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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第41章 花钿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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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细雨蒙蒙如同连丝汇入水波之中, 池水半透,好似一方翠玉,交绕着雨雾, 呈露出少女的芙蓉面, 她整理鬓发的手微顿, 指尖旋转,拔出鬓边的点翠嵌珠花钿。

    花钿乘袭风雨, 在空中划出道优美的燕弧形,轻飘飘擦过萧偃的眼角, 在他光洁的面庞印刻一条红痕。

    鲜血顷刻洇湿他的肌理, 血线蜿蜒而下, 滴在他缕金的襟口,竟似泣泪啼血的情状,搭配他无波无澜的神色, 尤其骇人。

    钿子击开水面, 发出沉闷的落水声。

    宋迢迢不语, 掀起眼帘望向他, 眼底的憎恶之色转瞬即逝,唯余一派默然。

    二人相望良久, 方见青年施施然笑起来, 揩去鲜血,轻描淡写道:“月娘不喜点翠的首饰, 不戴就是。何苦动气。”

    他说着, 抬手拨弄她蓬乱的发丝, 欲要吻她额角, 被她转头避开。

    他唇畔的笑意寥落下来, 语气犹算和缓:“时候不早, 将要回宫,当去拜别亲长的。”

    话虽如此,男子箍她腰肢的手反而力道渐重,逼得宋迢迢痛呼一声,扬手又要扑打他。

    萧偃扯扯唇,圈住她一对皓腕,引着她绕开胸膛,去触他的面颊,“月娘假使要泄愤,也该挑最软和的地方下手,不然反累得你腕子疼,怎生是好?”

    听得这话,宋迢迢才肯开口,然她实在伤神,甫一开口,眼泪就如泉涌出,连带她的吐字也是含糊滞重,仿佛被泪水浸泡过无数日。

    “你什么都知道!什么都知道……我已然认命,你为什么,为什么还要逼我?”

    她一面流泪,一面呢喃,似质问又似自语,想来是哀情太盛,她的心绪混沌,翻来覆去唯有这套话。

    萧偃拥着她,因她哀戚的缘由与旁人相干,原还有些微不豫,听得片刻,思及今日的设局,确实是对她逼迫过甚,并不敢发作。

    待得云雾消散,雨露骤停,天边夕阳透出朦胧光晕,怀里的姑娘终于收势,半靠在他胸前,恹恹垂首,极倦怠的模样。

    池畔的路径被雨水浸润,漫地泥泞,他观少女的鞋袜半湿,遂抱她去就近的水榭更换。

    二人沿路行来,明面不曾有外人跟随,远处自有重重暗卫扼守,榭内饰以风帘翠幕,红日斜照着檀木矮榻、白玉石小几,一室暖融之意。

    高门富户设宴是常事,故尔在室内存有衣物,以备不时之需。

    萧偃替宋迢迢褪下罗袜,露出她一双赤/裸的玉足,纤细巧致,洁白如新雪,教日光照耀,遽然透出隐约的粉光。

    萧偃观之,呼吸一滞,不禁道:“方寸肤圆光致致,白罗绣屟红托里。*应如是。”

    话罢,低眉折腰,在她玉琢般的足踝落下一吻,唇瓣碾过如缎的肌肤,向上攀延。

    宋迢迢眉心紧蹙,似欲拃挣,被大掌扣住腰肢,再不能动,过不得半柱香的功夫,少女眸光颤颤,已是茫茫然不知身在何处。

    ……

    斜晖湮灭,萧偃披衣点灯,灯火如豆,依稀照出宋迢迢卧榻的侧影,他将一榻狼藉收整完毕,含笑俯首,欲去啄吻她的朱唇,看出她避之不及,十足嫌恶的情态,不免发笑:“嫌我就罢,怎地还嫌弃自个儿?”

    话落许久不得应答,却见少女双肩簌动,战栗不已,不知是怒气太过,还是忧惧太过。

    他拧眉,掰过她的肩头,入目是满面潮湿的泪光,突觉心头被挞击般钝痛。

    他抿唇,近乎无奈道:“我从没打算为难那名胡雏,许家二郎也会全须全尾的。”

    他软硬兼施,态度强硬几分,又道:“只要你留在我身边。”

    宋迢迢听罢,毫不动容,依旧是落泪,萧偃瞧着,只怕她要将一身的水、一身的血都哭干,哭尽,不得不缴械投降,讨饶般发问:“月娘…你究竟要什么?隋珠和璧,龟龙麟凤,我绝无不依的。”

    她眸光闪烁,泪珠涌得稍缓一些,红唇翕动似要出声,萧偃见状,强调道:“同我分离,这一条是断然不成的。”

    宋迢迢轻轻瞬目,视线被烛火和泪水晕渲,模糊现出青年的面容,她听见自己开口,以一种平静又硁执的语调。

    “今岁的岁辰礼,陛下尚未赠我。”

    她揣摩他的思绪,继续道:“我想要一道旨。”

    萧偃颔首,无可置疑,几乎是立即应允她的要求,饶是她早有预料,依然忍不住惊疑。

    “陛下一诺千金,亲笔所书的谕旨更是重比万钧,轻易摇撼寰宇、变更山河,如何放心向我许诺?”

    他思索少顷,遥遥指向远处山峰的几座大伽蓝,“我不信神佛,不在乎天命的说辞,更不大关心身死之后,青书史卷如何评断我。”

    “所以,即便月娘让我提笔退位,另册新君,其实也无大所谓。”

    “但是。”他顿了顿,兀自笑起来,“让我自戕是不成的,一则,你会被旁人夺走,我势必不甘、不愿。再则,要你陪我赴死,我亦是万般不舍的。”

    宋迢迢闻言,默默半晌,作嗤之以鼻状,道:“真正心爱一个人,莫说要她去死,单单是令她难过,也会万般不舍的。”

    “怎么舍得叫她三天两头掉眼泪呢。”

    这样的话,萧偃无法回答,更不欲回答,揽臂将她纳入怀中,久久无言。

    因为他明白,倘使他说“当你同样心爱我时,就再不会掉眼泪。”——她的应对之辞,他是恇怯于设想的。

    宋迢迢望着琉璃灯盏,觉出萧偃披散的青丝同她的交缠在一处,时不时还拂过她的肩头,刺得她阵阵发痒,她忿然回首,鼓劲推他肩膀。

    他笑笑,握住她作乱的手,恰要去吻,屋外蓦地传来惊寒的禀话声,似有急报,萧偃遂令她稍候几息,疾步离去。

    宋迢迢听着他渐行渐远的脚步声,目光越过窗棂,投向水波澹澹的曲池。

    现时如若萧偃再来观望,哪里还能在她眸中窥见半点情绪,黯淡夜色里,少女清凌凌的琉璃眼,是比刀光还凌厉的存在。

    与此同时,恰在曲池隐蔽的角落,点翠嵌珠的花钿悠悠漂浮,钿间藏匿的桑皮纸被池水冲刷出来,其间墨迹氤氲,一应信息概被淹没。

    她回想纸页中的内容,在萧偃折回之时,刻意摇扇送风,不住的拭汗。

    果然引得他锁眉,忡忡道:“这么多年过去,你惧热的毛病居然愈加重。”

    他接过她手中的纨扇,不急不缓的代为摇曳,携她向外间行去,“冰鉴水榭都消不去的暑气,着实猖獗,不若去行宫避暑罢。”

    宋迢迢无可无不可,隔日随他共乘銮驾,前往骊山——

    *唐朝韩偓的诗词。

    终于!写到行宫!刺激的来咯*^O^*

    第42章 懿旨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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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骊山别宫面对渭水, 背靠骊山,群宫以西绣岭第三峰温泉宫为璇枢,依山傍水筑就高台, 飞檐反宇, 渊涓蠖濩, 造物之宏丽,景致之婀娜, 不可胜言,历来是各代帝王的游幸之所。

    六月天的晌午, 暑气蒸腾不尽, 浮云如火烧。

    孙得全领着内使、宫娥, 穿过曲折的梁桥,沿苍翠茂密的林障一路趋前。

    足下的青石小径旁,茉莉、木绣球、夜合花间杂生长, 纷红骇绿随风徜徉, 异香纠缠着热气扑面而来。

    众人转过拐角, 入目即是山峰间耸峙的温泉宫。

    殿宇巍巍, 两侧有古柏、榆木遮阴,孙得全登月台, 过朱门, 教贤尚通传,引他入殿。

    殿内饰描金彩绘, 中央陈设鼎器, 东、西放置云母屏风, 四面以走珠累串的垂帘遮掩, 行人掠过, 或穿堂风起, 惊起一阵珠玉脆响。

    孙得全从宫娥手中接过托盘,立在屏风外候遏,附近分明无人穿行,身前的珠帘却在晃荡相击,他凝神细听,听得帘内阵阵笑语。

    绢纱笼罩的屏风间,隐约映出几道女子的姿影,观服式大抵是最寻常的宫娥一类,无品无阶,资历尚浅。

    几人团团围坐在一处,手起手落,袍袖连动,掷骰声、报数声此起彼伏,间或夹杂一二玩笑,气氛颇为和洽松散。

    孙得全见状,以为是宫里的婢子不尽心,趁主子不在时偷闲抹牌,他明面不动声色,心中已然生怒,欲要申饬,忽见一名高髻竖钗、身姿绰约的女子,自宫娥们掩映的主座缓缓起身,款步行来。

    日光自殿堂藻井的缝隙直射而下,光晕经过彩石镶嵌的飞茎莲花图案,被斑驳成瑰丽夺目的色泽,似一道无形的穹隆笼罩在来人的周身。

    孙得全长于宫闱,自幼浸淫在严苛的礼教环境中,严守栗阶之别,几乎从无失礼,唯有一次,年少的他被遣去先太后宫中侍奉贺鸳娘,初初谒见,被女郎光艳动人的容貌所撼。

    时隔近三十载,禁廷中丽人来来往往,屡变星霜,他再次体会到类似的滋味,即便仅是粗粗一瞥,依旧令他生出漫长的恍惚之意。

    宋迢迢像贺鸳娘。

    不是面容身形,是乍见时——她们都会给予人一种直观的、莫名的感触,荡魂摄魄,单凭言辞难以形容。

    孙得全低眉敛目,明面不曾显山露水,叉手行礼,道:“请娘子安,奴乃太后宫中的内侍,来传太后口谕,代为下赐定窑梅花美人斛两只,羊脂玉玦一对,东珠若干斛,以示恩典。”

    “另则,近来内教坊的乐人排演一出百戏,殊为可观,太后特命奴领娘子前去同乐。”

    这番话几无一丝罅漏,但也没留给宋迢迢推拒的余地,她怔愣少顷,露出个不浅不淡的笑靥,顺势应喏。

    因着她入禁苑后长居温泉宫,偶尔去华清池浴汤,除却萧偃与宫人,她仍旧不见外客,整日作家常打扮,倘使要去面见太后,需得先行梳妆。

    宋迢迢对坐在菱花镜前,面色淡淡,见身后的宫娥抬手替她挽发,事毕拣起一枚法翠色的花钿,欲往她发间簪。

    点翠嵌珠的样式,同她蓄意丢弃在曲池中的那枚别无二致。

    她的目光在宫娥指尖停顿一瞬,状若不经意道:“端午赴家宴时遗落的钿子,何时寻回来的?”

    侍奉的宫娥名叫从云,是萧偃拨到她身边的领事宫女,最是心细,她回忆一会儿,娓娓答话:“端午过后不过七八日,陛下亲自在夫人妆奁中添置的,说是夫人肤白,颇配点翠,该多备几样才是。”

    “陛下未曾言明出处,奴看着成色尚新,大抵是太府寺新进的?”

    宋迢迢不置一词,仿佛当真是信口一问罢了。

    她是乘辇前往梧桐宫的,贺太后不是尖刻的脾性,相反,她在成为遗孀前备受臣民饮誉。

    概因她身为国母,言行率表,劝课农桑,甚至于督兵应战,一应事务驾轻就熟。临危时大节不夺,为后之德垂范百世犹不为过。

    一切咏赞声在先帝入主金銮后,戛然而止。贺太后经营半世的名誉,就这样覆灭在真假不明的风月消息中。

    宋迢迢不知作何感想,同为女子,纵然立场不同,对这世道的不平却是感同身受的。

    又因立场不同,此时此刻,她在被烈阳烤炙的金砖地面跪坐半晌,不得不含胸折颈,忍受上座之人的打量。

    “扬州粮商宋家的小娘子,年方二九,闺名迢迢。”贺鸳娘倚在玫瑰榻间,语气不急不缓,逡巡的姿态也称不上轻慢,好似在同少女寒暄家常。

    她似笑非笑,问:“可是‘银汉迢迢暗度’的迢迢?”

    这是前朝文人吟咏七夕的词句,在民间广为流传,虽不靡缛,到底失些筋骨。况且,这与她耶娘的原意无干。

    宋迢迢曼声答道:“回太后,奴生于扬州,长于扬州。迢迢二字,应当取自樊川居士的‘青山隐隐水迢迢’。是归正首丘,怀土之情。”*

    贺鸳娘微讶,轻轻笑起来,“扬州二十四桥的确是闻名遐迩,然不知,在故乡断桥所望的明月,比之北地的明月,同乎?异乎?”

    宋迢迢明白,这是在探问她举家北迁以及入京的原委,她沉默良久,几度启唇,欲要将实情告之。

    不论世人对这位贺太后是何种评断,她心中的秤衡都不自禁向她偏倚,或是出于直觉,或是自小耳濡目染她的事迹长大,她总觉着眼前人是能够秉持公道的。

    耍百戏的伎乐们恰在走绳,她凝望着夕晖照影下细细的一线,过线的乐人岌岌可危,如临渊渟。

    最终,她只是道:“奴十五岁时突发急病,意外罹患失魂之症,是以关乎迁居的内情,奴自个儿实在不明晰。据阿娘所言,与圣人有几分干系。”

    “彼时天下崩析,奴与陛下有旧谊,想来是陛下恐奴受牵连挟制,不得已为之。”

    贺鸳娘一顿,意味不明道:“时人皆传圣人与你濡沫涸辙,患难夫妻,你可认?”

