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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第261章

    事已至此,太子不得不被逼着让步。

    从寝殿出来后,他忍不住同紧随其后的师文宣抱怨起来。

    “父皇当真是年纪大了,如今行事竟这般优柔寡断,老三摆明了是与国师同谋,父皇居然就这么轻而易举地放过他了。”

    “殿下切莫急躁……”师文宣拍了拍他的肩膀,“当日您因着泰山封禅一事在殿前与圣上盎盂相击,圣上虽勃然大怒,罚您在东宫自省,却每日都会让内侍将奏折誊抄一份,送去给您批阅,但您瞧方才圣上的口谕,可说得明明白白,不许三皇子干政。”

    太子那会儿已然被怒气冲昏头脑,如何能将崇文帝说的话记得清楚?当下经师文宣提醒,他才缓缓回忆起来,“那老师的意思是,父皇并非真的相信老三的说辞?”

    师文宣颔首,“想来圣上仁善,念着与三皇子终归是父子一场,留有情面罢了。”

    “但若此事不成,一朝让老三生了警惕,再想要拿捏住他的把柄,可就难了。”太子喟然长叹,语气间是止不住的惋惜,“枉顾老七费心给孤白忙活一场,孤实在过意不去。”

    “殿下,照当下的情势来看,圣上已然对三皇子心生嫌隙,恐再难委以重任,幽禁三个月,足以改变很多事情了。”师文宣捋了把胡须,温温和和地安抚他道:“正所谓‘谋事在人成事在天’,殿下只管代圣上处理好朝中政事,那三皇子为非作恶多年,总有其自食恶果的那一日……”

    师文宣一提政事,太子骤然想起在七皇子的来信中有提到,炼制夷草膏的狄历部落请求向熹和归顺称臣,想着此事还未解决,他敛了敛神思后,复又差内侍去请旨面圣。

    “老七拢共拜托了孤这两件事儿,可不能两件事都办不成。”

    师文宣知道他说的是何事,崇文帝既然已经知道夷草膏出自关外,必不会应许狄历部落归顺,太子也就是走一趟,去要个谕旨好回了睿王交差罢了,他拱了拱手,“臣恭送殿下。”

    “唉……”太子走远,秦师爷忽而凑上前来,暗自叹了口气,“没想到这睿王平日瞧着不露锋芒,倒是个伶俐之人,多亏了他找到国师戕害陛下的证据,咱们此番才能主动出击,只是有些可惜,让三皇子逃过一劫。”

    师文宣笑了笑,“怕是你猜错了。”

    “猜错了?”秦师爷诧异,“不是睿王,还能是谁?”

    师文宣笑意更深,“准是老夫那好学生发现了端倪,偏不想往自己身上揽麻烦事儿,借着睿王的嘴,将此事告知给了太子。”他从太子那里见过睿王上疏的奏本,其中对于如何发现夷草膏的过程,睿王写得及其含糊,几乎一笔带过,但在谢见君命人送来的密信中,整件事情的来龙去脉却被记录得清清楚楚,甚是详细,由此可见,此事是出自谁的手笔,昭然若揭。

    远在黄杨县的谢见君此时耳朵一阵发热,他摸了摸滚烫的耳垂,裹紧身上的薄被。

    “怎么了?”宋沅礼原是闭眼假寐,听着有布料摩擦的“窸窸窣窣”声音,赶忙睁开双眸。

    “无碍,只是有点热罢了。”谢见君半阖着眼搭话,他音色较寻常时候低沉些,还带着些许病中的喑哑。

    谁能想到已经进五月了,春山暖日和风,他还能染上风寒。从昨日起这身子骨便不爽利,浑身上下似是被人拿着丝瓜瓤狠狠地搓过一遍,酸疼得厉害。

    找灶房里的婆子要了碗姜水喝下,又差侍从去七皇子跟前告了假,他将被子一蒙就昏睡了过去,不成想入夜发起了热,烧得神志不清时,他听见有熟悉的说话声,以及屋门开开合合的动静,是宋沅礼将太医请来了。

    这又是搭脉又是开药,一通折腾到进夜半。宋沅礼担心随行内侍们服侍得不熨帖不上心,干脆窝在屋中的软榻上将就了一宿,一面时时给他替换额前温热的帕子,一面试探着他的体温,一整夜没睡安稳,这会儿腰酸背疼,不过抖抖筋骨,五官都皱作一团。

    “不枉折腾我这么多烫,这身上摸着总算不热了。”

    谢见君扯出一抹笑意,“各屋里都安排了侍奉的人,你留在这儿,不怕被我传染了风寒?”

    “你就贫吧。”宋沅礼揭下他额前的帕子,丢进一旁的木盆中,“你可真行,有病不寻太医,还能自个儿闷着不吭声。”

    “本想着睡一觉捂捂汗,兴许醒来就没事了。”谢见君就着他搭过来的手,半撑着坐起身来,“今日可有京中送来的回信?”

    “刚醒便琢磨这些事儿,你可歇歇吧,从在黄杨县落脚到现在,还没正经休息休息呢,即便铁打的身子也经不起这般折腾,更何况是你……”宋沅礼没好气道,扶他坐稳后,又忙忙活活地知会门外的内侍,命其将药端过来。

    内侍们都知道屋里住着的这位是睿王最为器重的人,自然不敢怠慢,哪怕昨夜不用他们进屋中伺候,他们亦没有离开屋门前半步,现下得了吩咐后,小跑着往楼下灶房去。

    屋外清净了,宋沅礼掩紧门,回身朝谢见君摇头,“别惦记了,不曾有来信,只是今日一早,萨尔其满来过,睿王殿下以圣上病重,一卧不起,暂未处理国事为由,将他打发走了。”

    正说着,叩门声起,七皇子从内侍们那儿听说谢见君醒了,特此前来探病。

    谢见君担心给七皇子过了病气,让宋沅礼帮着放下床榻上的帷帘,这才请人进来。

    “谢卿,你病好些了吗?”七皇子三步并作两步跨进门,一屁股挨着床榻跟前坐下。

    谢见君刚想开口,从喉间涌上来一阵痒意,他不得不掩嘴咳了两声,咳得满口一股子血腥气,扯得胸腔疼得发紧。

    “都是孤太无用了,事事要谢卿帮着孤分忧解难,那日在西戎营帐便是如此……”七皇子自顾自地嘟囔起来,听上去沮丧极了。

    谢见君不明白他只是染了风寒,这小少年怎么就内疚上了,但看其耷拉着脑袋,像只满身绒毛被雨打湿的可怜小狗,他这心里又有些不得劲,“为殿下分忧是微臣的职责,但咱们与西戎王会面当日,若非殿下持正不挠,给西戎王立了我朝之国威,后续两方商谈互市事宜必不会这般顺利,再者言……”

    他又咳了两声,清了清沙哑的嗓子继续道:“再者言,微臣只是吹了点冷风,实在不足让殿下挂念。”

    七皇子得了夸奖,心中喜不自胜,再开口时,脸上带了几分腼腆,“谢卿帮了太子哥哥这么大的忙,孤过问两句,也是应该的。”

    小少年被两句好听的话轻而易举地哄好,谢见君见状也跟着放松下来,便问起互市商谈的进程如何,算起来这中间来回拉扯了,也有半个月了。

    “昨日听宋卿道,已然接近尾声,说是再有个几日,便可敲定下来呢。”七皇子乖巧回话,“谢卿一定要早早养好身子,介时孤在黄杨县设宴邀请西戎王前来庆贺,谢卿可不能缺席。”

    谢见君眉眼微翘,温声道了句“好”

    ————

    再接到京中的消息,已是一旬过去了。

    这日,谢见君风寒初愈,正窝在屋里给云胡写家书,内侍急匆匆地敲门,说睿王殿下急召他前去议事。

    他第一反应便是崇文帝的谕旨到了,遂忙不迭更衣出门,随内侍往厅中去。

    “谢卿,你快些瞧瞧!”七皇子脸色阴沉,眸中尽显愠怒之意。

    谢见君不明所以,暗道依着奏本上的说辞,崇文帝应该不会准许让狄历部落归顺,怎么小少年看起来这般生气?正疑惑着呢,他接过书信揭开一瞧,是太子回信说夷草膏投毒一案,国师供认不讳,并意图刺杀父皇,被三皇子当场诛杀,父皇念三皇子救驾有恩,不追究此案,只罚其回府自省。

    就这么结束了?此等危害龙体的大事,说不追究就不追究了?谢见君颇有些意外,没看出来这崇文帝还挺纵容三皇子的,只是不知道他自个儿的身子骨能不能扛得住这波纵容。

    眼下事情尘埃落定,他们远在黄杨县,即便再不甘心,但也是鞭长莫及,他好声好气地劝着炸了毛的七皇子,“殿下,咱们将这些人证物证呈到圣上面前,是为了让圣上知晓国师心怀不轨的真面目,如今这目的已然达成,殿下该高兴才是呢。”

    七皇子窝了满肚子的火没地方发作,又不敢表现得太明显,兀自跌坐回椅子上,手握着扶柄咯吱作响。他本以为靠着搜集来的夷草膏,能够逼着国师吐出些什么东西来,好攀咬住三皇子,替太子清理继位的路,可这国师未免太愚蠢了些,偏赶在要紧关头行刺,平白搭上一条命。

    “殿下,圣上的谕旨已到,当务之急,咱们还是先拒了旗黑那边的请求。”谢见君再度提醒。早些同狄历部落划清界限,早些了却一桩心事,不过将来待与西戎的互市一开,还得让黄杨县的县令盯紧了,以防夷草膏流通进入熹和,祸害熹和的百姓。

    小少年还有些愤愤然,故而提笔给旗黑写信时,语气之刁钻,用词之苛刻,连谢见君瞧了都皱眉,但最终还是命人给狄历部落送了过去。

    从那天以后,旗黑安分了下来,再无给过任何回应,仿若先前大费周章,命使节前来请求归顺一事从未发生似的,这等寡民小国原就不引人瞩目,故而此事终了后,大伙儿的目光仍旧放在互市上。

    往后又过了五日,长达一个月的繁冗谈判终于落下帷幕,正如七皇子所言,他挑着黄道吉日,在黄杨县镇国中数一数二的酒楼设宴,邀请西戎王前来恭贺两国顺利达成协作。

    大抵促成互市通商,本就是两朝的心愿,即便各自心里的那柄算盘珠子瞧得噼啪响,两朝的官员们齐齐坐在一起推杯换盏,语笑喧哗,感情好得犹如数年未见的亲兄弟。

    睿王率先举杯敬酒,庆贺熹和与西戎两国“交得其道,千里同好,固于胶漆,坚于金石”

    西戎王起身回敬,他学不了熹和人文绉绉的说话方式,自然也不懂劳什子的引经据典,只扯了两句漂亮话,寓意青山一道,同担风雨。

    这等融洽的气氛一直维持到天黑,夜幕低垂,孤月当空,今晚的黄杨县格外安静。

    “有刺客!快护驾!”

    一行身形高大之人,额发蒙面,一手持烈焰火把,一手持凛冽长刀,直直地冲进了睿王设宴的酒楼之中。

    第262章

    乍一遇袭,两朝官员第一反应便是对方想要趁这鸿门宴,将自己一网打尽,但冲破守军防卫圈的匪徒们已然杀红了眼,见着人就无差别地挥刀,下手之重,当即有人被砍掉了半个胳膊,那人疼得在地上翻滚,撕心裂肺地嚎叫着。

    “谢、谢卿,咱们、咱们怎么办?”七皇子被谢见君护在身后,哆哆嗦嗦地问道。他们此番设宴,为了避免西戎王再搞出诸如马酒之类的幺蛾子,特地选在黄杨县,没成想在本朝的地盘,酒宴未散,便生了变故。

    看这群匪徒的身形装扮,加上口中叽哩哇啦令人听不懂的西戎语,谢见君几乎可以断定,是狄历部落的王上旗黑,因着被崇文帝拒绝归顺称臣,生了怨怼之心,妄图趁着两国官员懈怠之时,对他们打击报复。

    “殿下别慌,微臣定会护您安危。”他温声安抚着被吓得直打颤的七皇子,顺势观察起眼前的局势。

    这旗黑派来的人不在少数,且个个都是精锐,普通的士兵根本不是他们的对手,顷刻间便有许多人都受了伤,其中不乏有熹和的文官,这些文官平日里养尊处优惯了,哪里见过这等惊心动魄刀光剑影的场面,一个个如丧家之犬,一面落荒逃散,一面扯着嗓子叫嚷。

    “护驾!护驾!”

    但两国会晤,为了防止对方派兵突袭,大多数守军都被布防在了各自的营地,就连跟西戎王前来的士兵也被程琰带兵堵在了城外,以至于城中守卫松散,这会儿派不上多大的用场,但不知这行人是如何避开守军入城的,但是眼下纠结这个问题,早已经无用。

    匪徒们像是提早约好了一般,他们兵分二路,一拨人冲向了西戎王,另一拨人则挥刀朝七皇子而来,与此同时,伴随着“嗖嗖嗖”几道破空声,接二连三的利箭扎进了屋中,将围困在一起的众人一下子冲散了。

    守军们趁机撕开个口子,护着七皇子和谢见君等众官员下楼。

    然酒楼外也没能好到哪儿去,眼前是被自己高大壮硕的持刀匪徒,身后是不知从哪里飞来的箭,众人举步维艰。

    原本空寂的长街,此时哀嚎遍野,空气中弥漫着浓重的血腥气,不少官员都被吓得脸色煞白,踉踉跄跄地被推搡着走。

    “谢大人……”守军的将领拨开人群,凑到谢见君跟前,“属下已命人去给常将军和程将军传信,最多一盏茶的功夫,援兵便能赶到这里,还请您和七皇子随属下先行回驿馆安顿。”

    谢见君正有此意,这长街实在开阔,连个躲避的地方都没有,与其在这儿给匪徒当箭靶子,不如回驿馆,大门一关,等援军来。

    他点点头,“那就有劳将军了。”

    得到应许,那将领立时带上几个士兵,掩护着他二人往驿馆方向走。

    众人刚经历过一场厮杀,此时满身血污,连盔甲上都沾了黏腻的血,七皇子瞧了直作呕,脚下的步伐都慢了。

    “殿下再忍耐些时……”谢见君不得不扯下束带,蒙住他的双眸。

    冷不丁矮巷中窜出一小支队伍,约摸着有七八个人。

    夜色昏暗,认清被包围在中间的小少年,正是他们要找的睿王后,为首之人一声令下,刀剑相击的刺耳声起,谢见君将七皇子拽到身后,掩护他躲避呼啸而来的利箭。

    黑压压的夜空中一声急促的惊呼,有匪徒绕到二人身后,意图发动突袭,七皇子被吓得动弹不得,脚下仿若生了根似的,紧紧地扎在地上,挪不开半步。

    眼见着泛着寒光的长刀破空劈下来,谢见君眼疾手快地俯身上前,将他结结实实地护在怀中,打算用自己的血肉之躯替他抗下这一刀。

    意料之中的疼痛并没有出现,伴随着一声重重的闷响,面前约摸着高他大半个头的匪徒应声倒地,那人身后是提着四指宽木棍的……

    “黄、黄向文?”谢见君惊呼。这不是他们入城当日,朝七皇子扔石头的那个疯子吗?他如何会出现在这里,还提着木棍?

    “打死你们!把你们都打死!”黄向文挥舞着手中的木棍,一下接一下地重击着倒地的匪徒,直至这人脑浆四溅,还不曾停手。

    有匪徒听着这边的动静,见自己人被杀,一时面露狰狞,手中的刀柄攥得咯吱响,嘴里还骂骂咧咧,谢见君甚至不用宗哲翻译,都能猜的出来,这是打算将他们碎尸万段呢。

    “快走!赶紧离开这儿!”,他朝兴奋到不知疲倦的黄向文扬声叫嚷道。纵然首要的任务是保护七皇子安然无恙,但他也不想看一个文弱书生以卵击石,故而腾出手来,打算将黄向文拽到跟前。

    哪知这疯子像是着了魔一般,直直地朝交战的人群中冲了过去,一面高举着木棍横冲直闯,一面大呼,“死了!杀死你们,都死了!”

    长刀没入他胸膛的那一刻,谢见君捂住了七皇子蹭掉束带的眼眸。

    ————

    被黄向文一打岔,原定要一盏茶才能赶过来的援军到了。

    负伤的匪徒哪里能比得上常知衍亲率的精兵?不过三五个回合便齐齐败下阵来,被守军们钳制住,五花大绑地丢在地上。

    谢见君安置好受惊的七皇子,上前一把扯下为首之人的面巾,“萨尔其满?”

    那会儿这七八个人刚从巷子里冲出来时,他便觉得领头的匪徒身形瞧着有些眼熟,声音也似是有所耳闻,如今活生生的人就撩在眼前,倒是将旗黑派人刺杀睿王和西戎王的猜测,一并给证实了。

    被揭穿真面目,萨尔其满也不装先前出使时表现出来的低声下气任人揉捏的卑微模样,他朝着谢见君猛啐了一口,“你们这些熹和人出尔反尔!背信弃义!”

    突然从他口中蹦出来这么一句话,谢见君愣了下,脱口而出,“你会说熹和语?”

    萨尔其满冷哼一声,别过脸去,算是默认了此事。

    但谢见君在意的并非这个,他继续道:“既然你能听懂,也会说,那沟通起来可就容易多了。”

    他挥退前来翻译的通事宗哲,钳着萨尔其满的下巴,迫使此人看向自己,而后有些好奇地发问,“我朝自始至终不曾点头应许贵部归顺称臣,你出使时带来的蜜蜡,睿王殿下也吩咐人悉数归还,我倒想问问,何来‘出尔反尔,背信弃义’一说?莫不是……”

    他逼近,语气也变得愈发森然,“莫不是有人提早向你们承诺了什么?”

    萨尔其满脸色一变,惊觉自己说错了话,他扯了扯嘴角,“用你们熹和的话来说,要杀要剐,悉听尊便,你别想从我嘴里抠出半个字来。”

    谢见君还想套话,自然不会如这人所愿的那般轻易处置掉。

    他站起身,将指腹上沾染的冷汗蹭到萨尔其满的身上,侧目看向常知衍,“常将军,劳烦您先将这些人带回军营,找个空营帐仔细看顾着。”

    说着,他扫了一眼被捆得结结实实,连口都被堵死的匪徒们,意味深长道:“可要紧把人看住了,今日刺杀睿王殿下一案,本官同他们还有话要问。”

    常知衍也听着萨尔其满意有所指,即便谢见君不吩咐,他也会这么安排。于是,他让程琰带几个心腹,押着人往城外军营走,自己则率兵把睿王,以及今日参加筵席的所有官员,安全送回了驿馆,并将原来驿馆外的守军数目增加了一倍,以防再生事端。

    *

    七皇子今夜吓坏了,一路木木樗樗,直到回了驿馆房间,灌了一大碗太医熬的安神汤药后,整个人才稍稍放松下来,他用力地抓着谢见君不撒手,像是扯着最后一根救命稻草。

    “谢卿,你莫要离开,孤……孤不想自己呆在这儿。”他心里清楚,若不是谢见君寸步不离地守护,今日刺杀,自己还不知是个什么光景,遂此时此刻,他对面前之人的依赖达到巅峰。

    谢见君半跪着把小少年沾满血腥气的鞋袜换下来,同衣物一并交由身后的内侍,嘱咐他们拿去烧掉后,抬手抚了抚他的脊背,温声安抚道:“殿下莫怕,常将军派数百精兵在外守着,不会再有宵小之徒行不轨之事,微臣也会守着您的。”

    “好、好、”七皇子讷讷地点头,也不知听没听进去,须臾,他忽而开口,“谢卿,方才萨尔其满说的那句话,是想让咱们知道朝中有人与他们勾结?”

    “大抵只是说漏嘴了。”谢见君猜测,他瞧萨尔其满的懊悔神色,怎么瞧怎么都不想是故意为之。

    “那你说,是谁跟狄历部落暗中勾结,狼狈为奸?还有……还有他们潜入城内,挑在孤与西戎王设宴之时刺杀,是不是也得了那人的授意?”七皇子惊魂未定,一提起此事,眼眸中满是恐惧。

    “殿下!”谢见君故意拔高了音量,将他从今晚的回忆中拉扯出来,见小少年茫茫然地抬眸看向自己,他又有点心软,遂将声音放得低柔些,“殿下,夜已深,您该歇下了……有何事,咱们明日再做商谈,可好?”

    七皇子扯着衣袖的手猛地攥紧,他心领神会,扶着人躺下时,自己也挨着床榻边儿稳稳当当地坐下。

    一整晚,他都保持着这个姿势一动未动,有几次七皇子从噩梦中惊醒,见着他靠在帷帘上闭眼假寐,便往跟前贴近几分,而后沉沉地睡去。

    *

    转日一大早,谢见君陪七皇子用早膳时,内侍前来通传,说是程琰程将军过来了,还带了狄历部落的消息,眼下正等在厅中。

    直觉不是什么好消息,谢见君干脆只身前往,瞧着程琰起身朝自己行礼时,姿势有些怪异,他不禁关切道:“昨日同萨尔其满等人厮杀时,程将军可是受了伤?”

    程琰被问得一愣怔,反应过来,肉眼可见被西北边境的烈风吹得黑红的脸颊上,现出一抹不自在,他摸了摸鼻子,含含糊糊地应了声,也没说是,也没说不是。

    谢见君见状也没继续发问,招来身边的侍从低语了几句后,便问道程琰此番跑一趟,是有何要紧事。

    “对了对了!”程琰猛地一拍脑袋,“瞧我这记性!主帅命我给谢大人传话,今早二更,西戎王率三千骑兵突袭狄历部落,那王上旗黑与部落守军大败而逃,旗黑更是在逃跑的途中遭遇西戎围剿俘虏,砍下首级悬于西戎营地门前,以儆效尤,部落中的汉子被当场诛杀,女子与哥儿充作军妓,听说老人和孩子也被带走了。”

    “药童呢!他们部落中的那个药童呢?看起来约摸着十岁,是个小汉子,个子不算高,瘦瘦的……”谢见君努力回忆着当日向他透露夷草膏消息的小药童,揪着程琰一边比划孩子的长相,一边焦急地问道。

    程琰下意识摇头,奇怪寻常看起来最是沉稳冷静的谢大人,如今咋这般莫名其妙,一个狄历部落的小药童,与他们有何干系?谁会特意关注一个十岁孩子的下落。

    谢见君心里一沉,好半天才哑着声问道,“被带走的老人和孩子会怎么样?”

    “先是为奴,等到冬日里草场荒了,部落里没了吃食,这群未开化的刁民便会将心思打到孩子身上……”程琰越说,越觉得谢见君脸色阴沉得骇人,他心里一个劲儿地打颤,生怕说错了话,回头再被常知衍收拾一顿,故而磕磕绊绊地找补道:“不、不过,今年未必如此,等开了互市,西戎便会从互市上跟咱们商人买粮食,想必就不会再吃人了……这人肉有啥好吃的,能赶上米面馒头香,他们也是逼不得已……”

    即便听了此话,谢见君脸色也未见好半分。

    半晌,程琰试探着开口,“谢大人,这药童是很重要的人吗?要不请睿王殿下出面,去找西戎王要了这药童回来?”

    “不了。”谢见君跌坐回椅子上,长长地吐出一口气。若七皇子正大光明地去要人,西戎王定然会默认那药童有端倪,不但不会给,兴许还可能给这孩子带来灭顶之灾。

    只是刺杀,便让一个部落从此陨落,这西戎王实在太过凶残。

    但让谢见君就此放任不管,他也狠不下这个心来,毕竟他不杀伯仁,伯仁差点因他而死,遂缓了缓神后,“程将军,劳您给常将军带句话,倘若他的线人有幸见到这个孩子,帮忙给关照一二。”

    “谢大人的嘱托,下官自当给主帅带到。”程琰拱手,“主帅还问,昨日关押起来的那些狄历部落的俘虏该如何处置?”

    “不急。”谢见君摆手,“萨尔其满现下正是逆反之心最为强烈之时,先干晾他几天,让他冷静冷静。”

    “是……”程琰把话带到,当即就要回军营,他还得给常知衍写自责状呢。

    昨夜出了刺杀亲王那么大的事儿,常知衍差点没一脚踹废他,这挨了怒骂,又挨了军棍的滋味委实不好受,今早还被派来传话,程琰如今心中的怨气已经要溢出来了。

    他刚要走,被吩咐出门的侍从去而复返,手里拿回个精巧的小瓷瓶,瞧着挺好看,他止不住多打量了两眼。

    “程将军,这是太医署的金疮药,有活血化瘀消肿止疼之疗效,您一并带着吧。”谢见君朝着侍从使了个眼色。

    山噳~息~督~迦X

    侍从会意,双手将小瓷瓶奉到程琰面前。

    程琰难为情地挑眉,他不晓得谢见君知不知道他是怎么受的伤,可他一贯难以拒绝旁人的示好,故而尴尬地道了声谢,拿了东西,快步狼狈而去。

    送走了程琰,谢见君又去见了七皇子,担心这小少年心悸未平,他尽可能将程琰送来的情报往平淡了复述。

    得知狄历部落一夜之间出此变故,小少年还是忍不住哆嗦了一下,“他们、他们这是咎由自取!太子哥哥说了,多行不义必自毙!”

