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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61  ? 第61章

    ◎“既然做了这场戏,就不得不把戏做实。”◎

    金风送爽, 秋意深浓。

    入秋的雨一阵一阵,酷暑的炎热是彻底被冲淡了。程慕宁倚在窗边给皇后那盆百合花浇水,半年前拿到手的百合, 入秋了也不见衰败, 可见皇后栽培时是真用了心思。程慕宁用帕子擦掉花瓣上多余的水, 没有抬眼地问:“皇后身子还不见好?”

    银竹摇头, 道:“原本就风寒未愈,又受了惊吓,偏是换季的时候,也是屋漏偏逢连夜雨了, 奴婢今早去看过,脸色不大好呢。”

    “之前瞧她身子还算强健,没想到也是个体弱的。”程慕宁说:“不过也好,宫里正乱, 躲个清闲。”

    “只是让珍妃占了便宜。”银竹道:“皇后不能侍寝, 圣上近来都在珍妃处,公主不知道, 今早花房要送去凤栖宫的菊花,半道就被珍妃宫里的人截走了。公主还在宫里呢, 她也太跋扈了。”

    “她本就是这个性子, 前几个月藏着掖着憋坏了,现在可不得——”

    “公主!”帘子一晃,纪芳人未到声先到,他脚下打滑地走进来, 慌张地说:“公主, 裴府出事了!圣上心急如焚, 您快去出出主意吧!”

    程慕宁看过去, 手上动作一重,生生将那柔软的花瓣撕断。

    ……

    外面风大,撑伞也挡不住雨,程慕宁进到内殿时脸上都是湿的。她来不及擦拭,迈进去就说:“怎么回事?”

    报信的小太监还跪在殿前,程峥站在上首,一手扶额一手扶着椅子边上的把手,见她来,忙下了几个台阶说:“阿姐终于来了,是、是裴邵!一个时辰前裴邵在府里中毒不醒,他府里的管事进宫来请御医朕才得知了消息,刚才御医回来传信,说裴邵他、他这个毒……”

    “究竟怎么样?”程慕宁垂在宽袖中的手攥紧,此时却异常冷静,她朝地上的小太监道:“你来说!”

    那小太监气息不定,哭着说:“太医,太医回话说,殿帅所中之毒危及性命,眼下正是生死一线的时候,几位太医都没有把握,只怕不妙啊!”

    程慕宁拧眉说:“裴府的医士呢?荀大夫——”

    小太监当即接过话说:“看了都看过了!就连荀大夫都束手无策,喂过药,说是听天由命呢!今日当值不当值的太医这会儿都在裴府守着,还在商量新的药方,说是抗不过今夜,就、就完了!”

    程峥已经听过一遍这消息,此时再听却还是晃了晃身体,“朕已经加派了人手,但,但朕怕万一……”

    程慕宁说出了程峥的担忧,“万一裴邵有个三长两短,圣上如何与朔东交代?刚拿了他的调度权,他便好端端在自己府里遭人迫害,怎么看,都像是圣上欲夺兵权而除掉他。”

    “朕没有!”程峥露出被冤枉的委屈,“朕怎么可能?!”

    程慕宁道:“我知道圣上不会这么做,可旁人要怎么想?消息传到裴公耳边,裴公又怎么想?”

    程峥单是一想朔东因此要与京城割袍断义,那十几万的兵力,绝非如今刚经历过轩然大波的朝廷能抵挡的,他慌张道:“这事不能这样传出去,对,那个投毒的人呢!”

    小太监答,“据说已经移交大理寺了,但具体怎么个说法还未可知。”

    “大理寺?”程峥道:“快去把姜澜云叫进宫,这案子朕要好好查!”

    小太监爬起来,“欸、欸!”

    程峥像只热锅上的蚂蚁,叉着腰在原地打转,说:“还有,还有……”

    “圣上。”程慕宁将他摁住,道:“案子是要查的,但眼下最重要的还是殿帅的安危,人一旦出事,拿什么跟裴公交代都是枉然。”

    “对对,宫里的太医不中用,就去坊间征集能人异士!”程峥忙把这事吩咐给纪芳办,他在原地静了片刻,握住程慕宁的手,说:“阿姐,朕实在很担心,可他们拘着不让朕出宫,你替朕去看看吧,若有消息,及时差人回禀给朕!”

    程慕宁低眉思忖片刻,程峥扶额道:“这时候阿姐就别和裴邵计较了!人命关天呐!”

    程慕宁看程峥一眼,松口说:“好吧,我替圣上看顾着。”

    离开御前,程慕宁疾步朝宫门走去,她乘上马车,在雨声里说:“不要绕平坦的路走,要快!”

    内侍知道事情严重,一路把马车驾得飞快。到了裴府,门内外家将林立,把裴府层层围了起来,卫嶙更是扶刀站在内院外头,盘查进出的每一个人,表情肃穆,比大门口牌匾下那两尊衔珠的石狮子还要威风。

    见程慕宁来,卫嶙面上神情一松,几步上前拱手说:“公主来了。”

    程慕宁没有停步,径直入了庭院,说:“裴邵怎么样了?”

    卫嶙紧跟上她,压低了声音道:“公主不必太担心,那毒药的药性和药量都是荀叔根据殿帅的体格仔细斟酌过的,只要过了今夜就能安然无恙。”

    程慕宁顿步看向卫嶙,那眼神平静如水,却看得卫嶙后撤了半步。

    院子里呜呜泱泱都是人,抓药的小厮和煎药的婢子在雨中慌张奔走,太医更是在廊下焦头烂额地来回踱步,原本清静有序的院子顿时杂乱无章。见到她来,几个太医像抓到救命稻草一般围上来,哭丧着脸说:“公主,这可怎么办,那下在茶里的毒药经过萃取提炼,毒性极强,眼下温和的药没有效果,这太烈的我们也不敢随便给他试用,过了今夜毒素蔓延,华佗在世也救不了啊,我等医术不精,实在、实在无能为力!”

    程慕宁道:“几位大人都是太医院的老手,医术精湛自不必说,圣上将几位请来,相信你们必定有法子。殿帅的性命关乎着朔东与朝廷,若谁能解了殿帅的毒,就是平了朝廷的忧患,圣上感念在心,必有重谢。”

    几个太医目光碰撞,闻言心内却更为惶惶,公主这话反过来听,要是今日治不好殿帅,他们岂非是破坏朔东与朝廷和平的千古罪人了?

    那院正深知其中厉害,在众人不敢答话时出言道:“我等当竭尽全力,还请公主与圣上宽心。”

    几个太医便跟着附和。

    程慕宁点下头了,推门进屋。

    满室的草药味,荀白趋坐在床头,两指搭着裴邵的脉象,周泯一个大高个站在一旁抹眼泪,说:“法子千千万,怎么就非得以身试毒,那药下得那样重,荀叔,这不会出事吧?完了完了,要是让世子和裴公知道怎么是好,要是救不过来,我、我当以死谢罪!”

    荀白趋抿唇诊脉,没有理他。

    程慕宁走过去,周泯微微噤了下声。

    荀白趋这才抬头一瞥,忙起身道:“公主。”

    程慕宁拦了拦他要起身的动作,“不必多礼,荀叔,怎么样了?”

    荀白趋道:“周泯。”

    周泯勉强离开床头,去门窗旁守着。

    荀白趋这才说:“圣上多疑,宫里这些太医也都不是吃白饭的,既然做了这场戏,就不得不把戏做实。这毒药药量我是根据他的体魄下足的,一旦服用必有风险,说实在话,这不是个稳妥的法子,我并不同意这么做……今夜是个关键期,度过去便无碍,我需得在此守着。”

    他说着揉了揉眉心,脸上的担忧无以言表。

    程慕宁静了片刻,坐在椅上说:“我在这里陪他。”

    见程慕宁面上风雨不动,手上却将帕子缠绕,荀白趋张了张口,却没有劝她,只起身去窗外吩咐婢子把药端来。

    程慕宁定定看向裴邵,他脸上毫无血色,原本强健的体魄被压在被褥下,反而比体弱的人病倒更让人心惊。程慕宁知道裴邵要设计赵萍,但的确没想到他能下手这么重,也就是仗着自己体格好。

    这夜屋里进进出出,都是来诊脉灌药的太医。

    三更的铜锣敲响,周泯又端了碗药进来,后面跟着几个熬红了眼睛的太医。这已经不知道是第几碗了,榻上的人仍无转醒的迹象,角落里程慕宁微微蹙眉,侧首低声道:“这么多药,药效不会紊乱么?”

    荀白趋负手说:“公主放心,后厨煎的药都换成了我拟的方子,适才给他灌了那么多,都是同一味药,只要能将他体内毒血化开——”

    话没说完,床榻边陡然传来一声重咳,周泯起身带翻了药碗,道:“荀叔!荀叔快来!主子怎么吐血了!”

    他抓住那太医的衣领,“你好大的胆子,竟敢谋害殿帅!”

    那太医吓得腿软,“这这这不可能——”

    荀白趋上前查看,只见他从药箱里掏出一堆瓶瓶罐罐,刚回头要叫人,程慕宁就已经把水递到他手边,道:“怎么样了?”

    荀白趋接过水,当即将药送进裴邵嘴里,松了口气说:“毒血化开就好办了,眼下已无性命之忧,只是什么时候能醒来还得看药效什么时候发作。周泯,快把太医放了。”

    那太医被猝不及防松开衣领,跌坐在地上,闻言爬到榻边颤巍巍地把了把脉,喜极而泣道:“活了活了!这下能跟圣上交代了!公、公主——”

    程慕宁颔首,“太医进宫去报喜吧。”

    62  ? 第 62 章

    ◎赵锦死了!◎

    夜半三更, 大殿内灯火通明,程峥睡不着。

    他在御案前抵唇踱步,把裴邵出事的几种后果在脑中一一演练。一来裴氏定不会轻易罢休, 这些年因着军粮军饷的问题, 朝廷与边境的关系本来就紧张, 譬如燕北那回, 就得亏裴公善后,一旦朔东生变,乱的就不是一个朔东,而是西边一带的整个边境防线;二来朝中裴氏党羽众多, 程峥当初放任裴邵在朝中拉帮结派,就是用他来制衡许党,这下压不住许敬卿就罢,万一这些人生出异心……

    年前鄞王起兵的事件将要再次上演!

    无论哪种结果程峥都承担不起, 他自己把自己吓瘫在椅上, 喃喃道:“怎么还没有消息……”

    郑昌道:“此刻没有消息也是个好消息。都这个时辰了,圣上还是先歇下, 养个好精神,明日大理寺那里, 还有的忙过。”

    “朕现在哪里睡得下?”程峥道:“你再派人催一催, 是死是活总要有个——”

    “圣上、圣上!”一个小太监连滚带爬地跌了进来,“太医来报,殿帅体内毒血已清,暂时无碍了!”

    程峥噌地一下从椅上起来, 刚扬起的唇角又平了下去, “暂时是什么意思?”

    小太监答:“说是毒解了, 但人还没醒。”

    “那可说何时能醒?”程峥紧接着问。

    小太监只为难地摇了摇头。

    郑昌道:“圣上也不要太着急, 眼下没有性命之忧就是最大的好事,殿帅体魄强健,说不准明日一早便醒了。”

    程峥半喜半忧,这夜悬着的心仍未放下,平日里懒散的人天不亮就挣扎起了身,打发小太监去裴府打听情况,却没有什么好消息,倒是大理寺那里有了新的进展。

    刚过卯时,姜澜云就已经入宫来,与此同时,还有刑部和御史台的几位大人。冯誉也到了,这本不干兵部的事,但上回刺杀案也有了眉目,与此次的投毒案有些关联,他是不请自来。

    天才蒙蒙亮,几人齐刷刷地站在政事堂,宫女左右掌着灯,明黄的烛光和幽微的天光交织,照着堂中央那个血淋淋的女子,一大清早显得尤为瘆人。程峥一时呆怔住,想到了不好的事情。

    小太监忙用宽袖遮住程峥的眼睛,说:“哎哟,姜大人!怎么这样就带上来了,也忒不讲究了!”

    昨日事发后,卫嶙当即将这投毒的女子移交给了大理寺。事情严重,姜澜云连夜审讯,面上稍显疲态,却还彬彬有礼地躬了躬身,说:“圣上昨夜说一有消息立马来报,实在没顾得上,要不……我先将人带下去清洗一番?”