    甘润的琥珀香在鼻尖缱绻不散,宋迢迢再无犹疑,笃声道:“圣人待奴的情谊,奴深信之,岂敢不认?”

    “喔?既如此,晋阳街坊为何有流言,称许、宋家二家去岁互通婚书,宋家女与许氏郎,实乃三媒六证的真夫妻?”

    宋迢迢俯首,掩去神色,吐字如珠玑:“流言尔,本不足信。两家同为前朝王府的姻亲,难免有过交集,但已是前朝之事。”

    贺鸳娘这才抬睫,认认真真看她一眼。

    百戏唱到高处,越发喧哗,震得漫地金光直似颤起涟漪,少女仙姿佚色,置身光中,从发丝到脚尖,纤毫无错。

    她阖上双眸,捻转腕间的沉香手钏,“六月足暑气,你年岁小,并不耐热,这戏听久了更闹人。予听闻你近日喜爱叶子戏,常与宫娥同座抹牌,过得几日,或可来指点一番予。”*

    语毕,再无他话,径直回身向殿内行去,乐伎们陆续退台,苑内立时静翳。

    宋迢迢无须继续侍候,由孙得全引着步出殿外。

    一行人越过廊桥,突听得远处传来阵阵脆响,泠然如戛冰敲玉。

    宋迢迢循声望去,见攀延红墙的凌霄花丛下立着一女子,鬟髻凌云,珠围翠绕,兼之身后奴仆成群,世家贵女的气派赫然。

    宋迢迢看不清她的眉目,但依稀觉出她姝丽异常,远远相望,就有一种近乎逼人的艳色扑面袭来。

    观这女子行径,约摸是为觐见贺太后而来,宋迢迢略略思量,忆起宫人有传言,太后的侄女贺三娘已然入宫。

    贺家簪缨世族,内亲外戚,据闻宣宗曾经欲择一贺氏女为东宫妃,现今朝野内外为立后一事争论不休,两厢结合,个中深意毋庸赘述。

    宋迢迢留心的倒不是则个,她在登辇舆前回头一眄,心道这贺三娘竟教她生出似曾相识之感,是何缘由。

    彼时她尚不知滥斛所出,过得一二旬,千秋节至,萧偃的诞辰宴当夜,方才得以揭晓谜面,窥见廋辞真意。

    是夜,前往京郊巡营的萧偃归来,她将将沐浴完毕,犹在薰发。

    才先卸甲的帝王接过宫娥手中的薰笼,捧起少女湿漉漉的青丝,一面烘发熏香,一面含笑发问。

    “月娘今日陪母亲观戏,可有吃过她宫中的玉露团,兴庆宫*的庖人擅作糕点,你是最爱牛乳、酥酪之类的,想必很吃得惯?”

    宋迢迢拨开他作乱的手,怏怏不乐道:“茶水尚来不及吃几口,哪里来的糕饼吃?”

    萧偃一时怔忡,见她双颊染红,黛眉似蹙未蹙,纵是薄怒也动人。

    他眉眼弯弯,握住她的柔荑,细细揉捻,低声哄劝:“我听梧桐宫的寺人来报,道是母亲对你无有不满的,午间相见,叙话辞别,俱是平平顺顺,怎么听你言语,似有不快?”

    宋迢迢不答反问:“以陛下之能,广罗天下事,事无巨细大小皆知,何必来问我?”

    这是在讽他对她事事钳制,看管严密。

    萧偃笑笑,并不辩驳,只道:“为人子者,怎好插手父母身边事?”

    “因我听着母亲话头,当是属意立你为后的,你唯有受过她的懿旨,中书才好广发制告,张贴榜文,我原以为你们相谈甚欢……”

    他说着,摇头太息,矫装出没法奈何的模样,“所谓婆媳事,实是夫妻事。月娘倘有怨气,尽管拿我出气就是。”

    宋迢迢看他闭目抬首,睫羽颤颤,俨然一副引颈就戮的情状,不禁咯咯笑出声,深夜在床榻间,狠狠抓挠帝王的肩背数下,并在他颌尖刻印一道明晃晃的齿痕。

    翌日早朝引得众臣心绪纷纭。

    六月廿一,千秋节宴,贺太后果然降下懿旨。

    廿月如弦,万灯燃昼,内侍吊着尖细的嗓子,在一片丝竹声中宣旨。

    他高声咏赞——贺家三娘贺韫之,兰心蕙性,冰魂雪魄,有林下之风,巾帼豪气……洋洋洒洒一通溢美之词,概言之,是要贺韫之收拾齐整,择日入宫。

    至于入宫后是何位份,贺太后没明说,凭着贺家的威势,再有她老人家一句“三娘之风范,类予曩矣”,已然是将半副凤印递在贺韫之手边了。*——

    贺太后是个重要角色,得出来埋伏笔ww

    *杜牧的诗

    *太后通常新丧夫君才称哀家,这也是戏文多见的称呼,正史临朝的太后自称朕,不临朝可自称予。

    *唐太后长居兴庆宫。

    *曩,从前。

    第43章 葡萄园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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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懿旨的拟写与敕旨不同, 常与君王的内闱事相干,不需要台省官员层层润色,也不讲究骈四俪六、用典玄奥, 是以, 即便宋迢迢听旨时频频出神, 依旧轻易就能将旨意辨明。

    严格来说,这是一道与她毫不相干的诏令, 倘使不是发旨人位高权重,她很不必在这做出一副恭谨聆诲的姿态。

    与这万国来仪的朝宴相比, 她更关心今夜碧沼携来的密信。

    她这位承托厚望的关键人物满不在乎, 在座为立后一事抢先站队的朝臣却是面色不善, 几欲开口驳论,之中当属左相郦成道的反应最为醒目。

    但见他瞠目结舌,愕然之下屡屡呵气, 精心蓄养的美髯被他的气声惊得飞扑。

    不知情的人远远一望, 或许会觉得这样的场面诙谐滑稽, 知悉内情的宋迢迢察觉到, 却是下意识的蹙眉,隐隐觉得不妙。

    立后兹事体大, 关乎国本。

    大舜又是前朝大族造反起家, 建国后为稳定朝纲,多与望族联姻制衡中宸。

    纵有太宗力排众议, 开辟科举取士之路, 为寒门士子争来一线生门, 可是望族把持朝野多年, 积重难返, 庶族与门阀之间仍有难以逾越的鸿沟。

    当初萧偃说服左相时, 借用汉室宣帝的典故,一时说南园遗爱,一时说故剑情深,多番强调糟糠之妻不可弃,否则将为天下士林、乡野黎氓所耻笑。

    实则这只是浅薄的遮掩说辞,最要紧的是众人皆知却不曾宣之于口的关窍。

    宋迢迢不单是萧偃蒙难时不离不弃的“发妻”,更是商户女,是出身庶族的寻常女郎。

    以左相为首的党派,多是从蓬门荜户入仕,在朝堂中攀藤附葛,诸般不易,如若本朝能够拥趸一位庶族血脉的皇后,于国润民,将是莫大的助力。

    左相与维护望族的右相争逐多日,因着萧偃偏帮,清流响应,好容易要有眉目,本以为依照贺太后一贯疏淡的禀性,并无太多波折,不想风云突变,实是教人哗然。

    许是气氛过于诡谲,丝竹声幽幽转停,宋迢迢抬眸去看,见帝王稳坐高台,面色不大露出端倪,唯有向太后举杯的手稍稍倾斜,杯中琥珀色的酒液泄漏一二滴,玷污他绣华丽章纹的蔽膝。

    今夜大宴,帝王穿的是博冠吉服。

    侍奉的内侍目露惊骇,善于察言观色的臣子亦是正襟危坐,不敢多言,左相观之,不得不敛声收势。

    宋迢迢明白,萧偃这样喜怒不形于色的人,当下见得他眉眼淡淡,三分失神,恐怕心中早是雷嗔电怒,骏波虎浪。

    贺太后却是一副置身事外的情态,施施然起身,红唇翕张,大抵是说她年高不济事,欲去偏殿歇息,请群臣自乐云云。

    语毕,当真转身步入内殿。

    宴饮过半,百官依次奉过金镜与承露囊,寿礼祝词已经献罢,并无旁的要事,倘有不胜酒力者,述明原由后退席无伤大雅。

    然而贺太后与萧偃是血亲母子,酒按三巡的表面功夫,竟也不愿尽心麽?

    夜色灯火中,酒气衣香交错,暗流层涌,萧偃但笑不语,手中青金杯盏轻轻一掷,发出铿锵嗡鸣,宋迢迢默默观望着,余光瞥见一名近臣被掷杯声惊的浑身震颤。

    再抬首,台间帝王已然离席。

    宋迢迢若有所思,听见内侍向左右近臣交代,帝王暂去更衣。

    一时间,群臣面面相觑,噤若寒蝉。

    少女垂眸,兀自呷酒,突觉背后如芒在刺,她拧眉,回头望见朱袍加身的薛锦词,墨发金冠,狐狸眼轻佻,正遥遥向自己举杯。

    她不予理会,他也不羞恼,转而与同僚叙话,她顺着他的视线逡巡,发觉在座人泰半都在暗暗打量她。

    她遽然忆起自己当局人的身份,捏着夜光杯,低眉含首,半晌无言,众人只当她是伤神至极,过得少顷,又见她拂袖离座,十足抱屈衔冤的情态,深以为然。

    宋迢迢苦等半日,终于得以脱离金鼓喧阗的大殿,得片刻清闲自在,她领着从云并两名宫婢,绕着曲池闲逛。

    下弦月弯折如眉,斜斜坠在天际,透过浮云送来一池流荧般的月光,行宫内外的人员几乎尽在参宴,观景的林苑人迹罕至,独剩螗蜩在荷花枝叶间低吟浅唱。

    宋迢迢看的一阵,突地俯下身子,去拨弄几尾近岸的游鱼,少女玉白的指尖被红鲤逐一吻过,她慢悠悠撩起水波,濯过摆尾的鲤鱼,又去泼摇曳的荷花。

    不多时,她的裙摆袖口被洇湿小块,从云这才敢来规劝:“夫人,您停药不过三四日,仍要注意保养身子,不宜贪凉戏水。”

    说完,宫娥颇有些忐忑的觑了眼宋迢迢,毕竟这位主的脾气可算不上软和,稍有不顺意,天子近前,她也是撂脸子摔门两不误的。

    却不想少女眼波流眄,只是道:“七月流火,八月未央,这时节惧热尚来不及呢。”

    她一面说,一面直起腰身,绽出如花的笑靥,“罢罢,不好教你们为难的,这处的小桥亭阁有几分意趣,容我游览一盏茶的功夫,可否?”

    从云岂敢说半个不字,一行人随她步出二三丈远,忽听得她惊呼道:“我随身的那方绫帕不见了,原说用来揩一揩指间的水……”

    从云一听,立时道:“是夫人贯来贴身携带的那方吗?金丝攒牡丹的样式,角落夫人亲自绣的小字?”

    宋迢迢颔首,“确是。”

    从云不由得面露焦色,急急道:“约摸是方才不察,落在席间,这般贴身的物件,倘被青年臣子拾得,恐有一场风波……”她思及此处,连忙指使身旁一名小宫娥去寻。

    宋迢迢却道:“前月将将放出去一批宫女,现而今手底下的婢子多是新进宫的,不如从云你亲自去找,来得更妥帖。”

    她唇角噙笑,抬手随意点向池中的攒尖亭,“我暂去那处等候你就是。”

    她说的在理,从云未曾多想,唱喏后匆匆折回设宴的大殿。

    池面放置着曲折的浮桥,宋迢迢拾阶而上,繁复的提花绢裙裳迤逦,分拂开沿路低垂的菡萏花苞,停步在亭内。

    四遭寂寂,晚风送来远处的蝉鸣蛙声。

    “菡萏香连十顷陂,船动湖光滟滟秋。”少女手持纨扇,敲击角亭的阑干,慢慢笑起来,“贺娘子,船中观景,月下赏莲,是否别有滋味?”*

    话落几息,近亭台的薿薿荷花丛中,船橹吱呀,隐约露出一叶蓬船。

    叮咚叮咚——继而有晃荡相击的铃音响起,她不必回首,擎等着女子来到她身畔,与她并肩而立。

    宋迢迢略略侧目,入目即是一张秾艳似桃李的面容,唇如点丹,肤若凝脂,耳边的鸡血石坠子招摇夺目。

    女子一双媚眼如丝,配着弯弯的黛眉,别有灵韵,竟教她越发觉得熟悉。

    她不自觉有些微恍惚。

    “宋娘子。”贺韫之开口,嗓音类似指甲划过丝缎时的感触,低柔,暗昧,莫名带着嘶哑。

    这是全然陌生的声音,令她从纷杂思绪中抽离。

    宋迢迢咂摸着她的称呼,目光明灭,将纨扇递与宫娥,轻飘飘发话:“我与贺娘子一见如故,欲说些体己话,你们去岸边稍候。届时引从云来见我。”

    两个宫娥不经事,哪敢驳她,只得照办。

    贺韫之没有屏退身后的侍女,宋迢迢并不在意,一派坦然,“贺娘子受过太后的旨,席间追来祝酒的应当络绎不绝,怎么反而在僻静的莲池中,行舟追踪我许久。”

    贺韫之弯唇,“受人之托,忠人之事,我来代人传个话罢了。”

    “毕竟,我从前常常受太子阿兄惠泽,有恩须偿。”她说的煞有介事,唇畔笑意若有似无,搭配她妩媚风流的眉目,反显得慵僻。

    宋迢迢闻言,淡然的假面出现裂痕,神色几变,犹自克制,“贺娘子这一通话,实是教人雾里看花,瞧不真切。”

    贺韫之不理会,染着丹蔻的长甲勾起莲叶中一点露珠,自顾自呢喃:“行宫西面的葡萄园,有淮南进贡栽培的甜瓜,蔓蔓日茂,酥甜爽口,宋娘子不想尝尝吗?”

    宋迢迢默了一瞬,“瓜性生冷,我身子弱,不堪多食。”

    贺韫之的笑带出点真心实意,“宋娘子所图之事,不涉险,不受皮肉之苦,如何能成?”

