瓜皮小说网 > 其他小说 > 拐个军师接招贤令 > 第 62 章 【终】
    ·068·

    秦昭像是被洋流裹挟这前行的一尾鱼,来去不随她意,在漫长的黑暗里被汹涌卷向未知。

    她看不见??来[]+看最新章节+完整章节,也无从感知。灵魂和身体仿佛被分开成两个个体,一切都是轻飘飘的。

    手抬不起来,脚动不了……

    秦昭只能任由身后力道推着她不断地流淌向前。

    有很多细碎的闪光从秦昭眼前闪过,她能听到一些声音——

    “昭?昭!”

    “何至此……久昏不醒……”

    “秦医言无救,那天下之医呢?”

    “求秦先生救她!”

    好像,有人,一直在呼唤她?

    是谁呢?

    急切又绝望,熟悉又陌生,是……是?

    ——啊,是膑啊。

    嗯,“秦先生”?哪里来的秦先生?秦先生不就是她?但若是她的话,“她”不是正躺着吗?躺着的人还能自己救自个么?

    “……躺着?”

    秦昭呢喃着抬起手,透明的掌心里透出层层叠叠的黑。她恍然惊觉,身体的自己在冷兵器的锋芒下,早已洒下一片血色。

    ——是意识还是魂魄呢?

    身后的暗流轰地穿体而过。在这片混沌里,秦昭茫然地停在原地,彻底失去了动力。

    黑色一点点漫过来,从脚起,一点点将她侵蚀。如同将宣纸的一角伸进墨汁里,焦黑顺着纤维的纹理一寸寸染浸,覆写纸张的本白。

    如果她完全变成黑色的话,大概就成了混沌中的一份子了吧。

    “昭,求你,别睡了——”

    秦昭茫然地伸手抹了抹脸颊,好像有什么温暖有湿润的东西滴在上面,溅落后,又碎成点点冰凉。

    她看了看指尖,上面空无一物。虽然浅薄如幻,但指腹间还有水润的触感。

    是眼泪。

    顺着她的腿上爬的黑色似乎停止了。

    霎时间,秦昭好像嗅到的海边暴风雨来临的味道。

    “昭,等我——”

    “等我回来,■■……”

    什么?你在说什么?要去哪?

    那个词是什么?

    再说一遍——

    不要走!

    秦昭抬头的瞬间,乍起的飓风似乎要将她生生撕裂了。刚平静下来的暗流顷刻间又再次涌起,这次,没有温柔可言。

    每被冲击一次,就有什么东西从身体里被扯出来。秦昭死死地扼住手臂,将那些东西锁在怀里,这才勉强将它们留住。

    秦昭像是被扔进碎纸机的纸张。她怀中抱了一大捧毛绒绒的蒲公英,四肢上的割裂与身后的湿冷在拉扯着将她分裂,唯有低头能碰到的绒毛,能给她些许一闪而过的暖意。

    碰到蒲公英绒伞的瞬间,秦昭眼前闪过一幕幕画面——握住她脚踝将她吓得半死的他,教她在战国安身立命的他,给她削木簪绾发的他,为她生生改了

    人生轨迹的他,默默注视着在秦国发光发亮的他,掌兵后偶显意气风发的他,最后最后一眼里双目绝眦却不见归鸟的他……

    ——有人在等她啊。

    ——不能倒在这里。

    身上撕裂的伤口已经感觉不到痛了。秦昭咬着牙,抱着珍贵的记忆,死死攥住手掌。

    右手的手心里似乎有什么东西……秦昭来不及细看,怀里的蒲公英瞬间向上飞散开。一簇簇小伞飘呀飘,以微弱的荧光,在混沌中为她铺开一道银河。

    她伸手去追,强烈的驱动迫使那些锁住她的黑色后退。

    被释放的人,穿过风云暴雨,将散落的蒲公英一点点收回去。

    她在上浮。

    萤火之光似乎越来越亮,亮到她连眼睛都睁不开,只能流着泪拼命伸手去抓她绝不能放开的东西。

    “伯灵——”

