这是钟宁两辈子加起来,第一次看见重症监护室长什么样,纯白的,仿佛雪一样的房间。隔着玻璃,一个瘦弱宛如猫仔般的婴儿躺在里面,干巴巴的一小团。
她见过新生儿的样子,刚生下来是红彤彤的,像个猴子,只要两三天,就会变得白嫩可爱,五官上依稀能看到双亲的影子。
至于几个月大的婴儿,那些健壮的,甚至要开始尝试着到处乱爬了。
“她……她有几斤?”钟宁怔怔地问。
“六斤不到。”
这体重,都没有猫沉。
来的路上,她已经知道了女人的名字,叫柳如月。
这是一个很好听的名字,让钟宁联想到古楼,小桥,月上柳梢,充满了江南水乡的婉约气,而不是像现在一般,脸色苍白,厚厚的粉底遮不住眼下的乌青,骨瘦如柴,整个人萦绕着浓浓的疲倦。
钟宁又转了五万块过去,说:“请个护工吧,你也先好好休息,别把自己的身体也弄垮了。”
柳如月诧异地看了她一眼。
但钱不要白不要,她麻利地收下了。
补缴了费用,柳如月的脸色好了一些。
郑瑄几人看到重症监护室里的婴儿,表情都很沉重,任谁都能看出来,她的生命力太微弱了。
傅南霜沉默片刻,干巴巴地说:“她是很可怜,但我绝对不相信小宁能做出这种事来,她不是这么不负责任的人。”
“我也不相信,已经派人去查监控了。”那对情侣开口道,“亲子鉴定也需要一段时间才能出结果,不管怎么样,这件事一定要先保密,不能让别人知道。”
几人对视一眼。
订婚宴在即,突然出了这事,钟家和谢家面子上都过不去,真要是闹开,这场联姻还能顺利进行吗?
一行人即将离开,傅南霜却借口要去一趟卫生间,又返回医院,找到柳如月,问:“你是怎么知道我们就在绿雪酒吧的?”
这个时间点很微妙,她自然也有所怀疑。
柳如月漠然道:“这只是我其中一个兼职,来钱很多,还有小费,遇到你们只是碰巧罢了。”
傅南霜冷冷地注视着她,“钱已经给了,事情具体怎么样,我们会查出来,这段时间,你最好不要把它闹大,不然我保证,结果肯定比现在要糟糕百倍。”
柳如月嗤笑一声,“别太自作多情,我只要钱,对钟家没有丝毫想法。”
傅南霜扫了她一眼,“你最好是,阿萍会在这几天跟着你,保护你的安全。”
穿着低调运动服的女人沉默着站到了柳如月的身后,说是保护,其实就是监视。
柳如月只是冷哼一声,“随便你们。”
像是泰然,又像是有恃无恐。
傅南霜深深看了她一眼,转身离开。
回去的路上,大家都看向钟宁,钟宁则是一脸苦涩,比吃了十个苦瓜还要愁。
郑瑄欲言又止,止言又欲。
钟宁这个读不懂脸色的人,却完全不接话,憋了又憋,郑瑄还是主动问道:“小宁,那天晚上的事,你真的没印象了吗?”
钟宁勉强扯了扯嘴角,“真的不记得了,我都忘了。”
“元宵节……”
傅南霜携着磅礴的怒火,炮语连珠地骂道:“要不是钟夫人动不动就上眼药,你母亲至于发火吗?”
“她也是借题发挥,不是个东西。明明知道那天是……”
她蓦地闭上了嘴,意识到自己说多了。
钟宁怔了一下。
那天是什么,说啊!怎么不说了!
在场的所有人明显都知道,但是都打哈哈过去,一边说还一边瞄她的脸色。
可是她不知道啊!
这种我有秘密但朋友都知道我却一无所知的荒谬感……
偏偏她还不能问。
钟宁面色极其复杂,兼具了苦涩、恍惚、凄然。几人见状,更是“体贴”地把这段话岔过去,说一些相信她,查明真相之类的话。
钟宁:有时候真的不用这么体贴,真的。
出了这档子事,聚会是聚不成了,傅南霜让司机把钟宁直接送回家,等她下车后,再次安慰道:“我们肯定能还你一个清白的。”
其他人也纷纷把头探出窗外,做出了同样的承诺。
钟宁一下子就被深深感动到了。
相比较起来,这些朋友们,的确更有能力一些,她们要么是板上钉钉的家族继承人,要么是自己出来单干且小有成就的企业家,能动用的人很多。
钟宁自己并没有这方面的本事,而原身同样没有能借用的势。
“谢谢。”她说。
除此之外,再说不出别的。
郑瑄笑道:“客气什么,快回去吧。”
钟宁垮着肩膀,慢吞吞地走到了别墅门口。
她很想做点什么,却发现自己没什么能干的。
不能放弃,遇到困境,要坚信自己能找出一条生路,这是母亲教给她的道理。
她需要保持冷静,不要慌,保持思考。
钟宁做了几次深呼吸,自言自语道:“我得想想自己能做些什么。”
她没有记忆,手机也已经早就翻过了,里面的确是没多少东西,原身还有定时清数据的习惯,过往的聊天记录也只保存半年,实在没有什么东西可看。
那就再把原身的东西翻一遍,看看有没有遗漏。
朋友的帮助让她很感动,但这是她自己的事情,不能只依靠别人,坐享其成,自己也要出力。
钟宁搓了搓脸,此刻竟然有些庆幸谢拾青看不到。
她的演技可不怎么样,脸色更是难看,要是这幅模样被看到,一定会引起怀疑的。
她不想说谎,但同样不希望这件尚未盖棺定论的事,会破坏她们的感情。
谢拾青在书房,并没在客厅。
钟宁松了口气,回到自己房间,先去洗了个澡,把身上沾的各种味道都洗掉,免得被谢拾青闻出来。
温水打着旋填满浴缸,她怔怔望着水波汇聚而成的漩涡,那波纹在她的眼中不断扩大,扩大,像一道龙卷,一个深渊,能将她的所有灵魂吸走。
温热的水流触及脚背,钟宁才回过神来,发现浴缸早已经放满,水正不断溢出来。
她按下阀门,脱掉衣服,抬腿迈了进去。
有人会说,泡在温水里会让人感到安全,这是因为人体会回想起还是胎儿时的身体记忆,这是钟宁选择浴缸的原因,但她却并未觉得放松。
惊慌扼住了她的脖颈,如同一只狮子,坐在她的胸口,压得她不能呼吸。
钟宁抱住自己的双腿,侧脸抵在膝盖上,水面反射的波光在她的眼底映出闪光,像雨滴,又像泪水。
她们会分手吗?
这念头像是个钉子,嵌进她的脑海深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