    宋迢迢眸光晃曳几许,忽而举步向外,头也不回道:“甘愿己身伺虎,唯独不肯殃及鱼池。”

    “宋娘子。”女子唤住她,语气冷锐下来,“你在庐州碧湖欠我一命,总是要还的呀。”

    她抬袖遮住下半张脸,仿佛在笑,又仿佛在叹息。

    宋迢迢回眸,看见她秾丽的眸子半眯起来,魅惑又残忍,九年前的回忆霎时涌现。

    碧湖,迷雾,毒蛇瘴气,面敷青纱、脾气古怪的采药女郎……

    她听见她说:“我实在很想、很想当这个皇后,可是有你在一日,我都难以如愿啊……”

    “宋娘子,我们各取所需,两厢便宜,岂不是皆大欢喜?”

    *

    萧偃披着满身酒气回宫时,宋迢迢恰倚在寝榻上翻书,原还算心平气静,远远听见他的脚步声,立刻丢开手中的书卷,合掌枕在面颊边假寐,十成十使性掼气的模样。

    萧偃瞧见,非但不恼,反而带了两分笑面,转步去湢室沐水净身。

    待他擦着湿发,踱步逼近梨花木榻,伸手去抚她的乌发,探到她腮边一滴清泪,眉心一蹙,捧起她的脸庞欲要察看。

    就见她巴掌大的白玉面上,一双琉璃眼清透破碎,眸中泪光涟涟,红晕从眼尾蔓延到脖颈,滴粉搓酥般,与她欢.愉时遍身的粉光相似,只一眼就叫人心生怜意。

    帝王不自禁勾起惑人的狐狸眼,指腹摩挲,正要启唇,少女不由分说扬起手,将他骨节分明的大掌拍落,自顾自躺去床榻的另一头闷气——

    *皇甫宋的诗,化用。

    终于终于终于铺垫完了(? ? ?? )确实是有点无聊嗷……

    下一章出个女鹅和偃狗的纯享版(是出纯享版还是直接捅刀子跑路呢??)

    解释一下癞皮狗作者的更新情况,大四的课程是我从未设想过的道路……从早八到晚自习方方面面全包围,没有丝毫遗漏,基友看了都直呼荒谬!话说医学专业真的不给人留一点活路吗?!

    不堪重负且码字蜗速的作者菌,只能吭吭哧哧码完下面七万字,打上完结标那天我会喜极而泣的吧T^T

    第44章 簪子

    =====================

    萧偃笑意不减, 搁下手中的松江布巾,赤足上榻,倚着引枕瞧她先前弃在一旁的戏文, 翻看半晌, 琅声念起来:“态恹恹轻云软四肢, 影濛濛空花乱双眼……”*

    好巧不巧,念的偏偏是当中稍显靡艳的一折, 宋迢迢阖着双目,本不欲言语, 听他越念越不成调子, 未持戏文的手也不大安分, 一径滑入她衣襟中,轻拢慢捻。

    宋迢迢这才忍不住怒而起身,扬手递去一掌。

    她下手不轻, 在宫中保养渐长的丹蔻, 顷刻在他如玉的下颌擦出几道划痕, 旧痕叠新伤, 配着他脉脉含水的眉眼,糅杂出一股莫名的风情。

    萧偃不怒反笑:“我这三天两头面上挂彩, 与那起子老臣着实分说不清。月娘换一处隐秘的下手, 如何?”

    话落,转去捉她的手, 引着她从自己的胸膛攀延到结喉。

    青年的肌块虬结, 结喉隆起处, 如同山脊间兀立的峰峦, 嶙峋骨感, 少女银朱色的指尖碾转于上, 时轻时重,说不清是调/情还是行凶。

    宋迢迢冷冷看着她,即便萧偃当真驱使她在他的喉管刻出血痕,她也毫不动容,然而不知不觉中,她的泪水已经收势。

    帝王的血珠与她甲床的朱砂混合,愈染愈红,她低头看的一阵,逐渐尝到口腔里泪水的咸腥气。

    再抬头,她发觉对面人在用绫帕擦拭血迹,定睛一看,那方绫帕现出一角花样子,几重栩栩如生的金丝攒牡丹,不是她的贴身绣帕又是哪样?

    她愣怔一息,丝毫慌乱都不曾表露,静静等着萧偃发话,果听得他意有所指道:“月娘从前遇着事,总是留全副心思去应付,少会枉费精力掉眼泪的,除非故意为之,如今竟是大不同了。”

    宋迢迢焉不知他的疑虑从何而来,她蹙着眉,一副极不耐烦斡旋的模样,只是道:“天下事万千,归根结底都是陛下主掌,能有我什么事?”

    她扯唇,嗤笑他:“譬如适才,妾好端端在游园,遇着贺娘子,教她劈头盖脸训斥一通,她不日即是中宫贵主,与陛下关联紧密。该由陛下来应付才是。”

    “妾经此一遭无妄之灾,无计奈何,竟然连喜怒哀情都不得自主了麽?”

    萧偃捂着绫帕,撩起眼尾长长的睫羽,抬眸看她,似笑非笑,并不应答。

    宋迢迢阵脚不乱,一面整理凌乱的衣襟,一面起身趿绣鞋,“罢罢,陛下既然对我疑心至此,自去听贺娘子的说辞就是,何必来试我?不如留我一个清净!”

    她的语气淡淡,面色越发不见好,拂开帘帐就要向偏殿行去。

    自然是脱身不得的,萧偃这绫帕是傍晚他听宫人禀报事务时,从自己的袖角寻摸到的——帝王诞辰宴将至,各地官员的贺折如同雪片纷飞沓来,当中夹杂着刺促不休的立后党争,直教人不得安宁。

    他常常半日见不到宋迢迢一面,心中躁郁,几要遏制不住,倏地福至心灵,找到这件无意间掠走的小物,略略低头,闻得浅淡的辛夷花香,这才能够继续忍耐下去。

    他清楚意识到自己的诡诞之处,更深知自己对宋迢迢的痴迷日益病态,近乎达到一种成瘾的地步。

    长此以往,事态或将发展到无比骇人的局面,萧偃不以为然,他甚至觉得这称得上益事。

    肉胎凡俗本就荏弱,不堪一击,六淫病邪,刀枪剑戟,都是足矣夺人性命的利器。他不过是比常人多添一条软肋。

    前者不能令他心甘情愿受死,后者却是他甘之如饴。

    他给予宋迢迢扼杀他的铡刀,乖觉的被她手中的锁铐牵制,希冀以此博得她一点垂青。

    然而人性贪滥,他获得的远比设想中更多,亲昵的琐碎日常,共枕的漫漫长夜,教他食髓知味,再不愿做一只依凭怜意过活的刍狗。

    他如同深埋着蛊毒的容器,被温情的养料无声溉汲,日复一日中,他撑成一只庞大的恶鬼,索求无度,患得患失。

    一旦宋迢迢露出叛离的征兆,就能令他分崩瓦解成片片碎屑,血流蜿蜒入渠,他的魂魄旋即被恶鬼吞吃,彻底面目全非。

    今夜内殿对峙时,贺太后多番向他言语暗示,用宋迢迢别有深意的态度做文章,恰时暗卫来通禀,道是宋迢迢支开宫人,独自与贺三娘会面。

    二人相谈一盏茶的功夫,不知缘何。

    他免不得疑神见鬼,捏着话柄反复试探,探出原委,稍稍安心。

    只是一时有失方寸,惹出罅隙,到底有些因小失大,萧偃顾不得旁的细枝末节,追将过去,拥住少女低声细语哄劝半晌,勉力平息风波。

    宋迢迢撂开他的双手,挽着披帛往回走,执意要同他相隔三丈远,让他远远立着不得近身,待她熄去帐外衔枝灯,合拢帐幔安置下来,他才得以靠近床榻。

    迎面闻见散逸而出的帐中香,诱得他情不自禁再进一步,突觉足尖被硬物硌住。

    萧偃一顿,将披散的墨发束到背后,俯身,就着月光细看,瞧见一只半开的沉水木盒,盒中用绸布包裹的是件玉制品。

    他的指尖不自觉颤动几下,小心翼翼取出物件,入目是一支飞燕形的羊脂玉簪,雕工细腻,触手生温,握在手中仔细打量,果然发现簪身藏着小小的“燕”字。

    “燕”字篆刻细致,笔触隽永,不复当年的青涩。

    他的思绪陡然回到十五岁的冬夜,一个无须渲染、略略回溯,便可以溺死他的温暖冬夜。

    如何能不教他心动神移?

    他就这样维持着半跪的姿态,怔忡许久,再回首,是少女一把挑起帐幔,坐在帐内,粉面含霜,凉嗖嗖嗤他:“当今天子好气概,三更露水天,匐在小女子的床帏边,闷不吭声,意欲何为?”

    按着以往的章程,他必要顺势调笑起来,使气氛更加缓和,现而今,他默默半晌,终于开口,声音已是放的极轻,极轻,生怕惊扰什么似的。

    他问:“这是刻给桥头村燕娘的?还是给圣人阿偃的?”

    宋迢迢当然不会答,她蹙起眉头,轻轻啐他一口,倒头埋进锦被里,继续睡觉。

    可萧偃分明看见,她的目光是闪烁的,隐约带着羞怯。

    她没有拢住床帐,软烟缎制的帐子,在月色里飘来荡去,泄出流溢的光彩,似一弯虹桥。

    萧偃穿过虹桥,来到少女旁边安枕,他望着她堆在颈后的发丝,掌指微微动作,将二人的发丝交缠在一处。

    宋迢迢毫无所觉,直到腰肢被一双大掌束紧,帝王将面颊埋在她背后,既不出声,也没有下一步举措,他时不时瞬目,浓密的翦羽透过单薄衣裳,划过她的脊背,带起阵阵痒意。

    她不耐的抿唇,欲要制止,恍然察觉到,小片湿热的水气,在贴着她脊背的衣物间蔓延,一直渗入她的肌理。

    她最熟悉不过的触感。

    她不说话,三更的梆子将要敲响,月华渐渐黯淡,窗外涌现另一种昏黄的光亮,是寺人新换的长明灯。

    她唇瓣翕动,以几不可闻的音调,做出延宕已久的回应:“是给萧燕奴,萧子愆的。”

    “咚、咚。”是报更的梆子声,昏昏沉沉,合着明灭的火光,催的人眼皮渐重。

    少女的声线反而清脆起来,她轻快地哼一首祝曲,方道:“岁辰喜乐,岁岁安康。子愆。”

    萧偃停滞片刻,松开她的腰肢,仰面而卧,泪水从眼尾没入鬓发,转瞬模糊他的视线。

    宋迢迢默默支起身子,低眸与他对望,她的青丝倾泻而下,蔓上他的脖颈、下颌、眉心,像缠绵的菟丝花。

    他的记忆几乎出现错乱,恍惚间,居然闻到芙蓉花香,直到他听见她说:“我见你常常坐在窗边,把玩一支破簪子,原先不得而知内情,前些日碧沼入宫,同我说起旧事,我方才明了。”

    “她虽是旧人,也是一知半解,说的大概。我觉着,我们二人之间,欢喜时是极欢喜,怨恨时是极怨恨。算不得情意绵绵,亦不能算是断情绝义。”

    萧偃听罢,几度启唇,竟是喉头哽咽,发不出声。

    她叹一口气,俯下身子,似要吻他眼尾,最终仅是擦过他的鬓边,替他理顺沾在面颊的发丝,“我斗不过滔天的权柄,还是个俗人,无法矢口否认你的情意。”

    “不如比作这簪,重修旧好,从头来过。”

    “如何?”

    他再次瞬目,泪水潸潸如雨下,少女颈间的璎珞晃曳,贴着他的下颌,他被激得浑身瑟缩,仰头去衔她的红唇。

    宋迢迢坐在他胯/间,攀扶着他的肩颈,与他交吻。

    情至深处,二人衣裳半褪,萧偃尚留着一线清明,问她允不允,她一改常态,似有若无的在他耳旁呵气,“倘使我身怀皇嗣,这元后之位,恐怕非我莫属了?”

    萧偃含笑,狐狸眼一弯,重重击入,二人体肤霎时染红。

    有道是,两身香汗暗沾濡,阵阵春风透玉壶。乐处疏通迎刃剑,浙机流转走盘珠。*

    时隔三月,将将停药,二人情意转浓,不免有几日荒唐,等到宋迢迢从迷魂阵里晃过神来,秋狝将近,回宫之日近在眼前。

    葡萄园中瓜熟蒂落,去岁引进的乾和葡萄已然硕果累累,宋迢迢闲来无事,特去亲自采摘几道,所获满满两笸箩,泰半分与宫人。

    另留出几串上品,与萧偃在榻上吃着玩,玩着吃,不必细说。

    金商八月初,皇家在骊山围场行猎,设秋狝。

    宋迢迢随萧偃一同来到猎场,共同主持祭祀大礼。众人或许有心怀异议者,但是立后的册书在六月时,略过贺太后径直从中书发出,宋迢迢为后一事确是板上钉钉。

    即便是闹的母子不和,礼部着手仪程二月余,吉日、吉服皆已拟定,兼之左相力排众议。如今宋迢迢站在圣人身侧,旁人岂敢置喙一句?

