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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第 156 章   156.最终章

    颜航突然想起前几天虞浅跟他说的第六感。

    有一件曾经让他们揪心很久的事情马上就要尘埃落定。

    老男人的预感还挺准的,颜航挂了和老谭的电话后,呆坐在窗边,依然有很长的时间都无法缓过来,他也思考不了什么,空白着大脑,然后静静地,听着自己的心跳和呼吸,感受着无数种情绪挤满心胸,难分胜负,最后化为苍白的疲倦和终于的释然。

    这六年里,颜航数不清楚他做过多少次的梦,站在长满青苔、四处破败的九堡铺巷子口,站在无休无止的雨夜深处,天上下着雨,脸上下着雨,看着老颜的皮夹克消失在巷子深处,走向他必然的牺牲死亡。

    从一开始的哭喊追逐,冲上前试图拽着他爹回来,不要去多管闲事,到后来哭累了喊累了,明白命运无法转圜,于是变成远远在梦里看老颜一眼都知足。

    他不记得自己曾经在雨夜的窄巷中侧身奔跑多少次,鞋底溅起泥水,脏了裤管,不记得多少次伸手试图拽住凶手的背影,想要将他从罪恶的暗处连根拔出,为两个人民警察报仇,为了被破坏的两个家庭讨要说法。

    梦里,他像个正义无敌的超级英雄,总是有一场场动作大戏,飞檐走壁,巷战追逐,然而,现实里,没有那么多影视剧一样的艺术处理。

    他不过是在一个平凡到不能再平凡的一天,甚至连今天几号还得现想一想的日子,坐在人来人往的食堂角落,看着一个个青春洋溢的大学生端着餐盘来来往往,鼻尖是披萨店特有的烘焙香气。

    就这么一个微不足道,阳光温柔的午后,收到老谭的消息,悬在头顶心头日日夜夜六年的执念,就这样猝不及防地尘埃落定。

    颜航抬起手搓了搓他的脸,他的情绪没有太大的起伏,在高兴和欣慰之余,弥漫起消不去的淡淡忧伤。

    大概在颜航还爱做梦的少年时代,他经常会幻想老耗这个毁了他身边所有人的一生的逃犯是一种什么样的长相,或许青面獠牙,或许凶神恶煞,像是武侠小说里不可战胜的至邪存在,总之,在他梦里的老耗,阴毒又邪恶,是个能跟警察斗智斗勇不落下风的大毒枭。

    但现在,十九岁已经过了中二的年纪,真正得知老耗被捕的此时此刻,当下,颜航低着头,只是想起老颜烈士陵园里面那张笑容灿烂的黑白遗像。

    老谭电话里说,老耗的长相极其普通,普通到哪怕拿着他的照片看过好几遍,放下照片再仔细想想都不记得这个人长相的那种普通,这六年里,老耗完全销声匿迹,瞒过所有人的眼睛,并不是这个人有什么手眼通天的能力,或者精算缜密的头脑。

    相反,只是因为他活得实在是太底层、太卑微,卑微到像是九堡铺墙根下的一片狗尿苔,论谁来,都不会有闲心注意一眼。

    他穷,他脏,他在九堡铺的阴沟之间,埋没在人员混杂的城中村深处,拿着二十多张不同名字的假1身1份1证,抱着一些纯度不高无法变现的自制毒品,靠着之前台球厅攒下来的一点存款,东躲西藏,轻易连门都不出。

    没有人知道他是怎么猥琐的苟活下来,听老谭叙述,他们调查老耗居住的那个环境,是个被水泡了半边的地下室,台东气温高,一到夏日真如一个天然的蒸笼,能活生生蒸出快四十度高温,蚊虫缠绕,蟑螂能比拖鞋大。

    就住在这么个猪圈都不如的地方,老耗纯靠畏畏缩缩躲在里面六年才没被警方追查到踪迹,他当然算不上什么大毒枭,甚至说他是个棘手的逃犯都算有点抬举。

    虞浅不知道什么时候摘了围裙,从后厨走到他身边,敏锐注意到小孩儿的状态不对,一直低着头呆愣愣沉思,老男人没有插科打诨,轻声喊他:“嘿。”

    颜航听见他温柔的声音,抬了抬眼,就这么个睫毛起落的动作,一串清泪从眼尾翻滚着落下,没有任何征兆。

    虞浅拧起眉:“这是怎么了?”

