31 ? 第31章
◎“我怕你再栽这一次,就要死无全尸。”◎
说来沈文芥与陆楹相识, 其中还有许嬿的功劳。
上年程峥生辰宴,陆戎玉送的那盆花得了许嬿青睐,程峥为了讨许嬿开心, 才将那花好生收下, 还命司花局的人向陆戎玉讨教了培植秘法, 又加上陆戎玉是陆毕的儿子, 程峥下令给了不少赏赐,除却金银细软,其中还有一匹进贡的汗血宝马。
哪里知道这陆小将军对宝马兴致缺缺,反而是陆楹兴致盎然, 内侍还没有将马送来,她就已经迫不及待去典厩署看过了。
而那匹马正是沈文芥喂养的几匹马之一。
沈文芥这个人很有意思,他看着不修边幅蔫儿吧唧,可那股子争强好胜的勤奋劲儿隔着褴褛衣衫也能暴露无遗, 他捡马粪有捡马粪的学问, 喂马也有喂马的学问,经他手的那几匹马, 都是马厩里拔得头筹的好马,他明明不甘于此, 却也为此颇为得意。
而对待陆楹, 他态度恭敬有度,虽说偶尔圆滑奉承,可实则并无攀附之意,这种圆滑更像是敷衍搪塞, 他根本没把旁人放在眼里。
能屈能伸, 又心高气傲。
陆楹觉得这人有趣, 于是与裴邵打听过一二, 她很想与之深入结实一番,奈何在京中停留的时日太短,没多久她便回了鹭州,本以为此生再没什么机会能与之相见,却没想到这回沈文芥会来到鹭州。
天时地利人和,陆楹哪个都不会放过,这两三个月的相处,她已然打定了主意。
四人到了酒楼,在临江的窗边落了座。
江雾袅袅,水光潋滟。新开的这家酒楼以蟹作招牌,还没到秋日,螃蟹就已黄满膏肥,陆楹拆了一整只,全堆到了沈文芥的盘子里。
沈文芥如坐针毡,连饮了好几口酒,反而是陆楹神色自若。
如此直白坦率,程慕宁大概明白沈文芥是如何让鹭州提前预支军粮,裴邵又是为何挑沈文芥前去了。
思及此,程慕宁弯了下唇,对陆楹道:“不知陆姑娘此次能在京中停留多久?”
陆楹擦了擦手,说:“回公主,这趟我等本不该入京,但押送粮草时有几个朝廷官吏同行,唯恐他们途中遇险,这才一路相护,大抵过了千秋宴就该走了。”
陆楹在鹭州军中相当重要,程慕宁不信她千里迢迢入京,仅仅只是为了护送官吏。
她没有说实话,程慕宁也没急着追问,只说:“千秋宴还有几日,那这几日不若就让沈大人招待陆姑娘吧。”
沈文芥呛了口酒,“我——”
程慕宁说:“不过沈大人若有招待不周的,公主府也随时恭候,本宫定竭力为陆姑娘解忧。”
是解忧,而不是解闷。
陆楹稍顿,对上长公主投来的视线,按下疑虑道:“多谢公主,臣女必会亲自携弟拜访。”
陆楹说罢,举杯敬她。
程慕宁握起酒杯,与她碰了个满盏。
“公主豪爽。”陆楹挑眉,眼里露出点欣赏的神色,说:“原以为京中女娘娇贵,都是滴酒不沾之人,看来是臣女见得少了。”
陆楹好酒,欲再给她添上。
裴邵不动声色地蹙了下眉,一口饮尽杯中酒,随即将杯盏推了过去,“劳烦。”
陆楹顿了顿,只好先给裴邵满上。她迟疑地看他一眼,随后恍然笑道:“这酒容易醉,给公主换上果酒吧。”
程慕宁道:“倒是不用,松花酒甘甜清爽,酷暑天里很是盛行,陆姑娘在鹭州很少饮此酒吧?殿帅夜里换防不宜饮酒,沈大人酒量略逊,本宫今日陪陆姑娘小酌几杯。”
陆楹闻言一挑眉梢,其实她也很想看看这位长公主究竟是个什么性情,人么,就是要灌醉再看,看完了也能回去与世子报信。是以陆楹只犹豫一瞬,在裴邵凶冷的目光下,笑着给公主斟酒。
裴邵敛眉,指腹压在杯沿上,问:“南边战事如何?我听说一个月前军中出了乱子。”
这些都在呈上来的军报上简述过,程慕宁闻言也看过去。实则她昨日让人去请沈文芥也是为了了解交战地的情形,奈何这人也不知怎么,从方才就没有直视过程慕宁的眼睛。
想到这个,程慕宁又随意地凝了眼沈文芥。
哪知这一眼竟叫沈文芥受了惊,“噹”地一声碰倒了酒杯。
陆楹正要开口就被打断。
沈文芥赶忙扶起杯盏,尴尬道:“抱歉,你们继续……”
陆楹方说:“战事打到了龚州,朝廷发兵之前,龚州守备军被迫应战,兵力不足,人心惶惶,本就容易出乱子。有人趁乱叛离,带了两千人马投了鄞王麾下,这一下可将龚州打了个措手不及,好在粮草抵达时,朝廷的援军就已经发动,龚州得了消息,也算是勉强定了人心。”
程慕宁抿了口酒道:“此前听闻鄞王在所经之地招兵买马,可见兵力不足,竟还有这样的能耐。”
“都是些不入流的招数。”陆楹道:“他们四处放话说圣上病重,就快……总之地方消息闭塞,风言风语传得快,那龚州知州都险些信了,吓得站不稳脚,好在有沈大人,一段慷慨激昂的陈词,竟将他劝住了。”
说来陆楹都觉得神奇,虽然沈文芥口才的确了得,但事关身家性命,她不认为几句话就能安定人心。
事后她问过沈文芥,可沈文芥也只是含糊其辞,没有明说。
程慕宁笑道:“看来圣上还要给沈大人多记上一功。”
沈文芥忙说:“不敢当,分内之事罢了,何况我也只是动动嘴皮子,此行还是多亏了陆姑娘。”
陆楹一笑,倒是没有谦让。
酒过三巡,几人叙话间,陆楹将龚州的战况细细说罢,沈文芥都已经醉迷糊了,程慕宁却还是那副精神奕奕的样子,她侧头听陆楹说话,追问一些细节,有时还能就此发表自己的看法,除了脸上添了些红晕,连说话的语速都没有变化。
陆楹心下默默惊叹,程慕宁外表温和柔婉,说话也是慢声细语,却不料酒量和见解都这样深厚。一字一句,不动刀枪,却让人感觉见了血。
又听她道:“龚州军力不算弱,应对鄞王,撑上两个月本应不成问题,可惜旁边四州常年受匪患侵害,以至于这两年城中兵力不足,知州更是懈怠,倘若只有一州为强,却无左领右舍相援,败也是迟早的事情。”
陆楹不再喝酒了,认真应道:“的确,若能加以整顿,龚州必定如虎添翼。”
“可惜这整顿说来容易,却少不了兵力财力支撑,若无朝廷鼎力相助,单靠地方只怕很难。”程慕宁说。
显然这说到陆楹心坎上了,她露出愁容:“难就难在这里了,游说朝廷,比游说地方放粮还要难。”
程慕宁兀自斟酒,意有所指地说:“那要看谁来说,怎么说了。诚如沈大人,只要用对了人,事倍功半。”
程慕宁的话意味深长,陆楹不是傻子,听得很明白。她看向公主的眼神不由变得幽深,这种眼神不再是替朔东打量未来二少夫人的眼神。
长公主今日是第一回见她,她分明什么都没透露,可对方却好像已经将她摸得一清二楚。
这种感觉实在不好,陆楹觉得危险。
裴邵靠在椅背上,转着酒杯,见席间忽然的安静,陆楹那眉头都皱成了一个“川”字,他不由偏过头去勾了下唇。
程慕宁稍一侧目,恰撞上裴邵嘴角没来得及收起的弧度。
两人俱是一顿。
程慕宁眼里沾上点若有所思的笑意。
又过半响,时辰渐晚,沈文芥也已经醉趴下了。掌柜的将几人请去一旁的包房稍作歇息,裴邵习惯性地在长廊周遭排查了几圈,不一会儿,陆楹便跟了出来。
她顺着裴邵的视线四下查看一番,说:“你如今真的谨慎很多,看来这京城也不比战场安逸多少。”
裴邵双手撑在围栏上,府首看楼下进进出出的人群,道:“浪海滔天,风起云涌,是不是安逸,端看怎么混了。”
“我听世子说你不欲让卫嶙接替你的位置,你是有更好的人选,还是——”陆楹往里间看了一眼,“想要尚公主?”
不及裴邵答话,陆楹便笑说:“我理解,你当年刚进京,有这样一个人成日在你耳边,冲你温声软语的,的确是,换我我也扛不住,只怕夜里做梦都得惦记着。”
裴邵斜眼看她,没有说话。
“不过,”陆楹叹气道:“不过我要劝你,驸马爷可不是谁都能当的,而且我看这位公主外柔内刚,很懂拿捏人心,我算是领教了。宫里养出的贵人么,浑身上下都是心眼,我怕你再栽这一次,就要死无全尸了。”
“操心你自己吧。”裴邵鼻尖逸出一声冷嗤,转身走了。
陆楹在后面摇了摇头,“嘴硬。”
里间,花窗大开,江面的风吹了进来。
程慕宁迎风而坐,醉意清醒了两分,沈文芥趴在桌上一动不动,仿佛真的醉死了过去。
若他没有将衣袍从腚下悄摸抽出来的话。
程慕宁道:“别装了。”
桌上的人埋首臂弯,眼皮颤动。
程慕宁喝了酒,强撑着醉意失了耐心,说:“沈文芥。”
沈文芥轻轻一叹,只得直起腰来,他清咳两声,还想插科打诨,就听程慕宁道:“你昨日一进京就去看了太傅,太傅身子可好?”
沈文芥微顿,他张了张嘴,神情瞬间正经起来,“老师身子尚佳,只是担心朝中……他挂心圣上,也挂心公主。”
程慕宁靠在椅背上,声音很轻地说:“是我们不好,太傅年岁已大,本该是安享晚年的时候,还要他为朝事烦忧。”
沈文芥这会儿也忘了别扭,说:“公主既然关心太傅,为何回京至今不去拜访,公主是不是……心中对太傅还有怨气。”
程慕宁闻言,只是抬眸笑了一下。
沈文芥这样说,那是因为当年程慕宁与程峥针锋相对时,太傅并未站在程慕宁这边,甚至于他曾上奏劝谏程峥,罢免公主参政议政的权力,他想尽办法,要折断程慕宁的羽翼,斩断她在朝中经营的势利。
要她变回一个平凡的,不与权势沾边的公主。
“我当初的确不理解,我以为太傅选择圣上,所以抛弃了我。”程慕宁缓声道:“但当我被圣上软禁时,短短几日,便什么都想明白了。太傅他老人家目光长远,早就看到了这样的结果,他不想我们姐弟反目成仇,不想我为此受到伤害,所以只能想方设法,将我从那风谲云诡的漩涡里拽出来,只有这样,我才能安然无恙。可惜,我领悟得太晚。”
沈文芥心下沉闷,说:“既然如此,你为何不去探望他?”
“因为我仍旧不打算听他的。”程慕宁故作轻松地笑了一下,抱臂说:“我怕太傅骂我。”
32 ? 第32章
◎“我从来只与知根知底的人做交易。”◎
程慕宁语气平常, 但这话里的信息量绝不止表面这么简单,沈文芥与她到底是至交好友,很快领悟到其中的深意。其实与其说领悟, 不如说程慕宁刚回京时, 沈文芥便知道, 这京中绝不会太平。
他了解程慕宁, 当年她大刀阔斧费心费力,一门心思扶持新帝坐稳皇位,但这一切却也不仅仅是为了新帝,更是为了先帝心心念念的瀛都六州。
那年的败仗不仅是先帝的心病, 更是压在公主心头的一块巨石。可惜先帝在最后两年权柄逐渐下移,要钱没钱要兵没兵,迟迟没能再次发兵将瀛都从乌蒙手里拿回来,而公主为圣上做的一切, 也是想要圣上成为一个强大的国君, 让瀛都能重新成为大周的领土。
她为此不惜一切,甚至还有点操之过急。
而当圣上将永昭公主送去乌蒙和亲时, 公主伤心难过不仅是因为失去了幼妹,更是对圣上大失所望。
那种失望近乎于绝望, 沈文芥知道公主再也不会寄希望于圣上。
她离开京城, 就是彻彻底底地,放弃了圣上。
沈文芥从前从未在圣上与公主之间选过党派,因为那时公主不曾真正与圣上对立过,但此次她回京, 一切便和从前不同了, 早晚有一天, 公主和圣上要分出个胜负。她没有去探望太傅, 不是怕太傅责骂,而且怕太傅为难,毕竟亲手带出来的学生,太傅又怎会不知公主的性情。
沈文芥沉默须臾,故作轻松地说:“无妨,昨日我已经替公主挨过骂了,想必老师已经消气了。”
替她挨骂,多么耐人寻味的话,程慕宁听出了他表达立场的弦外之音,欣然一笑道:“说起来我还没有谢你当年替我进谏之恩,这回圣上将你调回翰林,你还有没有什么想要的?尽管提,全当对你这三年偿还你这三年受的委屈了。”
“呃。”提起这三年,沈文芥头皮霎时又麻了,他想起什么似的,忽然捂住头说:“另说吧,那个,我头好疼,出去透口气。”
“欸。”程慕宁蹙了蹙眉,“你等等,我还有话没说完。”
沈文芥闻言更是浑身一震,脚步更快地溜出去了,仿佛身后有豺狼虎豹追赶他。
然刚一拐过长廊,就与裴邵撞了个正着。
这身板够结实,沈文芥被撞得眼冒金星,刚喝过酒险些吐了出来,还是陆楹撑了他一把方才站稳。
裴邵皱眉弹了弹衣襟,旁边的陆楹道:“你这慌慌张张的,出什么事了?”