    礼毕,猎场开,二人共骑一乘入密林。

    惊寒早已在周遭布下重重守卫,然则前些日变故骤生,他不得不打马追来,小心提点:“陛下,夫人,逆王余党侥幸脱身,纵然是不成气候,然他们贼心不死,仍旧在京畿流窜,务必时时留心。”

    “莫要脱离围场范围,确保万无一失。”

    萧偃颔首,引领亲信、护卫,飞驰入林——

    *戏文取自洪昇的长生殿。

    *古代诗词

    第45章 翠鸟

    =====================

    前夜落过雨, 猎场的地面半干,空中如盖的银杏树尚且积蓄着水露,颗颗如珠玉, 与日光糅合绽出虹霞般晕芒。

    行猎的人马自树荫下掠过, 震得露珠跌落, 碎在众人翻飞的衣摆、如驰的马蹄间。

    萧偃的马匹行在最前端,骑射二艺他俱是上等, 纵使策马如飞,也不会令共乘之人受颠簸之苦。

    劲厉的风如刀似刃, 卷开宋迢迢掩面的兜帽, 他单手控绁, 空出的手臂顺势抬起,欲替她整理兜帽。

    突听得“叮啷——”一声,身前的女子猛地侧过身, 捂住口鼻, 作干呕连连状, 动作之大, 连带着他马辔上悬挂的宝石匕首都惊落下来。

    萧偃一惊,连忙勒马, 稳住宋迢迢的腰身, 先是拍抚她的脊背,助她顺气, 尔后蹬鞍下马, 携她去路旁休整。

    他观她黛眉紧锁, 犹自强捺的情状, 心头发酸, 一面从腰间取出木香丸与水囊, 协她送服,一面闷声道:“想是我御马不够稳当,这才教你受累……”

    宋迢迢摇首,平复吐息,露出抹浅淡的笑,“是我不听奉御劝告,昨夜贪食凉物,闹得脾胃不和,与陛下无干。”

    她回头乜一眼身后的大队属臣——个个面有急色望眼欲穿。

    遂轻轻搡了搡他,“妾就地歇息片刻即可。大绥礼未毕,陛下从速前去,切勿延误时辰。”

    萧偃伸手去拭她泛白的面颊,触指一片凉意,不禁蹙额,“既如此,不必驾马,我们乘辇去就是,想必妥当得多。”

    宋迢迢大惊,“这是田狩礼,天子要意气轩昂,以昭国威,如何能乘辇?”

    话落,就见面前人唇角一拽,两弯翦羽间的水珠随之一颤,乌黑的眼瞳迸出凌凌亮光,这般飞扬神态,合着兜头洒下的金叶、阳光,尽显出几分少年气概。

    “古来圣人不善骑射者,乘玉辂的比比皆是。”

    “况且。”

    他字句笃至:“威临与否,我的箭自会告诉众人。”

    宋迢迢闻言一怔,转而掩面笑起来。

    她今日身着戎装,乌发间不饰钗环,唯有萧偃挑选的一枚玉簪花妆点鬓边,盈盈如同新雪,她一笑、一动,花蕊就随之溢散出清香。

    萧偃于是忆起从前在扬州城时,街头巷尾有许多卖花郎,四时花令,宋迢迢无不喜爱,常要买几支缀在衣带袖边,尔后悄悄从身后掩住他目光,要他闻香辨花。

    他少有说中的时候。

    因为大多数时候,他除了她怀抱里的暖香,嗅不到其他任何气味。

    他思及此处,突然情难自禁。

    俯身,低眉。

    在她簪着花的鬓发近处,落下一个稍纵即逝的吻。

    两片唇瓣飞也似的擦过少女耳廓,当真是稍纵即逝。

    二人却不约而同讶然张眸。双双晕红了脸。

    *

    萧偃最终没有乘辇。

    宋迢迢本就见不得血,现下抱恙,更不宜去参礼。

    再者,寻常辇车和玉辂全然不在一个规制,这样的场合之下,总归还是持重为宜。

    他听从宋迢迢劝说,将她留在原地。

    原地朝向南面,毗邻洛水,早早被卫士们廓清过,猛兽凶禽一概不现。时值秋序,反而有成群的翠鸟在水畔讴歌、繁衍。

    宋迢迢近日格外喜爱佩戴点翠的首饰,萧偃觉得翠色衬她,故同她道:“再早三四日,洛水畔或有连片的胡葵供你观赏,如今万物凋敝,河边除却芦苇飘絮,大抵只有翠鸟值得一观。”

    他抚弄一下她额心的法翠花钿,要她抬头去看远处的天幕。

    果然看见一群翠鸟。

    初时是模糊虚影,成群结队,从山峦间向水面振翅飞来。雾气隐隐,使它们的双翅连同尾羽呈现一种缥缈的碧色,上下翻飞着,好似起伏的浪涛。

    身畔人开口,尾音上扬雀跃:“且瞧,这翠鸟的顶羽,是它遍身羽毛中最瑰丽的一片,品质上乘,用来做头面恰恰好。”

    待到隔得近些,宋迢迢方才看清那片泛着缎光的顶羽,那样浓那样艳,在日光下烁烁生辉,同她发间的点翠如出一辙。

    宋迢迢出神,一时没接过话茬。

    在野的翠鸟须得擘浪衔鱼,自谋立身之法,以致奇丽的顶羽都沾染风尘。

    然有和风昫日、白芦荡水,它自在穿梭其间,纵是风尘满身也动人。

    总好过。

    好过为凡人一线欲念丧去生机,被人永久镶嵌在死物之中。

    宋迢迢抬手抚了抚眉上的花钿,低眸笑应一声,温言软语,同帝王暂别。

    *

    猎场中央,东西两面百余架鼓笳绕箫角,在士兵的敲击下如雷彻响,伴随着汹涌的鼓声,帝王率先射禽,收大绥。

    萧偃挽弓纵箭,箭矢从雉鸟的左膘穿透右肩,一击毙命,有参将躬身趋前,拾起雉鸟,将之奉上高台。

    高台两面的旌旗招展,萧偃持弓立在最前方,足下三军四夷齐齐跪拜,山呼万岁。

    他低眉下瞰,心中莫名有几分怅恍。

    总觉得这时候,月娘应该并肩立在他身旁。

    大绥礼毕,王公子弟次发,谓之小绥。

    事后,从猎百官开始射猎,旭日冉冉,鼓声渐歇,负责驱逆的军卫陆续退避,三军将士、参猎百姓方才得以自行游猎。

    萧偃挂念着事,略略同几位心膂寒暄过后,即要打马朝南面去,他掣紧缰绳,胯/下的骏马嘶鸣一声,高高扬起前蹄,向前跃出数丈。

    恰当时,女子因惊恐变得格外尖厉的叫唤声,似一把流箭刺入他的皮膜,他循声回头,在骚乱渐起的人群中,捕捉到数把飞刃破空逼来的动响。

    他一偏首,飞刃便从他的耳廓刮擦而过,牢牢钉在前方的杏树枝干间,霎时惊落一树飘零黄叶。

    萧偃掠起的发丝尚未落回肩头,又是一阵刀光剑影接踵袭来,人群已然大乱,几无自保之力的小官、平民各自散去避祸,配有府兵的高官既不敢上前,更不敢贸然离去,只得团团围困在一处,在秋风中瑟瑟抖抖。

    侍奉君王的亲卫已是无暇他顾,径直从四面八方聚来,将萧偃严密护在中央,列阵亟待拼杀。

    空气凝涩,含着冷霜与腥血的气息,萧偃半眯起眸子,观对面约有数百位手持刀兵的蒙面人,身形干练,布阵精到,无一不是行家。

    必是死士无疑。

    他估量一番,因惊寒提点,他身边特地多拨来几队人马,现而今分去一半予宋迢迢,余下百十人,同样是个中好手,兼有他坐镇,倘要平乱不消废吹灰之力。

    只是为首人手中持着一名女子,红衣高髻,头顶簪一支极亮的宝石簪子。

    他原不在意,劫个不相干的贵女就想碍他行事?实在是愚不可及。

    萧偃调回马头,迅速挽起长弓,前阵的死士作势杀来,他笑一笑,甚至有闲心驭马,引着自己慢悠悠挪步几下。

    青年的臂力千钧,弓满如月,箭当离弦之时,被劫持的女郎突然大声唤他:“明章阿兄!阿兄救我!”

    明章是萧仰的字。

    萧偃不为所动,萧明章那群兄弟姊妹和他是情谊甚笃,于他而言连陌路人都不如。

    他且紧着去寻月娘呢,虽说黎弦办事尤算可靠,但他的月娘娇娇怯怯,怎经得住一点腥风血雨。

    红衣女子见说情不通,尖声囔道:“妾是太后的侄女!贺三娘的小妹!今朝我死!明朝你的卿卿女郎安能如意?”

    “圣人执意与贺家离心离德,太后怎愿继续让步,让圣人扶持一介庶族做国母!”

    萧偃凝眉,细看两眼,发觉她发顶的宝石簪子确是贺太后常日佩戴的,即知她所言不虚。

    女子见萧偃面露犹疑,然执箭的手并未松懈,两派人马已经缠斗起来,她脖间的刀刃更是越抵越深,心知必要加把猛药方能遂意。

    她稳稳心神,掐出个嗤笑,刻意激他,“陛下恐怕不知道罢……这群人是从南面潜伏杀来的,南面、南面有什么要紧的人?陛下竟然全然不知麽?”

    话音刚落,她就见一道黑影直直飞掠过来,不过瞬息之间,单听得喉管被豁开的噗嗤声响,滚烫的鲜血溅涌在她发间,顺着鬓角蜿蜒而下,黏腻得教人作呕。

    她一介贵女,何尝见识过这般场面,惊惧得大叫起来,连连向后爬,被一个泛着异香的怀抱拢住,她回眸,瞧见贺韫之一身朱色胡服,眸光似水,在唤她乳名。

    “颍娘。”

    贺颍之视线向下,入目是三姊手中沾血的长鞭,心道得亏有她三姊缚住为首之人,配合萧偃飞驰而来的一箭,将将护住她一条小命。

    她悬着的心放回腹中,整个人有种大难得脱的虚妄感,迷迷糊糊半阖起眼,蓦地被人勒住脖子,强逼着瞠开双目。

    她被勒得一双眼睛翻白,迷蒙中看见男子目眦欲裂,追问她原委,往日水月观音似的翩翩郎君,尔今浑似炼狱修罗般骇人。

    贺韫之要来阻拦,居然动不得他分毫,秋风卷地,他长长的、因动武半散的乌发打着旋,贴着他惨白的颈窝拂动,阴森森一股寒气直冒出来。

    贺颍之被唬得直打哆嗦,反反复复听闻一句——“何处?那群人挟着月娘往何处去?”

    不知是不是她的错觉,短短一句话,发话人好似随着她战栗的幅度在一齐打颤。

    她原就是诓他的,这会子说不出一词半句。

    还是身旁的三姊及时出声:“陛下,妾知晓。”

    “宋女郎的去处,妾知晓。”

    颈间的掌指一松,贺颍之瘫倒在地面,大口大口喘气,再抬首,唯见得马匹扬起的滚滚烟尘——

    颍娘:疯狗!简直是疯狗!

    月娘:娇娇怯怯? (娇娇怯怯磨刀中.微笑.jpg)

    考完啦!!!之前断断续续码的,想了想还是分两章发出来

    上学咕太久了……还有宝子在吗大哭T﹏T感谢在2023-10-16 05:00:46~2024-01-12 08:17:28期间为我投出霸王票或灌溉营养液的小天使哦~

    感谢灌溉营养液的小天使:今天你上岸了么 5瓶;枏 1瓶;

    非常感谢大家对我的支持,我会继续努力的!

    第46章 成败

    =====================

    红日似一只鲜艳欲滴的玛瑙耳珰, 轻忽地悬在青山之上,欲坠不坠,涂抹出一片斑驳云霞。

    云霞下, 江涛边。

    宋迢迢坐在临岸的巨石上, 就着江水擦拭自己足踝间的血迹, 梳洗罢,她哼着江南小调扬首, 远远的,就看见萧偃乘着乌蹄马驰来。

    马儿踏过沿路的水洼, 水珠四溅, 碎成片片乱霞。她眯起清亮的眼, 露出点笑意,静静坐着,烟罗纱的裙裾散成重叠花瓣状, 笑问下马后疾步走向她的郎君。

    “我不是托人同你说, 你不必着急追来麽?我这无甚大碍, 猎场中臣民俱在, 你身为国君,不好囿于私情, 要教人诟病的。”

    萧偃两片唇瓣抿成薄薄一线, 并不肯答话,只凑近她箍住她的腕子, 将她上上下下逡巡一遭, 分明见得她周身无恙, 仍不大放心, 颇显焦躁的凝着眉。

    好半晌, 他犹疑开口, 问她往事是否还记得明晰,可有模糊不连贯之处。

    宋迢迢闻言,哑然失笑,心知他是因从前的事故,对受惊失魂这类意外万分忌讳。

    少女眨眨明眸,蓄意逗他,“的确有些记不大清的……方才刺客陡现,我教人护着,不慎沾惹血渍,才换了衣裳,眼下双足浸水,还须一套净爽的鞋袜。”

    “烦问陛下,你是觉着白玉兰的样式——配我的罗裙合宜?还是海棠春的花样更搭?”

    萧偃一怔,紧绷的眉眼蓦然松动下来。

    宋迢迢眉眼弯弯,芙蓉面粉白,她仰头折腰,顺着身后投落的晖光向他倾斜,二人的影子依偎在一处,远看颇缠绵的姿态。

    他不免被她这副俏生生的情态触动,环臂搂上她的腰肢,将她往怀间带,带着她足尖踮起,与他交颈含吻。

    四下跟随的侍臣不敢随意窥探,慌忙撇开目光,更有甚者,譬如惊寒,忙不迭避走去寻中伤的卫士问话。

    寻常的卫士几无伤残的,反是黎弦这位副统领受了一记暗箭,未中要害,但因箭身涂有迷/药,纵然服过丹药止血,整个人依然昏昏沉沉。

    她靠坐在一株杨树下,见惊寒前来,强撑着瞠开双目,同他叙话。

    二人相互对照一番,确认撞见的是同一拨人,现而今时局大定,最有可能背逆大流作乱的即是萧传。

    惊寒听得原委,欲去同萧偃禀话请示,遂命人留下照看黎弦。

    尚不及起身,突地被黎弦唤住,他回首,瞧她半阖着眼眸,眉目间隐含忐忑与不安,似乎摇摆许久方才定夺。

    “另有一事,是关乎宋娘子的,不知当不当讲……然我思及娘子与陛下关联密切,还是兢慎为好。”

    她眼胞无力下垂,吐字愈发迟缓,断断续续道:“往这一片来的刺客并不多……与我们打个平手尚且吃力,本应极好对付……”

    “然而、打斗中……我发觉对方有意避退,不去伤及宋娘子,甚至不朝偶发的漏洞处突袭……死死抓住我们不放……这是一则。”

    “二则、二则,娘子有几次,有意无意的曝露自身……像是在……”

    话未尽,黎弦沉沉昏睡过去。

    惊寒楞楞无言,怀揣着这番别含深意的说辞,心旌摇曳的往回走。

    他拿不准主意,在相拥二人的数丈远处站定,余光觑见帝王倾折的腰脊直起,女郎撒花般的裙面垂覆下来,心说应是无须避讳了,遂悄悄支起耳朵,探听二人私语。

    大抵是曛风凉飒,吹得情热的郎君清明几分,他咂摸出一点佹异,探问:“犹记得弗光山夜雨,你入山救我,为甩脱几只虫豸,略略施展过手段,为着这事,你尚且很是惶惶。”

    “今日亲见到生死搏杀的场面,怎么反不大畏怯?”

