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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第三十一章

    姜偃一看到宋符卿跑了, 就多少要猜到,以对方的性格,这事绝对不会就这么完了。他回去之后绝对不会什么都不做, 他八成要把这一切都推到他身上,加上现在薛雾酒的心脏确实在姜偃手里,宋符卿怎么说, 姜偃都辩解不了。他毕竟是最后的获益人。

    整个槐村事件之中,宋符卿做了很多事,却没有留下任何痕迹。现在唯一有可能知情的村长也死了,死无对证,而姜偃在这里留下的痕迹就太多了。

    最重要的是, 他这张脸被村民见过了。

    这张布满咒印的脸,由于太过狰狞吓人, 简直写满了“快找我背锅”的字样。

    而且以他之前的经验, 这锅估计一甩一个准。

    都不需要太多证据, 他光是站这,凭着这张脸,就是活的幕后黑手。

    加上宋符卿与他, 一个是名声极好,慈悲心肠的活佛, 一个是有着“灭门前科”坏事做尽的修仙界通缉犯,闭着眼睛想,修仙界的人都是会信宋符卿而不是他。

    既然如此, 反正也没有说清真相的余地, 那不如就把这锅背得更实一点。

    这恶名, 他要定了。

    从现在起,宋符卿费劲心思, 亲手布局的这场丧心病狂的惊天之局,就归他了。

    教槐村人献祭木夫人的,是他。

    要置槐村人于死地的,是他。

    要献祭槐村人供养薛雾酒心脏的,还是他。

    一切都是为了薛雾酒。

    而木寒就是他埋的钉子。

    他担忧的扶着异常悲痛的木寒,张开手臂拥抱了他。

    少年抓紧他的衣襟,肩上很快传来一片潮湿之感。

    母亲死后,他也没了期盼,从此世间只剩下他一个人,强烈的孤独和无助让他忍不住发出压抑不住的哭声。

    他好像,也没什么活下去的意义了。

    他到底只是个十几岁的少年。出生就被宗门利用,当成了薛雾酒心脏的容器,如今丧母,连那只当他是容器的宗门也都没了,天大地大,竟然只剩孑然一人,无处可去。

    姜偃耐心的让他抱着他发泄情绪,忽然问:“木寒,你要不要拜我为师?”

    木寒闻言哽咽声止了下,……他抬起头,露出红肿的眼眶,呆呆看着姜偃。

    姜偃摸了摸他的头:“其实正常情况,应该是我代我师尊收你为徒,让你做我师弟更好,等回去再带你去见我师尊。我修为一般,怕教不了你什么,但我师尊名头很大,不会耽误了你的天赋。只可惜我如今被逐出了师门,就不能带你去见我师尊了,你要是不嫌弃,我来当你师尊如何?”

    他淡淡笑着:“不过你也不必太过担心,往后你要是遇到了更厉害的人,可以改拜对方为师。我已无师承,自然也就没了那些条条框框的规矩要遵守,我自己不怎么讲究这些。”

    那些话对木寒来说,就像是做梦一样。

    待他如此温柔,又生得极好的青年,说愿意收他为徒,要成为他的师尊

    他说要做他师尊!

    可是他之前,还要杀他他真的愿意收下他吗?

    见他发呆,姜偃不好意思的说:“没事,你要是不愿意,就当我没说过——”

    木寒显得有些急切的抓住他的袖子:“我愿意!”

    怕姜偃没听见,他又大声重复:“我、我愿意拜您为师!这一辈都跟着您!别不要我!”

    说着,他又要哽咽起来。

    姜偃弹了下他的脑门:“没不要你,不过,哪有徒弟一辈子都跟着师尊的,又不是结道侣,徒弟总有学成出师的时候。”

    木寒执拗望着他,将这话记在了心上。

    姜偃站起身:“既然你想好了,那就这么定下了。”

    木寒端端正正跪在他面前,俯身行了个大礼,“天道在上,今日木寒愿拜姜公子为师,从此一生追随,绝不背叛!”

    姜偃并未阻拦他,他虽然不太在乎这些礼节,有时候有点仪式感也挺好的。

    他当年拜师时,比这要繁复得多。

    光是如何行礼,拜师时要说的话,就背了小半个月。

    不得不说,行完那耗时一整天,可能比一些结契大典都更为隆重的拜师礼之后,他确实比之前多了些踏实感,对自己拜了仙尊为师这事,有了更切实的感受。

    只可惜,他注定也没法做个好师尊了。

    他看着脚边直着腰,明亮望着他的少年,那眼中一片赤忱热切,于是便回以一个同样温和的笑脸,将人扶起来。

    在不久前,发现木寒的娘亲身上发生了什么的时候,他就觉得,这一幕有点眼熟。

    一百年后,整个世界都成为了孤魂野鬼的世界。死人是这个世界的主宰,玩家作为少有的活人,经常被群鬼群殴得抱头鼠窜,属于是夹缝生存。

    整块大陆被分为九个鬼域,分别由九位领主统治。

    按照领主实力,由强至弱,从一排序至九。

    其中第六鬼域为傀儡鬼域,布满了各种傀儡机关,统治这座鬼域的那位被玩家调侃为“木工大爷”的领主,他的背景故事里就说了这么一个事:

    这位领主出身傀儡术世家,但过得极惨。爹不疼娘不爱,但他十分爱自己的母亲,为救母亲他干了件大事,结果反倒把母亲害死了。从那之后这位领主就疯了,开始苦练傀儡术,想把他母亲炼成傀儡陪在自己身边。

    结果傀儡越炼越多,实力越来越强,却唯独没法复活他母亲。

    姜偃在第六鬼域交过一个叫【莲芯何苦】的任务,任务就是帮这位领主收集复活他母亲的材料。

    莲芯苦,莲子亦苦,因而【莲心何苦】的任务,也被译为‘怜子何苦’。

    下方任务注释写着一句话正是:

    【母子连心,若失其母,子心何苦。】

    这位苦兮兮守着一座傀儡鬼域的第六领主,就是未来的木寒。

    也不怪姜偃一开始没往这方面想,实在是一百年后的木寒,长得和现在这个清秀的少年——不像是同一种生物。

    九位鬼域领主们,长得各有各的清奇之处。

    要不是这个“救母”的场景既视感太重,姜偃也不会想到第六领主头上。

    在意识到这件事之时,姜偃就已经决定好了接下来要如何做。

    有句话他没有骗木寒,他确实天赋极好。

    不然也不会在未来,从一堆奇形怪状,强横至极的鬼怪之中杀出重围,成了统治一域的领主。

    所以,他所做的也只是利用对方而已。

    木寒会成为他夺回薛雾酒尸体的强大助力。

    若要伪装得好,就要先骗过自己。姜偃在心底念道。

    围观了他和木寒两人师徒情深的闻师舟和邪魔,不知道为什么内心同时多了份寒意。

    他们两个是十分清楚,姜偃是如何镇定自若的把木寒骗得晕头转向的。

    魔修倒不觉得这不对,只是做这事的是姜偃,就让人心里有些怪异。

    邪魔:“难怪他之前会对木寒这小子百般包容,还说什么一定会救他之类的话,原来是在这等着呢”

    就是为了攻略下木寒,让他对他死心塌地啊。

    虽然不知道姜偃图谋什么,但现在总算看出来,他这么做,一定是因为他看上木寒可利用的地方。

    最明显的,他大概要利用木寒对付宋符卿了。

    姜偃扶起木寒,打算让闻师舟先带木寒离开,他还要处理一下现场。

    叮嘱闻师舟替自己照顾好新出炉的弟子,他在闻师舟耳畔低语:“木傀宗灭门之后,木寒就是木傀宗唯一的血脉,木傀宗傀儡术的唯一继承人。”

    “夺回薛雾酒的尸体,还有解救其他魔将的时候,我们会用得上他的。帮我多照看他点。”

    姜偃在他耳畔轻笑了一声,“毕竟,死忠这东西,对现在的我们来说,越多越好不是。”

    所以也别嫌弃人家木寒现在年纪不大,实力还不行。他们这边也没几个能用的人啦。

    听到这话,不知是被姜偃这副样子吓到,还是内心也被他感染得有些亢奋,闻师舟心脏重重跳了几下。

    直到这时,他才总算有种十分真切的感觉——姜偃他,在对待薛雾酒的事情上,是认真的。

    哪怕他本性是个好人,但只要是为了薛雾酒,他就什么事都能做。

    闻师舟自己都没意识到,自己看向姜偃的目光里多了分敬畏。他不再把姜偃视作一个需要保护的弟弟,而是一个真正的能统领魔道的领袖一般的存在。

    “我明白了。”闻师舟一点点垂下了头,臣服般回应。

    姜偃眨了眨眼睛,觉得他态度有些微妙的变了,又说不清哪变了。

    反正只要对方相信他就行,他现在是指望着薛雾酒实力强大的魔将们救自己一条狗命呢。

    说白了,他就是要讨好他们,只要哄住了就行,其他的,就等以后再说吧。

    闻师舟先带着木寒离开,而姜偃,则将自己荷包里玉牌砸碎,将碎片扔进了烧焦的阴木边。

    顺便还抹除了一些寒火残留的特殊痕迹,替宋符卿扫了个尾巴。

    “不知道,这样证据够不够把我锤进土里。”

    他最后看了眼自己精心布置的“犯罪现场”,转身去追闻师舟他们。

    唉,他的“薛雾酒”之前从房间里消失了,不知道是不是当时亡魂作怪弄的幻觉,他还得看看他到底在不在房间里,倘若不在,又要多花时间找。

    而且这下怕是没有阴木棺材了。

    但他多少还得去村里淘口普通棺材。之前临时打的那个实在是不怎么结实。

    要做得事还有很多,能在这停留的时间却不多了,他得抓紧时间。

    第三十二章

    姜偃回到木家母子的屋子, 发现那具简陋棺材还躺在他床上,仿佛它就从来都没消失过一样。

    走近之后,他却看见棺材下, 压着他落下的那片红绸的一角。

    他走过去,拂开棺材上落着的一片树叶,把那根红绸从棺材上抽了出来, 没找到合适的地方收起来,就随手扎在手腕上,然后背起了棺材,找到在外面带着木寒做饭的闻师舟。

    他扯下一片床单,铺在院中的石桌上, 拿着木炭做笔,在上面刷刷几笔画下一副抽象的地图。

    薛雾酒和木寒围了过来, 他对着地图圈出了几个重点的地方:“薛雾酒在当年大战身死之后, 尸体被分成了上千块散落在各地, 死伤最多的三宗五城则各拿走了一部分肉身,他们拿走薛雾酒的尸体,因害怕他复活而镇压的有之, 鞭尸出气的亦有之。”

    “除太玄宗之外的其他两宗五城之中,没有一个是现在的我们有能力应付得了的。他们背后更有十二家守护, 十二家同气连枝,要动一家,都会引来其他十一家的围剿。

    无论是木寒想向宋家报仇, 还是我想夺回薛雾酒的尸体, 眼下, 对我们最重要的,都是蛰伏。”

    “韬光养晦, 聚沙成塔。”

    姜偃一锤定音。

    转头对被这凝重气氛感染,而绷紧脸的木寒道:“之后,我会先送你去五城之一的学城‘万卷’。”

    木寒第一反应是拒绝:“师父,我要跟着你,说好了不会不要我的!”

    姜偃:“你先不要急,我既然收你为弟子,便不会轻易将教导你的责任甩给别人。之所以要送你去万卷城,我需要你在半年后,拿下学城大比的魁首。到时候,你会得到进入学城万卷玄境的机会,我要你借机,拿到那片坐拥天下藏书的玄境之中的核心,那是一只眼睛。”

    薛雾酒的眼睛。

    他转身面对木寒,“若要对抗宋家,与和整个修仙界为敌没有区别。我一人之力,虽有不及,但修仙界之人也不是真的那么无所畏惧。如果能借助修仙界死敌的魔道的力量,也不是没有拼一拼的可能。只是要想让魔道之人相信我们,从正道手中夺回薛雾酒的尸体会是个很好的投名状,所以万卷玄境之中的眼睛,我们必须拿到手。”

    木寒迷茫了下,他们是什么时候要与整个修仙界为敌的了?

    但师父说的,肯定是没错的。

    他在一旁慎重点了下头。

    见此,姜偃满意笑笑,继续说:“万卷城因为有各地学子往来,已经是三宗五城之中戒防最宽松的一处。倘若连这里都失败,我们也没有必要继续下去了。况且,你在万卷城之中,如果我们这边有什么事,你也可以从内部照应一下。”

    “木寒,我就是想蛰伏,也没有机会了,”姜偃指了指自己这张走哪都备受瞩目的脸,他是想藏也藏不住,“咱们三人之中,只有你能隐藏下去,做我们的后手。”

    木寒会成为他在万卷城的暗线。

    说白了,他就是把木寒派去做卧底了。

    姜偃拍了拍自己身后的棺材,“老实说,要收回薛雾酒的尸骨,我也不能说自己就完全没有私心,全是为了你,这本来也是我要做的事。”

    只是殊途同归,他要做的事,正好也能帮木寒“报仇”。

    木寒不觉得这有什么,他只是拜师,又不是拜了师,师父就必须事事以他为先,那不是师徒,那是主奴。

    只是有件事他觉得很不可思议:“那真是薛雾酒?就是,传说中的那个薛雾酒?”