沈文芥忙把胳膊从陆楹手中抽了出来,讪讪摸了摸鼻,总不能说是被公主吓的吧。沈文芥思绪烦乱,看向裴邵时却忽然心生一计,指着里间道:“公主她好像是犯了胃疾,疼得不行,都……都晕过去了!我这不是急着去找大夫——”
话没说完,裴邵便已然迈步过去。沈文芥揉着被他撞到的肩膀,轻轻“啧”了声,唇畔勾起了一抹得意的笑,却在转头对上陆楹若有所思的眼神时,这笑意瞬间凝滞。
他忽然捂住唇,作出一副酒醉要呕吐的样子往外走,企图溜走。
里间,程慕宁手肘撑着桌,扶额缓了片刻。她酒量的确不错,可那酒后劲大,喝到后半程时她就已然有些醒不过神,看着清醒,实则不过强撑而已,这会儿不仅胃里烧得慌,还觉得头疼。她深吸一口气,有气无力地伸手去够桌上的茶壶。
然指尖还没碰到壶把,就有一只手先她一步提起了壶。
而后倒了杯水放在她面前。
程慕宁微顿,抬头见是裴邵,意料之中地弯唇笑笑,“天要暗了,殿帅一会儿回宫换防么?”
不知是不是醉意上头,程慕宁说话有点懒懒的,每一个字都像是被舌头勾着,吐出一股湿漉漉的缠绵,连带着她的眼神都变得黏腻。
像是有意为之的引诱,尽管她什么都没做。
裴邵将她此时的状态尽收眼底,手指稍蜷了一下,便知被沈文芥诓了。他松了口气,面色平静地说:“知道卫嶙喜欢山止大师,所以故意送他匕首,知道陆楹好酒,强撑着身体也要陪她喝,看来公主的确做了不少功课。”
程慕宁没有否认,抿了两口水,勉强压下胃里的烧灼感,玩笑道:“怎么就不能是我待人热情呢?”
“也对。”裴邵要笑不笑地说:“公主待人向来热情。”
他话里隐隐有些可能自己都没发觉的脾气,冷冷的,却并不让人害怕,程慕宁忍住才没有笑,问道:“许淙最近还好么?”
“不知道。”裴邵走到窗前,高大的身量把江风挡得严严实实,说:“公主把人丢在我府上不闻不问,我正打算杀人抛尸。”
程慕宁还是笑了,她拉长语调“嗯”了声,似是在沉吟,“许婉虽然不在了,但我答应她的事会照办,不过我近来的确有些忙,有劳殿帅再代为照看几日,我会尽快让人将他送离京城,”
可惜裴邵没有如她所愿顺地往下追问她近来在忙什么。
程慕宁习以为常,兀自说:“我让人在南山行宫动了一些手脚,只要一场雨,我就能让紫麟宫倒塌,可惜这几日天晴,我担心拖的时间太长,许敬卿提前有了防备。”
宫苑倒塌是大事,一旦南山行宫出了事,众目睽睽之下,工部必定要被架在火上烤,程峥想包庇也很难。何况紫麟宫是程峥所居的宫苑,这座宫苑倒塌,势必让程峥倍感惶恐,人在惶恐之下,总是更容易信任身边的人。
一举两得,是个好主意。
“你让姜澜云给圣上上折,许敬卿就已经有了防备。”裴邵终于屈尊开了口。
程慕宁却勾了勾唇道:“有防备才有动作,有动作才能有破绽,我们没有时间慢慢查。”
裴邵忽略掉她这个“我们”,侧目说:“看来公主已经有打算了。不过公主有没有想过,南山行宫是由康博承直接负责,他们大可像对武德侯那样,将所有事情都推给康博承,如此一来,甚至不必折损一兵一卒,反而还能除掉康博承这个不为他们所用之人。”
“想过。”程慕宁觉得闷,撑桌起身,走到窗边,挤占了裴邵一半的位置。窗边风一吹,酒气顺势飘开,她缓声说:“此事康博承脱不开干系,渎职之罪也是罪,他想清清白白脱身不可能,一个不小心,我就是为他人做了嫁衣。但这口子不开,就连往下深查的机会都没有了。只是眼下武德府已经没了,这事追究不了何家的责任,若将罪过推给康博承,圣上很有可能就此作罢,没有刑部审批,大理寺不会再往下查。”
裴邵身量高大,程慕宁要仰起头看他,“但殿前司有巡守宫苑的职责,事情发生在行宫,本就在禁军管辖范围内,倘若这时殿前司接手此案,必能事半功倍。”
裴邵没有回答。
他知道南山行宫只是程慕宁向工部开刀的引子,正如她用陇州做文章拿武德侯下狱一样,她要查的并不止是南山行宫,而是想借机除掉许敬卿安插在工部里的人。如果能再顺便除掉许敬卿诚然最好,若不能,那就打压他的气焰,削减他的势利。
尽管裴邵再怎么嘴硬,他与程慕宁的的确确,从始至终都是同一阵线上的人。一而再再而三的推辞,只会让他那点心思看起来格外明显,明显到令人难堪。
而她明明什么都知道。
“合作要有合作的诚意。”裴邵撇过头,避开她的视线,平静的语气里带着点难以察觉的薄愠,“我从来只与知根知底的人做交易。”
【📢作者有话说】
33 ? 第33章
◎悉听尊便。◎
程慕宁闻言一顿, 笑了笑,偏头去看江面的波光。她因为醉意而迟缓地眨了两下眼,似乎又在琢磨什么哄骗他的话, 然而开口却是道:“我体内的毒素——”
裴邵眼皮一跳, 松松蜷着的指尖也陡然颤了一下。
“其实我也不知道具体是何时中的毒。”程慕宁语气平常, 不急不慢地说:“大抵是到邓州五六个月的时候, 身上渐渐有些懒怠,每日要睡上五六个时辰,起初以为是不适应邓州的气候,没有当回事, 一日得了风寒,住持替我把过脉方瞧出端倪。”
说到这里,程慕宁笑了一下,“其实我还挺欣慰, 我猜许敬卿最初一定是劝圣上干脆在邓州把我毒死, 一了百了,但圣上并不想要我的命, 权衡之下才下了这种不痛不痒的毒,他若再狠狠心, 恐怕就棘手了。”
不痛不痒。
不痛不痒她现在身子能亏成这样。
裴邵没有说话, 但已经捏紧了拳头。
“至于住持为何没有告诉你。”程慕宁说:“事关圣上,未免生了乱子,她和万宝寺,都担不起这个责。”
程慕宁话里, 已经点出了裴邵与静尘暗中有往来, 可裴邵这时并没有否认, 有些事他们心知肚明就好。
其实程慕宁一直都知道, 她不是傻子,寺里怎么会平白无故出现龙舌香,哪有那么多巧合。况且静尘并未瞒得太紧,程慕宁最初问了两次,静尘也只说是香客捐赠,但她后来翻过功德簿,并未有这笔记录,再问时,静尘便只拿“阿弥陀佛”这四个字搪塞她。
但程慕宁并不知静尘到底与裴邵有多少联系,只是在诊出毒脉时,她对静尘说:“住持当知朝中风云诡谲,卷入其中,阖寺上下,百余条性命,恐难保全。”
静尘是个聪明人,一听𝒸𝓎 便懂了。
程慕宁看向男人那双幽沉的瞳孔,薄冷之下蓄满了怒气,但程慕宁知道,那怒气不是针对她,至少不全是针对她。她停了须臾,给足裴邵时间缓解情绪,然后才说:“你还想知道什么,其实我如今没有什么能瞒你的,不知我的坦诚,能不能换殿帅一次伸以援手的机会?”
那一副诚意满满的样子,求人的姿态好像真的很诚恳。
但裴邵知道,她根本就是故意的。
她太知道怎么让他心软,怎么让他生气。而只要他破了功,但凡是多追问一个字,他们之间那层薄冰就要裂开缝隙,他就会像陆楹说的那样,死无全尸。
因为他根本招架不住。
裴邵胸膛重重起伏了一下,不及说话,门外忽然传来一声巨响。声音有点远,像是从楼下传来的,伴随着陆楹一声怒喝,那点微妙的气氛被打破,程慕宁不动声色地蹙了下眉,心道糟糕,临门一脚,这一打岔,只怕方才白说了。
裴邵看她脸上细微的表情,连那点无辜的醉意都没了,一时间气到想笑,他就知道。
两人心思各异地往外走去。
二楼的围栏处已经站了不少人,皆是看热闹的好事者。
程慕宁低头望去,就见沈文芥正捂着前额,而陆楹手里拎着个四脚方凳,脚下踩着个人,瞧着脸有点眼熟,她尚未想起来,就听那人咬牙说:“你敢打我?你可知我父亲是谁?我父亲乃当朝宰相,当今圣上是我的表弟,识相的就快将我放开!”
程慕宁歪了歪头,思忖道:“许……”
裴邵却脱口而出,“许沥。”
程慕宁抬眼看他,他才又多说了一些,“行二,论辈分,公主还得称他一声二表兄。此人胸无点墨,不得许敬卿看重,如今只在鸿胪寺领了个闲职。”
好像是有这么个人,程慕宁扬了扬眉,道:“去看看。”
待下楼时,陆楹正扬手要将板凳往许沥身上砸,沈文芥就上前将人拦住了,道:“差不多,差不多得了,可别闹出人命。”
陆楹这趟出来没带人,周遭围着的那几个是裴邵的人,已经将闲杂人等远远隔开,周泯也倚在门框上看热闹,见裴邵来,当即直起腰,走近说:“主子,这许二喝醉了酒,大庭广众下议论公主,喏,小姜大人听不下去,跟他打了一架——”
程慕宁这才看到人群里的姜澜云,正被几个同僚围着,脸上一青一紫,素来衣着端庄整齐的人此刻领口都是歪的,嘴角还渗着血。
她略略一顿,没想到此事还与自己有关。
周泯接着说:“沈大人路过拦了拦,没拦住还被砸破了头,陆姑娘这才动了手,一个过肩摔!就把人撂地上了,那身手,绝!”
这时,姜澜云看了过来,程慕宁对他点了点头,他似是没料到会在这里见到她,怔了一瞬,没来得及回以一礼,程慕宁就已经抬脚朝陆楹走去了。
只剩裴邵还看着他,姜澜云远远与他对视。
那边,程慕宁道:“陆姑娘高抬贵手,先把人放了吧。”
陆楹犹疑一瞬,不情不愿地挪开了脚。
许沥立刻就从地上爬了起来,胸口疼得直咳嗽,“你们——”
他脸色一变,视线定在了程慕宁脸上,醉意陡然消散,声音低了下去,心虚中带着点不可置信,道:“公主?”
程慕宁温声笑说:“怎么这样生分,圣上是你的表弟,那本宫应该算是许二公子的表妹?”
话音落地,许沥面露惊色,哪里敢喊她表妹。且看她身后的裴邵,许沥头压得更低,嗫喏道:“酒后失仪,惊扰了公主,还望公主恕罪。”
“哪里。”程慕宁对他说:“二表兄的伤势,瞧着严重,可要叫个郎中来看看?”
她这个二表兄叫得许沥毛骨悚然,他忙说:“不不、不用,我没有大碍,只是适才酒醉眼拙,一时误伤了沈大人。”
说罢他又朝沈文芥鞠了一躬,态度一改方才的恶劣,说:“方才眼拙,误伤了沈大人,实在抱歉。”
沈文芥看他鼻青脸肿,被陆楹揍得也没好到哪里去,只好摆手道:“算了算了,都是喝酒误事。”
“对对对。”许沥咽了咽唾沫,“那我……”
沈文芥叹气,“都散了吧。”
……
包房里,沈文芥与姜澜云并排而坐。
沈文芥只是磕破了脑袋,胡乱擦了血,“你说你,跟许沥那种人计较什么,他说话向来没个把门,你平日里挺拎的清一个人,怎么碰上公主的事就……”
姜澜云没说话,他伤得挺重,这会儿嘴角还流着血,整个人醉沉沉的,正埋头给自己的手缠麻布。沈文芥还想再数落他,可看他这个样子,话到嘴边又咽了下去。
正此时,房门“吱呀”一声响,程慕宁推门而进。屋内两人俱是一怔,站起了身,沈文芥看了看程慕宁,又看了看姜澜云,道:“我出去看看……”
沈文芥走后,姜澜云朝程慕宁行过礼,“公主。”
“快坐吧。”程慕宁拿来几个药罐,看着他道:“其实小姜大人不必理会那些闲言碎语。”
姜澜云抿了下唇,低头给自己包扎的手略微一顿,道:“公主闺誉,岂容旁人诋毁?”
“他说的也不全是假的,我既不在意,旁人又何须在意?”程慕宁这样说,却也领他的好意,“不过,还是多谢小姜大人仗义执言。我看大人有些醉了,一会儿我让护卫送你回府。”
姜澜云抿唇,抬头看程慕宁。其实他能感受到公主亲和中透露的疏离,他也时时刻刻提醒自己不要逾矩,“我只是觉得,公主想要帮扶圣上,未必要用这样的方式。”
程慕宁笑了一下,问他,“哪种?以色侍人的那种?”