    谢见君没搭腔,须臾问道昨日俘虏的匪徒怎么办。

    七皇子想了想,一脸正色地郑重其事道:“此事交由谢卿代孤处置,望谢卿早些查明刺杀真相,好问清朝中是谁如此大胆,居然背着父皇同蛮夷勾结,妄图加害孤!”

    ————

    领了差事儿,谢见君隔了三日才去到城外军营。

    萨尔其满被捆着关了两天,每日只给清水,一点馒头渣滓都吃不到,饿得眼冒金星胃抽抽,谢见君提着食篮进来时,他目露凶光,看向食篮的目光犹如饿急了眼的狼,恨不得将其生吞活剥。

    “好久不见。”谢见君走到他面前,盘腿坐下,将罩在食篮上的绢帛扯下来,浓郁的肉香味瞬间溢满整间营帐。

    萨尔其满不由得咽口水,即便是极力压制自己的意志力,也难以将目光从荤肉上挪开。

    “我来这儿,是为了告诉你,狄历部落没了。”

    “什么意思?什么叫没了?你们干了什么?!”萨尔其满如梦初醒,厉声质问道。

    “您这话说得可真有意思……”谢见君笑了笑,“只许你们刺杀我朝睿王殿下,不兴旁人报复?再者言,将尔等灭亡之人,是你们的西戎王,与我朝何干?”

    “这不可能!西戎王不会对我们赶尽杀绝,我们是他的属臣!他若行此事,如何服众?!”萨尔其满默念着跌坐回原处,他不相信自己听来的消息,只当谢见君是为了套取他的情报,而蒙骗于他。

    “谴责西戎王对你们赶尽杀绝,你怎么不提你们干了什么?这会儿关心自己部落,不觉得太可笑了?你们纵容夷草膏在部落里盛行时,可曾想过这东西对人伤害极深,会致人丧命吗?”谢见君一连□□问,成功地激怒了萨尔其满。

    “你懂什么?”萨尔其满双目通红,俨然已经丧失理智,“你们熹和泱泱大国,富有四海,哪知我们狄历部落有多艰难,王上并非纵容,只是需要这笔钱抵作军费,供养军士,有朝一日可以摆脱西戎的控制!他们吸食夷草膏,也是为了部落的将来,即便为此丧命又何妨?古来征战者,哪里有不丧命的!他们泉下有知,也会理解的!”

    谢见君被他这番谬论气笑,“那你可明白一个道理,‘君以此兴,必以此亡’?”

    “命都没了,谁还在乎这些东西!你不懂!你不懂!”他如丧考妣地叫嚷着,那声音凄厉,又带着些许的心酸与无奈。

    谢见君哽了哽,决定岔开话题,问起那日他所言,说熹和出尔反尔是为何意。

    “你想知道?”萨尔其满冷笑,似是觉得自己拿捏住了一个把柄,他又重新端坐起来,“除非你让我活着。”

    “也不是不可,但我能得到什么?”谢见君正儿八经地同他做起了买卖,“告诉我那人是谁,以及他让你们干甚,我可以酌情考虑向睿王殿下求情。”

    “但如果我守口如瓶,他也能让我活下来,说不定还会帮我报仇。”萨尔其满忽而大笑起来,他自以为戏弄了谢见君,等着看他恼羞成怒。

    哪知谢见君只是掸了掸衣裳上的灰尘,便起身收拾好食盒,“既然如此,咱们拭目以待,看那人容不容你被押解回上京,带到崇文帝面前。”

    说着,他无视萨尔其满气急败坏的模样,掀开帐帘,径直走了出去。

    “从今日起,把营帐外的守卫全部都撤走,每日只给帐中之人送一餐,回上京之前,只要饿不死就行。”

    他故意扬声吩咐守卫,为的就是让萨尔其满也听见,意料之中铁链重重地砸在地上。

    在萨尔其满怒吼声中,谢见君提着早已放凉的食盒扬长而去。

    *

    眨眼三日后,他照常给云胡写家书,侍从来报,说萨尔其满要见他。

    “谢大人,晌午时分,主帅从营帐外经过,听见帐中有打斗的声音,他担心帐中那人有恙,赶紧入账内,这才发现有一熹和士兵打扮的汉子,假借送饭为由,刺杀萨尔其满,幸亏主帅发现及时,那汉子见事情败露,当场自戕而亡。”程琰接他去城外军营的路上,将此事告知与他。

    “萨尔其满如何?”谢见君问。

    “受了点轻伤,程将军命军医前去给他包扎,现在已无碍,只是……”程琰顿了顿,“只是他饭也不吃,水也不喝,一个人闷坐着一语不发,半个时辰后才说要见您。”

    谢见君听了个大概,心道自己赌对了。他那日在帐中呆了片刻,定然会让有心人察觉到异常,急于下手封口。他之所以当众说要撤走守卫,也是给藏在暗处的人动手的机会。

    然其实他早就跟常知衍通过气,明着将看守的士兵撤走,实际派心腹把营帐严密保护起来,如此,怎可能让奸人得逞?

    再见到萨尔其满,这人衣衫褴褛,血迹斑斑,一副颓然之势,再无先前半点的意气风发。

    “听说你要见我?”谢见君居高临下地望着他。

    萨尔其满微抬了下眼皮,被匕首划破的伤口如油煎火燎,疼得他太阳穴突突突地跳。好在那匕首上没有淬毒,否则他这会儿已经是一具冰冷的尸首了。

    “是你安排人刺杀我,对吗?”他满脸的怨恨神色,连声音都浸着恨意。

    “不是。”谢见君言简意赅地否认。

    “我不信!定然是你为了从我这得到情报,故意演了一出戏,想让我就此依附于你们!”萨尔其满恶狠狠道,他拳头握得死死的,哪怕是挣开了伤口也全然不在意。

    谢见君唇角半勾,只淡淡地扫了他一眼,萨尔其满心里骤然咯噔一瞬,下一刻,透着些许冷意的声音响起,

    “我为何要向你证明,前来刺杀你,迫不及待想要取你性命之人,并非是我安排的?”

    第263章

    萨尔其满没料到处心积虑地质问,居然能得来这么一句话,他迷茫片刻,听着谢见君继续不紧不慢道:“此事信不信,全然在你,你大可再赌一把试试,但并非每回都有人恰好从帐门外经过,发善心顺手进来救你。”

    他本以为胜券在握,可以借手里攥着的把柄,替自己博一条生路,不成想谢见君根本不在意他的死活,帐外的守卫说撤走就撤走,只吊着他那口气,保他能活到熹和的皇帝面前。

    但、但若是这么轻易地亮出底牌……他有些犹豫,担心熹和的官员卸磨杀驴,得到想要的东西后便弄死他,以绝后患。

    “我知道你在想什么……”谢见君笃定地开口,“你在权衡自己该相信哪一边,对吗?”

    一语被猜中心思,萨尔其满彼时已经不感到惊讶了,如今他为鱼肉,旁人为刀俎,无论选择谁,都是任人揉捏的份。

    “我还是那句话,今日刺杀并非是我安排的戏码,信不信由你,你若肯吐露出背后指使你的人,我可以酌情给你求情,留条命作为狄历部落的遗孤,如果你执意不肯说,也无妨,总归这一路回上京,山长水远,变数多得很。”

    谢见君言毕,感觉似是耗尽了仅有的耐心,来回踱了两步后便要撂帐帘。

    “等等,你说话、你说话可否算数?你当真能保我活着?”萨尔其满出声留人,他预感继续僵持下去,自己也不会再占据上风,与其单枪匹马地应付一路上时不时的刺杀,不如合作,最终的结果再差劲,也就是赔上一条烂命。

    “那要看你有没有诚心,我才能考虑酌情到什么程度。”谢见君重新坐了回来,单手支着下颌,示意他接着往下说。

    萨尔其满警惕地四下望了一周,身子微微前倾,附在他耳边,低声耳语起来。

    片刻,谢见君神色凝重地掀开帘子走了出去。

    “如何?”等在外的常知衍凑上前来问道:“可说了些什么?动静这般小,我一句都没听到。”

    谢见君朝他使了个眼色,“不知好歹的东西,都已经到这步田地,居然还死咬着一个字也不肯透露,罢了,既是如此,便放他自生自灭。”

    常知衍会意,当即叫来自己的亲信,吩咐他们看好帐中的人,不许任何人接近。

    送谢见君回城中驿馆时,他的手里被塞了张纸条,打开来看,是谢见君吩咐他避开众人耳目,去找点东西。

    ————

    往后的日子里,看似风平浪静的使团却莫名地暗流涌动起来,年轻的睿王殿下以刺杀受惊为由,命守军将驿馆围了个水泄不通,看似是为了保护诸位官员的安危,实则是软禁。

    从萨尔其满那里得来的情报太过于震惊,为避免走漏风声,他不得不出此下策,将所有人严防死守。

    期间守军们抓获了一名趁夜私自翻越驿馆,往外送信的灶房小厮,从他身上翻找出来的书信中清晰地记载了从使团落脚在黄杨县到如今发生的种种,但小厮是个忠心的,常知衍还没来得及撬开他的嘴,便被他寻着时机自戕了。

    后睿王下旨,自今日起,凡发现使团中有异动者,无需上报奏明,即刻原地诛杀,以儆效尤。

    此等紧张微妙的局势一直维持到与西戎签订互市条约。

    有了上回被刺杀的前车之鉴,西戎王这次谨慎得很,签订条约的地点设立在了两国交界处,且重兵把守,再没给任何人奇袭的机会。

    互市东起黄杨县,西抵桦南镇,绵延数十里,逢五向两朝商人开放。

    使团离开黄杨县前,正赶上互市开市,谢见君特地前去转了一圈。

    西戎牧民们驱赶着成群的牛羊过来边境,与携带布匹、粮食等物的熹和商人们交易,想要购置茶叶和铁器的牧民,则带上骏马,前往茶马司置换。

    关口处帐包鳞次栉比,一片热热闹闹,人声鼎沸的太平景象。

    来黄杨县一个来月,谢见君终于从黄杨县百姓的脸上见了踏踏实实的笑意。

    无论这份来之不易的和平能支撑多久,至少此时,这座经受近百年战乱折磨的小镇,总算有了蓬勃的生气。

    *

    五月过半,使团启程回上京。

    来时,是常知衍亲自带兵迎接,归时,是常知衍亲自带兵护送。

    走出黄杨县,越过分界的石碑,谢见君回眸看着这座不起眼的小城,在自己的视线中愈行愈远,禁不住有些唏嘘。

    “不打仗,还有互市可以买卖东西,百姓们定然能安居乐业。”常知衍瞧出他眸底的复杂情绪,纵马到他跟前笑道。

    “是啊,只要他们过上好日子,便不枉吾等跋山涉水走这一趟。”谢见君感叹,余光中瞥见押送萨尔其满的马车,他道:“小常将军,那些被俘获的狄历部落的人最后如何处置?”

    萨尔其满需要进京面见崇文帝,但当时一起前来行刺睿王的那些匪徒,则留在了军营里。

    “他们呐……”听谢见君问起这个,常知衍眉梢微挑,“刺杀亲王此等重罪能留一条命,属实已经便宜他们了,但无罪释放断然不可能,况且,即便是放了,他们也未必有活路,不如充作劳工,这互市一开,边境线的守卫愈发森严,正好留这些个力气大的壮汉整备边防工事。”

    “如此也好。”谢见君颔首。狄历部落已经没了,难保那生性残暴的西戎不会对这些人赶尽杀绝,被收编在册,起码不会过得太辛苦。

    “出来这么久,想你家夫人了?”俩人讨论的话题太沉重,常知衍不动声色地岔开,“我听闻互市那日,你可置办了不少东西哩。”

    “只是瞧着新奇,回头给云胡和孩子们添个新鲜罢了。”提起家里人,谢见君紧绷的神色逐渐温柔下来,他怀中还揣着一对镶银铃的镯子,是按照云胡手腕的围度,找当地有名的银匠师傅给打的,一想到小夫郎戴着这对镯子,银铃随手腕的晃动叮叮当当作响,他这心里便痒痒的,只巴不得脚程快些,好快点回到上京。

    “我给大福也准备了手信呢……”常知衍掏出一副不知从哪儿得来的袖箭,摆弄给谢见君看,那袖箭长约八寸,顶部覆着一对蝴蝶片,发动时扣动蝴蝶片,触发机括,便可以将箭射出,又轻便又精巧,“给大福防身用的小玩意儿,不错吧?”

    谢见君睨了他一眼,“我儿子还不满七岁。”言外之意是大福用不上这东西,揣着还怪危险。

    “那又如何?我七岁便能纵马骑射,八岁时已经百步穿杨,九岁耍长枪,跟我爹都可以过几招……”常知衍不以为意,“要我说,你就把大福让给我,我瞧着这小子稀罕得紧,哎哎……谢大人!”

    他话还未说完,谢见君双腿一夹马腹,一骑绝尘而去,呛了他满嘴的土灰。

    常知衍往地上吐了几口渣滓,笑骂道:“这人咋开不起玩笑呢!”

    ————

    “云胡!云胡!”满崽兴冲冲地钻进卧房,“一个好消息,和一个坏消息,你要先听哪一个?”

    云胡拿绣帕给他洇了洇额前的汗珠,“大热天的,去哪里玩了,跑得这么急?”

    “刚从季子彧府上回来!”满崽“咕咚咕咚”灌下两盏凉茶,抹了把嘴,“后日殿试放榜,也不知此番能不能中进士,他便让我许诺,说自己若是进了前三甲,打马游街时,邀我去茶肆二楼给他丢香囊和绢花,还说只接我一人的。”回忆起季子彧那书呆子缠着他,非得要他立誓的正经模样,满崽嘴角勾起一抹不曾察觉的笑意。

    “是嘛……”云胡故意拖长尾音,那声调听着促狭极了。

    满崽闹了个大红脸,猛地想起自己是带着任务来的,忙不迭将话茬子扯了回来,“你还没说是要听好消息,还是坏消息呢。”

    “好消息是什么?”云胡顺着他的话接道。

    “宴礼阿兄托我给你带话,他前些天接了阿兄的来信,说使团已经启程回上京了!”

    “坏消息呢?”云胡压下心头即将喷薄而出的欣喜,接着问。

    “坏消息就是,还得再等两个月。”满崽抿了抿嘴,有些难为情。他晓得云胡一直私下里偷偷算着日子盼阿兄回来,现下知道又有两个月的脚程,想来怕是要难过了。

    “总归是往回走了,两个月就两个月,这么久都等了,还差最后几天?”云胡轻笑,欣喜与失落交织在一起,搅得他心头阵阵发酸。

    知道给季宴礼写信报归程,怎么就不兴给他也递一封呢?难为他整日提心吊胆,都是做夫君的人了,还这般粗心,早知、早知就不给这人缝荷包了。

    他将缝了半截子的荷包丢回笸箩里,不由分说地拽起满崽,“走,听说荟萃楼的大师傅刚学了几手新菜样,带上大福和祈安,再叫着昌多,今日请你们去吃大餐!”

    满崽还在琢磨如何安慰云胡呢,就被懵懵懂懂地扯出来府,瞧着他这位嫂嫂不咋像伤心的模样,他也随之宽了心思,罢了罢了!

    *

    眨眼殿试放榜的日子到了。

    起早,众人还未来得及用早膳,甘盈斋的伙计连滚带爬地跑进府里。

    “掌柜的,不好了!街上来了一伙人,扬言要把咱们铺子给砸了!”

    云胡将怀中的祈安丢给明文,出门迎上小厮,“发生什么事儿了?”

    “小的也不知道……“小厮苦着脸摊手,“今日原是正常开张迎客,可刚开门没多久,就有几个壮汉提着刀棍登门,开口便道甘盈斋做黑心买卖,以次充好,拿变味酸臭的坏果糊弄人!”

    “这不可能!”云胡立时反驳。如今五月,天还未热起来,搁放在地窖里的果肉罐头便已经用冰煨着了,怎么会变味?况且,盛着果肉的罐子一直都是蜡封口,结实得很,即使搁置半年之久,也不曾流失鲜味。

    “云胡你别急,我同你一道儿过去瞧瞧!”满崽跟着从屋里出来,阿兄不在,他得保护好这一家子的人。

    “你……”记挂着这小子等下还得去看三甲游街,云胡本想让他待在家中,毕竟对方来者不善,还不晓得会闹出什么事来。

    但架不住满崽坚持,二人匆匆忙忙地更衣,坐上马车往图兰街去。

    刚拐到街上,便听着乱糟糟的喧闹声。

    “叫你们家掌柜的出来,别躲起来当缩头乌龟!”

    “就是!他敢卖这腌臜东西,还不敢承认?”

    ……

    “你胡说什么!”昌多厉声斥责那出言不逊的汉子,“我们甘盈斋,行得正坐得直,从不做黑心的买卖!”

    “说得好听,那我们买到的变了味的坏果,你作何解释?”汉子被呵斥,也不见半点惧意,反而见昌多是个哥儿,意图上前推搡他,其余几人更是高举着手中的刀棍,怒骂着要把铺子砸了。

    “我看你们谁敢动他!”云胡拎着从后院灶房里拿来的菜刀,朝着几人破空一刀劈下,刀尖儿狠狠地扎进木头柜台里。

    闹事几人被突如其来的变故,吓得一抖擞,回过神来,见来者又是个弱不禁风的小哥儿,嘴里开始不干不净地谩骂起来,甚至还对着云胡说起了荤话,那混蛋模样怎么瞧,怎么都不像是吃了亏,来替自己讨公道的。

    若是放在数年前,云胡历经此事,定然是躲在谢见君身后,害怕得浑身发抖,但如今他也算是走南闯北,见识甚广,岂会畏惧这几个宵小?

    他拉着欲替他打抱不平的满崽,将菜刀从柜台上拔出来,泛着寒光的刀尖冲着那些汉子,“今日若当真是我甘盈斋黑了良心,滥竽充数,我翻十倍赔偿给你们!”

    说着,他便让昌多去报官,并令这几天当值的所有伙计,一个不落地都站在门口,以表自己的决心。

    一听要报官,为首闹事的裹着黄头巾的汉子面上闪过一抹慌乱,但想到自己是来要说法的,他又挺了挺腰杆子,“正好让官老爷来瞧瞧,你们甘盈斋是如何做买卖的!”

    两方僵持的功夫,陆续又有七八个人找上门来,说自己买到的合意果是坏的,这其中还有常客。

    云胡照样原话奉还,只等着京兆府尹闻讯,带着衙役们赶过来,他才扔下手中的菜刀,指着要砸铺子的几个汉子,屈膝道:“大人,草民做的是小本买卖,一直兢兢业业,不曾动过歪心思,今日不知怎么得罪了他们,竟要遭此灭顶之灾,还请大人明察秋毫,为草民作主。”

    黄头巾汉子一听这说辞,当即就不乐意了,“好嘛!分明是你自己做了亏心事,不认账,还在这儿倒打一耙,恶人先告状!”

    京兆府尹听两边各执一词,不知真相如何,便问道是怎么一回事儿。

    黄头巾汉子朝身边人扬了扬下巴,立时有人抬上了两个陶罐,刚刚揭开封口,一股子难闻的酸臭味从罐子中溢出,围观众人纷纷捂住口鼻。

    “这是昨日我们刚买的!”黄头巾汉子发话,“你们家的伙计放话说能搁半年往上,哪知才拆开就腐坏了!你们还敢说自己不做黑心买卖?”

    云胡蹙了蹙眉头,他打量了一眼陶罐,的确是甘盈斋的东西,当值的伙计也证实了昨日这伙人来过,买了两大罐桃肉罐头。

    他一时没吭声,倒被认为是心虚了。

    黄头巾汉子以为这小哥儿被自己吓住了,愈发得意,嚷嚷着让京兆府尹治云胡的罪,还要抄了甘盈斋赔钱。

    “大人!”短暂的斟酌过后,云胡复又开口,“草民虽不知他买到的东西为何是腐坏的,但应是铺子里出了叛主之人,请大人详查此事,还草民公道!”他故意将事情说得严重些,还百般请求官府的人介入,为的就是给围观众人表态,一来他不知情,二来他行事端正,不怕被查。

    不仅如此,这事儿若不查个水落石出,给常客们一个交代,别说是京中的这间铺子要关门,就连曹溪和甘州的分铺,也会一传十,十传百地受影响。

    他话音一落,人群中果然起了议论声,多是在说云胡居傲鲜腆,这谁家铺子里没点见不得人的腌臜事?大伙儿都藏着瞒着,他居然大言不惭地让官府来详查。

    “查什么查?坏事都做尽了,你还在这儿装啥坦荡?”黄头巾汉子一脸愠色,说话语气更是刻薄不善,竟还想要伸手掌掴云胡。

    满崽一把将云胡薅到自己身后,指着妄图动手的黄头巾汉子,怒斥道,“都说了是甘盈斋的罪责,我们会给十倍赔偿,大人尚未定夺,容不得你们在此造次!”

    此时京兆府尹也呵住汉子,倒不是他当真觉得云胡无罪,只是……这谁不知道甘盈斋的这位不起眼的小哥儿掌柜,是当今户部左丞谢见君的夫人,做黑心买卖是一回事,当街掌掴官眷那可就是另一回事了,孰轻孰重,他身为朝廷官员,还是能分的出来。

    他随手点了几名衙役,“去库房看看。”

    衙役们得了吩咐,在昌多的引路下,一行人往后院中去。

    围在铺子门口的大伙儿都未曾散去,盼着有热闹可以看。

    没多时,衙役们从后院搬出了几个陶罐。

    “大人,您来看看。”为首衙役指着密封陶罐用的蜡,同京兆府尹说道:“这些罐子的封口处都被人刻意挑开了,应是刚撬开没多久,蜡还未风化僵硬。”他说着,捏了捏边缘的蜡块,确实是软的。

    但因着撬开的位置过于隐蔽,以至于他们也是仔细查看了之后才发现的问题,但凡铺子里的伙计粗心些,定然被糊弄了过去。

    云胡将这话完完整整地听了去,他在心中暗自盘算起来,这几天当值的伙计里,有两个是从甘州跟来上京的,算是他白手起家的亲信,有俩人是上个月牙婆送来的,品格德行暂时尚不了解,但也不能仅凭这个就盲目地下结论。

    他将四人都叫到跟前,请京兆府尹盘问。

    这案子其实并不难断,那京兆府尹本就生得凶狠,一脸横肉紧绷起来时,能把半大小子给吓哭,他只冷着脸呵了几声,便让人先生了惧意,加之四人口供加起来一对峙,便现了端倪。

    其中一位亲信说自己前天早上曾见牙婆送来的黄三,鬼鬼祟祟地进了库房,但听黄三辩解,是说自己睡不着,怕影响了第二日的售卖,想去清点一下库房里的合意果存量,即使他当时觉得奇怪,但也没往心里去,如今发生了这事儿,再回想起来就愈发怪异了。

    黄三并非多么有骨气一人,亲信刚挑明时,他便面色煞白,两股战战,被衙役亮出腰间佩刀一吓唬,登时就匍匐在地,哆哆嗦嗦地说自己是收了黄头巾汉子的钱,故意为之。

    “你莫要攀咬我!我何时给过你银钱?!”黄头巾汉子急了,脸涨得通红,隐隐还有窜逃之意。

    京兆府尹哪能让他如愿,立时让衙役将其拿下,并呵斥黄三将事情的来龙去脉说清楚。

    黄三重重地磕了个头,哭丧着脸道:“前些日子这人深更半夜找上门来,给我十两银子,让我把铺子库房里的罐头撬开,说事成之后再给我五两。”

    “口说无凭,银子呢?”

    “在在在在我家墙的缝隙中,小的在墙上扣了个洞,把银子放在里面了,都是整锭的银块,小的不敢用。”黄三颤颤地指着自己家的方向,一连往地上又叩了几个响头,“大人饶命啊,小的不过是贪财,不知道会惹出这么大的乱子来!都是他!都是他教唆小的这么做的!”

    见京兆府尹连眼神都懒得分他一个,只是命衙役去他家中找银子,他又转而看向云胡,“掌柜的,小的真不是故意这么做的!”

    云胡没吭声,甘盈斋因为这些腐坏的罐头,风评受影响,往后还不知道是个什么光景,他生不出怜悯之心来。

    那黄头巾汉子倒是一个劲儿地替自己辩解,朝着京兆府尹大喊冤枉。

    “就是你!我夫郎孩子都能作证!你来的那晚,隔壁的王二麻子出来溲解,也瞧见你了!”黄三为了自保,梗着脖子同他对峙。

    “大人,您若不信,尽可以将我妻儿和王二麻子一并寻来,问个清楚!小的发誓,小的今日若是说半句谎言,天打雷劈!”他竖起三根手指,一板正经地朝天发誓。

    事已至此,真相几乎已经浮出水面,云胡晓得铺子遭了瘟,如果不将事情闹得更大些,保不准之后还会有人惦记。

    他趁机又添了一把火,“大人,草民与这汉子无冤无仇,他莫名加害于草民,背后定然受旁人致使,如此行为放纵,不循礼法之人,大人一定要严惩不贷,将他身后的毒虫祸害也一起揪出来!”