    程峥拨开小太监的袖子,看一眼那女子,忍住晕眩之意,移开视线说:“别耽误时间,快说要紧事!”

    姜澜云道:“此女子虽未松口招供,但臣查到她的身份,这里头有些文章,还要问赵侍卫。”

    程峥茫然,“赵侍卫是哪个?”

    郑昌及时提醒道:“圣上,是赵锦。”

    人已经在御前侍驾多日,程峥却仍未记住他的名字,闻言恍然大悟道:“是他?跟他有什么干系?”

    “回圣上的话,此女子名唤赵萍,乃赵锦一母同胞的兄妹。”姜澜云说。

    兄妹。

    程峥就是傻子也察觉到了一丝不对,裴邵中毒不是简单的意外,但他看不清整件事的脉络,只说:“赵锦呢,把他唤来!”

    内侍应道:“赵侍卫夜半才刚换值,这会儿想来应该在殿前司里歇着,奴才这就去叫人。”

    程峥急躁地挥了挥手,指着地上的赵萍说:“你——”

    他急忙转开视线,对姜澜云道:“你说,究竟是怎么回事?”

    “中秋夜宴的行刺才发生不久,想必圣上也还记得。赵锦救驾有功,圣上便让赵锦代行了殿前司的巡防事宜,紧接着殿帅便被赵萍下毒谋害,这两人又是一母同胞的兄妹,实在太过巧合。”姜澜云朝向赵萍,说:“你坚称殿帅吃食里的毒不是你下的,且不说那壶茶是你亲手送进去的,就说赵锦,赵锦在殿前司当差,你又攀上了殿帅身边的侍卫周泯,他二人本就是同僚,又有你在中间,本该亲上加亲,若非心里有鬼,你们为何隐瞒这层关系?”

    赵萍打小生得好看,也正因如此才叫赵宗正纳入了房,可眼下泼墨似的乌发像枯草一般凌乱,擅长弹琴的十根手指也被夹断,血淋淋地垂在一旁。可见姜澜云通书达礼,但真办起案子也不会手软,赵萍哭着说:“因、因为我与赵锦出自前大理寺丞赵宗□□上,赵宗正与殿帅有过节,我担心殿帅容不下我们……”

    程峥纳闷,觉得越发乱了,“这里头怎么还有赵宗正的事?他不是死了吗?”

    今日进宫匆忙,大理寺没有与刑部通过气,刑部的魏甄听了半响,终于发出自己的见解,“死了才怪异呢,这赵宗正死前把人手安插进殿前司,死后这兄妹二人却还在动作,可见赵宗正背后另有其人呐。”

    程峥正要揣度他的话,姜澜云就已经拿出了审讯的气度,历声说:“你与周泯相识在一年前,赵锦也恰好是一年前进的殿前司,那时赵宗正尚未出事,是不是他安排你们接近裴邵!”

    “不、不!我娘一年前病故,赵夫人她容不下我的容色便将我发卖,兄长为了护我被一同驱出府里,那时我们便与赵家再无瓜葛!后来是周侍卫替我赎身给了我一口饭吃,我深感裴府恩德,兄长也因此才参与禁军选拔,我们是来报恩的,怎么会加害殿帅!”

    声泪俱下,梨花带雨!

    程峥险些要被说动了,这时冯誉却出声道:“姜大人可有此人下毒的直接证据?”

    姜澜云道:“茶是她煮的,并未经由他人之手。”

    “那不算。”冯誉说:“兴许是茶壶,或是茶叶本身就有毒呢?”

    姜澜云皱起眉头,明摆着有猫腻,不知道这冯大人今日做什么替此人说话。

    冯誉出列道:“既然姜大人的案子尚不明朗,圣上,臣想说说上回中秋宴上的行刺案。”

    眼下没有什么比裴邵的案子更重要,程峥得在朔东来信过问前把事情查个明白,他说:“朕知行刺案是要案,但今日所诉的是裴邵的案子,事要一件一件来,冯大人的案子放在明日说吧。”

    冯誉却固执地说:“臣觉得还是一道说比较好。”

    他说话间从袖口拿出卷宗,做了个双手奉上的姿势。

    郑昌看了眼程峥,亲自将卷宗呈上御案。

    程峥翻了翻,“这是什么?”

    “这是上回行刺圣上的宫女谨兰与赵锦私下往来的证据。”冯誉说:“还有那批烧毁的灯笼,经查实,也是赵锦亲自查验后才运去了湖心岛。”

    话音落地,诸臣纷纷挑起眉头。

    就连姜澜云都有些诧异,根据他的办案经验,这两桩案子涉及一对兄妹,必有蹊跷,可昨日到现在留给他的时间太短,行刺案又发生在宫里,他还没有查到这层。

    此时程峥脸色已经变了,翻看卷宗的神情都严肃下去。

    眼看不费吹灰之力就能结案,魏甄积极地说:“如此一来,两桩案子都分明了,这赵锦假意行刺得护驾有功,先将殿帅踢出殿前司,再另赵萍将人杀害,这原主回不来,那殿前司可不就能由他一直管治?”

    可只有险些丧命的程峥知道,哪里是假意行刺,那几个动手的人根本是冲着要他命来的!

    程峥拍桌起身,怒道:“赵锦呢!怎么还不来,快去把人给朕绑过来!”

    赵萍瑟缩了一下,已然惧不敢言。

    她可以咬死不认投毒之罪,大理寺也没有确凿证据,但行刺天子的事一旦败露,那是必死无疑!

    “圣上!”政事堂外传来声响,那前去唤赵锦的内侍匆匆入内:“圣上,不好了!”

    程峥现在听到这三个字就脑仁疼,眼皮下意识地抽搐了一下,道:“又怎么了?!”

    内侍吓得不轻,哭着说:“赵锦……赵锦死了!上吊自尽,人就悬在殿前司的值房里,眼珠子瞪得那么大,身体都凉透了!”

    他转头看向一并入内的岑瑞,“岑大人,你说,你、你来说!”

    今日是侍卫司巡防,宫里发生命案,岑瑞自然要管。数道目光齐聚,他拱了拱手,却说:“圣上,不像是自尽,臣方才匆匆看过尸身,恐怕是先被人捂死,再悬上梁的。”

    赵萍已然晕了过去。

    ……

    “上吊?”琼瑶宫中,许嬿曼妙的身姿倚在在贵妃椅上,慢悠悠地闻了闻香,说:“死了也好,一了百了。”

    宫女却惶惶道:“娘娘,不是上吊,是被人害死的。”

    许嬿愣了愣,低声说:“谁?是……父亲的人?”

    “自然不是许相。”宫女看了眼窗外,也压低了嗓音说;“昨夜裴府事发后许相就察觉不妙,早与赵锦通过信,倘若东窗事发,只要他在御前揽下所有罪责,声称是自己利益熏心,想要取殿帅而代之,就替他养了他那一双儿女。”

    许嬿不在意地说:“不管是谁,总之现在人死了不是正好呢,省得审讯再露出破绽。”

    “娘娘,不能死啊。”那宫女道:“原本他若不死,认罪伏法这案子也就了了,可眼下人死了,又死在宫里,还是叫人害死的,这事就没完了!”

    许嬿反应过来,陡然坐直了身子,“圣上说了没有,接下来怎么办?”

    她又起身说:“算了,本宫自己打听去。”

    “娘娘,圣上正为此事发怒呢,您就别往上撞了!”宫女拦住了她,头疼地说:“许相说了,这阵子娘娘务必安生些,不要惹圣上不痛快。”

    【📢作者有话说】

    迟到了迟到了,剧情令人头秃(QAQ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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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63  ? 第 63 章

    ◎彼时信心满满的长公主也很难以置信。◎

    宫里死了人, 巡防上就得加强,禁军脚步声肃穆浑厚,队列齐刷刷地从宫道上来回穿梭。

    崇圣祠的工匠时不时探头去看, 那动静已经盖过了闻嘉煜讲图纸的声音, 他话音一顿, 待禁军走过去了, 安静下来才继续说:“破损的椽片需要全部更换,否则雨势一大屋面就要渗水。还有这两根柱子,下面的柱角已经腐朽了,楹柱上雕刻梵文不可拆毁, 只能截去槽朽柱根再接上相同的木料。”

    那几个工匠连连点头。

    崇圣祠已经断断续续修缮快半年了,有时修缮比重建更麻烦,尤其是崇圣祠这个地方,皇家祠堂, 处处拆不得碰不得, 十分考验修缮者的技巧和耐心,闻嘉煜又看了看图纸说:“去吧, 先跟工部列个单子,把所需材料都备齐。”

    工匠在册子上记好便退下去, 旁边督工的内侍笑了笑, 说:“闻大人真是恪尽职守,宫里发生这么大的事,也就您还能心无旁骛地办差。”

    闻嘉煜也笑,“宫里不是日日都在发生大事么。”

    “那可不一样。”不待他细问, 内侍就迫不及待地说:“这回牵扯到两个案子, 又在宫里死了人, 背后指不定要牵扯出什么大人物。”

    大𝒸𝓎 殿内修缮难免都是尘灰, 闻嘉煜挥了挥空气,不解似的说:“哦?怎么说?”

    内侍把闻嘉煜当作了两耳不闻窗外事的读书人,难得有个状元郎都看不明白的事,他说:“今早殿前司死的那个御前侍卫,就是那个在中秋夜宴上救驾有功的赵锦,听说上回的刺杀案和这回的投毒案都与他有瓜葛,事情刚露出点破绽,这人就挂在了梁上,你以为是畏罪自杀?不是!他是被人捂死的!”

    闻嘉煜露出惊讶的样子,“还有这种事?”

    “可不是。”内侍压低了声音,说:“你品品,这其中门道多了去。要真是畏罪自杀也就罢了,可偏偏是被人暗害摆出了个自尽的样子,可见这两桩案子背后另有其人,赵锦也不过是替人办事罢了!且这人眼看东窗事发,急着找个不能说话的替罪羊呢,真不知道谁这么不要命,敢在御前玩这种把戏。”

    闻嘉煜没有说话,唇角露出意味深长的弧度。

    连一个太监都能想到这层,可见这赵锦的死能掀起多大的风浪。

    那么谁会杀他?

    闻嘉煜想到了死在南山行宫的康博承,赵锦和康博承的死,某些方面来说是起到了相同的作用,但赵锦的死更高明的地方在于伪造自尽,却又故意露出破绽,这想委罪于人的意图比直接下毒手更令人深信不疑,将让后面线索所指之人无可辩驳,因为圣上先入为主,必不肯再信。

    只能说,谋划此事的人很了解圣上。

    见闻嘉煜没有说话,内侍侧首要唤他,这一转眼,却见闻嘉煜的瞳孔似乎泛着异光,正当他要再凑近去看时,闻嘉煜倏地转过来,那抹异光消失了,他拉开距离,温和的语气下略显疏离:“宫里的事圣上自有定夺,吕公公,咱们还是抓紧时间把崇圣祠修完吧。”

    “是,是,咱们还是差事要紧。”内侍讪讪一笑,狐疑地去看他的双目,却不见任何异常,他揉了揉自己的眼睛,纳闷道:“老眼昏花了不是……”

    ……

    裴邵还没有醒,这人下手真狠,这是打定主意要把这个罪名往许敬卿头上扣。程慕宁弯着腰,一边用沾了水的银勺给他润唇,一边听身后的卫嶙禀报今早宫中发生的事,她直起身想了一想,道:“赵锦是你们的手笔?”

    卫嶙说:“是,殿帅事先交代好的。左右他都是个死,与其大理寺走一遭,不如咱们给个痛快。”

    程慕宁把碗勺递给银竹,接过卫嶙手里的那本册子,翻了翻,说:“御前起居都在这儿?大概多久报一次?”

    当着公主的面谈论如何监控她弟弟,卫嶙觉得有点怪,他犹豫了一下,不过脑地说:“一月一报。”

    程慕宁挑眉看他,“到底多久。”

    好吧。

    卫嶙道:“六日一报,倘若中间有要紧事会提早报。”

    程慕宁点头,“往日的折子还在吗?”