姜澜云一下攥紧了手,血从指缝中流了出来。
程慕宁却仍是一副云淡风轻的样子,“小姜大人为何就认定本宫受了委屈?我一直以为,我和他之间,趁人之危的人是我,图财图色的人也是我。”
姜澜云只觉得呼吸停了一瞬,他抬眸直视程慕宁,却从她眼里找不到半分说谎的迹象。
她无比认真,无比坦诚,“我从来不觉得委屈,旁人也不必替我委屈。”
门外一道玄色衣角一闪而过。
裴邵回到回廊对面,抱手靠在墙上,脸上面无表情。
不觉得委屈么……
裴邵分辨不出来她哪句话真哪句话假。
陆楹知道这时候不该来打搅他,可方才在大堂听了一耳朵,这会儿实在按不住好奇,远远走来说:“我此前一直没有问你,你与公主进展到……就是,我在鹭州时听说,你们裴家的家风,好像不是这样的吧?”
裴氏家风清正严谨,单看裴公丧妻后,别说续弦,连个小妾都没纳就知道了,想当初裴世子上学堂时与姑娘闹了出无厘头的乌龙,裴公几十棍子下去,险些没将世子打残。
公主么,虽说心思深了些,可到底是女子,在朝中与那些男人周旋本就很不容易,同为女子,陆楹深有感悟。若是因为有求于裴邵而被迫委身于他,陆楹觉得并不妥当。
她提醒裴邵道:“我这趟来,回去还要与你兄长报信。”
裴邵回过神,没有情绪地说:“等我回去,再向父亲请罚。”
陆楹哑口无言,所以那些传闻……不对,那些艳闻,竟然是真的?
陆楹怎么想,便怎么问了。
正此时,姜澜云从里间踏出,看向对面,倏地顿步。
裴邵眯了眯眼,说:“之前是假的,现在可以是真的。”
说罢,他当即抬脚绕过长廊,在姜澜云面前站定,那眼神极具压迫感,“姜大人慢走。”
姜澜云深呼吸,眼看裴邵踏进了那间包房,并且阖上了门。
闹了这么一通,程慕宁这会儿胃里翻涌,倒真的有些不舒服了。她刚捧起茶盏要抿上一口,就见裴邵迈步进来。
“我答应你,不过有个条件。”
程慕宁怔了怔,片刻才反应过来,欣然道:“你说。”
裴邵看着她,那眼神又沉又重,底下似乎翻着凶戾的惊涛骇浪。程慕宁没有见过他这种神情,一时愣住,就听裴邵道:“我要你。”
话音落地,程慕宁眉梢跟着跳了一下。
四下皆静。
程慕宁动了动唇,还没应下,裴邵就打断她,居高临下地凝视她:“公主想清楚,我说的不是从前那种不痛不痒的肌肤之亲。”
他落在她身上的目光变得幽深,甚至危险,这种危险的气息直白到,想要将眼前的人吓住。
可她并没有,程慕宁只稍稍一顿,扬眉说:“我知道。”
“悉听尊便。”她仰起头,唇畔勾起了一抹看起来无比真诚的弧度。眼里那点浅浅的笑意,就好像她的确很喜欢眼前这个人。
34 ? 第34章
◎他感到难堪。◎
“好。”裴邵敛了敛眸, 将那些翻涌的情绪封进了眼底,又变成了那副方寸不乱的模样,道:“ 时辰不早了, 公主先回府吧。宫里要换防, 我就不送了。”
程慕宁道:“回公主府还是回裴府?”
裴邵脚下一滞。
程慕宁却神色如常, 甚至那对细眉因为疑惑而微微上挑, 她是真心实意地发问,没有半点刻意为之的揶揄和旖旎。
裴邵耷着眼看她,半响才说:“公主府。”
程慕宁点头,“好吧。”
她似乎还有点失望。
裴邵背过身, 深吸一口气。
不知怎地,他感觉有点,不爽。
他方才提出的要求实际可以说是趁人之危,换成寻常女子, 甚至可以说是折辱, 但程慕宁神情坦然到,仿佛被折辱的人是裴邵。
对, 他感到难堪。
他看似高高在上,实际却是狼狈不堪, 程慕宁回京后似乎什么都没做, 光是在旁边看着,就能等到他缴械投降。
而她如此心平气和,因为她什么都明白。
但他的的确确,不想再与她继续僵持周旋了。
裴邵暗暗捏了下拳, 大步流星地走了出去。
陆楹已经送沈文芥回去了, 周泯只好替她收拾酒楼的残局, 还帮着赔了点银子。这边刚心疼完钱, 就见裴邵脸色黑得像中了毒,甭管是为了什么,这种情况下周泯转身就要溜走,但很快就被叫住。
“周泯。”
“欸、欸。”周泯近来跟纪芳学会了舔着脸笑,脸颊挤出一块肉,说:“主子,有事您吩咐。”
裴邵缓了缓,说:“把公主送回府,再去请一趟孟太医。”
就这事儿,周泯松了一口气,“是。”
裴邵不再多言,正要离开之际,周泯想到什么,追了出去说:“对了主子,上回让查的事有消息了。”
裴邵翻身上马,拉住缰绳道:“说。”
周泯道:“工部负责采办的官员里有个叫徐桓的,上年宫苑修缮就是他负责工料,款项也是他报给户部的。这小子可不是个老实人,一个八品小官在京郊竟然置办了个靠山带湖的庄子,我顺着查了查,果不其然,那批工料走的是何进林的门路,左右手一倒,以次充好,这两人分赃就分了不少。”
裴邵道:“人还在京中?”
周泯嘿嘿一笑,得意地说:“我看他这几日收拾金银细软,看样子是听了风声想要跑,我派人盯着他呢。”
裴邵刚一抬眸,周泯就抢先说:“懂懂懂,不要声张。”
想要把上好的工料换成外面的次品,还要通过工部的验查,这绝对不是一个采办小吏可以做到的,其间涉事之人定然不少。如今徐桓都能闻风而逃,工部近日定会有不小的动静。正如程慕宁说的,乱中才会有破绽,有了破绽,才好一网打尽。
周泯习惯性地问:“这些要不要给大理寺送去?”
平日里有什么消息都是暗暗透露给大理寺,再由大理寺呈到御前,以此试探和挑拨圣上与许敬卿的关系。但自从明确了圣上的态度,知道圣上与许何两家的那些勾当,裴邵就显少再做这些无用功。
一来也是怕真查出点什么引起朝野动荡,让各方心怀不轨的势利有机可趁,二来是为了卖程峥一个面子。
就何家往宫里送的那些银子,要没禁军睁只眼闭只眼决计不可能如此轻易,程峥心知肚明,所以他对裴邵的权力让渡,除了畏惧以外,还有贿赂拉拢的意思。这三年来他们就此找到了相处的平衡点,裴邵借机壮大了调度禁军的权力,朔东也因此求得短暂的稳定。
要不是这回鄞王起兵,眼看朝廷就要完蛋,他们或许还能再这么虚以委蛇几年。
“不用。”裴邵把缰绳在手里绕了两圈,说:“这事我们自己办。”
周泯这些日子跟在公主身边其实也看清了不少,与其说是裴邵要帮程慕宁,倒不如说他二人目标一致,有没有公主,这些事都刻不容缓。远远看公主下楼,周泯忙说:“那属下这就回去了。”
裴邵“嗯”了声,与程慕宁对视一眼,驾马走了。
……
月落星沉,天刚破晓。
裴邵巡防时显少懈怠,今夜却在值房里拆了一晚上九连环,那声音叮呤当啷得让人害怕,门外的守夜禁军这一晚提醒吊胆,终于到了侍卫司换防,守夜禁军叩了叩门,“殿帅,换防了。”
少顷,裴邵推门出来,点过人数,又交代了换防事宜,这才摘下腰牌出宫去。
回到裴府,刘翁提灯等在二门外。
裴邵走过去,皱眉道:“时辰这么早,都说了往后我夜里上职不用等。”
“倒不是老奴要等。”刘翁指了指里头,笑说:“陆姑娘,在厅里等了一宿呢。”
裴邵往前厅看,果然见陆楹蹲在廊下与虎斑犬说话,虎斑犬背着她,耳朵都趴了下去。
待裴邵走近,陆楹方起身,不大愉快地说:“它怎么不理人?”
“它本就不爱搭理人。”裴邵说罢迈进前厅,兀自倒了杯茶润过喉,坐下说:“有什么要紧事,是要夤夜等在这里的?”
“你明知故问。”陆楹跟着迈进来,说:“你昨日没有听出,公主是在向我抛橄榄枝吗?”
裴邵没有说话,还想倒茶,陆楹只手把茶壶拎到自己面前,摁住了壶盖说:“她昨日故意用龚州当下的境况映射鹭州,定是猜到我此番进京是为了请朝廷整顿龚州临边两个州县的军事,还暗示她能助我一臂之力,你说公主帮我做什么?”
陆楹悻悻地问:“这其中不会有诈吧?”
裴邵对上陆楹探究的目光,半响才说:“她想要兵。”
陆楹远在鹭州,对朝局并不算了解,闻言皱眉,“她一个公主,要兵做什么?”
话音甫落,不及裴邵回答,陆楹脸色就变了。
片刻的静默过后,陆楹道:“大逆不道的事我不干,我陆家掌的是大周的兵,吃的也是大周的军粮,我纵然想整顿邻州军事,却也不想当鄞王之流的逆贼,今日你当我没问过这事,走了走了。”
陆楹说罢起身,刚走到门边,脚还没来得及抬,就听身后的人道:“你想多了,你陆家的兵是大周的兵,公主也是大周的公主。”
陆楹顿步,回头看他,脸上不由露出疑色。
她踌躇之下又坐了回来,说:“我虽然不在京中,可也不是没听说过,圣上此前不待见沈文芥,不正是因为他当年是公主一派的?我们陆家可不参与党争,这一不小心,可是要连累全族的。”
陆楹话里还有提醒裴邵的意思,但裴邵却坐得四平八稳,对她说:“陆指挥还在,鹭州没了你一时也乱不了,千秋宴之后,要不要再留些时日?”
陆楹这会儿心里正乱,“留这儿做什么?”
裴邵说:“看热闹。”
……
三日后便是千秋宴,席面设在长春宫。昨夜下过雨,青石砖上映着齐整整的人影,殿前司一早就在此布防,阵仗摆得极大。百官入宫之前,皇后正梳妆,脸上露出不安的神色,道:“战事未了,本宫生辰实不该如此铺张奢靡。”
程峥已穿好龙袍,他近来神采奕奕,龚州打了场胜仗,卫嶙等人又即将抵京,好消息接二连三,一切似乎都将平息。他握住姜亭瞳的手,说:“朝廷眼下正是要重振雄风的时候,朕借这场宴席,也是为了安百官的心,皇后莫要担忧,陪着朕就是。”
姜亭瞳才点下头说:“是,臣妾万事以圣上为主。”
程峥愈发喜欢姜亭瞳了,他似乎明白了为何从前母后要选这位姜氏女作他的太子妃,她的确是个温婉贤惠,进退有度之人,即便程峥委屈了她这么多年,她也从未诉过任何愤慨。
与刁蛮任性的许嬿全然不相同。
不过,程峥顿了顿,说:“今日许相也在。”
程峥打量着姜亭瞳,但姜亭瞳却只是柔声道:“臣妾明白,臣妾一会儿就着人去请珍妃妹妹。”
程峥笑了,紧了紧她的手心,“皇后果然大度,朕先去前殿,皇后慢慢来。”
姜亭瞳正要起身送他,被程峥摁住了肩颈,他吩咐宫女道:“仔细给皇后梳妆,往日你们敷衍也就罢,今日可不要懒怠。”
宫女躬身,谨慎应是。
待程峥走后,梳妆的宫女犹豫了一下,拿起那支华贵的凤翎钗,说:“娘娘今日戴这个吧,既然是生辰,还是要仔细打扮才好。”
“用不着。”姜亭瞳眼里的柔情如潮水退散,只剩一片看不出情绪的漠然,她从妆奁里挑了支珠钗,说:“就这个吧,今日这场席,顾不上看我们。对了,陆家那对姐弟进宫了么?”
宫女道:“应当是,娘娘可要先接见?”
姜亭瞳说:“席间再见吧,叫人好生接待着。”
那边,陆楹已然带着陆戎玉进了宫。
第二回进宫,姐弟二人还是左右张望了片刻。陆家祖上其实也是富贵人家,但自延景帝后期户部不宽裕,军费逐渐削减,纵然知州已经尽量补贴,但养兵没有那么容易,父亲也把家中的钱都贴了军营,宅子里还要上下打点,一来二去,竟然有点捉襟见肘。
单看这俩姐弟浑身上下凑不出一件贵重配饰便知道了。
送给皇后的贺礼都是陆楹东拼西凑来的,还好裴邵帮着添了点,否则还真的不够看。
陆戎玉避开引路太监,悄悄对陆楹说:“阿姐,我这回也给圣上带了几个名贵花种,别担心,再得了赏又能宽裕半年。”
“……”
陆楹冷静地看了陆戎玉一眼,“你真以为圣上喜欢你的花?上年那是你讨了珍妃喜欢,圣上看在珍妃的面子上才赏了你,你没听说如今珍妃不得宠,圣上病中都是皇后侍疾吗?”
“啊?”陆戎玉摸了摸鼻子,想了想,摆手说:“无妨,我们这回本来就是进宫领赏的。”
他瞳仁倏地一直,看向斜前方,道:“那个是谁?”