    ——

    “到底是怎么一回事儿?好端端地,怎么有人去找云胡的麻烦?”、

    尚书府上,师文宣将将听完秦师爷奏明今日在图兰街上发生的横祸,眉头就紧蹙起来。

    “老爷,您莫要着急,事情已经解决了。”秦师爷安抚他道:“那京兆府尹不光找到了汉子贿赂黄三的十两银子,还顺藤摸瓜地搜查出了背后寻衅滋事之人,这人是三皇子母族出五服的一个侄子,向三皇子投诚被拒,也不知从哪里打听来些闲言碎语,知道三皇子被禁闭在府上,有咱小谢大人出的一份力,竟做主去为难云胡哥儿……”

    师文宣骤然一拍桌子,“成事不足败事有余!”

    “老爷,您消消气!”秦师爷帮着抚了抚他的胸口,继而说道:“属下方才去知会京兆府尹,命他严加惩治,并将惩结果张贴出去,以此杀鸡儆猴,断了那群阴沟里老鼠的恶浊心思。”

    “也好也好。”师文宣紧绷的神色有一丝松动,“能将三皇子压制到今天这局面,见君功不可没,若让他知道,自己不在上京时,云胡受了刁难,咱们还置之不理,必定会寒了他的心。”

    “是呢。”秦师爷附和,“刚刚夫人得知了消息,立时带着姑娘去了甘盈斋,说要给咱云胡哥儿撑场面呢,听闻公主殿下也过去了。”

    师文宣点点头,不管怎么说,此事漂漂亮亮地解决完,回头他也好跟谢见君交代。

    “对了!”他忽而响起些什么来,“殿试放榜了吗?子彧可中了进士?”

    原定在四月的殿试,因为崇文帝的病情反反复复,一直拖延到五月中旬才举办,今日正好是殿试放榜的日子。

    “中了中了!咱们小公子当真争气,得您和姑爷,还有小谢大人带在身边亲自教导,如今是陛下钦点的状元郎呢。”秦师爷一脸喜色,“早起踏马游街时,小公子一袭赤色御赐状元袍,簪花披锦,别提多风光了,那同咱们姑爷如出一辙的玉面模样,不知勾走了多少姑娘哥儿的欢心呢,就是……就是……”

    秦师爷顿了顿,面上喜色褪尽,转而漫上来一抹为难。

    “就是什么?你说话为何这般磕绊?”师文宣催促道。

    秦师爷叹了口气,“就是那脸色着实阴沉了些。”

    此时游街回府的状元郎脸色何止是阴沉,简直阴沉到了极点,都赶上灶房里的锅底一般黑了。

    他一路被皂吏牵马穿过长街,打高处飞来的香囊和绢花几乎要将他淹没,可他偏偏冷着脸,不苟言笑,连皂吏都忍不住劝他,说高中状元是喜事,这如何也得笑一笑。

    自己满心期待的人没见着,季子彧哪里还有心思能笑出来?

    那天满崽分明答应得好好的,还立了誓言,许诺他中三甲,一定会来看他风风光光地踏马游街,这人居然、居然爽约了!

    季子彧气得不行,回了府里便窝进卧房,谁来唤也不理。

    “子彧,满崽来了,你躲在里面作甚?还不赶紧滚出来?”季宴礼在门外邦邦邦地叩门。

    门里的人倔强地一点动静也不发,被放了鸽子,难不成,还不兴生气了?

    满崽知道是自己食言了,但今日云胡受刁难,他实在脱不开身,只是没想到事情解决完,游街也结束了。

    见季子彧不肯开门,他便拦住要踹门进去揪人的季宴礼,“阿兄,我明日再来吧。”

    季子彧趴在门框上听着,心里直着急,暗道满崽怎么不再坚持坚持,说走就要走,没准再敲两下,他就不端着架子了。

    门外忽而传来一声短促的“哎呦”,听着声音,像是满崽一脚踩空,从石阶上摔下来的动静。

    季子彧蓦然慌了,赶忙手忙脚乱地去拨弄门闩。

    两扇雕花木头由内而外拉开,他面前递过来一个绣着文冠花的黛青香囊。

    满崽一脸计谋得逞的坏笑,“喏,答应给你的香囊,我可没食言!”

    第264章

    “怎么会发生这样的事?”

    被一个香囊哄好的季子彧,同满崽并肩坐在廊下的石阶上,得知今早甘盈斋突遭横祸,他惊诧出声。

    “是呐……”满崽摊手,有些惋惜道:“若非有人上门寻衅滋事,被绊住了脚,我决计不会食言。”

    季子彧听了他这话,攥着掌心里的荷包,闷闷地笑,“要不过三年,我再去考一茬,莫叫你留了遗憾。”

    “净在这儿说不着调的话!”满崽上手扯他耳朵,故意板着脸训道:“旁人苦读圣贤书数十载都未必能高中,你得了便宜还卖乖!”

    被扯得一阵吃痛,季子彧也不恼,像只等着被呼噜毛的大狗子,弯下腰往满崽跟前又凑了凑,“今日那些人没伤着你吧?下回再遇着同样的事儿,你可千万别闷头往前冲。”他与满崽打小一起长大,最是了解这家伙的性子,寻常给陌生人打抱不平时,便不由分说地撸起袖子就上,更别说如今遭刁难的人是云胡了,指不定要动手。

    “瞧不起谁呢?”满崽侧目睨他,“有京兆府尹大人帮着主持公道,我不傻哩,云胡遇着这事儿本就够烦闷了,我出门前,他还在应付得了消息赶去甘盈斋的公主殿下,我可不想再给他添一份担心了。”

    一提起这个,满崽又气鼓鼓,“这些人就是仗着阿兄不在,才敢肆无忌惮地欺负云胡,今个儿倘若阿兄在上京,谅这些贼人吃了熊心豹子胆,也不敢把主意打在甘盈斋和云胡身上,幸而云胡聪慧,否则还不定要被如何磋磨呢?甘盈斋这回要大出血了,为了安抚那些买到腐坏罐头的常客,说好的十倍赔偿,可得一分不少地丢出去,你是没看到,昌多心疼得脸都绿了。”

    自己没帮上什么忙,他说着,声音慢慢地低沉了下去,头顶忽而罩下来一片斑驳的光影,是季子彧抬手接住了掉落的花瓣。

    “以后、”季子彧斟酌着,似是要说些什么,午后暖阳极盛,他就那么微微歪着头,盛满碎金的眼眸中倒映着满崽的身影。

    大抵是望过来的目光太过于炽烈,满崽莫名心口一滞,肆意孳生的悸动,躲进砰砰砰胡乱地跳着的心里,“干、干嘛?”他也跟着磕绊起来,对继而要听到的话,竟还冒出了些期待,这可一点都不像他。

    “偶尔也依靠一下我嘛。”季子彧的语气是前所未有的认真,神色也正经,但细看之下还藏着星星点点的紧张和不安,这也一点都不像他。

    “可以吗?”他追问,被贪念裹挟着失了理智,错了礼数,他全然不顾,固执地等待着一个答案。

    满崽忽而起身作势要走,走出两步,他又回眸,仿若郑重思考过似的,“可以。”他笑着道。

    季子彧这个满脑袋塞着克己复礼的书呆子,又生得敏感细腻的性子,头回这般坦荡而直白地袒露心声,若是能哄得他高兴一些,那便哄哄他吧。

    —————

    过了巍安关,再走个两日便要入京,绿槐高柳似墨云成荫,南来的风中夹杂了上京城久违的烟火气。

    这一趟出门数月,临到家门口,众人心头都跟着放松起来,但众人里面,可不包含某几个暗怀鬼胎的官员。

    常知衍奉命护送使团回京,这一路可没少给他们找麻烦。先是打着使团中出了细作的旗号,抓了几个妄图往外递消息的人当众处置,后将跟前伺候的内侍,都换成了冷冰冰的士兵。

    妥妥地以护卫之名,实施软禁之责。

    心思各异的官员们叫苦不堪,齐齐闹到睿王殿下面前,又以“不做亏心事,何怕鬼敲门”的由头给劝了回去。

    萨尔其满的日子倒是过得舒坦,看守他的人都是常知衍的亲信,每日里三餐顿顿不落,甚是熨帖,少了时时需要提防刺杀的心惊胆战,这近两个月的脚程,他还壮硕了些许,人瞧着也精神多了。

    “你答应我的事情,可还算数?”他抖了抖桎梏着腕间的铁链,同被叫来马车里的谢见君问道。

    “你便是要说这个?”谢见君蹙眉,身子还没挨上椅子就要走。并非他没有耐心,实在是被缠得厌烦了。

    “等等!”萨尔其满眼疾手快地将他扯住,铁链拖行在马车的地板上,发出刺耳沉重的声音,“我想、我想、”他犹犹豫豫,须臾才敢开口,“等这件事情了结之后,能放我回西北吗?为奴也罢,劳工也罢,你们熹和不是讲究落叶归根?我想回去,给我们王上立一座衣冠冢。”

    他小心翼翼地望着谢见君,神情近乎哀求,“你放心,待到了你们皇帝的面前,我肯定知无不言,言无不尽!决计不给你们拖后腿!”他们几代人赖以生存的部落陨落了,作为王上的旗黑如今身首异处,遭西戎百般凌辱,他能做的,就是立个碑,给还活着的人留个念想。

    谢见君何尝不知其心思?原是不该应下的承诺,却偏生了恻隐之心,于是微微颔首,道自己会为他争取,从马车里出来时,他还受了狄历部落的一个大礼。

    “我可算是将这些个朝臣彻底得罪透了。”常知衍在官员那儿挨了几回白眼,丧着脸纵马跑来跟他抱怨。

    “这文臣武将不合,乃是自古以来常有的事情。”谢见君自个儿虽也觉得七皇子严防死守这招,用得着实有些过了,但只能口头上安抚两句,毕竟这小少年为了太子殿下,一门心思想要憋个大的,身为臣子,他们自当跟随,更何况此事儿,还是他搅和出来的。

    没求得半点宽慰,常知衍轻啧了一声,有道是“天下乌鸦一般黑”,谁让他被连哄带骗地也淌了这浑水呢?

    *

    一场梅雨过后,风起绿意,使团的队伍终于进了上京城。

    “好好好,睿王此事办得漂亮,不枉朕如此看重你!” 崇文帝高居龙案后,对着刚从黄杨县回来的七皇子连连称赞。

    “七弟材优干济,勤勉尽责,实在是为父皇分忧的一把好手!”太子跟着附和了两句。如今三皇子被封禁在府上,朝堂之上几乎算是他的一言堂,然他之所以这般顺利地掌权,都得归功于他这个好皇弟。遂见着七皇子归来,他这面上也见了喜色。

    但七皇子显然神情并没有那么欢喜,领旨谢恩后,他便上前一步屈膝行礼,“父皇,儿臣有本上奏。”

    “哦?”崇文帝面露疑惑,想起两个月前刚发生不久的国师投毒一案,就是出自自己小儿子之手,他不免提起些兴致,让七皇子说来听听。

    “西戎求和,提出互市通商,儿臣得父皇信任,临危受命出使边境,与西戎商谈此事,却不料事成之时,惨遭贼子刺杀。”七皇子说着,撩起自己的衣摆,胳臂和腿上,凡裸露在外的地方都有着大大小小的伤痕,单是瞧着便触目惊心。

    崇文帝脸色一变,当即将常知衍召进殿中问责。

    “微臣护驾不力,致使睿王殿下遇刺受伤,臣等罪该万死。”常知衍直接认罪,连替自己辩解的话也不曾有。

    “父皇莫要生气,儿臣无恙。”七皇子又跳出来。这一身骇人的伤其实是他自己弄的,就为了让事态看起来严重些,好抛砖引玉,引出他接下来要说的话。

    崇文帝倒是并没多在意他这个小儿子的安危,瞧着人全须全尾地站在面前,便不疼不痒地又赏赐了些东西,以示安抚,倒是太子一听这话,莫名紧张起来,他直觉此事没那么简单,果不然就听七皇子继续道。

    “父皇,儿臣遇刺后,幸而常将军救驾及时,不仅救儿臣于危难之中,还抓获了前来行刺的贼子。”

    “嗯……”崇文帝轻点头,“那是他失责在前,将功抵过罢了,是赏是罚,朕自有定夺,用不着你替他求情。”

    “父皇,儿臣所言,并非如此。”七皇子顿了顿声,“儿臣连夜审问了那贼子,得知这些人都是关外狄历部落的将士,得王上旗黑之命,前来刺杀儿臣和西戎王。”

    “狄历部落?”崇文帝听着这名字甚是耳熟,经太子在旁提醒后,才想起来国师研制丹药中所致人上瘾的夷草膏,便来自于这个地方。

    “老七,你的意思是,他们王上因归顺我朝未果,心生怒意,转而报复你和那西戎王?”

    “是,也不是。”七皇子回的很是勉强,瞧着还有些难言之隐。

    “老七,你何时说话这般扭捏?还不快将实情速速道来,莫让父皇分神为你担忧。”太子出声催促。

    “是旗黑派人刺杀不假,但旗黑也是受之于他人的命令,而此人……”七皇子下意识地看向崇文帝右侧的空位,本该站在那里的人如今不在,他说话愈发有了底气,“此人正是儿臣的三哥,安王殿下。”

    他处心积虑地憋了那么久,终于说出来了,顿时便觉得身上轻松了不少。

    此话一出,别说崇文帝了,连太子都猛地抬眸,望向他的眼神中是连绵的震惊,“七弟,此话当真?”

    七皇子拱了拱手,“儿臣不敢蒙骗父皇和太子哥哥,兹事体大,儿臣认为有必要向父皇禀告实情。”

    崇文帝微不可察地眯了眯眼,“你说是老三让旗黑派人刺杀你?”,他语气听上去耐人寻味,很明显并不相信这番说辞,余光中瞥见谢见君身穿朝服,手持笏板,规规矩矩地站在众臣前面,他复又道:“谢卿,朕钦点你陪睿王出使,出了这么大的差错,你来说说,到底是怎么一回事儿?”

    “回禀陛下。”谢见君不紧不慢地从袖口处掏出一本奏章,双手呈于胸前,“睿王被行刺当日,微臣也在场,此事确如殿下所言,是三皇子施压于旗黑,致使狄历部落的蛮夷出此下策,这是贼子的证词,请陛下查阅。”

    今日侍奉御前的内官两步迈下台阶,接过奏章后,又弓着身迅速回到崇文帝身边。众人的目光都聚集在那纸奏章上,谁也没注意到,他朝着不远处的小太监使了个眼色,小太监会意,偷偷摸摸地退出了殿外。

    崇文帝揭开奏章,草草扫上两眼,紧接着面色阴沉,将奏章狠狠地摔在龙案前,“这个逆子!”

    “父皇/陛下息怒!”众臣齐齐跪倒在地。

    离着奏章最近的太子悄默声地瞄了两眼,证词是谢见君提笔誊写的,行文流畅,言之有序,将三皇子所行之事,桩桩件件都简明扼要地表露了出来。

    这哪里是证词?分明是扎向三皇子的利刃!他禁不住心中暗喜。

    “陛下,起初是那贼人行刺被擒,出言不逊,抨击我朝出尔反尔,言而无信,微臣以为旗黑虽有意向我朝归顺,但我朝并未准许,故不存在此说辞,逼问之下才知事情原委,微臣怕狄历部落狗急跳墙,意图攀咬安王殿下,为自己脱罪,特地三入狄历部落找寻证据。”谢见君继而又递上一纸奏章,“陛下,这是安王与王上旗黑来往的书信,以及狄历部落历年朝贡的礼单。”

    崇文帝目眦欲裂,持奏章的手略略发抖,相比较头一回递上的证词,显然这折子里论述的东西,揭露的真相更令人震惊。

    信中三皇子数次承诺旗黑,说自己一朝登位,便许狄历部落归顺于熹和,不仅出兵援助部落,以摆脱西戎的迫害,还派遣匠人前去扶持牧民。

    最后一次来信,是让旗黑派人去刺杀睿王,大抵是在国师投毒一案败露之后,三皇子起了杀心。

    “来人,传旨!”崇文帝忽而起身,“宣安王进宫,朕要亲自问问他,阿党比周,谋害亲王,他究竟要干什么!”

    内官领了旨,匆匆地往殿外走,还未及殿门口,禁军们押着一个小太监请旨面圣。

    “陛下,微臣见这小太监鬼鬼祟祟,似是在图谋些什么,微臣担心会对陛下不测,故而将其捉拿。”

    小太监“哐哐”往地上叩头,“奴才是尿急,想去溲解!”

    “胡说!”禁军首领出声驳斥,“你方才所去的方向,分明是宫门口!”

    崇文帝踉跄着从龙案后,走到冷汗涟涟的小太监面前,“你是想去给老三通风报信,对不对?”

    小太监哪里还敢说话,哆哆嗦嗦地抖成个筛子,“奴奴奴奴才……”

    局势发展到现在这个地步,很多事情就差捅破窗户纸,崇文帝没听他继续辩解,摆摆手让禁军将其带下去,责令严查宫中所有内侍,一旦发现存心不良,吃里扒外之人,尽然交给刑部处置。

    那小太监叫嚷着“陛下饶命”,被禁军一左一右架着拖出了殿门外,前去宣旨的人也变成了常知衍。

    谢见君笼袖,重新站回了原来的位置,等着这场闹剧落幕。

    二刻后,三皇子被带到了崇文帝的面前。

    “儿臣参见父皇,不知父皇召儿臣前来,所为何事?”他屈膝行礼,瞧着七皇子同在殿中,他笑了笑,“孤久居府上,不知七弟凯旋归来,恭喜七弟。”

    “你还有脸说恭喜?”崇文帝将奏章丢到他面前,“看看你做的好事!”

    早在失去使团的消息时,三皇子便预知到出了事,遂入宫前,他已经做好了抵死不认的准备,直到看到那些书信。

    “父皇,儿臣冤枉呐!儿臣不曾命人刺杀过七弟,更不曾与旗黑有过来往!”他强忍着心中的震惊,迅速地替自己找补起来。

    “你从头到尾都不知情?”七皇子反问,掩藏在衣袖下的拳头攥得发白。

    “七弟,你我虽并非一母同胞,但也是我至亲的兄弟,我怎会谋害你呢!”三皇装模作样地辩解,引着谢见君都往他这边望了一眼。

    “你还知道他是你至亲的兄弟!”崇文帝怒不可遏,一脚将他踹倒在地,“你眼里除了朕身下的这把椅子,还有半点父子兄弟情意吗?”

    “父皇圣明,此事来的蹊跷,儿臣虽不知七弟为何要将遇刺一案栽赃给儿臣,但儿臣恳请父皇明察。”他不知是何处出了纰漏,让老七这个杂碎抓到了把柄,要将他赶尽杀绝,但勾结外敌,刺杀皇子的罪名,他断断是不能认下的。

    “老七……”他回眸看向七皇子,“本王自认待你不薄,你是受了何人指使构陷本王?还有你!”他紧接着直指谢见君,神情咄咄逼人,“当初西戎求和,本王记得你最先赞成此事,连老七奉命出使,都是你陪同,如今看来跟狄历部落朋比作奸,你的嫌疑最大,最应该被明察的就是你!”

    这泼天的罪名砸下来,谢见君可不能老实接住。今日之事,不成功便成仁,若不能将三皇子一撸到底,待这人有朝一日东山再起,最先清算的就是自己了。

    眼见着众人的目光都落在自个儿身上,他缓了缓神,“陛下,您若认为前前后这些事皆是微臣一人所为,那微臣为证清白,甘愿受审,不过在受审之前,微臣有一人,想请陛下过过眼。”

    “谁?”崇文帝挑眉,“让他进来。”

    话音刚落,萨尔其满从殿外缓缓进门,“安王殿下,您还记得鄙人吗?”他早已等候多时,为的就是在此刻出现,给三皇子致命一击。

    “你是谁?本王不曾见过你,何来记得你一说?”三皇子只瞟了他一眼后,便迅速敛回眸光,开口否决。

    “安王殿下您日理万机,不记得鄙人很正常,那这个呢?”萨尔其满从腰间掏出一块玉佩,“当年您前来狄历部落,提出与王上合作,王上担心来者不善,遭人戏弄,曾请您表明自己的皇室身份,您当时给的,便是鄙人手里的东西。”

    那玉佩是金裹麒麟,每位皇子出生时,内务府都会特地打造,因着嘉柔受宠,她虽为公主,但也得了一块金裹凤凰的玉佩,这麒麟和凤凰只熹和的皇室所用,旁人不得僭越,违者轻则革职流放,重则斩首示众,别说是熹和人了,连关外人都知晓,遂当年三皇子亮出此物以表身份,旗黑立马答应了合作的事情。

    “难怪本王的玉佩不见了,居然是被宵小之徒偷拿,另作他用!”三皇子梗着脖子抵死不认。

    “你还嘴硬!”崇文帝怒极,将龙案拍得咣咣作响,“你这些年做了什么,你当朕一无所知?如今被搁到台面上来,你非但没有半点悔过之心,还妄图攀咬这个,诬陷那个来为自己脱罪!”

    他剧烈地咳了几声,连将将痊愈的身子都跟着抖动起来。

    “父皇息怒。”太子上前,给他抚了抚胸口,“三弟年轻浮躁,行事难免鲁莽冲动了些,父皇莫要同他一般见识。”

    太子这不开口还好,一开口直接火上浇油。

    “他鲁莽冲动?朕看他是胆大包天!”崇文帝推开太子,指着三皇子破口大骂,“以往你行事乖张,朕不过睁一只眼闭一只眼,如今你狠起来,竟然连自己的亲兄弟也不放过,朕若继续由着你,保不齐哪天死在你刀下的人,就是朕了!”

    老七不算是最出色的皇子,其母族不比三皇子家于他有助力,他原是可以为了江山稳固,保住老三,但眼下老三不知死活地内外勾结,还未上位,就许诺给狄历部落归顺,这才是令他最为愠怒的地方。

    再言之,老七此次出使,立了大功,朝野上下人尽皆知,若将此事就此掩下,之后断不会再有朝臣对自己剖心剖肺,鞠躬尽瘁。

    如此衡量下来,一个亲王便显得没有那么重要了。

    不给三皇子继续强辩的机会,他直接下旨,褫夺其亲王封号,降为皇子,自今日起幽禁府中,非召见不得出府半步。

    圣旨一出,三皇子面色青白地跌坐在地上,一颗心彻底沉到了谷底。

    “父皇!”七皇子哽了哽,他没料到这么多人折腾一通,父皇对三皇子还是心软了,不过没了亲王而已,居然还保留了皇子的身份。

    “都退下吧,朕累了。”崇文帝摆了摆手,率先起身离开,留着一殿的人面面相觑。

    谢见君算是看明白了,这老头根本不在乎自己的儿子死不死,活不活,他在意的只有他自己。倘若今日三皇子所为没有动摇他身下的那把龙椅,别说是褫夺亲王了,大抵也会像夷草膏那般既往不咎。

    *

    “幸好没有连累谢卿,方才三皇子让你受审时,孤的心都要跳出来了。”

    从殿中出来,七皇子追上谢见君,低声道。

    “微臣未做亏心之事,何惧受审?”谢见君淡然回话,心中却落了几分微凉,说不清是为自己,亦或是为旁人。

    但他眼下只想回家,遂急匆匆行礼告退后,火急火燎地往家里赶。

    云胡早先听秦师爷前来传信,说谢见君今日方归,但晓得他得先去宫中述职,一时半会儿回不来,故而等到甘盈斋关门才回家沐浴,打算换身干净衣裳。

    浴斛中的水烧得正温热,刚躺进去,便感觉浑身疲惫一点点溢出,他长长地呼出一口浊气,唤明文进来帮着擦背。

    两扇木门一开一合,脚步声穿入耳中,他背对着,抬手指了指搭在木桶边缘的帕子,“明文,辛苦你了。”

    “明文”没吱声,洇湿了帕子,顺着他光滑的脊背缓缓地擦拭起来。

    “我好累啊……”云胡瘪着嘴,小声地嘟囔起来。他时常同明文闲聊,多数时候都是他说,明文听着,故而这回也不例外,“夫君终于回来了,他若早些回来,我便多高兴些时辰,若是晚些也无妨,总归要见到他了。”

    身后一声轻笑,手中的动作却没停,似是听他说累了,“明文”将帕子丢回到木桶里,双手搭在他肩膀上,耐心地案抚起来。

    “明文,你学坏了。”云胡像只餍足的小狸奴,舒服地眯了眯眼,没听着应话,他又自顾自地说道:“笑吧笑吧,我才不怕你们笑话我呢,跟你说这些话,只是希望夫君此番回来,能多呆些时候,我不想他这般辛苦,但师母又说,夫君是行大事的人,不能被儿女情长绊住脚。”

    说到这儿,他兀自叹息一声,仿若知道自己所言甚是矛盾,他蔫蔫儿地垂下脑袋,“不过能回来就好,孩子们都很想他。”

    “那孩子的爹爹想不想他?”沉默许久的“明文”蓦然出声。

    “那自然是想……”云胡下意识脱口而出,意识到落在耳畔的声音清润又熟悉,他神情一怔,猛地回过身来,“你你你你你你何时回来的?怎么也不许人通传一声。”他歪头往屋中望去,哪里有明文的身影,自始至终给他擦拭身子,给他案抚肩膀的人都是谢见君!