    秦昭从榻上猛地坐起,喑哑的喉咙本能地喊出了什么。

    但她根本听不清自己的声音,晕眩感直冲头顶,令她眼前一片昏黑。

    秦昭左手连忙支撑身子,指尖摸到的不再是虚无。

    床铺的触感,晕眩与虚弱感,包括口中淡淡的甜味与苦涩,都令她不自觉地落下泪来。

    ——是她的身体。

    ——她醒过来了。

    昏黑与酥麻缓缓褪去,秦昭渐渐能看清寝被上的纹案,她慢慢地抬头,半开的窗送来四四轻柔的风,萌动的春意从窗框边上探进来,远处还有一两声清脆的鸟鸣。

    是她留在春天里呢,还是又是一季春光了?

    秦昭有些吃力地喘着气。仅仅一个扭头的动作,就让她的心肺被过度使用了似的。

    她收合右手,宽松的寝衣袍袖下,她见到一只嶙峋的手背,不由地愣在那。

    手心里有什么东西。

    她奋力地抬手,翻转,摊开手心。

    是一节早已干枯的植物茎秆,上面还未消退的些许红彤色,似乎昭示着它鲜亮的曾经。

    迟钝沉重的大脑不由自主地开始搜索,在一阵昏眩袭来前,秦昭找到了答案:

    是蒹葭初生时的红杆。

    哐啷——

    铜盆落地的脆响引出久久不散的回音,吵的秦昭头脑发胀。赶巧的是,这噪声倒是把身体昏厥的势头生生吵没了。

    “昭、昭昭?”

    秦昭扶着床榻,吃力地回头。

    带上冠的桑冉直挺挺地杵在那,动也不动,任凭那盆水将他衣袍打湿了大片。

    秦昭见此,轻轻笑了笑。

    她想要说话,发觉嘴里有什么压着她的舌头。她下意识张嘴吐出来,一团黑糊糊的小圆球就这样掉到塔下,滚出老远。

    “秦先生,昭昭醒了,我家昭昭醒了啊——”

    仿若大梦惊醒,桑冉拔腿边喊边往外冲,他甚至在门槛那摔了跤,得亏扶着门了,不然准以头抢地。

    秦昭看他手脚并用的滑稽样,只觉春日的

    风都是暖的。

    只是……秦先生?

    似乎她这一睡,错过了好多好多呀。

    ≈;

    秦昭自在边陲遇险昏睡?_[]?来[]看最新章节完整章节,绝非一年半载。她错过的,又岂止“许多”一词可以形容概括的。

    给她诊治的医者,被桑冉唤作“秦先生”的人正是秦越人。秦越人这名初听陌生,但只要将它与“扁鹊”挂钩,那便一点都不陌生了。

    年过半百的医者细细为秦昭号脉,只抚须沉思,并不做言语。

    桑冉附耳过来,秦昭才得知先前口中浸了蜜的药丸,正式出自扁鹊之手。她自重伤后一直昏迷不醒,背上的上是愈合了,人却因不能正常进食,日益衰弱下去。

    后来墨家归秦,巨子与友半路遇上扁鹊,便一起结伴来了秦。幸亏有这位妙手神医在,便这小小的丹丸,生生将她的命留到了现在。

    “醒来便好。稍作修养,女便能恢复如常。现下该服些粥汤,女先稍作歇息,越人去备汤药——快些恢复吧,秦某人想取诊金许久咯。”

    扁鹊捻着胡子,放下秦昭的手腕,留下句不明不白的话,便带着喜色离开。

    秦昭愣着被桑冉要求重新躺下,目送医者的身影消失。恍惚间,她似在门框里见到一片白色衣角。

    许是知晓秦昭的疑惑,桑冉等她躺好,便在一旁轻声解释扁鹊的诊金,其实就是她留下的那些医书。请扁鹊为她诊治起,孙膑早已做主那些医书秦先生可以随意翻阅记录。

    这位神医能有兴趣来秦,也是因为听闻秦国的新军医有了些不得了的医术。秦昭此番醒来,秦先生走路带喜风,想必困扰他多年的谜团终于有人能为他解惑了。

    桑冉说完,又从秦昭昏迷后开始给她讲错过的林林总总:

    “戎”当真已不存在地图之上,“蜀”早已平定归顺。

    灭戎原本只是戏言,却被暴怒的孙膑将它彻底实现。一句“秦国之粮草,无以养俘虏”,是以戎地原上草木腥三月,尸横遍野,鸦鹫环伺不绝。“无用之戎”皆命陨,只余能给秦国养马牧羊的“新秦人”。

    为遮掩这滔天巨变,不让秦国引起四方警觉,卫鞅硬生生搔断了大把头发,又是搞舆论又是发谍报又是稳民众的,还真把这事正正当当地压下去了。

    秦昭想想也能知晓那段时间卫鞅的境地是何等滋味:一个是打昏头的军师,一个是又皆传捷报的将军,一个是醒来扩充大半国土的国君,外面是虎视眈眈的魏国,内里还有使绊子的老蛀虫……

    想必卫鞅是痛并快乐地处理着如山的政务。但等事情过了,卫·大良造待·鞅还得被人找上门“清算”。

    见秦昭视线落到自个身上,桑冉摸摸鼻子,心虚地说了卫鞅后来的遭遇——孙膑先以言辞为刀剑刮了一通,又被他桑墨侠套麻袋打了一顿——那半个月卫鞅脸上都是带着伤去上的朝。

    泄露军机的人被严办不殆,但卫鞅对自己的伤只说是不慎摔的。

    “昭昭别为此说话,冉不后

    悔所作所为,我和膑时时都在想,那一日卫鞅若不求你出城该有多好——”

    言及此处,桑冉本想落在秦昭头顶的手,终是收了回来。看着消瘦得不成人形得秦昭,他又一次红了眼睛。

    “就算传令被泄露了又能怎么样,对孙膑那家伙来说就不痛不痒,你怎么知他没留后手?卫鞅他怎么敢得啊,让你一个人去戎地!我很后悔,为什么没能跟你一起去边陲,我若去了,昭昭哪里要受这些罪。”

    见桑冉又魇着了,秦昭连忙将手盖到他手背上。

    “桑桑,和我能做多少无关,卫鞅知道的,那种状况下,拦不住我的——”

    就算孙膑有一万种应对方式,秦昭还是会选择去到他身边,确定他安全无恙。和孙膑是否是战争天才指挥无关,只和她改了他的际遇,便再不能放下有关。

    旗倒了,她也知道他还有鸣鼓吹角的指挥方式。但在战场上,军旗在,军心稳。

    “军旗扛稳了,不能倒”,炮火里冲锋陷阵的外公一遍遍地说过,红色的旗子是他的精气神,只要看到山头的红旗在,就算被打散建制,周围只剩两三战友,他也有无边的勇气前进。

    她想,那些被包围的秦军骑兵也是一样的,她想给他们希望,让更多的人能回家。

    “是的,昭昭,你做得很好,没有人能比你做得更好了……只是,只是比起每天担惊受怕你会没了,我们都希望,你不要这么好……”

    桑冉俯身,将头埋在秦昭的肩颈中。

    她听着他的呜咽,只能举起无力的手,轻轻拍他的背安慰他。

    生命是脆弱的,经不起摧残。

    离别是痛苦的,每一次告别都是在死去一点点。

    桑冉都这样了,那孙膑呢?