陆楹顺着他的视线看过去时,程慕宁已经将要走到眼前了。
陆楹忙站定,拱手道:“长公主金安。”
陆戎玉微微惊诧,忙跟着行礼,公主绣鞋上的紫藤花栩栩如生,他忍不住多瞧了两眼。
今日是皇后生辰,程慕宁通身华美但不抢眼,她道:“这位就是陆小将军吧?生得这般俊俏,怪不得连培植花草这样的细致活都能做好,这世间少有这样的儿郎,本宫今日也算是见到了,倘若小将军不介意,可否也送本宫一盆奇花,让本宫也见见世面?”
男子栽花种草的并不是什么能拿到台面上夸奖的事情,哪怕上年圣上也只是事后给了赏赐,并未当面夸赞过他。陆戎玉闻言先是一愣,随后眼神亮了亮,当即应下说:“公主若是喜欢,我这里还有些刚研究出来的种子——”
眼看他要掏袖口,陆楹忙往前一步制止了他,讪讪笑说:“家弟言行无状,还请公主见谅。”
她侧步一让,道:“马上就要开席了,公主先行。”
与那日酒楼的态度比起来,陆楹此时的疏离十分明显,甚至还有点躲着她,但程慕宁并没有强求她与自己同行,只望着她道:“好,昨夜下过雨,地上滑,陆姑娘路上当心。”
陆楹道: “多谢公主提醒。”
陆戎玉稍后一步也要跟上,被陆楹拽了回来。
待前面的人走远了,陆楹才扯着他的衣袖,咬牙说:“你离她远一点!”
陆戎玉不解道:“为什么?原来这就是长公主,之前听人说过,还以为是什么洪水猛兽,没想到这样和气。阿姐,她长得跟仙女似的,跟咱们鹭州的女子不一样,跟京中的女子似乎也不太一样,声音也好听,就……”
陆戎玉说着停了一下,似乎在思量如何描述,可他肚子里没什么墨水,陆楹只好替他描述:“是不是,如沐春风,沁人心脾,草长莺飞,心旷神怡?语调都温温柔柔的,听着不仅悦耳,连心里都熨贴了?”
陆楹自幼舞刀弄枪,才学上没比陆戎玉强多少,描述起来亦是乱七八糟,但又莫名十分贴切。陆戎玉迟疑地点点头,道:“方才若不是你插话,公主收了我的种子,指不定还能多给点赏赐。不过我瞧她好像喜欢紫藤花,我还是再回去研究研究,送礼么,总要送到人心里才对。”
陆楹缓缓吸了一口气。
的确,的确是不能怪裴邵。
她倏地揪住了陆戎玉的耳朵,疼得陆戎玉哇哇大叫,却听陆楹说:“你给我发誓,绝不靠近公主,绝不准单独见她!如果你不想被人卖了还替人数钱的话!发誓!”
【📢作者有话说】
小裴:有被内涵到
35 ? 第35章
◎“殿帅不会反悔了吧?”◎
千秋宴的规模比琼林宴要大得多, 官员来得也齐全,长春宫前的亭廊人满为患,一张张都是半熟半生的面孔。程慕宁三步一点头五步一寒暄, 这其中不乏阿谀奉承, 但也不乏冷嘲热讽怪声怪气, 她笑意不减, 应对自如。
张吉站在凉亭下,顺着闻嘉煜的视线看过去,说:“圣上刚登基那会儿,丧仪、祭祀、各大宫宴, 公主什么场面没见过,如今都还算太平的。”
闻嘉煜在工部办事,为了崇圣祠的修缮款没少与户部打交道,方才还在与张吉商量款项的事。他闻言收回视线, 笑说:“张尚书也算看着公主长大, 想来交情颇深。”
张吉眉宇一跳,他谨慎道:“闻主事慎言, 祸从口出,这朝中最忌讳拉帮结派之事, 何况本官与朝中老臣不仅是看着公主长大, 更是看着圣上长大,若本官与公主有交情,那也是同为圣上效力的交情。”
闻嘉煜露出讪讪之色,仿佛真是无心之过, 道:“是我说错话了, 下官初入官场, 不明规矩, 往后还要张尚书多多提点。”
张吉只笑,说:“后生可畏,闻主事得许相青睐,往后前途无量,说不准本官行事将来也还要仰仗闻主事。”
张吉这话也不是在阴阳他,许敬卿看中的人,可不是什么心思单纯的,这几日与闻嘉煜相处,见此人手腕雷霆,才短短两个月,就已经在工部站稳了脚跟,可见厉害,将来指不定要步步高升的。
闻嘉煜此时只谦卑地说:“张大人实在折煞下官了。”
“今日这样热闹,两位大人怎地躲在这里说悄悄话?”忽然,斜后方传来程慕宁的声音。
两人俱是一怔,张吉先行侧身道:“本官与闻主事正谈崇圣祠修缮事宜,公主也在,不若替闻大人拿拿主意,他正愁着大殿上那根刻龙雕凤的柱子怎么修呢。”
闻嘉煜转过身,就见程慕宁笑说:“今日宫宴,闻大人还惦记着公事,看来工部有闻大人,圣上该宽心了。”
“不敢当。”闻嘉煜的姿态不似张吉那样随意,他还是头一回与这位长公主面对面,只端正地朝她行过礼,道:“实乃臣分内之事而已。”
“嗯?”程慕宁倏地垂目看向他腰间的荷包,扬眉道:“好精致的绣工,看来闻大人家中有贴心人儿?”
张吉也转过眼,“好像,没听说闻主事娶妻了?”
新科状元郎,京中打听他的人不要太多,就连张吉的夫人都替家中女儿打过他的主意,若是娶过妻,他怎地不知道?
闻嘉煜这会儿脸色却是不大好看,“公主说笑了,此乃家中老媪所做,下官还不曾娶妻。”
不及程慕宁再回话,那边内侍尖锐的声音划破了此间喧嚣,帝后的仪仗已然到了殿外。程慕宁转头看去,就见程峥下了轿,身后跟着两列齐刷刷的禁军,裴邵佩刀走在最前替他开路,那身红袍上没有一点花样,只一条玄金鞶带勾着腰,实在过于打眼。
两人隔着人山人海对视了眼,程慕宁眉梢一动,还没来得及对他笑,这人已经撇开眼了。
此时百官行礼,高呼万岁,程慕宁不得不跟着福了福身。
程峥请众人起了,又由禁军簇拥着步入殿宇,诸臣紧随其后,依次入座。
闻嘉煜落后几步,脸上的儒雅和煦不见了,他抿唇摘掉了腰间的荷包,胡乱塞进了袖中。
看向程慕宁的眼神逐渐幽深,说不清有没有敌意,但绝对不算友善。
但这样的注视很快就被另一道视线打断了。
只见裴邵回过身,不轻不重地看过来。他微眯了下眼,搭在刀鞘上的拇指指腹不经意间摩挲了一下。
这种打量带着极具压迫感的警告,闻嘉煜一怔,重新挂上温和的笑,无事发生一般迈入殿宇。
……
随着军费粮草的筹集,时局似有缓和之象,但危险并没有解除,单看程峥这一路左右随行的禁军就知道了。长春宫内外都是殿前司的禁军,裴邵今日不得空,没法入座共饮,他笔直地立在程峥身后,像一尊披着红袍的石狮子,弯刀一握,光是站着就能将人震住。
台下琴音弹响,歌舞升平。
程慕宁坐在皇后右手边,侧耳听程峥说着冠冕堂皇的话。她对面是华衣锦食的许嬿,许嬿今日已经算克制了,往年千秋宴,她必要用满头珠翠压皇后一头,今日虽也没有多低调,但也不至于太扎眼。
她主要不想扎程慕宁的眼。
在程慕宁对面,她坐立难安,这还是她头一回觉得千秋宴如此漫长。
姜亭瞳体贴地问:“珍妃妹妹出这么多汗,可是殿里太热了?”
许嬿扯出一抹极其勉强的笑,从喉咙里挤出几个字,“有点,不碍事。”
程慕宁笑了一下,不欲再与她为难。她坐直摇了摇团扇,帕子便从袖口滑了出去,轻飘飘地落在了裴邵脚边。
裴邵余光一瞥,眼神斜向她。
程慕宁神色自若,温声说:“有劳殿帅。”
裴邵未动。
那边程峥似乎有所察觉,“咳”了声说:“纪芳。”
纪芳是个人精,闻言就要抬脚过去,裴邵却在这时屈尊降贵地挪动了下身子,俯身将帕子捡起,“公主拿好。”
程慕宁仰首笑道:“多谢。”
那帕子在两人指尖掠过,趁他走近,程慕宁低声道:“殿帅不会反悔了吧?”
裴邵眉峰微动。
程慕宁叠着帕子说:“我等了你三日。”
裴邵微眯了眯眼,看着程慕宁挑起的眼尾,那里有意无意地带着点诱惑的意味。男人喉结滑动,摁在刀鞘上的指腹稍稍使了点劲儿,然后扯了下唇角,未发一言退回原地。
程慕宁也收回眼神,她单手捧着腮,看着心情大好。
一场舞毕,程峥开始行赏。沈文芥官复原职是在意料之中,他这一趟立了大功,按理程峥还该赏他金银珠宝,奈何沈文芥清正,拜谢着推拒了,程峥便举杯敬他,心下缓缓松了口气。
程峥那点金库早填了户部,又没有了武德侯,程峥如今也是捉襟见肘,若再像从前那般流水一样赏赐下去,只怕他也得变卖家当了。不过沈文芥可以不要赏赐,瞧那眼睛发亮的陆家姐弟,总还逃不过要出一次血。
思及此,程峥轻轻叹了声气,拖了片刻,正要开口将人唤上来时,就见侍卫司的岑瑞慌慌张张穿过大殿中央。今日侍卫司戍守宫门,岑瑞到这里来,一定是出了什么事。
程慕宁似有所感,轻轻放下了茶盏。
就听岑瑞上前,压低了声音道:“圣上,南山行宫塌了!”
程峥一时没有听清,“什么塌了?”
“南山!”岑瑞只得提高了些音量说:“南山行宫,昨夜下过雨,紫麟宫接连断了承重的楹柱,倒塌时连着周遭几座宫苑一齐塌了!”
程峥愣住,一时忘了呼吸。
他下意识往程慕宁那里看了眼,见程慕宁正看向自己,不由咽了咽唾沫,隔着酒桌把岑瑞往前拉了拉,“先、先别声张,待朕想想办法……许相,去与许相说一说,让他想办法!”
“瞒不住的圣上。”不待岑瑞把话说完,又见一道身影踉踉跄跄地闯了进来。是个小太监,自打陈旦溺水后,程峥后来新得的内侍浮安,平日很稳重一个人,这会儿却连路都走不稳,待到跟前一个滑跪,“圣、圣上!”
程峥还没开口,姜亭瞳便皱眉,“百官俱在,慌慌张张成何体统。”
浮安忙说:“宫外来报,昨个儿夜里南山行宫坍塌,砸死了工部的康大人!”
程慕宁猛地抬眸,重重捏住了杯盏。
只听殿内哗然声此起彼伏,程峥噌地撑桌而起,问出了一个程慕宁也想问的问题,“康、康博承为何会在南山,那里早就停工了!他好端端去那里做什么?!”
程峥咆哮出最后一句,身形一晃,竟是直直栽了下去。
姜亭瞳在旁惊道:“圣上!”
程慕宁也急忙起了身,殿中已经大乱。裴邵将程峥扶去偏殿,姜亭瞳也立即命人宣了太医。百官惊惧,乌泱泱的人头挤在大殿中央,还稳坐席间的许敬卿显得异常突兀。
程慕宁站在台阶上与他对视,只见他那双略显浑浊的眸子凉凉地𝒸𝓎 望着她,抿直的唇角难掩怒意。
千秋宴提前结束了。
南山行宫的事没个说法,几个老臣不肯散去,姜亭瞳好说歹说,只好由得他们都等在殿外,就连姜澜云都没有出宫,他站在树荫下,脸色不算好看。
太医来瞧过,程峥只是一时情急吓晕了过去,眼下还没有醒。程慕宁站在门外,许敬卿与她并排而立,良久才缓缓开口道:“公主手段高明。”
程慕宁侧目而视,“舅父说什么,我听不懂。”
许敬卿嗬笑了声,说:“行宫倒塌自然能引起朝野关注,圣上届时虽会做做样子,查上一查,但一旦风波过去,圣上必不会深查,可一旦死了一个工部侍郎就不同了,人命关天,朝廷必不会善罢甘休,届时公主的目的,也就能顺理成章地达成了。”
说罢,许敬卿一顿,“不过我还以为,公主舍不得康博承这样的能臣。”
程慕宁唇边挂着冷淡的笑,并未否认,“康大人的确很可惜。”
许敬卿还想再说什么,却见殿门被推开,裴邵从里头走了出来。
殿外众人下意识上前,裴邵道:“圣上醒了,请许相入内,其余人便先散了吧,有什么事,明日早朝圣上会与诸位再议。”
他说罢侧步一让,“许相请。”
许敬卿敛了敛神色,这才步入殿中。
裴邵两步上前,看着程慕宁道:“看来,有人想要推公主一把。”
程慕宁转身下了台阶,盯着裴邵颀长的影子,说:“康博承死了,一来把事情闹大,圣上不查也得查,二来许敬卿便无法将行宫的事全推到他头上,势必要牵连到他安排在工部的官吏,的确一举两得,只是我本想保他一命。”
裴邵缓步跟在她身后,说:“公主觉得是什么人?”