    “方才刚到。”谢见君将小夫郎重新按回到浴斛中,唤明文提热水进来。

    小夫郎害羞地不敢抬眉,小鹿似的圆眸低低垂着,他轻推了推谢见君,磕绊着嗫嚅道:“你最坏了,都不告诉我,让我像个傻子似的蒙在鼓里,还说些、说些不害臊的话!”

    明文憋着笑送下热水,赶忙提着木桶离去。

    “也不知是谁说想我?”谢见君语气促狭道,案抚的双手在水下不安分地游走起来,水面涌过一圈圈涟漪。

    云胡后知后觉地烧起来,耳梢终于漫上绯色,一如窗外余晖灼灼。

    被指腹的薄茧有意无意轻蹭着,小夫郎被頂弄出几声闷喘,喉间的尾音也打着圈地发颤。

    尤云殢雪之中,手腕上一阵冰凉坚硬的触感,他躲开覆在自己眼眸上的宽厚掌心,这才瞧见腕间多了一对镶着银铃的镯子。

    “你惯会给我买这些东西,莫不是想要圈住我?”

    “是呐。”谢见君俯身亲了亲他的唇角,“待我画地为牢,将你藏起来。”

    云胡怔忪一瞬,笑意从眸中漾开,“那我甘之如饴。”

    第265章

    昨夜落了一场汹涌的雨。

    离京小半年,路上又颠簸了两个月,谢见君被吵醒时,整个人混混沌沌地迷瞪着,摇摇脑袋还有些头疼。

    身侧空无一人,云胡在他长此以往乐此不疲的折腾下,早已练就了“金刚不坏之身”,哪怕闹到最后,整个人止不住地痉挛发抖,天一亮又精神抖擞地上班去了,徒留某位孤寡人家守着两个吵吵闹闹的孩子望天哀叹。

    “谢瑭,你今日如何不去书院?”他掀开虚掩的窗户,朝窗外的小学生吆喝道。

    大福显然还没从自家阿爹已经回家的事实中缓过神来,他歪着脑袋打量了两眼后,才满是不确定地回话,“阿爹,你睡迷糊了吧,今日是书院休沐日,夫子许我们在家歇息。”

    “哦。”谢见君自讨了个没趣,一倒头又躺了回去。

    不多时,“蹬蹬蹬”小短腿跑起来的动静由远而近,他翻了个身,张开手准备迎接小豆丁。

    祈安扯开一道儿门缝,见阿爹笑得眉眼弯弯地瞧他,小嘴一瘪,便红着眼圈攀上了床榻,“阿爹,哥哥说我是个傻子。”

    “谁叫你去踩水坑,把爹爹刚给你做的新鞋子给沾湿了,傻不愣登的。”大福紧跟着进门,朝小告状精做了个鬼脸。

    “哥哥才傻!”祈安双手掐腰,嫩白的脸颊如同冬日里屯粮的仓鼠似的气鼓鼓,“你傻,你全家都傻!”,说完,他重重地哼了一声,仿若自己在这场不见硝烟的战役中占了上风,眉梢都飞出一抹小得意。

    大福对着谢见君耸了耸肩,那无奈的表情仿佛在说,“看见了吧,我说他傻,这话没错。”

    谢见君被这俩活宝一唱一和地逗得笑出声,长臂一捞,将大福也捞上床榻,三人并排,板板正正地平躺着。

    之所以平躺着,是俩孩子谁也不肯相让,一左一右攀着自家阿爹的两条胳臂,闹着要听故事,不仅如此,还不许阿爹朝任何一边稍微歪动身子,眼下就差拿把尺子搁在跟前,随时测量角度了。

    谢见君原以为自己小半年不在家,回来怕是孩子们同他生分了,不亲近了,如今虽被“八爪章鱼”缠得动弹不得,但心里却是美滋滋。

    管他的夺嫡,管他的党争,什么都比不上夫郎孩子热炕头,就是这炕头着实有点热,两个小火球严丝合缝地贴在他身子两侧,没多会儿就闷了一身汗。

    适逢明文来叩门,说该用午膳了,谢见君一手拎起一个,抱着去了膳堂。

    昨日回来得晚些,只唤府里人去跟许褚报了声平安,今日来膳堂的路上正遇着,他便将孩子们交给侍奉的婆子后,上前扶着拄拐的许褚进屋落座。

    “先生,学生昨日听云胡说您近日来胃口不佳,可是身子不爽利?”

    “无碍无碍,不过天儿热,苦夏罢了。”许褚笑眯眯地打量着他,又伸手捏了捏他的胳膊,“你一路风尘仆仆地从西北赶回来,累坏了吧?老夫听说西北边境酷寒难耐,饭食同咱们这儿也大相径庭,这一趟得吃了不少苦吧?”

    总有些人,他不关心你的青云路攀登到何处无人能及的地位,只在乎这一路走得累不累,辛不辛苦。

    谢见君心里一暖,“劳先生挂念,西北虽萧瑟孤寂,但别有一番风味,学生收获良多,不虚此行。”话至此便足够了,那些数不清的彻夜难眠和无法言喻的提心吊胆是断断说不得的,许褚年事已高,担不了这份心。

    “那就好。”许褚点点头,言语间透着浓浓的慈祥和关爱。他知道自己这位学生一向是报喜不报忧,在村里那会儿便是如此,如今见着人完完整整地站在面前,他这些日子的担忧终于都散了去。

    一家人坐在饭桌前其乐融融,久别重逢后的团聚,给这间屋子带来了喜悦和欢愉。

    “主君,公主府上来人了。”李盛源进来传话。

    崇文帝膝下只有一位公主,不用提名讳,谢见君便知是嘉柔,他将挑去鱼刺的鱼肉喂给祈安,顺口问道公主殿下此时派人过来,所为何事。

    “一准是常庭晚又寻我呢。”大福一副心领神会的模样搁放下筷子。

    “小公子,这回不是世子,是常将军。”李盛源在旁解释道,“说是得了新鲜东西,请您过去瞧瞧呢。”

    谢见君一听便知是怎么回事,抬眸正对上好大儿满是期待的星星眼,他咬了咬牙,努力地挤出一个笑来,“去吧。”

    见大福利落地跳下椅子要走,他又将人叫住,“待会儿见了公主殿下和常将军,可不兴直呼小世子的名讳。”

    “可是常庭晚还唤我大福呢。”大福委委屈屈地勾着手指,“我都纠正他好几回了,我叫谢瑭,可他还是一个劲儿地叫大福……”

    谢见君笑,“那便随你二人去吧。”

    前脚刚送大福和明文上了公主府的马车,午膳还没吃完,紧接着秦师爷又登门来请,说师文宣在家中设宴,为小谢大人接风洗尘。

    算起来昨日他和七皇子在殿前闹得那一出,也该传到师文宣耳朵里了,今日召他过去,大抵是想仔细问问在西北的事情,谢见君心里门儿清,当下应了话,道自己换身衣服便去。

    “阿爹刚回家就要走。”祈安瘪嘴,不高兴的情绪满上双颊,整个人肉眼可见地蔫儿下去。

    许褚担心他缠着谢见君不让出门,揉了揉小家伙的脑袋,哄道:“爷爷一会儿带你去庭院中捉蛐蛐儿,如何?”

    明明惦记着想玩,祈安却还矜持上了,像个小大人似的摊手,连语气也学着许褚一般故作老成,“没办法,那也只好这样了。”

    “学人精。”谢见君轻点了下他的额头,温声嗔怪道。

    虽是不疼,但祈安还是皱着眉头抚了两下,半刻又整个人扑在谢见君身上,吧唧两口啄了啄他的脸颊,“没事的,我还是喜欢阿爹,我最乖了,所以等阿爹忙完,请再来陪祈安一起玩吧。”

    这回语气又换成了通情达理,大抵是跟云胡学的,但谢见君此时却没了想笑的心思,这心里头被忽而涌上来的愧疚搅得酸酸涩涩,他重重地颔首,伸出小拇指,作势同祈安拉钩。

    伴随着小家伙叽里咕噜一通听不懂的咒语后,一大一小勾在一起的手指搁半空中晃了晃,祈安笑意斐然,好似得了什么了不起的承诺,跟着许褚离开的脚步都蹦蹦跶跶,轻快不已。

    小孩子可真容易满足呀……谢见君禁不住发出羡慕的感叹。

    赶着扒了两口碗中还温热着的米汤,他回屋换了身玄青常服,便叫上乔嘉年出门。

    闷在府上憋坏了的乔嘉年,一见着人便张手扑过来,“老大,你都不知道这段时间我有多想你!都说了我不会给你拖后腿,你北上竟还是不带我,这没有我在身边侍奉你,你多无聊呀!”

    他像只花蝴蝶似的,围着谢见君身边叽叽喳喳喋喋不休。

    熟悉的聒噪声连绵袭来,谢见君久违地一阵头大,好脾气地安抚了两句,又保证下回外派出京一定带上他后,这才哄着乔嘉年快些赶车去尚书府。

    ————

    设宴,便需得有人作陪,谢见君到时,已经有不少官员在正厅等候。

    他大概扫了一眼,前来赴宴之人,都是师文宣的得意门生,季宴礼历来少不得出席,年初一那日,处处挤兑他的管大人居然也在场。

    但这回碰面,管大人再无先前的轻慢神色,待他的态度可谓是如沐春风,好到都有些殷勤谄媚了。

    “瞧瞧,还得是脸皮够厚才行。”落座后,季宴礼挨着谢见君,低声揶揄道。

    其实不单单是这位管大人,连之前仅仅点头之交的官员,再见谢见君都笑呵呵地主动上前来寒暄,年长些便“贤侄、贤侄”地唤着,同龄人无论官阶都尊称他一声“小谢大人”,也算是应验了那句话,“当人得势时,周围的人都是好人。”

    太子苦斗安王数年无果,谢见君出使一趟西北就什么问题都解决了,眼下褫夺了亲王封号的三皇子被幽禁在府上,恐是这辈子再无翻身之日,也再无法给太子荣登皇位的这条路添堵。

    谁替太子分忧,解决了这一大麻烦,谁就是大功臣,毋庸置疑。

    众人已然默认,兹要是这位年轻的户部左丞大人安安稳稳地行事,不作妖,一朝太子顺利继位,记挂着这份情意,保他后半生荣华富贵应有尽有,无可厚非。

    局势明朗,论谁还没点攀高枝儿的想法?谢见君也看出众人是有意结交,朝他递橄榄枝,他自然不会抚了师文宣假借接风洗尘之名,特地给他铺路的这份心意。

    青年才俊,栋梁之材,庸中佼佼,拔群出萃……

    活了两辈子没见识到的夸赞人的成语,今日像一顶顶高帽似的,“咣咣咣”砸在谢见君的脑袋上,砸得他晕头转向,不知天地为何物。

    其实是被灌的。

    酒酣兴起之时,诸人簇拥着,这个敬完,那个举杯,谢见君手中的杯盏就没空过,被扶着出门上马车时,他还隐隐约约地听见柳云烟埋怨师文宣,说这做先生的人,身为长辈,也不晓得去拦着些,瞧把俩孩子给灌成什么样了,走路都不稳妥。

    马车从尚书府出来已是傍晚时分,乔嘉年担心他家老大喝多了酒,脾胃不舒坦,一路都走得慢腾腾。

    到家门口前,谢见君算着时辰,云胡也该从甘盈斋回来了,他没下车,隔着门帘道自己喝多了酒,走不了半步路。

    乔嘉年是个机灵的,当即便意会地跳下马车,小跑着进府里寻人。

    “不是去先生那儿赴宴吗?怎么还醉得走不动路了?”云胡神色焦急地跟着他往门外走。

    “主夫,您还是快去瞧瞧吧!我来找您时,主君都开始说胡话了!”他表述地越是严重,云胡越是耐不住,脚下像穿了风火轮似的,走得快飞。

    门外,马车安静地矗立着。

    “也不停在避风口,这要是着凉受了风寒,可如何是好?”云胡蹙着眉抱怨道,前脚刚踩上马车,一只修长的手撩开竹帘,将他一把拽进了车里。

    谢见君面色薄红一片,他歪着脑袋,朝小夫郎憨笑了两声,从身后抽出一枝新红海棠,“今日去先生府中,瞧着那一树海棠花开得尚好,便采来赠予你,想邀你一同欣赏。”

    他一双醉眸水光潋滟,竟比手中的花枝更显几分俏艳。

    云胡似是被扑面而来的酒气,熏染出些许的醉意,他怔怔地望着谢见君,直至这生得秀气雅致的面容一寸寸挨近,柔软温凉的唇瓣覆在唇上,他下意识垂眸,被扣住后颈带至怀中。

    索求的亲吻从此刻开始,端得一身清润如玉的皮囊褪去,谢见君像是不知餍足的野兽,肆无忌惮地啃咬着自己的猎物。

    看似平静的马车中,掩藏着激浪彭拜的波澜。

    海棠花枝乱颤,落了满地的旖旎缤纷。猎物被贪婪地拆骨剔肉,吞咽进腹中,吃干抹净。

    “分明是行过明路的正经夫夫,偏像一对偷欢的风情爱侣。”被名义上的醉酒之人抱下马车时,云胡失神地想到。他就不能相信这人的鬼话,白日宣淫什么的,可不是谁都能承受得起。

    ————

    谢见君是真的醉了,灌下一海碗的解酒汤,闷头再睡醒时,脑袋里犹如重锤敲击,疼得两鬓青筋突突突地跳。

    幸而今日还能在家休一日,他生了怠惰之心,一个翻身环住小夫郎的腰,絮絮叨叨地问起从尚书府听来的事儿。

    “你说这个呐……”云胡晓得当日在甘盈斋遭了刁难的事儿瞒不住,听着他问,索性就挑拣着重要的地方讲了讲,说到自己为笼络客人们,依照着承诺给了十倍价钱的赔偿后,他倒嘶一口凉气。

    谢见君几乎能想象到小云掌柜躲在外人瞧不见的地方,半夜独自捧着小钱罐肉疼得直犯抽抽的可怜模样,他伸手捏了捏他的耳垂,“小守财奴,是得好好规整规整你铺子里的伙计了。”

    “唉……”云胡叹了一声,“好在有昌多和满崽帮忙,客人们也都是明事理的人,不然我还真有点不知所措。”他那时曾想,倘若谢见君在身边,这些风风雨雨,或许根本不需要自己去出面处置,但转念又想,他是夸过海口的,是软肋没错,但也是盔甲。既是盔甲,就不该成为累赘。

    小夫郎的那点不可说的小心思,做夫君的人又如何看不明白?谢见君攥住他的手,包裹进掌心里轻揉了揉,安抚的话还没说出口,屋门被“咣咣咣”敲响,这保不齐又是哪个小讨命鬼来了。

    “爹爹,阿爹,你们醒了吗?”小讨命鬼贴在门板上,听屋里的动静。

    “这就来了。”云胡应声。热腾腾黏糊糊的温情转瞬即逝,没了继续赖床的理由,他拨开谢见君,摸索着套上衣裳,起身开门时,与端着荔枝的大福撞在一起。

    “爹爹,这是长睿哥哥的阿爹托府里人送来的,说南丰今早刚到的商船,正新鲜着呢。”大福一面说,一面歪着头垫脚往屋中望,瞧见谢见君还躺在榻上,他眉梢微翘,曲起的指腹刮了刮脸颊,“阿爹羞羞!”

    被自己儿子嘲讽了,谢见君脸不红心不跳地上手摸过荔枝,仔细剥去外壳,露出内里白嫩嫩的果肉。

    大福嘴都凑上去了,愣是没吃着,水灵灵的荔枝被直接塞进了云胡口中。

    果肉甘甜软弹,好似“绛纱囊里水晶丸”,云胡咯吱咯吱嚼了两口后,面前伸过来一只平摊的掌心,他想也不想,自然将果核吐到了谢见君手中。

    满崽盯了两茬,阿爹剥好的荔枝肉一个没蹭上,但这番体贴怜爱,却学得有模有样,见云胡又嚼了两下后,他主动把手伸到云胡嘴边,“爹爹,这里!这里!”

    谢见君抿嘴笑,也不去跟他争抢。这言传身教是为人父母之责,被浇灌长大的小树苗是何模样,全然来自于父母映射的这面镜子,幸而大福这颗小树苗,一路茁壮成长,不仅不长歪,有朝一日还会长成能够遮风避雨的参天大树。

    大?参天大树?福还在为成功接到爹爹的果核而沾沾自喜,想起今日前来还有重要的事情。

    他将袍袖一撸,露出腕间的袖箭,“阿爹,爹爹,这是常将军送我的!”他说着,还拨弄了两下袖箭顶端蝴蝶片,隐隐能瞧见架设其中的利箭。

    昨个儿谢见君和云胡歇下得太早,没给他显摆这玩意儿的机会,今日便借着送荔枝过来的由头,跟俩人炫耀起来。

    谢见君知道常知衍特地让府里人来接大福过去,就是为了送他这东西,故而瞧见了也不意外,倒是云胡骤然瞪大眼眸,这没吃过猪肉,还没见过猪跑,哪怕没见过袖箭,但知道常知衍送的玩意儿定然不是普通的东西,他心中警铃大作,“大福!”

    大福被唤了个愣怔,抬眸见谢见君捂住云胡的嘴,“爹爹?”

    “爹爹无事,只你自己看好这东西,切莫让弟弟拿了去,还有…”谢见君顿了顿,神色严肃道:“你若拿袖箭射伤无辜之人,阿爹不仅会没收,还会收拾你,听着了吗?”

    大福清楚阿爹说的“收拾”绝不是面对着墙角罚会儿站这么简单,他用力地点头,竖起四根手指,保证自己绝对老老实实,不乱玩。

    完事,他见谢见君神色无异,暗戳戳地凑上去问“天底下最最最最好的阿爹!过几日,我能不能带着桃木剑去公主府上找常将军?常将军说要教我学耍剑的招式呢!”

    “恐怕你一时半会儿见不着常将军了。”谢见君揉了把好大儿毛茸茸的脑袋,“常将军自今日起便不在府上了。”崇文帝允常知衍一日时间,回家中探亲,今个儿怕是已经出城去了。

    护送睿王回京的军队此刻在城郊五十里外扎营,非陛下亲召,不得入城。他作为一军主帅,自然不能再回城里,也不能随处乱溜达。

    “那我去找常庭晚。”大福退而求其次,他就是想出去玩,甭管找谁。

    “随你。”谢见君同他有过约定,但凡将夫子每日布置的功课写完,便不干涉他的行踪。毕竟大福如今这般年纪,还能无忧无虑地玩多久?没必要非得将他关在家中,折断他的羽翼,剥夺作为孩子的天性。

    一朝心愿达成,大福心头那股子高兴劲儿,明晃晃地摆在了脸上,满崽从屋外进来时,瞧着他满面喜色,抬手勾了下他的鼻尖,“能出去玩,这么乐呵?”

    大福眉目微弯,笑起来时,眸瞳眯成一对小小的月牙,瞧着可爱极了,也难怪谁见都说喜欢这孩子。

    “明日要不要同我去南巷,听说来了一个杂耍班子呢。”满崽半蹲下身子,故意逗他。

    “不行哦。”大福竖起一根指头晃了晃,义正言辞地拒绝:“明日学堂开课,我还得去上学呢。”

    “那可真是太可惜了,季子彧说要给你和祈安买糖饼子呢,谁知你们俩都去不得,看来只能我代你去尝尝了。”满崽故作惋惜道。季子彧这家伙月初从衢州回来后便入仕翰林院了,明日正赶上朝廷休沐,他二人索性约着要去南巷凑热闹。

    “明日你们早些回来哦,这城中最近都不太安宁,别在外逗留太久……”云胡晓得满崽来这儿是想同自己和谢见君报备一声要出门的事情,遂顺着他的话,跟着嘱咐了一句。

    “放心,最晚戌时,我保准回家。”满崽不以为意地摆摆手,侧目瞧着谢见君还不想动弹的慵懒模样,他朝大福招招手,“走了,咱给你爹爹和阿爹腾地儿。”

    大福又想给满崽显摆自己的袖箭,嚷嚷着“小叔叔,等等我!”,便追着他出门去了。

    喧闹了大半刻的屋里,重归于平静。

    见谢见君的眸光一直追着俩人的背影,云胡打趣他道:“既是这般不放心,不妨明日你也跟着同去,正好看看那杂耍班子,若是有意思,赶明儿咱也去。”

    谢见君听出了小夫郎话中的揶揄,红着脸连连摇头,“我去作甚?莫不是叫晏礼看我笑话?”

    云胡轻啧一声,晓得这是踩到做阿兄之人的尾巴上了,笑着切了话头,“季家的那位嫡子也中了进士,听说是十五名呢。”

    “季同甫?”谢见君蹙眉。他回京至今这两三日,只知道季子彧中了状元,对这次殿试的结果没怎么关注,故而云胡提起,他还愣了一瞬。

    反应过来,他神情复杂,一脸的高深莫测,“季东林往他身上倾注了那么多心血,能考中进士也是意料之内。”

    “这人真是奇怪,同是自个儿的孩子,偏他待子彧这般冷漠,不当回事儿,知道考中了状元,又想起来联络,三番五次地着人去敲门,大言不惭地说带子彧回乡祭祖,净顾着往自己脸上贴金。”

    谢家和季家来往多年,云胡早从师念那里得知了不少季家内宅之事,这会儿说起来,他禁不住唏嘘,“还好子彧争气,又明事理,别说是随着回乡了,连府门都没让他爹进,那尚书府的管事儿数次碰了壁,叉着腰在门外大骂子彧不识好歹,被咱们满崽听着了,一脚给踹出二丈远,半晌没爬起来呢。”

    “这小子如今知道上心了。”谢见君轻捻着小夫郎鬓角垂下的发丝,似笑非笑地调侃起来,那语气怎么听,怎么酸溜溜的。

    云胡促狭地睨了他一眼,“状元郎踏马游街当日,香囊绢花可是一个都没接呢,还因着被某人放了鸽子,一路上都冷着脸,不知伤了多少哥儿姑娘们的心……依我看呀,这俩人就差捅破中间那层窗户纸了。”

    “那也得季家正经备好三书六礼来提亲。”谢见君莫名端起做阿兄的架子来,他担心有朝一日在婚事上委屈了满崽,故而这旁人该受的礼节,季家给他弟弟只能多,不能少。

    云胡见他这幅护短模样,几乎要忍不住笑,但转念一想,满崽若真是嫁人了,自己确实舍不得,想要接着逗他的心思,立时就被水浇灭了。

    转日,

    已过戌时,天色渐晚,信誓旦旦保证早些回家的人却仍不见影儿,谢见君有些着急,吩咐陆正明带几个府里家丁去南巷找找。

    这个时辰,戏班子都散场了,就算是从南巷匍匐着爬回来,也该爬到了。

    他耐不住,打算去季府一趟,不成想刚走到门口,便迎上赶来的季宴礼。

    季宴礼神色紧张,因着来得匆匆,额前洇满了汗,顾不上寒暄,他张口就问,“见君,我家那混蛋弟弟来你这儿了吗?”

    第266章

    两家孩子都不是那没有分寸之人,即便再贪玩,归家的时辰也断断不会拖过戌时,更不会到这会儿,一点消息都没有。

    谢见君想起昨日云胡随口说起近些天,城中不安宁,不知为何,这心里总坠坠着些许的不安。

    他们进府里等了片刻,李盛源传信回来,说是南巷确实有一家戏班子,这几日搭台唱戏玩杂耍,今个儿热闹到酉时才散场。福伯前后脚地赶过来,他带家丁围着南巷转了好几圈,打听到晌午时候,一同看杂耍的众人中,有人见过季子彧和满崽,但据那人回忆,戏班子撤走后,俩孩子就不知去向了。

    “莫不是着了拍花子?”季宴礼下意识道,反应过来也知不可能,二人都到了婚嫁娶亲的年纪,哪里还会同小时候似的,拍花子给块糖就能骗走。

    “城门口去过了吗?”谢见君忽而想起什么来,连忙看向相继回程的两府家丁,家丁们提前约好一般,默契地同时点头,又同时摇头,这是去问了,但没追寻到踪迹的意思。

    “等找到这混蛋小子,我非得好好收拾他一顿不可。”季宴礼薄唇紧抿,拳头攥得咯吱作响。

    若只是季子彧丢了,他尚且还不会如此着急,毕竟这将近弱冠之年的大小伙子,兹要是不干劳什子偷鸡摸狗的事情,一准没啥大碍,但这回跟着一起找不见的还有满崽,那可是被谢见君捧在手心里,娇纵着养大的弟弟,平日里一家人拿着要紧,跟个宝贝似的,倘若出了事,他没法跟他的好师弟交代。

    一想到这儿,他一刻没敢耽搁,吩咐福伯继续带人在城中转悠着找,不将这贪玩的兔崽子揪出来,他今个儿誓不罢休。

    季宴礼要去,谢见君便自然不可能在家中干等着,安抚住同样着急的云胡后,他也跟着纵马往城门口去。上京城再宽阔,不过只是舆图上巴掌大的一座皇城,两小子如果跑出城,又遭遇不测,那找起来,可就不容易了。

    戌时五刻,日幕鼓如期敲响,城门缓缓关闭。

    “嘚嘚嘚”急促的马蹄声逼近,守城的护卫挖了挖耳朵,不耐烦地跟身边人抱怨,“早干嘛去了!这都什么时辰了?”