    秦昭有些不敢想,从她醒来起,她心里最牵挂的那个人,变成她最不敢问及的了——为什么不是他守在身边,为什么到现在他都不来。

    秦昭闭上眼。

    四季一个轮转。

    有些人眨眼便是一年,有些人度日如年。

    而她缺席的,远远不止一年半载——她让那个人等她太久太久了。

    半月过后。

    秦昭坐着轮椅,在小院中沐浴春日阳光。

    从五谷到蔬菜鱼肉,从汤羹到饭食,通过近段时日的温养,秦昭嶙峋的手指总算肉乎了些。整个人看起来依旧瘦弱,但气色和精神明显好了很多。

    是的,秦昭现在也坐上了轮椅。

    长久卧榻令身体的机能倒退严重,虽然孙膑有吩咐她贴身的仆从帮她日日按摩四肢、活动关节,毕竟失去锻炼的时日良多。她离正常走跑坐跳,还有好些复健的路要走。

    秦昭心态放得很开。毕竟曾经也是医生,她知晓有些东西急不得,只能慢慢来。

    石桌上摆着一本医书,乃扁鹊亲笔所书。秦昭虽不擅长中医,但脑子里装了不少理论,碰到有所悟的句段多少也能发散几句批注。

    书里夹杂着不少朱笔写成的小字条,古今医学的碰撞,这便是扁鹊最期待的诊金。

    自秦昭醒来,她前前后后也见了不少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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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嬴渠梁、嬴虔和嬴驷一行是组团来的,慰问带到后便让她好好休养。

    卫鞅是在一个晴好的傍晚来的,虽然差点被桑冉赶出去——他的话不多,只提了三坛秦酒,没有言语修辞,就在这方石桌上,他喝到月出星现。严以律己的法家子第一次在她跟前喝得烂醉,然后翘了一天班,罚了半月的俸禄。

    桑冉也带着墨家巨子来坐谈过,巨子拥有着有趣的灵魂,秦昭与他相谈甚欢。

    现在这方院子,留有贯通三间独立房舍的通道。中间这一户是秦昭的,桑冉在左,孙膑在右。

    秦国的都城早已不在栎阳,现在这片真正属于秦昭的家舍,坐落在咸阳。

    她真的睡了好久,久到秦国都迁了都,久到咸阳都已横空出世,变成秦国最欣欣向荣的城市。

    半月有余,未见孙膑踪迹,亦未闻其音讯。亲朋伙伴们,都未曾主动在她面前提及他——也是奇怪,孙膑又不是什么洪水猛兽,她秦昭也不是什么易碎娃娃,怎么就成禁忌了似的,连提都没人提呢。

    银杏叶像是一堆堆绿蝴蝶,扒在枝桠上扇动翅膀。

    秦昭望着蓝天白云,听着风声,余光里又闪进一团白色的广袖。

    秦昭偏头侧望,右边廊下不知何时站了位仙风道骨的老人。

    ——是位未曾见过的生人面孔。

    她来了兴致,转动轮椅,将石桌上的医书收到腿上,抬手相邀。

    “既见是客,老先生何不来此树下坐坐?”

    “相见是喜,淑女可愿与老朽手谈一局?”

    老人提起手里的木罐晃了晃,棋子碰撞出清脆的声响。

    恰好,秦昭面前的石桌上,刻着十九路围棋棋盘的纵横线。

    来客熟悉院落里的一草一木。

    他是有备而来。

    ……

    落子无悔。

    与其说是对弈,倒不如说是一盘指导棋。就算身体和思维处于最好的状态,秦昭真不能在这密不通透风的一招一式里讨到半点好处。

    撑到官子完毕,秦昭额头上析出不少汗珠。不用圈地数目,她早就知晓自个输了一大截。

    “毫无杀伐血气,搏命时又不含糊;聪慧有余,却思虑良多;有开天辟地勇气,却果敢不足,非要被逼一逼才来显山露水。女这般模样,倒像是背负着山岳走路……真真死脑筋,又偏生无怨无悔,还算不错。”

    “秦昭,你不该在这里,你应该在我们目力所不能及的地方!”

    老者的目光从棋局上移开,拢起衣袖,锐利的目光死死盯住她。

    秦昭被那声喝责弄的有些恍惚。老者透过这盘棋,像是彻底看清了她,包括她不为人知的那部分。

    “搅乱了这片风云,改换了天命,你究竟意欲何为?”