程慕宁顿步,知道她要在南山动手脚的人不多,除了裴邵和她手底下的人,便是杜蔺宜和姜澜云。程慕宁扭头看向远处的姜澜云,见他沉着脸,目光如炬地盯着面前的姜亭瞳。
那不该是臣子对皇后的姿态,反而很像兄长训斥小妹的样子。
姜澜云薄唇紧抿,南山行宫的事,他只与皇后说过。方才事情本可以不闹得人尽皆知,可偏浮安那小太监要当众报信,浮安本就是姜亭瞳提拔上来的人。
而姜亭瞳此时却避开了姜澜云的目光,轻轻捋了下耳边的发。
36 ? 第36章
◎“说不准那匕首上也抹了毒。”◎
程峥醒来, 再一次与许敬卿不欢而散。
他坐在椅上,捏紧的手搁在膝头,胸膛起伏不定。郑昌给他递了水, 生怕他又情急晕过去, 缓声道:“事情已经发生, 圣上心急也无用, 当下龙体要紧啊。”
程峥接过水,猛灌一口才说:“武德侯死了,舅父当下把事情推得一干二净,那眼下这事怪谁?怪朕?对, 朕就不该修那行宫,明日早朝,定又有人要指摘朕大兴土木,朕当初就不该听武德侯的, 这下……”
程峥说罢, 肩颈颓然一松。
其实当初这事郑昌也劝过程峥,但程峥自登基以来凡事都被拘着, 走了程慕宁又有许敬卿,削弱了许敬卿, 又有裴邵把皇宫围得像个铁桶, 他连想出宫透口气,都得看别人的眼色,另有文武百官劝谏驳斥,每日早朝程峥都觉得自己像个孙子, 他没有当过一天真正的皇帝, 也因此才让武德侯这样谄媚之人钻了空子。
许敬卿倒是不会哄着程峥, 他一贯是长辈做派, 程峥是有些怵他的,但架不住有武德侯巧言令色,他借着程峥被压制许久,心中不平,于是没少利用这种不平怂恿鼓动程峥。
南山行宫就是个例子。
程峥上年是顶着多大的压力执意要修行宫的,这行宫是程峥的面子,仿佛只有修了行宫,他才是个真正的皇帝。
但后来战事频起,国库亏了个大窟窿,程峥想起来也不是没有过后悔。
眼下看帝王耷拉着脑袋,郑昌又无奈又疼惜地叹了声气,语重心长道:“武德侯虽已经没了,但他留下的烂摊子是一桩没少,倘若不能清理干净,后患无穷。”
程峥微愣,抬起头说:“你的意思是……”
郑昌道:“工部里那些蝇营狗苟之事,圣上从前是被蒙蔽了双眼,眼下既然看清楚,当断则断。”
“可舅父……”程峥始终畏惧许敬卿。
郑昌道:“圣上顾念舅甥情谊,不愿伤了和睦,那何必亲自动手?”
“你是说裴邵?”程峥道:“朕也想过,裴邵与舅父素来不睦,他若出手,拔出萝卜带出泥,事情必然能解决干净,但就怕他行事太过,若是牵扯到宫里……”
说罢,他摇头道:“还是算了。”
毕竟武德侯的烂事,程峥到底是掺合进去了,事情一旦闹大,只怕收不了场。
郑昌知道他的顾虑,想了想,说:“公主素来知道分寸,要是公主能周旋其中……”
程峥迟疑了一下,露出思量的神色,“阿姐行事的确稳妥。”
他起身踱了两步,方做了决定,说:“那就让公主代朕审理此案,殿前司从旁协查,这样可好?”
郑昌点头,“如此甚好,那明日早朝——”
“朕方才一晕,还觉得头疼。”程峥倏地打断他的话,“明日就先不上朝了罢,你替朕宣了此事就是。”
郑昌心下微叹,知道圣上遇事就躲的毛病又犯了,但此时却也不好再多说什么,只得道:“是。”
……
陆家姐弟在回住处的路上。
陆戎玉还没从方才的大乱中回过神,待出宫好一段路才说:“好好的,行宫怎么会塌?姐,你说圣上不会出事吧?他刚才——”
“胡说什么!”陆楹从离开大殿便一直皱眉沉思,闻言当即四下张望,低声呵斥他:“不要命了?”
陆戎玉忙捂住唇,他还没有天子脚下要万事小心的自觉,只是失落道:“唉,可惜了,今日还没领到封赏,这事一出,圣上定也顾不到我们,过几日咱们就要走了,这趟算是白来。”
陆楹蹙眉,她比陆戎玉更失落。原本想趁着论功行赏请朝廷给鹭州周遭两个州县拨款拨粮整顿军事,眼下却连开口的机会都没有,她定是不能就这么走了。
且想到裴邵那句“看热闹”,陆楹直觉今日的事不是意外。她被吊足了胃口,只想找裴邵细问一番,可惜之后两日,裴邵忙得脚不沾地,陆楹回回都跑了个空。
第三日,裴邵依旧不在府上。
“又不在。”陆楹只好与刘翁打探:“我怎么听说工部拿了一批人?难不成这宫苑不是因为修缮一半又逢大雨才意外坍塌的?”
刘翁笑说:“我成日在内宅里,哪里知道宫里的事?”
陆楹撇撇嘴,刘翁的嘴向来最严了,她只好道:“那裴邵这会儿还在行宫?我去行宫找他一趟总行吧。”
陆楹说罢就迈开腿,刘翁又急急叫住她,“欸,今日还真不在行宫,工部大院出了乱子,公主遇到点麻烦,主子进宫去了,陆姑娘要找人,只怕得在宫外等一等,不过老奴劝你,今日还是不要去了。”
陆楹疑惑:“为什么?”
她并不想见公主,陆楹如今对这位长公主生出了提防的心思,唯恐与公主说多了话,不经意间就要被她哄骗去。
毕竟前车之鉴那么多。
然刘翁却只是悠悠一叹,没有多说。
此时,大院值房外围着一群官吏,却是一片寂静。
这种静透着凉意,渗得人心里发虚。
裴邵在武德侯找上门后便着手查工部事宜,是以这回事情发生没多久,他便迅速拿了一批品阶不高的小吏,而后他忙着在南山行宫取证,程慕宁则借着机会查看工部这些年经手的营造事项和账册。
这会儿值房门窗大开,工部尚书蒋则鸣站在里间,汗如雨下。长公主就坐在上首,脖颈间那倒划痕红得刺眼,所幸并不深,她似乎也不觉得疼,用帕子擦过伤口时眉头都没有皱一下。
反而是一旁被周泯擒住胳膊的小吏脸色煞白,抖得不能自已。这人只是工部一个低阶官吏,方才握着匕首挥向公主时是铆足了劲,这会儿倒是怕了。
但更怕的人是蒋则鸣。
南山行宫坍塌,朝廷要追究工部的责任,偏偏主事官员死了,蒋则鸣身为工部尚书,眼下如坐针毡,公主这时又在工部大院遇刺!
刺客还是他工部的官吏,怎么看都像是工部心中有鬼,意图对彻查此案的公主不轨。
简直令人百口莫辩。
蒋则鸣屏息片刻,谨慎开口道:“此人平日只负责整理文书等琐事,本官并不知他今日为何行刺公主,不若将人交由殿前司细细审查,工部上下必全力配合。”
蒋则鸣就差把这人与他不熟写在脸上了。
“查自然是要查的。”程慕宁将沾了血的帕子叠成方块,说:“不过眼下最要紧的还不是这件事,行宫坍塌突然,其中内情蒋大人心知肚明,圣上要追责,本宫虽奉命详查,但到底工部是蒋大人做主,没有大人帮衬,本宫只怕也有心无力。”
蒋则鸣顿了一下,说:“本官已依照公主的吩咐,将这些年的记档与账本呈上,不知是哪里做得不够……”
“蒋大人是说这本工部所有的营造查验都合格的记档吗?”
蒋则鸣道:“公主不知,营造查验有特派官吏,皆是数人一组,所有人无异议方可通过。”
蒋则鸣不愧是混迹官场多年的老滑头,字字句句都不忘将自己摘干净,即便查验有纰漏,他也并未经手过这个环节,要追究,也是追究旁的人。程慕宁笑了一下,说:“可最后签字盖章的是蒋大人,这些年蒋大人就没有疑心过哪一处营造有问题吗?我看上年有地方洪涝,派去督查修筑堤坝的是何大人,此后不到半年堤坝便坍塌了,这事怎么没在记档里呢?”
“好像是有这么一桩事。”蒋则鸣思忖了片刻,说:“恐怕是记事的官吏漏了此事,公主知道的,工部事多,也不是事事周全,不过这回事情了结后,本官定将这些记档再细细整理一遍,查缺补漏嘛。”
程慕宁只笑看他,没有立即应话。
蒋则鸣这些年实则只空挂了一个尚书的名头,工部内里那些腌臜事他不是不知道,他是不想管。坐到这个位置的人,不可能没点察言观色的能力,程峥与许敬卿武德侯的关系,程峥对工部睁只眼闭只眼的态度,蒋则鸣要想保全自己,只能装傻充愣。
他也的确成功了,且看许敬卿在工部大动干戈,还没换掉他这个尚书便可见一斑。
然而长公主揣摩审视的目光太压人,蒋则鸣被她盯得久了,脸上那游刃有余的神态也一时有些绷不住。
正当他要开口缓解僵局时,只闻身后传来骚动,程慕宁落在他身上的视线也略有松动,蒋则鸣刚一转头,就见裴邵迈了进来。
蒋则鸣又是一吓,竟这么快。
他忙拱了拱手说:“殿帅来了,公主在我工部遇刺实乃我等疏忽,明日早朝我定亲自向圣上请罚,眼下这人,还要烦请殿前司细细审问。”
态度简直不要太好。
然而裴邵却没有理他,他径直看向程慕宁脖颈间的划痕,然后转向周泯。
周泯动了动唇,脸色难看地垂下了头。
裴邵面上看不出情绪,一副公事公办的口吻,“把人押下去,自行领罚。”
周泯作为殿前司拨给公主府的将,近身护卫竟还能让人把刀子靠近公主的脖颈,这不是工部的疏忽,而是他的疏忽。这样大的错误,裴邵虽没具体说怎么罚,但作为裴家的人要有自觉,少说也得挨上五十棍才算得上领罚。
他不敢为自己辩驳,应声便押着刺客下去了。
程慕宁起身,看向周泯的背影说:“其实事发当时我让他去隔壁值房请了蒋大人,他这才没能及时拦下那人。”
被点到名的蒋则鸣转过身,想了想说:“的确如此——”
“他是侍卫,天塌下来也得跟在公主身边。”裴家冷然道:“什么差事该应什么差事不该应,他心里得有数。”
蒋则鸣摸了摸鼻子,点头说:“的确如此。”
裴邵话里责备的是周泯,但程慕宁觉得自己好像也被骂了,她扬了扬眉,下意识伸手去摸脖子上的伤痕,就听“啧”地一声,下一刻手腕便被面前的人擒住了。
他很快就松开,有点烦地撇开眼。
程慕宁笑了笑,“那殿帅现在将我的侍卫从我身边遣开,一会儿就有劳殿帅送我回府了。”
不等裴邵回答,程慕宁便说:“去裴府吧,你看我这个伤,说不准那匕首上也抹了毒,还是让荀大夫瞧瞧才安心。”
裴邵看她那红红粉粉的伤口,一看就十分健康。
迎着程慕宁落落大方好像毫无他想的眼神,裴邵沉默,然后道:“嗯。”
这边蒋则鸣眉梢一挑,浮想联翩,正走着神,程慕宁临要迈出门槛的脚微微一顿,回头道:“蒋大人。”
蒋则鸣回过神,“公主可是还有吩咐?”
程慕宁淡笑着说:“蒋大人眼观六路,明哲保身也要看境况,本宫奉的是圣上的旨意,还望大人,不要与我为难。”
蒋则鸣脸色略变,刚拱起手,还没来得及说话,程慕宁已然迈了出去。
【📢作者有话说】
37 ? 第37章
◎“进来。”◎
第37章
工部给禁军单隔出了间房, 周泯将那低阶小吏押下去审问。小吏名叫常远,别看挥刀时一脸视死如归,这会儿真死到临头了, 便开始哆哆嗦嗦, 还没厉声逼问几句便已泪崩, 但嘴里却仍不吐露半句实话:“没、没人指使我, 是我自己要杀公主!”
“你要杀公主?”周泯看他颤动的手,冷脸嗤道:“你与公主能有什么仇什么怨?!”
“我、我这是替天行道!”常远梗直了脖颈,勉强给自己壮胆,说:“三年前公主插手朝中事务, 惹得朝廷上下怨声载道,如今回京仍不知收敛,借着南山行宫向工部问罪,谁知是不是排除异己, 又要给自己安插什么人手?我今日所为皆是为了圣上!为了朝廷!”
“好一句为了圣上为了朝廷。”周泯道:“你要不是抖成了筛子, 我还真信了!”
“我——”常远忙将手藏进袖子里,但掩不住他浑身都抖得厉害。
就这胆子, 想什么替天行道,背后定有人教唆指使!
周泯今日犯了错遭了训斥, 只想将功折罪尽快将此事查个明白, 可没有耐心陪他耗,于是也不问了,推门出去,朝门外的禁军道:“去拿刑具来, 给他上刑!”