    “离我近点男朋友,我现在有点难受。”颜航叹了口气,朝他张开怀抱,“抱抱。”

    虞浅听话地走上前,站在颜航两腿之间,他站着,颜航坐着,他低下头看见小孩儿慢腾腾把脸埋进他柔软的肚子,两只手从身后贴着他的腰紧紧搂着,闭上眼睛。

    虞浅抚着他脑后的碎发,望着窗外午后阳光明媚的光景。

    “老耗。”颜航沙着嗓子,咳嗽一声,“抓到了,就今天。”

    虞浅的手猛地顿住,一直隐约萦绕的那个第六感突然找到了答案。

    他低声哄着怀里的人:“那是好事儿,高兴还来不及,怎么还哭了。”

    “是应该高兴,但我不知道为什么,就是很难过。”颜航情绪低落,停下来好一会儿,在虞浅衣服上左右来回蹭了蹭脸,才接着说,“老耗就这么抓到了,比真的抓一只耗子还容易,没有我想象中的那么复杂。”

    虞浅听他倾诉着情绪。

    “要是能跟老颜说说话就好了。”颜航苦涩地笑了声,“我挺想问问他,折在这么一个猥琐至极,没有半分骨气的孬种手里,他这短命鬼到底后不后悔啊。”

    他又将头埋得更深,说话时已经多了压抑不住的哽咽。

    “真的,虞浅,老耗但凡不那么猥琐,他但凡能比现在光明磊落一点,我都不至于这么难过。”颜航的手抓着虞浅的衣裳,皱成一团,“但是你知道么,就这么个一个活得都算不上是人的东西,就这么个狗来了都不搭理的畜生,他居然能轻而易举毁了我家里这么多口人的幸福。”

    “我没有办法相信。”颜航哽咽着,“太委屈了,我就觉得所有我爱的人,你,我妈,我干妈,我姐你们什么都没有做错,这些年就因为这么一个玩意儿,活得这么辛苦,真的太让人心疼了,这天地下到底还有没有点王法,凭什么啊?”

    虞浅抱着小孩儿的脑袋,听他说完这番话,叹了口气,笑了。

    “所以你是在心疼我们,替我们感到不值?”虞浅给他擦着泪。

    颜航没说话,抱着他点点头。

    “是,因为老耗害我哥,我过去这六年里面是过得挺惨的。”虞浅抿了抿唇,“你家里人就更不用说了,各有各的苦衷,谁都不容易,别说大人们,就连小漂亮都差点生不下来,是吧,你以前跟我说的。”

    “嗯。”颜航闷着声。

    虞浅擦完了怀里人的眼泪,把人抱得更紧,柔声和:“但是小孩儿,我们惨是惨,但并不代表这六年里我们就不幸福。”

    颜航贴着他,睁开的眼睫眨了眨,目光有些不解和迷茫。

    虞浅笑了笑,叹口气拉着裤腿蹲下来,从下往上看着低头委屈的颜小孩儿,伸手摸了摸他的脸,“这不是有你呢。”

    “有我有什么用?”颜航垂着眼。

    “有用啊,怎么没用,你做得特别特别的好,你把我们都照顾得井井有条,你是所有人的主心骨,因为有你,所以大家能咬咬牙撑过难关,苦归苦,累归累,到最后总还是有一个完完整整的家。”

    虞浅一条腿跪着,撑着膝盖让身子高了些,捧着小孩儿的脸,从低处凑近颜航的唇瓣,拇指轻轻擦拭着他的脸侧。

    “只要有你在,我们就都很幸福。”虞浅的眼底凝着笑意,吻了吻颜航的唇,分开才说,“别难过了乖乖,不去想那么多的如果和过往,这话是你说的,走下去往前看,现在仇人被捕,你爹再也不算是白白牺牲,所有人的心愿都了了,你和家里也不会再有矛盾,这么多年这么艰难,一路走到今天才算熬出头,你得开心点儿。”