    “嗯。”

    姜偃也没有隐瞒,把自己原本师从太玄宗,又是怎么跑到槐村来的,大致告诉了他。

    虽然人人都说是他灭了木傀宗满门,木寒作为从那场屠杀中死里逃生的人,却很清楚这事与姜偃无关。

    “师父的师尊,怎能如此过分!”木寒听得满脸怒容。

    “我不清楚那夜具体都发生了什么,但我亲眼所见,屠杀木傀宗的,是一个红衣人。那人不是师父!”

    姜偃下意识摸了下胸前戴着的指骨,难道,是这只厉鬼干的?

    这就是真相?

    他心中思量,但并未多表露什么,只说:“无妨,正巧,我也借机夺回了我最重要的人。”

    木寒忍不住看向他,“师父,你和那个魔头你们之间到底”他压低声音,“他莫非,就是那个在你的脸上留下这道鬼印的人?”

    姜偃牵起一抹甜蜜的笑,摸了摸自己的脸:“嗯,是他。”

    以为姜偃会觉得这道印是他的诅咒,想解释的邪魔,默默收了声。

    他心里直泛嘀咕:姜偃怎会知道,那道印是“薛雾酒”留下的?

    其实姜偃心里还真觉得这是邪魔交换的代价。

    只是,直接把它就这么将错就错的,当成是薛雾酒留给他的鬼印,好像还真是个不错的说法。起码比和邪魔交易来的好听多了。

    木寒瞄了眼神身后的棺材:“师父,你和薛雾酒?”

    姜偃淡定道:“他是你师娘。”

    木寒:“!”

    闻师舟手一抖,差点把石桌给按碎了。

    他握拳挡在嘴边咳了两声,正色道:“切莫胡言。”

    姜偃:“不然你让他亲自出来反驳我?旁人说的,可不作数。”

    闻师舟望向他身后的棺材,带了点期盼。

    然而,那之前异常活跃的棺材板,这会却装起了死。

    别说,闻师舟还真挺期望魔君陛下亲自出来训他一下,不然就他说的这些冒犯的话,按照那人睚眦必报的性格,可不会就这么轻易饶过他,八成是要等以后翻身了,再跟姜偃清算这一桩桩一件件事。到时候,姜偃有多少条命都不够搭的。

    然而那位前夜还来见过他的魔君,这会却一点动静都没有了。只剩下某人在那一脸无所畏惧,完全不知道自己惹了个什么人。

    木寒站在一旁,倒是想起来,之前他们打起来时,闻师舟也说自己是魔将。

    再看这两人的组合,反倒是他师父,看着更像是那个被夫君派来的得力手下护送前行的“小媳妇”。

    这个想法刚一冒出来,他就在内心唾了自己几声。

    他视线落在师父纤细的腰身上,心想他怎么能这么想师父。眼睛却没有收回来,不知为何,心里多了分失落。

    为了甩掉纷乱的思绪,他又问姜偃:“魔道早已崩颓倾覆,好些年没见过魔修出没,就是我们夺回了薛雾酒的尸体,师父可还知道什么用的魔修吗?”

    姜偃:“有。这事你不用操心,我会亲自去找得用的魔修。”

    木寒:“那师父送我去学城之后,您又打算去哪?”

    姜偃指了指地图上被圈出的几个地方之外的一大片空白。

    “我去找散落在山河之中,余下那千余块尸体。”

    木寒顺着他的手指,看着广阔的空白地。

    心中颤了颤。

    “这不可能找得到的”

    当初战后修道者会将“薛雾酒”洒得满天下都是,就是为了杜绝他复活的可能啊!要不是薛雾酒尸体水火不侵,早就一把火烧得干干净净了。

    姜偃没有回他这句话,木寒却看得出,他心意已决。

    见他如此执拗,年纪轻轻,面容中就多了份哀愁:“师父,你不会,也是想复活薛雾酒吧?我就是前车之鉴,违逆生死之道的人,都不会有好下场的。”

    姜偃摇头,真诚的说:“我没那么大的奢望,他生前我只敢远远看着他,连他死的时候都没有勇气靠近过。现在只想让他有个全尸,找个安静点,风景好的地方把他埋了。让他踏踏实实的去往生。”

    他心想:开玩笑,谁要复活那个魔头了?

    对他来说,薛雾酒就是死的才好用。要是真复活了,那些魔道之人哪还会听他的?而且,薛雾酒要真复活了,怕不是会第一个掐死他。

    木寒喃喃:“师父”觉得他家师父人可真好。

    说到往生,姜偃现在还真说不准亡魂往生的路有没有断。

    他又想起了他拿到判官诀时,看到的那副景象。

    忍不住问闻师舟:“你在几百年前,有没有听说过,焚烧引魂门的事?”

    闻师舟:“从未听说有这回事。”

    那就奇了怪了。

    难道这事发生的,比闻师舟活跃的年代还要久远?

    他想起那只烧门厉鬼念叨的称呼。

    冥府大君陛下

    大君谓之天子,天子即皇帝,冥府大君也就是冥府皇帝,如此称呼虽少见,但也不算多奇特,以往民俗多唤泰山府君,也就是阎罗王?

    他浑身一凛。

    难道那只厉鬼,在不知道多少年前,把阎罗王和地府给撅了?

    要真是这样,也就说得通,为什么引导死去的亡魂去往生的门那么难开了。

    不会是——整条轮回路全烧没了吧!

    姜偃被自己的猜测吓到了。

    要真是如此,这可不是小事。

    他首先就想到了百年后遍地孤魂野鬼的混乱,或许也与此事有关。只是假如这事发生在更久之前,轮回路早就断了,由此引发的乱象也早就该发生了才对,为什么会等到一百年后才爆发出来呢?

    那时,又发生了什么,才引得世间大乱?

    问题接踵而至,姜偃想得脑袋疼。

    他也算是自未来穿越而来,心里知道一百年一过,就会整个世界大乱。

    就一百年后的情况,他觉得自己能活这一百年属实已经活得够够的了,不必再亲自体会下未来的人间炼狱。所以,姜偃一直以来都对修行不怎么上心。

    人人求长生,他只求和心爱之人相伴,安安稳稳的过完这一百年。活上几百上千年,也没什么意思。

    他有时也在心里觉得对师尊有亏欠。他不修仙,寿限到了,最后肯定要先走一步。师尊已经活了数百年,将来更是要活上无数个一百年,他和他相处的时间,对师尊来说也只是漫长仙途中一个短暂的插曲,他走后,师尊恐怕要伤心。

    可姜偃却不打算改变自己的想法,他虽未明说,聂如稷却也多少有所感觉,之后也并不强求他修行。

    他以为师尊和他一样,想好好珍惜这一百年。

    所以尽管他知道一百年后会出事,也从未细想未来可能会发生的危机。毕竟按理说,到那时,他应该已经死了。

    没想到兜兜转转,倒是又牵扯进了这件事。

    他揉了揉眉心,选择先暂时把这事放到一边。

    三人离开槐村便要分头行动,离开这里之后,姜偃要面临的追杀通缉只会比之前还要多,三人最后凑在一起吃了点东西,就收拾行李准备上路了。

    离开前,他们要先去找一趟钱老板,看看有没有现成的棺材可用。

    到了棺材铺,还未待他们开口表明来意,钱老板一见闻师舟,竟然直接把最后剩下的一口打好的阴木棺材给了他们。

    他有气无力的坐在那:“拿走吧,都拿走吧。以后,再也见不着这玩意了。烧了也好,这死人生意,我也是做腻了。”

    原来是天亮时,村人去了湖畔,发现整座阴木林子都被烧烂了,根也被破坏了。几百人连同村长一夜消失,连具尸体都没留下。

    村里老人如何不知道他们是怎么消失的?怕是连尸体都烧没了。

    这事对槐村人打击太大,这份全村世代从事的棺材生意,也不知道该怎么面对,更不知道接下来怎么办,村里乱成一团,钱老板看见棺材就闹心,尤其是阴木棺材。

    见来订过棺材的闻师舟上门,就叫他们拿了棺材走人。

    将薛雾酒的尸体转移到新棺材里,姜偃重新背在身上。

    那棺材背在背上,比他人还高了一头,他身量纤细,压得他弯了腰。

    闻师舟和木寒看着都觉得心疼,想替他背,却被姜偃拒绝了。

    姜偃笑笑:“之前他让我看丢了一次,我不想再把他弄丢了。”

    他说的,就是自己被亡魂引去湖边的时候。

    他执意如此,木寒和闻师舟拗不过他,就只能随他去了。

    他们才走后不久,一群白衣人御剑而至,落在烧毁的林子里。

    随行而来的宋符卿,本想抢先一步抹除寒火的痕迹,可到了之后却发现,那痕迹竟然凭空消失了。

    他绕了一圈,最后在一块玉牌碎片前站定。

    隐约能看到上面有个“偃”字。

    看到这些,他捏着佛珠的手一顿。

    其他人也发现了玉牌,去村里打听消息的人也赶了回来。

    “是逃走的姜偃做的。”那人肯定道。

    明明一切都十分顺利,宋符卿表情却有些怪异。

    他确实想把这里的事,全栽赃给姜偃,可被栽赃的人这么配合,还格外贴心的自己准备好了证据,是不是哪里不太对?

    姜偃到底在想什么?

    他满心不解。

    而发现了这里的情况的人,心中却格外凝重。

    一名太玄宗弟子对唯识佛宗的弟子道:“我恐怕得收回我先前说逆徒姜偃不足为惧的话,劳烦小师傅再去知会门下弟子一声,要是再遇上姜偃,切记勿要莽撞行事,对他务必谨慎小心些。”

    “那人,怕是比我们以往了解的,危险得多。”.

    槐村的布置,比姜偃想的更快的有了成效。

    去万卷学城的路上,姜偃就遇到了不知是哪家的几名修道者弟子。

    对方见着他,竟然没有直接拔剑冲过来,而是一脸警惕的站在远处盯着他。

    姜偃心里一琢磨,就猜到他们估计被警告过,那必然是槐村的事被他们发现了。

    他当下就止住了撤退逃跑的脚步,不退反进,目光灼灼盯着这几名子弟,一脸无所畏惧的冲了上去。

    他咧开嘴,笑得一脸肆意猖狂,结果那几人反倒一脸惊骇,转身跑了。

    等他们不见了踪影,姜偃也没追,而是带着木寒继续赶路。

    木寒看着召唤到一半的傀儡,不解道:“他们怎么跑了?还看起来这么害怕?”

    姜偃得意挑眉:“流言可畏。”

    最好他们把槐村的事传得再离谱点,他们越怕他,他越安全。

    这只是个简短的小插曲。

    倒是给了姜偃很大的信心。

    路上买了个遮面的白纱斗笠,给身后背的棺材施了个短期隐身术,将木寒送去学城内的学宫入学。

    “世家,或是非世家的修道者,入不了三宗,大多就都来了万卷城学宫学习。万卷城的主人,也是学宫的主人,姓封,名不言,是个十分古板严苛之人,学城规矩森严,到了这里,我也做不了什么,一切就只能靠你自己了。不过,听说他喜欢好学的人,要讨他欢心,也不难。”

    “我明白了,师父。”

    木寒行过一礼,然后就只身进了学宫。这里往后就是他的战场。

    姜偃难得有点惆怅,利用归利用,但也是他第一个,估计也是唯一一个弟子。

    不过他只惆怅了一下,就立马找了个地方,和闻师舟商量起了路上听到的消息。

    闻师舟给他倒了杯茶水,凑过去低声道:“帝城‘王度’之主画姬的手上,有一件属于魔君陛下的法器,那法器相当厉害。”

    他试探着看向姜偃:“只是帝城三百年前,原是当时实力最为强横的宣国所演变而来,如今才得帝字尊称,赋名‘王度’,取意王权准则,那里至今仍存着当年传下的黑骑铁卫,那些人对你来说会很危险,不过只要你能拿到那件法器,必定获益良多。”

    路上闻师舟接到魔君陛下传音。要他以法器利诱,引姜偃去见王度城画姬。

    姜偃不久前才说了三宗五城都不好对付,估计是不会愿意现在就去王度城,但王度城里有薛雾酒一块除了三宗外最大的一片神魂,如果得了那片神魂,他或许可以摆脱尸身束缚,自由行动。

    王度城对现在的姜偃太危险,闻师舟不愿骗他过去,可魔君的话他又不能不听,只能寄希望于姜偃自己拒绝。

    姜偃果然对法器并不感兴趣。

    闻师舟正要松口气,却听姜偃说:“法器且先放放,你听见他们说,画姬欲招婿的事了吗?”