    宋迢迢横眉,作势嗔他。

    “阿郎这是什么话,你说的劳什子弗光山,我印象全无。只今日一事,我教黎统领严密看护着,油皮不曾擦破半点,两厢争锋,无一罹难者,相比我闯南北时所见的骇事,已然算平顺的。”

    “况且我一见你焦心不已、手足无措的模样,心中哪有他事?唯觉得甜如蜜吔!”

    她语调宛转,说着说着攀上他的肩头,在他耳畔呢喃,呵气如兰。

    近来的宋迢迢与以往大不同,或许是将将诉明心意,她变得殊为天姿烂漫,惯爱与他亲昵顽笑,一颦一笑,情意侬侬,莫不勾人。

    一句轻飘飘的阿郎,就令萧偃遍身骨酥,卸下大半刺甲。

    縐纱制的长袖在她肘弯堆叠起来,云纱衬藕臂,光洁无比,偏生她还要用手背摩挲他耳后的软肉。

    轻轻一触,萧偃就知当中的滑腻香软,他如玉的耳廓红烫,再忍不住,伸出手来。

    欲去揽她腰肢。

    又见少女扑棱一下长睫,足尖点地,退离数步。

    他单单勾住她披帛的一角,听见她笑说:“妾先去换双干净鞋袜。”

    语罢,像只翩跹的花蝴蝶一样飞走,避去不见外人的角落整装。

    萧偃望着她的背影,抬指触了触耳背的肌肤,浅浅抿出个笑来,克制着隐下,才转头命惊寒上前回话。

    前因后果,他细细听罢,面色无波。

    只垂睫拨弄着腕间的琥珀手钏,似笑非笑,“你在一旁惴惴良久,就为禀这样一件毫无异兆的小事?”

    惊寒喉头一梗,斟酌半晌,咬牙开口,“陛下是否思量过,逆王侥幸得脱一事?”

    “彼时,禁军连同暗卫,将骊山行苑里里外外翻查一通,足足巡检三日三夜,居然寻不到一个伤重无援的逆贼,陛下以为,这是缘何?”

    这话乍听半遮半掩,联合发话人前后的种种反应,谜面昭然若揭。

    风卷连袂,萧偃鬓边的发丝逐一翩飞向上,去吻他噙笑的唇角、点朱的眉心,他的声音在风声中陡然变得极轻极柔,“喔?燕统领的意思是,朕身畔……”

    “有内贼与之接应?”

    惊寒听着君王盈盈吐字,心却一寸较一寸更冷,他背脊绷直,在手钏砸到他额角的前一刻,默默蓄力,以作驰缓,仍旧不可避免的被击出一道血痕。

    透如金光的琥珀在地面上下飞弹,像暴风中裂为碎片的雨珠,凝着残阳,凝着血水,照出青年缩成尖芒的一对瞳仁。

    照出他冶艳孽丽到骇人的笑。

    “我是月娘少时唯一挚友,是她生死与共、悲喜同知的枕边人,她连我都忘得一干二净。”

    “莫非还会记得萧传,记得一只蠹虫?”

    他绛唇张合,吐字极冷。

    “凭他也配?”

    *

    宋迢迢倚着石墙,换完鞋袜,欲要出洞,洞内光线蓦地一暗,她抬眸与前方矗立的郎君对视,讶然一笑:“阿偃怎地来了?”

    身前人逆着光,她看不清他神色,但听得他微微带笑的嗓音,“外头落了小雨,我忧心你被雨淋湿,特地来寻。”

    宋迢迢探身去望,确实有连丝般的雨水向内飘来,却不见有侍奉伞具的宫人随从。

    她一愣,转道:“千金之子坐不垂堂,才先肃清过逆党,陛下怎好孤身前来,幸而无事,速速离去罢。”

    一面说,一面执起他的手向外走,萧偃屹然不动,反与她叙起闲话:“整好下着雨,不便驭马,月娘陪我奔波赶来,苦等半日,不曾好生游赏就离去,未免有些缺憾。”

    “月娘不觉着麽?”

    他定定凝睇她眼眸,她同样回望他,眉目不见半点波澜。

    她泰然道:“骊山常在,洛水常在,总有再会时,何必介怀?万事以陛下安危为先。况且,黎统领受着伤,在山野中不利于养伤,尽早归去的好。”

    她顿了顿,“倘若阿偃实在过意不去,不如在回程路上为我擒一只翠鸟。我喜爱它的美丽,想要豢养在室。”

    “不必回程。”

    宋迢迢蹙额,“嗯?”

    “不必回程,落雨天翠鸟归巢,你所在的洞穴隐蔽,生有枝蔓,最宜做翠鸟的巢穴。”

    语毕,萧偃忽地闪身,向更深处逼去。

    宋迢迢旋即跟上。

    岩壁生长的草木藤蔓窸窣动响,好似有人在前方潜逃。

    二人迅速移步到洞穴尽头,映入眼帘的,是一座银河倒泻般的瀑布。

    猎场地处骊山山峰,故有洛水的分支在山峰处悬落,形成奇观。

    退无可退,隐匿在暗处的人不得不现身,径直射出两发弩箭,直逼萧偃面门。

    萧偃哂笑一声,拔剑悉数挡去,箭矢坠地,浩大的水声中,他捕捉到一丝极为细微、迅疾的声音。

    是自他背后袭来!

    兵器与他不足一寸之遥。

    他反应敏绝,正要躲避。

    电光火石间,一道芙蕖色的身影飞身扑来,少女紧紧拢住他的肩背,像含苞的花瓣,柔软包覆着他,带着他躲避暗箭。

    带着他不断往下坠。

    他们融入水幕中。

    有更多的箭矢自上方射来,萧偃浑身一颤,几乎是下意识的压制着女郎,使她转移至他的庇翼之下,躲避箭流。

    数不清的兵箭自他身旁刮擦而过,当中有一支,力道既准又大,刺入他的脊背,牢牢钉进他的肺腑间。

    水流冲刷箭羽,使之簌簌动响,搅得他五脏六腑一齐发疼。

    疼得他几度晕厥过去。

    恍惚清醒的一二次。

    一次是山谷荒林中,宋迢迢用纤瘦的身躯托着他向前走,他无法知晓她要去往何处,愈来愈大的雨幕冲刷他的伤处、血肉,他无法出声。

    即便少女的肌肤湿冷至极,他还是忍不住尽最大的气力拥住她,缠住她。

    近乎本能的。

    像是要使两块冰凉的木石牢牢契合在一起,使自己长久嵌在她的骨血中。

    他觉得自己几要成功了。

    第二次清醒是在一处低矮的洞穴,他在少女的抽泣声中睁开双眸,不甚明晰的视线内,是跳动的火堆,和满身狼狈的少女。

    她匍匐过来,柔柔圈住他的双肩,哀戚的说他们或许要一同死在这。

    死去。

    一同死去。

    他听闻这话,油然生出一种期许。

    甚至想,这样死去,他无比甘愿。

    无比甘愿。

    可少女的哭泣令他心烦意乱,一颗心被她哭得碎作无数片。

    于是他忍不住应下她一个要求。

    他许诺,即便身死在这个雨夜,他为她生辰所立的旨意依旧奏效——那道保她全族安泰、富贵无忧的旨。

    他曾经御笔所书的圣旨,尔今兼之他金口玉言,亲手戳下永不移易的血印,更是一诺九鼎。

    少女得偿所愿,琉璃眼立刻变得亮晶晶的,她露出甜腻的梨涡,低眉与他对望,发丝是缠绵的菟丝花,蔓上他的脖颈、下颌、眉心。

    蔓上息春院的月夜,蔓上骊山的温泉宫,蔓上他带血的喉管。

    他嗅到麻药的气息,眼皮沉坠,背部的断箭被戳的更深,深入骨髓。

    辛夷花的香气越来越远。

    越来越远。

    倏尔飘散不现。

    ……

    萧偃再度睁眼时,雨声伴随着渐次逼近的甲戈声在耳畔奏响,洞外暴雨冲刷着枫叶,那样的艳红,直似无数血流汇成的沟渠,向自己涌来。

    洞内除却他,独剩一堆衰败的篝火,还有一支被泥泞浸染的点翠长簪。

    雨势渐歇,萧传带领若干人马,持弓配剑,潜伏进来,他垂眸,冷冷看着男子伏在地面,佝偻身形,将脏污的长簪纳入怀间,喉间嗬嗬嘶气,状若癫狂,时哭时笑。

    雨雾戛然散去,一缕月光投照在他弓起的背部。

    那里空无一物,没有断箭,唯有血洞。

    与长簪的形状吻合——

    私密马赛写最后一段的时候太困惹,写的有点晦涩,视角太单一……大家要读懂最后一段,只要知道一个问题就会明白的(>_<)

    男主受伤的时候,女鹅没有当即离开的原因是什么捏?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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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第47章 双鱼佩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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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银鞍制衡住看守的禁卫, 孤身从猎场附近的宫人营帐闯出来时,天地间几乎被雨水浸为一片汪洋。

    他甩脱追兵,草草缚住手臂的裂口, 冒雨朝宋迢迢事先交代的接头地奔走。

    圣人落难, 行踪不明, 骊山上下都是搜寻的卫士,各府各卫倾巢而出, 披甲执锐的士兵遍布连绵山峰中各个角落。

    银鞍觑了觑自己从旁人身上扒下来的甲胄,一面整装一面前行, 心道娘子所言果真不虚, 事态闹得愈大, 愈便于浑水摸鱼。

    他只消低着眉,默默缀在人群后方,趁着乌天黑地, 悄悄潜入众人都难留意的小径, 即可脱身。

    为免教人察出异样, 他不曾骑马, 一路驰风骋雨疾行,好在他近年来轻功进益, 更加异于常人。

    不过半个时辰, 他来到落满红叶的山径深处,这地界靠近骊山南面, 是沿洛水蜿蜒而下的一隅山谷, 隐蔽至极。

    也是骊山内外方圆十里, 最宜行密事的地方。

    夜色如漆似墨, 渲染雨露, 使满山谷的枫树都呈现一种黯淡的赭色, 他拨开低枝的红叶,寻到崖洞前,恰与洞中的宋迢迢遥遥对望。

    宋迢迢凝眉看他一眼,拨开伏地男子背部的长发,使那支耸立的、深可入骨的簪子显露在外,尔后她缓缓抬手,将它按得更深,再抽取出来。

    她站起身,略略擦拭过簪身的血迹,素手一扬,就将簪子掷在泥地。

    簪身没入泥泞,转瞬辨不清它翠色/欲滴的原貌。

    “走罢。”宋迢迢话音清淡,不施舍身后人或物半分余光,径自向前。

    彻底步出崖洞之际,银鞍捺不过心中恛惶,频频向后张望,道:“娘子当真就这样离去?留着这人必是祸患,不如就势除去他。”

    宋迢迢睨他一眼,意味不明笑说:“你莫忘了,当初萧传同意合谋,任凭我等差遣……他的条件是什么?”

    “我这一刀,一是因形势所迫——当时情形危急,倘若萧燕奴避过所有流箭,毫发无损,他如何能够像现在这般,气息奄奄任人钳制?”

    “二则。”她话音一顿,两弯细细的黛眉紧紧蹙起,倏尔散开,眸间氲出一片如霜冷色,“我实在恶他甚矣,久矣。”

    “一时意气,险些踏错。”

    她叹息,“幸而我随身携着曼陀散,向他求旨时,他重伤又浑噩,不曾扰乱紧要的一环。”

    见少年蹙额不语,宋迢迢摇首,疾步往前,掠过重重叠叠枫树枝干,随意择起一片红叶擦拭手心血污。

    擦洗罢,她从怀中抽出张保管极妥当的血书,递给他,“圣人亲笔,戳盖血印,倘使能从中央发出,效力堪比丹书铁契,必保阖家太平。”

    银鞍这才肯挪步,他小心翼翼将之折整收纳,尔后拾起脖间骨笛,凑到唇边发出鹧鸪鸣叫,很快有一匹棕红的乌孙马踏飒奔来。

    二人蹬鞍上马的空隙,银鞍思及一事,问:“娘子当从何处借势,左右中央的决策?”