    虞浅的一句话比别人多少句都好使。

    颜航释然地闭了闭眼睛,矫情劲儿了说过了也就过了,低下头一看虞浅就在他面前,一伸手就能够着,使使劲儿就能抱在怀里。

    都已经这么踏实了,幸福俩字都明明白白摆在他看得见摸得着的眼前了。

    老男人说得对,往前看看,过去无可改变,哪怕再抓十个老耗,老颜老宋该依然回不来,好日子总在未来,苦尽甘来到现在,是得高兴点儿。

    “你哄我有一手的,老男人。”颜航重新埋在虞浅怀里。

    虞浅的手掌抚着他的后背,“废话,我自己家的小孩儿。”

    披萨店下午不用虞浅在这看着,颜航下午也没课,午后收了餐,他们俩并肩从台东大学的飞马雕像下散着步,往家走。

    颜航插着兜,走在台东花团锦簇的花坛和人行道之间,大腿上的肌肉一跳一跳。

    最初知道老耗落网后那不是滋味儿的委屈过后,颜航后知后觉捂着心口,察觉到一份属于他自己的快乐,这份快乐来的有些晚,被太多愁滋味盖住,导致到现在,他看到午后骄阳正好,日晕一圈一圈波纹似的晃过虞浅的发顶,而微风吹起他的长发的一个瞬间,这份隐蔽、属于十九岁小酷哥的起伏情绪才从心底破土而出。

    颜航突然觉得很兴奋,他像是个快要烧开水的水壶,沸腾的情绪不住顶着壶盖,翻滚冒泡,争先恐后想要冲入空中。

    他觉得这步散不下去了,慢悠悠的走路也走不动了。

    大腿肉发抖,脚尖发轻,手臂摆动的幅度越老越大,身体催着他——

    想要跑起来!

    颜航越走越快,越走越快,快到后来,身边的老男人啧了一声。

    “显摆你腿长?”虞浅看着他。

    颜航没说话,他伸手从身侧捞过虞浅的手,十指相扣攥在手心里,拉着他,突然就像神经病一样的加速跑起来。

    “唉!”虞浅本来走路懒懒的,被他拽着,不得不同样迈开步子跑,“疯了?”

    “你就当我疯了吧。”颜航朝他喊,“陪我跑一跑!”

    午后晴天,颜航舒展开四肢,迈开长腿,摆动小臂,奔跑在台东盛夏茂盛的林荫道上,像一只在旷野上无忧无虑,尽情撒欢的猎豹。

    扑面而来的风燥热滚烫,光束斑驳,从林荫路的是树梢之间落下一道道铜钱大小的光影,一道接着一道披散在颜航的肩膀上,又被他头也不回的踩在鞋底,甩在身后。

    小酷哥感觉到前所未有的激动,就在这个当下,他敢说自己就是世上最幸福最快乐的人。

    他就这么迈开步子奔跑着,像是高中时那样,穿梭在台东的大街小巷里,衣摆追在身后,卷起这个鲜花满城的城市一阵自由芳香的风,推着他飞向遥远的天际线。

    他不再是那个苦大仇深,整天拧个眉头就是烦躁的小酷哥;在十九岁的这一年,过去困扰他的一切尘埃落定,他的日子像是在一场漫长的雨季中被闷出霉点,总也晒不干,一抹一手的黏腻,却在今天雨过天也晴,终于能把这腐烂发霉的生活抱出来,抖一抖,晒一晒,让它重新松软蓬松,干爽好闻,充满幸福。

    虞浅一开始懵了一会儿,后来反应过来小孩儿要疯,也就干脆随他去,被他扯着同样迈开步子,追在他身后跑过一条条的街。

    颜航只要稍稍回头就能看到他,看到虞浅在他身边。

    各色的街景,各异的路人在他眼前不断闪过,有些人看到两个男人这么在街上手牵着手神经病一样的跑,会偶尔停下来行一场注目礼,颜航压根没搭理。

    他好像一口气跑过了过去六年的光阴,走过的路坎坎坷坷,被他远远甩在身后,头也不再回一次,而前方的路平直坦荡,一路鲜花盛放。

    最最重要的是,他的手心里始终握着虞浅的手,怎么样都不会放开,只要有这个人始终在他身边,颜小航就牢牢抓住了属于自己的全部未来。

    颜航一直都觉得他不是个多有出息的人,当谈起所谓愿望,他从来没有一次说过要成大功,发大财,他觉得那些太远了,够不着,虚无缥缈,跟零零碎碎的生活很矛盾,所以他不做那些白日梦。