    “画姬每隔几年就要招一次婿,这有什么问题吗?”

    姜偃严肃道:“但她这次招婿,说会送一件东西给她钦定的夫婿人选。”

    闻师舟:“什么东西?”

    姜偃:“薛雾酒的另一只眼睛。”

    闻师舟眼皮一跳,“等下,你不会——”

    姜偃理了理衣摆,眼睛弯了下:“你看我行吗?”

    第三十三章

    王度城酒馆中, 几个人凑在一起讨论最近城中红绡坊新来的一位伶人。

    “听说了吗?隔壁老刘为了见那个优伶,都把他自家祖传的法器给卖了,一掷千金只为见一个男子一眼, 那人得长成什么妖孽样?不得是祸国殃民的妖妃级别的美貌?”

    “这个时间突然冒出来,莫不是冲着画姬来的?”

    “说不准。唉,现在想见他一面可是难如登天, 听说本来红绡坊已经快撑不下去了,自打那位神秘优伶来了,你猜怎么着?想去红绡坊见他的客人,排队都快要排到明年了,你现在就是有钱, 也见不着人喽!”

    其中一人放下酒壶,一拍桌子道:“他奶奶的, 老子就不信, 掏光家底, 还不能让我见这区区优伶一面!”

    说着,大汉拎着自己的武器,一柄大锤就冲着城中红绡坊去了。

    到了红绡坊, 却发现今日红绡坊格外安静,门口还有人专门守着。

    他才到门口, 红绡坊的妈妈就满脸堆笑迎了出来:“今日红绡坊不营业,客官请改日再来吧。”

    大汉往里一看,就看见了坐在层峦叠嶂的薄纱之后的两道人影。其中一道人影似是在起舞, 腰肢婀娜, 十分勾人。另一人坐在一旁, 蓦地伸手将那优伶拉到了怀里,交颈缠绵, 像是在调情。

    大汉当即冷笑,“我分明看到里面有人,爷有得是钱,今天不让我进去见姜言公子,我就直接打进去!”

    他一张口就是满嘴酒气。

    妈妈却十分镇定,只含笑看着他:“红绡坊今天已经被人包下了,不接待其他客人。客官还是慎言,您可知道里面那位包下红绡坊的人是谁?”

    大汉:“除非画姬亲临,不然谁来今天也挡不了我进红绡坊,给我把姜言叫出来!”

    妈妈笑意更深:“那要是包下红绡坊的是那位小城主呢?”

    小城主?

    大汉打了个激灵,猛地清醒过来,“那疯子——他怎么在这!”

    画姬有一子,名画婴。是这城中比画姬城主本人还可怕的人。

    知道画婴在里面,这下他也不喊着要进红绡坊了,只想赶紧逃离。

    走前还嘴硬念叨了两句:“我改日再来,到时候姜言公子不跪着给我侍酒,本大爷可不会轻易饶过你!”

    狠话刚放完,一根筷子就穿透了他的眉心。

    红绡坊妈妈脸色白了下,畏惧的看了里面坐着的人一眼,低声吩咐人赶紧把这里收拾干净。

    很快,连溅出来的血迹都被清除干净了。

    红绡坊内,画婴一双不似人类的金瞳,冷冷看着坐在自己腿上垂眸不语的伶人:“怎么,怕了?”

    他掐着他的脸颊,将俏脸掰正,不许他逃避:“你知道那人床上死过多少你这样的伶人吗?他盯上了你,就一定会找机会得到你,我救了你一命,你是不是该好好感谢一下我。”

    化名姜言的姜偃:“多谢小城主救命之恩。”

    画婴却没打算就这么轻易放过他。

    “你谢人向来都是这么简单的吗?”金瞳凝视着他,轻轻眯起,“想让我亲自教教你,身为伶人该怎么讨好恩客?”

    说着,他端起茶盏,压在姜偃唇上。

    不想茶洒在身上,姜偃就不得不顺着他的力道仰起头,将杯中茶水饮尽。

    只是普通的茶水,却像是被灌了酒一样,皮肤下透出了股浅浅的粉,让人很想试试,真的灌酒下去他又会变成什么模样。

    画婴好像喂上了瘾,一杯接一杯不停,姜偃被他灌了一肚子茶,后面有点受不了,在对方不知道多少次将倒满茶水的茶杯又一次喂到嘴边,他干脆用牙咬住杯沿,阻止画婴往他嘴里倾斜的力道。

    感受到轻微的阻力,画婴也停住,想看看身上的人要做什么。

    姜偃就这么叼着茶盏,慢慢凑近他,直到茶盏另一头碰上了画婴的嘴唇。

    他呼吸乱了一下,浅金的瞳孔快速收缩。

    以他的实力完全可以在姜偃刚要靠近时就躲开,但他却宛如雕塑一般定在那里,一动不动。

    姜偃没有再做什么,而是就这么松开了杯子。

    等画婴反应过来时,他已经稳稳接住了杯子。

    趁着他抽出手去接杯子,姜偃从他怀里挣脱,笑道:“这样,小城主满意了吗?”

    不满意也没用。姜偃心想。

    他也不知道自己怎么就招惹了这位小城主,自打他混进红绡坊,这位小城主就天天都来这里点名要见他。他明明是奔着画婴他娘来的,结果画姬的面还没见到,倒是偶然撞见的画婴莫名盯上了他。

    为了得到薛雾酒的眼睛,姜偃特意打听了这些年画姬招婿,都招了些什么样的人,又打听了画姬常去的地方,最后决定投其所好,扮成伶人混进王度城,伺机接近画姬。

    红绡坊附近就是画姬除了城主府之外,最常去的地方。

    脸上鬼印不好处理,姜偃就将黑色的咒印描成红的,再勾画几笔,勉强涂得和原来不同,尽量让人认为他这是特色面部装饰,不是诅咒。

    画出来的效果竟然意外不错,看着也没那么让人不能接受了,只是不能保持太长时间。

    直到他真的混进了红绡坊,闻师舟都觉得自己像是在做梦一样。

    看着换上伶人舞衣的姜偃,闻师舟忍不住苦心劝道:“你倒也不必做到这种程度。”

    恐怕薛雾酒本人都想不到,姜偃能为了得到他的眼睛,就委身去做伶人。

    邪魔也说:“姜偃,不过是一只眼睛而已。没必要为了那破玩意搭上你一辈子。”

    就算是他自己的眼睛,和姜偃比起来,就什么都不重要了。只要想到姜偃会成为画姬的夫婿,他就烦躁得想杀人。

    但他们都劝不动姜偃。

    姜偃:“我也不是真的要和画姬成亲,只要拿到眼睛,我们就跑路。”

    就算他不是为了薛雾酒的眼睛,一般人真被画姬选成了夫婿,最好也快逃。

    数百年间,画姬招的夫婿没有一百也有八十,但这些人最后全都杳无音信了。虽还没找到尸体,但活着的可能微乎其微。

    姜偃都把自己的打算说得这么清楚了,闻师舟却还是觉得背后凉凉的。不知道是不是那位受限于尸身,无法随意出面的魔君神魂不高兴了。

    虽然过程不太对,但结果是姜偃如他所愿去见画姬,为了帮他夺回神魂,甚至都要献身画姬了,那位魔君还有什么不满意的?

    计划得很好,却卡在了怎么能勾引到画姬这一步上。

    姜偃的气质实在不太像个伶人,更没什么勾引人的经验。

    他一个人找了个僻静的角落练习的时候,刚巧被楼下路过的画婴看见。

    他出声打断了姜偃僵硬的动作:“你这样练上一百年也没用。”

    也不知道这位小城主怎么想的,他竟然就这么和姜偃杠上了。

    姜偃只是想装个伶人,画婴却是认真想把他培养成一个真正的伶人。

    他每天都来这里教他跳舞,教他学各种乐器。

    稍有懈怠,他就在一边冷冷的说:“就这点水平,勾引我都嫌不够,还指望能勾引我母亲?”

    姜偃本来在他的指导下僵硬的扭着腰,他这么一说,脚下步子一乱,差点跌倒。

    正想撑着桌子站好,谁知道画婴突然伸手拉了他一把,把他拽了过去。

    他挣了挣,那横在他腰上的手却纹丝不动。

    现下总算借着茶盏脱身,姜偃站在一边,本以为这难对付的小城主又要对他发难。

    谁知画婴垂眸看着手中洒了一半的茶盏,竟然没多说什么,而是握着茶杯,把杯中剩余的茶水一饮而尽。

    喝完杯中茶水,他将茶盏放到一边,眼尾微挑:“这才像话。”

    姜偃一脸看傻子的眼神看着他。

    之前还说他不会讨好人,对他哪哪都不满意,现在却仅靠一杯茶就放过他了,这人想法实在难懂。

    不过他既然愿意帮他勾引画姬,姜偃也愿意在他面前多顺着点,毕竟要说这世上谁最了解画姬,那她儿子画婴肯定要排在前头。

    为了安抚对方,他还特意拍着胸脯保证,谎话张口就来:“你放心,我以后一定把你当亲儿子对待。”

    画婴帮他勾引画姬,画姬是他母亲,那可不就是相中他当他爹了嘛。

    姜偃还挺新奇,他难道看起来很慈祥?那天画婴路过,就是从他身上感觉到了——父爱?

    画婴脸黑了下,短短一瞬,把姜偃全身的致命点都扫了个遍。杀心蠢蠢欲动。

    要是姜偃再多了解他一点,就会知道自己刚刚在鬼门关前转了一圈。

    画婴深吸了口气,意味深长的暗示:“姜言,你有没有考虑过,无论你想得到什么,比起勾引画姬,勾引我或许来得容易得多。”

    姜偃笑着笑着,忽然僵住了

    等等,他说这话是什么意思?

    邪魔哼了声:“他想睡你。诡计多端。”

    姜偃猛后退了步,有点被吓到了“你”

    他一退,气势就弱了下来。

    见状,画婴上身向前欺进,金眸紧紧锁定着他,像是盯上猎物的猛兽:“你好好考虑一下,我会是你更好的选择。”

    见姜偃不说话,画婴也不打算逼他太紧。

    反正人就在他的地盘上,无论如何,都不可能让他跑了。

    想到那夜见到的画面,画婴心里痒了下。

    那晚灯火旖旎,朱阁之上青年生涩的摆动腰肢,腕上红绸随风飘起,映在灯下,像是一条舞动的蛇。

    他百无聊赖间,被地面上的影子吸引了注意力,遂抬头望去。

    伶人轻薄的衣衫半遮半掩,低贱又艳俗,可一对上那双清澈明亮的黑眸,画婴心里一动,瞬间生出了别样的心思。

    反正看上了,抢过来就是了。

    要怪,就怪那天月色太晃眼。

    在画婴的预想中,姜言突然被他抛了橄榄枝,发现自己不用费尽心思攀附画姬,换成攀他也可以,心中混乱也算正常,大概要纠结上好一会。

    谁知他才转身,连步都没迈出去,就听身后那伶人犹犹豫豫道:“小城主,你说的是真的?”

    画婴脚步当即顿住,转身看向他。

    这伶人笨得很,不太会看人眼色。他都这般几次给他递台阶了,他就是傻傻呆呆的不给些反应,也不知道是真没看出来他的暗示,还是故意装傻。

    他真当他那么闲,堂堂五城之一继承人,没事天天跑来教一个笨蛋伶人跳舞弹琴?

    画婴看得出来姜言在这里当伶人目的不纯,于他而言,这却是件正中下怀的好事。有所图,就意味着他攥住了引鱼儿上钩的饵。

    饵在他手里,鱼儿落网是迟早的事。

    但他上钩的速度有些出乎他的预料。他连门都没走出去。

    画婴第一次在姜言这里得到了恩客待遇。

    不识趣的木头伶人正用一种欲语还休的羞怯神情看着他,勾画妖娆的脸上漫上一层浅浅的红,站在不远处一副想过来,又不不敢的样子。

    见他瞬间转换了态度,画婴心中冷笑一声。

    原来不是不会讨好人,只是不想讨好他。

    人不聪明,见风使舵,趋炎附势那套倒是很熟练。

    这么想着,画婴面上冰霜又凝结了几分,看着像是不悦,仿佛下一秒就要走人。

    结果等了半天,他站在那冷笑了一会,不仅没走,还朝姜偃伸出手,道:“过来。你要的我都可以给你。”

    平时让他过来点,那伶人左一句推拒,又一句不愿,如今给足好处承诺,那人眼睛一弯,利索走了过来,把手搭在他手上。

    姜偃也不想笑得那么猖狂。

    他正愁画姬难接近,画婴自己送上门了。天下还有这样的好事?

