜溜有点儿发粘,又鲜又辣的杂烩汤,这才回答葛爱娣的问题道:“是啊,舅妈,我们刚是在说徐小三的事情,他家这孩子,情况其实还是有普遍性,主要就是现在州县一带的百姓,家里的孩子,有不少找不到稳定工作,又不愿意去地方上谋生,或者去乡下务农的,无处可去,聚在一起,有撩闲无赖的倾向。
这徐小三,也不过是沧海一粟罢了,情节也还不算是最恶劣的。在延平府这样的人也有不少,而且还有一个棘手的点,在于其实近郊乡下也没有什么田地分给他们去种,要安置他们,得往犄角旮旯找去,恐怕他们又不愿意,我在问谢恩,她经略袋鼠地,是不是就有这个意思,将来要把这些没有去处的年轻人,撮弄到海外去扎根呢。”
葛爱娣还是很关心国家大事的,这么一听,也是面色一变,道,“是,我听老徐那么说起,也是为他们糟心。不过羊城港治安上似乎还没有很大的压力,这情况在州县,矛盾突出吗?是只在沿海,还是说内陆也是一般?”
这种事情,任何人说自己的切身体验也好,亲眼所见也好,其实都是管中窥豹了,毕竟以华夏之大,任何人无法以双眼望见全貌,只有统计局的数字,以及足够多的官吏反馈,总结下来,才会是一个较完整的印象。
因此,大家都只能从葛谢恩会上所听到的来做为判断依据,也都是望了过去,葛谢恩犹豫了一下,摇头道,“具体数字涉密的,我刚也和福顺说了,提不得,不过,这个事情的确是引起上头注意了,要开始为解决这个问题做准备。毕竟,长期趋势是可以想见的——城里人越来越多,肯定没那么多岗位,总有一些人要被淘汰到地方上去。”
这里的地方,其实就是指农村了,就说陈福顺工作的延平府,也是一样,自己的岗位也不足,轮得到外来人来抢?换句话说,四体不勤五谷不分,并无特长,在城里长大的平民百姓,将来还是有一大批要被迫迁徙——但用葛谢恩嘴里的鹅腿想也知道,这种事不可能有人会情愿的。
而且,就个人来说,其实大家也能理解他们的抵触,这种田也是技术活,没学过的人,被迫迁徙到荒地去,很大可能会饿死,生活质量会有一个极大的下降。徐大发就脱口而出道,“这怎么好?倘是自愿招人,谁会去?”
葛谢恩耸肩摊手,“不知道,就这次去袋鼠地,还不知道怎么找人呢——鼎边糊徐叔又是送腊肠又是送特产的,以为是请托了什么天大的人情,殊不知我这里正缺人!他算是解了我的急,起码有一个力工了,至于说其他人怎么找——不知道,凉拌!”
这确实是个非常尖锐的问题,主要葛谢恩还不是招人去种地,而是招人去修铁路、建城,这就不是简单的农户,多少都需要队员有一些教育水平。大家听她这么一讲,顿时放下了其余事体,开始为她出起主意来。
只是说来说去也没什么好点子,徐大发还突然横插一嘴,庆幸道,“还好,那庄驸马写了一本游记,把袋鼠地说得是物华天宝,倘若把真实情况一说,恐怕招人更难!”
说着,也是合十赞颂,葛谢恩道,“谢他还不如谢郑大木呢,他不也是郑大木请去的么,其实这事儿到最后,实在不行我也有一个办法,就是那样就太依靠郑家了……”
她的眉毛微微皱了起来,沉思了片刻,似乎还没拿定主意,旋又露了笑脸,有些混不吝地道,“天塌下来个高的顶着,头掉了碗大的疤而已!刀山火海都闯过来了,眼前这小事,也犯不着你们为我担心,来来来都吃菜,工作的事,等我明日去了衙门再说……”
第1236章 双杰会晤
◎羊城港.葛谢恩葛谢恩脱颖而出的原因◎
要说起葛谢恩的新差事, 其实感到惊讶的只有家人而已,在她自己,是早有预料的。这种跨度很大的提拔,以及被放到袋鼠地这种要岗上, 事前少不得各方部门前来谈话, 对于葛谢恩进行摸底和评估, 甚至或许在葛爱娣一家人不知情的时候, 就已经进入了情报局的例行审查之中了。
可以这么说,这种岗位,看似是极度艰苦,责任重大,一去多年, 但只要葛家审出些差池来,或者葛谢恩稍微表现出犹豫, 或者在谈话中展现出了什么和预期不符合的细节, 到最后这机会能不能落到她头上, 还不好说呢!
像是这样的职位, 只要干出成绩,将来都是冲着封疆大吏去的, 不管多艰苦, 也是有太多人在争取了。葛谢恩也知道, 自己能得到这个机会, 其实是有些侥幸的,论能力, 她或许不是最出众的, 但出身, 自身的事迹、知名度等种种因素叠加在一起, 使她最终被列入了考虑范围之中。
但最后能争取到任命的,应当还是她的思路:对于袋鼠地的开发,具体实操上的难度,大家都会有认识,但怎么解决?每个人想法都是不同,这就要看对于中枢的大政,理解得是否透彻了。能不能钻研到《吏目参考》,以及《买活周报》这两大喉舌,以及每年培训班新出讲义的要义。
就说袋鼠地好了,条件艰苦、人口稀疏,这是摆着的,任谁都能想到,过去第一批开荒的人,肯定是最吃苦,牺牲最大的,甚至于说,很可能第一批人,过去之后吃了几十年的苦,好不容易把基础打下,人也没命了,到时候,第二代的人才去使用他们建起来的城池,种他们留下来的地呢!
——不用想,第一批开荒的绝对是男丁九成五以上,没有女人根本留不下后代,哪怕是和土著通婚,也是不成的,因为袋鼠地的土著人数很少,很显然也不会突然间从犄角旮旯里跑出来,和拓荒者通婚。
这第一批人,吃着苦,成不了婚,干的全是重活,五十岁以后,没人养老,医药条件也差,死得必然也快——不是倒在干活途中,就是侥幸从劳作中活下来,但也没有老年可言,几乎注定孤独早死,没有后代……怎么想,这样的生活,和买地如何相比?
哪怕是和如今的所谓敏朝代管之地,生活质量也是差太多了。所以,估计很多候选人都是提出,招募南洋土人,或者是欧罗巴、罗刹一带的土著来做,还有把主意打到鞑靼人头上的,其思路一目了然:汉人身份最尊,其下是华夏这里的老土番,其余外番,地位低下,最差的活理当由他们来做,而且肯定和买地为敌对的欧罗巴洋番,在外番中的地位也是最低的。这种最脏最累的活,优先找他们岂不是理所当然的么?
当然,除了欧罗巴洋番之外,还有重刑犯也被列入考虑范围之内。据葛谢恩所知,有些候选人构想的人口结构,是买地这里出高级工程师和管事吏目,让汉人来干动脑的活,粗活则招纳那些欧罗巴饥民——有些人还很有创意地打开了一条周折的通道:先吸纳罗刹人、哥萨克人、北海鞑靼、察罕浩特鞑靼,让他们从建新渡口直接登船南下,到袋鼠地来安家。
“这些外番,都是住在受到气候影响最直接的地区,气候根本不允许他们谋生,在老家连饭都吃不上的,为了有一口饭吃,甚而要铤而走险,横穿冰雪走廊,到黄金地去,他们泛滥的数量,还给黄金地带来了很大的困扰。”
秉持这种理念的候选人,所说得也不无道理,“他们来袋鼠地这里,条件未必比在黄金地要差许多,但吃食可是要好太多了——在袋鼠地,他们也别无选择,只能跟着我们干活,毕竟,黄金地供不起的粮食,我袋鼠地是可以供得起的,而且,本地虽然也有合宜的牧场,但牲畜供应,可是捏在滚筒帆船手中,这种船旁人轻易是仿制不得的!”
一举两得,又能缓解黄金地的压力,也能解决袋鼠地的人口来源问题,至于对那些迁移的人口来说,本来在原地,没活过十年就要饿死了,什么成亲生子,这样的预期压根就没有。到了袋鼠地,至少还能多活个二三十年的,对他们来说,生活怎么不能算是变好了呢?
有需要时,往更艰苦处去找,这种思路是买地惯有的,核心原因,其实还在于买地执政的理念,就是在力所能及的范围内,改善百姓民生。因此,总是希望迁徙者的生活水平是向上的,除非其本身是罪犯,那就另当别论了。
因而,他们设计中的人口结构,是高层汉人管理者、底层洋番迁徙者,以及人身自幼受到限制的买地重刑犯——不能说汉人的比例非常低,因为还是有汉人在设计的模型之中的。
粗看之下,这个模型也算是着眼大局,没有局限在袋鼠地一地思考。因此,秉持这种思路的人为数不少,这条思路唯一的问题,就在于长程海运,导致单趟时间成本很高,但这也是无奈的事情,因为这种旅程,是不能在繁华港口停泊换船的,否则谁都能想得到,那些北方蛮子会怎么选。最好就是好换船,直达目的地,可想而知航程本身也会比较痛苦。
不过,这也只是执行落地上的小问题而已。葛谢恩也没有揪着这个点来反对,她有不同的想法,主要也在于对大局的考量上。“这个模型就完全没考虑到升迁了,等于把阶层固化,岂不是犹如圆代的四等人种,又或者是敏朝的匠户、军户制度了?如此等级森严的社会结构,和大政的氛围相符吗?”