    程慕宁在程峥跟前也安排了自己的人手,但这三年御前变动太大,探听的消息断断续续,不如裴邵的耳目灵敏,她想查看过去程峥身边发生的所有事。

    卫嶙也明白过来她的心思,顿了下道:“这东西不能留档,殿帅看过之后就会烧掉。”

    程慕宁也明白,遂没有多说,只颔首让他退下去。她自己没有离开,架了把椅子在床边看着裴邵。

    一宿没有合眼了,银竹轻声道:“奴婢在这里看着,公主歇一歇吧?”

    程慕宁摇头,“不累。”

    说罢,程慕宁沉默下去,银竹张了张唇,没有再说话。

    夜里裴邵起了高热,整个身子烧得滚烫。荀白趋来灌了一碗药,把青金石塞进他手里散热,说:“不碍事,病发出来就好了。”

    刘翁忙活起来,命人去煮药打水。

    程慕宁亲自送了荀白趋,行至廊下,倏地叫住他:“荀叔。”

    荀白趋眉梢一挑,这还是公主第一次跟着裴邵这么喊他,以他的身份是绝对担不得公主这声称呼的,但荀白趋没有假模假式地做出惶恐状,只说:“公主不必担心,是真的没有问题,他的状态比我预计得要好上不少,也得亏了他自己身体底子好。”

    程慕宁松了口气,“多谢荀叔,有劳操心了。”

    荀白趋笑,“应该的。”

    那边周泯从后面走来,这两日事多,他已经顾不上为那女子动怒伤怀,“公主,那群太医还在偏院,是送走还是?”

    “他们奉了御令,不见裴邵醒来是不会走的。”程慕宁吩咐道:“都是听命办事的,不必与人为难,但让人看好了,不要让他们随意走动。”

    “是。”周泯应了声,又说:“今早递来几张探病的拜贴,其中不乏与咱们走动频繁的官吏,不知要不要回?”

    “人都没醒探什么病,无非是来打探裴邵究竟能不能醒罢了。”程慕宁说:“都拒了,正好趁此机会瞧瞧有谁耐不住性子要倒向另一头,把名字记好了。”

    周泯觉得有道理,连连应是。

    荀白趋听罢,往槅门里看了眼,心道这小子再不醒来,府里就可以换个主人了。

    程慕宁进到屋里,烛火通明,侍女架好了盥盆,刘翁解掉了裴邵汗湿的里衣,露出的精壮身躯烧得都泛起了红。程慕宁接过侍女手中的帕子,“刘翁,我来吧。”

    刘翁“欸”了声,“怎么好劳动公主,这伺候人的差事还是老奴来吧。”

    “不妨事。”程慕宁径直俯身下去擦拭他的身体。

    刘翁没有再多言,打了个手势叫屋里人都退下,但仍不放心地在旁站了会儿,可公主照顾人的动作很娴熟,这在她那天去看望许淙时刘翁就发现了,这大抵是身为长姐的缘故。

    刘翁曾经听说过,宫里的孩子太少,圣上少时与公主情谊匪浅,十分依赖公主。

    裴邵肩头有一道很深的咬痕,程慕宁手上动作微微一顿,才想起来那天在扶鸾宫她咬过他,看这伤口处结的痂,她那夜咬得恐怕不轻,也没见他皱个眉头,她竟然没有察觉。程慕宁缓缓吐了一口气,擦拭的力道更轻了些。

    刘翁看她专注的神态,不由笑了笑,悄声退了出去。

    “刘翁,给他拿身干净的寝衣——”程慕宁刚一回头,屋里就已经空空荡荡,她怔了下,起身时却听砰地一下,撞到床了,程慕宁轻“嘶”了声,捂住后脑勺的地方闭了闭眼。

    她原地缓了片刻,把帕子丢进盥盆里,轻车熟路地从衣橱里翻出了衣裳,只是正要阖上柜门时,程慕宁眼尖地瞥见了一抹紫色衣料,被压在旧衣下面。

    倒不是程慕宁疑神疑鬼,实在是这浣花锦的料子太罕见,即便是宫里一年也就那么两三匹,大多还都赏给了那些高门女眷,程慕宁自己都只得过一匹,还是事出有因……想到这个因,程慕宁顿了顿,捏着那一角将料子抽了出来,是一条丝绦。

    那上面用金线刺着眼熟的藤纹,程慕宁眉梢一动,几乎立即想起来这是她的东西。

    准确来说,是她丢失的东西。

    那大概是程峥刚登基不久的事情。

    先帝的葬仪办完不久,程慕宁就打上了裴邵的主意。那时程峥的皇位坐得摇摇欲坠,程慕宁做事有点操之过急了,她没有与裴邵慢慢耗的意思,只能给他下一剂猛药。

    为此还特意将压箱底的浣花锦送到制衣局,命宫里的绣娘赶了一身衣裙,从里到外都是这身滑不溜秋的料子。

    诚然那时没有成功,这人推开她的动作太快太凶。

    说实在话,那被裴邵一把推到床尾的画面还历历在目,程慕宁下意识地摸了下方才磕到的后脑勺,连痛感都如出一辙。

    彼时信心满满的长公主也很难以置信。

    兵荒马乱中程慕宁自然不会在意丢了一两件贴身物件,只是依稀记得红锦归纳衣裳时说:“可惜丢了条丝绦,剩下的料子也不够做呀,料子不搭,这身衣裳不就废了么。”

    红锦于是翻箱倒柜地找了起来。

    程慕宁并不在意,她盘腿坐在榻上,还在皱着眉头思考怎么拿下裴邵这个油盐不进的人。

    现在那条丢失的丝绦被攥在原主手里,她隔着屏风看向床榻的方向,垂目琢磨了片刻。

    【📢作者有话说】

    来啦。

    前几天去了趟医院(问题不大),最近在努力调整作息,并且发现还是上午更新状态更好,所以之后大概都是这个时间了(大概十二点前后),有推迟的话会另外说(抱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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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64  ? 第 64 章

    ◎“我不喜欢。”◎

    夜风敲窗, 暮色苍茫。幽微的清香随着程慕宁的走动时近时远,裴邵蹙了眉,梦到了刚入京那会儿。

    先帝不久驾崩, 也就是宁熙元年的孟冬, 连老天都应景地下了一场前所未有的大雪, 但京城的冷风不如朔东劲烈, 裴邵又养了个人高马大的体魄,值守政事堂的禁军冷得直哆嗦,就裴邵还笔挺挺地站在那儿。

    风呼呼地刮在他脸上,他连也眼都不眨一下。

    他目光错过几株刚栽种的红梅, 看向政事堂敞开的窗。

    旁边的禁军见他看得认真,伸头过来顺着视线一觑。这个角度,他正好能瞧见正在大发雷霆的小皇帝,和他斜后方捧着一则奏疏的长公主。只见平日里唯唯诺诺的皇帝忽然夺过公主手里的折子, 猛地往下掷去, 怒道:“岂有此理!他做梦!”

    “欸,不知道吧?”禁军倏地开口。

    裴邵没有看他, 目光还落在殿内,“知道什么?”

    这宫里的禁军不少是显贵人家的公子, 在宫里当差就是为了镀层金, 将来方便入朝为官,这些人说话不似宫人谨慎,有什么说什么,道:“公主啊。打先帝驾崩后, 求娶公主的折子都不下五六封了, 今早这一封, 还是从叙州来的。”

    裴邵侧目, “先帝刚驾崩,公主的孝期还没过。”

    “所以啊,这不是把天家脸面往地上踩么,要不咱们这小皇帝能发这么发的火?”禁军低声说:“新帝登基,咱们这今上年少不抗事,多少人不把他放在眼里,况且他上月刚处置了穆王,穆王在军中多年,结识的都是武将。武将么,性子轻率莽撞……啊,没说你哈,反正这些人联手要给圣上难堪,有圣上难受的了。就说朝廷在叙州设茶课司,以往每年秋日他们都得把交易来的蕃马送回朝廷,今年秋日因着先帝驾崩这事耽搁了,但都过去一个月了,眼见着入冬,叙州那里却找各种理由推脱这事,今上下旨催促,那边的守备军指挥却回了封求娶公主的奏疏。啧,你品品。”

    裴邵不说话,转回了视线。

    只见公主起身摁下了新帝的肩,新帝坐了回去,胸膛却还气得起伏。而那个被求娶的人脸上却一派淡然,不知道她说了什么,新帝讶然抬眸,露出了思忖的神情。

    后来没多久,裴邵就听说叙州茶课司的监正渎职被罢。

    裴邵在政事堂外当了一个月的差,竟然能将朝廷当下的情况摸个八九不离十,对那位年少的公主,也有了更多的了解。

    诚然他不是主动探听,只是总有人往他耳边长公主来长公主去,他刚一往政事堂的窗子里瞟,旁边的人就要探头过来说:“欸,你不知道吧?公主前两日……”

    裴邵听多了,向来少梦的人夜里竟然梦到了公主。

    梦里公主的两条藕臂缠着裴邵的脖颈,她身上的清香化作云雾缭绕,把两个人遮盖得严严实实。

    朦胧而隐蔽,给足了他遐想的空间。

    这场梦做得裴邵大汗淋漓,之后他再也不许人替他整理床铺。

    隔日那禁军又要过来说道,裴邵冷言打断他:“当差不要闲聊。”

    那人悻悻地说:“你老往里头看,我以为你好奇呢……不说就不说嘛,瞪着我做什么?”

    裴邵把视线放在窗下的那盆红梅上面,“我没往里面看。”

    就这么过了三五日,那日政事堂议完事,槅门一开,官员陆续退出。程慕宁却迟迟没有出来,她在政事堂坐了片刻,待看完手里的公文也没有径直离开,而是脚下打转,往裴邵的方向走来。

    裴邵仍目不转睛地盯着窗下的红梅看。

    程慕宁眨了下眼说:“这花……很好看?”

    离得太近了,她身上似有若无的幽香就和梦里一样。

    裴邵下意识想往后退,但却不太合时宜,他扶着佩刀的手攥紧,半天才挤出了声“嗯”。

    程慕宁笑了,“那赏你了。”

    宫里的赏赐,不接不是,丢了也不是,裴邵把红梅带回府,刘翁得知是公主赏的,小心翼翼地将其摆在了窗边。

    裴邵日日给它浇水,可惜没养几天就死了。

    但不妨碍他仍隔三差五就做那个荒诞的梦,裴邵去找荀白趋,荀白趋大笑着给他开了降火的药茶,说:“二十岁嘛,正是精力旺盛的年纪,也正常,不过你究竟梦到谁了?”

    ……

    天快亮了。

    窗外鸟鸣呖呖,廊下筑巢的麻雀已经开始叫唤。

    裴邵睁开眼,偏头就看到了个乌黑的脑袋。程慕宁趴在床沿,两臂垫在额头下,把脸完全埋住了。裴邵盯着看了许久,神思逐渐回笼,他伸手想要拨开她的发。

    然而手还没有抬起,睡着的人却比她动作更快。她头都没抬,依旧保持着埋首的姿势,伸过手臂用指背贴了贴裴邵的脸,那得一晚上做过很多次这样的动作才能如此准确无误地找准位置。

    甚至于她现在似乎还没有真正醒过来,上臂随着呼吸微微晃动着。

    裴邵捏住她的手,将其挪到自己的额头上,“烫吗?”

    床沿边的人呼吸一停,反应了好半天才抬起头来。四目相对,她怔了怔,掌心严丝合缝地贴他的额头,仔细摸了摸他的温度,松了口气说:“不烫了,有没有哪里不适,我去叫荀叔来。”

    地上坐得腿麻,程慕宁起身时缓了缓。

    “ 挺好的。”裴邵没有松手,明明应该虚弱的人力道还是这么大,“天亮再叫人,还早,上来陪我睡会儿。”

    程慕宁说:“那我去给你拿水。”

    “不要。”裴邵说:“不想喝。”

    程慕宁犹豫地打量他的脸色,确认他没什么大碍才去掉鞋袜,侧身躺下。她此刻没有困意,说:“你睡吧,我看着你。”

    裴邵侧过身,手隔着被褥搭在她腰间,脸埋在她颈间,说:“宫里开始查了吗?”