    邪魔看他一脸喜滋滋,差点被气晕:“你光看他给你好处,没看到他想要你的人?”

    顿了顿,他忍无可忍道:“给我把手松开!”

    姜偃:不。

    这年头,这种大冤种不多见了,遇上了不得抓紧点?

    不久前画婴在他这里还是个妨碍他接近画姬的麻烦,现在不一样了,他说他要的东西都可以给他。这么大方,搞得他都不好意思了。

    他要是真的说到做到,画婴以后就是他异父异母的亲兄弟!

    邪魔目瞪口呆:“你听话是只听自己想听的吗?!”

    他只听见画婴说会把他想要的给他,就没听见,他让他“过来”??他摆明对他图谋不轨,他竟然还上赶着往上凑???

    邪魔寄生在姜偃识海之中,任他怎么气都拿画婴没办法。

    但不是所有人都没办法。

    他听见一道淡淡的声音:“等天黑。”

    邪魔听到这道声音还愣了下,这声音和他自己的一样,语气却明显不是之前和他掐过架,差点弄死他的那个疯子。

    也不是那个不怎么出现,安安静静窝在姜偃怀里,存在感低下的小透明。

    这是一个新的“薛雾酒”。

    邪魔更郁闷了。

    人好多啊。

    邪魔安静了下来。

    外面,姜偃的手搭在画婴手上,才一放上去,就被画婴用力抓紧,往自己的方向用力一拉。

    没拉动。

    姜偃目光灼灼盯着他,再次确认:“真的什么都可以给我吗?那要是,我想要画姬城主许给未来夫婿的信物薛雾酒的眼睛——”

    闻言,画婴忽然看向他,眯了眯眼睛:“你想要那个东西?”

    姜偃眨巴眨巴眼睛:“不能给我吗?”

    说着他就要把自己的手往回抽。

    画婴用力抓住他,没让他抽走,看着他意味深长的笑了:“可以。不过,你也知道那是母亲原本答应给未来夫婿的,想要它”

    他上下打量着他,像是在考虑把他卖了够称几斤几两。

    “想要那个东西,你原本给出的价码可不够。”

    “我还没说要给什么价码,小城主怎么就说不够?”

    他直接用力将人扯到跟前,冷冷垂眼,不留情面的点破他的小心思:“你想哄着我几天,东西到手就跑。”

    “姜言,你要是想要那个东西,几天几夜可不够。真想要,就得拿你一辈子来换。”

    姜偃:咦?坐地起价了?

    第三十四章

    姜偃小心确认:“一辈子是指?”

    “你, 和我成亲。”画婴倨傲的抬着下巴。

    金眸含着轻蔑,总是像在对他冷嘲热讽,语气又冷硬似是施舍, 总之就是一点都不像在求亲。

    姜偃就实在难以分辨他到底是在嘲讽他,想等他一答应就甩开他,以此嘲弄他稍稍勾勾手指就能贴上去, 还是真的要成亲。

    他倒是不介意他真的借此戏弄他。

    这种施舍般给点好处,等人哈巴狗一样上赶着凑上去,又嘲笑着收回的把戏,小学生都嫌幼稚,脸皮薄点自尊心强点的人可能被这点小手段弄哭, 姜偃早过了那个年纪。

    他倒也不是天生脸皮厚,只不过十二家子弟那种名为戏耍, 实则招招见血要命的, 委实可怕多了。

    人的标准都是对比出来的, 他已经很难对不见血,不要命,不至残的“戏耍”产生什么波动。

    他只担心画婴是认真要成亲的。心里一阵迟疑。

    其实这种可能性很低, 画婴这种身份地位的人,根本不可能看上他这样低微的伶人。况且, 他现在看起来就是个普通的凡人,身上没有一丝灵力痕迹。

    修道者哪怕不在乎出身,也要在乎修士和凡人之间存在的不可逾越的鸿沟。

    而姜偃只想把薛雾酒的眼睛骗到手, 不想真和人成亲, 这么搭上一辈子。

    画姬那还只是定亲, 拿到定亲信物之后,有得是逃跑的机会。

    成亲就不一样了。

    这个世界成亲需要立誓立契, 一旦礼成,到时候姜偃再想跑,可就要顶着天雷跑了。而且以后他走到哪雷就劈到哪,货真价实的天打雷劈。

    姜偃面上不动声色,只是在画婴紧盯的视线下,故意眉尖微蹙,一脸忧愁凄苦,犹豫着道:“小城主,我有一件事,得和你说清楚。”

    他还未开口,画婴就先道:“让我听听你想找什么借口搪塞我。”

    姜偃苦笑了下,偏开头,“其实我已经成过亲的。”

    邪魔:什么!什么时候,我怎么不知道!

    邪魔:你不会说你和聂如稷那个吧,那个不算,未成契,不作数!天道都不同意!

    姜偃:闭嘴。

    聒噪,影响他发挥。

    腕上一紧,画婴身上散发着冷气:“你身边那个护卫,他是你的夫君?”

    “这种任由你出来陪客卖笑的废物,你留着他,也打算以后做成画裱起来,挂墙上当装饰?”

    一字未骂人,却字字都像在骂他愚蠢。

    姜偃被凶得抖了一下,赶忙说:“不,不是他。”

    “那是谁?你要是说不出来,我就当是你找的借口。但这个借口,我很不喜欢。”

    “你让我生气了姜言,想拿到那东西,现在一辈子也不够了,”画婴咧着嘴,恶劣又阴险的瞪着他,一字一句威胁着,“我会要你,生生世世都和我在一起。所以我劝你,最好想清楚再回答我。”

    好家伙,通货膨胀都不带这么翻番涨的。

    短短几句话,姜偃要付出的代价就从几晚到一辈子,又变成了几辈子。

    奸商,超级大奸商!

    姜偃能真如了他的意吗?

    当然不能。

    他像是真的被威胁住了,瑟瑟垂头,目露哀伤:“不是的,我夫君,他已经死了。”

    吵闹的邪魔霎时一静。

    哦,说的不是聂如稷,是他啊。

    姜偃头低更深:“我这样成过亲的人,不敢高攀小城主。”

    画婴眉头一拧,金眸中多了郁色:“你心里还惦记着你的‘亡夫’?”

    姜偃喉咙噎了下。

    不是,他这反应怎么不对劲?

    他就只想说这个?重点不应该是他“成过亲”吗?

    见他低着头沉默,大半张脸都遮着,画婴心里一阵烦躁。不耐的将他整个拉到怀里,转身扫落桌面上的茶具,将他按在桌子上。

    这下,他终于能看清他的脸,连一丝细微的神态变化都逃不过他的眼睛。

    “我怎么不知道你是这么忠贞深情之人?你要是真对你那亡夫忠贞不渝,也不会出现在这里,费尽心思妄想用你那拙劣的舞姿勾引我母亲。”

    他神情阴郁的盯着他。

    “喜欢玩强迫孤苦无依的寡夫的戏码,我可以陪你,但别演太过了。过了,惹我不高兴,你就要吃苦头了。”

    他上下打量着他,像是在挑选下手的位置,最后在他有些凌乱的胸口位置按了按,语气缠绵粘腻,如同一条吐着信子的蛇:“你说,那种带钩子的鞭子,你能受得住几下?”

    掌心下传来细微的抖动,见他真的露出害怕的神情,画婴丝毫不觉得舒畅,反倒更郁闷了。

    “小、小城主”

    “嗯?”他漫不经心应了声,忽然被他胸口的带子吸引了注意力,将带子的一角捏在手里把玩。

    掌心压下的地方能感受到急促的心跳。一下一下的,让他血液都跟着滚烫起来。

    雪白的长发垂了下来,洒在嘴角,颈侧,腰际,带着丝丝透骨的凉意。

    明明当下他既没有威胁他,也没有摆出吓人的表情,却让姜偃敏锐的感到了一份不同于之前的危险。

    就算他之前说要拿鞭子抽他,他都没什么感觉,这会却突然感觉空气变得有些稀薄了,让人莫名憋闷窒息。

    姜偃咽了咽口水,果断变卦到:“我其实和我那亡夫也没有多少感情的。”

    画婴玩上瘾了一样,用手指绕着他衣服上的带子,“是吗。”

    “是是啊。”

    “和我成亲?”

    姜偃乖巧道:“只要小城主不嫌弃。”

    认识这么长时间,画婴终于笑了。

    不是那种吓人的冷笑,而是真心实意的带上了笑意。

    他一笑,那张霜雪般俊美的脸就越发晃眼了。

    姜偃还真被他撩到了一下,大脑的信号忠实的反应在了身体上,画婴没有错过他突然混乱急促的心跳。

    “这么怕我?”他以为他是被吓的。

    “不是,是心动。”姜偃诚实回答。

    看到格外的好看的人就心动,大抵是人类通病。

    没想到他会这么直白的说这种话,画婴呆滞了一秒,耳朵上忽然泛起了一片红色。

    凶戾表情再难维持,他蹙眉闭了下眼睛,用力狠狠瞪着他:“说好话也没用,别指望我心软放过你。”

    “别跟我耍小心思,”他压低声音,“你也不想你那死鬼夫君,死后还要被拉出来折磨吧?”

    “不想他受罪,就听话一点。”

    姜偃睁大了眼睛。

    画婴将他拉起来,一边将他凌乱的衣服整理好,一边说:“我回去先将我们的事禀告母亲,你收拾一下东西,我明天来接你去少城主府。放心,你待在这,不会有人敢来打扰你。”

    “好。”姜偃乖乖应道。

    画婴前脚才离开,姜偃后脚就听到脑海里一道阴沉的声音说:“没有明天了。”

    “你怎么了?”

    姜偃觉得邪魔语气有些奇怪,就追问了一句,但邪魔却没声了。

    闻师舟白天出门去帮他打探情报,等他晚上回来,姜偃把画婴的事和他简单的说了一下。

    闻师舟:“你当真要和画婴成亲?”

    姜偃:“当然不可能。所以我们得赶在契成之前把眼睛拿到手,只是这次之后,王度城大约也要加入通缉我们的行列之中了。”

    如果画婴要在成亲之时才肯把眼睛交给他,那姜偃少不得要逃一次婚了。

    被逃婚的画婴到时候,估计会恨他恨得想把他碎尸万段吧。

    姜偃在心里无声叹气.

    傍晚,从画姬那出来,画婴回到城主府西侧的少城主府,往日也没觉得这哪里不好,现在却越看越不顺眼。

    他叫来手下,“你前年成亲时,家中是如何布置的?”

    手下听了一懵。小城主怎么关心起这个了?

    画婴瞥了他一眼,神情淡淡道:“我要成亲了。不懂这些,参考一下。”

    手下还以为自己听错了,反应过来之后,在一旁张大了嘴,“您,成亲?”

    见他如此,画婴估计他也说不出来什么,想到库房里还有几幅不错的画,就想着要去把画拿过来挂上。不是好画,但聊胜于无。其他的,往后把钱给姜言,他可以买些喜欢的放家里。

    他虽然面上看不出来,但脚步却急切了许多。

    他没有注意到,他的身后落下一道血色的阴影,沿着青石铺就小路静静吞噬沿途的月光。

    第三十五章

    自打姜偃混进王度城, 闻师舟都是在他房间里打地铺。红绡坊不缺一间房,但闻师舟说他们也算是在敌人的地盘上,最好不要分开。待在一起, 发生意外的时候,能省去找人会和这一步。

    这晚也是。

    “很多时候一旦分开,可能就再也见不到了。有好多次我找到对方时, 就已经是一具尸体。现在不是几百年前了,但我们的处境却是相同的。”闻师舟是这么解释的。

    多年征战的经历,让他不太习惯在外行动时和同行之人分开。

    他怕自己没办法在姜偃需要他的时候赶到他身边。很多时候,或许就差那么一步的距离,重要的人就不在了。那种后悔得想死的感觉, 只要经历过一次,就不想再经历第二次。

    姜偃表示理解。

    不就是恐怖片分头行动必死定律么。

    他倒是不介意和闻师舟一起住, 他没穿越前还在上大学, 学校宿舍的八人间都住了几年, 那房间还没红绡坊分给他的这间一半大,没道理穿进游戏里就矫情起来了。

    不过看闻师舟在外面跑了一天,回来还要睡在冷硬的地面上, 他还是忍不住拍了拍自己的床:“你要不还是上来睡吧,咱们可以挤挤, 这床挺大的。”

    这床确实不小。

    红绡坊这种地方,别的都可以不行,但床必然是最为舒适宽敞的。

    姜偃还是老样子, 先把棺材放在床里侧。

    要不是有棺材这么个大家伙在床上占了一半的位置, 这床躺四五个人都绰绰有余。

    闻师舟往里侧看了一眼。

    在姜偃看不到的地方, 那副棺材周围散发出一股阴森的寒气,像是有一双眼睛正刻毒的盯着他, 只要他真敢答应上姜偃的床,就会立马扑过来掐死他。

    “算了。”闻师舟收回视线。

    姜偃想了下,突然反应过来一件事。

    他试探着问:“你是不是因为我喜欢男人,心里有芥蒂?”