常远又是一抖, 抬眸望去, 恰好见闻嘉煜来了。
闻嘉煜眼下在工部任郎中一职, 常远恰好就是他手底下分管文书的官吏之一,出了这样的事,他也不能独善其身,若不想被追责牵连,配合禁军调查是必要的。
闻嘉煜这边亲自将有关常远的文书官册交给周泯,这其中记着他的籍贯、家中人口以及历年考绩升调经历等。他说话间往半开的门里瞧了眼,四目相对,常远微微一顿,张嘴似要说什么,但闻嘉煜很快就撇开了视线,他对周泯道:“今日之事也有我的过失,竟没有提前觉察出此人心怀不轨,实在……”
他露出了一个自责的表情,“周侍卫若还有什么需要的,提前告知于我便可。”
周泯这两日跟着程慕宁在工部,对闻嘉煜倒是很有好感,这位新科状元郎为人儒雅,很好说话,没有半点状元郎的架子,是以周泯脸色缓了缓,接过那官册说:“有劳了。”
闻嘉煜没有立马走,还有与他攀谈的意思,唉了声说:“方才事发突然,我看周侍卫身手已然十分矫捷,否则公主就不是脖颈划一道那么简单了,殿帅不知详情,实在不该责罚于你。”
周泯道:“本就是我行事不周,殿帅责罚是应当的。”
“但毕竟周侍卫原本不是公主府的人,这也算是无妄之灾了。”
“话也不能这么说,我虽然——”周泯顿了顿,说:“总之我眼下的确是公主的府兵,没能护卫好公主,便是失责。”
“周侍卫果真尽心尽责,只是……”闻嘉煜说起来替他可惜,“虽说在公主府当差有品级在身,但到底跟在殿帅身边,往殿前司升才是前途无量,我听说殿帅身边原本有个姓卫的小将军,也是从朔东来的,跟殿帅的时日还不如周侍卫长,可他这趟办完差回来,定是要往上升了。”
“我与卫嶙不一样。”周泯说:“我们都要为殿帅出生入死,但我和他总得有一个留在殿帅跟前随时待命,他哪有我和殿帅交情深,我可是打小跟着殿帅的。”
闻嘉煜沉默,一时不知如何接话,只勉强一笑,“原来是这样……”
……
马车上,程慕宁与裴邵两两相对。马车宽敞,中间隔着个茶案,程慕宁与裴邵交换了这两日的案情进展。
“行宫的木料已经送去验查,还没有出结果,负责采办的官吏就供出了实情,宫苑倒塌,此事板上钉钉,又有口供为证,要拿下这批人不是问题,至于康博承——”封闭的空间,裴邵坐姿依旧板正,两手搁在大腿上,说:“身上并无刀伤,也没有中毒的迹象,他的确是被砸死的,而且很不巧,他恰恰就死在倒塌的紫麟苑。”
程慕宁自上车坐稳后就目不转睛地盯着他看,手肘抵着桌,单手支颐道:“我还以为殿帅终于没有撂下我去骑马,是想与我谈谈上回在酒楼没有说完的事。
说罢,不及面前人做出反应,她又摆正了姿势,说:“有人知道行宫要塌,故意引康博承前去。”
程慕宁这种时不时伸出爪子挠你一下,挠完就跑的举止让人心烦,裴邵沉默了一下,说:“康夫人说千秋宴前夜康博承便心神不宁,最后临到睡前又冒雨出了门,说是工部还有要紧事没办完,但那晚他并未去过工部大院。”
“因为他的要紧事并不在大院。”程慕宁往后一靠,说:“其实要引康博承去南山行宫很简单,只要告诉他,修缮行宫的木料被换成了次料,以康博承的性子,他一定会前去查验,只是虽然那两日下了雨,这人凭什么就肯定,宫苑一定会在那夜坍塌?”
“碰运气。”裴邵说:“或者在营造上颇有研究,又熟知宫苑构造,且时时观察着行宫的情况,才能算得刚刚好。”
“那可不简单。”程慕宁思忖间走了一下神,又下意识地伸手去触碰伤口,裴邵没有情绪地说:“夏日炎热,公主若不想伤口糜烂,最好管住自己的手。”
程慕宁微顿,笑了一下说:“忘了。”
她伸手过来,“要不殿帅替我管一下?”
她的手指就和她整个人一样纤长,那不长不短的指甲没有染蔻丹,干干净净中透着一点肉粉色,裴邵知道这只手的触感,他下意识地在脑中回想了一下,但面上仍是那副懒得搭理她的样子。
程慕宁也毫不介意,收回手撑着下颔道:“你有没有觉得这次追究工部,似乎有点太顺利了?”
裴邵指腹摩挲了一下衣料,“是有点。”
这次无论是明察还是暗访,有关涉事官吏的罪证都很快就浮出了水面,就像是有人故意把线索送给他一样,所以殿前司才能这般迅速地拿下一批人。纵然裴邵这几年对许敬卿的动作知之甚多,只要给他机会,办起来一定不难,但顺利到畅通无阻,也还是让人生疑。
起初他以为工部有程慕宁的自己人,现在看来未必。
更像是有人把她当作了冲锋陷阵的棋子。
程慕宁显然也察觉到了,微微挑起的眉梢露出了一点不太愉悦的新奇。
……
刘翁老早等在了院子里,连带着荀白趋都备好了药,仿佛对公主的到来毫不意外。不过这伤痕看着长,却不太深,荀白趋没有小题大做,只留下了两瓶膏药,嘱咐一句“忌辛辣,莫碰水”便走了。
程慕宁跟着刘翁走到廊下,问:“刘翁,今日午膳做芙蓉豆腐吧。”
她的语气里带着点撒娇的意味,裴邵忍不住抬眼一看,刘翁果然很吃她这套,“有有有,当然有!本来也要做好了让人送到工部去,今日公主在府上就再好不过了,这饭食啊还是趁热吃得香!纵然小厮跑得再快,这工部大院纵然还是远了些。”
裴邵微微蹙了下眉,发现似有什么他不知道的事情,“什么送到工部去?”
“啊。”刘翁道:“这两日公主在工部办事,那一帮糙老爷们,公主哪能吃得好,我便让人每日将午膳晚膳送过去,昨个儿红锦姑娘拎着食盒回来回话,说公主就着芙蓉豆腐吃了两碗米饭呢,这不,我今日一早就让人备好了食材!”
这几日在南山行宫都没怎么进过食的裴邵默了默,眼神轻轻瞟向程慕宁。她是真的很有本事,似乎无论是谁,只要她想,便能将人牢牢哄到手,且心甘情愿地受她差遣。
像是真的会下蛊。
似是察觉到他的视线,程慕宁侧目望过来,有点得意地朝他勾了勾唇畔,裴邵面无表情地移开眼。
刘翁又说:“这饭菜还有一会儿,公主今日定是受了惊吓,屋里点了安神香,公主先回屋里歇一歇,待饭好了再让小丫头来叩门。”
“好,那劳烦刘翁了。”
然而程慕宁却没有回自己的那间厢房。
待刘翁走后,她亦步亦趋地跟在裴邵身后。
“还有什么事?”裴邵在门外顿步,高大的身量让他冷恹恹垂眼时带着居高临下的压迫和疏离感,然而面前的人从来都仰着脖颈直视他,她眼里的淡然从容每每都能让裴邵冷漠克制的姿态看起来像个笑话。
她手里拿着两盒膏药,说:“本宫看不见伤处,殿帅不搭把手吗?”
裴邵看向立在院子中央等候的银竹,道:“怎么,公主的侍女是眼神不太好使吗?”
“银竹啊,她手重,每回涂药都弄疼我。”程慕宁云淡风轻地说:“不过也不碍事,殿帅不愿意,我也可以忍忍。”
她说罢并不纠缠,转头就要离开。
这种进退有度,和挠你一下就跑没有区别。
裴邵又怎么会不知道,他忍了忍,推门进去道:“进来。”
【📢作者有话说】
闻嘉煜:balabalabalabala(挑拨离间
周泯:balabalabalabala(我跟殿帅天下第一好
闻嘉煜:balabalabalabalabala(继续挑拨离间
周泯:balabalabalaba(我跟殿帅天下第一好,叉腰
闻嘉煜:……
38 ? 第38章
◎我帮你吧。◎
第38章
程慕宁跟了进去, 贴心地阖上门。窗牖大开,风裹着紫藤花的味道吹进来,她仰起脖颈, 自觉地露出脖颈上的伤痕, 很难想象这个位置, 如果一个不慎会造成什么后果。
裴邵眼眸暗了暗, 手上的力道尽量放轻,但程慕宁还是轻轻“嘶”了声。裴邵顿了顿,垂下的眼眸稍稍往上一抬,“少来, 都还没用劲。”
十分地不解风情。
从他脸上是看不到从前她犯胃疾时那种笨拙焦急的可爱了。
但程慕宁仍不介意把自己那点小心思大大方方地展示给裴邵,她“哦”了声,那语气里未达目的的可惜和失落不加掩饰,她的目光从下至上, 像画笔一样描摹过裴邵每一寸肌肤, 最后定定落在裴邵那双深邃的凤眼上。
两人一上一下脸对着脸,裴邵被她盯得蹙了下眉, 手上的力道不由加重,这回是真疼了, 程慕宁下意识地往后仰了仰, “疼。”
“我以为公主不知道疼。”裴邵凉凉地说:“公主在工部气定神闲的姿态,不知道的,还以为今日这出戏是公主自导的。”
程慕宁闻言扬了扬眉,“你也察觉了, 那匕首没完全开刃, 伤在这个位置也只堪堪划破了点皮, 这人看来也并不想杀我。况且我这两日吃喝都在工部, 若真想要我的命,何至于这样大动干戈。”
她说罢,立即解释说:“放心,平日里进食周泯都会用银针验毒,他已然很周到了。”
裴邵略过她这句话,看起来好像并不关心,只说:“公主此时出事,圣上头一个就要怀疑许敬卿。”
程慕宁道:“圣上太依赖许家,若不能让他们彻底离心,他是绝对不会动许敬卿的,我有心离间他二人,可现在看来,也有人与我有同样的想法,这与引康博承到南山行宫的,大抵是同一人吧。”
说到这里,程慕宁露出了沉思的神色。她思忖时会习惯性地垂下眼睫,周身的气度与平日里如沐春风这几个字没什么关系,反而冷得疏离,但这样的状态转瞬即逝。
药已经涂完了,裴邵收手退开,解开护腕,边净手边说:“公主心里有数就好。”
程慕宁嗯了声,无比顺手地给他递了帕子,裴邵顿了顿,接过帕子擦了手,解着臂缚绕到了屏风后面。
程慕宁没有动,隔着屏风听到甲胄碰撞时噹噹作响的声音。裴邵平日办差时穿的甲衣又厚又沉,穿戴脱下都很麻烦,程慕宁在洗漱架边站了片刻,“我帮你吧。”
屏风那头的声音静了一下。
裴邵身量高,屏风只堪堪遮到他胸口,他视线越过屏风看程慕宁,只见她的表情十分自然,自然到好像他们之间的事已经翻篇了,但他们和好了吗?没有,那日在酒楼的话更像是一层台阶,他们不过顺着台阶找到一个看似合理的相处方式,但话是他说出去的,裴邵不想矫情地往后退,口是心非的下场通常只是折磨自己。
他受够了。
裴邵嗯了声说:“来。”
程慕宁顿时弯了弯唇,脚步轻盈地走过去。甲胄臂缚不好卸,但程慕宁不是第一回替裴邵卸甲,从前他在宫里当值巡防,换防时程慕宁会留他小憩,扶鸾宫里常备着裴邵的常服,她对如何穿戴甲胄简直驾轻就熟。
在裴邵近乎考察的注视下,她三下五除二便将他那臂缚扒了下来,还略有些得意道:“如何?”
“……”裴邵嗤了声偏过头去,自己把甲衣摘了下来,
程慕宁站在他身后,静默片刻,伸手握住了他的鞶带。
裴邵下意识摁住了腰间的银扣,“这个先——”
但下一刻,程慕宁只是往前,脸颊贴近了他的背。
裴邵微怔,就听她很轻地说:“裴邵。”
裴邵等了等,却没有下文了。她好像只是喊了他一下,那语气里带着点她哄人时惯用的声调,低低的,又不像是示弱,反而像一把利剑,能把人心脏捅穿。
裴邵缓了口气,无奈地闭了闭眼。
……
午膳备好,程慕宁到堂前用饭,将要动筷时,院子里来了一个人。
竟然是许淙,嬷嬷牵着他走过来,行过礼说:“主子,公主,许公子听闻公主在院里,执意要来拜见。”
程慕宁顿时撇开那些有的没的,撂筷看向那个小人,扬眉道:“你找我?”
许久不见许淙,这会儿看他似乎比前阵子瘦骨嶙峋的样子肉实了一些,有了精神气,看来裴府将他照顾得很不错。他学着嬷嬷有模有样地给程慕宁行过礼,“公……公……”
他想喊公主,但费了半天劲,最后一个音调怎么也吐不出来。
可这已经足够程慕宁惊讶了,“你——会说话?”