    老人

    未曾掩饰,直接开门见山。

    秦昭心里隐有所悟,她把因果串连了起来。

    “无欲无为。老先生,谁说天命就是注定呢?为何一定要相信注定?所谓的命数就不能改一改吗?”

    “牵一发动全身……女未必不懂。一子动,满盘变。秦昭,你一抬手,怎能知接连而至的是幸是灾?”

    “老先生,未至之事,如何猜应都是空。我只选当下最好的,也愿倾尽全力,给予当下最好的。”

    “你的最好,就是最好?”

    “您的灾祸,便一定是灾祸?”

    老者这才笑笑,抚摸着长髯歇了言语。他开始捡拾旗子,一一纳入木罐中。

    秦昭见此愣了愣,也顺着帮忙收捡另一色棋子。

    “秦昭,可知我是谁?”

    “是……‘鬼谷先生’吧。”

    “哦,我之名讳,原来女不知呀。”

    老先生的语气突然轻快起来。秦昭有些哭笑不得,却也能猜到他老人家为何愉悦。

    “女可知我那不争气的小徒弟现在何——”

    “膑没有不争气,孙先生很好,好到不能再好了!”

    秦昭一本正经的强调,多少让鬼谷子有些牙疼。他们互瞪着对方,丝毫不愿让步。

    人静,风起,叶动。老者嘴角的胡子耸了耸,最终摆手败下阵来。

    陷于情字的人都是不可理喻的。

    小徒弟有个处处愿意维护他的人,这场命换得令人叫好。

    “昭心中已有猜测……膑此刻已不再秦国了吧。”

    “不错,是‘早已不在’。”

    “鬼谷先生的手笔?”

    “好说好说。”

    “为什么呢?”

    “宿怨不解,新缘难结。我那徒弟,能困住他的只有他自己——小女子不要瞪我,他背负的东西不解脱,你若受牵扯再来上这么一遭,我那徒儿可就真人活心死了。”

    秦昭垭口。

    片刻后,她一把抢过鬼谷子手里的木罐,泄愤似的往里面丢棋子。

    “黑白无辜啊——”

    “鬼谷先生可不无辜,明明您都知道的,可您偏要让他受千般苦、万般罪……要人成长、变换国运,一定要用最痛苦的方式吗?”

    鬼谷子长叹一气。

    他拾起一枚白子,丢进秦昭手里的木罐中。白子在一众黑棋里分外突兀,恰似漆黑夜间里唯一的圆月。

    擅长改写天下局势的老人,最不会的就是安慰人。

    “所幸你来了,他就不会苦了。”

    和落入黑棋中的白子一样,月是漫漫黑夜里最耀眼的光明。

    “他……还是去了齐国是吗?”

    “女勿担忧,为师已给他铺好了路,你只管等他几载,我必还你一个活生生的孙——孙膑。”

    “素闻鬼谷先生能掐会算,昭在棋盘上已被您算尽了每一路……不如您算算,我接下来要如何走?”

    老先生刚起劲抬起右手,中指才碰拇指,便立即回过味来。他刚要劝说秦昭,便见她摇摇头。

    田忌赛马,围魏救赵,桂陵之战、河西之战、马陵之战……接连无声的四字从她嘴里碰擦而出,惊得鬼谷子汗毛直立几欲伸手捂住她的唇。

    “先生说得没错,我啊,却是个认死理的犟人,答应的事就一定要做到——”

    ≈ldo;他去齐国没关系,不过是再走一遭罢了。??[]来[]看最新章节完整章节”

    “我说过的,随他行走,我终会去到他身边。”

    秦昭挑起那枚白子,湿了眼眶,摇摇头失声笑笑。

    “我不是月亮,他才是。”

    “太长时间啦,我舍不得让他等呀。”