    “你别担心,我也不是是个男人都喜欢的。我只喜欢薛雾酒,我既已认定了他,就只倾心他一个,其他人都不行。我保证只当你是兄弟,不会对你有龌龊心思。”

    “我没觉得你对我有想法。”

    “真的?”

    “嗯。”

    “哦,那就好。”

    姜偃放心了。

    他一旦意识到了可能存在的问题,不马上说出来,这一晚都要辗转反侧,难以入眠了。所有不确定的猜疑,在说出口的瞬间都会不攻自破的,说开了,他就可以踏实睡了。

    他心满意足的躺到床上,本来安静了一会的闻师舟忽然说:“你说你拿我当兄弟。”

    “对啊。”

    “那你叫我声哥哥。”

    那道半搭话应着的声音消失了。

    闻师舟睁着眼睛,微微屏住呼吸等了一会。

    确认自己没有漏听什么,他嘴唇紧紧抿了一下,想说算了。

    黑暗中,一道略带迟疑的嗓音软软开口:“哥哥哥?”

    那到每夜伴在身旁平稳有力的呼吸骤然间消失了。房间里安静地像是只剩下姜偃一个人。

    作为一个已经很少用叠词称呼叫人的成年人,姜偃做了半天心理建设克服了的羞耻心,在沉默中慢慢爆炸。

    他悄悄转头,想看看闻师舟是不是被他尬住了。

    一侧头,一寸距离之外,一双黑夜里散发着绿光的眼睛正趴在床边,炯炯有神的盯着他。

    姜偃心脏骤停,本来的瞌睡都被吓醒了,刷地坐起来。

    “闻闻师舟,是你吗?”

    “嗯。”

    床边传来低沉的回应。

    姜偃张口结舌,“你你干嘛”

    大概也意识到自己这个行为怪吓人的,闻师舟从又慢慢躺了回去,“没什么,我就是想看看你。”

    乌漆嘛黑的房间里本来应该什么都看不清,姜偃却莫名幻视了大狼狗委屈的表情。

    不是,他大半夜的吓人,他委屈什么?他还占了他便宜,要他叫哥哥,姜偃都没不高兴。

    姜偃满头雾水的躺了回去。

    睡着之前又在脑海里呼叫了一下邪魔,还是没有回应。

    因为邪魔之前也偶尔失联,姜偃就没太多心,明天还要继续应付画婴,想办法把薛雾酒的眼睛骗到手,都是要动脑的活,现在养足精神是最重要的。

    这么想着,姜偃沉沉地睡去。

    然而半夜,他却被一股莫名的凉意惊醒。

    睁开眼,模糊间,他看见一道瘦长的黑影站在门外。

    扭曲的轮廓打在门框上,姜偃瞬间惊醒。

    “谁在外面!”他厉声喊到。

    没有人回答。

    姜偃下床尝试推了下闻师舟,结果闻师舟完全没有反应。

    他犹豫了一秒,召出判官诀拿在手里。

    管他什么妖魔鬼怪,他大小也是个活判官,半夜找上门,都给他收进判官诀,排队往生去。

    姜偃打开了门。

    安静的走廊上,老旧的破木板咯吱咯吱响着。黏稠的血液从面前高大身影垂着的指尖滴落在脚边。

    看清站着的人,姜偃怔了怔,“画婴,你大半夜站我门口干什么?你受伤了?”

    来人正是那位白日说要和他成亲的小城主。

    但不知为何,总觉得这位小城主和之前有些不同。好像比白天的时候,气息更加混乱危险了。

    “我刚刚解决了一个妨碍我们的大麻烦,你是不是该奖励一下我?”画婴的目光贪婪的描摹着他的脸庞。

    那如同将皮肤一寸一寸舔舐而过的视线,让姜偃不由打了个寒颤。

    配上对方身上翻腾不止的杀意,就和直接说“我刚杀了个人”没多大区别。

    虽然当下姜偃觉得最莫名其妙的是,——他为什么要奖励他,但现在显然不是说这种话刺激对方的时候。

    姜偃软声问:“你想要我怎么奖励你?”

    画婴:“别动。”

    下一秒,他弯下腰,扣住他的脑袋吻了上去。

    一股浓郁的吃过人一样的血腥味,顺着交缠的唇齿渡了过来。

    姜偃睁大了眼睛。

    之前怎么叫都不醒的闻师舟偏偏在这个时候爬了起来。

    他疑惑的看着堵在门口的姜偃:“你站在门口干什么,有谁在那吗?”

    画婴松开他红肿的唇,在他开口前轻轻嘘了一声。

    他用鼻子蹭了蹭姜偃的鼻子,用近乎于无的气音对他说:“告诉他,你只是想站在门口透透气,一会就回去了。乖,别惊动他,今晚不想再杀一个了。”

    第三十六章

    闻师舟听见姜偃像是呼吸不上来一样, 重重的喘了口气。

    连嗓音都莫名沙哑,像是在极力忍耐着什么一样,断断续续地说道:“没、没别人, 就嗯就我一个,我就是觉得房间里有点闷,站这透口气。”

    闻师舟沉默了一下, 忽然道:“你让开。”

    姜偃顿时慌乱起来:“我真的没事!”

    背在身后的手却给闻师舟打了个手势,告诉他门外有人,不宜妄动。

    姜偃真觉得这小城主今晚不正常。

    有种被鬼怪附身了的感觉,还是那杀过很多人,戾气很重的鬼怪。

    让他没当场翻脸打起来的原因是, 要是小城主真被附身了,他现在这又是在干嘛?

    这鬼怪附身, 总不会就是为了大半夜跑来轻薄他吧?这都什么怪癖?

    姜偃迷茫的仰起头, 银发的俊朗青年弯下腰, 先是在他唇上啄了下,然后竟然凑到了他的脖子上,威胁般的用牙齿咬着他的脖子, 像是在说,他要是敢说出实话, 他就会立马咬断那里一样。

    但是,如果他真的想威胁他,大可不必上嘴。

    姜偃十分严肃的想。

    他现在也有点拿不准画婴到底是什么情况了, 就想让闻师舟先别轻举妄动, 容他再观望一下

    “姜偃, 闪开。”

    感受到身后猎猎风声,姜偃下意识蹲下, 就见惊天剑嗖的一声贴着他的头皮穿过,姜偃心有余悸的摸了把头顶的头发。

    而画婴的脑袋骤然失去支撑,猛地往下一沉,差点没来得及躲过。好在他在最后关头险险翻了个身,闪了过去。

    惊天剑轰地扎进了身后的地里,这还没完,那剑又立马掉头回来刺向他。

    这一回,画婴只是看了杀气腾腾的闻师舟一眼。

    金眸在对方面前缓缓覆上一层不详的血红。

    闻师舟神情微怔,下意识抬了抬手指,惊天剑擦着画婴的身侧而过。

    那双眼睛他已经看了上百年,再熟悉不过了。

    那人不是画婴,画婴的肉身之下,是魔头薛雾酒!

    按理说,既然知道这人其实是薛雾酒,这会闻师舟就该识趣的躺回去装死,无论薛雾酒想做什么,他都不该妨碍他。

    可闻师舟仍然片刻不松懈的紧盯着他,脸色还是很难看。

    借着月光,他看见了姜偃颈侧的一抹鲜艳红痕,加上刚才姜偃奇怪的声音和喘息,闻师舟有了不好的联想,那些可能出现的画面光是想想就让他暴躁得想杀人。

    “‘小城主’请自重。”他压抑着怒气说。小城主三字说得咬牙切齿。

    “夜深了,若有事,请明日‘白天’再来!我和弟弟要睡了,‘小城主’请回吧!”

    他敢动他弟弟!!就算是他效忠之人也忍不了!

    画婴勾了勾唇,“别生气啊大舅哥,我只是想到明天就要成亲了,就忍不住来看看我的‘新娘’。”

    不对。闻师舟面色一沉,他傍晚背着姜偃给他传音时不是这么说的。

    “你不是说这个婚礼办不成了”

    还有——谁他娘的是你大舅哥!!

    闻师舟脸色更臭了。

    “我改变主意了。”画婴却心情很不错的样子。

    姜偃不懂他们两个打的什么哑谜,迷茫抬起头,正巧画婴也看了过来。

    他的眼睛又恢复成了金色,那只为了震慑闻师舟而显露的异样,在面对姜偃时又被敛去。他笑着对姜偃说:“好好期待我们明天的结契典礼吧。”

    两道叫声同时响起。

    姜偃:“什么!明天?!这么快!”

    闻师舟:“不行!我不同意!!”

    任他们说什么都没用,画婴已经走了,他的话只是通知,不是在征求他们得到意见。

    姜偃满脸忧愁,“时间太赶,来不及布置后手了,看来我们真的要做好杀出去的准备了。”

    闻师舟:“不行,你不能去!”

    姜偃不知道,他还不知道吗?

    薛雾酒既然已经杀掉了画婴,占据了画婴的身体,他分明有能力自己取回眼睛,和姜偃成亲这一步,根本就没有必要,他却还是要和姜偃成亲,摆明了不安好心!

    他了解薛雾酒这个人,不达目的誓不罢休,他既然敢那么说,那就是一定要这礼契双成。

    他不知道那人为什么一定要和姜偃结这婚契,反正不会是真对姜偃情根深种,才急着要把人绑定在身边,闻师舟觉得有很大可能是他想利用婚契防止姜偃背叛他。

    姜偃想抢了东西就跑,怕是最后会落入薛雾酒的圈套。

    然而,姜偃是一定要去的。

    “那里有他的眼睛,”他认认真真的说,“我是无论如何都要走一趟的。”

    “你!糊涂!”

    ——他就是拿自己的眼睛做诱饵骗你上钩,要利用你,等你没有价值了就会丢掉你!

    永远不要相信魔修表演出来的真心。有真心的人根本就不会入魔。

    这话闻师舟到底没有说出来。

    “算了,反正我会一直在你身边。你想做什么就做吧。”

    他臭着脸转身躺回了地铺上,姜偃蹲在门口眨了眨眼睛,觉得闻师舟可能也不像他想的那么不能信任。比起他老大的眼睛,他貌似更关心他的安全。

    “谢啦。”姜偃轻轻说

    第二天一大早,城主府派来的侍女仆从鱼贯涌入小小的红绡坊。

    由于时间紧张,到底还是有些仓促,来不及接姜偃去城主府做准备。

    好在东西都很全,姜偃换上了一身大红的礼服,锦绸华服,连头发都有人帮他束了起来,戴上了顶很值钱的金冠。

    他脸上的纹路不好办,本来他还打算自己避着人处理一下,没想到见到他去掉画饰之后的真面目后,那些侍女竟然完全没有被吓到,连惊讶都没多少。

    姜偃猜,可能是画婴提前叮嘱过了。

    这点倒是体贴。

    侍女重新帮他画了一下脸上的花纹,比他自己的手艺好多了,然后又交给了他一张搭配着衣服的红色面纱。

    侍女:“请公子待上这个,测算的吉时就要到了,我们该走了。”

    姜偃:“我的脸画过之后看着应该不吓人了,不用戴面纱遮着了吧。”

    侍女摇了摇头:“公子误会了,公子面容哪怕不画也不丑陋,在城中无需遮掩。只是这是小城主的吩咐,小城主说,他成亲这么大的事,虽然仓促,却也不能默默无闻的办了,必要昭告天下才行。不一定所有人都要到场,但也要给大家一个送贺礼的机会。就算交好的世家不来,这个消息一放出去,这一路上观礼的人也定然极多,公子生得貌美,小城主担心您被人看得不自在。”

    其实是他们担心那些人一直盯着您看,小城主要发火。

    小城主要是发了火,好好的喜事就要变成丧事了,这婚礼也要变成血色婚礼了。

    姜偃听了忍不住心里乐了下,画婴虽然是个城二代,但还挺会过日子的,什么给大家一个送贺礼的机会,不就是想收份子钱吗?看着那么贵气,人倒是挺朴实无华的。

    要不是姜偃的目的是要骗他“传家宝”,说不准,他和画婴还真挺适合当朋友的。他还挺喜欢他的。

    长得好,人又有趣。

    有一点确实提醒了他,人太多他是该遮遮脸,不怕吓到谁,就怕那么多人,有一个认出他是谁的,他就有大麻烦了。

    姜偃接过面纱蒙在脸上,反手在脑后系了个结。

    看他配合,侍女也忍不住松了口气,声音也轻快了:

    “对了,公子也不用觉得这结契典礼没有各宗各家的人来观礼,显得不够隆重,听说太玄宗那位仙尊大人正巧带着他那位‘天定姻缘’,未来道侣在临近的药都,接到咱们小城主要成婚的消息,那位仙尊大人竟然答应了会来观礼,做您与小城主结契的见证人呢!”