    他就要一个幸福踏实的家,跟他最爱的男朋友永远在一起,什么都知足了。

    这就是他的未来,是他从此以后没有任何牵挂忧虑的幸福未来。

    颜小航不知道跑了多久,等到终于累了,他就干干脆脆地停下脚步,唰得转身回头,虞浅没反应过来,没刹住车,一头撞在他怀里。

    “信不信我躺地上讹你。”虞浅靠在他怀里喘着粗气。

    “跑起来的感觉怎么样?”颜航也不嫌热,抱着他的老男人问,“感受到你当初在校门口羡慕我每天跑来跑去的那个劲儿了没?”

    “很好,让我年轻了十岁。”虞浅把长发甩到肩膀后,撩起额前的发丝露出额头,无奈地扫了眼颜航,“你把我累死得了,撒欢儿的小野狗。”

    颜航没搭理他,目光始终在他运动后红润的脸上,唇边漾着散不去的笑意。

    “猜我现在想干嘛?”他问。

    “抱我。”虞浅叹了口气,“然后啃我一口,再埋在我脖子上撒个娇。”

    “牛逼。”颜航真心夸了一句,照着老男人的说法,一样样全都做了一遍,最后下巴搭在他颈窝里时,欢快地哼了一声。

    “诺贝尔颜小航奖也不是白得的。”虞浅笑了笑,同样搂过颜航的腰,靠在他的宽肩上平复呼吸。

    “你再猜我现在想说什么?”颜航把他搂得更紧。

    “说你爱我。”虞浅手臂勾着他的腰,心跳相贴,“不用说了颜小航,我知道的特别清楚,从很久以前就知道。”

    “聪明的老狐狸。”颜航笑容满足,“我真的爱你,这事儿你永远也别忘。”

    被颜航结实的拥抱搂在怀中,听着少年在他耳边喘息起伏呼吸,感受着年轻十岁的活力和激情,共同分享着同一份快乐和幸福。

    虞浅微微仰起脸,视线越过颜航的肩膀,望了望头顶属于台东市的一片晴空。

    他在心里算了算日子,有点惊讶,一晃眼,现在已经到了九月,而且过去的一周里,多雨湿润的台东居然一场雨都没有下,迎面的风吹得脸上的皮肤微微发紧,证明它的干爽。

    在他们谁都没有发现的身后,台东这场漫长的雨季已经悄无声息地结束。

    虞浅有些恍惚,住在九堡铺的那些岁岁年年里,他曾经以为台东的雨季没有尽头,以为九堡铺那扇西窗之外一夜一夜的敲窗雨声永远不会停歇,他也永远不能安安静静,没有头疼,没有忧虑的睡一次好觉。

    但现在,他都不记得上一回失眠是什么时候,每天躺在颜航怀里,睡得安安稳稳,有时候一觉到天明,梦都不做一个。

    他收回视线,分开些距离,看着面前抱着他不撒手的,他的十九岁男朋友。

    依然帅得很嚣张,颜小航。

    头顶一片树影正好被风吹得晃了晃,点点阳光洒落,在少年张扬俊朗却深情无比的一双眼尾留下细碎晶莹的流光。

    台东市地处低纬,临海临河,水系四通八达,这里的气候潮湿闷热,在这个从来没有秋和冬的城市里,雨季漫长,大大小小的雨一场接着一场,每年的九十月份才会短暂停止,然而翻过年来,清明之前,又会再次开始新一轮的落雨时节。

    不过对现在的颜航和虞浅来说,雨水来或不来好像已经无所谓了,他们俩所有放得下的,放不下的过往都已经永远留在这一场雨季的末尾,再无遗憾,只剩下一身轻松幸福。

    等到下一场雨季来临,爱意随春夏潮湿再度蔓延枕席之上,彼时西窗有雨,一夜好眠。

    (正文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