    本以为是有人不顾宵禁,赶着要出城,他正要开口呵斥,定睛一瞧,认清来人后,他立时绷直了身子,谄笑着迎上前,“夜露深重,不知谢大人和季大人前来此处,有何吩咐?”

    季宴礼率先开口,“白日里当值的守门护卫是谁?今日内弟外出游玩,至今未归,本官寻人心切,有事想要同他打听打听。”

    得知是找弟弟,两名士兵对视一眼,齐齐拱手回道:“禀二位大人,今日乃是我等当值,城门落钥前,不曾见过状元郎出城。”

    若非谢见君此时心里乱作一团,他定能发现面前的守卫神色古怪,回话时眸中闪烁着一抹心虚,好似藏着什么不可告人的秘密。

    然他只是扯紧手中的缰绳,转身又攀上马背往城中去,季宴礼紧随其后,马蹄声越来越远,须臾消失在寂静的长街上。

    “什么状元郎,再过些时日,狗屁不是!”其中一护卫撇撇嘴,语气中轻蔑至极。

    “少说两句,小心祸从口出。”另一人及时喝止,一道惊雷劈过,他眼神阴冷骇人,再无方才半点的谄媚之相。

    ——

    今夜轮到李大牛当值,天一黑他便燃起火把,跟同村的庄生围着村外的山头巡逻。

    山中林子遮天茂密,因着下起了小雨,此时瞧上去雾气涔涔,俩人并肩而行,深一脚浅一脚地淌在水窝里。

    “这等鬼地方,除了咱们,谁还会来?主上莫不是太过谨慎了。”李大牛提刀砍断两侧挡路的灌木,不耐烦地抱怨起来,他脚上的布鞋被雨水浸湿,鞋底还沾满厚厚的泥巴,每走一步都似是有千斤重。

    “拢共就剩下这两日了,待事成之后,主上一朝得偿所愿,咱们便都能跟着沾光!”庄生好声好气地劝慰他道。

    “说是沾光,但这福气得有命享才成……”李大牛苦着脸叹了口气。

    他话音刚落,面前摇曳火光映照下的树影微微闪动,紧接着窸窸窣窣的声音传来。

    “谁?谁在那儿?!”他神情一凛,将火把朝一侧的树丛中挥舞了两下,“出来!”雨夜漆黑寂静,林子里一切蝉鸣鸟叫声都被无限放大,连带着这点轻微的动静也格外地引人注目。

    “两位大哥……”夜幕中缓缓走出一位少年,约摸着有十七八岁的年纪,他肩上还背着一人,那人看起来年纪与其相仿,双眸紧闭地伏在少年肩头上一动不动。许是下雨的缘故,二人浑身脏污,脸颊上都覆着黑泥,瞧不出原本面目。

    “来者何人?”庄生往前一步,拦住他的去路,厉声问道。

    少年将身后之人往上颠了颠,好让他更舒服些,余光中瞥见汉子的手搭在腰间的佩刀上,他扯了扯嘴角,摆出一副人畜无害的小白兔模样,

    “两位大哥,我是百川书院的学生,身后的是我弟弟,我爹娘要把他卖给员外做妾,他受不住跑来上京投奔我,没成想在城郊迷了路,又被人骗去了包袱盘缠,我好不容易才找到他,哪知这笨小子竟一脚踩上了猎户扎的夹子,还伤了腿……”

    说着,他特意向前走近了一步,两个人彻底暴露在光亮之中,正是让谢家和季家两家人一通好找的季子彧和满崽。

    “你们来这儿作甚?”李大牛瞧见满崽右腿上简单包扎后的伤口,神色有些松动,语气也和善起来。

    “说来惭愧…… ”季子彧面露难色,“我久居书院,不常出城,也是今日寻亲才误入此处,奈何今日天色已晚,幼弟又受了伤,不知可否借宿一晚?明日我二人定早早离开,绝不过多叨扰。”他说得诚恳,配上如今的狼狈模样,尤其有说服力。

    “不可!”庄生骤然开口,“我们村子远离世俗多年,一向不曾接待过外村人,你们还是打哪儿来,回哪儿去!”话毕,他指了指东南方向,“那处一直往下走,天亮前就能下山。”

    “大哥,您看我弟弟这伤,经不起大半夜的脚程了。”季子彧一脸为难。他和满崽一路跟着杂耍班子过来,进了山便把人跟丢了,山中瘴气深重,没走几步俩人就迷了路,满崽更是脚下一滑,踩中了猎户布的陷阱,扎伤了腿,这会儿趴在他的肩膀上烧得不省人事,若非如此困境,他断不会冒险进这深山野沟里。

    李大牛怵了下庄生的胳膊,朝着小少年受伤的右腿扬了扬下巴,“不行找间空屋子,让他们俩歇一宿,正好宋大夫也在村里,给这孩子瞧瞧。”

    “你疯了?”庄生冷着脸道:“你不晓得如今是什么光景?你将人带回去,如何跟主……”他话一顿,见季子彧探究的目光扫过来,压低声音继续同李大牛说,“万一生出事端,你担得起责任?”

    被庄生这般一呵斥,李大牛有些犹豫,他不过是看着俩孩子可怜,又皆是文文弱弱的模样,这才生了恻隐之心。

    “大哥!”季子彧晓得李大牛心软,干脆扯上他的衣角,“大哥,您发发善心,我保证我们兄弟二人绝不到处乱跑,您就给我们个能遮风避雨的破屋子就行,只待明早我弟弟好些,我们立马离开。”

    李大牛闻之看了一眼身旁的庄生,想帮着说说情,两个人都是半大小子,穿着打扮看着也是平常人家,黑灯瞎火,又是迷路,又是受伤,怎么就不能收留一宿了?

    然庄生却不为所动,他始终对林子里突然冒出来的俩人心存疑惑,更担心自己会引狼入室,故而上手驱赶季子彧,“走走走……听不懂人话?早说了这不是你们该来的地儿!赶紧滚,有病瞧病去,拿我们这儿当什么慈善堂了?!”

    “哥哥……”原本一直昏迷的满崽忽而出声,“哥哥,我们走吧,我这伤,左右死不了人,莫让大哥为难了,咳咳咳……”他说着,剧烈地咳嗽起来,震得整个身子都在发颤。

    季子彧心疼不已,赶忙将他放下,还脱了自个儿外衫,铺在略微平整的石头上,扶着他坐下。

    满崽烧得面色潮红,嘴唇干裂,说起话来有气无力,瞧着可怜极了。

    “哥哥,我没事,咱们下山吧,不过夜深而已,总能走得了,就是不知山上有没有狼,你我手无缚鸡之力,真要遇着了,也只能听天由命。”他病恹恹地念叨着,手捂上咕噜叫嚣的小腹,挣扎着要起身。

    谁知脚上的伤发作,不等站起来,整个人又歪倒在季子彧的怀里,“哥哥,给你添麻烦了,早知我就留在家中,给人做妾又何妨?比死在这野林子里强得多……”

    “行了行了!”庄生蹙了蹙眉,“这破林子我们每日都有人巡逻,哪里有狼?少在这儿卖弄可怜。”他手指了指季子彧,接着冷脸道:“你!把他背上,随我二人来!”

    “谢谢大哥!谢谢大哥!”季子彧见目的达成,一连道了好几声谢。倘若不是在此处迷路,又遭了横祸,他定然要把满崽带出去,什么杂耍班子,合该给阿兄先送了个信再说。

    但眼下说什么都晚了,他忙不迭背上满崽,随庄生和李大牛往山林深处的村子里去。

    第267章

    摸黑走了小半个时辰,面前的视野突然变得开阔起来。

    “哥哥,你放我下来,我可以自己走。”听着季子彧粗重的喘气声,以及愈发蹒跚拖沓的脚步声,满崽又一次开口,不过是伤了腿罢了,让这么个平日里只知道提笔习字的家伙,背着他爬山涉水,一路不停歇,他着实有些难为情。

    “弄疼你了?”季子彧以为自己的姿势不对,故而将他用力地向上托举,背在身后的双手牢牢地搭在一起,好让他那条受伤的腿垂在外侧,不用跟着吃劲儿。

    “我不疼。”因着被颠了两下,满崽本能地环住季子彧的脖颈,后知后觉二人此时的动作在外人眼中看起来诸多亲昵,他没撒手,半晌红着脸小声道:“这都走了好久,怕累着你。”

    他声音放得再轻,也没逃过耳力惊人的庄生。

    庄生回眸望了二人一眼,嗤笑道:“你兄弟俩感情还真好,无非多走几步路而已,这做弟弟的,竟然心疼起哥哥来了。”

    季子彧听出他话中的揶揄,掩去眸中的冷意,重新挂起了无辜的神情,“我们俩打小一起长大,亲近得很,若非感情深厚,内弟也不会大老远地跑来上京投奔我,大哥,您说是不?”

    庄生轻啧了一声,没再吭声,径自往前走了两步。

    原本沉默着赶路的李大牛忽而凑了过来,看似是热忱地聊闲话,一会儿问老家是哪里的,一会儿又打听干农活的事情,实则是为了探底。

    满崽担心季子彧露馅,抢在前头真假掺半地回着话,他是真的在村里生活过,哪怕离开福水村已有数年,但幼时的记忆不会湮灭。

    这一路上你来我往,互相试探着博弈,总算是在进村子之前,把俩人的身份给糊弄了过去。

    临近村口,庄生停驻脚步,“在这儿等着,待我禀告村长,再引你们进村。”

    季子彧一怔,他空不出手来行礼,遂低了低眉,客气道:“有劳大哥了。”

    庄生没搭腔,朝李大牛使了个眼色,示意他看好这两个少年,自己则快步没入夜幕中。

    漆黑不见光亮的村子里倏地亮起几盏光,是有人提着灯笼走近。

    季子彧微微垂眸,庄生和李大牛或许认不出他是谁,但不代表所有人都认不出,如今他和满崽为鱼肉,人为刀俎,凡事都得谨慎着点。

    幸而被庄生引来的那几个汉子只是草草打量了他二人一眼,又不知背过身去犹自商量了什么,不及一刻,便有领头之人站出来,说容他们歇息一夜。

    季子彧连忙道谢,跟着众人穿行过村口,没走出几步,就被带到一处低矮的小院门前。

    “你们兄弟俩今夜就歇在此处吧。”庄生随手指了指,冷声嘱咐道,“你也瞧见了,我们村子四面群山环绕,夜里难免有野兽出没,记得把屋门落锁,半夜无论听见什么动静,都别出来凑热闹,小心小命不保。”

    “多谢大哥提醒。”季子彧附和两句,顺口问起这村中可有行医的大夫。

    “有大夫,这个时候也已经歇下了!”庄生侧目瞄了眼他身后的少年,语气愈发不善:“他这伤,一时半会儿死不了,明早你们出山再寻大夫!”

    季子彧背在身后的拳头攥紧又松开。他尚且可以忍受这些屈辱,但满崽不行。

    “哥哥,我没事。”半混半醒的满崽轻扯了他两下,似是方才与李大牛交涉透支了精神头,话毕,整个人便止不住地往下滑。

    季子彧一路负重走过来,现下也是累极,撑着最后那点劲儿,他把人打横抱起,径直跨进小院。

    小院破旧不堪,看得出来有年头无人住过了,屋中更是简陋,一张光秃秃的木板床,一个掉没了木漆的齐腰高斗柜。

    他从斗柜中翻出条薄褥子,拿到院子里抖了抖,混着霉味的尘土袭来,他弓身打了个好几个喷嚏。以往这样腌臜的东西,府里下人断然送不到面前来,但当下这般境地,容不得挑剔。

    抖落干净的薄褥子被铺在了硬邦邦的板床上,他扶着满崽小心翼翼地躺下。

    满崽受了伤又淋了雨,这会儿像个火球似的,烧得浑身滚烫。他在床边坐了一会儿,回忆起刚刚在院中看到有生火的炉子,便起身出门寻了些稍稍干爽的柴火,回屋中把炉子升起来。

    那群人能留他二人在村里住一宿已然是让步,必不会想到拿些吃食过来,他们得靠自己。

    等待水开的功夫,他撕下衣角的碎布,濡湿了冰凉的井水,覆在满崽的额前。

    突如其来的凉意让睡梦中的人挣扎起来,扑在半空中乱抓的手被扣进掌心里,满崽缓缓睁开眼眸,“季……哥哥。”

    即便是在病中,他也没能忘了二人临时的身份。

    “我在呢,你且再忍一忍,待退了烧就好了。”季子彧眉心紧皱,落在他身上的眸光温柔得几乎能滴出水来。

    满崽脸颊一阵发烫,他不自在地别开视线,只觉得被扣住的手无端燃起一片燎原,“你莫要拿哄祈安和大福的语气,同我说话。”他干巴巴地嗔怪了一句,好似刻意在隐藏什么。

    “好。”季子彧眼眸微弯,口头上应着,说话的语调还是温和得不像话。

    满崽甚少见他这幅模样,心里总有点别扭劲儿作祟,扫了一眼四周后,生硬地岔开了话题,“我觉得这地方甚是奇怪。”

    “的确。”季子彧应和,“过来路上,我瞧过李大牛和庄生走路的步伐,应都是会些拳脚功夫的练家子。”

    尽管这两人竭力地假装自己是庄稼户,但手上的厚茧骗不了人,那是常年握刀拉弓留下的痕迹。不仅如此,他还发现方才冒出来的那几个汉子,言行举止,打眼来看都是训练有素的守军,只是不知道谁在城郊的深山里养了这么多人,更不晓得这些人,和他们跟踪的杂耍班子又有何关联。

    心中的疑问一个接一个地往外冒,他便想着趁夜黑深高时,在村子里去打探一番。

    “你在想什么呢?”满崽伸手抚平他眉间的沟壑,好奇地问出声。

    “在想明日怎么下山。”季子彧回得飞快,他神色自然,看不出半点端倪。

    满崽以为他当真是这个想法,有些着急道:“那这个村子怎么办?咱们就这么离开?还没找到那些凭空消失的人的踪迹呢!”

    他实在在意,在南巷看到杂耍班子众人身上系着的腰牌时,他就觉得不对劲,这才贸贸然跟出城,谁知不光被甩开了,自己还在林子里迷了路。

    “别想这么多,治伤要紧。”季子彧扯下被浸得温热的碎布,摸了摸他的额头,“你烧得这般热,理应好生歇着,明日我带你下山寻大夫,至于这里,待咱们回城禀告给阿兄后,从长计议。”他一时着急,语气难免强硬了些,垂眸瞥见满崽惊讶的神色,他又忙不迭找补了一句,“这样安排,好不好?”

    “行吧。”满崽抽回被紧攥的手,讪讪地躺平,将季子彧盖在自己身上的外衫拽过头顶。

    屋中陷入一片寂静之中,只听得二人浅浅的呼吸声。

    “太、太晚了,你也歇息吧,有什么事情,明早醒来咱们再商量。”半晌,闷闷的声音从衣衫下传出,紧接着,满崽往旁边挪了挪身子,示意季子彧上板床。

    且不论小小的窄仄的板床能不能容得下两个人,单说这身份有别,季子彧也不能逾礼僭越,他挨着木板床席地而躺,“我睡这儿就行,拢共还有半宿光景,凑活凑活。”

    后背抵着湿凉黏腻的地砖,他很是不舒服,来回翻了两下身,才闭上眼眸。

    满崽自觉好心被拂,麻麻索索地有点不得劲,适逢今日又是淋雨,又是摔山,颠簸得精神头都碎了,他蒙着脑袋,一歪头就睡熟过去。

    季子彧心里揣着事儿,自是不会睡着,强压着想要侧目的念头,他默默地背起了心经,一直等到身侧的喘息平稳下来,才重新坐起。

    不同于寻常时候的张牙舞爪,板床上闭目的人如今瞧上去有几分安宁乖巧,季子彧心头柔软得厉害。

    拿外衫将满崽身侧都掖紧实后,他悄悄地拉开门栓,垫脚往屋外去。

    彼时雨已经停了,乌漆墨黑的村中几盏灯笼闪烁,那是四处巡逻的人。

    寻常的村子,即便夜间有野兽下山,也断不可能安排这么多壮汉巡夜,季子彧愈发断定此处有问题,他借由夜幕掩藏住自己的身形,避开巡夜的队伍在村中转悠起来。

    村子不大,整个呈回字状向中心并拢,几乎没费多少功夫,他便沿一排排鳞次栉比的青砖瓦舍,摸到了村中间的一处高深的屋子。

    这儿巡逻看守的人明显多了起来,里里外外少说也得十几人,都是威猛魁岸,肌肉虬结的壮汉,同他们相比,李大牛和庄生等人根本算不得什么。

    季子彧在角落里蹲守了一刻钟,也没能寻到合适进去的时机,利落地歇了心思。他尚不清楚对方的底细,也不晓得村子里是何情况,若是贸然行事,不仅打草惊蛇,还会害了满崽,怎么合计都得不偿失。

    正要转身离开,借着零星漏过来的那点碎光,他瞥见外围一间屋舍中,正满满当当地堆放着一人高的木箱,隔着一堵墙,都能感受到木箱中透出来的森然寒气。

    趁四下无人,他拉开窗户一道缝儿,侧身猫了进去。

    屋里四四方方的木箱摞了有几十个,无一例外都牢牢地上着锁。

    季子彧从袖中摸出个细小的铁钩,三下五除二撬开了木箱上的铜锁。说来这撬锁的手艺活儿,还得归功于小时候,身边照顾他的嬷嬷得了那妇人的授意,不肯给他吃食,夜里饿得睡不着觉,他便偷偷摸摸地跑去灶房,撬开锁偷馒头。有一段时日,家中管事儿总抱怨府上遭了贼,后来还是灶房婆子看不过眼,悄默声给他留门留饭,才得以让他填饱肚子,不用继续当个见不得人的小贼。

    思绪回笼,他一面提防着巡逻的士兵,一面轻手轻脚地撬掉锁头。

    伴随着一声极轻的“吱悠”声,面前的箱盖被揭开,他俯身摸索了进去。

    这一摸索不打紧,季子彧吓了好大一跳。

    弄了半天,这木箱装的根本不是什么杂物,全都是打磨得锋利的四面刃戟头,还有黑沉沉的长弓和利箭,不仅这一个木箱如此,他一连撬开了好几个,个个皆是泛着寒光的刀剑武器。

    难不成京中有人要造反?他被自己这个莫须有冒出来的念头惊得浑身发凉,以至于提着箱盖落下时松了手,闷出一声沉甸甸的重响。

    “谁!谁在里面?!”这动静迅速引来了巡夜的士兵,周承平接过底下人递来的钥匙,迅速解开了库房的门锁。

    明亮的火光迅速蔓延整间屋子,士兵们有序进门搜索,一刻钟后纷纷回来汇报,“将军,已经检查过了,屋里没人,箱子也都完好地缩着。”

    “没人?”周承平显然不信这说辞,他环顾了一圈四周,厉声道:“无人怎么会有声音?难不成是屋里着了鼠灾?”

    “兴许呢……”李大牛躲在后面嘟囔了一句,立时就被耳尖的士兵拎到前面。

    “你说什么?”周承平目光阴鸷地望着他,似是在等他的解释。

    “将将将将军,小的小的……”李大牛知道自己多嘴惹了祸,哆哆嗦嗦地回话,“这几日村子里的确有老鼠出没,兴许方才的动静,就是老鼠弄出来的……”他一遍说着,一遍偷偷去瞧他们这位将军的脸色。

    周承平居高临下地睨了他一眼,讥讽从唇边溢出,似是突然想起来什么,他惊慌开口道:“你带回来的俩人安置在何处了?”

    “回将军,离村口并不远的小院里,小的不敢让他们住的太近,所以……所以……”,李大牛话音未落,周承平已经冲了出去。

    他做事一贯雷厉风行,脚步迈得极快地同时,还不忘吩咐紧随其后的士兵们,让尔等从即刻起,加强库房周边的巡逻,以及去把村医叫来,说自己要去会会今夜借宿的俩人。

    从村中往村口走,不过一刻钟的脚程,沿途都有士兵撒网式搜索巡夜,他信心满满地笃定了,若今夜库房里的动静是那外村人不小心发出来的,必然逃不过自己的火眼金睛。

    来到小院门前,他先是让士兵们将院子里里外外地包围起来,甭管什么蛇虫鼠蚁都不放过,这才阴沉着脸上前叩门。

    “邦邦邦”沉重的叩门声响起,在寂静夜中显得尤其刺耳。

    周承平接二连三地砸了好几下都没听到回应,就在他即将失去耐心,准备抬脚踹门时,屋门忽而被拉开一道缝。

    “你们是谁?”门后阴影处现出一张秀气的脸颊,正是病中的满崽,他手紧扣在门板上,警惕地望着院子里乌泱泱的壮汉们。

    “怎么就你自己?你那哥哥呢?”庄生上前一步发问。他微微踮脚,妄图避开满崽屋中的情形,奈何昏暗一片,什么也看不见。

    满崽侧了侧身,挡住了他不怀好意的眸光,“哥哥照顾我辛苦,已经歇下了,请问有何事?”

    “我们村长听说你被猎户的夹子夹伤了腿,特地带着宋大夫过来给你瞧瞧……”庄生说着就想往里面闯,奈何满崽一步也不肯让,二人在门口僵持起来。

    “小子,我劝你识相点,赶紧让开!”庄生面子挂不住,原本不善的语气愈发刻薄。

    “我的腿没事,明日哥哥会带我下山找大夫,不劳烦您了,如今夜半更深,您们请回吧。”满崽话音刚落就想要关门,不成想一只手伸过来抵在门框上,挡住了他的动作。

    周承平语气冷冽,“小子,你没听明白吗?老子带村医来给你诊治!让老子进去!”

    “咳咳,阿淮,还不快请村长和宋大夫进门,你现今有伤在身,怎能拂了人家的好意?”本该歇下的季子彧忽而出现在门口,瞧他睡眼惺忪,里衣凌乱的模样,倒真像是被吵醒一般。

    满崽不情不愿地让开身,甩开他搭过来的手,一蹦一跳地坐回板床上,将受伤的右腿一搭,“喏,就是这儿了。”

    周承平早在看到季子彧的那一刻,心中的疑虑便消了八成,这会儿留下来,不过是走个过场罢了,但担心自己遭了糊弄,他朝村医扬了扬下巴,“去给这小子看看伤得如何?”

    村医也是深更半夜被人从榻上薅起来,此时困得五迷三道,揭开满崽腿上简单包扎的碎布后,他被扑面而来的血腥气呛得倒吸一口凉气,上手捏了两下后,整个人彻底清醒过来,“只是破了点皮,未伤及到骨头,没什么大碍。”

    那猎夹扎得有些年头了,咬合力也欠火候,满崽一脚踩下去时,虽疼得紧,但并没有听到骨头断裂的声音,季子彧稍稍使劲便掰开了。

    宋大夫从随身背的药箱中拿出一个小瓷瓶,打开来倒在伤口处。

    山與~息~督~迦T

    满崽疼得脸色煞白,额前冒起细汗,原本下意识去抓身下床板的手被牢牢地扣住,他一时受不住疼,俯身啃咬上季子彧的胳膊。

    季子彧只着一件薄薄的单衣,自然抵抗不住,片刻雪白里衣便洇出了血,然他面色并未半分不耐,甚至还腾出另一只手抚了抚面前少年的脊背,“听话,哥哥陪着你,这上了药,受伤的地方就会好起来。”

    周承平瞧着二人相处,隐约间觉得哪里不对劲,却一时半会儿也说不上来,他撇撇嘴,见村医有条不紊地给满崽包扎伤口,转身往门外走。

    “回吧。”他摆摆手,顷刻间,站满人的院子里又恢复了以往的荒芜。

    村医也收拾好药箱,跟着离开。

    这次季子彧主动将人送到门口,目送所有人的背影消失在夜幕中,才返回屋里。

    满崽侧卧在板床上,面朝着土墙,一声不吭。

    早在自己搭过去的手被甩开时,季子彧就知道“炸毛咬人的小狸奴”生气了,但不得不说,得亏“小狸奴”机灵,同周承平交涉,争取了片刻时辰,使得他顺利从外面赶回来,将这一出戏完完整整地唱完,打消了那群人的怀疑,不然,被发现屋里少了人,他们俩今夜都得交代在这儿。

    “满崽,对不起……”季子彧故作乖巧地老实认错,争取宽大处理。

    “错哪儿了?”满崽问出这句话的刹那,忽而想起自家阿兄也这般跟云胡道歉,他愣怔一瞬,耳梢漫起来一抹红。

    季子彧还没意识到,自顾自地做起了检讨,“我不该不知会你一声就私自行动,也不该让你帮你我这么危险的事情,更不该……”他顿了顿声,试探着说道:“更不该惹你生气。”

    “我、我才没生气呢!咱们充其量就是朋友罢了,我哪有立场生你的气,你莫要乱说!”满崽受不了此时老夫老妻的暧昧气氛,慌乱地挑起旁的话茬,“你此番出门,可是打探到什么?”