    ·070·

    齐国和秦国确实是两个完全不一样的国家。一个是衣整冠正的士子,一个像蓬发粗衣的莽夫。如此形容或许略带偏驳,却叫人不得不承认其中的巨大差异。

    重返故土,被许久不曾听闻的乡音环绕,确是件令人欣悦的事。可真真沐浴在临淄的繁华下,孙膑又时时怀念秦国的粗犷了。

    井然有序理应是孙膑喜欢的状态,一切都朝向最好的方向,不知怎的,一旦闲下来或是夜深人静时,他总能感到一种莫名的空虚。

    这是在秦国时从未有过的体验。

    那时的孙膑离复仇之路很远,远到他需要秦昭说出、做到“五年计划”类似的东西才能呆下去似的;

    现在的孙膑离雪恨是多么近,从局势上看,正如师父所说,齐国确实是他能亲手斩除宿怨最快最近的地方。然而一日日临近与魏国、与庞涓交手的日子,他似乎已经没有那么兴奋与激动了。

    不是不恨,而是除了仇恨,心里有了更多的东西能支撑人活下去。

    师父说他的命被改写了,来齐地是将变更的命程又拽回去——多像棋盘上被操纵的棋子啊,落在交叉点上,成为棋局中的一环,就是他们生来的宿命。

    秦昭握住了他,让他免于成为历史的棋子;现在那只手松了,他选择回到棋盘上,把注定的厮杀下完。

    孙膑没有犹豫,自在战场上见到秦昭重伤,经历过几年都唤不醒一个人后,他就只想快些去除身上的枷锁,真正地自由。

    孙膑将永远留在和庞涓的决战里。他会把孙伯灵带回来,回秦国,回秦昭身边去。

    这次换他去握她的手了。

    想起私下里,秦昭总会打趣他,叫他“军师”。

    现在,孙膑确确实实成为了齐将田忌门下的幕僚,是真正的军师了,但最想听的声音,反而听不到了。

    重回齐地这些日日夜夜,孙膑反而更加理解秦昭当年为何犟着要把他拉去秦国。

    在齐,所有人都会注意他的腿和脸,他只能做出谋划策的活。但在秦,他能住主将的营帐,能领着秦骑杀穿北戎,能在朝堂上看文武官互骂,能在咸阳的巷道漫步、停下来吃上一顿小食……

    他或许已经被染上了秦的颜色,

    因为秦昭是那么神奇,她让他在西北的土地上,能真正地像个人一样活着。

    昭啊≈hellip;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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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你醒了吗?还好吗?会对我失望吗?

    院落的围墙将天分割成四方的小块。

    孙膑坐在轮椅上,看着天上的云动,不免生出几分被困樊笼的唏嘘。

    “孙先生,门外有行商求见,说您一定对他们的货物感兴趣。”

    门仆的通报打破了孙膑平静的独处。

    他眉头微皱,谢客是早已传下去的命令,平日里也少有人来拜访他,更别提那些利字当头的商客。

    他对自己在齐国的价值有正确的估量,从不觉得有哪方势力能看上他。

    “不见。”

    “可对方说……他们是从秦国来的。”

    “哪里来的都不见。”

    “那您先看看这个——”

    孙膑有些恼,门仆过界了。

    幕僚说的好听是一回事,说得不好听就是门客,仰仗主家求生的一类人。仆役门或许不在在主家面前放肆,但私下里对门客不一定有多尊重。

    残疾、墨字,虽说他客居此院时田忌口头上对仆役有过约束,他无心此道,睁只眼闭只眼,倒是让这些人越发以下犯上了。

    门仆在袖口里摸索,一串崭新的刀币险些掉出来,他连忙手忙脚乱地将齐钱塞得更里面些。

    孙膑冷哼一声,视线越发冰冷。门仆身子哆嗦一下,硬着头皮将一样东西递上来。

    “您看了这个要不见人……便立马去回绝。”

    一枚簪子被放到孙膑膝上。

    被惹恼的孙膑正要将物件掷出去转椅就走,手握住簪子时瞬间的触感让他迟疑了。

    木簪,简单的样式,被人用了很久——出自他的手,他用它给一个人绾过无数次头发,怎么会不记得它的触感呢?