    这个分量的见证人,全天下独一份!

    “往后,两位任何一方,要是有背弃对方的想法和举动,哪怕老天不降雷罚,仙尊也会亲自出手惩治,有仙尊大人在,姜公子和小城主的婚事,又多了一层保障呢!两位以后不幸福,仙尊的剑第一个不答应!”侍女打趣道。

    姜偃却欲言又止:“你说谁?”

    侍女:“仙门之主,正道之首,太玄宗的仙尊大人呀!”

    姜偃系面纱的手狠狠一抖。

    聂如稷要来观礼?

    这是要他血溅当场的节奏啊

    他现在直接跑还来得及吗?

    “公子?公子?我们该走了。”

    姜偃默默回头拽住侍女,“那个,我感觉这面纱还不太保险,要不给我换个盖头吧,就凡间娶妻用的,不透光的那种。”

    第三十七章

    在姜偃的再三要求下, 侍女离开了一会,不知去哪找了块红盖头给他。

    闻师舟抱着手臂在门外等,看到姜偃盖着脸, 被侍女小心牵出来,立马上前接过姜偃的另一只手,“小心, 你这副装扮怎么回事?成婚遮着脑袋像什么样子,是画婴嫌弃你面容有损,不愿你以真面目示人,才这样要求你?”

    姜偃摇头,“聂如稷要来观礼。不只是我, 你也得藏藏。”

    闻师舟:“他怎么来了?”

    姜偃:“画婴发了请柬,刚巧碰上聂如稷在这附近就过来了。我们要小心。”

    他们俩加起来都打不过聂如稷。只要聂如稷亲自出手, 他们就死定了。

    闻师舟握了握他的手, 表示自己知道了, “只是委屈你了,成婚之日,还要躲躲藏藏的。”

    而且他本来是要在姜偃身边护送他, 直到把他交到画婴手里,现在也没法继续待在他身边了。

    姜偃不以为意:“反正也只是假成亲, 不必在意。”

    闻师舟复杂的看了他一眼,心道,他是想假成亲, 只怕画婴身体里的薛雾酒想把这婚事坐实, 想把他绑在身侧。

    因为只是他的猜测, 他也不清楚那位魔君大人的真正目的是什么,也不好这个时候说出来, 再增加姜偃的压力,他已经明显能感觉到,知道聂如稷要来的消息之后,姜偃整个人都紧绷了不少。

    他只是说:“我在暗处跟着你,不用怕。”

    姜偃:“你在,我不怕。”

    闻师舟还是一路牵着他走到了红绡坊门口,然后他混到了人群之中,看着姜偃被侍女搀扶着踏上八只鹏鸟拉着的华丽车架上。

    果然像侍女说的,五城之一的少城主要成亲这么大的事,不少人都来看热闹了。

    姜偃坐在车里,还盖着盖头,都能听见车架两侧热闹的讨论声。

    “哎,知道吗,今天仙尊大人要带着他那位命定道侣来呢!真是太给我们小城主面子了!”

    “什么命定道侣,不是说姜偃已经叛出太玄宗,还是仙尊亲自下令通缉,要抓到人压回太玄宗受刑的吗?”

    “不是那位。太玄宗不日前重新卜卦,算出仙尊的命定道侣其实另有其人,那个人根本就不是姜偃,而是姜偃的弟弟,人称小姜公子的姜琤!是姜偃不知道用什么阴毒法子,篡改了原本属于小姜公子的命途,顶替了小姜公子成了仙尊首徒,又成了仙尊的命定道侣。”

    “可这假的,终究是假的。这不是就露馅了?”那人嘲讽笑道,“他就是个凡人,根本没有登仙途的天分和机缘,强行凑到我们修道者身边,这些年给太玄宗丢了多少人,给仙尊大人抹了多少黑?废寝忘食的修行一年也赶不上别人一天的成果,最后还不是落得个狼狈逃走的下场,成了全修真界的笑柄。”

    “人啊,不该觊觎那些不属于自己的东西。就算强行偷了别人的,最后,也不会有什么好下场!”

    “我听说那位小姜公子虽然这些年耽误了,但如今才入仙途,修行就日进千里!”

    “如此天分,实在是可怕,不过,也就这样的人才配得上仙尊道侣的身份。不愧是真正的命定道侣,配站在仙尊大人身边的人。”

    “仙尊大人对小姜公子这个真命定道侣也格外不同,姜偃还在太玄宗的时候,仙尊连太玄宗的大门都不很少他出,也很少让他出现在人前,如今换成了小姜公子,还不是人家想去哪玩,仙尊都能放下公事陪着,全天下绝对找不出第二个人有这待遇。”

    “听说这回也是小姜公子身体不好,仙尊才特意陪着人亲自走了趟药都配药呢。要不是赶巧了,少城主这婚事还不一定能请到这位来”

    哪怕走远了,各种各样交谈的声音仍然远远飘来。

    姜偃端正的坐在车架里,安静闭着眼睛。

    大早上又回来了的邪魔小心问:“你还好吗姜偃?你别听他们乱说,他们什么都不知道,你你很好,是聂如稷配不上你!”

    “姜偃?姜偃?你怎么不说话,你不高兴了吗?”

    姜偃呼出一口气,“没有。”

    “那就好”

    “我是快要气死了。”

    姜偃发出一声冷笑。

    “他们说得好像是我死皮赖脸扒着聂如稷不放一样,真让人不爽。”

    好像他这个人就是聂如稷的一个随身物品一样,全部意义都在聂如稷身上了。

    进仙宗是为了聂如稷,努力修行是为了配得上聂如稷,好像他一旦配不上聂如稷,他整个人就没有任何存在的价值,就要被全然否定,该被所有人踩在脚下一样。

    什么命定道侣的说法,也令人不爽。

    他们明明是日日夜夜相处,一点一点走到了彼此的心里,百般试探着确定了心意,那样日久渐深的感情,那些相处的一点一滴就全被一句因为是命定道侣给否定了?

    姜偃什么都信,他偏偏就不信命。他只认人,别的都不认。

    就算现在知道那些心意都是假的,聂如稷是为了狗屁命定才想和他在一起,那也是聂如稷垃圾,被命轨牵着鼻子走。他对他们之间的一切都问心无愧。

    聂如稷,他敢像他一样坦荡的说出这句话吗?

    最让姜偃不爽的是——

    还他娘的是聂如稷醉酒先亲了他!抱着他不撒手,跟个狗皮膏药一样黏在他身上,跟条狗一样舔来舔去,还要扒他衣服!

    他脑抽了才觉得接到了暗示,第二天就表白了!

    越想越来气。

    他连声音都阴沉下来了。

    “他竟然瞒下了我和薛雾酒的事,听他们还这么把我和聂如稷的名字放在一起谈论,委实令人不快。”

    “今后,我只想听到我的名字和一个人同时出现在别人嘴里,那就是薛雾酒。”他斩钉截铁的说。

    邪魔被他这句话震慑住。

    姜偃呵了声,“毕竟,和喜欢的人被一起讨论是件让人愉快的事,和厌恶的人放在一起只会令人厌烦。”

    看来,他有必要做点什么,让所有人都好好的看清楚他真正的心之所向,到底是谁。

    邪魔扭捏了起来:“嗯嗯!”

    姜偃什么都好,就是说话有些太直白,时不时就来句示爱,对常人来说总有些过于孟浪。

    好在他爱听。还很喜欢。

    “你再多说点。”邪魔声音发颤着要求。

    姜偃没理解。

    “说什么?”

    “就说,你喜欢薛雾酒。”

    “不说。”

    “为什么?”邪魔委屈质问。

    “这里就我们两个,没意思。”

    邪魔急了,想说有意思啊,怎么就没意思了?

    却听姜偃道:“我迟早要找个人最多的时候,当着全天下人的面,趴在他们的耳朵上喊出这句话!!”

    让他看看,下回谁还会说他和聂如稷如何如何!

    姜偃面无表情的坐在车里,就听见外面忽然传来一声惊呼。

    “快看,是仙尊座驾!”

    “那妖兽怎么冲着这边来了!不好,要撞上送亲车架了!!”

    话音才落,姜偃就感觉右侧猛的一震。

    车架瞬间翻滚起来。

    第三十八章

    身体一个没稳住, 姜偃从车里甩了出去。

    盖头飞起,凌乱间,瞥见了一身雪白的狼王, 以及狼王身侧翩然而至的白衣男子。

    人群中发出惊呼:“仙尊大人!有生之年能亲眼见仙尊一面,今天真是来值了!”

    姜偃正想冒着被聂如稷看穿身份的风险运转功法,眼前刮过一阵风, 身下一沉,一眨眼,他已经回到了婚车上。

    画婴抱着他,将他放下,苍白的手抓住刮飞的盖头, 盖在他头上。

    姜偃有些怔然,盖头下的声音稍显沉闷:“小城主怎么来了?”

    他不是应该在城主府等着他吗?

    画婴为他掀开婚车的帘子, “不放心, 所以一直跟着, 有问题?”

    姜偃还以为是他正好从城主府出来撞上,没想到他竟然一直跟着婚车。

    想到今日婚礼的另一位主角,穿得那么隆重, 结果和闻师舟一样在不知名的阴暗角落里躲躲藏藏,就觉得好笑。

    他也真的噗嗤笑了出来。

    画婴危险的捏了捏他的手, “我很可笑?”

    “没有没有。”姜偃赶紧摆手。

    画婴冷哼了声,仰头望向狼王身边的仙尊:“事实证明,我的担忧不无道理, 这不就有来抢亲的了?”

    之前只是两人的悄悄话, 只有这句他放开了声音。

    聂如稷还未说话, 一位锦袍少年先站了出来:“画姬就是这么教儿子的?我们大老远赶来给你送礼,你却对我师尊口出狂言, 懂不懂什么叫尊重?”

    “你那‘新娘子’成个婚还遮遮掩掩的,这么见不得人,还不知道是个什么丑八怪,还是那种出身,连修道者都不是,也就你会当个宝贝,其他人谁会看上他?更别提我师尊了,滚滚滚,别什么脏东西都来沾边!”

    光是听这咋咋呼呼的架势,姜偃不用看都知道是谁。

    就是他那个娇气的皇子四师弟白蔹。

    光是听个声他就开始头疼了。

    白蔹出身好,以前家里宠着,又得了仙缘,性子胆大妄为,不服管教,怕是会生出什么事端。

    他那些话姜偃理都不想理,越搭理他他越来劲,转头就钻进了车架。

    刚才盖头掉了那么一下,虽说很快就被画婴捡回来了,也不知道他的脸有没有被聂如稷看见。

    应该没有吧,毕竟仙尊高高在上惯了,才不会关注他这么不起眼的凡人。

    平时没人接茬,白蔹嘟囔一会也就消停了,今天却和自己口中看不上的“脏东西”杠上了。

    不知怎么,看那全身遮得密不透风的“新娘子”一言不发的样子,他就觉得心里堵得慌。

    抬手一道剑风,打向柔柔顺顺默默忍着委屈回到车架里的“新娘”,也不知是故意的还是不小心的,剑风偏偏刮向了那大得几乎遮了整个上半身的盖头。

    这一下要是让他打中,不只盖头会被划烂,恐怕脸也要划花了。

    他一出手就暗道一声不好,知晓自己力道失控了,却也不打算补救,只是眼睛眨也不眨,死死盯着那道纤长身影。

    然而那剑风还未至,有两人同时出手打散了他的剑风,且一个比一个声势浩大。

    轰轰两声,一左一右两道灵力撞在两侧的房屋上,两侧围观的修士纷纷惊呼。

    姜偃只感觉到了背后一凉。

    身后,画婴和聂如稷伸出的手还未收回,两人一个自上而下的俯视,一个面带冷色的仰看,对视的瞬间,两人的表情都冷了几分。

    二人再次出手。

    聂如稷朝着画婴打出一掌,“眼神敌意过剩,则为挑衅。早听闻城少城主生性不驯,只是画姬没跟你说过,不要挑衅比自己强的人吗?”

    画婴生生挨了他这一掌,不躲不闪,眼中发狠却是攻向了白蔹。

    “同样的话,原封不动的还给仙尊,放任弟子出口不逊冒犯我道侣,仙尊就是这么教弟子的?”

    那道灵力气势磅礴,画婴几乎用出了十成的功力,他就是奔着要白蔹的命去的。

    白蔹发现自己被对方的气机锁定,身体竟然僵住无法动弹,心中大为惊骇,只能满脸苍白的看着那要命杀招冲着自己而来。

    好在聂如稷关键关头一挥袖子,就这么轻飘飘的救下了他。

    白蔹猛喘了口气,不待说话,身边的聂如稷直接一招打断了他的腿。

    “啊啊啊!”