    一说起这事,季子彧正了正神情,他刻意压低声音,“我发现村中一处屋舍里堆着数十个木箱,箱子里放着弓箭和战戟。”

    满崽大惊失色,“你确定看清楚了?”

    季子彧种种颔首,“我估摸着,除去最中间那座高深的屋子,周围的屋舍里应该都是兵器。”

    “这、这、”满崽咋舌,他是觉得杂耍班子那些人佩戴的腰牌看起来奇怪,但没想到背后竟然还能牵扯出这么多东西,一个深山里的村子藏着无数兵器,可不是什么好预兆!

    等不及细想,他一把攥住季子彧的胳膊,“明日、明日咱们一早就下山回城。”

    季子彧眉心微不可察地闪动了几下,被攥住的位置,刚好是“小狸奴”情急之下咬破的地方,虽算不得很疼,但也令人无法忽视,他哽了哽,唇角微扬,“行,我听你的。”

    将将消散的那暧昧劲儿迅速汇集起来,满崽不动声色地收回手,“既然咱俩都想到一处去,今夜就先歇下吧,养精蓄锐,明日怕是要走好些路呢。”

    话了,他“咣当”一声躺回到床板上,被硌得肩背生疼,都没再发出丁点动静。

    季子彧见状,也识趣地席地而躺。

    ————

    这一觉睡得不很安稳,差不多天亮时,二人便相继醒了过来。

    季子彧刚拉开门闩,打算去院子里透透气,就被李大牛连同几个汉子堵在了门口

    “哎呦,小子,我们村长发话了,说山里刚下过雨,林子瘴气浓重,你带着弟弟下山委实太危险了,适逢有宋大夫在,等你弟弟腿上的伤好了,再下山也不迟。”

    听完这名正言顺的理由后,他哑然失笑,自己和满崽这是被软禁了。

    第268章

    “不劳村长费心,我还是带阿淮下山吧。”季子彧温温和和地婉拒道。

    他一晚上起夜数回,给满崽更换额前洇湿的碎巾,天快亮时,才盼着“小狸奴”彻底退了烧,这会儿提出要下山,一来是打算往城中递消息,二来,他信不过那个来路不明的村医,想带满崽回家,找大夫再给瞧瞧受伤的腿。

    “你这只会读书的死脑筋懂什么?”李大牛斜睨着他,眸中满是讥嘲,“瘴气这玩意,是会死人的!你现在走,能不能下山都成问题,你如此宝贝你那弟弟,舍得让他陪你一道儿送死?”

    被一语中的地戳到软肋,季子彧眸色变冷。

    等不及他驳斥回去,李大牛继续道:“我们村长发善心,留你们在村里住几日养伤,总归是不缺你吃不缺你穿,还有宋大夫给你心肝儿弟弟治病,你急什么?”

    他急什么?深山村子里藏着这么大的秘密,他急着往外送信!急着把满崽带出火坑!

    季子彧压下心头的烦躁,故作为难道:“小弟自然知道村长和大哥,您二位都是菩萨心肠的好人,但小弟实在等不得了,昨日偷偷从书院跑出来时,不曾跟夫子告假,若是被夫子知道了,书院怕是要开除我呢!”

    “那书还能念出花来?”李大牛哂笑,想起方才周承平交代下来的差事儿,他捂嘴轻咳两声,“我这给带了换洗的衣物和吃食,昨个儿到现在,你们兄弟俩滴水未进,恐是饿坏了吧?”

    说着,他让开一步,任身后的汉子挤开门,将手上拎的东西提步往屋里送。

    满崽方才便醒了,听着动静,顺势往季子彧身后一躲。

    昨日黑灯瞎火,加之俩人都灰头土脸,身上沾染了黑泥,今早打水洗干净后,众人瞧见一清水芙蓉的秀气小哥儿,一个个被勾得心里直痒痒。

    搁这儿鸟不拉屎的村子里呆久了,谁还不惦记着“荤腥?”

    季子彧又何尝看不出这些人那点登不得台面的龌龊心思?他将满崽藏得严严实实,冷着声下逐客令。

    “东西放这,劳烦诸位请回吧!”

    “啧……”众人纵然瞧不上这白面书生的文弱模样,但碍于有周承平的命令在,也断不会为了一小哥儿同他起冲突,李大牛一招呼便结伴匆匆离去。

    满崽侧耳听着屋外清静下来,仍是谨慎地压低声音道:“昨日还赶咱下山,今个儿就不放人了,要说村里没鬼,恐怕鬼都不信。”

    季子彧原是不爽这群人看满崽的贪婪眼神,心里正怒着呢,冷不丁听到这话,他笑了笑,“这是担心咱坏事呢,要搁眼皮子底下看着。”

    周承平的确是这么打算的,哪怕昨夜自己亲眼所见二人清白得不得了,他亦是不敢掉以轻心。

    小院斜对面的矮坡上,他背手而立,目光灼灼地盯着李大牛等人从屋中相继撤出。

    身后侍从凑上前来,顺着他的眸光望到小院,撇撇嘴揶揄道,“将军,您待这俩小子未免也太上心了些……”

    “蠢货!没看出来老子是叫人盯着他们?”周承平头都没回,骂人倒是没落下,“昨晚深更半夜,兴师动众地闹了一出,但凡不是傻子,都能察觉到点什么,今早若放他们下山,不知会给主上惹来啥麻烦,到时候官兵得了信儿摸过来,如何跟主上交代?你有这命,能跟着主上出生入死,吃香的喝辣的?”

    “将军英明,将军有此雄韬武略,”必能得主上赏识提拔,从此平步青云!”侍从被骂得狗血淋头,还不忘讪讪地恭维奉承了两句,换来周承平一巴掌扇到脑袋上,“别给老子说这些没用的!把人给我看紧了,只要这俩小子安安稳稳地不生事,待过了这两日,一把火烧尽,这事儿便算了了。”

    一朝事成,整个村子都得抹去痕迹,这两个莫名出现的外乡人,自然也逃不过,侍从心里闪过一丝惋惜,但很快就被即将为之到来的荣华富贵所取代。

    他重重地应声,“属下这就去安排,命人将小院围起来,保准不负将军期望!”

    ————

    “你瞧什么呢?”季子彧将李大牛送来的吃食一一打开,不出意料地见着几样酱菜,想来他们被软禁于此,也不会得到多好的照顾。

    “尚不知这吃食有没有问题,你敢吃?”满崽将窗户上的布帘子放下,悻悻然地说道。

    “不吃就得饿肚子,这五脏庙里空空如也,到时哪有力气跑路?”季子彧笑,夹了两块豆腐放在碗中,推到他面前,“多少吃点,你这还病着呢。”

    “想什么好事儿呢,这院外盯着咱的人,比盘里的豆子都多呢……”满崽拨了下盘子,语气听上去极为郁闷。

    他倒是真的饿了,想想季子彧说的话也有道理,干脆坐下开始啃菜窝窝。这菜窝窝也就只有小时候才吃过,自打阿兄不傻了,家里的日子越过越好,已很少在饭桌上出现这种糙食,遂硬着头皮啃了小半个,就直呼自己吃不下了。

    季子彧拿过他丢在斗柜上的菜窝窝,三口两口地咽下肚,起身给他倒了盏的凉白开,“咱们已经消失一天一夜了,阿兄肯定急坏了,再等等,说不定后面会有转机。”

    这话堪堪只能起到短暂宽慰的作用,满崽心里也清楚,他望着窗外渐渐爬上来的日头,闷闷地叹了口气,“不晓得阿兄有没有找到咱们留下的记号。”

    ————

    谢见君一夜未眠,他坐在书房里支着脑袋琢磨了半宿,也没想到这俩小子究竟跑哪儿去了,直至天亮时,府里人来报,说是在南巷的矮墙上发现了一个疑似小公子留下的记号。

    季宴礼闻讯而来,将复刻了记号的纸拿在手里,上看下看,正过来翻过去地瞧了许久,一巴掌拍在书案上,“除了那俩兔崽子,谁能猜得出这鬼画符是何种寓意!”

    “怕是两位小公子发现了什么,来不及通风报信,索性就……就……”送消息回来的李盛源在旁帮着找补了两句,意料之外,谢见君冷笑一声,“可真有本事。”

    憋了一肚子的火没处发作,他如今说话也阴阳起来。

    季宴礼侧目瞧了瞧他黑得如同锅底似的脸色,一阵心惊胆战,“见君,此事若如你所猜测的那般,咱们便不能大张旗鼓地寻人了。”

    谢见君晓得自个儿话中的意思,原本他打算在辰时前找不到两小只,就去京兆府报官,请京兆府尹派衙役帮着找找,但现在看来,越是闹得人尽皆知,这俩孩子就越是危险,最好将失踪的消息先行压下去,而后私底下偷偷默默地找。季府和谢府这么多家丁,还能找不出一点踪迹?实在不行,他还可以去求师文宣!

    “夫君,青哥儿和沅礼来了。”云胡急匆匆地进门,“昨日他府上有伙计看到满崽和子彧了。”

    说话间,两人前后脚都跟了进来,伙计走在最后。

    这等要紧的时候,没人会揪着那些莫须有的礼节说事。

    谢见君和季宴礼双双迎上前去,“当真见到俩孩子了?”

    “哎,这谁不认识状元郎呢?!”伙计行礼被拦后,大剌剌地说道,被青哥儿怒等了一眼后,便收起自己吊儿郎当的散漫模样,正了正神色,继续道:“昨日小的奉命去县里收租,回来时正瞧着俩公子哥儿结伴出城去了,小的见二人面相眼熟,忍不住多看了两眼,这才认出是状元郎和谢小公子。”

    “不过……”他顿了顿声,“小的看他们鬼鬼祟祟的,行事甚是谨慎警惕,好似在跟踪什么人?”

    “你仔细想想,他们是跟着谁出城的?”谢见君耐不住,着急问起。

    “好像、好像、”伙计支支吾吾半天,“好像是跟着一个杂耍班子!”

    说起这个,他禁不住抱怨,“哎呦,那杂耍班子用的刀都是开过刃的,还把小的衣袖给划了个口子呢,昨个儿小的穿的可是婆娘刚做的新衣裳……”

    “明日去府上领两匹布,回头让你婆娘再做两身。”青哥儿是个好掌柜,当即就将伙计安抚住,完事他看向屋中皆是一脸凝重的众人,“如今看来,俩孩子怕是发现了杂耍班子什么端倪。”

    季宴礼将那鬼画符拿起来又仔细地打量了两眼,透过日光瞧上去,这一笔一划确实跟伙计说的杂耍班子有几分关联,只是……他一巴掌再度拍在书案上,书案轻晃动了两下,发出钝刀锯木头的“哧哧”声。

    “季子彧这个混球,竟带着满崽干这危险的勾当!”

    谢见君捏了捏他的肩头,“子彧未必这般轻虑浅谋,多半是劝不住满崽,怕他遇险才跟着一起去的。”这做阿兄的人,还是了解自家弟弟那毛毛躁躁的鲁莽性子。

    “快别说这个了。”云胡出声打断,“当务之急,还是先找到人再说,既是知道二人出城了,咱们就得派人去城外寻!”

    他这话说的在理,青哥儿立时附和,揪着宋沅礼赶紧回府上安排。

    方才还人满为患的屋里片刻便空了大半儿。

    谢见君被留在了府里,方才他已经让乔嘉年去跟户部尚书方大人告假,这会儿不用担心朝中之事。

    干坐了小半个时辰,没等来找到人的好消息,反而将公主府传话的嬷嬷等来了。

    嬷嬷规规矩矩地行礼后,便说小世子刚得了个新鲜玩意儿,想邀请大福过去瞧瞧。

    满崽失踪的事情,谢见君尚且瞒着俩孩子,刚刚还担心等会儿孩子们问起来,该如何应对,现下听了嬷嬷的话,他二话不说就应准了,吩咐明文陪着大福走一趟。

    听说嘉柔公主白日要去宫中赴贵妃娘娘的宴,不在公主府上,云胡不方便跟着同去。

    *

    这边季子彧和满崽吃完早饭没多久就有人登门前来收碗筷,明面上说得了村长的授意,要将他二人照顾熨帖,实则不过是想要随时监视着罢了。

    “不知昨日的那位宋大夫所居何处?舍弟的腿伤需要换药,可否引小弟前去宋大夫家中拿些伤药。”季子彧张手拦住汉子的去路,语气诚恳地发问道。左右他们现在被软禁在此处,哪儿也去不得,不如趁着这个时候,再打探打探村子里的情况。

    那汉子蹙着眉头扫了他一眼,显然对他的说辞存疑,满崽适时哎呦了两声,扯住他的衣角,轻摇了摇,“大哥,您行行好吧,我这腿伤实在疼得厉害。”

    谁能拒绝得了这般娇俏小哥儿的央求?汉子促狭地笑了笑,转头对上季子彧他又沉下脸道, “行了行了,跟我来吧,麻烦死了!”

    季子彧忍着恶心道了声谢,随汉子出门时,嘱咐满崽锁好门。

    出门打探,是他们俩刚才吃饭时候商量好的,故而季子彧前脚一走,满崽拉上门栓,还把斗柜搬过来,堵住门口。

    忙完这些,他重新躺回到木板床上,望着床对面的一扇小窗户怔怔出神。

    算着时辰,应是两刻钟过去了,还不见季子彧回来,他便有些着急,听着“嘚嘚嘚”马蹄声由远而近,他忙不迭爬起身,将窗纸捅开一个小洞。

    透过黄豆大小的洞,满崽瞄见有人骑马进村了。

    那人穿着打扮不似普通百姓,看起来好像达官贵人家的亲随,腰间晃动的令牌正是杂耍班子的众人的腰牌。

    “寻常百姓可不会骑马骑得这么溜……这是什么人?”他一面嘀咕着,一面凑近,几乎整个身子都贴在墙壁上,即便沾了黄土稻草也顾不得掸走。

    然那人纵马跑得极快,眨眼就不见了人影儿。

    满崽赶忙推开小窗,小心翼翼地避开看守的汉子,朝马蹄声追了过去。

    小屋拐角处,他悄悄地蹲下身,看周周承平小跑着迎上纵马之人。

    “主上吩咐的差事儿都办成了?”那人凛声问道。

    “办成了办成了!”周承平一阵点头哈腰,回话的声音要多卑微有多卑微,哪有昨日那股子傲慢劲儿。

    满崽眉梢轻挑,办成了?办成什么事儿了?

    “库房里的东西中午前便会安排人运往上京城,绝不会误了主上的大事儿,还望主上放心!”周承平还在继续回话。

    那纵马之人微微颔首,“殿下知你做事稳妥,才将你特地安排在此处,今日事成,殿下少不得你的好处。”

    “属下知道殿下被幽禁府中受尽委屈,且让殿下再忍耐些时候,太阳终将会升起,一切黑暗都会褪去!”

    满崽听着二人的对话愈发觉得不对劲,殿下?幽禁府中?

    他忽而回过神来,一把捂住自己几乎要惊呼出声的嘴,城中要出事了!阿兄他们要遭殃了!

    他来不及斟酌,起身便要往回跑,想要找到季子彧,回城报信,冷不丁被一记闷棍掀翻在地。

    临着昏迷过去前,熟悉的腰牌掉落在视线中,“还真是巧呐!”

    第269章

    满崽是被一脚踹醒的。

    他刚经历了一记闷棍,尚不知自己昏迷多久,醒来时整个人头昏目眩,后颈疼得像是被马车狠狠碾过似的,只稍稍一动,便听着有咔吧声。

    “哪个混蛋玩意儿敢偷袭我!”他一面蹙着眉头嘀咕着,一面想伸手揉揉后颈,这才发现自己被麻绳结结实实地捆着,连双手都被钳制于背后,动弹不得。

    “您可算是醒了,让我等了好久呢。”斑驳光影中走出一人,听着声音,正是在屋舍拐角处将他击倒的人。

    满崽晃了晃脑袋,努力让自己清醒过来,只待那人迈着四方步走近,他才发现,来者竟然是季同甫。他心里骤然一咯噔,但很快便反应过来,季家除了季宴礼和季子彧,其余在朝官员皆跟随于那位褫夺亲王封号的殿下。

    “你放心。”季同甫半蹲在他面前,皮笑肉不笑地扯了扯嘴角,“识破你身份的事情,我可没告诉任何人。”

    “哦,多谢。”满崽面无表情地颔首,并没有因此而表现出多么高兴的样子。

    季同甫不甘心自讨没趣,进而继续道:“你可知我此举是为何?”

    “想让我神不知鬼不觉地消失呗,最好也不惊动季子彧,省得他前来搭救,你还得费劲应付……”满崽一语中的,将季同甫的心思猜的明明白白。

    “你倒真是有几份聪明,难怪那小杂种待你死心塌地。”季同甫咬了咬牙,语气听上去有些愠怒。

    “等等,您说这话可就不妥了,我们俩八字还没一撇呢。”满崽懒洋洋地往身后土墙上一靠,半眯着眼打了个哈欠,“照如今这个情势,恐怕我也逃不掉了,既然我难逃一死,那我就想问问了,你为何这般讨厌季子彧?就因为你们俩并非一母同胞?”

    季同甫一拳重重地锤在墙上,引来土渣扑簌簌地掉。

    满崽嫌恶地往旁边挪了挪身子,心里将他八倍祖宗都问候了个遍儿。

    “我知道你们都向着他,就连翰林院的那帮杂碎亦是如此,看在我爹是礼部尚书的份上,明面上对我阿谀奉承,溜须拍马,私下里一个个地都瞧不上我!”季同甫恶狠狠道,回忆起在翰林院中听来的闲言碎语,他脸色青白,拳头攥得咯吱作响。

    都说季子彧背靠谢季两棵大树好乘凉,还有师家愿意保驾护行,是实打实的香饽饽,但那又如何?这小杂种再张扬,马上也要沦为阶下囚了!

    满崽见不惯他那副故作高深莫测的模样,开口阴阳起来,“你在翰林院不是混得挺风生水起吗?难不成宋大人待你不好?”

    “你还敢提他!”季同甫挑眉斥道,“你知你阿兄干的好事儿?”

    正对上满崽茫然的眼神,他哽了哽,“那小杂种入仕翰林院的同一日,你阿兄便去拜托宋学士帮忙关照一二,那宋学士是出了名的老古板,油盐不进,对谁的示好都视若无睹,拒之门外,偏偏为了这点同僚交情,将小杂种带到身边,凡事手把手亲自教授,满院的官员都看得清清楚楚!”

    这朝臣都是墙头草,哪里有风就往哪里倒,即便先前还颠颠儿地吹捧着他,宋学士几次亲授下来,众人也都看明白了风向,齐齐地往季子彧身边扎去,再不拿他当回事!

    “哦,原来你是嫉妒了。”满崽耸了耸肩,丝毫不在意自己这句话点燃了季同甫心中的怒火。

    “你懂什么!”季同甫揪住他的衣领,将他从地上拎起来,“那小杂种分明就是个任我揉搓的狗罢了,小时候还知道夹着尾巴讨好我,如今却敢骑到我头上来了!”

    满崽被扯得呼吸有些难耐,他咳了两下,喑哑着声音道:“那也没办法啊,谁让他是新科状元,陛下钦点的翰林院六品修撰,要不你辞官,等三年后再搏一搏,介时他肯定就不能给你挡路了。”

    季同甫闻之冷笑:“三年,我还需要三年?今夜之后,他便再无翻身之日!”

    “今夜?”满崽捕捉到话中的关键词,联想到季子彧发现的兵器,他借机套话,“看来你们是打算有所行动,难怪会在深山里搞这么一个奇奇怪怪的村子,不过我总归逃不了,要死在你的手里,让季子彧痛苦悔恨终生,你不妨告诉我这村子是干啥的,也好让我死个明白。”

    季同甫迟疑半晌不吭声。

    满崽继续道:“反正今夜尘埃落定,我等都是刀下亡魂,这人之将死,你该不会连这点愿望都不愿意施舍吧?”他姿态放得极低,隐隐有乞求之势。

    这正中了季同甫的心怀,他勾唇,笑声愈发得意,“这村子是给殿下的军队铸造兵器的兵器库,再往里走走,就是铸铁坊。”

    难怪有这么多箱的战戟和弓箭,满崽暗自思忖,“你们搞这些兵器,不怕走漏了风声,如今朝中对铁器管制严格,你们是发现了什么铁矿吗?”

    “我有必要告诉一个将死之人吗?”季同甫将他狠甩在地上,“等会儿这个村子,连同你和小杂种都会消失,过了今晚,无人会知道这个村子的存在。”

    满崽早料到会是如此结果,现下听了这话,他假作害怕地发起抖来。

    季同甫对他的反应很是满意,满意到拍着大腿朗声大笑。

    满崽默默地撇嘴,被捆在身后的双手奋力地搓动着,“别,别杀我!我会替你保守秘密的!求你了,别杀我!”他一面在心里不住地翻白眼,一面敷衍着求饶。

    “你现在知道怕了,也晚了!”季同甫等这一刻等了许久,他敛了笑意,从腰间抽出一把匕首,缓缓向满崽逼近,“等弄死了你,回头我就把小杂种也一并送下去,黄泉路上,你们这对苦命鸳鸯好歹还有个伴儿。”

    话音刚落,他手持寒光凛凛的匕首高高扬起,破空挥了下去。

    *

    云胡骤然惊醒,猛地从软榻上坐起。

    他昨个儿一整夜没睡好,方才困得神情恍惚,被扶到榻上歇息片刻,不成想这一闭眼,居然睡熟了,还做起了梦。

    谢见君正往身上套一层层繁重的朝服,余光中瞥见小夫郎怔怔地坐在软榻上发呆,面色煞白,额前洇满了冷汗,“云胡,做噩梦了?”

    听到自家夫君的声音,云胡回过神来,一下子攥住他的手腕,力气之大,谢见君微蹙了蹙眉头,伸手抚了抚他的脊背,“同我说说,做什么梦了?”

    “你要去宫里?今日不是跟方大人告假了吗?是有急事?”云胡刚要回话,瞧见他穿了一半的朝服,讷讷地问起。

    “方才公公来传话,说陛下召我午时去上书房议事。”谢见君道,瞧着小夫郎惊魂未定的样子,他又把方才的话头重复了一遍,意料之外云胡脸色更为难看,“我、我、我、”

    他少有的结巴,似是鼓足了莫大的勇气,他吞咽了下,喉结微动,“我梦到满崽出事了,梦里还见了血光。”

    原来如此……谢见君了然,从袖间掏出帕子洇了洇小夫郎额前的细汗,“别怕,满崽那么聪慧机灵的孩子,断不会让自己身陷危险之中,再不济,他身边还有子彧呢,俩崽子都会些拳脚功夫,吃不了亏。”

    他虽是这般宽慰着,心里却悄默声地打起了鼓,以至于云胡问了两遍可有杂耍班子的消息,他才反应过来,“不曾,但是宴礼派人去查了,他在京中人脉甚广,想要查出点消息来,比咱们要容易多了。”

    “好、好、”云胡点头,听着院外乔嘉年叩门来催,他推了推谢见君,“你快些出门吧,莫要误了时辰,这家里有我看顾着呢,没事。”

    “我尽量快去快去。”谢见君无奈起身,走出府门外时,他望着城门口的方向,轻声低喃道:“这俩孩子,可千万别有事儿!”

    有事是不可能有事的。

    满崽往掌心里啐了两口,用刚刚捆着自己的麻绳,将季同甫捆了起来。

    “绣花枕头一个,中看不中用,我还以为你多厉害呢!”

    方才季同甫持匕首挥过来时,他眼疾手快地一个鲤鱼打挺跳起身,借由锋利的刀刃割断了桎梏的麻绳,而后三下五除二抢过匕首,拿厚墩墩的刀柄击晕了季同甫。

    现下这人被捆得像即将死在屠户手中的年猪似的,单靠自个儿,决计解不开绳扣。

    “你以为这些年,我跟着师傅学来的只有拳脚功夫?”满崽嗤笑,活动了一番手腕脚腕,站起身打量了一周屋中的情况。担心门口有人把守着,他撬开窗户的一角,打算跳窗逃走。

    临走前,他不放心地掏出脚下的鞋垫,塞进季同甫的嘴里,如此,即便这人半中央醒过来,也能拖延上一段时间,才会被人发现。

    那这段时间,已经足够他干点什么了。

    避开耳目,溜回小院时,季子彧早从宋大夫家中拿了药,被汉子盯着回了小屋。

    见他从窗子里爬进来,浑身脏污,灰头土脸,面颊上还有几处擦伤,严重的地方渗出了血珠,季子彧愕然失色,赶忙上前搭把手,把他扶下来。

    “小祖宗,你跑哪里去了!你知不知道我发现你不在,心都要跳出来了!还有,你这伤是咋弄得?”