裴邵正在喝汤,搁下碗说:“荀叔察觉他的哑疾并非天生,想来可能是生过几场大病,又或是受过什么刺激,慢慢才退化了说话的能力,前阵子刘翁给他买了只会说话的鹦鹉,见他竟能跟着学上一字半语,不过也仅是如此,未必能治好。”
“原来是这样。”
许淙这时上前,将一幅画塞给了他,两眼炯炯有神的,却不知如何表达。他身旁的嬷嬷笑着说:“许公子画了好几日,想来是要送给公主呢。”
程慕宁摊开画纸瞧了眼,当即愣住。倒不是别的什么,而是许淙的画技竟如此成熟,他画的是等许婉那日,从酒楼二楼俯瞰街肆的图景,当真是出神入化,即便是程慕宁这种自幼请宫里的画师学过画的,也自叹不如。
而他只不过是八岁大的孩子。
有这样的才能,倘若好生栽培定能有所造诣,只是可惜了生在许家,是个庶子。
程慕宁向他道谢,想了想,身上却没什么适合送给他的,于是道:“下回,下回给你带糖。”
许淙不爱吃糖,但也乖乖躬身应下。程慕宁问他要不要留下用饭,许淙看了眼裴邵,摇头退下了。
程慕宁让银竹将画卷收好,却在即将松开画时倏地一顿。裴邵见她看得入神,不由问:“看什么?”
“人。”程慕宁将画摊在桌前,指着那斜对面茶肆窗边的人说:“像不像咱们的新科状元郎,闻嘉煜?”
……
正如裴邵所说,工部闹出这么大的动静,程峥翌日就召见了许敬卿。许敬卿从御书房出来时的脸色并不好看,恰巧碰上去崇圣祠督工的闻嘉煜。出了南山行宫的事,闻嘉煜去崇圣祠的频率更高了,旁人见了也理解,毕竟眼下工部的差事,都被人盯着紧呢,一不留神再犯点错,只怕连头顶的乌纱帽都难保。
闻嘉煜道:“圣上这是说了什么,许相脸色这样差?”
许敬卿捏了捏鼻梁,昨日得知了工部的事他便隐隐不安,果然程峥今日就疑心他为了阻止公主查办工部才派人行刺公主,仿佛自打程慕宁回京后,行刺公主这项罪名就牢牢刻在许敬卿的脑门上了。这种有口难辩让许敬卿郁结于心,𝒸𝓎 但他没有回答闻嘉煜,只是问:“昨日行刺之人,禁军审过之后可有招供?”
闻嘉煜摇头,说:“他坚持声称是自己所为,这样反倒愈发像是受人指使的。”
许敬卿闻言更是捏紧了拳头,近日这发生的一连串,总觉得暗地里有人在推他。临到宫道,他顿步说:“这些日子你辛苦了,务必要牢牢盯紧了公主,之前交代你的事便先放一放,这阵子盯着工部的眼睛多,不要让人拿到了把柄。”
闻嘉煜珍郑重其事地应了是,拱手目送许敬卿离开。
许敬卿此前一直在考察他,并未真的吩咐他办事,但这阵子工部动荡,眼看他在工部的人手一个接一个地折了进去,这才有心重用他,倒是也交代了一两桩让他帮着掩藏纰漏的私事。
闻嘉煜站在原地笑笑,转头从崇圣祠那条小路,去了凤栖宫。
姜亭瞳正在宫苑里浇花,听到脚步声她也没有回头,只是说:“我请闻大人引康博承去南山行宫,但不曾让大人设计刺杀公主。”
姜亭瞳语气少了一贯的和善,“大人此举是为何意?”
闻嘉煜却从容地行过礼,说:“臣有分寸,定不敢伤公主分毫,只是眼下公主替圣上办事,在公主身上做文章,才能引得圣上对许相不满,臣所为皆是为了娘娘打算,没能提前禀明,实在是来不及。”
姜亭瞳看着他,却没被他这副温文尔雅的模样哄骗了去。
当日闻嘉煜进京赴考时特意去姜家书院拜访过,他的才华绝对在杜蔺宜之上,可偏偏父亲对杜蔺宜青睐有加,却不肯多看闻嘉煜一眼,甚至闻嘉煜得了状元,姜覃望也不曾对他抛去橄榄枝。
姜亭瞳觉得可惜,私下里问过姜澜云。
姜澜云却道:“此人心思深沉,是个挟势弄权,而非真的做学问的人,他给父亲递的投名状,便是扳倒许敬卿的计谋。纵然我们与许家不睦,但试想这样的人父亲怎么敢用,哪天不定要生出大乱。”
父兄一向是个规矩本分的求稳之人,可太规矩本分,换来的便是这三年叫人踩在脚下凌辱。姜亭瞳好不容易等到公主回来才得以打破这个局面,绝不肯再重蹈覆辙。
她困在深宫里,需要有人在宫外替她周旋。
“仅此一次,不要再伤害她。”姜亭瞳说:“圣上没有别的兄弟姐妹了,眼下公主是唯一能顺理成章代天子行事的人,只有圣上信任她,才会慢慢疏远许家,她一旦出了差池,我们的所有筹谋也不过竹篮打水而已,闻大人行事,千万要慎重,待来日姜家得势,不会忘了大人的功劳。”
39 ? 第39章
◎“裴邵,我们现在算是和好了吧?”◎
第39章
闻嘉煜又去了趟崇圣祠, 吩咐了些修缮事宜后方从宫里出来。小厮赶来马车,他提袍上了车,坐稳之后, 脸上那儒雅的神情逐渐淡去, 变成一种面无表情的漠然。
他的私宅在城东街头的民巷, 这一片没有达官显贵, 倒是住了好几个俸禄不高的小官吏。闻嘉煜的俸禄也不高,但他背靠皇后与许敬卿,手里的活钱实则不少,可未免引人注意, 他并没有要搬走的意思。
巷子口积了一摊水,旁边的沟渠有腥臭味飘来,闻嘉煜皱着眉头走过去,径直推开了自家门。庭院中栽了不少花草, 清新的草木香让他脸色稍微缓了一缓。
嬷嬷从屋里迈出来, 见他这个时辰回来,惊奇地说:“天都没暗, 公子今日难得早下职。”
自打公主开始查办工部,闻嘉煜每日都是早出晚归, 他闻言嗯了声, 说:“今日不忙。”
今日当然不忙,昨儿公主在工部遇刺,今晨特意给工部尚书递了信,说要将养两日。这位长公主太知道乘势而为了, 此时是拿捏尚书蒋则鸣的最好时机, 而她忽然往后退一步, 却比紧抓不放更让人忐忑不安。
单看蒋则鸣今天一整日都在琢磨公主的心思便知他惶恐, 只怕用不了几日就要投诚了。
闻嘉煜进屋净手,屋里点着松云香。这香价值不菲,不止是熏香,屋中的陈设都不简单,闻嘉煜是个很讲究的人,嬷嬷跟他的时日长了,也知道他的习惯,连明日要穿的衣裳都挂在架上薰好了香。
然而他眉头一皱,擦拭双手的动作停了停,把那衣袍上挂着的荷包摘了下来,“以后这个荷包不要再用了。”
嬷嬷不明所以,“公子以往不是最喜欢这个?”
“说了不要再用,你听吩咐就是!”闻嘉煜忽然变了脸,嬷嬷一吓,当即不敢多言。闻嘉煜调整了下呼吸,冷静地进到里间,将荷包锁进了抽屉里。
再出来时,嬷嬷小心翼翼地问:“晚膳备好了,公子可要用膳?”
“不用。”他整理着衣袖说:“我去一趟安华寺,给我准备一些香烛供果。”
闻嘉煜信佛,平日也常常去安华寺,但这个时辰,哪还有香客去寺里上香,可嬷嬷也不敢再多言,只应下道:“欸。”
……
裴邵借了大理寺的牢狱审了一夜人,这些人仿佛是提前背过稿,连申辩的话术都是一模一样。裴邵坐在审讯室正中的椅上,两腿交叠,脸上隐隐露出不耐烦的神色,但几次三番都被他压下去。
他不是个没有耐心的人,相反,在京中三年他的耐心被磨到了极致,但现在他已经一天一夜没有回府了。
忍了忍,在下一个人依旧拿无关痛痒的话来搪塞他时,裴邵终于放下了腿,起身垂睨着犯事官吏,说:“不必审了,工料以次充好贪污受贿,证据确凿,我今日是给诸位同僚减刑的机会,不是来听你们给我编故事,既然都这么不给面子,那咱们按规矩办事。”
说罢,他抬了抬眼尾,便有禁军上前将犯事官吏拖下去。
那人当即慌了,“你、你们做什么?你们这是屈打成招!我们都是为上面办事,什么都不知道啊——”
他的话很快变成尖锐的哀嚎,裴邵弹了弹衣襟,推门出去。
姜澜云等在门外,两人打了个照面,裴邵朝他点头道:“这几日有劳姜大人,这次禁军办案给大理寺添了不少麻烦。”
“没什么麻烦,都是替圣上办事。”姜澜云说。
他们两人并没有交情,唯一有的只是那点说不清道不明但彼此都心知肚明的敌意,可言语间却还都各自留着体面。但这次的案子是直接由禁军负责,大理寺不过是借了两间审讯室,姜澜云此时出现在这里,想来是有别的事。
裴邵道:“姜大人可是有话要说?”
姜澜云抿了抿唇,犹豫地说:“殿帅要小心闻嘉煜。”
他点到为止,没有多说,但已经表明了立场和态度,起码这次公主遇刺的事,与姜家没有半点关系。
裴邵看了他一眼,“多谢姜大人提醒,裴某会转告公主。”
姜澜云朝他道:“有劳。”
待裴邵走过去,姜澜云没忍住道:“敢问,公主可还好?”
裴邵扬眉,回头说:“很好,姜大人可要入府拜见?”
姜澜云只觉得喉间苦涩,说:“不必,公主无恙就好。”
裴邵不再多言,阔步离开大理寺,打马回府去了。
他其实不太确定程慕宁是不是还在府上,她来去随意,向来不知道知会人一声,回去公主府了也说不定。这样想着,裴邵步入院中,却见主屋对面的那间厢房还亮着灯,虎斑犬还趴在廊下,他连夜的烦躁稍稍散去,站了片刻,打了个响指把廊下的虎斑犬叫来。
虎斑犬不情不愿地站了起来,迈开脚朝他走来。
裴邵垂眼看它,低声说:“叫。”
到底是一手养大的犬,即便如今在京中养久了性子愈发散漫,但骨子里依旧刻着令行禁止四个字,闻言便在庭院中吠了起来。
可几声过后,那屋子里并没有动静。
裴邵道:“继续。”
虎斑犬只好又吠了两声,等裴邵要叫它吠第三遍时,虎斑犬已经耷着尾巴躲进了花架下,俨然一副不想搭理他的样子。
裴邵斜了它一眼,站着又等了等,那背在身后的手指捻了一下又一下。躲在楹柱后的刘翁摇了摇头,悄然叹气,实在看不下去他那百般挣扎的样子,干脆捧着鸡丝面走过去,“主子回来了。”
裴邵敛了敛神情,看起来很正常地“嗯”了声。
刘翁道:“公主晚膳用得少,老奴担心她夜里饿了再犯胃疾,刚让厨房给她做了碗面,瞧我这,忘吩咐她们先吊着明日的参汤了,要不……你先给送进去?”
裴邵对上刘翁那双看破不说破的眼睛,并不推辞:“行。”
裴邵从刘翁手里接过汤碗,行至廊下叩了两下门,没见动静,这才推门进去。果然见程慕宁趴在书案上睡着了,脸下压着一叠公文,手上还攥着笔,指尖都被墨水染黑了。
这样的情景,跟三四年前一模一样,几乎分毫不差。
裴邵原地怔了片刻,才搁下汤碗走过去。他将狼毫从她手里抽走,用帕子胡乱擦了两下她的手心,没有刻意放轻力道,可她也不过是微微蹙眉,也不知道是几日没睡,竟睡得这样沉。
裴邵拉起她的胳膊,手绕过她膝弯,刚将人抱起来程慕宁就睁了眼。
四目相对,裴邵顿了一下,神色自若地说:“刘翁给你煮了面,吃过再睡。”
他说着就要把人放下来,哪知程慕宁缩了下腿,双手迅速地环住她的脖颈,一个借力,仰头亲在他下颔上。这一套动作简直行云流水,裴邵就知道她方才根本没有睡着。
两个人都没有动,只是互相望着对方。
程慕宁观察他的表情,奈何裴邵脸上纹丝不动,眼里的情绪淡淡的,看不出喜怒,倒是抓在她腰间的力道微微收紧。程慕宁笑了一下,往下拽了拽他的衣领,攀着他的肩颈往上亲了亲,见他没有抗拒,才循序渐进地含住他的下唇,不急不慢地描了一圈,直到两个人的呼吸都变得绵长,才松开,轻声问:“裴邵,我们现在算是和好了吧?”