“这是第一个,第二个,重刑犯是有限的,而且,华夏内部的矿山,需要人手的地方也很多,滚筒风帆船是唯一一条通往本土的渠道,每一个铺位都是有限的,运送一批重刑犯,必然要有押运人员,这就等于是浪费了来回运力,怎么看都是亏本生意,执行起来,重刑犯一年能送一两个就不错了,设想中源源不绝送来的汉人刑犯,也只是臆想而已。”
“众所周知,百人出一官,倘若管理者和劳动者的人数相当,那就乱了套了,比例不说一比一百,一比二三十是有的,随着袋鼠地的规模逐渐扩大,洋番南迁者源源不绝,我敢问,二十年后,这袋鼠地究竟是我华夏地方,还是他们那些连买地都没待过几天,只是学会说汉话,但却不算是完全浸染过我华夏文化的迁徙洋番,他们的私有地方?”
“我们衙门,还有你们郑家出钱出力,竟就是为了给这些若干番族,开辟一个新的广大疆域么?”
这一问,就算是把这些计划最大的弊病给道破了——和所有的好处比,这坏处哪怕只有一个,却也是最致命的,因为这在政治上至关要紧,便是要付出偌大的代价,也决不能妥协放松。
葛谢恩以为,凡是没有在华夏本土长期生活过的人,他绝不可能是个彻头彻尾的买地人——这个人可以信仰买地的道统,仰慕华夏的文化,但也不会更改他的归属感。
就犹如黄金地的那些土番,他们绝不会把自己视为是买地人,最多是——买活军黄金地的百姓,他的归属感始终是和黄金地挂在一起的,这也是理所当然,不能苛责的事情。同样的,在他们的社会中,对道统的扭曲和再解读,也是必然会发生的,道统最后可能会变成买活军不易接受的,特有的样子。
哪怕就在和买地接壤的北敏,这样的现象也依旧存在,并不会因为同文同种就天然地能把买地的东西吸收过去,原样照搬,事实上,扭曲地和当地乡情结合,这才是常态,而且,接受了新文化的本地人,也不会特别亲买,甚至可能因为互相比较了解,还更知道该如何对付他们呢。
“我在北方救灾七八年,所见过的太多了。人字两撇,扎根在地里,你出生在什么地方,在什么地方长大,就是什么人。
出生于买地,不论肤色都是买人,那些洋番苦役,不管其出身处多么苦寒荒凉、野蛮不堪,只要他是在当地长大,那么他就是那里的人。
要让其心归买地,唯一的办法,便是在我买活军老地安家居住,如此经过漫长时光,多数是要等到他的下一代长大了,他才算是洗去旧身,脱胎换骨,成为了彻彻底底以我买活军为故乡的百姓了。”
那些洋番苦役,根本满足不了这样的条件,来得越多,袋鼠地的内核也就会染上越多他们的色彩,这不是社会地位能改变的,即便他们的社会地位稳定不变,始终处于社会底层,但依旧会在本地的历史上留下自己深深的痕迹。
因此,除非第一代召集的这些劳工,只留下零星后代,之后来的全是汉人,又将历史深埋,否则,人来得越多,买地衙门和郑家就等于是把自己在的这个坑给挖得越深——更重要的是,这种改变往往是潜移默化,不易察觉的,而且拥有很强的惯性,通道一开,想要合拢非常不易。
如果到时候,郑大木、葛谢恩都不在任了,这些不宜留下痕迹的考量,没有传递到继任者手里,那还真有为人作嫁的可能:衙门给郑大木这么多资源,包括郑家的种种布局,最终目的是为了让遥远地方的外番移民在袋鼠地建立起新的国家?就是菩萨下凡都没这么慈悲的心肠!
“眼光还是要放得长远些,便是短期内要多花一点钱,也要稳住人口比例——这人为财死鸟为食亡,乃是颠扑不破的真理。天下人九成九逐利而动,从此处下手便可解决了!”
第二日起来,葛谢恩在买活大学附近,一处幽静的院落中,再一次对郑大木重申道,“找不到人去,无非就是两点,第一,钱不够,第二,没有未来。钱不够,我们可以给他钱,给他一个让他心动的数字——没有未来,我们就给这服务一个年限,十年、十五年,合同期满,拿钱回来,有了这笔钱,买房娶亲什么不能指望——如此,还怕找不到人么?”
“葛主任这话,我没什么可反驳的,天下事自然逃不开这个道理。只是——钱从何处来呢?”
从远航中返回,又暂时重回学生身份的郑大木,粗糙的皮肤已经被养得重新细嫩白净起来,绕着袋鼠地的远航,只是在他面上留下了淡淡的风霜之色,和脸上带疤的葛谢恩相比,真不知道谁才是大海狼的后代了!
对葛谢恩气势十足的陈述,他也是客客气气,微笑着回答,“这让人心动的数字,还要有个给付的期限——加在一起,总量不小呀。”
“当然,葛主任别误会,我这也不是摆困难,拖后腿。总归有困难我们一起想办法克服,代价再大,您给个数字,也能试着去筹措。郑家没有这么多现银,还可以向银行抵押贷款——有您的背书和走动,对于袋鼠地的资源,做二次、三次抵押的话,钱还是能想办法弄到的。”
没等葛谢恩回答,郑大木便笑着又解释了几句,“您只需要告诉我,在您的构思中,我郑家要解决多少,余下的怎么去弄,我们也再没有不听从的。”
这般的答复,不能说是不配合,不过,葛谢恩听了却并不喜悦感动,而是暗道了一声:“果然。我这主持人,到底是空有职司,被供起来的傀儡菩萨,还是能和郑家分庭抗礼,让袋鼠地摆脱郑家诸侯国实质的大执政,这博弈从此刻便算是正式开始了。”
这也是避不开的一遭,葛谢恩对此也早有准备——话说回来了,吃人嘴短,倘若什么资源都是郑大木解决,葛谢恩只顾着指手画脚,那她的话必然也没什么份量。毕竟,郑大木各方面也不输她,要说她是衙门任命,那郑大木还是六姐任命的呢。有时候,衙门和六姐之间,也并非是一而二、二而一的关系……
这些东西,也都是难以言传,是葛谢恩在这些年间逐渐体会出来的人心三昧,她也早过了会为了这些事动情绪的阶段,并不会轻易去批评郑家或是郑大木的态度,而是摇头笑道,“这钱上的事情,也是我今日登门的主因——依着我的想法,倒不必拿出许多现钱来,去银行做二次、三次的质押,更是为时过早了。
但我的计划,还要和郑公子商议过才好,不通个气,只怕此计难成,但若是真成了,动用的现银,数量倒应该不是太多——”
她话音未落,郑大木就微微睁大了眼睛,显然对于葛谢恩的大致思路,已经有了预料。葛谢恩看在眼里,心中也不无感慨,暗道,“郑家虽然还远远不算是世家,但自幼就受良好教育,这些人的起点真要比我们高得多了。这个郑公子,是个厉害人物,我所说的只怕他早有所想,只是要借我的口说出来而已。”
话虽如此,但个人也有个人的角色要扮演,这话也非葛谢恩说不可,能不能扮演好自己的角色,也关乎旁人对她的态度。因此,她还是抖擞着精神,魄力十足地道,“不知道郑公子是否也有同感,我葛谢恩入仕这些年来,主要在救灾一线活动,要说有什么感悟,说来,也就是一句话而已——
很多时候,人们想要的并不是一个成真的未来,他们想要的,只是对于未来的一种期望——不知道,我的话,您是否赞同呢……”
第1237章 八百两的诱惑
◎羊城港.徐三儿八百两还不够,还有◎
“老三!你小子, 我当你死了呢,这大几天的不见人影——哟,你这脸咋了啊!这乌青的!我说你这不晴不雨的天气,戴什么斗笠!”
“怎么, 老三, 被人打了, 上哪得罪人去了?也不和哥几个招呼一声, 我们帮你出头啊!”
“就是啊,怎么还见外了——你小子,别不是又在别处欠了债,叫债主打了吧?那可就不像话了,手里一时挪不开, 和咱们开口就是了,去别处借钱, 实在犯不上, 你在我们这都欠了多少了, 可见我们催过?”
“二哥问你话呢, 咋的一声不吭?”
眼看着三五自行车在巷口停下,这些人车也不锁, 便大摇大摆地走进巷子里, 巷口这里, 几乎要把道路堵严实了的自行车阵, 顿时就疏散开来了,好些人不声不响, 就把自行车骑走了, 到别处去等活。
只有那叫老三的大小伙子, 哭丧着脸, 捂着脸颊,耷拉着脑袋,被几个口气很江湖的同龄人,推来推去的,一副逆来顺受的样子,说话的声音也细小,“没……不是别人打,家里老爷子……”
“哦!”大家也就都释然了,都是笑道,“这又吵起来了?你们家老爷子气性也是大!就你这一个在眼前的了,还这么打,也不怕打坏了!”
又有人装着对老三很关心的样子,“这次是为了什么?莫不是又为了那些帐吧?都说了,你也不着急还清,有了给些便是,又不是不算利息——这不算是你占我们兄弟便宜!负担别那么重嘛,大家兄弟,难道还怕你跑了不成?”
“就是,好了,别哭丧着个脸,多大事呢,你今日还来这等什么活啊——就你这脸,也不怕客人见了生气?你这人也是老实,不知道客人的忌讳么?你这样,要跑活得去医院附近,钱街这里,讲究个发财见喜,谁要找你这样的车夫啊。还是那样,一点脑筋不长,浑浑噩噩就来了吧?什么时候才能学着机灵?”