    似乎还没有完全退烧,喷在程慕宁脖颈上的气息还有点烫,她感受了片刻,说:“两案并作一案,大理寺主审,兵部协理。”

    裴邵“嗯”了声,呼吸绵长,没有下文了。

    程慕宁以为他睡着了,刚挪了下腿,那压在褥子上的手臂收紧,他声音有点闷,说:“别动。”

    程慕宁便不再动了。

    静默半响,她用手抚摸他的发,说:“你知道吗,幼时圣上病中也是这么抱着我的。”

    埋在她颈窝处的人动了一下,而后皱着眉头抬目看了她一眼,脸上嫌弃的神色不言而喻。

    裴邵冷淡地说:“然后呢。”

    “然后还要我哼曲给他听,这样他才能睡下。”程慕宁笑说:“宫里的嬷嬷,甚至连母后都哄不了他,但我可以。”

    裴邵嗤了声,“矫情。”

    他说的是程峥。

    程慕宁笑起来,两人之间只有一个拳头的距离,程慕宁说话的声音很轻,“怎么,你兄长不哄你?”

    裴邵说:“我用不着人哄,又不是小姑娘。”

    程慕宁故作夸张地“啊”了声,“我觉得你比小姑娘还难哄。”

    裴邵冷恹恹看她一眼,程慕宁放肆地笑起来。她带着笑意抚摸裴邵的脸颊,只是那神态变得认真,柔软的指腹在他唇上反复摩挲,片刻方说:“你下回做事之前,能不能与我商量一下。”

    裴邵说话时上下嘴唇都能碰到她的指尖,“你不是想到了。”

    “冷静下来才能想到。”程慕宁说。

    两人侧身共用一只枕,视线齐平,裴邵能很清晰地看到程慕宁的眼睛。她认真看人的时候瞳孔里都是他的倒影,时常给人一种专注而珍视的感觉,裴邵与她对视,总是要下意识去分辨她眼里的情绪,“你当年不是也没告诉我。”

    程慕宁拉长尾音“嗯”了声,想了想才说:“你报复我啊?”

    “我报复得了你么。”裴邵脱口而出地说。

    “你说呢?”程慕宁摸了摸他的嘴角,唤他:“裴邵。”

    裴邵动了动眼皮表示应答。

    程慕宁靠近他,捧着他的脸颊在唇上落下一个吻,她的声音轻得像是耳语,“不要再试探我了,用这种方式。”

    她抬起眼,语气危险地说:“我不喜欢。”

    裴邵垂眼看她,没有承认,却也没有不承认。他缓慢地闭上眼,干脆直接越过了这个话题。

    程慕宁很轻地笑了一下,吻了吻裴邵的唇角。

    这一觉没有睡多久,天边刚露出鱼肚白,屋门就被人叩响了,同时还伴随着虎斑犬警惕地叫声,只听卫嶙嘘了声说:“别叫。”

    紧接着他放轻声音道:“公主。”

    “进来说。”是裴邵的声音。

    卫嶙一顿,推门疾步而入,他停在屏风前,惊道:“殿帅醒了?”

    裴邵“嗯”了声,程慕宁从屏风里绕出来,说:“什么事?”

    “哦。”卫嶙忙朝她拱了拱手,说:“大理寺从赵萍与赵锦兄妹的信件中发现赵锦与珍妃宫里的宫人有来往,昨儿半夜禁军又抓到这人偷偷往宫外的许家递消息,珍妃天不亮就跪在政事堂外,许相方才得了消息也去了,这会儿该到宫里了。”

    65  ? 第 65 章

    ◎“没看出来,还是练家子。”◎

    时序入秋, 白昼愈短,又逢阴雨日,卯时四刻了月色才淡出云层, 墨蓝色的流云四下散开, 烟霞在晨昏交接处晕出光, 薄雾弥漫下却显不出几分亮堂。许嬿跪在政事堂外, 弱柳扶风的身姿在天地间显得分外渺小。

    两侧站着太监,朝她身后躬身道:“许相。”

    许嬿闻声陡然转头,“父亲!”

    事情发生在夜半,禁军闯进宫来抓走了那个与赵锦往来的宫人, 许嬿便跪在这里哭了半宿的冤枉,可政事堂的槅门紧闭,程峥压根就不见她,她嗓音干哑, 看起来狼狈。

    许敬卿却没有看她, 而是对着槅门拱手道:“臣有本启奏,特来拜见圣上。”

    里面又是好一阵沉默, 许敬卿被晾在这里,脸上却不露出任何神色, 许嬿学不来他的沉稳, 见圣上连父亲的面子都不给,忍不住哽咽道:“圣上……”

    槅门倏地被推开,郑昌步履蹒跚地走出来,“圣上熬了两宿, 夜里头疼, 喝了药睡下了, 老奴实在不敢打搅, 眼下时辰也还早,许相与娘娘还是都先回吧。”

    许敬卿知道这是托词,槅窗里还漏出了几缕烛光,程峥不肯见他。

    许敬卿脸色肃了三分,从袖袋里拿出一本奏疏,“既然如此,还请公公将这折子转呈御案,待圣上醒来再看。”

    郑昌也没有问他那是什么,只接了过来,说:“那老奴就不送了。”

    许敬卿颔首,并不像许嬿一样纠缠跪求,转身下了台阶。

    许嬿一怔,忙要起身,可是跪得太久,她双膝又疼又麻,还是在侍女的搀扶下才勉强起了身,双腿打颤地追上了许敬卿,“父亲,圣上发了好大的火,这件事是不是平不了了?”

    许敬卿目不斜视地看着前方,声音却不如从前中气十足,“大理寺查的仔细,赵锦又死了,这件事辩不了。”

    他说罢停下脚步,看向许嬿,说:“你要是知道事情严重,就不该在此时命人往宫外递出消息。”

    许嬿已经很后悔了,“我、我就是太着急了,那现在怎么办?”

    但许敬卿知道就算许嬿没有派人递消息,按照如今这个局势,被查到也是必然的事。最近这接二连三的案子根本就是冲着他来的,从他在中秋夜宴上做局开始,他就已然入了另一个局。

    那些行刺的内侍,恐怕也是裴邵有意安排,现在细想,裴邵当日那般轻易地就卸了职,可见早有预谋。

    也怪他太着急了,毕竟武德候与工部接连折损,其中的损失不是户部那几把算盘可以估量的。许敬卿双目沉郁,对许嬿道:“当下,只能退。”

    “退?”许嬿泪眼盈盈,露出疑色。

    许敬卿张了张口,看许嬿那不灵光的眼睛,终究是没有解释,挥手离去。但他没有急着出宫,而是先去太医院过问了裴邵的病情,得知他的确昏迷不醒后,才径直回了府。

    几个幕僚都已经等在书房,见许敬卿来,纷纷起身道:“许相见到圣上了?”

    许敬卿摇头,坐下喝了口茶。

    当中有一个说:“那请罪书……”

    许敬卿道:“递呈御案了。”

    众人皆是默然,有人道:“只可惜我们汲汲营营多年……”

    为首的幕僚却道:“现在请罪,是上上策。裴邵不醒,圣上此时心急如焚,必要给裴氏一个说法,眼下认罪,认的不过是用人不淑之罪,而本的却是为君分忧之心。许家的确与赵锦有往来,那是因为御前安危皆系裴邵一人身上,许相挂心圣上,信不过裴邵,在殿前司留个眼睛有何不可?可赵锦具体怎么做,那却是他自己的事,其余我们一盖不认,大理寺也没拿出什么直接证据。”

    说罢,几人又看许敬卿一眼,似乎是在担忧底下人办事的时候有没有留下些蛛丝马迹。

    许多事不查可以瞒天过海,查起来就得原形毕露。

    许敬卿没有说话,这种沉默有些骇人,有人咳嗽了声说:“这能行吗?赵锦的死要怎么说?”

    “你糊涂,赵锦原就不是我们害死的。”

    话音落地,众人顿时噤声,这下所有人都察觉到了不妙。对面做得太周密了,堵死了他们所有退路,就连他们自己都要为本就没做过的事辩白。

    因为无论从哪个方面来说,赵锦的死都像是许敬卿的手笔。

    许敬卿闭了闭眼。

    为首的幕僚底气也弱了几分,缓慢坐了下来,说:“无论如何,请罪是对的。当年长公主为何会被直接发落邓州,就是因为她不知道提前罢手服软,而许相罪名已请,已经是服软给了圣上一个台阶,就此罚过,也算是给裴邵交代了。圣上是个没有主见的人,这一年多来又心气不顺,看许裴两党都不顺眼,总疑心有人要害他,如此他更不能除许留裴。”

    幕僚说罢,便看向许敬卿。

    许敬卿却没有吭声。

    若是从前,他也笃定程峥会轻拿轻放,如今却不敢肯定了。他近来总有些不好的预感,说不上来。

    许敬卿有些疲倦,摆手说:“等圣旨吧,诸位近日也操心了,先退吧。”

    众人拱手,便下去了。

    许敬卿兀自坐了一会儿,才把管事的从外头叫了进来,“有阵子不见许沥,他人去哪了?”

    管事的说:“自打被革职之后,三公子成日郁郁寡欢,想来这会儿又是在酒楼买醉,老爷要见他,老奴去把人叫回来。”

    “叫他做什么?”许敬卿说:“没用的东西,这么多年只知道在鸿胪寺混吃混喝,我能指望他什么?你把人给我看好了,这阵子风声鹤唳,别让他再给我添乱。”

    许敬卿不缺儿女,偏没有个能成气候的,这么些年他就盼着许嬿能诞下皇嗣,可偏偏她那肚子也不争气。

    许敬卿抚了抚额,只觉得身边没一个得力的,他抵头沉默片刻,才想起来,道:“闻嘉煜是不是有一阵没来了?”

    “是,工部前阵子不是乱么,眼下入秋了,又临近先帝忌辰,崇圣祠紧着修缮,想来是不得空吧。”

    许敬卿沉吟着点头,“前朝后宫都乱成一锅粥了,他倒还肯踏实办事,也是难得。”

    管事的说:“老爷要见他?”

    “不见了。”许敬卿说:“他若是早入京几年就好了,眼下他那个位置高不成低不就,我便是想要他给我解忧,他也没那本事。”

    管事的笑笑,“崇圣祠是个好差事,办好了,还怕升不了官?”

    “等不起这个时间了。”许敬卿一叹,说:“这大半年折损进去太多人手,手里能用的人又太少,圣上那里如今也不大好说话。”

    管事的张了张口,只能宽慰他。

    ……

    薄雾散开,晴云泄出金光,雨却也跟着落下来。沿街的小贩骂骂咧咧撑起伞,“见鬼了,大晴天的还下雨。”

    闻嘉煜买了筒羊奶,那小贩立即眉开眼笑起来,操着一口不够标准的京腔说:“咱们这羊奶可是咸州产的,地道!客官拿好!”

    闻嘉煜笑着接过来,仰头饮了个干净,拐进一条小巷时转手将竹筒抛到角落,又东绕西绕好几条街,才从一个巷子口进到赌坊后门。那后面齐刷刷站着一排人,为首的是个光头,那光头“哟”了声,说:“来赎人的?”

    许沥被两个大汉架住,背朝着这边看不见来人,只闻言竭力把头扭过来,蹬着腿哭喊道:“子陵、子陵救我,他们要杀我!”

    闻嘉煜从袖袋里拿出个满当当的荷包,对那光头说:“我只有这么多。”

    那人掂了掂,冷嗤道:“就这?你知不知道这许三公子赊了多少账,就这点,连本金的零头都够不上,也就够赎他两根头发丝!来啊,给我剁他两根手指,就当利息了!”

    两个大汉得令就将许沥的手往案板上摁,许沥顿时嚎叫起来,“子陵!闻子陵!”

    闻嘉煜不紧不慢地开口说:“这位可是许相家的三公子,是当朝天子的亲表弟,诸位还请三思啊。”

    “欠债还钱天经地义,就是天王老子来了也得还钱!你们这些成天吃香哈辣的公子哥在我这小赌坊里拿乔说没钱,我呸!没钱?那就剁一根手指,我替你去跟你老子要!”

    那刀就要落下来了,闻嘉煜陡地接住壮汉的手臂。

    那么粗壮的长臂,闻嘉煜一只手就拿住了,那壮汉挣了挣,竟然挣不开!