    少女翻身踏上马背,沾惹血污的罗裙在空中划出一道旎旎弧线。

    她的嗓音因在高处显得清越:“贺家手眼通天,你将这血书托给暗线,付与贺三娘。只要杜宋二家无恙,这皇后之位。”

    “她尽在掌中。”

    圆月阒然攀上群山之巅,青白的光晕啄吻她带血的脸颊、柔软的乌发,甲戈声夹杂马蹄声纷至沓来,宋迢迢轻轻扬起一个笑靥,似释然似慨叹。

    “葡萄园中,我不过助萧传遮掩一二,他就能做到如此地步。”

    “这弑父弑母仇人,理应由他亲手所刃。”

    雨落声声,声声更萧条。

    她落下马鞭,手不锁疆,就这般,山长水阔,信马游缰而去。

    *

    月盘横亘在交错生长的枝丫间,一滴白露浑含月华,自枝丫顶端的枯叶一跃而下,穿过生隙的崖洞,落在萧传的剑尖。

    萧偃跪坐于地面,不理会贴着脖颈肌肤的剑刃,只抬头注视持剑的青年。

    他看他一身乌青的织锦衣裳,袖间绣刻的蟒纹还是亲王的样式,这是违制。

    想来他一反贼,倒不会在乎则个。萧偃心道,又转过目光,煞有其事的逡巡他摘去面衣的面庞。

    是萧家人贯有的凌厉骨相。

    高鼻深目,下颌窄而尖,唯有一点大不同,萧传生就一双犬儿眼,圆碌碌滴溜溜,瞳仁黝黑,瞧着稚态可怜。

    大抵是随了他母亲崔贵妃。

    萧偃思绪一转,想到他母亲的死态,黑鸦鸦的翦羽一扑,突然噗呲笑出声来。

    悬在剑尖的露珠应声坠地,“嘀嗒”碎开。

    洞内余下人等俱是缄默不敢言,男子时发时止的笑音就显得格外刺耳。

    刺得萧传额角青筋一跳,全然忍耐不得,一力扬剑,欲要斩下他的头颅——来日挂在高墙,供人蔑视嗤笑。

    恰时,远远一阵鹧鸪哨声传入崖洞,他剑风凝滞,忆起漫山遍野焦头烂额、不得章法的大臣将士,决意暂时收敛杀意。

    同这位陛下好生顽笑一番,尔后起锅烹水,慢慢将刀山剑树、斧钺汤镬依次试过。

    即便尽试不得,把人抽筋剥皮折磨至死,也比一剑断送令人觉得快意。

    萧传转回剑锋,扯唇,凉凉笑问:“你可知晓我是何人?”

    萧偃闻言,止住笑,作认认真真凝睇状,直将对面人看的发毛,方才弯起狐狸眼,温声答:“自然知晓。”

    崖洞上方枯叶枝丫敲击,合着湿濡的水露,闷闷作响,青年的声音愈来愈低,一种古怪的婉转。

    “萧传萧庾信,前朝吴王,适年及冠,遭贬黜,妻下堂,膝下无子,少年好山水、好书画。双亲皆丧,生父谥英宗,毙于兄/嫂之手,大行前改立兄子为储;生母崔氏、崔氏。”

    “崔氏出自清河崔氏,五姓高门之女,贵不可言,平生最不屑与庶民贱奴为伍,然年前宫变,她被逼自刎,身上衣物钱财尽数被阉人搜刮,尸身无人收敛……”

    他说着说着,被血浸染的薄唇向两边裂开,仿佛谈及颇有致趣的轶事,乐得他咯咯笑出声来,眼角清泪流溢,长且媚的眼眸飞扬,如同亮眼的薄刃。

    他不住的笑,逐字念道:“曝尸日久,被鬣狗分食……”

    这是萧传第一次清楚知悉他父母的死态。

    他人力有限,大半布局须以行刺萧偃为要,探听的皆是最首要的讯息。坊间虽有关于此事的传言,但多半云里雾里,真假不明,他不忍反复卒听。

    尔今始作俑者在他耳边逐一分说,起初他强迫自己去直面,去为内心的恨意增添砝码,可是听到最后,他手足发颤,一颗心如置冰窟,痛意像阴寒的蛇,从足心爬遍他全身。

    痛到他几度辨不清身在何地,今夕何夕。

    萧传捂着剑柄,一时连呵斥之言都吐不出来,浑身抖如糠筛,直到他身后的部将无法忍耐,拔剑制止他满口恶语的堂兄。

    他恍然醒悟过来,大喝一声推开部将,双手擎剑欲刺。

    “陛下!陛下——”内使尖利的呼喊声自远处飘来,间或夹杂两句焦躁的泣音,萧传稍稍一怔,隐约听闻“宋女郎”“失算”“大事恶如崩”几词。

    “噗”的一声,鲜血溅涌,他尚未体会到任何感触,回头一望,细长的点翠簪子,自男子白玉般的掌心延伸出来,一直伸到他的喉头,没入血肉。

    贯穿整个喉管。

    萧传立时无力吐息,阖眸前一眼,看见自己的堂兄微微转头,乌黑的眼瞳脉脉一转,天真又残忍,“你碍着我路啦。”

    “庾信阿弟。”

    点翠长簪,连同被它夺去生机的身躯一齐轰然砸在地面,掼出巨响。

    萧偃充耳不闻,拭了拭眼皮间的血迹,拔出簪子径直向外闯,围在四面的部将面面相觑,大都生出骇色,当中有反应迅敏意欲出击者。

    他一概熟视无睹。

    直到一阵玉石碰撞的动响侵扰到他。

    萧偃脚步一顿,幽幽回眸,入目是一只剔透的双鱼玉佩。

    从萧传满是血色的手掌,滚到他足边,将将竭力。

    血丝宛若细网,霎时从两眦布满他整个眼白,他抿起唇角,很轻、很冷的笑一声,手腕一转,玉佩当即被他掷出的簪子击为粉齑。

    *

    寅时,鸿门县,南城门。

    街角叫卖炙胡饼的陈阿三自小目力惊人。

    譬如幼时的他,能敏锐察觉到两只巨胜奴间芝麻粒数量的不同;再譬如少年的他能一眼辨出一对双生姊妹的区别,小到一颗黑痣,大到身长体态;待到如今,他因着这项过人之处,逐渐成为辅翊县里官爷办差的熟手。*

    晨起出摊不多时,他发现一对古怪的兄弟,虽说他觉得不大像,偏偏寻不到其他恰当的称呼,就姑且称之为兄弟罢!

    这对兄弟样貌寻常,双双作胡人装扮,朝人堆里一扔,等闲是寻不出来的。

    他们当中称兄的一位,细白面,乌发,瞳色透亮,高约七尺,这样的身形在北地算瘦小,更不必同胡人相比。

    称弟的一位,反倒高大不少,面皮黝黑,一只碧眼一只蒙眼,约摸八尺多高,腰间挂对金刀,走动时刀首的铁环哗哗相击,时常站在其兄身旁,像是护卫,又或是遮掩。

    这样瞧着,他原不觉得有何古怪。

    直至那名兄长领着阿弟停在一处炙羊肉摊前,打算采买,因着羊肉块头大,商户要执刀切开来,以便携带。

    二人许是看商户的刀不洁净,遂取出把匕首,匕首乍看外壳寻常,壳中的刀刃却十足不凡,蕴华如水,居然有几分玄铁的影子!

    随后二人来到陈阿三的摊子,购入大量胡饼,当着人家的面,他不好细看,粗粗扫过他们背间的行囊。

    轻装简行,购置干粮,大概率是要远行的。

    他特地留三分心眼,目送二人走远,观那兄长步伐举止,总觉得透着女儿态。

    他探耳去听他们与马行谈话,隔得太远,隐隐捕捉到“江南”两个字。

    不想二人离去不到一个时辰,鸿门县遽然乱成一片!

    四方城门封锁,街头巷尾悉数肃清,各城门常驻的商贾一拨一拨被抓去问话。

    他两股颤颤,暗道不妙。

    恐是闹出甚么十年不得一见的大祸事了!——

    *巨胜奴:一种油炸黑芝麻点心。

    上一章修过宝宝们记得看一下最后那段!以免影响阅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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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第48章 柳絮

    =====================

    鸿门县坐落在骊山脚下, 是京畿辅郡。

    历任帝王常因骊山之故巡幸至此,相比畿外各州下辖的附郭,鸿门县已然算处高居显。

    然而宣宗体弱, 英宗忙于频起的战务, 两朝数十年余, 帝王都无心顾他,畋狩被搁置, 骊山连带着鸿门县一并寥落,县中官衙多年不得修葺, 上漏下湿, 七穿八洞。

    直到天下承平, 今上御极,重拾狩田之礼,朝廷仓忙下派户部度支、工部郎中等官员, 连月赶工, 将鸿门县官署修缮一新。

    是夜, 署中灯火通明, 彻夜未销。

    卯时初,孙得全从公厅炉里取出新鲜烤制的玉露团, 将之同一盏白龙臛放在漆盘内, 稳稳托着盘底,向厅后的班房行去。

    外间曙色既明, 灰云绞着日光, 白茫茫的一片, 孙得全走在游廊里, 却窥不见半点天光, 只有长廊两端的烛火散发幽幽暖色, 勉强照清前路。

    随后侍奉的尚贤患有雀目,一时不察,险些被地袱绊摔,他稳住身形,护好怀间的物见,暗啐一口:“好端端一座公廨,建这样狭小的藻井,透不进半点光亮,毫无生气,工部的人是干什么……”

    话尚未尽,被亘在前方的干爹打断,孙得全横他一眼,拂尘轻飘飘砸在他额间,生疼。

    “入宫多少年?嘴上没个门把,陛下生生在这地界熬了一夜,不置一词半句,轮得到你个小喽啰来说咸道淡?”

    贤尚连忙噤声。

    心里叫苦不迭。

    主子之间的恩怨,每每发难,受罪的多是下边人。

    他随着孙得全在骊山寻觅君主,整一夜的瓢泼大雨,翻山越岭几多重,幸而有圣人备下的一线后路,今日夤夜之时总算有个着落。

    众人一口气不曾松快,又得知宋女郎音信全无,在骊山预置的防线被人突破,事态恶如崩。

    实是大事中的大事。

    御前侍奉的诸人闻讯,三魂惊掉七魄,再度连轴转起来。

    布线,刑讯,翻阅案牍,片刻不得歇息。

    个个将心提在喉口,慎之更慎。

    近日聚居在城门的民众,在班房门前排起长龙,被禁卫羁押着逐一入内,由萧偃亲自问讯。

    陈阿三跨进门槛时,已是踉踉跄跄,站立不稳的状态,所幸在天子近前,他没有直着腰身的权利,只得匍匐在地面,听候发落。

    他屏气凝神,余光觑见一身着大红撒曳的宦官,端着盘吃食,要上座的人进膳。

    上座人不应声,那宦官低声劝他:“陛下多少用些,成日水食不沾,如何将养身体……”

    能说出这番话,必是个颇有体面的心腹。

    陈阿三想着,壮起胆子飞速朝上一瞥,入目是一张秾丽到近乎勾魂的郎子面,拓画般的眉目,教人根本分不出心神去看旁人。

    他低下头,心鼓如雷,暗叹,当真是天人之色!

    萧偃蹙眉,乜一眼跪地之人,油头滑脑,举止轻浮,和前头的商贾一般做派,想来说不出几句切实的消息,顿生不悦,遂要打发出去。

    适时贤尚附耳来报:“禀陛下,才先收到京城急报,杜、宋两家并无异动,那名叫碧沼的婢女,果真举家不见了踪影。”

    他仔细端详帝王面色,试探着出声:“种种迹象看来,昨日夜闯营帐的,应当、应当是调换过身份的人……断不是寻常婢女。”

    他实在没胆子深说下去,萧偃的指尖缓缓划过案台边沿的摆件,偏头问他,“譬如?”

    四下无人敢答。

    悬在飞檐的铁马齐齐喑声,室内针落可闻。

    一方朱印在地面轰隆炸开,白玉盏连同朱砂胆迸裂成碎片,向四处飞溅。

    有几滴朱砂落在陈阿三指间,鲜红湿濡,直似血迹,唬得他仰倒在地面,双臂抱头,连声呼道:“奴说……奴说!”

    原是举步朝外走的萧偃闻言,回首望他,凝眸半晌,忽地冁然一笑,“你说。”

    陈阿三双目发楞,与上首的郎君直直对视。

    朱砂点缀在郎君的鬓边,幽微的烛火笼住他的眉眼,似一层淡淡的、暗昧的水波,泛起涟漪。

    飞檐下的铁马叮当奏响,阿三吞噎涎水,勉力吐出句囫囵话:“江、江南,陛下、陛下不妨向江南一带探去。”

    *

    一轮曛日,黄云千里,飞沙缠绕雪粒,敲打沿路的枯树枝干。

    翌日戌时,宋迢迢领着银鞍落座在茶寮,向东家要了两份茶水,一盅热汤饼,并多付给他半吊赏钱,要他把马匹牵到马厩去喂些干草。

    茶水上桌,银鞍用竹著夹着碗碟,挨个淋水烫过,方才给宋迢迢满上杯盏,递与她。

    宋迢迢将盏缘抵在唇间,不着痕迹打量四遭。

    茶寮背靠荒山,竂内散落着三两食客,乍看无甚古怪之处。

    她轻轻抿口热茶,旋即放下,“茶水无碍。”

    银鞍敛眉应一声,双唇将将沾到茶盏,伙计端着盅子过来,里头滚烫的汤水溢出咸香,热气直往外冒。

    他看伙计捧着盅的双手被烫得发红,遂放下茶盏,伸手去接,伙计忙不迭道:“郎君不必操劳,只管吃茶就是。”

    银鞍笑笑,收回手去,行动间衣摆拂过杯盏,茶水立时倾覆而出,好在不曾弄湿衣物,他不大在意,提壶要续,被伙计一把揭过。

    慌忙间热汤洒出零星,溅向宋迢迢,她起身躲避,发觉对桌的食客纷纷转头,将目光投向自己,当中一人下意识按住座旁的包裹。

    长条形的四方包裹。

    宋迢迢一愣,暗中向银鞍靠拢。

    二人箍紧对方的手臂,相视不发一言。

    天地间风雪大作,雪粒肆意拍击着茶寮的帷幕,竂内剑拔弩张,暗流层层涌动。

    一片死寂中,不知谁推倒茶盏,瓷片刮擦在沙地,裂声粗粝,银鞍随之抽出双刀,劈向率先出击的伙计,宋迢迢趁势踢起面前的木桌,格挡不断袭来的飞镖、短箭。

    茶竂内外,数十名伙计、食客飞身扑来。

    银鞍迅捷挥刀,劈倒当头两个,另有几名食客,自死角处向二人围攻,情急之下,宋迢迢挥出用以调味的茱萸粉,暂时拖住对面的阵脚,尔后拽住银鞍,闪身向出口奔逃。

    二人步出不过两三丈,来到荒山间的一条小径,小径似细窄的剑刃,笔直向前突出,延伸到中段突兀收住,凌于空中,赫然是一处断崖!