要说这话,也不纯是哄骗这老三,多少有些道理在里头的,真真假假、好好坏坏,时而红脸,时而白脸,年少不经事的小伙子,很容易就被这些人裹挟进来,糊里糊涂地成了‘兄弟’,和徐三儿一般,说是被兄弟带着发财,一来二去,财没发上,反而欠下大额债务的,不在少数。
就算不能如数还清,但就能榨取出来的部份,也足够‘大哥’、‘二哥’一伙人,手头宽绰了。不过,他们也不是貔貅,只进不出,平日里出手也是大方,对弟兄们很讲义气,这不是,眼看着徐三儿垂头丧气,大家便拉着他去港区吃饭,“今日不跑了,你要真想挣钱,明天去第一医院路口,或许还能等得到生意!”
徐三儿半推半就,戴上斗笠,和他们一起出了巷口,在更士的指挥下,穿过了金融街这极其宽阔,能过蒸汽拖拉机,平日里八辆马车并行都没问题的大道,往港区方向而去:钱区这里,车水马龙,交通的繁忙就别提了,大道上是不许停车的。他们这些跑腿,平时都是在小巷子里等活。
那些交易所的书吏、交易员,铺面掌柜、通译账房等等,需要送信、搭车、买饭等等,都知道到哪里来叫人。不过,毕竟这一行的门槛,也就是买一辆自行车而已,这些年来,随着自行车数量逐渐增多,僧多粥少,赚头已经没有前几十年那么足了。发家致富完全谈不上,也就算是养家糊口,有个不太稳定的营生罢了。
要细说起来,这自行车跑腿的赚头,真不如跟着父亲一起摆鼎边糊摊子,只是徐三儿觉得摆摊辛苦烦闷,所赚的钱也是有限,日子一眼望得到头。远不如跑腿这般新鲜,时常还能和有钱人接触,平时没事,他也喜欢骑车在钱区逛荡,这才逐渐地入了这个行当。
而一旦见识过了这似锦的繁华,想要再回头踏实干活,就没那么容易了,别的不说,就说这平时中午帮着跑腿买饭吧,那交易所附近的商铺,随手都是五十块扔过来,买的就是一份午饭而已——这五十块都是很多人一天多的工钱了!
就是羊城港物资紧张,物价上涨的时期,这样的午饭里头也绝不会少了肉的,用罐头做的烩菜,那都是最基本的。海带排骨炖盅,一个炖盅大概也就两人的汤量,七八块二指宽的排骨——这就要三十块钱了,可见前些年肉价多贵。
这几年肉的价格虽然渐渐下来了,但那些好味道又干净的饭肆,菜品价格可没有下调的意思。这么一碗汤,再搭配上蒜蓉青菜、炒的金钩萝卜丝、炖蛋等等,三菜一汤五十多块钱,炒菜都拿马口铁的饭盒装了,用细棉线绑出花色死结来,这种打结法只能剪开,无法重新系上,为的就是让跑腿的在路上不能偷吃,
炖盅也是一个个的小瓦罐,黄泥抹面,到手后砸开了揭盖喝汤,考虑得非常周到,这些跑腿每天饭点能帮着送一趟饭篮,闻着饭香都能挣上七八块钱了,一天再跑几趟生意,旺的时候百来块钱都有。当然,现在跑腿多了,也有轮不上的,又或者经常争抢生意,彼此发生冲突,打起架来,两三天没有收入的情况也是有的——而且,这几年来也的确越来越常见了。
天天闻着这样昂贵的味道,鼻子刁了,怎看得上家中的粗茶淡饭?便是对鼎边糊,也有些嫌弃起来了。徐三儿一开始喜欢和大哥二哥一帮人厮混,也是因为跟着他们,时常能混点好的,祭一下自己的五脏庙。
当然,港区最好的店铺,也不是他们所能妄想的,至少大哥二哥不可能带着成班兄弟去光顾。那些上好的饭馆,供应的都是什么?时令海鲜煲,手掌大的对虾,刚上岸就进了店铺,一份就要百多文,什么盐焗花螺,这可不是养的田螺能比的,更是价钱惊人,一盘两三百块钱的都有!
说来这东西也真是昂贵,若不是人工养成了,根本难以进入常驻菜谱,也就是偶尔有渔船网了一小筐,回来高价卖掉,给那些追逐时令生鲜的人吃去罢了。也就是这些年,沿海人丁兴旺,海滩边上几乎没有荒的,不是在晒盐,就是在做海水养殖:海带、对虾、珍珠,什么都养,便连花螺都有人试着养出来了,用水泥池子,接了海上的活水,竟真能成活,如此,市面上才算是多了一种昂贵的海鲜。
刚开始上市的时候,一盘五百多块,大概也就三十多个,一斤上下拇指肚大小的,若要再大,千元一例的都有——你说,这价钱对普罗大众来说,如何能想象?一旦知道了还有这样的菜色,叫人怎么甘心能回到为了几块钱的青菜而斤斤计较,那超市的米粮稍微一降价,便立刻奔走相告,竞相囤货,天气好时,还要张罗着打开米箱,挑拣米虫的日子?
便是根本走不进这样的饭馆,徐三儿等人,也愿意在马路牙子上,蹲着吃些比城内还要更贵价些的便餐,拿眼睛看看餐馆里的动静,看看那些豪客们的言行举止,这也是好的。大哥二哥偶尔也会大发慈悲,请大家进到能看到海的餐馆去,正经坐下来吃顿饭:辣炒蛤蜊、小缢蛏和杂鱼一起炒,一网鱼下来,懒得分拣的杂鱼,说起来也是海鲜,价格却是那些什么黄花鱼、老鼠斑的十分之一不到,其实一样鲜美。对于内城的老百姓来说,也是颇为奢侈的一顿饭了,再要有上点带肉片的菜,虽不说是逢年过节,但对这样的兄弟伙来说,也是难得的大餐啦!
或许是为了要安慰徐三儿,今日大哥居然也把他们带到餐馆来坐下,七八个人凑了个圆桌,点了六菜一汤,吩咐额外加码:一大盘黄瓜、粉条、胡萝卜、干豆腐,配上圆葱辣椒蒜末,拿热油浇了,加酱醋一拌,这就占了大半个桌子了,再有炖杂鱼、炒了一大盘淡菜蛤蜊、梅干菜炖五花肉,炒通菜、南瓜藤,三荤三素再来一个海带冬瓜炖大骨汤,虽说骨头无肉,但有点子肉香味也是难得。
这些菜一上,大家兴致都高,他们这样的人吃饭没有不喝酒的,现在时兴喝的淡啤酒有点贵,便喝加饭酒——现在流行加一点陈皮、话梅、冰糖,煮开后拿去冰镇,上桌前再加点小苏打,虽然都不是难得之物,但这么一调理就觉得不是家中能比的精致。
大家三五杯下肚,面上涨红,话也多了起来,都说些市井间最新的消息,他们这些人,消息自然是最灵通的,在江湖上混得很开,一个最好的证据,就是自行车甚至可以不上锁,哪怕丢了,不知哪里递个话,自然也会照样给送回来,这就可见一斑了。
这种‘有办法’的人,很容易让年轻人羡慕,徐三儿曾经便很向往这样的本事,今日却额外烦闷,筷子不停,话却不多。不过,他本来也说不出什么来,都是听得多些,众人也不太在意,先说完了港区边沿,那片洋番聚居的贫民窟——这些汉人帮闲串子,很多都是这样蔑称的——最近又是在闹着抓赌,听说还有人家里的地窖塌了,埋了一些人进去,只是大家秘而不宣,不敢报官,迄今也只是在民间私下流传。
这会儿又说起城内最近流行的消息来,“可听说了没有,袋鼠地又在招募劳工了,而且价码很不低!”
“再不低能高到哪儿去?头几年不就是明码标价吗,二百两一个人的安家费,根本招不到什么人——宁可不要钱,都愿意去南洋!”
“南洋至少和我们接壤,想回来也方便,那隔了千山万水的地方,谁愿去?黄金地不都是那些北官后人,害怕报复这才去的么,我们买地的百姓,真活不下去了,往内陆走难道还没一口饭吃?实在犯不着去黄金地——连黄金地都不去,别说袋鼠地了。”
毕竟是京城百姓,消息灵通,这些人又在港区厮混,港区三教九流的消息,没有不知道的,对袋鼠地的真实情况也有所了解,知道那里比黄金地更艰苦一些,黄金地的气候、植被相对要好,袋鼠地,离海不远就是沙漠,比较荒凉,要去那适合畜牧耕种的所在的话,距离家乡也就更远了。实在不是什么理想的迁居地,一旦去了,就轻易回来不了。因此,对于二百两的安家费,也实在并不心动。
“二百两,自然如此。”还是大哥说起了最新的消息,“可倘若是八百两呢?而且,这是额外给的艰苦费,到了那里,做事还另有工钱——”
说到这里,很多人已经是面露惊容,可这竟还没完呢,大哥又道,“倘若我再告诉你,到了那里,吃喝几乎都包的,工钱和安家费全能积攒下来,如此做上十年的活,官家包你回来羊城港,而且,还能用出发时签下的价格,便宜卖给你一套房子呢?”
“什么?!竟还可以回来?”
“还有房子卖?”
“竟是这般好事?!”
话音刚落,好几个人便尖声惊呼了起来,便连徐三儿也是放下筷子,一脸的怔然,大哥见了,心下也是满意,暗道,“这徐三之父,执拗难缠,让人顾虑者,还认识港区的一个什么局长,有这样关系的人家,纠缠上了因果,谁知道能否解脱,假以时日,恐怕生出什么变化来。倒不如乘着这个机会,哄他去袋鼠地做工还债,再把第一笔预付的辛苦费哄来,也算是把他给榨干了。”
因存了这个心思,他才在席间鼓吹此事,眼见徐三儿入彀,心中如何不喜?正要细细分说,把他诱入套里,便先拿起公筷,给大家布了一轮,这才道,“诸位兄弟,此事倒是个机会,你们听我说来——
我们这些人,家中都无帮衬,想要发财,却不是什么眼高手低,而是如今羊城港,物价腾贵,买房立业实在高不可攀,要说去做赘婿也没人看得上——也都是胃不好的人,吃不得软饭!