    光头眯了眯眼,上下打量这一身书生气的青年,说:“没看出来,还是个练家子。”

    闻嘉煜微笑道:“何必呢,许家短不了诸位的钱,真见了血,那可就不是钱的事了。三日,就三日,一定凑齐。”

    光头思量了会儿,打了个手势命人退下,说:“行,三日为期,我若见不到人,你就得见尸了。”

    ……

    出了赌坊大门,许沥腿软地倚墙而站,喘着气说:“你才是我的好兄弟,仗义!怪不得我爹看好你,只不过三日……上哪弄那么多钱,我爹非得打死我不可。”

    闻嘉煜道:“你还不知道吧,宫里出大事了。圣上遇刺,裴邵中毒昏迷,许相被卷入了两桩案子里,自己都还没摘干净,你再撞上去,只怕要遭殃了。”

    “啊?”许沥说:“我爹没事吧?”

    闻嘉煜摇头,“案子还没结,事情没有定数。”

    许沥恍惚了一下,“那的确是不能在这个节骨眼给他惹事,可若不跟家里要,这么多钱,我只怕……”

    闻嘉煜沉吟,看起来真的在替他想办法,片刻后道:“要不先当点值钱的物件,来日手头宽裕了再赎回来?”

    “我哪还有值钱物件,早就当完了。”

    许沥叹气,说到这里忍不住幽幽看了闻嘉煜一眼。

    他原本也不好赌,但自打革职在家后便分外清闲,几回跟着旧同僚吃酒,见闻嘉煜腰间那几个象牙坠子是稀罕物件,出手也不同寻常小吏抠搜,一问才知他这样的清秀文生竟然也会进赌坊,且很有经验。

    但细想也不稀奇,官场里形形色色的人他见多了,人么,外头那层都是假的,里面是何等糜烂就难说了。

    闻嘉煜单看着他便知道他心里头在转什么,只佯装不知,还作出替他苦恼的样子,说:“还有三日,我再替你想想法子。方才受了惊,喝酒暖暖身。”

    许沥没有胃口,正要推辞,就听闻嘉煜说:“几位同僚都在,官场上混过来的,总归有些门路,我替你打听打听。实在不成,你再回府想法子,亲父子,许相也不能看你死。”

    闻嘉煜说话总是能让人心神定下来,许沥想了想,应下了,感动地说:“待我渡过这次难关,你就是我亲兄弟!”

    闻嘉煜微笑,“好啊。”

    66  ? 第 66 章

    ◎她发觉病中的裴邵似乎有点粘人。◎

    程峥抵住额头撑在案首, 手边摁着许敬卿那封折子。

    内侍端着凝神静气的茶,推门入内。单脚刚迈入门槛,就踩到了一本折子, 他吓得忙抬起脚来, 再看御案旁一片狼藉, 原本小山高的奏疏斜倒了一半, 散在地上。这两日早朝虽免了,可大臣们上书不断,有为许敬卿说话的,也有为裴邵鸣不平的, 程峥感觉身下就是个大火炉,自己被架在了正中央左右为难,没人在意他的死活。

    君王的暴躁肉眼可见,郑昌递了个眼神, 没让那小太监上前触霉头, 自个儿走了几步接过托盘,搁到桌上时难免要发出声响, 程峥抬头就要发脾气,见是郑昌, 又把话咽了回去。

    郑昌的声音浑浊而缓慢, 有定人心神的功效,“圣上今早不见许相,也没见大理寺和兵部的大人,可是心中有了主意?”

    “正是没主意, 才拖着不见。”相比起来程峥这个年轻人说话的语气更为颓丧, 他随手扒拉过来两本折子, 说:“你看, 两党相争,想逼死朕。国库告急叛军北上时他们都没这样着急,朕这个皇帝,还不如许敬卿和裴邵要紧。”

    郑昌道:“凡事皆有律法在前,若是证据确凿,指明了许相与此事脱不开干系,谁又敢违背律法和圣旨再争论不休?一切都还得看圣上,要不要让大理寺再查下去。”

    这话𝒸𝓎 一语中的了,程峥顿时无言。

    事情难就难在了这里,程峥捏着许敬卿那封请罪书陷入两难,他心知肚明,再往下查,许敬卿的罪过绝不是他奏疏所写的“用人不淑”、“识人不清”这般简单,而许敬卿这封请罪书,自表愿卸去中书门下平章事的头衔,这是把他宰相的实权都交了出来,也是给程峥表了态,即便程峥不往下查,他也愿意受罚来平息裴氏的怒火。

    那些意见不一致的奏疏只是程峥为难的托词,真正令他为难的,是一旦许敬卿无路可退,那么朝中势利的平衡就会被打破,许敬卿也正是明白程峥的顾虑,才给他递出这么个台阶。

    批了许敬卿的请罪书,停止大理寺和兵部的追查,才是眼下最顾全大局的法子。

    郑昌看出程峥的心思,说:“事到如今,即便许相着人刺杀天子,圣上也还是要保他?”

    “朕……”程峥蹙眉,沉默须臾,叹气道:“郑昌,你说这些事真的都是许相做的吗?”

    郑昌道:“圣上疑心有人嫁祸?”

    “倒也……”程峥抿唇,坐在这个位置上,要说没有半分敏锐也不能够,所有人都把他当稚子哄,可程峥也不是真稚子,他往后靠了靠,说:“朕知道这些事情里许相不会是全然清白的,但是不是太巧了,刺杀案紧接着投毒案,赵锦又死了……接二连三,太紧凑了,而且大理寺也只说那行刺的宫女与赵锦有关,剩下几个内侍却还没有查出源头,那宫女手无缚鸡之力,内侍却是武艺超群的死士,不像是出自同一人。”

    郑昌沉吟:“圣上是怀疑,殿帅?几位太医圣上也召见了,那毒入心脉,当日要是多喝两口茶,人可就直接没了。”

    不待程峥说话,郑昌叹了声,语重心长地说:“无论圣上如何揣度,也无论实情如何,如今殿帅险些丧命是真,昏迷不醒也是真,谋害朝廷要员是重罪,刺杀天子更是死罪!此时还偏颇元凶,只怕令朝中武将心寒呐。”

    是啊,裴邵这一中毒,把所有路都给毒死了。

    程峥又哽住了。

    他头疼地捧住脑袋,“怎么都来为难朕……阿姐还在裴府吗?”

    郑昌说:“是,殿帅一日不醒,公主也不敢走。”

    “对……这时看着裴邵最重要。”程峥想了想,说:“你让人备驾,今日午膳朕去皇后那里用吧。”

    “圣上忘了,娘娘风寒未愈,现在还卧病在榻呢。”

    程峥顿了顿,失落地说:“朕给忘了。”

    程慕宁盘腿而坐,单手托腮撑在案几上,身下垫着个蒲团,是一个相当放松的姿势。

    银竹跪坐在旁,替她整理桌上的公文,说:“小姜大人整理了一份案卷,一早就差人送过来了。”

    程慕宁眼睛却没有从手里文章上挪开,说:“放一旁。”

    裴邵晨间喝过药又睡了一会儿,刚才醒来,洗漱了一番,这会儿用帨巾边擦着脖颈边走过来,“看什么?”

    “嗯……宫里递来的消息。”程慕宁沉吟间,他已经在她身后坐下了。左肩一沉,裴邵把下巴搁在了她肩头,这是个能把她整个人纳入怀中,又将自己的重量全部交付的姿势。

    很亲密。

    偏偏他闭着眼,一副似醒未醒的样子,仿佛只是无意识地这样做。

    银竹识趣地压下头颅,移开了视线。

    程慕宁捏着那密密麻麻的文章,稍稍举起来点,说:“许敬卿一早呈递御前的请罪书,还真别说,他的文采不逊翰林院的大人。”

    这种文采主要表现在说话的技巧上,表面上给自己定了罪,可通篇表达下来,为的却都是皇帝。

    好一副忠肝义胆,丹心碧血。

    程慕宁微微侧了下头,看裴邵直长的睫毛,说:“你‘醒’来后也写一封,遭了这么大罪,可不能藏着掖着。”

    裴邵不睁眼,鼻腔逸出声不屑的冷哼,语调有点懒地说:“你替我写。”

    程慕宁笑了,“行。”

    见裴邵眉眼懒怠,程慕宁又说:“困了再歇一歇。”

    裴邵不吭声。

    程慕宁想了想,说:“我陪你?”

    裴邵才有了点动静,但却不是起身去床上,而是侧首埋进了程慕宁的脖颈间,高挺的鼻梁在她颈窝一点点蹭着。

    旁边银竹如坐针毡,程慕宁顿了一下说:“先出去吧。”

    银竹如释重负地退下了。

    程慕宁保持着半偏头的姿势,裴邵的唇已经游移到她耳侧,蹭得她有点痒,忍不住屈起了手指。

    她发觉病中的裴邵似乎有点粘人。

    荀白趋今早给他开药时还特意嘱咐的程慕宁,说那药喝罢恐怕要断断续续睡上一天,叫程慕宁不要担心,可裴邵这一早上时不时地醒一下,仿佛是躺不住,一阵一阵地在她眼前走动,为此程慕宁还特意屏退了院子里的下人,生怕他已经清醒的消息传出去。

    “你……”

    那药是对他不起作用么?程慕宁心道,得同荀白趋反应一下。

    她深呼吸缓了缓,说:“你这几日不要出门,你昏迷不醒圣上才会惶恐,他眼下正是摇摆挣扎的时候。今早他连大理寺的人都没见,可见他把许敬卿看得很重要。”

    裴邵没有抬头,也没有停住动作,说:“不是许敬卿重要,是他怕平衡不了朝中势利,担心再出现一个谋逆的鄞王。”

    程慕宁沉吟似的“嗯”了声,随手拿起案上的公文想要转移一下注意力,就听裴邵道:“大理寺的卷宗都习惯抄录给公主吗?除了最开始武德候那一桩,其余案子为什么也要报给你。”

    他语气平平,像只是随意一问。

    程慕宁答得也随意,说:“也没有都报给我,姜澜云做事谨慎,平白无故不会主动泄露卷宗,是我同他要的。这次的案子本就牵涉宫里,我瞧两眼也在情理之中。”

    “真的谨慎就不会轻易给你。”裴邵用指腹擦去她后颈的水渍,直白地说:“他喜欢你。”

    程慕宁翻看卷宗的手指倏地一顿,倒是露出了些许诧异。当年裴邵刚到京城没多久姜澜云便被外放做官,等他回来,程慕宁又已经离京了,总之在裴邵进京至今,程慕宁与姜澜云同在京城的时间并不长,接触也不算多,就连程慕宁都是这次回京后才隐隐察觉。

    程慕宁回头看他,“你连这个都知道?你在姜府也安排了耳目?”

    裴邵没有回答,轻轻哼了声。

    不需要耳目,但凡看过姜澜云看程慕宁的眼神就知道,那里面存着长年累月的妄念和竭力克制的贪欲。

    即便什么都没有也让人非常的不舒服。

    裴邵揽在程慕宁腰间的手无意识地收紧,脸上没有多余的情绪。他也不说话,越过程慕宁翻了翻卷宗,那因为困意而往下耷的眼皮让他看起来多少有点不高兴。

    程慕宁笑了一下,手心压在卷宗上。裴邵刚蹙起眉头,程慕宁便仰头在他唇边落了一吻,说:“我劝你还是别硬撑,荀叔说了,你需要休息。”

    裴邵脸色稍缓,垂目看她的唇,正要俯首,槅门就被人叩响了。

    是周泯的声音,“公主,沈大人到了。”

    程慕宁稍一挑眉,说:“险些忘了,我请了沈文芥来谈事。圣上如今无路可退,需得有人再推他一把,否则以他的性子,要把这事拖很久,夜长梦多,还是早了结为好。”

    裴邵说:“你要翰林院来发文章?”

    “翰林院表了态,表的是天下读书人的态。这些清流志士平日里看着不声不响,必要的时候,笔杆子也是可以杀人的。”

    【📢作者有话说】

    来啦。

    67  ? 第 67 章

    ◎“他是三岁稚子还是柔美娇娘?”◎

    沈文芥坐在堂前左右张望, 四年多了,他还是第一次进到裴邵的宅邸,这不禁让他想起两年前他在裴府围墙外徘徊的时候。

    那时他刚被调去典厩署, 正是最怒不可遏, 急于要找裴邵讨个说法的时候, 可他被贬官之后连上朝的资格都没有, 根本见不到裴邵这个当时御前正炙手可热的新贵。

    是以他只能亲自到府上拜访,然而拜贴都还没掏出来,就被裴府那几个人高马壮的家将轰走了。

    裴邵摆明了不见他,沈文芥无法, 不让他进府里等,行,那他就在外头等。可裴邵是真的忙,那时圣上信任他, 御前巡防几乎都压在他一个人身上, 有时圣上做个噩梦,裴邵就得在宫里连轴转个几天, 沈文芥一连等了三五日,才终于把人等回来。

    可这人冷恹恹的, 眼神都不给沈文芥一个, 下了马径直迈入府里,身后自有侍卫把沈文芥拦住。直到沈文芥怒喝:“裴邵!看在与公主的交情上,我忍你很久了!”