    “我遇着季同甫了!”满崽掸了掸身上的土,利落地说道,“我知道这村子是怎么一回事儿了,但是来不及同你说,咱们先想办法快点逃出去送信,否则就赶不上了。”

    “没法逃。”季子彧摊手,“我方才套过那些村民的话了,他们都嘴严得很,一见着陌生人,就像是见了洪水猛兽似的,躲得八丈远,根本问不出啥来,还有,这小院四周围到处都是人,也就是你机灵些,出去回来,折腾了一趟都没被发现,如今咱二人目标这么大,想要在他们眼皮子底下跑出去,几乎等同于天方夜谭,总不能插着翅膀飞吧。”并非是他唱衰,现在敌在暗,他们在明,本就处处受制。

    满崽不吭声,不晓得有没有将他的这些话听进耳朵去。

    他也跟着闭了嘴,原本还想问问季同甫的事情,看满崽不想提,不得不暂时歇了心思,季子彧平生最怕自己生事,给满崽添麻烦。

    “让我想想,让我想想……”满崽一只手捏着自己的下颌,闷着头在屋里转悠起来,偶然瞄见季子彧昨日生火烧水用的火势,他一拍脑袋,“有了!我知道跑出去的办法了!”

    “着火了!着火了!快来人救火呐!”

    周承平正忙着监督“村民”们往板车上垛木箱,准备运往村外,乍一听着吆喝声,脸色立时阴沉了下来。

    “好端端的,为何着火了?”他一脚将传信之人踹到在地,厉声斥责道:“慌里慌张的,成何体统?!”

    “将、将军、是、是软禁那两个外乡人的小院着火了,火势烧得太大,咱们的人根本来不及救火!”小厮疼得满头大汗,好不容易喘匀了粗气,还不忘伏在地上报信,“今日是东南风,火已经顺着小院往村子里蔓延了!”

    “那两个外乡人呢!”好不容易挣脱开麻绳的季同甫匆匆赶来,不管不顾地揪起小厮,急切地问道。

    “季大人?”周承平睨了他一眼,看他狼狈模样,轻啧了一声,“季大人为何这般关心那两个小子?莫不是那俩小子神身上有何端倪?”

    季同甫心里正呕着呢,他醒来发现自己嘴里塞着臭烘烘的鞋垫,被熏得五脏六腑都要吐出来,这会儿脸色难看得厉害,周承平一番话像是踩中了他的尾巴似的,整个人炸起毛来,“周大人,殿下三令五申,不许外人入村,您非但准许他们进村里借宿,还自作主张不上报,只留几个杂碎看守,本官要替殿下多句嘴,请问您此举是为何意?您对殿下的决策存疑?”

    “下官行事鲁莽,言语上冒犯了季大人,还望季大人莫要见谅。”周承平咬着牙道。谁让季同甫比他更得殿下信任,于公于私,他都不能跟这个蠢货正面起冲突。

    季同甫鼻腔里哼出一声轻蔑,似是懒于同周承平争执,他转而接着看向战战兢兢的小厮,“问你话呢,那两个外乡人呢?小院起火,俩人是死是活?”

    “火烧得很快,根本不给人逃出去的机会,听庄生报,着火的时候,那两人都在屋里,想来这么大的火,他们根本逃不掉,这会儿怕是已经被烧糊了!”小厮颤颤地转述着话。

    “季大人,下官建议,当务之急,咱们应该先把黑货运送出村,别误了殿下的事儿,您觉得如何?”周承平看着季同甫的脸色,小心翼翼地试探着说道:“左右这个村子都是要被烧毁的,如今也省得咱们动手了。”

    最好是这样……季同甫心里坠坠着不安,但他不愿让殿下知道自己办事不力,放走了满崽,然同时又祈祷,最好满崽和季子彧都被这场火烧死。

    犹豫片刻,他缓缓吐出一口浊气,“按你说的来,当下城门已闭,晾他们也进不了城,与其在两个小子身上浪费时间,不如做好分内之事,误了殿下的千秋大业,咱们可没几个脑袋可以掉!”

    ————

    众官员齐聚在上书房已有二刻,仍未见崇文帝的身影,就连平日里常伴他左右的李公公也不曾出现。

    季宴礼瞄了眼被团团围住的师文宣,悄然凑到谢见君跟前,耳语道:“查到杂耍班子的事情了。”

    谢见君一怔,立时侧目瞧他,“怎么说?”

    “那杂耍班子是突然冒出来的,在城中好几处地方都搭台表演过,几乎演完一场就要换一个地方,我听沅礼身边的人说,这些人身手矫健,敏捷警惕,不像是讨生活的卖艺之人,倒像是踩点的……”

    “踩点?”谢见君心头那点丝丝拉拉的忐忑又翻涌了出来,他愈发确认满崽和子彧是发现了什么重要的线索,来不及通知他们,才留下记号后,匆匆离开。

    不仅如此,他扯扯季宴礼的衣袖,用只有二人听见的声音说道:“你有没有发现,今日被召来上书房的官员,都是朝中四品以上的文官。”

    季宴礼目不斜视地望着前方,嘴唇微微蠕动,“我再告诉你一件恐怖的事情,这群四品文官里面,除了季东林几人,几乎没有是那位殿下的心腹爱将。”

    谢见君当即倒嘶一口凉气,他知道季宴礼不会骗自己,偏就是晓得这个真相,才让他心惊胆战。

    崇文帝召他们前来,却迟迟不露面,上书房中侍奉的内侍又都换了陌生的面孔,种种迹象表明,这都不是一件好事儿。

    “师大人,这陛下不是说有要事同咱们相商?如何还不来?”

    “师大人,您给拿个主意,咱们不能干等着呢。”

    三皇子失势,太子得势,连带着师文宣的地位在朝中水涨船高,现如今他身份同一人之下,万人之上的内阁首辅无异,众官员唯他马首是瞻,这会儿纷纷凑到他面前,指望他给指条明路。

    师文宣心里也直犯嘀咕呢,早在今日前来传话的小官人换人时,他便觉得奇怪,当下更是心生异样。

    “今日召诸位前来,并非是父皇的谕旨。”

    雕刻着细腻花纹的红檀木门倏地向两侧拉开,身着金龙点缀的锦袍之人,缓缓迈过厚重的门楣,他环顾四周,见人来得甚齐,似笑非笑地开口道。

    “是孤。”

    第270章

    三皇子前脚迈入上书房,身着黑沉沉盔甲,手握长枪的禁军们便随后跟进门,相继散开后,将被诏令骗来此处的朝臣们团团围住。

    饶是再迟钝,眼下也能看出些道道来。

    季同甫拽着谢见君连连退后几步,这种时候,敌不动,我不动。

    “你已被褫夺亲王封号,终身幽禁府中,怎敢自称为孤,实乃大逆不道!”工部左丞忽而跳出来,指着三皇子鼻子破口大骂。

    一朝话了,禁军上前拨开扎堆挤在一起的人群,一左一右将他钳制住。众臣都被突如其来的变故吓破了胆,眼睁睁看着他被押送到三皇子的面前。

    “尔等如此猖狂,莫不是以为还会有人来救你们?”三皇子嗤笑一声,朝着门口处拍了拍手,立时便有士兵把刀架在崇文帝的脖子上,将他带了进来。

    “陛下!”接二连三的轻呼声响起。正是被严防死守看顾的诸位朝臣,他们有些是太子的心腹,有些是在太子和三皇子的党争中独善其身的纯臣,此时都有些不落忍。

    象征着皇权的王冠不知被丢弃在何处,花甲之年的老人头发半白,乱糟糟地散落在鬓前,似是被人用力的拖行过,身上的龙袍扯破了几处,松松垮垮地挂着,他们何曾见过这般狼狈的崇文帝。

    与之一同被押进来的人,还有事发时正在崇文帝病榻前侍奉的太子,碍于无力反抗,他眸底满是不甘与屈辱,但即便如此,他依然昂首挺胸,犹如一株不堪折腰的青松。

    俩人被重重地摔在地上,太子膝行上前,将崇文帝扶了起来。

    “老三,你疯了吗?怎可如此待咱们的父皇?!”他厉声质问起三皇子。

    三皇子居高临下地睨了他一眼,薄唇微启,不紧不慢地说道:“太子谋逆,携兵挟持父皇,意图逼父皇退位,朝无正臣,孤举兵诛讨,以清君侧,护父皇安危。”

    “够无耻的。”季宴礼皮笑肉不笑地同身侧的谢见君揶揄道。他二人站的位置靠后,身前又有师文宣和方旬这些老家伙挡着,说起话来难免放肆了些。

    “快些闭嘴吧,别探着脑袋看热闹了!”谢见君双眉紧蹙。皇子谋逆,不是闹着玩的小事儿,弄不好,他们今日都得交代在此处。

    季宴礼耸了耸肩,“这满禁军的人都被三皇子策反了,恐怕现下城门口也关了,别说是逃出城去送消息,出宫都费劲。”

    此时城门外不远处的半人高草堆里。

    “不对劲!”满崽借由灌木掩住自己的身形,低声嘀咕道。他们刚从深山村子里跑出来,打算进城去找阿兄报官,哪知临到城门口不远处,便发现两扇厚重的铁门牢牢紧闭紧闭,且城门外还有重兵把守,巡逻,让人不敢轻易靠近。

    “如今才将将过申时,尚未到城门落钥的时辰,的确不对劲。”季子彧抬眸望了眼日头,紧跟着附和了一句。出山的路上,他听满崽说了季同甫的事情,眼下见此情景,第一反应就是那位殿下,已经派兵将整个上京城都包围起来了。

    他话音刚落,肩膀上被人拍了一下,“满崽,怎么……”

    一句话尚未说完,他便瞧着身侧的满崽一脸警惕地盯着自己的身后方,腰间的匕首也已然拔出来一半。

    “可算是寻着您二位小祖宗了!打昨个儿您俩人失踪,主君都要找疯了!”

    得,是熟人,满崽将从季同甫那里坑来的匕首重新塞回腰间,“梁管事儿,您怎么在这儿,还有这……”他眸光穿过说话之人,朝他身后打量了几眼,拢共有七八人,都是季府的家丁。

    “宋大人家的伙计说见着您俩昨日出城了,今天一早,主君就吩咐我等去城郊找你们。”梁管事儿抹了把汗,讷讷道。

    季子彧抬手指了指紧闭的城门,问:“城门口是何境况,你可知?”

    “关了有一炷香了。”梁管事儿顺着他手指的方向看了一眼,顺势蹲下身子,连声音也跟着压低,“方才,小的让底下人办成走街串巷的小商贩前去打探消息,被守门的士兵斥了回来,说圣上有令,今日关闭城门,一律不许任何人进出!”

    季子彧闻之,与满崽视线短暂一碰,结合他们从村子里跑出来时,瞧见原本木箱子摞得满当当的库房都空了,沿途到城门口前,还断断续续地遇着沉重的车辙印和马蹄印,想来应是往城中送那些兵器留下的痕迹,就是不知城里现在是个什么光景,诸多兵器送进城,很难不引人遐想。

    “莫不是三皇子反了?”满崽脱口而出。关闭城门,城中人出不来,消息自然也送不出去,没人知道城中发生了何事,这就意味着,若他一语中的,将不会有人前来搭救圣上。

    “咱们到底还是晚了一步。”季子彧叹了口气,身后家丁一个个脸色煞白,他们没想到自己只是出城找个人,竟还能碰着这等事儿。

    “二公子,咱们怎么办?这主君和夫人还都在城里呢。”梁管事儿毕竟是见过大世面,不同于已经哆哆嗦嗦的家庭,他此时瞧着冷静多了。

    季子彧眉头紧锁,显然一时半会儿也没想到合适的办法,他环顾四周,加上自己和满崽,满打满算就十个人,想要靠着十个人攻破城门简直就是白日做梦。

    满崽一眼就看出了他的心思,赶忙摇了摇头,“白搭,想都别想。”

    众人虽不知这二位小祖宗在说些什么,但听到“白搭”二字时,都跟着有些泄气,别说是主君夫人了,他们自个儿的亲眷可都在城里呢,这三皇子万一杀红了眼,要屠城,咋办呢!

    “得去搬救兵来。”沉寂片刻,满崽忽而开口。

    梁管事儿当即一盆冷水泼下来,“这上哪里能搬到救兵,咱手上一来没有陛下的诏书,二来没有兵符,况且,离这里最近的威富军都在百里开外,根本来不及!”

    “有救兵!”满崽笃定地反驳道。察觉到众人的眸光齐齐地落在自己身上,他轻咬了下唇,“睿王出使西北,与西戎详谈互市事宜,归来时是常知衍常将军率五千军护送,眼下他和他的常家军就守在城郊五十里处扎营,可以过去找他帮忙!”

    经满崽这么一提醒,季子彧也反应过来,他的确听阿兄提起过,“眼下的问题,咱们没有诏书和兵符,调不动常家军,除此之外,还没有马,要靠着腿着跑去营地,少说也得一个时辰。”

    “二公子,有马有马!”梁管事儿忙不迭说道,语气里听着些许的惊喜,“我等奉命出城寻您二位,马酒拴在不远处的村子里。”

    “那我现在就出发,你们……”季子彧顿了顿,眸光下意识看向满崽。他尚未来得及把话说完,就被满崽捂住嘴顶了回去,“你别想扔下我,单靠你一个人,常将军未必会相信你的说辞,咱们同去,多一张嘴,就能多一点可信度。”

    “可你腿上的伤怎么办?”季子彧心里也在犹豫,留下谁保护满崽,都不如将人放在眼皮子底下安心。

    满崽站起身,活动了活动腿,“这点小伤算什么?”动作太大,牵扯到伤处,他禁不住蹙眉,即便如此,他依旧在地上蹦了两下,“不妨事,咱又不是走着去,骑马还得费事儿?”

    说罢,他一把拽上季子彧,“事不宜迟,别磨磨蹭蹭,瞻前顾后了,咱们得赶紧去寻常将军!”

    第271章

    “逆子!”听着三皇子大言不惭地说自己此行是举兵诛讨谋逆的太子,以清君侧,崇文帝手指着他哆哆嗦嗦了老半天,忽而呕出一口鲜血,整个人如同行将就木的枯树一般,轰然倒了下去。

    “父皇/陛下!”几乎是同时,太子和众朝臣惊呼。

    有忠心耿耿的大臣看不下去,想上前搭把手,好将崇文帝从冰凉的地上扶起来,奈何被禁军手中锃亮的长枪一拦,又不得不摇着头退回原处,落下一句“造孽”的叹息。

    “来人,去把咱们的太医请过来。”三皇子见状,头也不回地冲身后侍从吩咐道。

    说着,他俯身看向匍匐倒地的崇文帝,语气轻佻道:“莫要让孤的这位父皇死在此处,孤还等着他写让位诏书呢,若是不明不白地死了,岂不是昭告天下,孤这皇位来路不明?”

    “老三,你放了父皇!”太子挣脱开禁军的钳制,扑倒在他脚下,“杀了我,没有我拦着你,这皇位将来还是你的!只要你肯放了父皇!”

    他面露嫌恶地一脚将太子踢开,“你是一定要死的!但不是现在,孤既是前来救驾清君侧,就得给这天底下的老百姓一个交代,至于你……”他轻蔑地笑了笑,对上太子屈辱的神色,“至于你,待孤拿到退位诏书之后,便将谋逆未成的太子殿下食肉寝皮,挫骨扬灰,以平天下人之怒。”

    “你这个畜生!”太子面色惨白,他捂住胸口,剧烈地咳嗽起来。

    “你今日为皇位能杀尽天下人,但你能堵得住悠悠众口吗?”一直沉寂着的工部左丞再度发话,将本就紧张的气氛拉扯到一触即发。

    然他刚刚言毕,胸口处就被一把匕首洞穿,整个人不受控制地栽倒在地,只抽搐了两下,便没了生息

    滚烫的鲜血从伤口处喷薄而出,染红了三皇子的脸颊,他似是完全不在意,甚至懒得将其抹去,从左丞胸口拔出匕首后,他环顾四周,舔了舔后槽牙,笑道:“现在,谁还对孤的皇位有意见?”

    谢见君攥紧拳头,崇文帝哪怕薄情多疑,也不曾滥杀无辜之人,三皇子这般喜怒无常且暴虐的性情,若是有朝一日做了皇帝,也必然是一位得后世讨伐的暴君,如此,岂能还有百姓的活路?

    他虽心中愤懑不平,但亦是知道此时并非可以出头的时候,更何况季宴礼牢牢地扯着他,生怕他跳出去,像那位有勇无谋的工部左丞一般给自己找死。

    上书房中安静片刻,年过半百的齐太医被颤颤巍巍地带到殿中。

    三皇子起兵谋反,将整个宫城都团团围住,太医院自然也逃脱不掉,齐太医一把年纪,还要经历此等惊险之事,临走前,给自个儿喂了两颗速效救心丸,才敢背着药箱来此处。

    眼看着崇文帝倒在地上,面色青白,不省人事,他下针的手愈发打颤,稳了些许时辰,才将崇文帝从昏迷中扎醒。

    如果说方才的一切还是做梦,现如今醒来的崇文帝望着面前倒下的工部左丞,以及铺满地的汩汩鲜血,他悲怆地闭了闭眸,“这么多年来,朕对你百般宽宥,对你所行之事一向是睁一只眼闭一只眼,你为何还是不肯知足,难不成是真做错了吗?”

    谢见君无奈,心道现下是说这些话的时辰吗?他们被困在上书房,不知外面是何光景,看样子也没人能求救,多说两句掏心窝子的话,就不用死了吗?

    原本安静的屋中忽而响起一阵大笑,三皇子一副听到了举世闻名的大笑话的模样,高高在上地垂眸看着崇文帝,“你是错了,为了磨炼太子那个废物,你处心积虑地扶持我二人争锋,落在如今这个地步,你能怪谁?明明我都已经放你一马了,你还要将我赶尽杀绝,如此种种,难道我不该恨你吗?”

    他双眸猩红,牙关咬得咯吱作响,须臾,又像是转了性子,“不过,父皇,您不用害怕,您终究是我的父皇,我只是尊您为太上皇罢了,您年纪大了,是时候把这把椅子让给年轻人了。”说完,他命人将早就准备好的纸笔呈上来。

    似是已经默认了大势已去,崇文帝惶然地跌坐在椅子上,他看着面前铺好的纸,提笔蘸墨,仿若突然想起来什么,“朕只要写了退位诏书,你便可留朕一条性命?”

    他紧紧地扣住三皇子,布满深褐色老年斑的手背上青筋暴起,连眸光里都噙满了算计。

    三皇子愣怔一瞬,扯了扯嘴角,“父皇,您这是说的哪里话,孤今日是清君侧。”他后三个字咬得极重,抬手掸去崇文帝衣袂上的尘土,“父皇,孤举兵诛伐的,可不是您呐!”

    崇文帝犹豫再三,开始提笔。

    谢见君忽而萌生出熹和要完蛋的想法,他以为这位皇帝起码要支棱一下,没想到只是不痛不痒地斥责两句,大抵觉得留得青山在,不怕没柴烧,居然这般轻飘飘地写让位诏书。

    他吐了口浊气,歪头撞上季宴礼望过来的目光,二人相视无言,眸中皆是失望。

    “去、去拿朕的印玺来!”崇文帝将写好的诏书丢给三皇子,让他自己去吩咐人找印玺。

    三皇子接过诏书,扫了两眼,随即便点了两人,现下一切都在他的掌控之中,料想这老皇帝哪怕有别的心思,也翻出来什么浪来。

    自以为一切尘埃落定,他收好诏书,将眸光扫向被禁军压制的诸臣。

    “你要干什么!”太子双目惊恐地惊呼道。

    “自然是除掉你的心腹,断了你争储的念头。”三皇子从腰间抽出佩刀,开始细细地打量起来。

    原本还隔山观虎斗的人群也跟着攒动起来,谁都知道,只差将诏书昭告天下,三皇子就能顺利登位,而他们这些或为难过,或袖手旁观过的挡路石都将被一一清算。

    “你疯了!”太子张开双臂,挡在众臣面前,冲着三皇子怒斥道:“你可知,诸位朝臣中,亦有两边都不站,忠心于父皇的纯臣,你此时将他们一网打尽,介时皇位更替,朝局大乱,无人替你稳定江山,你身下的这把椅子还能稳稳当当地坐住?”

    任谁看不出来,太子此言是想要在三皇子面前保全自己,此时一个个热泪盈眶,更有人立时撩起衣袍,向其行跪拜之礼,高呼太子殿下千岁,但转瞬就被反应过来的禁军抹了脖子。

    这下子,谁都不敢再开口,连呼吸声都极力压制着。

    三皇子瞧着诸臣的反应,满意地笑了笑,“孤本可以将你们全杀了,但孤一时动了恻隐之心,太子所言并非没有道理,孤打算给尔等一炷香的时间,如果有人愿意投身到孤的麾下,孤便可留他一条命。”

    话了,他冲禁军首领扬了扬下巴,“去把诸位肱股之臣的家眷请来宫中,孤倒要看看,是这些人的膝下硬,还是命更硬一点。”

    禁军首领领了吩咐便要走,临出门前又被叫住,“别忘了咱们的公主殿下和小世子。”

    谢见君脸色骤变,大福现下就在公主府上!

    ————

    公主府中,明文将怀中抱着的大福,推给护卫着小世子的妇人,

    “青嬷嬷,叛军就要追过来了,园子里拢共这么大点地方,咱们一时半会儿逃不出去,您行行好,带我们家小公子一起走,我去给您们引开追兵!”

    “这……这……”妇人犹豫,她是小世子的奶娘,自幼贴身照顾常庭晚。今日小世子和谢左丞家的公子在池边戏耍,不小心沾湿了衣裳,闹着要回屋换外衫,还不许谢家公子离开,她劝说不住,索性带着俩孩子和适逢的哥儿一道儿回青竹园。

    哪知衣裳还没换完,府里小厮便屁滚尿流地跑进来,说有叛军冲进府里,要抓小世子去宫中。

    她慌乱之下,赶忙抱起常庭晚往园子里跑,不成想府中出了内奸,竟引着叛军径直往青竹园来,眼瞅着就要追上他们四人。

    “明文,你别走,我不要你去。”大福饶是个孩子,也晓得此时的要紧,他扯着明文,不许他去做这么危险的事情。

    “大福乖。”明文蹲下身子,揉了揉他的脑袋,听见有叛军搜寻的声音,他狠了狠心,抬眸看向神情复杂的青嬷嬷,“嬷嬷,我家小公子就托付给您了,还望您能保他一命,我们谢府必定感激不尽!”

    说完,他一把扯开抓着自己不撒手的大福,挑起脚边的木棍,用力地敲打了两下。

    “咣咣咣”的声音很快便引起了叛军的主意,“在这儿!在这儿!”

    叫嚣声由远及近,明文深深地看了一眼大福,起身往园子的另一处跑去,他一面重重地踏步,一面不断地用木棍敲击假山上的石块,引得叛军接二连三地随着他去。

    青嬷嬷知道明文此举是为了保全大福,故而她一只手抱着被吓得不吭声的常庭晚,一只手牵起大福,“小公子,别看了,咱们快走吧!”

    大福被拽得踉踉跄跄,不住地回眸去瞧明文离开的方向。

    忽而从灌木中钻出一人,正是来抓常庭晚的叛军,叛军显然没预料到自己能走这“狗屎运”,喜不自胜地要伸手去扯小世子的衣袖。

    大福眼疾手快,“吭哧”一口咬上他的胳臂,像大黄贪嘴吃肉似的死死地咬住,任凭吃痛的叛军上手去掰他的脑袋,也愣是不肯松口。

    嬷嬷见状,用力地将大福,连同着叛军一并给推倒在地,转身抱着常庭晚往林子伸出去。

    “大福!大福!”常庭晚手脚并用地挣扎起来,企图挣脱嬷嬷的怀抱,去找被推出去当替死鬼的大福。

    奈何嬷嬷力气极大,硬生生地箍着他,即便他张着手一个劲儿地唤着大福,都没有撒开桎梏。

    大福摔了个大马趴,嘴里听着“磕蹦”一声,他往地上吐出了口鲜红的血,隐约见着有雪白的东西浸在血泊中,他顾不及细看,趁着叛军未回过神来,起身便随着嬷嬷带常庭晚离开的方向追了过去。

    谁知刚追了两步,身后一柄长刀,“咻”地一声擦着耳边破空而过,直直地扎进了嬷嬷的后心,是方才那个叛军!