    他从半空中狼狈的砸到了地上。

    这下不只是腿断了,他浑身骨头都断了,趴在地上不能动弹。

    白蔹一脸发懵,连哭都忘了,艰难的抬起头看着头顶一如既往清冷出尘的师尊。

    他也没想到师尊会对他这么狠。

    他想不明白师尊为什么这么做,明明在他印象里,师尊虽然严厉,除了大师兄,很少亲近他们这些其他弟子,可是,师尊还是在乎他们的。

    不然,又怎么会在他练功受伤时,悄悄遣人送来伤药?

    又怎会在他想家时,暗中把他家乡的小吃放到他房里的桌子上?

    师尊师尊他还嘱咐大师兄,和师兄弟们一起庆祝他家乡的节日。

    师尊那样温柔体贴,断不会做出这样当着所有人的面,把他打个半死的事。

    还只是轻描淡写的说:“白蔹确有冒犯,我已罚过他了。”

    掉头担忧扶住被打吐血的画婴的姜偃,却一点都不觉得意外。

    聂如稷向来如此。

    他出手没轻没重的,早年还只有他一个弟子的时候,姜偃也没少被他打得半残,躺在床上一养养上个好几个月都是常有的事。

    两人才做师徒不久,姜偃着实不是个好学生,天才如聂如稷也时常被他气死,但聂如稷也不是个好师尊。

    也是磨合了很久,才慢慢适应了对方。

    后来师弟师妹们就比较幸运了,那时姜偃已经很了解聂如稷,也了解师弟师妹,会在中间调和,他们大多数都没有过被师尊暴揍的经历,姜偃都能想到四师弟这会内心有多震惊。

    但聂如稷也不是真的要折辱谁,或是想杀了谁。

    他只是感情淡漠,这世间很少有他在乎的东西,因而也不懂得什么叫做,手下留情。

    以前在他身边久了还不觉得,这会看着四师弟的惨状,姜偃心里也觉得发凉。

    恐怕,就是白蔹今天真的被他失手打死了,他也不会有什么想法。

    他觉得白蔹做错了事,该罚,就罚了,至于白蔹被他罚过之后活不活得下来,他跟本不在乎。

    姜偃想到了聂朝栖。

    聂朝栖怜悯弱小,不忍杀生,温和善良,聂家却逼他修魔杀生。

    聂如稷天生冷心冷情,却被强塑成了正道至尊,要他做一心向善的佛子。

    聂家有病吧?

    聂朝栖修魔修得那样艰难痛苦,换成聂如稷,这还不得日进千里?

    他在心里疯狂吐槽,忍不住压低声音对画婴说:“小城主,结契仪式推迟几个时辰吧,你伤得太重,我们先去疗伤。”

    画婴拿大红的喜服抹掉唇边血迹,“不必,不想错过吉时,小伤而已。”

    他执意要继续,姜偃也拿他没法子,只能继续。

    反正仪式继续,于他好处更多。

    聂如稷见他们两人亲亲密密的靠在一起说话,声音冷淡道:“今日我只是来参加结契典礼的,我已答应要为两位做见证人,抢亲一说乃无稽之谈,念在少城主年幼,我就不多计较了,先行一步。”

    画婴在背后阴森森的望着他:“他还没跟你道歉,他撞翻了你的车。”

    姜偃赶紧拉住他防止他冲上去作死:“算了算了,今天大喜之日,不和他计较了。”

    见画婴还是一脸阴沉,姜偃犹豫了一下,还是放软了声音:“夫、夫君,消消气吧。”

    画婴:“”

    画婴身上的气息一下子平和了下来。任由姜偃拉着他钻进了车里。

    第三十九章

    画婴能听他的不去聂如稷那里找事, 姜偃多少是松了一大口气。

    低调少惹事,是他现如今求生的第一准则。聂如稷可不是忍气吞声的性子,画婴去找他, 这俩人肯定要打起来,闹出的动静不会小,他在画婴身边同样惹眼, 一个弄不好,聂如稷解决完画婴,下一个就要来杀他。

    他唯一奇怪的是,画婴竟然真的会听他的。

    他其实也听说过画婴为人乖戾,不是会听人话的性格, 现在一看,其实, 还是很随和的嘛。

    姜偃乐观地想。

    两人在车里坐定, 姜偃想松开画婴, 画婴却反手抓住了他的手,姜偃抽了抽,竟然没抽动。

    他恍惚转头, “小城主,您松松手?”

    画婴不仅不松手, 还把他的手拿到自己腿上把玩,“你不是叫我夫君吗。”

    “对、对啊,你我虽还未彻底结成婚契, 但就只差一步了, 小城主可是觉得不妥?”姜偃以为他觉得他这么叫他有些冒犯。

    “不觉得不妥, 就该如此。”画婴眼睫低垂,看着姜偃的手, 指如青葱,透白的颜色像是快要从指尖凝出霜花,就和他的主人一样,是一种剔透的白。

    这么漂亮的一只手,曾经只能远观,如今却落在了他的掌心里,会乖乖地随他把玩,也不会挣扎。

    想到这里,画婴嘴角扬了扬,他喜怒不辨道:“既如此,我作为以后要和你生死相许的另一半,牵牵你的手都不行吗?”

    姜偃被他直白的话惊得手指都不由自主缩了起来。

    又被对方将之一根根展开,随后又将自己的手覆上,卡进指缝里紧紧相扣。

    姜偃抽了口气。

    画婴微笑:“怎么,这样不许?”

    姜偃下意识说:“当然没问题!”

    画婴意味深长道:“你最好快点习惯,毕竟,这才哪到哪。”

    姜偃头脑疯狂转动,脑袋有点烧宕机了。

    他发懵的眨了眨眼睛,盖头下的脸以肉眼可见的速度红了。

    他说的是他理解的那个意思吗?

    他也不想秒懂,可是他已经是个成熟的男大了,真的很难不想歪。

    不过,应该不是他想的那样。

    画婴说话的语气几乎没什么波动,一副平平淡淡的样子,不像是有什么特殊含义。

    邪魔:“傻蛋,他又轻薄你!”

    姜偃迟疑:“不会吧,他这么做,应该是有某种深意。”

    画婴长着一张不像是那种会见色起意,随便轻薄别人的脸。

    他这么说,很难不让姜偃怀疑他是不是发现了他的身份,借此试探他。

    包括那晚突然跑到他房门外,还那样对他,也十分不符合常理。

    要么中邪了,要么就是在试探他。

    这么一想,姜偃就镇定下来了。

    他这边才冷静下来,身边的画婴又出了事。

    他毫无征兆地闷哼了声,声音里掺杂着痛苦。

    姜偃立马关切询问:“可是伤口痛?”

    画婴死死抓着他的手,下一秒,突然掐住姜偃的脖子,翻身把他压在身下。

    “你找死!”

    外面车架剧烈的摇晃了一下,车内发出一声巨响。

    盖头滑落,姜偃看见了画婴杀气四溢的猩红双眼。

    姜偃眯了眯眼睛,尝试掰开他掐在自己脖子上的手,然而不等他发力,画婴猛地清醒过来松开了他。

    “咳咳咳咳咳!”姜偃猛喘了口气,声音冷淡了些许,“小城主若对在下不满,可以直说,何至下死手,婚契未成,现在反悔,在下不会不识趣的在您面前乱晃碍眼。”

    他这是突然发的什么疯?

    难道外面所说他喜怒无常,就是这么个喜怒无常法?前脚还拉着他的手,后脚就要掐死他?

    这不叫喜怒无常,这叫精分。

    姜偃皱了皱眉。

    自那夜遇袭之后,画婴再清醒就是在车里,身下是穿着大红喜服的姜言。

    他本能的以为自己还在与那只袭击他的鬼怪对决,就出手攻击了姜言,反应过来之后立马松了手。

    他怔怔盯着对方脖子上的青紫掐痕,眸中闪过一抹自厌。

    伸出手想帮青年揉一揉那处淤青,却被对方警惕的格挡开。

    他以为他又要掐他。

    画婴沉默了片刻,说:“不要用那种防备的眼神看我。别害怕我,我不总这样。我不是有意伤你。”

    “我可是跟你说过,要和你成婚?”

    画婴阴沉沉的捂住脑袋,似有痛意:“姜言,找机会逃跑,你不能和‘我’结契。”

    “记住,无论‘我’跟你说什么,都不可信,那些都不是我的本意,你快跑”

    都是那占了他身体的鬼怪作祟,那人觊觎姜言绝对不安好心,他不能让那妖邪之物伤害姜言。他只是个普通的伶人,对付诡计多端的妖邪毫无还手之力。

    而且分明是他向姜言求亲,姜言答应的是他,那个男人竟敢借着他的身体,代替他和姜言成婚!

    懦夫!怂包!

    他狠狠闭了下眼,再睁开时,又恢复成了不久前的模样。

    这副变脸大法着实给姜偃看呆了。

    “画婴”一脸从容的对着姜偃勾了勾唇:“怎么这么看着我?”他视线落在掉落在地上的盖头,弯腰捡起递给姜偃,“你的盖头掉了。”

    一股阴森森的寒气攀上脊背。

    姜偃打了个寒颤。

    青天白日的,活见鬼了。

    他镇定的接过盖头,草草往头上一盖,看不见“画婴”的脸,才感觉好了些。

    画婴的情况果然有古怪。

    他拿不准到底是画婴性情有异,还是当真有邪祟在其中参与。

    刚才那个,应该才是他最初认识的那个画婴。他让他跑,姜偃也不是不想跑,他听说聂如稷来的时候就想跑了,可他不能走,他还没拿到薛雾酒的眼睛,就算知道他越往前走越危险,他也不能退。

    看来他要辜负画婴小城主的一番忠告了。

    他用盖头遮住视线,未见“画婴”盯着他看了许久。

    尤其是他衣领下的红痕。

    他本想杀死画婴,却没想到,画婴身份特殊,他一时半会竟然无法彻底杀死他,只能打至重伤,将其魂识压制在体内,却不想一不留神,就让对方跑了出来,还伤到了姜偃。

    见他安安静静的坐着,对刚才的事只字未提,动了动手指,想把青年叠在身前的手拿回来,但想到他脖子上的伤,伸到一半的手又缩了回来。

    既已吓到了他,就不好再出手惊吓他。

    画婴看着端端正正坐着的姜偃,见不到他的面容,还不能触碰他,心情异常烦躁,本着眼不见心不烦的道理,他应当转过头不再看他。

    左右被一条破布挡得严严实实,什么都看不见。

    可他到底还是就这么侧着头,盯着身侧的人看了一路。

    车架在城主府停下。

    画婴掀开车帘,转身对姜偃伸出手:“到了,走吧,小郎君。”

    王度城十分大气,上好红绡铺路,月华妆点灯烛,漫天花瓣纷纷扬扬飘落。

    正堂之上,一顶锦塌横在上首,姿容绝色的女人赤足倚在塌上,红唇吐息间,袅袅白烟从她唇瓣飘出,构成一幅幅透着靡靡丝竹声的飞天画卷。

    蜃楼般的景象很快消散在空中。

    “快让我看看,我儿选定的道侣,是何种绝世姿容。”

    在众人注视下,“画婴”牵着姜偃的手走过这段路,走上王度城正堂。

    “哎呀,你怎么遮着脸?”画姬惊呼。

    画婴:“是我的要求。他只给我一人看。”

    画姬嗔了他一眼:“怎么这般霸道,占有欲这么强的男人,可不招人喜欢。”

    画婴淡淡道:“他喜欢就行。”

    画姬:“”

    她好大儿今天怎么跟吃呛药了一样?

    画姬弯起眼睛跟一旁坐着的聂如稷打趣道:“成了亲就是不一样,在他心里,母亲是比不过‘媳妇’了。”

    聂如稷不搭话她也不在意,在画婴催促要开始结契仪式的时候,她掩唇娇笑道:“先别急,不久前我公开招婿,曾许诺赠与对方一件王度城至宝,虽然现在成婚的换成了画婴,但聘礼并未更改。这么重要的信物,在结契之前,也必须先取出来才行。”

    女人蛾眉微蹙,对站在堂下的姜偃说:“‘小新娘’,历来,由未来道侣取出信物也是完成结契仪式的一部分,你可愿走这一趟渊狱之境?”

    “渊狱之境?”

    “没错。那只眼睛,毕竟是我城至宝,自然不会随便放在外面。别看那只是一只眼睛,它上面所蕴含的怨念极深,深到常人无法靠近,光是摆在那里,就要引发巨大祸患,残害诸多生灵,只有将其放在怨念更为深重的地方,才能压得住它。王度城内,这样的地方,也就只有渊狱之境了。”

    “不过,你或许更熟悉它另一个名字,‘王度城旧都’。”

    竟然是王度城旧都?