    裴邵倏地顿步,漠然道:“你忍我做什么, 我与公主又没有交情。”

    嗬。

    沈文芥回过神, 就见程慕宁踩着院子里一地稀碎的光影来了, 那驾轻就熟的步伐, 不知道还以为这是公主府的后院。沈文芥此时又想起裴邵那句没有交情,心中忍不住腹诽,直到人到了跟前,他才站起身,像模像样地给她拱了拱手,再从袖口里掏出一卷请愿书,语气还有些冷硬地说:“你看看,这样写成不成。”

    程慕宁莞尔,接来瞧过,不忘夸赞道:“你写的自然是好的,整个翰林院找不出比你文采斐然的人来。”

    这话不假,沈文芥作文章的天赋,那是少时得先帝夸赞过的,原本许敬卿那则请罪书已经写得够波澜老沉,可比起这封请愿书,却少了几分能打动人心的恳切。

    “嘁。”沈文芥脸色缓了缓,他也不自谦,坐下喝了口茶,说:“这也不是我一个人写的,翰林院几个大人也替我稍稍修了修。”

    程慕宁小心将文章卷好,递给银竹命她收着,才坐下来说:“诸位大人同意了?”

    如果姜覃望同意的话,起码能说动翰林院的大半官员在请愿书签字,这样大的阵仗已经很久没有过了,必然能给程峥压力。但说实在话,程慕宁并没有很大的把握能说动翰林院的学究们,这些人为官谨慎,联名上书一事,弄不好要在程峥那里记下一笔,将来再坏了前途,

    所以她才先找了沈文芥。

    若有什么能与沈文芥的笔力相媲美的,就只能是沈文芥的口才了。

    不过沈文芥也不好把功劳都揽在自己身上,他说:“也亏得武德候前两年办事不得人心,偏他又是许敬卿的人,大家自然把这笔账都算在许敬卿头上,墙倒众人推么,眼瞧着有机会,很难不心动,不过也不是没有担忧,许敬卿在朝中经营那么多年,只怕这次不踩死他,来日要遭报复。”

    “正是因为经营多年,把柄才更容易抓住。”程慕宁说:“我这个舅父是个谨慎的人,可防不住底下人漏洞百出,只要大理寺能顺着这两桩案子往下查,他不死也得脱层皮。”

    沈文芥沉吟,“其实大理寺这两年也不是没有拿住许敬卿的把柄,可不得上谕,不好往下追查。”

    “所以我才要翰林院帮这个忙。”程慕宁说:“这回惹恼了朔东,又有翰林院联名请愿,不是他能轻拿轻放过去的。”

    还有朔东在前面顶着,沈文芥心下稍安,只是说起这个事,他连月那点愤懑不平稍淡了淡,正想问一问裴邵的情况,刚一抬眼,余光忽然瞥见什么,只见沈文芥搁下茶盏,侧目紧紧看过来。

    程慕宁也迟疑地望向他。

    沈文芥压低声音说:“我适才进这院子,见都是护卫,没几个仆婢,你把人都遣开,是裴邵已经醒了?”

    程慕宁微顿,看了眼银竹,银竹点了下头,到门外守着。

    程慕宁才说:“你何时这般敏觉了?嗯……这会儿还不到他醒来的时候,你就当不知道这事吧。”

    “我倒是不想敏觉,”沈文芥深吸一口气,缓了缓说:“既然想瞒着,就烦请注意一些,脖子上那……他属狗的吧?生怕人瞧不见啊?”

    程慕宁一愣,捏着帕子的手下意识摸了下侧颈。

    沈文芥把脸憋得铁青,他是个读书人,没出事的前几年,那也是一副正人君子的模样,现在虽然性子和皮囊都混得糙了点,但骨子里还是个循规蹈矩的人,于是不忍直视地转开眼,把视线放在门前的光影上,温吞地说:“你俩……和好了?”

    程慕宁轻轻“啊”了声,似乎也有点犹疑,“没有吧?”

    “什么叫‘没有吧?’”沈文芥大惊,转头看她,“公主回京半年有余,一大半的时间都和裴邵厮混在一起,没有和好,那你在裴府做什么?”

    程慕宁扬了下眉,想了想,说:“哄他啊。”

    “他是三岁稚子还是柔美娇娘?哄半年还哄不好!”

    程慕宁又沉吟,沈文芥已经摆手,说:“算了算了算了,别告诉我,我不想知道。”

    他说罢起身,“那文章你看过,可行的话我就回翰林院誉写一份,趁那几个老顽童还没有反悔,抓紧时间叫他们签字了。不用人送,我自己走,门外围着太医呢,公主小心别被人发现。”

    程慕宁笑着应好,但还是命银竹将人好生送出去。

    沈文芥一脸晦气地走了,行至庭院中央,他陡然停住脚,朝那门窗紧闭的主屋看去。他恍然发觉自己搞错了一件事,从前他一直不明白公主是给裴邵下了什么蛊,能让这人死心塌地地记恨这么多年,现在明白了,下蛊的人根本是裴邵吧?

    他少时就结识程慕宁,这位公主看着温温慢慢,耐心十足的样子,可实则是个雷厉风行的性子,否则圣上登基时她行事不会如此大刀阔斧,沈文芥没见她在谁身上有这样好的耐心。

    思及此,花架下倏地传来一阵犬吠,沈文芥的思绪回笼。那虎斑犬站起来凶神恶煞的样子,他吓一跳,匆匆忙忙地走了。

    程慕宁回到屋里,案上多了一只喝干净的药碗。

    屏风内侧传来男人均匀的呼吸声,程慕宁轻手轻脚地走过去,刚撩开幔帐裴邵就已经醒了。

    程慕宁说:“我本来打算傍晚回趟宫,与圣上说说府里的情况。”

    裴邵困倦地“嗯”了声。

    程慕宁俯身下来,道:“你是故意的吗?”

    裴邵微微睁开眼,“嗯?”

    他掀开被褥一角,拍了拍床边的位置。

    青天白日,程慕宁并不想睡,但她可以预想到,顶着这脖子上的红痕,这几日在裴府恐怕只能陪裴邵了。她刚上榻,指着自己的脖颈说:“这么上面,我怎么遮,嗯……”

    裴邵靠过来,用被褥将她兜住,然后又昏昏沉沉地睡过去。

    程慕宁被他揽着,哪里都去不得。

    三日后的早朝,翰林院诸位大臣联名上书,以心系天子安危为由,要程峥彻查此案。那金銮殿里洋洋洒洒跪了一片,就连姜覃望都掺合其中。许敬卿站在朝臣最首,视线只能看到程峥,那绣着锦鸡纹路的宽袖藏住了他攥紧的双手,他面上还是那副淡然处之的样子。

    程峥一个头两个大,“你们起来说话!”

    众人却沉默不起。

    程峥只好自己起身,绕到御案前,隔着几层台阶对姜覃望道:“掌院,连你都逼朕?大理寺这不是正查着,朕何时说过不查了?!”

    姜覃望说:“既然是正经查案,涉案人员便改依法扣押。”

    眼下卡就卡在许敬卿这一环,这样的一品大臣,没有圣谕是不能随意扣押审问的,大理寺没有这个职权,可一旦他被扣押,那么大理寺紧接着就会搜查许府,许敬卿想逃过这劫就难了。

    程峥还在迟疑,“朕觉得此事还待商榷……”

    “圣上!”沈文芥高声截断了他的话,说:“倘若事情与许相有关,还望圣上不要包庇,倘若无关,那更要把这事仔仔细细地查一遍,一来也好为许相洗脱罪名,二来,这行刺天子的凶手难保是不是还藏在这大殿上,圣上的安危是天大的事,相信许相也不愿置圣上于险境。”

    许敬卿却仍未说话,他已经把眼睛闭上了。

    程峥哑口无言,搭在御案上的手指抠了抠桌面,正犹豫不决时,身后珠帘晃了一下,郑昌站在龙椅旁边的仪仗后,轻轻咳了两声。那声音不轻不重,正好让程峥听见。

    若无要紧事,郑昌通常不会在早朝时唤他。程峥迟疑一怔,“什么事?”

    郑昌附在程峥耳畔说了几句,只见程峥脸色变了变,看向许敬卿时一张脸肃了起来,许敬卿似有所感,睁开了眼。

    程峥沉默过后,回到龙椅上坐好,说:“先把人押上来。”

    那大殿外立时押了个人进来,诸臣回头,议论纷纷,唯独许敬卿还端站在那里,但是细看之下,他呼吸都已经屏住了。只听扑通一声,那人被摁跪在地上,他声音抖得厉害:“爹……”

    许敬卿脸上那岿然不动的细纹狠狠一颤。

    68  ? 第 68 章

    ◎冷宫里的灵嫔趁人不注意跑出来了◎

    押许沥上前的人是兵部的武官。

    这两桩案子由兵部协理, 冯誉派了人在大理寺盯着,此时见状却也不明所以,远远与姜澜云交换了个眼神, 对方也只是摇头, 显然也还没来得及得知消息。

    视线交流间, 就听程峥说:“冯卿, 这是你的人,你问吧。”

    程峥的语气略有些丧气的漠然,终于轮到他递给许敬卿一个恨铁不成钢的眼神了。

    冯誉没注意年轻帝王百转千回的心境,对那武官说:“怎么回事, 不是让你看着犯人吗?”

    武官拜过程峥,又朝冯誉拱手,高声说:“下官奉大人的命日夜看守审问那赵萍,不叫外人与她接触, 一个时辰前有狱卒趁官差轮值的间隙混进班房, 企图将赵萍药死,下官审过那狱卒, 才知大理寺养着一批与权贵勾结的狱卒,这些人拿钱办事, 有狸猫换太子把死刑犯送出大牢的, 也有拿钱买命杀人灭口的。下官用那狱卒引出幕后指使之人,来的却是许三公子,此事事关重大,涉及大理寺数名官吏与许三公子, 又牵扯近来两桩案子, 我等不敢怠慢, 也不敢随意处置, 只好速速来报,这是供状。”

    话音落地,满朝哗然。

    冯誉稍顿,接过供状匆匆一扫,便要呈给程峥,程峥却摆手,恹恹地说:“给许相过目。”

    许敬卿还僵在那里,小太监举着供状好一会儿,他才抬手接来翻阅。

    这个静默的档口,许沥不忘为自己辩驳,他的声音在大殿上颤得厉害,“爹……他们冤枉您,将那赵萍圈起来就是为了构陷您,我、我是为了帮您啊……”

    许敬卿却闭了闭眼,倏地将那供状掷在许沥脸上,“逆子!”

    只见他身形一晃,旁边传卷宗的太监“诶哟”一声,赶忙将他扶住。几个老沉持重的大臣都不由挑了下眉。许敬卿在人前向来是端的一副泰山蹦于前而色不变的模样,这样的情绪波动还是头一回见。

    许沥更是被砸得一痛,他捂住口鼻,血从指缝里滴落,心里懊悔不已!

    上回和闻嘉煜吃酒时桌上恰有几个大理寺的书吏在,他也是从中才得知了这么一条赚钱的路子,因着许敬卿从前与赵宗正有交情,他又是许敬卿的儿子,这才能在当中替那些权贵与那些官吏牵线周旋。

    许沥也知道这事一旦被揭发,自己定是吃不了兜着走,是以干了两单,还清赌债后便要收手,要不是闻嘉煜无意中提了赵萍的事,许沥也不会灵机一动去冒这个险。

    天知道,他是真的为了许敬卿!

    思及此,许沥双目甚至委屈地蓄满了眼泪。

    这时,百官中有人开口道:“大理寺竟还有这样的买卖,不知道小姜大人知不知晓?”