这些年来,交易所进进出出,时而凑一股去做一笔交易,也是有赚有亏,因为大家本钱有限,就赚了也赚不上买房钱的。互相人情往来这么一拆借,得了,平时面上光鲜,吃好喝好,到年尾一划算,兜里空空,那房子还是没影儿呢!”
这话,是说到大家心底去了,在羊城港的年轻人中,这是很普遍的现象。大家都不觉微微点头,大哥又道,“有那能吃苦、身子骨好的,去袋鼠地干上十年的话,积攒个千八百两银子回来,也不怕到时候房价再涨还是买不起——现如今,上下水齐全的单层小院子,地段偏一些,也就是六百两,就签个契,并不曾提前给他们一分钱,回来有积蓄就能把房子买上,凑不齐钱也不用赔钱,光这个机会那就是极好的!”
“大哥说得是!”
“别的不说,就这一条,听着叫人心动。”
桌上陆续有人应声,也都是差不多的境况:家里房子是有的,可兄弟姐妹数人住着,已是极限,想要成亲非得再另外置办房产不可,父母也帮不上忙,年轻有把子力气,不甘于平平淡淡了此一生,也不愿迁去内陆,因而便来和他们一起混着。可说实话,这么混长久也不是个办法,有这个房子一吊着,很多人就觉得,这袋鼠地或许也不是真就去不得了——关键是还能回来!
很多事情,就是少人这么一烘托,这么些人诚心诚意地附和着,别说他们自己了,就连别桌也有食客侧耳打听的。大哥也是说得兴起,便没有细看徐三儿——这徐三儿表情怔然,虽然没有说话,但却不是在听他摆活,驻着筷却是兀自沉入自己的思绪中去了:
大哥说的这些,他父亲早就仔仔细细解释过了,甚至八百两这个数,对他们家来说还有第二重含义,是大哥未曾想起的。这八百两,恰好是他为了投资,先后从家中挪用的银钱,如今也成为了他欠父母的债务,徐老爹把话也说得很明白——要么,他想办法把这八百两从大哥他们手里要出来还给父亲,那他以后做什么,父母也就不管了。
要么,就上船去袋鼠地做活罢,八百两的辛苦费,会直接给他父母,彼此钱债两清,父子之间,就算恩断义绝也是无妨,得了这笔养老钱,父亲回临城县老家去,看在遗产的份上也不怕兄姐不理会,至于母亲,无非就是多受些白眼,养老上还不至于无人搭理。
如果这也不愿,那也不愿,徐老爹便要和母亲离婚,现住的房子,一发卖了——按婚书,他母亲和徐三儿一分钱也拿不到,从此后母子俩相依为命,就在这羊城港颠沛流离好了——甚至自行车也要夺走,徐老爹倒是要看看,到了那个地步,什么大哥二哥,这些弟兄,能帮得上他什么忙不成!
第1238章 黑化只在一瞬间
◎羊城港.徐三儿居然因为区区八百两就不认儿子了!◎
生养之恩、父子之亲, 岂是说扔下就扔下的?就如同做子女的,放弃父母,会被千夫所指,做父母的放弃子女, 似乎也是一件绝对违背常理的事情。
至少, 在徐三儿心里, 是如此想的, 自从记事以来,他和两边的兄姐,见面次数都是不多,几乎七八岁上,母亲那边的两个兄姐, 便独立出去了,此后也就是逢年过节见一面, 吃吃饭。
每每回来, 也都是变着法子要钱, 让母亲愁眉苦脸, 十分作难——她的钱,都是要留给三儿的, 也只有三儿给他们养老, 这几个不懂事的孩子, 还老来讨要, 如何能不让她沮丧呢?
在这样的环境下长大,徐三儿自然以为, 自己这个家, 固然也并非十分如意, 父母的性格, 都各有缺憾之处,对他并非完全包容支持,自己也有任性失控,又拉不下脸来道歉的时候——但这种稳定的联系,却不会因为一时的龃龉而有所变动。谁知道,他这样的念头,完全是自己天真的臆想——多少年的情分,居然还比不上他挪用的八百两银子!
他父亲居然真因为这么一笔银子,不认儿子——这也就算了,还连多少年的夫妻都不认了,就因为母亲帮着取了银钱,也就变了脸色,要按婚书把她逐出门去,一文钱不给,这婚书,这婚书当年便是那么签的,这都多少年过去了,还能当真么!
怎么衙门这时候反而不讲理了,这些年来,母亲也是任劳任怨,照顾起居,帮着摆摊,不说银钱对半分,如何就要把她从房子里赶出去,还一点不能反对了?
这几日来,徐三儿的失魂落魄,有一半是因为父亲的绝情,另一半则是因为对未来的烦恼——母亲被赶出家门之后,也就成了徐三儿的责任,于情于理,他不可能不管母亲,可他若没了自行车,便养活自己都是艰难,带着个老娘,该如何过活?总不能,去码头做苦工吧?就靠那一日三十多块钱的收入,找个住处都困难,不要说管两个人的饭食了!
一辆自行车,别看价格从前觉得不贵,可对没钱人来说,就犹如天堑一般,靠自己的积攒,不知道几年才能买上,而且,没了住处,饭食也要自己花钱,不是家里管了,便是做骑车的跑腿,那心情也是截然不同的,从前,一天没活就权当休息了呗,到了那时候,几天收入不好,就该愁着下个月的房租了!
倘若只是自己被逐出家门,或者还能保住自行车,徐三儿或许还死倔着不会这么轻易低头——只要爹妈在,家还在,现在再怎么生气,过几个月,死皮赖脸回去住下,他爹还能不认他么?
哪怕被逼着签下了借条,也绝不会当真。可徐老爹把话说到这一步,甚至连接下来该怎么操作,都打探得明明白白,一五一十地告诉了他,那就由不得徐三儿不怕了,一夜之间,他似乎长大了许多,当真知道什么叫做为五斗米折腰,曾以为永远不会背叛的兄弟义气,现在也不得不在羞惭中列入了考量:
要他去袋鼠地做十年的苦活,最后回来时,连这八百两都没有,他是万万不愿的,既然如此,也只能……说不得……委屈兄弟们一二了,倒不是他怀疑大哥二哥真合伙讹他的钱,但此事仔细想想,的确有很多含糊之处,或许不是不能想法子,把事情的本质扭曲一下,用告官作为威胁,把自己的钱给讨回来?
自古以来,学好一辈子,学坏只三天。这徐三儿本来是个实心人,只是因为不愿去袋鼠地做苦工,在懒惰之下,萌发了这么第一个心眼,不几日内,竟已经脱胎换骨,仿若变了个人。
之前还有些心虚,认为自己要栽派大哥、二哥诓骗钱财,这是信口胡柴、颠倒黑白,可这几日翻来覆去,把往事细想,又眼看他们今日的表现,竟倒反天罡,已经完全把自己之前的投资失败,当成了被有意做局诓骗所致,不到半个时辰,便把这两个人恨到了骨子里!
这众人喝得红头胀脸,对袋鼠地的事情,非常兴奋,他也跟着吹胡子瞪眼、咬牙切齿,这不知道的人,看了还以为他对袋鼠地的将来,有多憧憬呢。实则徐三儿心底反反复复,只是想道,“这两人狡狯得很,心毒!把我害到如此地步,我只是讨回钱来,不足以解恨!
要是杀人不犯法,真想白刀子进红刀子出,把他们两个了了账,这才算是天地间有个公道!一直以来,被这样诓骗的何止我一个?他们平时大方请客,钱从哪里来?却是从我那八百两里出的!”
想到这里,更想吃回本了,因此虽然咬牙发狠,但嘴上却是丝毫也不肯停,只觉得能吃回来多少是多少。对于席间众人所说的,反而不太留意——
他这是清楚了这招工的来龙去脉,因而如此,可别人就不同了,有些人,身份和徐三儿类似,也是有些小家底,心思活动,跟着两个大哥厮混的小年轻,对于这个机会,都感到心动,因此打听得就相当仔细了。
连招工的标准,都问得清清楚楚,大哥也是打开话匣子,摆出一副为大家着想的姿态,说得十分的明白仔细:“这招工条件既然如此优厚,却也不是说和当年下南洋一样,亳无门槛,来者不拒的——”
首先,人数是有限的,因为去袋鼠地的船只,载运量是固定的,而且,因为一些航海上的缘故,也不像是从前下南洋时那样,真有需要时,小舢板都能拿来用,只有特定的船只能跑这样的远程航线,所以,去袋鼠地的一切,几乎都是要经过严格的计算和安排——袋鼠地现在的口粮,还是要从南洋运过去那。
就算南洋米贱吧,那也有重量,多一个人,就是多一份口粮,因而人数定下来之后,只减不增,定了每年两千人,那就是两千个名额,你要说想开开恩变成两千三四,那也没船运你。
“如此——倒也是令人放心,为何呢?就算郑家豪富,咱们衙门也是富有四海,可八百两毕竟不是小数字,真要是来人就能去,那到时候能不能兑付出来,会不会拖欠,倒有些不好说了!”