    宋迢迢愕然,身后匪徒接连追来,仍有十余人之众,银鞍旋身去挡,逼退半数人,然他昨夜手臂负伤,加之长日奔波,混战之下,难免体力不支。

    匪徒见状,振臂一呼,将二人团团围住,为首的壮汉紧盯着主战的银鞍,观他气息渐弱,举起阔斧,决意速战速决了事。

    “噗嗤——”

    毫无征兆的,一柄轻而薄的匕首回旋飞出,钉在壮汉的脖颈间。

    霎时间,皮肉割裂,血柱飚涌。

    壮汉颓然倒地。

    少女素手一抬,一转,匕首回鞘。

    其余的匪徒皆是大骇,终于肯将视线匀一部分给宋迢迢。

    打眼看去,这样孱弱、无害的一个小娘子。

    手刃生人时,眼都不带眨一下。

    匪徒们晃过神,心中越发谨凛,逼出全力,持刀攻向二人。

    ……

    战到最末,刀折矢尽,匪徒独剩三人,宋迢迢这方不占优任何势,银鞍几乎是气息奄奄,全然使不动金刀。

    即便她会用短匕、袖箭等暗器伺机伤人,正面交锋的能力却几等于零。

    今日能与银鞍配合着撑到这一刻,还得益于许琅城。

    他从前为让她学会自保,让她独自一人同样能在乱世立身。

    教过她如何射箭准头最佳,教过她如何出刀最叫人出其不意。

    她虽通晓几招拳脚功夫,比寻常女郎力气大些,可没有夯实的习武基础,许琅城教她的时日还不够长,就骤然与她分离。

    她还没学会呐。

    这种绝境下。

    她该如何捱过?

    匪徒心知他们已是强弩之末,越发猖獗,步步逼近。

    宋迢迢易容过的脸只是寻常样貌,身姿反是遮不住的婀娜,匪徒淫/性顿起,欲将她敲晕,行苟且之事,慢慢折/辱。

    刀背依次敲击她的膝盖、背脊、后脑,她脑仁钝痛,痛得跪下来,一阵一阵的发晕。

    漫空的血腥气将她紧密缠住,她感到难以呼吸,血液寸寸凝固,荒野里冰凉的雪片,化作春日的柳絮,拂动她的面颊、发丝。

    那样柔,那样软。

    秦淮河畔的月光。

    广陵台漫山的红叶。

    大婚前夜的海棠花。

    也是那样柔,那样软。

    她眼眶发涩,有一种瞳仁被冻凝的错觉,恍惚间竟然落下泪来,泪痕冲刷血痕,易容的面皮轻微剥脱,她嗫嚅着嘴唇。

    “阿仰。”

    “你教教我呀。阿仰”

    太多太多的雪片,太多太多的柳絮,几要淹没她。

    她说:“我好疼啊,阿仰。”

    匪徒狞笑着撕开幻象,粗糙腥臭的手掌握向她肩头。

    群山之上月轮甫现,银白的月光照耀雪地,照耀雪地间的金刀。

    还有被金刀砍下的断手。

    少年撑着金刀,颤颤巍巍站起身来,捅穿意欲行凶的匪徒。

    少女同时起身出手。

    二人并肩,撑着最后一口气,与唯一一个残存匪徒对峙良久。

    只是这一次,他们是当真再无气力。

    双双倒下。

    匪徒惊惧忧喜交加,提刀要刺。

    一支长箭自他胸腔贯出。

    断崖不远处,薛锦辞收整弓箭,掀开兜帽,向悬崖尽头眄去,命人前去探路。

    他打马悠悠行在后端,哼一支清越的采菱曲。

    风风韵韵,响遏行云——

    我宣布!打戏就是坠难写的!之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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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第49章 凤目

    =====================

    宋迢迢意识清明时, 恰有余晖透过纱窗,覆在她面颊上,火烧般一片橙红。

    她瞳仁收缩, 视线聚焦于窗边一个模糊剪影, 窗边点着灯, 细细一线烛火照明,隐约看得出是个郎君, 身形颀长,在临窗读信。

    她不敢贸然出声, 敛着气息, 迅速将四下扫视一遭。

    观构造像大户常用的與车。

    许是车马空间有限, 不得已同她共处一室?

    她捏捏衣角,试探道:“敢问是哪家郎君襄助?奴晋州人士杜九娘,在这拜谢郎君——锄强扶弱, 侠肝义胆, 实乃真君子!”

    说着, 俯身向他端端正正行了一礼。

    烛花爆响, 火光高涨,窗边人闻声回眸, 露出半张面容, 金冠赤袍狐狸眼,赫然是同她在晋阳有宿怨的薛表兄——薛锦词。

    宋迢迢动作一滞, 见他眉眼带笑, 颊边酒窝盈盈, 唇瓣张合:“不想有朝一日, 还能得宋娘子唤某一声君子?”

    车内烛影憧憧, 糅杂霞光, 一齐蒙在宋迢迢周身,她不露惊惶,面色几无变化,浅浅蹙额,十分莫名的样子。

    “郎君唤奴为何?娘子?这……郎君恐怕是错认了。奴年过双十,早已嫁作人妇,数月前新丧夫郎,特地携着小叔归省,投奔老家双亲。历经世事沧桑,哪里还担得起郎君一声娘子?”

    薛锦词听着,不说信也不说不信,只是改了称谓:“夫人莫恼。”

    他噙着笑,在她跪坐的矮塌边放置一把匕首,“某前几日去大漠办差,风沙迷眼,生的椒疮才好,隐隐瞧出夫人有故人之姿,是以脱口而出。”*

    “无碍。”宋迢迢扯扯唇,顺势将匕首纳入袖中,问:“太行山东面的匪患现今荡平否?”

    太行山东面即是昨夜她与银鞍吃茶的地界,她原是想着,两人快马行路整一日,马儿不得休整,连热茶都吃不上一口,不若在越过太行山这座天堑后,稍稍歇脚喘口气。

    不想竟这样背运。

    “已然无碍。那伙人原是大漠里一队沙盗,惯爱扮作行脚商卒,杀人越货,恶迹昭著。教某一路追撵,避到太行山内,大抵是近日钱粮所剩无几,冒险在山脚操起老行当。”

    他从善如流作个揖,“多亏夫人,与夫人身侧的小郎君。二位实是好身手,以一当十,教我们这些吃朝廷军饷的都觉耳热,自愧弗如。”

    宋迢迢旋身回避,推诿道:“班门弄斧,愧不敢当。奴当深谢郎君救命大恩才是。”

    她一面说,一面亭亭起身,“观天色,奴与小叔叨扰郎君有多时了,当自行离去。”

    车厢昏暗一角,男子兀立着,半晌无动作,反温声问她:“夫人去何处省亲?”

    马策舆飞,宋迢迢不经意乜一眼轩窗外的景色,道出与舆车迥然相反的方向:“东面,奴的本家在河北道。”

    “喔?”薛锦词低低笑起来,笑一阵,他挑起帘栊,似要向外行,北风顺着罅隙灌进来,他的乌发被吹得伸向她,她静静望着,目之所及是围在舆车外的一众卫兵。

    男子回头,那双令她生厌的狐狸眼满是戏谑。

    他扬眉,抑扬顿挫道:“甚巧。某与夫人,同路。”

    白日沉入河西之际,宋迢迢在卫兵的重重羁押下,进入潞州一处驿馆安置。

    馆内明灯百十盏,婢女服侍着她梳洗罢,将近就寝时分,婢女陆续退下,留她一人灯下对镜看。

    镜内一张芙蓉面,顾盼生辉。

    她抬指,依次抚过自己的黛眉、明眸、绛唇,末了,她落下素手,轻飘飘一挥。

    铜镜被她挥得轰然坠地,裂为七零八落几多片残骸。

    好一个薛锦词!果真趁着她昏寐时,悄无声息揭去她绘制的易容面皮!

    波光水色的碎镜围绕着她,她怫然笑几声,卸下发髻,长发似水流泻,隐藏在发中的物件同时掉落。

    她弯腰,拾起地面的绣囊,十指翩飞,打成死结的绣囊被解开。

    里头两件琐物,蜜蜡与鱼胶。

    皆是易容惯用之物。

    *

    扬州城。

    西风起,吹拂满池的藕花、芰叶,缟白色的鹭鸶临岸照影,时不时振翅,用长喙点啄翅下的羽毛。

    白羽漾水,红鲤潜跃,藕花枝受惊颤颤摇曳,凋下一二片粉白花瓣,合着轻忽的羽绒,一同曳向临岸的水榭。

    水榭内,承尘投下的纱帘柔柔垂着,间或因风舒卷,似一阵流动的翠色烟雾。

    榭外的落花、飞羽被烟雾纳进来,送到轩敞的窗台上,送到窗下的云母案台间。

    台间,秋晖斜斜,照出一幅铺展的画卷,以及在卷中肆意挥墨的丹青手。

    画卷延绵,一人手持紫毫笔,时沾黛青、时点朱砂,笔起笔落间,远山、长河、圆月……逐一在笔下延伸开来。

    笔墨横姿,温腻脱俗。

    画中种种,宛如近在眼前。

    画作收尾时,有一小厮端着汤药行来,定在作画之人身后,踮脚瞟一眼画,赞道:“郎君画的可是前段时日的盂兰盆节,节时月儿高挂,秦淮河上花灯万点,明月、群山映入河间,确是盛景。”

    “郎君这画,浑然天成,至矣尽矣,实在妙极!”

    他一连串赞词叠声道来,不见丝毫滞涩,仿佛早有腹稿,抑或惯常如此。

    赞完,他将汤药奉到郎子近前,低眉敛目,一派恳切,“郎君这药已经温过两遍,眼下画作罢、赞亦罢!求郎君速速服下汤药。”

    “三番几次的耽搁,恐是药效殆尽!”

    低头描绘的郎子轻轻发笑,并不搁笔,只偏首向人问话:“可有消息传来?”

    小厮讷讷,心知他关切的消息关乎何事,却不敢如实相告。

    他含着胸,目光屡屡飘向屏风外的身影,明明知晓面前的男子不能视物,他仍旧忍不住怯缩,极力掩饰慌张的神色,吞吞吐吐。

    他一句话未曾说完,男子率先道:“我明了,你不必说,烦请县主亲自来与我说,可否?”

    “罢,县主尊贵,理应我去寻她……”

    他说着,无奈摇首,作势要朝外走,然他双目暴盲不过半年余,眼前常常需用白缎遮光。

    倘使他当真就这般,不做防护,明晃晃曝露于日光下,后果难料。

    屏风后的萧宁越按捺不住,慌忙冒出头来,唤他:“许琅城!休得胡闹!”

    男子止住脚步,转回身,无法聚光的凤目虚虚睇着她,昔日清隽的面容,尔今因为长日服药,显出一种雾蒙蒙的病色,他两颊微凹,血色淡薄的肌肤上,乌黑的眉睫尤其显眼。

    这是萧宁越在许琅城目盲后,第二次与他直面相对,而且是面对他未覆缎的模样。

    上一次她来寻他,踟蹰良久,是为问他——何时能随她回岭南安置,为他养病一事,他们已经在扬州延误太久,她兄长催得急。

    说她有了夫郎抛了娘家。

    虽说这夫郎是她一厢情愿,是她强扭得来的。

    甚至当初,他要迎的新妇原本不是她,她强行取而代之后,他满心怨憎、彷徨,不顾她的心意,执意要闯出去。

    去燕京寻他心上真正的新妇。

    他最终没有寻到。

    萧宁越想,大抵连面都没有见到。

    概因他被她押回来后,不住地哭,不住地落泪。

    她记得他从不是轻易弹泪的性子,瞧着恣意,实则最坚忍,多少辛酸血泪,他只身历遍,情愿咬牙吞进肚里,不愿向外人道。

    她头一次见他哭成这样。

    披襟散发,泣不成声,什么体统风度,一概抛诸脑后。

    彼时他杀出县主府,又被人从燕京逐出来。

    一身的血,一身的伤,狼狈得连指头都抬不起来。

    他早不是多年前那个坐拥锦绣的太子殿下啦。

    他现在背靠威势平平的许氏,处处受人挟制,连一个藩镇王府的县主都奈何不得,遑论与帝王抗衡?

    即便他现在冒头,扬言称自己是显章太子,又有几人会信他?

    她瞧着他犹如丧家犬的情状,为另一个女子哭成泪人。气不打一处来,心里酸涩得发痛,纵是看见他遍身的伤痕,依旧磨着后槽牙,执意要和他置气。

    不肯传医师为他疗伤。

    不想就这一夜,短短一夜。

    他伤痛叠加,心力交瘁,猝然发起高热,加之过度泣泪。

    一双清凌凌的凤眼,每每笑起来时,澹澹若春华。

    就这样失去华彩。

    再窥不见一点光亮。

    萧宁越为这事,亦悔极,恨极。

    诸类圣医名方,她延请试遍,概不奏效。

    她愧悔无地,一度怯馁与他相处。

    直到阿兄寄来驿信,兼之她心里的确思念许琅城,才迈入他的庭院。

    与他相见。

    他和她这位始作俑者之一面对面,不惊异不仇忾,淡淡笑着听她谈话。

    听完他不急于应答,反十分泰然道:“左右我一副残躯,于脱离县主府无执念,听凭县主处置。”

    “唯有桩心结,一日不解,我难有一日不思。”

    他交手持揖,深深朝她肃拜下去,“县主手腕高明,手下暗线之众,遍布南疆,另有我往年的旧部作伐,了却这桩心事不算太难。”

    “某冀求县主,救宋家女郎宋月娘于水火,她于情于理,于旧时的我有恩。”

    他笃声吐字,交叠的广袖在月色下轻曳,所言字句俱出肺腑:“我盼她自在,盼她如意。”

    “假使事成,往后我衷心随县主南北游走,断无怨言,断无二心。”

    萧宁越缄默许久,终是应下。

    她不同于萧偃,不是略微被触碰边界就龇牙咧嘴的犬豖。

    她清晰知道。凡间情万千,愈是催唱别离缺憾,就愈是难忘。

    可她思及才先从县主府离去的萧偃,眄一眼现下全然无所知的许琅城,心中不免惶惶。

    她真的算对了麽?——

    萧家:酷爱互骂的一家人……

    *椒疮:沙眼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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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第50章 漳水

    =====================

    薛锦词是以内间为资投诚的。

    说到底是阴司手段, 不足弘彰,最先派他在兵部任职,然他为人机变, 深谙官场门道, 不过三四月, 凭着几项实绩升任勋府中郎将。

    勋府是内府,总领勋府属要职, 历来是重臣升迁的跃板。

    适逢百司考课,须对地方官吏行监察之责, 张举朝廷大纲。

    他今秋北上, 是为兼领朔州观察使一职, 考课毕,如期归京。

    不想竟撞上潜逃的宋迢迢,想来事成后, 要更上层楼。

    宋迢迢思及这处, 一面捻转珠花中的银丝, 一面恨得牙槽发痒。

    不知这厮是凭何觉出端倪的, 不声不响撕人面皮,揭破短处……实在是奸滑至极!