    姜澜云闻言,出列拱手说:“臣有罪,此前赵宗正任职大理寺丞时,臣便隐有察觉,只是未能及时深查,补偏救弊,乃臣的过失。”

    冯誉说:“端本正源,这是赵宗正时期留下的弊端,只是许沥与从前赵宗正手底下这些人往来,是从什么时候开始,从中替权贵与狱卒牵线搭桥有没有他的份,都是替哪些人办的事,背后还有没有其他人指使,毒杀赵萍究竟是谁的意思,这些才是当下最紧要的。”

    冯誉的问题太犀利,句句不提许敬卿,却句句都是奔着许敬卿来的。

    许沥就算是脑袋不灵光此时也觉察出来,他们这是要拿他往父亲身上泼脏水!

    不能再提父亲了,许沥急剧地想着……对,闻嘉煜口才了得,让他来辩。

    许沥下意识地在周遭找闻嘉煜的身影。

    可闻嘉煜一个低品官吏,着着朝服在人群里哪里是那么好分辨的,不等许沥找到人,上首默不作声的程峥倏然起身,周遭议论声跟着一停。那向他看来的无数双眼睛里各有盘算,程峥忽然觉得好没意思,只听他语气平平地说:“许沥的案子交由冯尚书办,连同大理寺在内的涉事官吏一同查办,许相——”

    程峥与许敬卿对视,又移开目光说:“这案子愈滚愈大,不宜再拖,劳烦许相配合冯尚书,尽快把事情说清楚。”

    但这事是说不清的,许敬卿一旦置身其中,就和武德候赵宗正是一个下场。事到如今,程峥不能再保他,也保不了他了。

    许敬卿默在那里,连拱手应话这样最基本的礼仪都不做了。

    程峥也没有计较这些细枝末节,只疲倦地揉了揉眉,说:“事情吩咐下去就各司其职吧,退朝。”

    然而那传话的太监却迟迟没喊出“退朝”二字,殿内还是一片寂静,程峥刚拧起眉头,就见角落里郑昌的眼神往下示意。

    程峥顺着他的视线,那几个翰林还跪在那里。程峥不由深吸一口气,忍着心中那点不爽快,说:“好……把朕的玉牌给冯尚书,所有涉案人员,无论品阶,皆可查办,这下总可以了吧?”

    姜覃望等人互望一眼,这才跪恩起身,高呼道:“圣上英明!”

    冯誉也上前领旨。

    程峥连恭送的话都没有听完,转身一撩帘子就走了。

    那珠子哗啦一声猛地颤着,昭示着年轻帝王的恼意。

    然而没有人在意,众人静了一下,接连散去。

    武官压着许沥先行,冯誉走得慢,远远看着许敬卿,往日众星拱月的人这会儿身边只零星跟着几个官吏。冯誉收回视线,说:“许沥的事,你事先知道?”

    姜澜云摇头,“我的确是疏忽了。”

    “那就巧了。”冯誉说:“姜掌院联合翰林上书,要圣上严查许敬卿,大理寺这边就递来了许沥这么个把柄,这等配合天衣无缝,我还以为是你们父子二人商量好的。”

    姜澜云说:“翰林院这边,是公主的意思,其余我就不知了。”

    冯誉闻言沉吟,却好像并不意外,只没情绪地说:“公主回京后,这京里就没安生过,但愿这是最后一遭吧。”

    ……

    纪芳在宫里当了十几年的差,消息速度比裴邵的眼线还要快,早朝刚散没多久,他就已经将大殿上的情形绘声绘色描述了一番,这会儿清了清嗓音,等着公主露出轻快的笑容。

    毕竟公主与许相不睦已久,许家这回栽了大跟斗,且眼看无力回天了,正合公主的心意。

    然而程慕宁听罢却只是顿了一下,许沥的事情不在她的意料之中,原本按照她的想法,在翰林院的逼迫下,程峥应该把玉牌交给姜澜云,让大理寺来主审此案。

    虽说她也信得过冯誉,只是许沥的事让她隐隐感到不安。

    就像她刚派人拆了南山行宫的木头,转头康伯承就死在里面一样。

    插手这件事的人总是在有意无意中推她一把,看起来好像是与她在同一阵线上,但三番几次暗里出手,次次都精准有效,细想之下,便有些毛骨悚然了。

    程慕宁下意识转向旁边的屏风,好像能隔着那山水图样与另一侧的人对视,心下稍稍安定了些。

    纪芳顺着她视线瞅了半响,什么也没看到,汗毛都立起来,“公主在看什么?”

    程慕宁转回眼,“唔”了声说:“没什么,累得你跑一趟,替我给圣上回个话,就说裴府一切安好,裴邵人虽未醒,但并无性命之忧,叫他不要担心。”

    纪芳“欸”了声,要退下的脚步又一顿,赔着小心道:“其实还有一桩事,不是朝中,是后宫的事,不过都是些鸡飞狗跳的琐事,奴才怕烦了公主的耳。”

    程慕宁对着纪芳一笑,“能让你拿到我跟前说的,就不是琐事了。”

    纪芳讪讪,公主跟前果然不宜卖关子,便直言说:“今日圣上前脚才下朝,后脚就被请去了后宫。说是冷宫里的灵嫔趁人不注意跑出来了,众人寻了许久也找不到人,不想人竟然藏在琼瑶宫,趁珍妃不备,拿刀捅了人,好多血呢——”

    说到这里,纪芳下意识迈近两步,声音都压低了,“太医来了才知珍妃娘娘已经有两个月身孕了,就连珍妃自己都不知道呢。”

    “灵嫔……”程慕宁微愣,想了想,才从脑子里搜罗出有关这个人的信息,说:“就是之前那个怀了龙嗣又小产的那位?”

    “对,就是她。”纪芳说:“据说她行刺珍妃,嘴里还喊着要报仇。”

    程慕宁问:“珍妃如何?”

    纪芳答说:“那刀子扎了腰窝,索性有宫女拦着,扎得不深,只是珍妃娘娘醒来得知自己有孕又小产,这一下有些受不了,昏死过去了。”

    程慕宁唇瓣微动,半响说:“我知道了,你下去吧。”

    “欸。”纪芳这才退了下去。

    裴邵从屏风一头绕出来,见程慕宁攥着拇指骨节反复摩挲,说:“在想什么?”

    程慕宁沉吟,“许嬿这个孩子来得真是时候,可惜没有福分,不过这倒是提醒了我一件事,许嬿独得恩宠这么多年,怎么今日才怀上龙嗣?要说是她身子不好,可程峥的后宫那么多人,三年多的时间,除了灵嫔,竟也没有别人怀上过孩子。”

    这本是早该想到的事,可程慕宁回京后便把目光都放在前朝,反而忽略了后宫。

    现在细想来,难道他们程家,是什么断子绝孙的命么?

    【📢作者有话说】

    来了,提前说一下晚上要出差明早不更新(抱

    69  ? 第 69 章

    ◎“公主,该去探病了。”◎

    程慕宁忽然看向裴邵, 见他面上从容,迟疑地问:“你是不是知道什么?是有人在宫里动手脚?”

    裴邵“嗯”了声,慢悠悠地倒了杯茶。

    程慕宁目光笔直地望着他, 裴邵将要入口的茶水停在半空中。他喉间逸出声近乎自嘲的笑, 起身绕到博古架边, 从架子上取了个小匣子递给她, 程慕宁打开一看,里头赫然躺着枚珠子,看材质,是上好的沉香木珠。

    她挑眉说:“圣上腕上的珠串?”

    那串珠在程峥白皙的腕上甚是扎眼, 裴邵一提她就想起来,“听说是当年遇刺之后吓坏了,特请大师在佛前开光辟邪的。”

    “辟邪,算是吧。”裴邵扯了下唇, 说:“那珠串是用掺了避子香的沉香木特质的, 沉香木的味道那么重,掩盖的就是其中避子香的味道。他这么日日夜夜地戴着, 即便是许嬿后来独得圣宠,也不可能会有孩子。”

    程慕宁怔了怔, “那珠串是……”

    “是他自己的意思。”裴邵说:“他遇刺后大病了一场, 打那之后每日惶惶不安,就怕有人要害他。”

    程慕宁默了默。

    她刚才怀疑过皇后,怀疑过御前宫人,甚至怀疑过裴邵或是他手底下的人, 毕竟有了皇嗣, 朝局就会发生改变。

    可她独独漏掉了程峥。

    是了, 最不想皇嗣出生的人应该是程峥才对。

    只要没有皇嗣, 就不会有立储的问题。没有储君,无论是裴邵还是许敬卿,亦或是像张吉冯誉这等中立之臣,都只会拥护他一个,无论他们看不看得上他,都会拼命护住他。

    可一旦有人诞下皇嗣,若还是个皇子,那他这个傀儡皇帝就没有了用处。

    程慕宁偏了偏头,“所以……灵嫔的孩子?”

    裴邵不可置否地颔首道:“圣上兴许是犹豫了许久,药下得太晚了,六个月大,险些要了灵嫔的命。”

    程慕宁怔住了,“宫里传言灵嫔这胎是许嬿……”

    “她运气不好,药效发作的时候撞了上去。”

    怪不得,谋害皇嗣那么大的事,程峥并没有往下深究,她原本以为是许嬿得宠,又有许家托底的缘故,现在看来是程峥心里清楚此事与许嬿无关。

    乍然得知这些内情,程慕宁心下有些复杂,她沉默地转着手里的茶盏。

    程峥登基后性情逐渐变得多疑冷情,身边的忠臣良将没少被猜忌,手足也可以抛弃,杀掉一个没有成型的孩子,似乎也算不上什么天大的事。

    “那这次许嬿小产,也是他做的?”问罢,程慕宁忽然反应过来,说:“他那珠串不是避子的么,许嬿怎么有孕的?”

    裴邵沉吟一笑,却没有答话。

    程慕宁的好奇心被吊了起来,正是百爪挠心的时候,她揪住裴邵的衣袖,“不要卖关子,快点说。”

    这时有人叩响槅门,是周泯的声音,“公主,药熬好了。”

    程慕宁只好先松了手,“进来吧。”

    周泯这才推门进来,搁了药就要退下去。

    “周泯。”程慕宁忽地叫住他。

    周泯顿步,回头道:“公主吩咐。”

    程慕宁视线从他眼下的那点泛红瞥过,说:“我听说赵萍的状况不大好,你替我去看一看,案子还没有结清,犯人死了可不好。”

    周泯怔了怔,五大三粗的人眼眶竟然倏地红了,只是下一刻又踌躇地望向裴邵,“主子,我……”

    裴邵端起那药盏说:“是让你办差事的,𝒸𝓎 不想去就换个人。”

    “不,不用。”周泯忙说,“这就去。”

    说罢他感激地朝程慕宁躬了躬身,带上门退了下去。

    裴邵侧目过去,说:“论收买人心,还是公主更高明。”

    程慕宁一笑,也看向他说:“我就不能是真心的?”

    裴邵挑着唇没有说话,把手里的药盏递给她。

    这动作无比娴熟。

    程慕宁微微一顿,心领神会地接过药盏,把汤药轻轻吹出一片涟漪,捏着勺子搅拌的动作却很慢,有意拖延似的说:“刚才话还没说完。”

    裴邵却盯着她手里的药,“嗯,先喝药。”

    程慕宁唇角微僵,皱着眉头盯着药碗,深吸一口气,下一瞬却是自己仰头含了一大口,然后撑桌跪起身,靠近了矮几另一头动也不动的裴邵。

    唇齿相依间都是苦涩的味道,待裴邵把药都咽下去后程慕宁便要撤开,这人却摁住她的后颈没有让走,要她把所有药味都渡干净。舌尖反复被舔舐,苦涩的味道停留得愈发久,分开时程慕宁被那余味冲得整张脸都皱起来。

    没有了平日气定神闲的姿态,蹙起的眉头里添了几分少女的娇憨,“裴邵。”

    裴邵却是笑了。

    偏偏这人笑起来很好看,程慕宁那点郁气想被人掐了火苗一样,当即就只剩两缕青烟了。

    她摁着桌角平复气息。

    裴邵在这时敛起了笑意,勾起的唇角变成了洞若观火的淡然,说:“你可能得进宫一趟,皇后许久不出凤栖宫了吧。公主,该去探病了。”

    ……

    太医院日夜都没个清闲,一条门槛不知道绊倒了多少人,就连平日里最擅长偷懒的孟佐蓝都忙得沁出了汗,两眼直溜溜盯着秤砣杆上的刻字,再把药往垫纸上一倒,旁边的小童十指飞快地分好药。

    这时门外迈进来个着着石青色袍子的卷须太医,喘着气说:“珍妃的药配好没有?圣上的安神药可有人去煎了?裴府回来的太医在哪里,今日怎么没有见到殿帅的病案?圣上问起来,是谁去说?”