众人七嘴八舌,议论下来,倒觉得这规定也是有理,又有人道,“那是在羊城港就大挑了么?还是各地都有人来竞争——这八百两,在羊城港都是大钱,于地方州县上,就更是一笔巨款了吧,他们自然非常情愿要去了!”
“是这般,不过,地方州县上,文化水平高的大小伙子又不多了。这一次招的人,不是去种田,而是去做工,不论是修路还是建厂,又或者建厂后,去开机器、修机器,哪怕是推车运货也好,只要是工人,那就对文化素质有要求,扫盲班毕业已经不够了,起码是要初级班毕业的文化水准。”
这一次,回答的人是二哥,“据说,这条线画出来,地方上自己也就不争取了——知道他们一城之内,符合条件的人也是不多,而且,真要有这个条件,进县里自己的厂子也是可以的,又何必远走呢?”
这倒是真的,地方上工作好找,这一点城里人也泰半知道,只是很多人不愿离开羊城港罢了。二哥这话说出来,好几人也都是一愣之下,若有所思:是啊,如果为了这八百两,都要去那么远的地方干活了,为的也只是回来能在羊城港买一套房子。那是不是,这么看还不如去乡下地方,虽然没有八百两,但找个厂子里的活干,或者是去小三线,那里房价便宜,饮食起居虽然简陋些,但怎么也比袋鼠地要好,两三年内自然也就买了一套房子,定居下来了。
在袋鼠地受苦,回来能在羊城港继续安家,至少有了一套房子,去内陆州县,一辈子差不多就在那了,但生活上还不算是辛苦,只是简陋些。一样是离开羊城港,两条路似乎都各有道理,说不上谁对谁错,就看个人的心气罢了。只是说,有这一条路摆着,比较之下,似乎另一条路好像也没那么不可接受了。
“不过,要说这去袋鼠地,也就是一个远,辛苦倒未必的,既然要求人有文化水平,可想而知,若是修通三山走廊、昆顺走廊那般的纯苦活,也不会有的,那些地方,全靠苦力,因而人人可修。去袋鼠地既然要有点文化,可想而知,怕是要多用机器——袋鼠地那里都要修铁路了,没有机器帮忙,能行吗?倘若纯靠人力能铺好铁路,我们这里早就铺起来了!”
虽说众人的兴趣似乎有些被掰歪了,但大哥这么几句话说下来,也是由不得让人点头,又觉得和内陆比,袋鼠地也没有那样辛苦了。二哥也不失时机在一边敲边鼓,又说起袋鼠地的玄奇景象,丰盛海鲜,还有可以随便吃的袋鼠肉。
“甭管腥臊不腥臊,肉就是肉,如今可不比十年前,想吃肉对咱们百姓来说也没那么容易,去了袋鼠地,袋鼠肉三不五时能开开荤,这五脏庙不受苦,日子又有多难过呢?”
至于说海鲜,袋鼠地本来靠海,这按理也不缺的,大家一听,也是这个道理,这些人都没吃过鸵鸟肉,只是按理想来——只要是肉,能有多难吃呢?因而,被这么一说,有些贪嘴的又憧憬起袋鼠地来了,“去到内陆,深山老林,也是与世隔绝,吃口上只怕还不如袋鼠地——这袋鼠地通海运啊,现如今,只要是通海运的港口,日子能有多难过?
回家说是远,登船就是了,不比从内陆回羊城港探亲,那官道翻山越岭,全靠一双脚,甚至还是前朝古路,没铺水泥,你就走去吧!”
那些没主意的人,被他们拿话这么一撩拨,也又觉得有理了,只要两边日子差不多,那肯定是袋鼠地更愿去,毕竟有个将来在等着、盼着,还是能回来的,而且回来之后,能够用低价锁定一套房子,这样心里就更把稳了。“那房子的事,可打探清楚了?”
“都是白纸黑字的写着呢!回来之后,可以自己选的,若愿意,就按写定的价格卖给你,房型都能挑好。哪怕买一块地都行,价格不同罢了。若是到时候,价格跌了,房子不喜欢了,计划变了,那就不买!”
要怕官样房子质量不好,这连房子都可以自己建,哪怕是最多疑的人,也没有话说了,而且绝大多数人对房子的质量也真不挑拣,大不了后期修葺,他们最迫切地还是要拥有属于自己的宅业。因而个个都是心热起来,“就是要初级班毕业,身强体健呗——只要男的?”
“女孩愿去,体力上过关也行,不过如今县里村里女孩都少,还有谁情愿去袋鼠地做工的?最多就是些番女了,可土番女子能初级班毕业的,也不愁工作了。故而当是男多女少了,后续会不会低标准招聘一些土番女子过去,不好说——不过这和我们有什么关系?去做工的,还要回来,又不是就在当地成亲了,真要愿意和土番成亲,那你现在,在羊城港也找得到媳妇!”
这话一出,很多人都不好意思摸头笑了:的确,他们也是不愿放低标准,总想找个条件好的汉女成家,不几年就能买上房子,这才耽搁了。实际上,若是愿意一辈子租房住,找土番女,那成亲又没有那么困难了。
很多土番女想找汉男,宁可自己倒贴一些,也签平等婚书,只要能习惯番人的风俗,对外貌不挑剔,这也是一条出路。只是从此之后,在老街坊面前难免抬不起头就是了——市面上找番女的人家其实也是很多,就是这样的人,不太会和大哥二哥厮混,更不会来港区的海鲜小炒馆子里吃饭,故而屋内暂无罢了。
“因为底下县上的人,合格的不多,因此只在羊城港设了一个报名处,报名的人,先要过去被阅看过,粗测一下,倘若合适,就给个牌子,到日子再去报名处,集合大挑一次,再到满者伯夷去接受三个月的训练。我这的消息,大挑后选三千五百人,在满者伯夷三个月内,陆续淘汰一千五百人,剩下两千人去袋鼠地,那一千五百人,去留随意,回羊城港的,衙门包回来的船票,不走的,就在满者伯夷找活干也行。”
大哥也宣布了他打探的细则,竟连具体人数都出来了,而且还和徐三儿知道得出入不大——这人若是没点本领,当时也不会把徐三儿唬得一愣一愣的了。就算叫他来补充,都未必有大哥说得详尽。
果然,这些话说完了,非只自己这一桌客人,便连其余客人,乃至店主都有来攀谈结交的,额外送了一大盆糖水上来,想要叫自家的几个子侄,到时候由大哥带着去报名:“孩子生嫩得很,不知道眉高眼低,也没有见过世面,就怕到了场面上,手足无措,报不上名,又或者大挑就被刷下来——倒是和一帮朋友一起,你教我我教你,互相帮衬拉扯,没准就都过了!”
只看这一家饭店而已,桌桌都有人来打问想报名,便可知道这两千人的名额将会多么紧俏了,这人心都有个毛病,就是禁不得争抢,本来还犹豫的,一见到人人都抢,立刻也就觉得这机会宝贵得很,不论去不去,先抢上再说。
因而,个个都说要去报名,如此一来,就更加想去了——在这样的热情之下,便会把所有的希望放大,困难减弱,犹如当时大家凑钱一起投资大交易所去炒现货一样,生怕赶不上发财,几百两的银子都敲骨吸髓地榨出来,竟完全没想过亏本了会是如何。
徐三儿因托了人情,怎么样都是能去的,自然不会中计,此时心中犹如吃了冰饮一样透凉,再看大哥、二哥的做派,怎么看怎么熟悉,本来还觉得,自己要咬他们诈骗投资款,是冤屈诬告,但此刻心中念头却越来越炽热,暗道,“难道他们当时真是骗了我的钱不成?倘……倘若真如此,那我成什么了?大傻子么!”
这个可能,是他不愿接受面对的,但此时又必须一口咬定,盼望成真。因而徐三儿的心情其实非常复杂,只是面上不动声色,吃完了饭,和大家兄弟在港区游荡了半个下午,已感觉得到这招工消息,在羊城港内已经传播开来了,并且引发了超乎想象的热烈反响,众兄弟因此早早地散了——都是见到这般变化,心急着要回去和家里人商量,如果真的想去,那自然是要抢在所有人前头,设法看看有没有门路可以走一走,托些关系了。
徐三儿这里,回到家中以后,却没提袋鼠地的事情,而是和母亲嘀咕了一阵子,又在家里翻腾了一阵子,赶在天黑之前,两母子拎了一篮子瓠瓜、红苋菜什么的,又出门了,因徐老爹第二日要出摊,一般下午三四点早早吃了饭,就差不多睡下,到了凌晨起来备料这才有精神,因此便没有问他。
一辆自行车载着母亲,徐老婆子怀里抱了菜篮,二三十分钟,来到东区葛家门前,老了脸叩门而入——却恰好葛爱娣、葛谢恩母女都加班没有回来,家里是徐大发和陈福顺在,便也是逮着谁问谁,先由徐老婆子垂泪诉了苦,徐三儿跪在地上打了自己十几个嘴巴,这才步入正题,由徐三儿请教陈福顺——
这也是家里老相识了,从陈福顺父亲那边还论得上远亲呢,因而徐三儿也没什么拘谨的,挂着泪痕问道,“福顺姑,我当时和他是这般情况……”
一五一十把自己给出八百两银子的经过说了一遍,“您说,这能不能以诈骗的罪名把他抓起来?他做这样的事也不止一次两次了,倘若是我首告的话,能不能……更士署能不能开发我一些赏钱呢?”