裴邵看了她一眼,把人放在书案上,冷漠地说:“没有。”
他一手托住程慕宁的脖颈,俯身下来咬住她的唇,那一下极重,比起程慕宁的温柔舔.舐,他这更像是报复。程慕宁抖了一下,皱起眉头,齿间漏出颤音,但她也就怔了一息,便仰起头竭力回应他的戾气。
不知道是谁的手碰到了公文,纸页哗啦啦落了一地。
这时候程慕宁才真真正正感受到裴邵的不同。
三年前的裴邵不会这么吻人,少年青涩而克制,即便是程慕宁再三挑逗,他最多也只是抱着她慢条斯理地含.弄,温和含蓄得像个正人君子,生怕粗野的动作冒犯了她,第一次吻完之后还贴着她的耳朵,郑重其事地说:“公主,我会娶你的。”
至于现在。
程慕宁只觉得舌尖发麻发疼,她渐渐喘不上气来,呼吸都被夺走了,窒息的感觉让她忍不住推了他一下。裴邵没有立刻放开她,又过须臾才把人松开,程慕宁腰身一软,反手撑在桌面上,才没有让自己狼狈地往后仰倒。
粗重又凌乱的呼吸和视线交缠在一起。
程慕宁喉间干涩,指尖试探地去碰裴邵的腰带。
然而才刚碰到那腰带上的银扣,就被裴邵无情地摁住了。程慕宁意乱情迷的眼神里好像当真盛满爱意,裴邵神色复杂地与她对视半响,他深呼吸,偏头缓了缓,往后退开半步,弯腰捡起地上的公文,就那么短短一刹那,再起身时便已神色如常。
他把公文塞进程慕宁怀里,好像无事发生一样走了出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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40 ? 第40章
◎“公主知不知道,你害惨我了!”◎
第40章
听着屋门被推开又阖上的声音, 男人的脚步声也跟着渐行渐远,公主抿了下唇瓣上的牙印,露出了点意犹未尽的失落。她抚着眉心轻叹了声气, 又在书案上坐了半响方才冷静下来。
翌日, 程慕宁起得早, 洗漱时才察觉唇间的齿痕破皮了, 用膳时纵然格外小心,但米粥滚烫,碰到伤处时她还是倒抽了一口气,惹得对面的裴邵抬眼看过来, 他握着银筷的手微微一顿。
“公主慢些,晾凉再喝。”刘翁在旁侍奉布菜,又对裴邵说:“主子脸色不好,瞧着昨夜是没歇好?”
裴邵眼底乌青, 看着没什么精神。程慕宁捏着帕子拭唇, 闻言掀眸看了他一眼,又神色自若地捧起碗喝粥, 那瓷碗挡住了微微上扬的唇角,却没挡住她眼里若有所思的笑意。
裴邵懒得说话。
又过片刻, 他才说:“圣上过问南山行宫的进展, 我今日要进宫一趟,公主可有事要禀明圣上?”
程慕宁摇头,道:“你自把行宫的调查结果告知圣上便可,我这里还没什么进展。”
裴邵知道她难在哪里, 工部里水太深, 官官相护藏得紧, 程慕宁一个外来人, 即便借着查办行宫的事能调出工部近年的记档,可那些都不过是拿来应付历年稽查考评的东西,禁军凭着那些证据最多也就是抓一些底层办事的低阶官吏,想要彻底肃清工部还远远不够,她需要有人能与她里应外合,可显然人家并不愿意。
裴邵看她一眼,“要我帮你吗?”
程慕宁笑了笑,婉拒道:“不到万不得已,还是以和为贵好。”
论拿捏人心这块裴邵不如程慕宁,那个蒋则鸣看着好说话,实则是个滑头,虽然这些年不掌实权,可到底官居二品,的确不是个靠威压可以震住的人,是以裴邵没有勉强。
“不过,”程慕宁道:“周泯伤势未愈,还需卧床将养,这几日谁来贴身护我?”
说到这里她轻轻一叹,“五十个板子打下去,没个十天半个月下不了床吧?”
裴邵赶着进宫,两口把粥喝完了,起身漱过口说:“给你安排好了人,兴许比周泯靠谱。”
……
这个人就是陆楹。
陆楹原是拒绝的,她对长公主的提防迟迟未消,唯恐离她太近沾上党争,但裴邵那厮也不知安的什么心,几次商量下见陆楹不肯,竟对她说:“你知道你与陆戎玉住的这处宅子和一应吃喝,已经超了该有的规制,户部哪有这个闲钱,是公主自掏腰包贴给你们的。”
“……”
陆楹没有别的弱点,就是穷,她还不起这个钱,偏生又是个不爱欠人情的性子,咬咬牙只好应了。
此时,程慕宁坐在工部大堂里,见柱子一样抱手杵在一旁的陆楹,莞尔道:“陆姑娘可以在一旁坐下。”
“不了。”周泯的教训还历历在目,陆楹也知道公主如今的处境并不好,扫了眼周遭来来去去的人,只说:“我就站在这儿。”
程慕宁也没有勉强,随她去了。
中间程慕宁去了趟尽头那间隔出的值房,陆楹也紧跟不舍。
常远还被关在里面,和被禁军抓进大狱里的官吏不同,常远这个明晃晃行刺长公主的却仅仅只是关在隔间,一日三餐供应,饭食里甚至还有肉丝,除了第一日被周泯刑讯落下了点伤,可以说是没受半点皮肉之苦,这两日就连例行问话的人都没来。
但越是如此,他越是惶恐。
毕竟比起死,等死才最可怕。
只听“吱呀”一声,常远还没看清人,就噌地一下站了起来,上前道:“我都认罪了,你们究竟什么时候给我判刑——”
话未落地,就被陆楹反手一把弯刀抵住了喉咙,不敢再迈步。
他咽了下唾沫,紧张地瞪直了眼。
程慕宁用食指推开陆楹抵着他喉咙的刀鞘,笑着说:“无妨,本宫想与常主事叙叙话。”
常远底气不足,道:“下官该交代的都已经交代了,公主再问,我也不会改口供,下官自知犯了死罪,不求公主饶恕,还请公主给一个痛快!”
程慕宁踱步至桌前,慢悠悠地坐下了,看着桌上一口没动的吃食,扬眉道:“怎么,不合常主事的胃口?”
常远没有说话。
程慕宁又说:“也对,常主事祖籍在咸州,南方人,大抵吃不惯京城的菜,即便入京已经六七载,平日在家中也还是自己下厨,每月两次外食,去的也是西街那家不起眼的咸记小馆。”
她体贴地问:“要不本宫差人跑一趟?”
公主查他本在情理之中,常远只是皱了皱眉头。
“听说你是从地方升上来的。”程慕宁道:“本宫查看过你的考评情况,你在工部六年,头两年考绩很不错,但为什么没往上升,那时先帝病重,无暇过问官员升调的情况,再后来新帝登基,朝中动荡,你运气不好,接二连三都让人顶掉了名额,不服气吧?但也没办法,你既无家世也无银钱打点,谁也不会管你一个小官吏的死活。”
常远蓦地攥紧拳头,语气很平:“命么,不是谁都有平步青云的命。”
“但升不了官就没有门路,你一个从九品的主事,连咸州县衙里都说不上话。”话音甫落,常远的脸色已经彻底变了,程慕宁迎着他的目光,仍旧不急不缓地说:“你兄长为了一亩地遭人欺压,自卫不成反被诬陷,死刑在即,一家老小求路无门,你母亲情急之下晕厥不醒,几个小侄无米下锅,要解决这些事,对你而言挺难的吧?”
“我听不懂公主在说什么。”常远说。
“没关系,不用听懂也可以。”程慕宁的话听起来很善解人意,“背后指使你的人是如何与你许诺,又是如何办到的都不重要,本宫只是觉得,眼下正值升官发财的关头,常主事就这么死了多可惜。”
常远忘了反驳她那句“背后指使你的人”,说:“公主……什么意思?”
程慕宁道:“行宫坍塌,朝廷要追责,眼下查办工部是头等大事,差事办得好,事成之后都得论功行赏。”
常远一时困惑,提醒她:“行刺公主是死罪。”
“本宫没有大碍,何况你不是口口声声说是为了圣上,为了朝廷?既然如此,圣上仁厚,会宽恕你。”
常远惊得忘了呼吸,他就没想过这件事之后还能活着,难以置信道:“为、为什么?”
程慕宁挑眉看他,说:“能从地方官升到京官不容易,眼下工部正是用人之际,至于能不能抓住机会,就看常主事的本事了。”
她仰头道:“银竹,找辆马车送常主事回去,这几日就当休沐了,明日记得来上值。”
常远怔怔地,忘了道谢。
陆楹旁听完全过程,忍不住侧目瞥了程慕宁一眼。她对京中的局势并不清晰,但听沈文芥的意思,公主如今在工部举步维艰,因为无人可用,她眼下这以德报怨饶人一命,显然是在收拢人心,此举仿佛在告知众人,公主心胸宽广且惜才爱才,凡是有能者,跟着长公主便能得施展抱负的机会……换谁不心动。
陆楹都有点心动。
啧,果然,人心险恶,都是阴谋,陆楹摇了摇头。
已经到了午膳的时间,闻嘉煜领人来给轮值的禁军送了些小食,两人在廊下打了个照面。
闻嘉煜上前行过礼,程慕宁微点了点头,说:“闻大人真周到,禁军在此多有不便,还多亏了闻大人配合。”
闻嘉煜谦逊道:“不敢,常主事的事下官也有失察之责,承蒙公主不怪罪,只是不知还能做点什么,到底是有些惶恐。”
“闻大人不必多想,这事已经翻篇了。”
闻嘉煜道:“公主是要将常远移交刑部了?”
他叹了声说:“常主事犯了重罪,下官不敢替他申辩,只是他办事勤恳,实在令人有些不忍,臣恳请在行刑前送常主事一程。”
程慕宁闻言弯了弯唇,“那正好,本宫正要遣人送他回去,闻大人得空的话,就替本宫送送吧。”
闻嘉煜微顿,“公主的意思是?”
“如今正值多事之秋,常主事又是无意刺伤本宫,念其本意不坏,此事就不深究了。”程慕宁莞尔一笑,“对了,我听说闻大人也是咸州人?这次常主事死里逃生,往后你二人倒是又能一道吃家乡菜了。”
对上长公主近乎审视的目光,闻嘉煜神情不变,忙拱手说:“公主宽宏大量,既然如此,下官往后定时时看着常主事,必不让他再生事端。”
“那就有劳闻大人了。”
待程慕宁走过,闻嘉煜才稍稍蹙起眉头。那边常远果真被放了,他自己迈出值房时都左顾右盼,见禁军没有拦他,方快步走出来,说:“我、我真的没与公主说不该说的……”
闻嘉煜看向公主的背影,说:“我知道。”
……
傍晚时分,工部的官吏陆陆续续地下职。程慕宁远远看到沈文芥站在院子里,正与蒋则鸣叙话,两人你一句我一句,竟好像十分熟络的样子。银竹顺着程慕宁的视线,说:“沈大人回到翰林院后就常受圣上召见,近来几则诏令都是由沈大人草拟的,今日想必是宫里有什么旨意吧。”
然而银竹这边刚说完,那头沈文芥便眼尖地瞧见了她们。
只见树荫下他脸色一变,竟然想装作没瞧见,抬脚就跑了。
“……”
程慕宁道:“陆姑娘,劳烦了。”
陆楹乐意之至,三步并作两步,当即将沈文芥捉了回来。
“等,等等,有什么话不能好好说!”沈文芥的力道哪里比得过陆楹,被拽得连连跌步,一把推进了值房。他抻了抻衣襟,站稳道:“公主可是……有什么要紧事?翰林院近来事多,姜掌院还等我回去写公文呢。”
程慕宁没有答话,就这么静静打量着沈文芥。
两个人面面相觑,沈文芥汗毛都竖起来了。
就当沈文芥以为公主终于要说什么见不得人的话时,却听她问:“你与蒋大人很熟?”
“啊?”沈文芥松了一口气,说:“我与他交情不深,但蒋大人与太傅关系尚佳,早前听说太傅病了,还替我寻过大夫,方才也是向我过问太傅的近况。”
程慕宁沉思,她知道太傅在朝中颇有声望,蒋则鸣在先帝时期就入朝为官,二人有些交情也正常。
沈文芥知道她在想什么,说:“没用的,纵然我有太傅这层关系也无法替公主当这个说客,此人油盐不进,这些年更是以明哲保身为规训,即便是太傅劝说,他也不肯出这个头。”
程慕宁忽然扬眉,“太傅……替我走动过关系么?”
“……”沈文芥心道她可真会抓重点,但他没有否认。
“当初人人都道太傅对我心生不满,要与我断了师生情谊,太傅也不曾解释,可他背地里大概替我周全了许多事。可见闲言碎语当不得真。”程慕宁顿了顿,说:“你知道的,万不得已说出口的话,未必是真的。”
“嗯。”沈文芥点头,又皱了皱眉,“嗯?”
程慕宁看着他,沈文芥也望向她。
相识多年的交情让他们一个眼神就能读懂对方的意思,于是程慕宁眼睁睁看着沈文芥的脸色几番多变,呼吸都粗重起来,那些疑惑震惊恍然大悟以及一点自作多情的羞耻和劫后余生的松动最后都化作委屈和气闷,在指尖缓缓地颤动起来。
程慕宁道:“银竹,给沈大人倒杯茶。”
“哦、哦……”银竹看着沈文芥变成猪肝色的脸,远远递过茶盏。
沈文芥没有接,半天才憋出一句,“公主知不知道,你害惨我了!”
亏他捡马粪的时候都还对裴邵心存愧疚!
原来该愧疚的人根本就不是他!
沈文芥气红了眼,直眉怒目转头就走,刚一迈出门外,就见裴邵从连廊那头走,身后跟着个禁军小旗。他想也不想,当即对程慕宁道:“公主随我过去。”
他咬牙说:“还我个清白!”
程慕宁笑了笑,抬脚上前了,只那慢条斯理的步伐,沈文芥觉得她竟好像全然不在乎这件事。
裴邵眯了下眼,侧目对那禁军小旗道:“先下去吧。”
他看了看面前神色各异的两个人,没有说话,只一副洗耳恭听的模样。
沈文芥深吸一口气,说:“我原不知,原来我与殿帅之间有诸多误会,当日公主离京前所言并非实情,不过是迫于无奈胡诹的而已!我就说,我与公主相识多年,怎么可能?此事说开了,往后还请殿帅不要误会。”
得知了真相,沈文芥腰杆都挺直了。
但裴邵闻言脸上却没有分毫异动,他看向程慕宁。
片刻后才说:“我知道。”
【📢作者有话说】
沈文芥:只有我不知道:)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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