    姜偃听说过这个地方。

    王度城曾是天下第一强盛的国家的都城,当年首都王城发生了一起叛乱,新主斩杀前任暴君之后,却没有如世人期望的那样成为一位英明贤德的君主,而是下令诛杀王城七千一百三十二人,一个活口都没留下。

    下到呀呀学语的幼童,上到八旬老人,皆被斩首。新主随后于城楼上自刎。

    从此王城成为了一座货真价实的地狱鬼城。

    别说,这样的地方和魔头的眼睛倒还挺配。

    只是如果要进那里的不是他就更好了。

    姜偃还没说话,画婴先沉了脸:“不行,他不能去那里。”

    画姬忧愁道:“的确,那里十分危险,存放眼睛的地方距离入口很远,若要前往,必要经过枉死者的鲜血化作的腐蚀血肉魂魄的沼泽,可进入其中的修道者,却无法使用灵力,只能靠着双脚一步步走过去。”

    “相传,走过这条路的人,必会和道侣死生不相分离。哪怕是其中一方死了,也会感念于对方痴心一片,而再次现身在对方的面前吧。”

    “唉,你的‘小新娘’还是身体孱弱的凡人,此番前去怕是九死一生,罢了罢了,我便破例许你们结契,只是这位姜公子,也就没法得到那只眼睛了。”

    她弯着眼睛,倒不像是遗憾,而是一种不出所料的乏味。

    那种地方,说白了就是去送死。哪怕不死,活着回来了,也必定会残缺不全,身受重伤苟延残喘几日,再痛苦死去。

    画姬很清楚,没有人会甘愿牺牲自己。

    或许有人会为了利益去冒险,可世上绝对没人会为了另一个人犯这种险。

    她曾见过天下第一深情的男子,位高权重,坚毅果敢,却也会背着深宫中不谙世事的少女,翻过高高的宫墙,带她去看田间的青芽,为她洗手煮汤,也曾以为那人会矢志不渝,可惜啊可惜

    这世间,果然还是权势最动人。

    可关于那个故事,她这些年始终没想明白一件事。她昭告天下,招纳夫婿,就是想有人回答一个困扰了她几百年的问题。

    不过看来,这次也不能如愿了。

    她轻笑了声,正要唤人继续仪式。

    堂下遮着脸的青年却忽然哑声道:“我去。”

    画姬怔了怔,没听清一样:“你说什么?”

    姜偃平静道:“我愿前往渊狱之境。”

    “画婴”猛地转头看向他,不敢置信地睁大了眼睛。

    邪魔也急了:“姜偃,那不是闹着玩的,你不能去!”

    姜偃:“我意已决。”

    他这般态度,画姬反倒犹豫起来,她频频看向画婴,满脸迟疑,“你这是为何?”

    姜偃笑了:“不是说,只有拿到至宝,结契仪式才完整吗?难得成一次亲,我怎能让我与小城主的结契仪式存有瑕疵。”

    “画婴”怔怔望着他,心道:骗子。

    他哪里是为了和画婴成亲。

    他分明分明是为了那只眼睛!

    “画婴”目不转睛的看着姜偃。

    坐在上首的聂如稷此时忽然轻抬微阖的眼眸:“他要去,就让他去。”

    “‘姜’公子年纪小,总要经历一番艰难挫折,才知道哪是他该待的地方。”

    他声音稍顿,抬手将一枚玉佩丢向姜偃,“受不住了,就捏碎回来。”

    姜偃看着那枚他无比眼熟的玉佩。

    “多谢仙尊好意,不过不用了。”

    他任由那枚玉佩摔在地上,从头到尾都没有伸手接一下的意思。

    聂如稷脸色青了一瞬,“到时候不要求我。”

    “放心,不会。”

    谁求饶谁是狗好吧!

    第四十章

    姜偃不想和聂如稷再多说什么, 他直接问画姬:“我要怎么去渊狱之境。”

    “公子站在原地不要动,我会将你传送进去。”画姬从软榻上起身,手指捏了个漂亮的法诀, 抬到唇边轻轻一吹,不久前所见的蜃楼景象再次出现在半空中。

    姜偃脚下亮起一个光圈,画婴, 或者说画婴身体里的薛雾酒残魂动了动手指,下意识想将人拉回来。

    但脑海里一个声音却让他定在原地。

    那声音是他自己的声音:

    【安排画姬在这里透露出眼睛的去向,作为诱饵引诱姜偃上钩,将人骗进渊狱之境,不就是你的计划吗, 你不会现在后悔了吧。

    通过沼泽只是第一步,最终想取出其中藏着的东西, 进入秘境之人就必须用自己替代原本的阵眼, 永生永世留在那个地方, 否则,不仅拿不到东西,还会被秘境吞噬。

    无论如何, 只要踏足那里,就只有死路一条。你不是早就算好了要在这里牺牲掉他吗?】

    宛如心魔的声音恶意揭穿了他心底最真实的想法。

    【况且, 你也心知对方只是个虚情假意,口蜜腹剑的骗子,一个骗子而已, 有什么舍不得的】

    【你被骗的, 还不够多吗】

    想到那人对他下意识的抗拒和拒绝, 画婴眼中神色几经变换,最终定格在平静上。

    他任由那道即将让对方踏上一条死路的光, 渐渐将之吞没。

    神情漠然地碾了碾手指,那里似乎还残留着对方掌心的温暖触感,在心魔放肆大笑中,放任心魔渐渐将他内心吞没。

    只要牺牲一个无足轻重的姜偃,他就可以取回眼睛,恢复两成功力,这笔买卖实在太划算了。

    等他复活,重回巅峰,他会记得给他立个衣冠冢,年年去悼念他的。

    姜偃并不知道“画婴”已经想好给他坟头种多高的草了,他只关心一个问题——

    “我进入渊狱之境之后,秘境是否会关闭,其他人是否不能再进来。”

    画姬答道:“开启一次只能进一人,你进去之后渊狱之境就会关闭,就算是仙尊亲自出手,也无法打开,那里只会有你一个,谁也进不去。”

    那就好。

    姜偃闭上眼,直到脚底踩在湿软腥臭的泥土上,他才睁开,第一件事就是扯掉头巾。

    既然聂如稷不可能进来,他也就不再遮着脸,至于等下出去怎么办那当然是一出去就立马跑路了。

    一阵携着寒气的冷风吹来,姜偃捏紧了手中的盖头抬头向远处望去。

    只见眼见之处,一轮孤月悬在望不到尽头的废墟残骸上,隔着一望无际深不见底的沼泽,昔日富丽堂丹楹刻桷的宫殿破败不堪,周围盘旋着一队又一队的秃鹫。

    同时,那枚聂如稷扔给他,他没接的玉佩,凭空掉落在袖子里。

    密镜外,聂如稷催动被他趁机飞进“新娘”袖子里的玉佩,秘境中的景象就同步出现在大堂之中。

    果然是你。看到那张属于他弟子的脸,聂如稷眸色暗了暗。

    姜偃也发现了玉佩,看到上面亮起的符文,就知道聂如稷等人现在必定是在看着他。

    都说了不要他的东西,竟然趁他不注意放到了他身上,呵,诡计多端。

    他想也没想将玉佩丢进沼泽。

    可惜那道显影符文已经生效,不能把聂如稷的“直播”给他关了。

    正堂内,落后一步的白蔹一瘸一拐地走进来。

    好不容易翻出师兄给的疗伤玉符,勉强让自己能动弹了,他委委屈屈地追过来,还没跟师尊说上话,一进来就看见半空中的显像里出现了一张他十分熟悉的脸。

    白蔹腿拐了一下,差点当着众人的面摔个前趴,他震惊地指着画面里的人:“大、大师兄?!”

    “他怎么穿成这样了!”

    他看着一身红衣,长身玉立的师兄,不知怎么,心跳有点快。

    那道占了半边脸的咒印在这样的场景下,反倒给他填了种引人探究的诡谲。

    “别说,师兄穿成这样,还挺好看的。”他目不转睛地看着,丝毫没注意到大堂之上同时冷了脸的两个男人。

    白蔹想起他曾听师兄师姐说,大师兄以前还陪他们玩过捉妖游戏,最开始大家都不太积极,觉得这都是小孩玩的东西,太幼稚,后来大师兄负责扮演被妖怪掳走的新娘之后,所有人都变成抢着参加,并且对这个游戏乐此不疲。

    那会二师兄一脸神秘的跟他说:“你知道这个游戏的精髓在哪吗?在于成功打败妖怪,从妖怪手里救下‘新娘’之后,可以光明正大的要求师兄说上一段‘无以为报,以身相许’的台词。”

    白蔹十分鄙夷这帮幼稚的师兄师姐。

    直到现在,他看着一身红衣的姜偃,想象着那副画面,总算知道了这游戏的“乐趣”。

    可惜,他没机会体验一把了。

    正遗憾这,背后蓦然冒出一股凉飕飕的寒意,他打了个寒颤,依依不舍地把目光从画面上收回。这才想起,如今大师兄已经是知名修仙界通缉犯,立马紧张看向聂如稷。

    “师尊,师兄他”

    他嗫嚅着,想说多年师门一场,师兄一时做错了事,抓回来好好教育就是了,也不用非要赶尽杀绝吧?

    却被聂如稷冷冷打断:“坐下。”

    总觉得师尊看他的目光又冷了几分。

    刚才被师尊打残的记忆涌上,他不敢再多说,随便找了个地方坐下,和其他人一样盯着那上面画面里的人看。

    才这么会功夫,姜偃那边就出现了状况。

    漆黑的沼泽翻涌起来,一个气泡在沼泽上鼓起,咕嘟一声破裂。

    紧接着气泡接二连三地吐出,就像有什么相当巨大的东西将要从沼泽下冒出来。

    一道黑影嗖地向他袭来,姜偃甚至还没看清是什么,身体已经先一步甩出了攥在手里的头巾,糊住那个黑影甩飞出去。

    只听咔嚓一声,一个白色骷髅脑袋在半空中划出一道完美弧线,摔在沼泽上,原本整齐完美的头骨上出现了一道明显的裂痕。

    姜偃拎着沾着碎骨头渣的红盖头,和那头骨渐渐没进沼泽的空洞眼睛对视时,总觉得那眼眶竟然透出股忧郁可怜的意味,仿佛下一秒就要淌出两道委屈的泪来。

    一只从沼泽里伸出来,还有一指距离就要触上他鞋面的白骨手,在停顿之后,像是倒带一样迅速缩回了沼泽里,想装作什么都没发生。

    姜偃还以为要冒出来什么妖魔鬼怪邪神。

    这骷髅太弱,弄得他莫名良心一痛:“对不起啊,我也不是故意的。不过沼泽鬼也和水鬼一样,要拉人下去做替身还魂吗?”

    骷髅回答不了他,吐出个泡泡,消失在了沼泽里。

    姜偃浅浅笑了下,随后收起笑容,有些凝重地看着自己手背上烧焦一般的黑痕。

    是刚才骷髅飞起时不小心溅到的。

    果然像画姬所说,这片沼泽有着极强的腐蚀性。

    但对他的魂魄貌似没有什么影响。

    他抬头望向沼泽,眼睫微颤。

    既如此,或可一试。

    正堂上,众人齐齐屏住呼吸。

    姜偃在沼泽前驻足片刻,终于动了。

    他脸上挂着淡淡的笑,就这样若无其事地迈了进去。

    滋滋——

    一只脚才放进去,平静的沼泽就像进了水的油锅滋滋作响,听得人头皮发紧。

    整个沼泽都因为新鲜血肉的进入沸腾了。

    姜偃脸上血色迅速退了个一干二净,只剩下一片惨白。

    他把牙咬得死死的,哪怕腿上传来一阵钻心蚀骨的痛,他也一声都没出,连身体本能的颤抖都克制在了衣服下。

    聂如稷给他“直播”,不就是想让所有人都看到他现在有多狼狈吗?想看他痛哭流涕跪求他救他?他偏不让他如愿。

    姜偃弯起眼睛,笑得更开心了。

    嘴里哼着欢快的小调,脚步从一开始的迟缓艰难,到后来近乎淌着泥泞的沼泽奋力奔跑起来。

    那双眼睛里的炙热随着加快的步履,渐渐化为令旁观者为之心惊的狂喜。此时此刻,他的狂热远超世间一切朝圣者,仿佛整个世界对他来说只剩下尽头存放着的那只眼睛。

    他不是要去取出信物的普通修道者,而是满怀激动,欢喜地去见心上人的爱慕者。

    为此就算双腿腐蚀成白骨,他也甘之如饴。

    正堂上,原本斜靠着扶手的画姬不知道什么时候坐直了身体,那份写意从容之色也变作认真凝重。

    所有人都目不转睛的看着那人仿若欣喜赴死的模样,心中不由一震。

    白蔹站起来,喃喃道:“我从未见大师兄这种模样,他果然,是魔修啊”

    极尽欲望与欢愉,为追逐所求之物献出一切乃至赴死,亦为我心所向,此为魔道。