第1239章 陈福顺勘破连环计
◎羊城港.陈福顺陈福顺讨厌徐三儿◎
昔日的所谓过命好友, 满口里嚷着兄弟义气,千金难买的一帮人,甚至都不需要真有千金之利,只是八百两银子而已, 便可让父子反目而‘兄弟’阋墙, 可见这少年人重义轻利, 其实还是因为钱不是自己赚来的缘故, 一旦真要去面对生活重负了,只怕比他们的长辈还要市侩得多。
陈福顺听了徐三儿的话,心底先冒出来的,却是这么一番评判,只是面上自然丝毫不露, 又问了些细节,也不管一边听得投入无比, 跌足长叹, 又恨又惋惜的徐大发, 沉吟片刻后, 对徐三儿说道,“你这事, 要分几面来看, 既然大家是自己人, 我也就直言相告了——第一个, 你想要他们进更士署,这个么, 不赶上什么风气整肃的大动作, 那是有些难的, 若是赶上了, 还有几分指望。”
“二个,即便把他们送进去了,那想要他们把银子吐出来,也是难的,就算他们还有家产,这肯定也是要分给若干受害者,最多因为你首告,多分一点。可你想,他们这样的手段,得了钱财,总是要几人去分的,个人所得的就不多,再者平时吃香喝辣的,周济小弟出手大方,这花销也不少,能留在手里的积蓄又有几何?真要都存下来了,不早就大厦连云,买了若干房子去收租了?”
却原来,这‘大哥’、‘二哥’一伙人,倒也是狡狯,他们也知道,这种蒙骗小年轻的事情,很容易被家里人找后账,因此在挑选羊牯的时候,就很谨慎,家里有吏目的,就不去沾染,太有钱,超出了本身阶层的,也不敢去骗。
所瞄准的,就是徐三儿这样,家里做小买卖,儿女又少,比较宠惯又因为忙于生计,失了教养,孩子眼空心大、才疏智浅的,一发骗个数百两银子,也就心满意足了。至于说这家人要来找麻烦的话,就拿文书出来:当时都写明白了的,这根本就不是投资,而是这些时日以来,陆续借款总额,在这里一发归还。
你要还较真,非说这钱是怎么花得出去那许多,可就真笑话了,羊城港何处没有销金窟,兄弟们聚在一起喝个酒,洗个澡,轻易都是数十两银子出去了,你家孩子性子奢侈,手中无数,没钱了就问兄弟们挪借,难道因为时过境迁,这就翻脸不认了?
一般来说,到了这一步,百姓哪怕去更士署报官了,也很难再追究下去,因为这欠条、收据,都是货真价实的,孩子也并不痴傻,要说遭了胁迫,也没有什么说服力。这就只能责怪自家的孩子,为什么要如此不智,几百两的钱给出去了,连个文书都没有,得的只是一个收据!
“还不是因为那验资的门槛?大交易所的每一次波动,都是成千上万两银子顷刻间就没了踪影,那就不是一般百姓能去发财的地方,要开户的话,先要在银行里存入多少保证金,验资过后才行。而且,私人把银子托给开户的人去操作,这也是违法的,一旦查出来属实,双方都要罚款,那开户的人还要去矿山哩!”
徐三儿说到这里,还有点委屈,“也不知道为何有这样一个规定——那这样,我们想要合股去交易所炒现货时,大哥他们就说了这个规矩,又举出了很多被查抄了的例子来,说是如果没有凭据,我们不能放心,但又不能直接写合股文书,就用了这样的法子——给我们一个收据,到时候凭收据算本分红……”
“糊涂,糊涂啊!”
徐大发听到这里,都忍不住跺足怒道,“怎么不叫他签借条呢——借条还能追索,这收据算什么!”
徐三儿满面通红,口唇蠕动,半日才道,“叔,这是人家带挈你发财呀……还有挑三拣四的余地么?真要那样说,就怕大哥们把脸一翻,不要你的钱了!”
“况且,前些时候都是这样分钱的,五十多两进去,转天就有了二十两的利……就算亏损,也不过是亏个三五两,来来回回都有十多次了,就是那八百两,也不是进去了就没有的,先还分了两次利钱,后来才说的,走了眼,货是泡水货,几乎全赔光了,只拿了几十两的本钱回来……”
“这不就是钓鱼了?之前是下饵打窝呢,等你们都入了网,这才一网打尽。”
陈福顺也是叹息,有句话藏着没说:这衙门为何不许一般百姓入市,还不是为他们考虑?生怕他们被那些老奸巨猾的投资商,当羊牯给宰了。可叹这些人,眼里只见到了那钱生钱的好事儿,又被甜头冲昏了头脑,得了利钱之后,立刻挥霍一空,养得大手大脚,越发泥足深陷,不可能再习惯那一手一脚讨生活的日子了,于是胆子越来越大,把之前的盈利,以及哄着母亲偷出来的钱财,全投进去,只想着这一铺之后,买房不再是问题,就不再做了,殊不知人家花了那么多的本钱,耐心钓了这么久,等的也就是这最后一竿!
徐三儿这样的年轻人,在她眼里,真是活着还不如死了好,死了若能肥田,还算是发挥了一点作用。活在这世上,真是看不出有什么好处,就算是经过了这样一个大劫,也实在看不出他有什么进步的迹象。陈福顺暗忖道,“倘若我是他爹,肯定把他送到袋鼠地,死了还能换点抚恤金,活着干满十年,也能把八百两银子拿回来,这样还算是挽回一点损失。”
不过,徐老爹能否真正如此绝情,陈福顺也不肯定。她盘算了片刻,便知道该如何说话,对自己、表妹甚至乃至徐老爹——也是这一家人和自己这边最主要的联系纽带——都最有利。因便道,“三弟,如今你要拿回八百两,这是难了,不过,倘若想要让他们被抓,倒不是没有别的办法。”
“这旧事已经是难以追究了,可新罪难道就不犯了吗?我这么和你说,非法集了民间的银子,以投资为名号,实则私设庄家,为的是吞没本钱——这在我们买地的新刑法里,最高是可以问斩的重罪!只是这种案子,往往案情隐蔽,非常难以取证,因此很少出什么知名的大案罢了。
他们也是知道这一点,所以才十分小心,一次只是行骗几人,这样动静闹不大,才得以逍遥至今。也是因为一直以来,那些被坑害的人,哪怕是醒悟过来,也拿他们无可奈何,他们的胆子似乎是越来越大了——我听你刚这么说完了,便觉得你这两个哥哥,恐怕还要再搞点事情出来,他们那么卖力地和你们宣讲去袋鼠地的好处,怎么可能怀了好心?只怕,是又瞄上了你们中选之后的那笔预付的辛苦费!”
“我就这么一猜,你告诉我是不是他们能做出来的事情——接下来的几个月,他们必定是对你们这些想去袋鼠地的青年,关怀备至,时而有小惠给到,让大家逐渐归心,对他们心悦诚服,认成嫡亲的兄长。满心都想着,等到了袋鼠地之后,便以这大哥、二哥为主,彼此也有照应,不会被别的工人乃至工头欺负了,也能分些轻省活计,把脏活累活给别的散工去做——”
陈福顺几句话,便把这些青年的心灵,描摹得活灵活现,徐三儿又是羞窘又是惊讶,但也丝毫无法否认,被陈福顺料事如神的本领,惊得只能连连点头——“就昨日许多人便是这么说的来着了!”
“这便是了,以我所料,他们一定会发力让你们这群人,都通过大挑,去到满者伯夷,在满者伯夷签下用工契书之后,你们会得大概百两左右的预付银子——这也是该当的,这钱,倘若你们死在袋鼠地,就是丧葬费,若是活着,只要能干上两年活,衙门就不算是折本。”
陈福顺道,“这笔银子,便是带到袋鼠地去,其实也无处花销,很多人都会担心,寄给家里,会被挪用——家里有兄弟姐妹的,更是如此了,存在自己开设的户头里,一存就是十年呢,又怕到时候物价上涨,钱不值钱了。”
这也是很实在的担心,因为羊城港就是刚刚从长达五六年的物价上涨中,逐渐恢复元气——没再上涨了,但下跌的态势却很缓慢,有过这样的经历,大家都会担心钱越存越不值钱。
“这时候,大哥、二哥,以及他们暗中的一些帮手,就出来唱双簧了,他们中必然有一人,我猜大概是在终选前,‘染了时疫’,遗憾落选,只能回羊城港去。准备重操旧业,在交易所赚些‘贴利钱’。”
陈福顺所说的贴利钱,其实就是放贷,但不是高利贷,而是按照银行所允许的上限来给交易所的大商人挪头寸,年利率大概在十个点左右,平时徐三儿等人都嫌来钱慢的。
不过,一旦把时间拉长到十年,那就又不一样了,而且这种生意很稳当,也更让人放心一些——唯独就是一点,第一个,要人操作,自己人是不能离开的,第二个,一样也有验资的要求,门槛还很高,比在交易所做生意还更高一些,因为本金是有全部损失的风险的,一旦欠债的人没钱了,这笔钱损失掉就真的追不回来,不比交易所,至少还能交割到现货。
没有门路,想要赚这贴利钱,都是不可能的事情。“到了那时候,大家这么一听,自然也觉得,我把这一百两银子里,抽出几十两来,托兄弟去做贴利钱,到十年后,利滚利回来拿了一百多两,这不是宽松多了?
甚至于,就算不赚钱,我本钱也不会就折了吧——况且,一人几十两,凑在一起不过是一千多两而已,这亲兄弟就在袋鼠地和我们一起的,不止于为了千把两银子,亲兄弟都不要了?再者,利润不叫他承诺,但一走十年,本金是要写个欠条更放心些的,有欠条在手,还怕没凭据么?”