    看袍服上的补子就知道他官大一级,是太医院的院正吴有宜,一把年纪正是要退下的时候,底下太医难免勤恳,即便这样忙碌也还要分出神来答他的话:

    “珍妃的药差一味玉露丸,太医院没有,正让人去内侍省取了,圣上那边郑公公盯着人煎药呢。裴府的三个太医刚回宫就被珍妃宫里半道截去,这会儿估摸还在琼瑶宫呢。吴太医您也瞧见了,不是偷懒,人手真的不够。”

    吴有宜擦着汗,叹气说:“知道了,皇后那里还病着,得派两个人去把平安脉。”

    那个太医又说:“皇后那里向来是廖太医把脉,不要别人,连煎药都不让旁的人上手。吴太医,廖太医这是要高升了吧?”

    吴有宜道:“我们只管给主子看病配药,其余事不该问的别问。宫里当差嘴要稳,升不升的不要紧,要紧的是自己的脑袋。”

    话音落地,不及那太医悻悻应是,就见门外迈出个纤细的人影,绣鞋和声音一并落地,说:“怎么了,谁又要掉脑袋了?”

    众人神色一惊,手里不管抓着什么都匆匆放下了,拱手行礼道:“公主。”

    唯有吴有宜把头稍抬了些起来,惊惶地说:“公主怎么来了,可是殿帅?”

    “不是,吴太医莫慌。”程慕宁笑笑,说:“本宫几日不在宫里,听闻珍妃出了这样大的事,便想亲自过来问一问。”

    吴有宜松了口气,“是这样,珍妃娘娘她——”

    “不着急。”程慕宁打断他,说:“本宫胃疾隐隐发作,顺带叫孟太医给我瞧一瞧。”

    角落的孟佐蓝心下一个咯噔,暗道不好,公主这胃疾一犯准没好事。

    果然,三人进到后堂供人休憩的隔间,便有两名禁军牢牢看守在外。吴有宜余光一瞥,心下也反应过来,他瞥了眼孟佐蓝,轻轻叹了声气。

    入了公主的眼,比入皇后的眼更有前途。

    然而孟佐蓝此刻还不明白吴有宜这一眼的意思,只谨慎地坐在墩子上给公主把脉。

    在他把脉的间隙,吴有宜已经将许嬿的情况一五一十与程慕宁说尽。程慕宁偏过头说:“珍妃没有大碍,本宫就放心了,不过我这里新得一件物什,想起太医看看。”

    说罢,银竹便将那盛放珠子的匣子递上去。

    吴有宜迟疑接过,打开一瞧,他屏住了呼吸,却好像也并不是很意外,只将那匣子阖上,“公主……”

    程慕宁坐在那里没有动,看着孟佐蓝给她把脉的手,说:“太医是伺候过先帝的,本宫与圣上是双生子,打小身子就不算十分康健,我还好,圣上却总不大好,幼时不是风寒就是咳嗽,吴太医医术精湛得父皇爱重,因此圣上病中也每每都是吴太医诊脉照料,整个太医院,他最信任你,想必有什么要做的,也只会吩咐你。”

    吴有宜沉默了,颤巍巍地跪下说:“臣愧对先帝,没有照顾好圣上,也没有照顾好公主。”

    “我不是来追究太医的过失。”程慕宁说:“我且问你,你这用避子香制成的珠串,可会伤人根本?”

    搭在她腕上的三根手指猛地一颤,程慕宁斜眼看过去,孟佐蓝脸色已经白了。

    吴有宜的声音缓缓响起:“臣绝不敢做出伤害龙体之事,那避子香对男子并无害处,只是,只是行房事时令女子不宜有孕,即便侥幸有了,也极易滑胎。”

    程慕宁道:“因为觉得早晚要滑胎,所以即便诊出喜脉也隐而不报?”

    吴有宜静了片刻,摇了摇头,说:“微臣事先并不知珍妃有孕。”

    程慕宁道:“那皇后呢?”

    吴有宜动了动唇,露出为难的神色。

    “皇后在太医院有她自己的人。”程慕宁唇角微翘,温和地说:“但你要是真的什么都不知道,就不会坐在这个位置十余年了,吴太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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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70  ? 第 70 章

    ◎任谁也不可能毫无心计地走到今天。◎

    公主说话轻声细语, 可吴有宜莫名心颤。

    他保持着拱手的姿势沉默须臾,叹了声气才说:“微臣年六十有余,本该是告老还乡的时候, 三个月前已递交了辞呈, 可逢朝中事多, 圣上日夜操劳, 一时耽搁了下来……”

    “我明白。”程慕宁说:“待这两桩案子办完,宫里安定了,吴太医的辞呈我会请圣上批下。”

    吴有宜躬了躬身,“那就有劳公主了。”

    这就是可以开诚布公说话的意思了。程慕宁说:“举手之劳, 吴太医不必拘礼,坐下说话吧。孟太医,扶吴太医起身。”

    适才两人简单的几句谈话已经让孟佐蓝心里七上八下,他怔了好一会儿才把吴有宜扶起来, 深知接下去的话不该再听了, 于是拱了拱手说:“那个,既然公主与吴太医有话要说, 下官便先退——”

    吴有宜却说:“汝贤,再给公主搭个脉吧。”

    孟佐蓝闻言顿住, 望了吴有宜一眼, 吴有宜却看着公主。

    公主没有说话,可她伸出来搭脉的手却始终没有收回去,孟佐蓝唇瓣微动,只好惶惶落座。

    只是对比公主平稳的脉象, 他的脉好像更紊乱。

    究竟为什么, 他要在这里?

    此时吴有宜缓了声气, 徐徐说:“圣上腕上的珠串原本是微臣亲手制成, 除了避子,还有安神静心的功效,因此那珠子里藏有多种草药,虽说叫沉香木的味道掩住了,但是真是假,微臣还是能辨出个究竟的。半年多前微臣给圣上请脉便隐隐察觉不对,只是……只是那时微臣每每请脉,都有皇后在侧。”

    程慕宁眉梢微挑,半年多前……

    正是她刚回京的时候,那时程峥称病不出,的确是皇后日夜侍疾,也就是那时候起两人的关系才逐渐热络起来。

    原来这就是皇后那时侍疾的目的,她要博的根本不是程峥的宠爱,而是这后宫之中唯一的皇嗣。

    程慕宁道:“皇后的身孕几个月了?”

    孟佐蓝的呼吸都屏住了,他不想听,但脑子却不由自主地捋起了脉络。

    吴有宜摇头,道:“具体情况微臣的确不知,太医院的廖昂是皇后一手提上来的,皇后只信他,每每请脉也只要他去。廖昂办事很谨慎,开方抓药煎药都只经他一人手,留的病案也只写皇后风寒头疼,那多半是假的,微臣留心过那药渣,大抵是给有孕三四个月的妇人保胎用的。其中还有几味重药,皇后的身子,恐怕也不算很好。”

    程慕宁蹙了下眉,露出思忖的神情。

    怪不得中秋前皇后便称病不出,恐怕是怕露出破绽,夜宴当晚她也寡言少语,几乎没有露过头,之后遭逢遇刺她更是受到惊吓直接昏了过去,一连病到了现在,程峥那个胆小的性子尚且没吓成这样,想来是动了胎气的缘故,偏偏她又不能大张旗鼓地宣扬,只好在自己的寝宫里养胎。

    也幸好这阵子朝中事多,要不是许嬿忽然小产,恐怕都没人把注意力放在后宫。

    但如此一来,她自己也瞒不了多久。

    程慕宁看向吴有宜,说:“你早得知圣上的珠串被调包,又得知了皇后有孕,后来为何不报给圣上?”

    吴有宜起身,又要跪,程慕宁拦住他,“吴太医,本宫不是在问罪于你。”

    吴有宜却没有坐,他嗓音里透着疲惫,道:“瞒而不报的确有欺君之嫌,只是臣一把年纪,原不愿在致仕前再沾惹内宫是非,还望公主……不要怪罪。”

    是了,要不是辞呈没被批下来,吴有宜这会儿已经不在宫里了,是非对错又与他有什么干系,程峥想追究也追究不到他头上。

    只是,吴有宜可以出宫一走了之,皇后却不行,待程峥反应过来,他二人那点夫妻情分,就都要成仇怨了。

    不过皇后也很聪明,她知道这件事程峥没法在明面上计较,只能是哑巴吃黄连,她或许根本就不在意那点情分。

    皇嗣才是最重要的。

    只是许嬿有孕并不在她的计划里,更何况是在这个许家将要倒台的时候,她必然不可能让许嬿凭着这个孩子逃过一劫。

    程慕宁早就知道,在宫里这么多年,前朝后宫乱象丛生,任谁也不可能毫无心计地走到今天。

    或许即便许嬿没有身孕,今日也逃不过灵嫔这一刀,这次她命大没死,来日就很难说了。

    隔间里,另外两人的呼吸声在程慕宁的沉默里放大,吴有宜拱手半响有些受不住,不免微微颤了颤。

    这点颤动落在程慕宁眼里,她思绪逐渐回笼,说:“吴太医不必惊惶,本宫今日没有与太医说过话,改日圣上问起,太医该怎么答就怎么答,不必顾虑太多。”

    吴有宜心下感激,“多谢公主。”

    程慕宁没有再续这个话题,起身说:“孟太医,开方吧,一会儿我让侍女过来拿药。”

    她说罢就要离开。

    吴有宜望着她,不知在想什么,倏地往前迈一步,“公主。”

    程慕宁顿步,“太医还有什么事?”

    吴有宜低头犹豫片刻,还是提了这件事,“当年公主在邓州时,圣上给公主下的药原本是经由我手。”

    吴有宜说罢特意顿了顿,观察程慕宁的神情,她脸上并无半分讶然,甚至连痛色都没有。

    果然,公主什么都知道。

    吴有宜喉间苦涩,竟是有一点心疼,也不知是心疼眼前这位本来该无忧无虑的贵女,还是心疼这对姐弟幼时亲密无间的情谊。

    他轻轻一叹,说:“圣上反复吩咐,不能伤公主性命,微臣不敢不尊圣命,可先帝在天有灵,臣也不敢真去害公主,原本想着天高皇帝远,公主在邓州究竟什么情况圣上也不能确切得知,时日一长,那点顾虑也就放下了,因此那药臣配得谨慎,按照臣的配方,公主即便服用个一年半载,也断不可能内虚至此。公主回宫后臣给公主诊脉,那时便觉得蹊跷。”

    程慕宁沉默须臾,扬眉说:“有人换了我的药?”

    吴有宜说:“总之,那绝不是臣给圣上的药。”

    那就是许敬卿了,程慕宁垂目一笑,心下却并无波澜。

    当年程峥要给她下的是什么药,时至今日也没有那么重要了。

    程慕宁颔了颔首,道:“有劳太医告知。”

    吴有宜躬身恭送。

    孟佐蓝也慌乱地拱起手,直待那布帘一撩,公主的身影消失,孟佐蓝腿一软,缓缓地坐在墩子上。

    直到吴有宜转过身说:“今日与公主这番对话——”

    孟佐蓝又赶忙站起来,道:“吴太医千万放心,下官一定烂在肚子里,全当没听见。”

    他这副避之不及的模样令吴有宜无奈一笑,他道:“你要是当没听见,公主岂非白费心思,叫你在旁诊脉了?”

    孟佐蓝讪讪道:“下官没有明白……”

    “你明白,你啊,就是装傻。”吴有宜摇了摇头,在那桌前给自己倒了杯茶,“前朝后宫,哪里都分个派系,太医院也不例外,能够明哲保身的只有两种人,要么是不惜命不怕死,要么是没本事不叫人看见,你平日虽不显山不露水,可惜公主那双眼锃亮,却看得比谁都明白。今日公主留你听了这些宫中秘事,你便已经没有退路了。”

    孟佐蓝唇畔的弧度顿时僵硬,捏诺说:“也不至于……我就是个大夫。”

    吴有宜没有再答这话,但孟佐蓝在这样的沉默里明白,自己已经掉进坑里了。

    他浑水摸鱼的日子,就要结束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