    吱呀一声, 与银丝契合的铜锁松动, 她回身张望,确认无碍, 将珠花簪回发间, 掩门入内。

    门内是同她分开监押的银鞍。

    想是做惯了护卫, 每每遭难时, 他总要挡在她前头, 故尔中伤颇深。

    宋迢迢巡视一遭, 发觉薛锦词待他不甚尽心,床头一碗汤药,拖得半凉,无人来侍药。

    她遂去替卧榻的少年送服汤药。

    瓷碗覆唇,深褐的汤汁溢出多半,她用绢帕垫着,压住眼眶的酸意,还要再送,少年的眼皮蠕动,翦羽缓缓一扬。

    露出一只乌眸,一只宝石色碧眼。

    女郎面容初初入眼,少年恍惚少顷,抿出个笑来,“娘子怎地眼眶红红的?”

    “可是柳曲里的小子又多嘴了?”

    宋迢迢愣怔,心知银鞍是病得浑噩,已然不大分得清今夕何夕,她执碗的手一颤,耳畔少年仍在说话,哄孩童的语调:“娘子勿怕,奴自去为你出头。”

    溢泄的药汁滴落在他锁子骨间,他被这凉意刺得一僵,听见宋迢迢语带凝噎唤他:“阿惹。”

    他陡然惊醒。

    忙不迭躲开瓷碗,就要跪地磕头,自责僭越之过。

    宋迢迢不肯,制住他,“都这时候,哪里顾得上虚礼?”

    她眉梢轻扬,露出个明快的笑靥,似儿时闯祸后想到巧妙脱身之法的情态,“快吃了药,我寻法子带你出虎穴。”

    匪徒惯用的是钝兵器,一击千钧,银鞍双臂的手筋几被击裂,依然强撑着自行服药,他端药的手颤动不断,迅速仰头将苦药一饮而尽。

    湿凉的药液滑过他凸起的喉管,宋迢迢用绢帕拭去,听得窗外隐约有乐声传来,低声说:“薛彘那厮宴饮作乐尚未休。””我适才用藏匿的毒针放倒两名卫兵,扒去他们身上的软甲和鱼符,阿惹你先攒些气力,我们趁着宴后诸人熏熏然,假冒卫士出走……”

    女郎的手温而软,贴近、收回,无意触到他脖颈的肌肤。

    银鞍耳廓色红欲滴血,讷讷半晌,方道:“早时候、娘子与我昏迷不醒,皆被人扣住,我心里忐忑,模模糊糊生出几分意识……窥见薛家郎与部下议事,这伙人规纪严明,凡因事外出,须以主事人随身的旌节为凭。”

    宋迢迢细细听罢,摸着袖间的绣囊与碎镜,突有一计浮上心头。

    *

    潞州的风雪才停,驿馆里残雪片片,映着彩灯、绸带,一派喧闹朦胧之景。

    宋迢迢穿着浅绿袄裙,手捧酒壶,混在婢女的队列中,缓步向宴筳列席而去。

    她事先易过容,修得眉色较淡,脸儿稍长,唇是菱唇,乍看与薛妙三四分像,细瞧眉眼仍是她本身的模样。

    她低眉垂目,心中念着事。

    实则她才入晋王府不久,就知悉关于薛锦词的种种,远比与他结怨的时候要更早。

    她不曾刻意探听,只他那个阿姊,实在骄横又恼人,常常在她堂姊院中耍些小手段,给宋家的药行使绊子。

    她不得不留心,去摸一摸他们姊弟二人的底细。

    犄角里无人在意的庶子女,同稗草无甚区别,身微言轻到随意一个奴役都敢来踩上几脚,这样的年少生平,瞒得住什么隐秘?

    在他们尚未冒头的十余年里,翻来覆去,无非是饥寒、杂芜和斑斑劣迹。

    除却有一点不大循常。

    薛锦词有个表妹,是他生母路氏的外甥女,大名不甚清楚,乳名一个苕字,时人多唤她阿苕。

    阿苕十二三时家中遭灾,剩她一个,万般无奈之下,孤身赴异乡,去寻她素未谋面的远房亲眷做依靠。

    寻来寻去,大抵只有薛氏姊弟出身望族,家中尚有口余粮,勉强能够托付。

    三个半大的少年人,因着路氏一介受人蔑弃的流莺捆绑在一处,休说互相扶持,整日里单是应付外人的欺侮就殊为吃力。

    各自保全己身罢了。

    说不准薛氏姊弟进学时,还得承受额外的蜚言,心中对阿苕几多不满。

    这样的境遇下,阿苕的性子难免怯懦。

    她晨起随薛妙伴读,归时为二人提书箧、送蒸糕,从无怨言。

    薛妙待她只是平平,算不得苛待更不热络。薛锦词自小就是突梯圆滑的性子,对她时不时有个笑面,她许是心里慰藉,就不自觉待他亲近些许。

    或是替薛锦词做双鞋袜、或是连夜给他赶一个新书囊。

    兄弟姊妹间的寻常举动,偏偏惹得学堂里的郎子对薛锦词嗤笑连连。

    薛锦词从此对阿苕不假辞色。

    她的日子越发涩黯,磕磕绊绊长到十五岁,戛然而止。

    据说阿苕死在晋阳北坡的一场山火中。那是晋阳城人尽皆知的一场山火,火势之大,焮天铄地,延绵不绝,死伤者不在百数之下。

    同时经历那场山火的还有一人。

    是十六岁的薛锦词。

    他腕间时常缠着软鞭,为了遮住烧烫的疤痕。

    他从山火中脱生出来,很是憔悴过一段,说不清是为病抑或别的,后来他登科入仕,一路结党趋迎,晋升既速又稳。

    朝中新贵薛中郎将素性奢靡,这是官场中人尽皆知的事情。他这回程路上,丝竹管弦,传杯弄斝,少有间断。

    可他挟公文的一个旧书囊,整整用过六年,保养如新,从未更换。

    是以在宋迢迢见到薛锦词第一眼,瞧见他瞳仁中她的倒影、他的恍然。

    她就明白所有原委。

    因为她曾经不受控的,用同样的眼神去看过他人。

    火光刮刮匝匝的阵势惊动宴中人,宋迢迢收束思绪,止住倒酒的动作,趁着四座仓皇,手腕一转,飞掠过身边人的腰际,屏身后退,悄悄没入动乱的人群。

    驿馆后/庭,银鞍抛去火折子,口中含着镇心脉的丹药,疾步向外,不远处女郎身披软甲、怀揣符节赶来,二人将要汇合之际。

    一柄软鞭破空而来,沉沉敲在他的髌骨,震得他立时跪伏下去,双膝淹没在残雪中,有殷红血迹渗出。

    对面的女郎顿住脚步。

    持鞭的郎子抓住先机,喝道:“宋女郎!你大可脱身!倘使你忍心弃这胡虏于不顾!”

    火势高涨,在宋迢迢一丈之外的库房蜿蜒,火舌烈烈,几欲舔舐她兜鍪外的鬓发。*

    她眸光晃动,已经迈出庭院的右足调转,缓缓向领着卫兵的薛锦词挪移。

    只挪出一步,被人按在雪地间的银鞍猛地阖住牙关,丹药合着腥血从他唇角溢出,他高声、竭力的朝走近他的女郎呼喊:“休要过来!小娘子!休要!”

    他一贯是寡言少语的性子,概因他学语时长在羌地,说汉话总带着羌地口音,他尚值嗓音倒仓的少年时期,平日里连高声讲话都吝啬。

    然而此时此刻,他肩背战栗,髌骨鲜血淋漓,情愿咬碎丹药毁去心脉,亦要让他奉主的小娘子调头。

    “小娘子!走罢!去外间……去外间,阿惹的命,原就是为小娘子的自由附生的……”

    “走罢……”

    火星像萤虫般飞舞,宋迢迢眼睑渐红,将铜铸的旌节向前一抛,挡住两个靠来的卫兵,旋身向院门去。

    门前已然被层层卫士阻隔。

    她无路可走,一度被逼向燃火的库房,薛锦词的目光攫着孤立无援的女郎,见她飞出匕首,闪身一跃,整个人向后躲去。

    护首的兜鍪落地,她乌黑的发丝尽数泻出,火光间,她半遮半掩的淡眉、杏眼,直如当年在晋阳北坡,故人归来。

    ……

    建业三年清明,火光烛天,包围半座山坡,被困之人数以百计,众人无休无止外涌的泪水,却扑不灭半点焰火。

    彼时他高热未褪,执意去北坡为路氏祭奠,被大火熏得昏昏沉沉。

    是谁?披着湿濡的楝树皮,用瘦弱的身躯,将他护出火场。

    汹涌的火海边缘,他拼命挪动掌指,想要握住少女的衣角,可她四肢筋脉尽被燎破,昔日的淡眉、杏眼、靡颜腻理,一点点被吞噬。

    就似眼前。

    少女菱唇张合,唤他:“薛表兄。”

    轰然间,他脑中白蒙蒙一片,尖锐的耳鸣声由远及近追来,他几乎是无法自控的向她伸手,喝止声脱口而出。

    “慢着!”

    卫兵们纷纷止住动作,呛人的茱萸粉在四周炸开。

    再转过眼来,宋迢迢踪迹全无。

    *

    杪秋初四,这是宋迢迢在汾州营帐滞留的第二日,也是脱离薛锦词辖制的三日后。

    她在等,等昔日的晋王旧部——现今的折冲府都尉胡岺拨兵。

    胡岺脾性莽直,曾与银鞍是同袍,应征在晋王帐下,晋王自戕后,他远离朝堂党争,一心破阵抗敌,不甚知晓圣人后闱的琐事。

    前夜,他听闻宋迢迢所述,兼之憎恶薛锦词久矣,一口应下增援银鞍的计策,道是夜间筹备一番,今日寅时领几个亲信弟兄出营,去截薛锦词。

    眼下寅时已过,宋迢迢观他久久无动静,差人去问,不见人踪影。

    帐外彤云坠坠,俨然是风雨欲来之相,按理说这个时辰,帐中的府兵应当陆续出来操练,眼下反是鸦默雀静。

    她擂鼓大作,心道不论有无变故,皆不宜再留,倘若胡岺不济事的话,她去寻些青手,虽说武功不比府兵,但胜在妥帖。

    她将包裹纳入怀间,摸一摸覆面的男儿相皮囊,拨开帘帐,向马厩疾行。

    她裹身的仍是软甲,在军中不算醒目,待得她飞鞍跨马,马驹嘶鸣,大帐内骚动渐起。

    她愈发不安,不敢搁置,使劲一抽马臀,驰向地势诡谲的太行山北。

    太行山中,乱石如卵,石壁如带。

    彤云散,山林中风饕雪虐,鹅毛般的大雪扑面而来,起初黏着她潜行的军卫,逐渐被风雪阻拦,在缭乱的山路中迷失方向。

    北风灌得宋迢迢吐息窒闷,喉头生疼,铁锈味涌上鼻腔,然她生不出半点犹疑之心,一心长骛。

    她不管前方有何关隘,拼尽全力向东面逼近,东面是漳水,漳水峻急,近日的风雪使它凝冰,冰面不足半尺。

    她只身或许可行,假使要众多军卫在冰面纵横,是万万不能的。

    出得山峦,漳水近在眼前,身后无追兵的动响传来,马蹄容易打滑,宋迢迢抛下马匹,借着河间汀洲的芦苇遮掩,纵身向河岸奔去。

    漳水宽约百米,两岸对立,一面是崇山峻岭,一面是炊烟袅袅的乡镇。

    宋迢迢跨过岸沿,一身已是磕绊得破败不堪,她无心顾及,迎面嗅到氤氲的市井烟火气,心头闷闷发酸。

    往昔十七年最熟稔、熟稔到不以为然的气息,她确有太久太久不曾体味过。

    滚烫的,喧嚣的,关乎自由的。

    她掩面,拭去眼皮间的雪水,打算即刻去渡口乘船。

    宋迢迢将将踏上青石板路,行进的步履突被硬物硌住,足尖钝钝发痛。

    痛得她足踝崴斜,跌倒在地。

    她顾不得痛意,忙要起身,偏生动弹不能。

    一只莹白如玉石的手在她面前停驻,那手骨节分明,十指长而洁净,掌心带着薄薄的剑茧。

    军卫的铁蹄声忽远忽近,好似在对岸盘桓,宋迢迢脊背僵直,一颗心剧烈鼓动,她向上去看。

    郎君有玉铸的面庞,点漆描绘的双眸,朱砂痣细细一点,神佛拓画般瑰丽。

    他的眼波闪烁,声线比山间莺鸟还动听。

    “北地风雪冻杀人,冻得月娘连夫郎的手都辨不清,不肯引牵?”

    他的手掌覆上她的面颊,温燥的触感激得她浑身一哆嗦,他轻轻地笑,指腹摩挲她面颊,“好月娘,就这一双手,也曾教你欲生欲死,缠绵蕴藉……”

    他字字句句,语调缱绻。

    掌下的女郎颤栗不已,他轻咦一声,顺着她惊惧的视线向下望去,“让我瞧瞧,究竟是何物?将我的月娘吓成这般……”

    “呀。”他眉眼一弯。

    “原来是我适才卸下的,一段胡雏的腿骨呐?”——

    *兜鍪,古代头盔。

    偃狗你好像真的是全文目前最大的反派(严肃脸.bushi)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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