听陈福顺绘声绘色说到这里,别说徐大发了,徐婆子都是目瞪口呆,满脸写着后怕——若不是陈福顺说破了,易地而处,只怕自己也会心动!就是徐三儿,自诩已经看破了大哥二哥的本质,可也是连连抽着凉气:若是不来徐家走这么一遭,听陈福顺分说骗子手段,他真不敢保证自己在满者伯夷会不会再中招一次!
陈福顺冷笑道,“的确,也就是千多两,苦主又多,等到事发,这案值都不会引起更士署的注意,我告诉你们,他们会怎么做——因为集资的事情,本身违法,是不好声张的,大家肯定不敢乱嚷嚷。
大家收钱写了欠条之后,拿钱走的那个人,先登官船回去了,带走了大家的辛苦钱,头几日,大家肯定牵肠挂肚,连带着对留下来的那个‘哥’也格外注意,再过几日,因无事发生,大家也就放松警惕了,去袋鼠地的人,登船前夕,留下来的‘哥’,一天夜里说要起夜,大家也不在意,只是这一次,久去不归,等大家迷迷糊糊发生不对,嚷叫起来,这才发现,他不但逃走了,而且还偷了临近几人的行囊,把他们剩下的傍身钱全给偷走了!”
“等大家嚷出来的时候,他早已乘了事前说好了的小船,从满者伯夷去满剌加了!这两个地方,不过是隔了一道海峡,而且前往南洋他处的船只非常多,他大可以从容换船,和同伙在事前说好的港口汇合——要么是吕宋,要么是占城,甚至可能是安顺,只要把服装略微一变化,难道港口的官吏还有闲心盘问辨认他么?”
“经过这么几天,他那同伙,也早就已经在南洋港口下船登岸了,只要一下船,鱼归大海,再也休想找到他们。这么千把两千两,不大不小的一笔钱,也就归他们所有啦!两个人把钱一分,不论是收手不干,还是找个新城市重操旧业,都是随意,你们能奈他们如何呢?”
徐大发听到这里,义愤填膺,大叫道,“这些人,好毒辣的心思啊!真是罪该万死!不能让他们如意了!天生怎就有这样的恶棍!三儿,也难怪你玩不过他们,你本来就笨,他们又是这样的心思灵巧,你只被坑了些钱,而不是性命,也还算是侥幸的了!”
徐三儿被他说得面色苍白,却无一语可回,噎了半天,忽然又伸出手,咬牙切齿,狠抽自己耳光,“我真笨!我真笨!世道险恶,我一点看不清!叔,姐!我知错了,帮帮我,帮帮我!”
那徐婆子也是一声嚎啕,跪在地上抱住儿子,就要给陈福顺磕头。陈福顺心中深厌这对无知母子,将身一让,示意徐大发止住二人,把徐三儿扶起来,因道,“无需如此,钱要全拿回来是不能的了,但倘若把他们捉拿起来,你首告有功,发个十几两银子的赏钱,为你介绍一个踏实的活计,倒是或许能有的。到时候,见你痛改前非,老实度日了,再叫我舅父为你说说情,老人家心软,也就不再追究了——只要孩子能改好,这钱没了也就没了吧。”
这不疼不痒的片汤话,落在绝望的人耳中就非常贴心了,徐婆子和徐三儿对陈福顺感激涕零,言听计从,陈福顺让徐三儿依旧装作被大哥、二哥迷了心窍的样子,回家等她通知,到时候,配合一些小事就行了。徐三儿虽然听不明白,但也不敢再问,又死活磕了几个头,这才千恩万谢地走了。
这么折腾下来,也是小一个时辰,他们走后不久,葛爱娣母女也先后归家,不见徐大发人影,还在诧异。陈福顺道,“今天有客人来访,舅父耽误了做饭,这不是赶紧去街上打几个小炒回来。”
葛谢恩道,“那就煮个快速面,开个罐头呗,就这么讲究了!”
“你在家就别吃罐头了,那有什么好的,出门在外难道还没吃够?”
葛爱娣却很支持也很满意丈夫的殷勤,嘀咕了一句,“再机灵点,看到水果买几个回来就好了——今儿什么客人,不时不候的饭点登门,还不留下吃饭?”
陈福顺笑道,“这不是给表妹解决燃眉之急来的么?”
说着,就把徐三儿中计的原委,简述出来,“此事我本来是不愿管的,但想着,这羊城港也有许久没有整肃治安了——如今袋鼠地缺人,尤其缺一批重力工,干那些苦活和险活——”
说到这里,葛谢恩如何不明其意,一盏茶要送到嘴边,也停了下来,不由失笑道,“我这正瞌睡呢,表姐给我送枕头来了!”
“这些骗子,也太可恶了,这样的人就是苦役死了,我还放鞭炮呢。”陈福顺也是拊掌道,“如此渣滓,扬弃出来,让他们到袋鼠地去做该做的事,岂不是物尽其用么?”
“就算三儿那些人贪财无智,也不是他们屡屡行骗的理由。”葛谢恩早非当年的热血少女了,多年救灾下来,不知见过多少不忍事,对于这样的人间渣滓,更是心硬无比,说到苦役至死,她冷漠的表情也没有丝毫动容,只是又吹了吹茶面,“只是,倘若如此的话,我们的挑人计划就要略做改变了——到满者伯夷再收网,太麻烦了些,耗时已久,不是每个团伙都会如此大费周章。”
“若让一切都在羊城港发生的话,收网时鱼获会更丰富不说,或许,还能顺藤摸瓜,查一查交易所的内鬼,再多送一批人,到各地去丰富当地的数学教育和会计资源……”
第1240章 艇仔粥联署
◎羊城港.众人拍手称快,犹嫌不足◎
“哎, 听说了没有!钱街那边又在抓人了!”
“真的?多少人啊——是和前两年一般的势头?”
从码头一路延伸到中枢区,这条中轴线都是宽敞的水泥马路,可以过蒸汽拖拉机的那种,也是昔年六姐阅兵的所在。而从这条车水马龙的繁华街道, 往城区两侧, 辐射开的道路小巷, 如今也悉数都铺了水泥, 以从前城中四通八达的水道河涌,作为天然的分界。
这些河槽上方,时而见到小桥飞渡,又有小船来往期间,撑着竹竿悠悠前行, 各司其职:运货的、捕鱼的、运人的,各有各的地盘。还有河涌两岸, 那鹅卵石浇起的堤岸, 也是羊城港富庶的证明——这种鹅卵石的清水漫道, 造价昂贵, 从前都是富人家中庭院所用,就是富裕街巷, 也就是给堤岸浇些碎砖瓦、瓷片什么的, 荒僻些的地段, 就是长满青草的土岸了。
用鹅卵石浇上水泥之后, 堤岸便可以落脚了,除开有些区域, 岸边种了柳树, 又有栏杆拦着, 明确是给人赏景用的之外。这些可以近人的岸边两侧, 从早到晚都是热闹:白日里,没上学的孩子,都喜欢到岸边来钓螃蜞,这东西到手,怎么做都好吃,只是个头很小,而且钓起来需要耐心,除了孩子之外,很少有人会专门琢磨这个。
除此之外,还有些勤俭的家里,不舍得把衣服送去洗衣厂,到这里来淘洗衣物、洗菜、挑水的,这些事情,衙门也不太管,只有一样绝对禁止,那就是在河水里涤荡马桶。
洗马桶要去茅厕边上专门的污水渠,这样才不至于污染了河系,这条规矩,经过十多年的普及,已经相当深入人心了,就是居民们自己,现在也完全无法接受上游洗菜,下游洗马桶的事情,偶然有一些老人糊涂,也会被人喝止,如此一来,渐渐的这种现象也就绝迹了。
再加上城里也用很便宜的价格,雇佣了一些年老的力工来清浚河道,捞走垃圾、水草,定期清淤卖给堆肥厂——这里的收入,清道夫是可以分一点的,因此,他们也相当的尽心。
这么两面用劲下来,在城区内的各个水系,尽管来源不同,但个个清澈如许,绝不会和其余城市——尤其是姑苏的内河十里山塘一样,藏污纳垢、臭气熏天,叫人心烦。
羊城港的市容,也是居民非常自傲的一点,大家都说这是托了六姐的福——六姐喜卫生、好洁,故而城里也都是下了心思的,老百姓不也跟着沾光么?很多人读到《买活周报》上选刊的,赞扬姑苏治理十里山塘成果的文章,都还不屑地冷笑一声,“都污坏成那样了,也好意思拿补救来吹嘘,我们羊城港,可是从一开始就没有这样的问题!”
至于说遍布羊城港的各大河涌,是否从没有人在里面洗过马桶,这就不可考究了,总之,这些年来,随着买活军定都于此,把下水道建好,卫生习惯培养出来之后,羊城港的水的确是越发甘甜了,哪怕不是自来水,就是井水河水,也觉得可以拿来泡茶。
而如今,河涌中的艇仔粥,更是成了羊城港的一大名点:这艇仔粥,顾名思义就是在小艇上,由那渔家来售卖的,从河里网了什么鱼上来,就把它现场剖洗了,片成细片,铺在碗底,拿火炉上熬得不断冒泡的热粥,直接烫在鱼片上,将它立刻烫得翻卷变色,之后,又在这米粒都熬得糜烂的粥上,洒了细盐、芫荽、葱丝,再来几滴花生油,这就做得了。
这种艇仔粥,吃在嘴里非常的鲜美,别说那细嫩无比,入口即化的鱼肉了,就是粥身,一边嘘嘘吹气,一边啜饮,鲜、甜、咸、嫩,如果还有鱿鱼的话,更是还多了一种脆弹的口感,有些船家还会撒一点花生碎,咬着咯嘣油香,更是说不出的享受!