    从秦国来的行商。

    秦国。

    握住簪子的手在颤抖。

    他很久很久没有收到来自秦国的关于她的消息了。

    “人在哪……”

    “啊?”

    “我问你让你递东西的人在哪!”

    陡然拔高的威严声音将门仆下了一跳,一哆嗦直接跪伏在地。

    “就、就在门外?”

    “请他们进来——不,送我去见他们!”

    一门之隔,两个世界。

    今日的阳光有些分外刺眼,和院里的冷冷清清不同,外面的临淄热闹得不似人间。

    酒肆茶楼的旗幡,沿街小贩的叫卖,货郎满当当的挑担……许久不曾出门的孙膑有些恍然。

    不远处停着一辆马车,收了钱尽心尽力传话的门仆说邀见的秦商就在那里。

    孙膑有些口渴,心脏的声音有些吵,转动轮椅的手有些僵。

    他自己慢慢地靠了过去。

    车夫若有所觉,探过来望向他。

    草帽之下,桑冉叼着草梗嗤笑

    的脸令孙膑愣在原地。

    ≈ldo;哟,多久没见啊,膑,这就走不动了?要冉过来推你么?≈rdo;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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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孙膑无暇听这熟悉的调侃声,某种猜想令他的心跳声盖过世间一切响动。

    他死死盯住马车垂下的车帘,连手指在扶手上留下指印都没发觉。

    车帘被挑起——

    天光为何能如此耀眼呢?晃得人眼里不自主地润泽起来。

    “孙先生,天气晴好,可愿随昭去郊外游上一回?”

    仅仅一个对望,世界失声。

    他除了一个“好”字,便再也不会说话了。

    ……

    芦苇将水岸染成一片青色,水鸟自空中下落,入水划出道道涟漪。

    远山如黛,袅烟成云。

    和秦地不同,齐国的山水田园要柔和许多,更适合入画。

    孙膑许久没有享受过如此祥和的风景了,此刻予他而言,更像是梦一样。

    不需要过多言语,双手交握就很暖心。也无需过多倾诉,一个怀抱的温度就足以代替太多。

    马车里的温情延续到城郊。没有家国变迁,没有为什么,秦昭此行,似乎真只为带他外出一游。

    秦昭铺好野餐布,摆好简单的水果吃食后就钻进芦苇从里去了。

    桑冉带着孙膑挖了半匣泥回来后,就在不远处的树下草帽盖脸独自休息。

    孙膑揉捏着泥团,不停在芦苇间寻找她的身影,生怕一切都是他日思夜想的幻觉。

    昭醒过来了。

    能跑能跳,能说能笑。

    ——就是太瘦了,肢体还是有些违和,得好好再养一养。

    对军情国情了如指掌的军师犯了愁:

    齐国最好吃的食楼是哪一家,最养人的菜色是哪一种,以及前几次做军情分析时得的奖赏够不够让秦昭胖上一圈。

    心里的念头不绝,手里的活也没停下。

    不一会儿,揉好的泥团被孙膑捏出了形。他拿随身的短刀劈削树枝,简单地做了点工具,而后对着青葱芦苇里忽闪忽现的人,开始描画泥人的五官……

    熟悉的眉目在指尖复现,难得的笑意重回唇边。

    蒹葭苍苍,白露为霜。

    所谓伊人,在水一方。

    人的一生都是在不断寻找的旅程……何其有幸啊,能在千万人里,寻到如此独一无二的你。

    “呀,这做的是我?膑,你还有这绝妙的手艺呢!”