这种艇仔粥,说来倒也是有传承的,其实就是出海捕鱼的疍民人家,从前用来补身子的,只是当时对他们来说,难得的是大米,而不是唾手可得的海鲜。
这疍民也并不傻,从前不靠岸,是因为岸上有苛捐杂税不说,衙门还对他们不好,多有歧视,更是经常勒令他们去做些诸如捞贝之类,容易丢掉性命的苦活,还连一点报酬不给。
可如今换了六姐当家,叫他们重新上岸,捕鱼也好,转了其他行当也好,全都悉听尊便,给他们地方住,教他们读书不说,最要紧的是,米粮非常的便宜!用鱼鲜来换的话,再不像从前那样,没日没夜,靠卖命来换个温饱。倘若只求个吃饱,如今,一天打鱼两天晒网都可以——你说,这样的日子还有谁不想过,那不是傻子么?
只要能弄明白这点,那,谁敢阻碍疍民来过这样的日子,疍民可就要操刀子了。这些疍民,本来就是水匪海狼的苗子来源,彪悍异常,说翻脸就翻脸,就算曾是首领,还是长辈,动手时也不会有任何犹豫——
再加上,买地对这些归顺的疍民,多加优抚,又屡屡从他们中间,选拔水兵苗子,让他们在东海巡逻,见到同族的痕迹,便以本族语言交谈招揽,对这些疍民来说,也是美差,他们也就更有归顺的愿望了。
一族归顺,亲眷接到消息,都来依附。如此一传十,十传百,这么二十多年下来,东海沿岸,疍民几乎悉数归顺,不是做水手,就是去海水养殖场干活,而东海海域,也真正做到了‘万里海疆平’,再没有从前那禁之不绝,经常骚扰地方的海匪,渔民、商船出海时,警惕也放松了许多!
这些内附后的疍民,别的不说,寿命当然是得到了很大的延长,原本活过四十都是少见,如今五六十岁那是随便活去的,原本婴儿十个能活下来三四个就不错了,眼下,十个有时候十个能活。如此二十年下来,人口也是增加了不少。
这年轻一代中,有出息的都愿意当水兵,也有做水手的,或者是去东海沿岸的若干小岛,开养殖场、打鱼做罐头、晒鱼做鱼干的。这个行当,现在相当赚钱,因为鱼类背靠大海,是天气变化,粮食吃紧时,民间很重要的蛋白质来源。
当然,也有些人喜欢热闹,便到羊城港内来谋生,撑船在河涌和海边往返,还有靠着河涌开点杂食铺子,卖同族那里拿来的干货的。这艇仔粥,就是河涌这里往来的疍民人家售卖,固然沿河的茶馆食肆也有效仿的,但对羊城港的老饕来说,疍民、南洋陈米、葱丝芫荽,这都是必不可少的,有些食铺为了体现用料扎实,特意用辽东新米来熬粥,固然开花软烂,糯香适口,但在挑剔的街坊来看,做艇仔粥就蛮不是那个味儿!
虽然一些钱区的大茶楼,还有什么洒火腿丝、花生米碎的,但在内城区这里,艇仔粥始终就是这么简简单单地一碗鱼鲜粥,街坊邻里,或者是下了晚班来吃口点心,或者是早起送完孩子买了菜,到河边来歇歇腿,看看报纸对付一口早饭,大家围着清水漫道河岸边上,临时摆出来的小桌凳:矮凳子搭配高凳子,高凳子上摆着两三个碗,都是街坊从自己家里拿出来的,那卖粥的只管舀粥出来,艇上没有碗筷,餐具也要自带,有些会吃的,特意拿个大碗,这样粥浅好拿,捧在手心站着吃也行。
这种临时组成的小粥摊,不是有人读报,就是口耳相传一些城里的新鲜事,早上,隔壁茶肆的客人也会来买粥带到茶肆去,晚上,很多人从摊子上买了些小菜粉面,也会来买一碗粥溜缝儿,可谓是民生百态皆适,一碗粥有的甚至才两块钱,能吃到自家熬不出的浓稠米汤,还开个荤腥,再把城里的消息听个满耳朵,的确是相当实惠。
这不是,下午钱街那里的动静,还没到晚上呢,就传到了七八里外的内城了,这些或站或坐,拿调羹舀着粥面降温的街坊,顿时都竖起耳朵来了,“还和前两年一样,拿铁链子锁了一排人,戴了木枷游街示众,全都刺配到远外地方去,一辈子不得返回?”
“那可没有——瞧你们说的,前两年的那些人,那都是犯了重罪,敢于囤积居奇,要操纵民生物价的,简直是激起民愤——若不是六姐宽纵,当场被百姓打死吃肉的都有!就说最近,你觉得咱们生活上有什么不便么?既然没有,哪来那么大的动静。”
这倒也是,大家都是点头道,“到底是买活军为民做主,那么多大老爷说拿就拿,说砍头就砍头,丝毫没有容情,这平时也是穿金戴银的!”
“何止那,就是大官,何尝不也是说杀就杀的?你们这都是见识少了,再要早些年,好像都城还在云县的时候,就因为一个什么所谓期货交易所,还是船上交易所,也是多少大老爷锁到更士署,因为地方不够,直接征用了寺庙,里外围起来好几个月的!”
“咱们买活军这点真没话说的,衙门真正公道!从前戏文里的故事,如今竟也成真了!”
这些升斗小民,提到台上栽下来的达官贵人,自然都是幸灾乐祸的,不分缘由都认定了衙门有理,甚至还会因为钱街那里抓人的规模小而遗憾,叹息了好一会,才打探细则,说话的人就不清楚了,摇头道,“说是和如今去远外地区的高薪招募有关,有些人借着这一点在行骗吧,大概也是个交易所开户了的谁家串通,又去蒙骗那些想发财的小商户了。”
在羊城港,尤其是在钱街,这样的骗局实在是太常见了,集资入股去交易所转一圈,出来只说是投资失败,血本无归,苦主咬碎了牙和血咽的事情,出入其中的人是常常听闻的,除了那些财迷心窍的人,自己骗自己之外,其余老百姓隔岸观火却洞明无比,闻听此事都是不断摇头,“该!血汗钱都骗,多少人几十年的积蓄!”
“那些苦主也不无辜,不能脚踏实地,只想着发大财——要我说,这些人也要罚!罚得痛了,才知道害怕。这要是都没人上当,更士署不也能腾出手来多抓点小偷么?”
“要我说就该都送走算了!何止这些人,那些无业游民,没工作又不肯交人头费,赖在那些贫民窟乱葬岗里的二流子,拿不出凭据就送去挖矿是最好!”
你一言我一语,众人不但对钱街的贵人力主从严,更是越说越觉得羊城港就缺一次从上到下的扫荡,把那些渣滓涤荡出来,都远远送走才是公正,尤其是对他们这些生活在居委会的管理中,每个月按时交着税费的百姓来说,这些群体的存在,对他们的利益本来就是损害。
只是因为这种事情,衙门不出面,百姓也没有办法,故而平时不提,如今稍微有了一个由头,就迫不及待地呼吁起来了——“就到贫民区去,就港区外围那些下水道都没修的地方,拉了兵士过去堵着门,一个人一个人的看身份文书,交不出来的全都送过去苦役,一个也不冤枉!”
“就是,就是!”
这话,满街坊的人竟没几个反对的,都是七嘴八舌地跟着叫好,更有好事者叫道,“我们的这些民意,不敢说叫老父母们一定跟从,但也要发出来,让衙门听到才好!这也是我们这些本分百姓,正当的要求罢!我们老老实实交人头费,跟着规矩做事,从来循规蹈矩,不敢有一丝枉法,没奈何城里如今好些小偷强盗、骗子流莺,招摇过市,一分钱不交,倒用我们的民脂民膏修起来的路,建起来的房子,不见有一点心虚!”
“就是,就是!这些人倒也不叫他们死——”
因为自己的不顺意,便叫一个人去死,这样的主张的确是太激进了一些,但如果只是把他们远远地赶走,那几乎没人不赞成,大家都附和起来,有人立刻站起身,朗声道,
“乡邻诸位,我自我介绍一下,我是《羊城小报》的编辑黎蔷,兄弟姊妹、阿叔阿婶们的话,我也觉得很有道理,我们的话既然正当,如何不可说出来?
不如,借着这个机会,眼下就拟个‘艇仔粥宣言’出来,大家联署,我立刻回去编辑部,增加一个特版,额外多印出几千份来,我们在城里到处一分送,令更多羊城港百姓也知道我们的主张,增添起我们的声势来?”
要说联署,不是每个人都有这个胆量,但要说买份报纸送给亲朋好友,别说羊城小报的特版,可能两三份才一文钱,就是买活周报那样一份两文钱三文钱的报纸,买个七八份到处去送,这个人人都是做得到的。
当下,有些被偷过自行车的,热血沸腾,振臂高呼立刻就要把宣言写出来署上名字,也有些人悄不作声转身离去,还有些人就当没听到联署这两个字,而是说起了报纸特版,“快发,快发,发了我买十份——不,百份送人。”
“对对,蔷女,你这个主意好——阿叔都多买的——就是这个宣言现在立刻写下来啦,大家人多,都帮你斟酌一下笔墨——”
众人言语之中,谁也没有注意到,一个气质严肃、神色冷峻的高个子洋番女人,沉着一张脸,快速从人群中穿过,走进巷子,而是都沉浸在了自己的情绪之中:
“这些没有规矩没有法度的外来户,不论什么南北、汉番、贫富,远远逐出也是应得的结果,我们当呼吁衙门再来一次澄清整肃,再把羊城港的治安,好好地整顿一番,这些不该留下的人,统统赶出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