    秦昭不知何时跑了过来。

    手里的泥人几近收尾,孙膑一看她手上满是芦苇的汁水,放下泥人牵起她的手,抖抖衣袖,露出白色的内里,好不在意地去给秦昭擦手。

    秦昭拿起泥人,试着和它摆出相同的表情。孙膑无奈,招呼她换只手让他擦。

    “怎么弄成这样?不过童稚些……没什么不好。”

    “才不是玩闹,我去找回礼去了。”

    干涸的植物汁液光凭布衣是擦不掉

    的,肉色的指节上交错着枯青,鲜亮的红色茎杆被秦昭放在了孙膑手里。

    蒹葭初生时的红杆,鲜亮红润,世人多以“彤管”谓之,视它为寄情之物。

    他离开秦国时,寻了节彤管放在她手里;

    她来到齐国后,专门来这里找了节赠他。

    静女其娈,贻我彤管。

    现下已是蒹葭苍苍,亲找能找到这节彤管,大概是废了不少功夫。

    孙膑拾起红色的茎节,珍宝似地收在掌心。

    远处,有婉转的歌声飞来,柔软的曲调,恰似水上粼粼的波光,晃到人心里。

    秦昭在孙膑身边坐下,把头靠在他肩上,和他一起眺望远方。

    眺望歌声的来处。

    “膑,这是诗还是乡野小调?”

    “是齐风。”

    “好可惜,我听不懂齐语——能给我唱唱吗?”

    “……”

    “很难?我还没听过你唱歌呢。我发誓:无论什么样,我都觉得世界第一好听!”

    “不算难,只是……”

    孙膑克制着收拢手指,以防自己紧张之下,将秦昭赠予的彤管捏碎。

    要怎么告诉她呢?这首齐风乐调悠扬,却是手用词热辣露骨的求爱恋歌——不是不敢唱,真唱出来,他怕她会被吓跑。

    “膑,小气量。”

    “词……日后再唱与你听。”

    他叹了口气,点点她的额头,终究开了口。

    只有轻声的哼唱。

    芦苇连绵摇荡出层层绿波,他在这里给她留了首缠绵悱恻的无词歌。

    “膑,见你之后,我就回秦国了。”

    “好。”

    “你有要做的事,我知道。但你留下我就走,罚你没我陪了。”

    “好。”

    “其实没有不想陪你,无从下手是一个,我也有想做的事是另一个。”

    “好。”

    “我看齐国有‘稷下学宫’,魏国有‘河西学府’,我在秦国弄个‘渭风古喻’如何?我要收罗各家名著,还想在做回‘图书管理员’。”

    “好。”

    “等你办完事回秦,罚你给我写兵书充库存怎样?”

    “好。”

    “再做个泥人吧,这个留给你——我要一个你,能摆在案上的。”

    “好。”

    有情人不说再见。

    等到宿怨清算,新缘的线便会被续上,牢不可破,千里来牵。

    ……

    从桂陵之战到马陵之战,史书上薄薄几页记载,难填他们的一生。

    河西之战里,秦国抓住机遇,进军击魏。

    原本一生东出无望的嬴渠梁,竟在这一战里成功收复了河西之地。秦国的历史,从这一刻起便拐弯导向了更加光鲜的未来。

    ……

    秦昭停下笔。

    她揉揉酸乏的肩,身后的书架上,各家各派的专著一点点填满了空虚。

    纸张与印刷是最好吸纳贤良的途径,战国诸子百家,谁能抗拒能在秦国著书立传讲学传播的诱惑呢?

    算算日子,自齐国别后,虽时有书信往来,但与孙膑又是几载光阴未曾见?

    秦昭看看书架上的书籍,颇为欣慰——和孙膑在战场上大放异彩相比,她这也不算虚度光阴。

    舍外鸟鸣不绝,今日的喜鹊颇有些活跃。

    “我警告你啊,再不把手里的东西放下,冉可就对你动粗了!”

    似乎,桑冉和什么人吵起来了?

    秦昭提步出门去探——神情激动的桑冉正拿着扫帚赶人,等她定了神,朝思夜想的人终于舍得从梦里出来了。

    他就算双手提着大雁,刚猎的活鸟在他手里不停地挣扎。

    笤帚与灰尘齐飞,滑稽的场面在他淡然的神情下仿佛不值一提。

    他看到她的时候,眼睛这才亮了。

    “秦昭,孙伯灵以余生相邀,你可愿再拐我一回?”

    她想,这是她这些年来,听到的最美的一句话了。!

    sherlor