    青嬷嬷应声倒地,连带着常庭晚也摔在地上打了两个滚。

    突生变故,大福脚下一软。

    他摸索到手腕上冰凉的袖箭,心里默念着阿爹教他凡事先冷静的口诀,赶在叛军扑向常庭晚的瞬间,紧闭着双眸,拨动了袖箭上的蝴蝶片。

    利箭从箭筒中飞出,牢牢地钉在了叛军的额前。

    常庭晚吓得惊声大叫,下一刻就被哆哆嗦嗦的大福捂住嘴,将他不由分说地从地上扯起来,拽着他细瘦的手腕,两小只躲进了假山石壁的夹缝中。

    大福紧抿着双唇,指了指自己的唇瓣,拼命地冲他摇了摇头,意在让他闭嘴,千万别吭声。

    常庭晚立时就颔首,示意自己知道了,他只是害怕极了,但并不傻,晓得奶娘已经没了,若自己不听话,会连带着一起害死大福,他强忍着眼眶中打转的泪珠,不敢发出任何声响,倏地糟乱的额发上覆下来一只并不宽大的手。

    是大福在安抚他。

    泪珠“吧嗒吧嗒”顺着脸颊往下掉,他似是受了莫大的委屈,想哭却不能哭,只得默默地抽动着身子。

    大福心道这小世子怎么跟祈安似的,是个娇气的爱哭鬼,正想法子将其劝住,眼睁睁地看着常庭晚原本舒缓下来的眼神逐渐变得惊恐,他心里忽而“砰砰砰”乱跳起来,回眸刹那,石壁夹缝外探进来一双黑瞳。

    二人隔着满是洞隙的石壁,四目相望。

    第272章

    原以为他二人躲藏之处足够隐蔽,没成想这么快就被发现了。

    大福心里咯噔一下,他紧张地望着石壁外的人,右手不自觉地搭上左腕的袖箭。然箭筒里已经空了,常知衍只送了一只短箭,方才逃至此处时用过了。

    即便如此,他仍是将小世子严严实实地藏在身后,小世子不能交给这些叛军!

    他深吸了好大一口气,努力地给自己壮胆,这石壁的夹缝甚是窄仄,仅能容得下两个身形矮小的孩子,叛军这魁梧的身量,想要挤进石壁之间将他们揪出去,断不可能。

    识清现状对自己有利后,大福心头竟涌出了些许的轻松,忽而便觉得面前之人看起来有点眼熟,但一时想不起在哪里见过。

    “黄老五,找到小世子的踪迹了吗?”不远处传来一阵粗鲁的叫嚷声,夹杂着几分焦急与不耐烦。

    大福墨瞳骤然紧缩,连身后的小世子都禁不住扯紧他的衣角。如若这人将其他叛军引过来,可就麻烦了。

    正当他盘算着如何逃脱之时,就见石壁外的黄老五默声对他做了个口型,隐隐约约瞧着好像是“藏好”。

    黄老五早在刚刚便认出眼前这个孩子,正是谢左丞的小公子谢瑭。

    之所以一眼就分辨出来,是因为寻常巡街时,遇着达官贵人家的公子哥儿,多数都是一脸轻蔑地看着他们,即便寻人帮忙,也不过是一副高高在上,颐指气使的姿态。

    然谢瑭不仅主动地寒暄打招呼,还会将爹爹和阿爹买的零嘴分给他们这些地位低下的士卒,即便左丞大人在身侧,也并无嫌恶之意。

    故而大伙儿对这家人格外有好感,偶时也会逗逗谢瑭,回些从小摊上买的零嘴,每次,这孩子都是双手捧过去,而后郑重其事地道谢。

    私下里众人聚在一起插科打诨时,也曾有不少人称赞这位名不见经传的左丞大人教子有方,教养出来的孩子彬彬有礼,温恭直谅。

    更何况,他心里暗暗叹息,这大人之间的争斗,何至于要牵扯上无辜的孩子?

    他对着愣怔着发懵的大福摆摆手,紧跟着朝不远处,恭恭敬敬地循声回话,“头儿,这里没人,咱们再去别的地方找找!”

    说完,便毫不留恋地转身离开。

    直至再也听不到脚步声,大福才敢稍稍向外探头,果真他们所在的这片石壁外空空荡荡,再没有任何人,他不晓得这人为何突然放过自己和小世子,但只要、只要没暴露就好。

    他抚了抚胸口,敛回眸光,重新看向泪眼潋滟的常庭晚。

    “爹爹会来救我们吗?”小世子揉了揉被泪水浸泡得发红发肿的眼睛,极其小声地问。

    大福点了点头。

    “我想要娘亲和爹爹,我好害怕。”此时的小世子哭得眼泪鼻涕糊作一团,一身雪白的圆袍脏兮兮地挂在身上,再无往日里一尘不染的干净模样。

    大福眼疾手快地捂住他的嘴,不让他的哭声溢出,引来叛军的注意。

    他抱着瑟瑟发抖的常庭晚,学着阿爹安抚爹爹时的温柔模样,用力地抚了抚小世子的脊背,他也很想见阿爹和爹爹能在身边,但他更希望二人平安。

    ————

    云胡心口没由来的一阵抽痛,险些稳不住身形。

    乔嘉年见他脸色难看得厉害,上前搭了把手,将他扶住,“夫人,您去中厅歇着吧,这儿有我们守着呢!”

    “无、无妨。”云胡缓了缓神,冲他挥挥手。

    “谢夫人,下官奉贵妃娘娘之命,前来请您去宫中吃盏茶。”门外叫嚣声不停。

    谢见君刚走没多久,就来了一队身着盔甲的士兵,张口要带云胡进宫。

    “说了八百遍了,夫人不在府上,今早去城外寺庙给主君祈福了!”隔着一道府门,李盛源不厌其烦地回话。

    “夫人不在,小公子可在?”门外之人不依不饶,丝毫没有要走的意思。抓不到谢见君的夫人,能抓到他两个心肝儿孩子也能交差!

    “都不在!跟着夫人一同去寺庙了!”李盛源继续回话。

    “在不在,由不得尔等说了算!快些将门打开!”门外为首之人终于失了全部的耐心,他随手点了几人,要上前撞门。

    然前后两扇沉墩墩的红木府门都被粗重的木桩死死地抵住了。这是谢见君入宫时,特地吩咐给李盛源的,在他回来之前,无论谁来叩门,都不许开。

    云胡见状,赶忙吩咐昌多带许褚和祈安先行回屋。

    “大福呢!”许褚放心不下,坚持着不肯走,还想法子要去公主府探探大福的安危。

    云胡何尝不担心自家好大儿?但眼下他分身乏术,想着公主府尚且有一千府兵,境况定然要好过他这岌岌可危的谢府,只得拜托许褚照顾好祈安。

    似是察觉到此时紧张的局势,祈安吓得哇哇大哭,被云胡严厉地呵住,“不许哭,听爹爹的话,跟着爷爷去屋里待着!你要敢哭,阿爹这辈子都回不来了!”

    祈安当即止了哭腔,紧紧地抿着嘴,豆大的泪珠在眼眶打转,愣是不敢掉落。

    云胡心软得厉害,但担心府门被撞破后,祈安的哭声将叛军招过去,他不得不狠下心来。

    送走几人,他捡起方才被家丁丢在地上的长刀,目光灼灼地盯着面前的两扇木门。谢见君不在府里,他身后是病弱的老人和孩子,以及将自己身家性命都交给他的仆役,他不能在这个时候退缩。

    伴随着整齐划一的呼声,木门摇摇欲坠。

    留下来守门的众人屏气凝神,掌心里不住地冒冷汗。他们这些人或多或少都曾受过谢见君和云胡的恩惠,现下主君有难,他们断不能临阵脱逃,再者说,这门外,没准比府里还要危险呢。

    两边僵持了须臾,期间门外的人不住地喊话,眼瞅着府门再坚持两下就要被撞碎,金戈相撞的刺耳声,伴随着惨嚎,夹着令人作呕的血腥味传入府中。

    大伙儿不敢轻举妄动,云胡紧攥着长刀的掌心里洇满了细汗,湿漉漉黏糊糊的触感令他甚是不安,他拼命地想让自己冷静下来,但一颗心砰砰砰如小鹿乱撞。

    “云胡,叛军已经被拿下了,开门,是我!”

    众人如梦初醒,纷纷扬声高呼起来,“是大公子!是大公子赶回来了!大公子来救我们了!”

    “满崽?”云胡踉跄一步,好似这肩上蓦然卸下了千斤顶,他当即让李盛源把门打开,就看着满崽全须全尾地站在自个儿面前,身后是一众披挂黑沉沉铠甲,刚经历完一场恶战的士卒们。

    满崽也同样松了口气,他赶来的路上,生怕自己晚了一步,家里出了事儿,如今见到一家人,他又怕沾满血污的衣裳吓着云胡,赶忙脱下来丢去一旁。

    “云胡,你别担心,大福没事,常将军率骑兵去工厂救阿兄了!”

    云胡刚要舒口气,紧接着又提了起来,“子彧呢?子彧如何没跟你一起回来?”

    “回季府了,他原是要陪我一道儿过来,但我想,我们二人身上都背着未尽之事,不能为了彼此,忘记自己原本要走的路,干脆就劝他离开了。”满崽笑了笑,眉眼微弯,盛着亮闪闪的碎金。

    “好好好!都平安就好!”云胡一把将他拽到身后,不由分说地让陆正明带他去许褚和祈安身边,自己仍持寒光凛凛的长刀站在府门前,他怕叛军卷土重来,但更怕谢见君归家时,看不到他。

    *

    “不好了不好了!殿下,常知衍率三千骑兵攻破城门了!”

    刚得了城门口送来的消息,小兵便火急火燎地前来报信。

    “才三千骑兵,也值当得你害怕?”三皇子勾了勾唇角,似是听到了什么笑话,“ 去把咱们的公主殿下请过来。”

    早起,公主府派人来请大福去府上时,曾提过公主今日要进宫赴贵妃娘娘的筵席,遂现今在上书房见到嘉柔,谢见君一点也不意外,只是令他没想到的是,押送公主过来的人,居然是季同甫。

    “爹?你怎么在这儿?”季同甫粗鲁地将被衣冠不整的嘉柔推搡在地上,抬眸看向躲在众臣中的季东林,有些意外地发问道。

    三皇子斜眼一视,语气促狭地开口,“你爹自个儿贪生怕死,不肯帮孤举兵诛讨,倒是舍得把你这个嫡子推出来。”

    季同甫没听出这话里的揶揄,兴奋地冲季东林招手,“爹,安王殿下已经胜了,你还在这群胆小如鼠的杂碎们里面藏着作甚?还不快向安王殿下请安!”

    季东林面无表情,一语不发,倒是原本还挤在他身边的朝臣,立时向四周散去,一来不齿他墙头草的行径,二来不想被殃及到自己身上来。

    见此景,三皇子冷笑,连眼皮子都懒得抬起,他吩咐季同甫砍下嘉柔公主的脑袋,悬于宫门前,说是等会儿让常知衍好生瞧瞧忤逆他的下场。

    季同甫听不出啥好赖话,当即从士卒那儿夺了刀就要动手。

    “你现在杀了公主,决计不会对常知衍有半点威慑力,反而会令他破釜沉舟,不顾一切地为自己夫人报仇,介时整个常家军都与之为敌,就是你想看到的局面?哪怕你杀尽了数万常家军,以儆效尤,就不怕畏惧常家军的西戎伺机生事,惹来边境大乱?”

    瞧着挥下的屠刀离着嘉柔公主的颈间隐约只剩下两寸距离,谢见君忍不住开口。

    几乎不等三皇子示意,拿着鸡毛当令箭的季同甫便从人群中将他揪了出来,那把原本要砍下嘉柔脑袋的刀,架在了他的脖子上,“大胆狂徒,安王殿下的决策,也是你这宵小能置喙的?”

    冰凉坚硬的触感从脖颈间蔓延至全身,谢见君微闭了闭眸。

    还以为自己要命丧此处,他已经做好了心理准备,不成想又有小兵急匆匆地跑来报信,说常知衍率兵往宫中来了。

    三皇子赶忙命人去放信号烟,引埋伏在城中的北府军去截杀常知衍。

    信号烟一旦发出,便是覆水难收,且不论这三千骑兵会不会因此而全军覆没,这些被围困的宫中的人也不会有活路。

    谢见君一个翻身挣脱开季同甫的钳制,以迅雷不及掩耳之势扑到了欲朝天放信号烟的小兵。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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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小兵显然没有想到有人能在三皇子的眼皮子底下,不怕死地行逆悖之事,点燃印信的信号烟脱离自己掌心时,他还在阵阵发蒙,下一刻,就瞧见谢见君整个人正面摔倒在地上,将信号烟掩在身下掐灭了印信。

    三皇子最先反应过来,一时怒极,要提刀砍死谢见君,哪知手中的刀刚刚扬起,就被前一支羽箭,后一柄长枪齐齐打落。

    “安王殿下,别来无恙。”常知衍收起手中的长弓,丢给身边的亲信。

    “常知衍,擅离军阵大营,调兵破城,你是护驾,还是逼宫?”三皇子怒声呵斥。

    “都不对!”常知衍笑,伸出一根手指,在他面前摇了摇,“我是来救我夫人的!”

    “没有兵符和圣旨,你就敢率兵入宫!”

    “谁说他没有兵符和圣旨?”七皇子从常知衍身后站出来,将兵符和印有官印的圣旨奉上。

    原本已然绝望的崇文帝,浑浊双眸中倏地燃起了一束光。昨日,他命太子携常知衍去卢山督查换防,遂将圣旨和调动常家军所用的兵符都交给了太子,想来应是太子一早察觉出不对劲,让七皇子带着东西去找常知衍救驾。

    而常知衍在看到满崽出示的北府军的腰牌时,便相信了三皇子谋逆之事,后来也正是得了七皇子的命令,才马不停蹄地率骑兵起来救驾,不仅如此,他来的路上还特地派亲信去通知威富军,算着时辰,那边应该也快要抵达上京城了。

    三皇子顿感不安,余光中瞥见崇文帝蹒跚着要去拿七皇子呈上来地兵符,他立时将其拽到跟前,威胁众人,“都给孤退下,否则父皇就没命了!”

    话音未落,七皇子毫不犹豫地拉弓射箭,动作之利落,似是被挟持的人并非是他的父皇一般,利箭不偏不倚地擦着崇文帝的肩膀,正中三皇子胸口。

    三皇子神情错愕,整个人后仰,一脑袋栽倒在地,直至断气时还死不瞑目。

    大势已去,残存的余孽再无翻身之力,随三皇子一道儿谋逆的禁军统领当场自刎,其余禁军则被羁押,听候发落,涉谋逆案的北府军以及官员们自然也逃不了清算,等待他们的是崇文帝掩藏着屈辱的滔天怒火。

    然身为儿子的三皇子刚没了声息,挨着他一并倒下的崇文帝便连滚带爬地扑倒他的身上,翻找出自己亲笔写下的诏书,用力地撕毁,直至再也拼不起来完全作废,才满意地抚着胸口,长舒出一口气。

    被季宴礼扶起来的谢见君见此景,只觉得心寒至极。

    “方才是你丢的长枪吧?”他问季宴礼。即便方才常知衍没有射出那支箭,三皇子手中的刀,也会被突如其来的长枪打落,救他一命。

    “我的好师弟,我都快被你吓死……”季宴礼话还未说完,上书房中骤然响起一声惊呼,众人的眸光齐齐被吸引了过去。

    “爹……”季同甫不可置信地看着没入自己胸口的长刀,用尽最后一丝力气喊出了一声为什么。

    他追随三皇子做事是季东林默许的,三皇子伺机行谋逆之事,他也提早告知了季东林,但他不明白,为什么做阿爹的人会没有半分犹豫地持刀捅死自己。

    “微臣教子无方,纵使其遭受他人蒙骗,危及陛下龙体,以及公主殿下凤体,还请陛下降罪于微臣!”季东林扔掉手中沾着亲儿子的鲜血的刀,嫌恶地踏过季同甫的尸首,而后向崇文帝叩首请罪。自始至终,他神色如常,似乎死的并不是自己的儿子,杀死季同甫的人也并不是他,平日里的唯唯诺诺,兢兢战战,不过是假象而已。

    “还真是……有意思。”突然起来的变故让季宴礼心头漫上来寸寸荒凉,他扯了扯嘴角,刚想要跟与自己并肩站在一起的谢见君揶揄两句,才注意到身侧不知何时已然空了。

    他的好师弟踉跄着揪住救驾大功臣的常知衍的衣领,厉声质问道:“我儿子呢!我儿子呢!”

    常知衍被质问的先是一怔,反应过来是问的大福,忙不迭指了指殿外的方向,“大福没什么事,我刚刚让程琰将他送回你府上……”

    面前闪过一阵风,谢见君翻身上马,往宫外飞驰而去。

    此时此刻,他再也顾不上什么恭而有礼,什么殿前失仪,心里只盼着身下的马跑得快些!能再快些!

    寻常不过一炷香的脚程,今日却如此的漫长,以至于他赶到家门口时,冷汗涟涟,腿脚酸软到连脚蹬都踩不住,稍一歪身子,便从马背直挺挺地跌落在地上,迟迟站不起来。

    云胡紧攥着的长刀掉落,发出“咣当”的刺耳声响,他脸色有些苍白,身子止不住地战栗,良久,他朝着谢见君张了张口,声音极轻,

    “要抱!”

    谢见君笑了笑,长臂一捞,将小夫郎带至怀中,心心念念的温香软玉抱了个满怀,他眼圈微红,轻蹭了蹭云胡的鼻尖,亲昵地安抚道:“没事,一切都没事了!”

    云胡羽睫轻颤,莹白的泪珠顺着鬓边扑簌簌的掉,好不容易凝聚起来的那丁点勇气,随着谢见君的出现,如同滚滚洪流悉数散去,他脱力似的靠着自家的夫君,好半天才从齿缝间艰难地挤出几个字,“还能再见到你,真好!”

    谢见君愈发心软,他紧紧地抱云胡,力气之大,似是要将面前之人,从此融进自己的骨血中。

    缱绻情意被几声粗犷的“左丞大人”打断,他眉心微蹙,余光中瞥见大福被程琰抱下马车。

    大福灰头土脸,显然也经历了不好的事情,脸颊两侧都有擦伤,伤口处渗出来的细小血珠已经干涸,一双乌眸却明亮得很,他定定地看着自家爹爹和阿爹,无论被问及什么,都只管摇头或是点头,就连谢见君问他是不是哪里不舒服,都紧抿着嘴一声不吭。

    “你这孩子,发生何事了?你倒是说话呐!”谢见君担心他被魇着了,急得语气都不似往常时候温柔清润,见大福仍不出声,照着身后给了两巴掌。

    重重的两声闷响后,大福身子一晃,倏地咧开嘴,不管不顾地嚎啕大哭起来,

    “我的牙!我的牙没了!”

    第273章

    惊雷阵阵,一场雨过后,上京城又恢复了以往的平静。

    然这场久违的平静下,仍是暗流涌动。

    三皇子起兵谋逆后,崇文帝彻底病倒了,不晓得是受了惊吓,亦或是没了个精心栽培多年却烂泥扶不上墙的儿子,总之他一病不起,不过短短几日便眼瞅着只有进的气,没了出的气,太子身为名正言顺的储君,理所应当地代替他行监国之权。

    这位平日里看起来性情温和,礼贤下士的太子殿下头回暴露出自己的野心,依照着满崽和季子彧当日的说辞,他问很快便派兵找到了掩藏在深山里的那个村子,不仅发现了铸铁坊,以及周承平在惊慌失措地撤退中,所遗留下来的打造兵器的器具作为谋逆的证据,还顺藤摸瓜地扒出了三皇子私藏起来的铁矿。

    有了这实锤,他以整肃超纲为由,快刀斩乱麻,利落地清除了三皇子一派剩余在外的党羽。

    谋逆案当日,季东林为求自保,不惜当众捅死季同甫,妄图将功抵过,好让崇文帝能够放自己一马,落得个革职,或者贬谪出京的下场亦可。

    但他碰上的硬茬子是太子,这些年他明里暗里地给太子使了不少绊子,以至于结党营私,渎职枉法的腌臜事儿做多了,随随便便拿出一件都足够治重罪,但太子担心处罚得太过,令那些在危难之时选择站在他这边的纯臣寒心,故而最终判其终身流放,永世不得回京。

    处置的诏书一下,季家嫡母一席白绸悬梁于家中,昔日风光无限好的尚书府自此沉寂,倒也是应了那句,“眼看他起高楼,眼看他宴宾客,眼看他楼塌了。”

    任谁从这座曾经阔气的尚书府跟前经过,都禁不住唏嘘两声,道一句“咎由自取,怨不得旁人。”

    不过,这有罚,就有赏,太子向来一碗水端平,此时又正是给自己立贤明方正,是非分明人设的好时候。

    他大刀阔斧地一一嘉奖了救驾有功的大臣,尤其是因顶三皇子而惨遭丧命的那位工部左丞大人,不仅仅给予了银钱上的赏赐,还特地把他那位在鸿胪寺当个七品小官的儿子调到身边作秘书郎,将善体下情,爱民济世的姿态摆得足足的。

    而在此番宫变中功劳最大的常知衍,他一纸诏书,打着督察西北边防的旗号,把人调离了上京。之所以这么安排,也是还害怕一朝崇文帝醒来,重揽大权之时,对常知衍擅离军阵大营,调兵入宫救驾心生嫌隙和畏惧之意,找借口要发落他。

    如今人被派遣出京,远赴千里之外的西北,镇守国门,非亲召不得回,哪怕真有崇文帝玩事后清算的那一天,也不至于腹背受敌。

    然令人意外的是,嘉柔公主上疏,请求要带小世子去随军。

    在过往将士出征的惯例中,此举断不可能被应许。

    为了巩固手中的皇权稳固,自古以来,做皇帝的,都会将他们的妻儿扣押在眼皮子底下,明面上说要替将军照顾家人,好让他在外安心敌寇,但实际是为了提防重兵在握的将军心生异心,给自己埋下隐患。

    如此约定俗成的东西,大家心里都门儿清,就连谢见君也自动默认,代理监国的太子殿下不会同意,不成想奏疏刚递上去,隔日早朝,太子便当着众大臣的面儿,命李公公宣布,准许嘉柔公主携小世子同去西北。

    给出的缘由是感念常知衍为捍卫熹和国土,立下汗马功劳,又不忍幼妹长年累月地经受夫妻二人两地分离之苦,遂力排众议,让这一家人团聚。

    众人见过了皇室里兄弟阋墙的尔虞我诈和互使绊子,到这会儿才纷纷反应过来,那位尊贵的公主殿下,可是太子同父同母,打小一起长大,且感情甚好的胞妹,人家偏袒自家妹妹,又信任妹夫,情理上有何说不过去的?

    谁跳出来反对,谁就是咸吃萝卜淡操心!谁就是跟未来储君当面对着干!

    都是混迹官场多年的老狐狸,这点事儿,还能看不明白?

    但的确是有看不明白的人,谋逆案后,在谢家和常家两边有意无意地避嫌下,大福和常庭晚一直未曾再见过面,得知自己的玩伴要离开,大福独自窝在屋里伤心了好几天。

    加之那日在公主府被青嬷嬷当人肉垫子推出去,替小世子抵挡叛军时,摔掉了正中间的两颗小米牙,现今他说起话来,含含糊糊地漏风,于是,便更加难过。

    谢见君和云胡,连带着满崽,一家人轮番上阵地安抚劝说,这小子竟然萎靡不振到连平时最爱吃的糖果子,都没心思惦记了。

    小世子雪中送炭,吩咐府里婆子送来一个木盒,云胡帮着打开来看,正是大福在公主府磕掉的那两颗小门牙。

    “小酥酥,为森么要把牙丢到胡定上?”大福追着搬梯子的满崽,稚声稚气地好奇发问。

    他这么吐字不清地说话也有些日子了,新牙长得慢,加上他总忍不住地去舔下颌光秃秃的牙龈,以至于到这会儿,小米牙才刚刚冒出个尖儿来。

    满崽见他又下意识地去舔牙,腾出搬梯子的一只手,箍住他的下巴,“不可以哦,长睿哥哥的新牙已经都整整齐齐地换完了,你若是不乖乖听话,等下长出来的新牙,就会左一颗右一颗!”

    大福被吓唬得赶忙捂住嘴,想起跟王婶子出门采买时遇见抽烟斗的老汉,一张口满嘴黄牙不说,还真像小叔叔说的那般左长一颗右长一颗,他可不能让自己也变成老汉这样!

    见小崽子被自己吓住了,满崽眉梢微翘,敛去唇边的笑意,“咱们把你的牙丢到屋顶上,而后再认认真真地向牙婆婆许个愿,保佑大福每一颗新牙都长得规规矩矩,齐齐整整,可好?”

    “好好!”大福用力地点了点头,帮着扶正梯子,“都听小酥酥的!”

    满崽一把捞起他,三步并作两步攀上屋顶。

    青山郁葱,碧水潺潺,繁华的上京城盛景尽收眼底。

    “小酥酥,胡定上看的好远哦~”大福第一次从这个位置看自己生活的地方,扯着满崽的衣袖止不住惊呼。

    “登得高,自然就看得远。”满崽从袖口中掏出檀木盒子,丢给他,“呐,这玩意儿丢在哪里,你自己决定。”

    他们所攀的这间屋顶平坦开阔,即便是躺下翻身打滚也无妨,大福原地转了几圈,找了块青瓦,将小米牙掩在了下面,随后朝着“小酥酥”随手指的牙婆婆显灵的方向,虔诚地祈祷起来。

    满崽挨着他跟前坐下,听见他叽叽咕咕地念叨,希望自己能换一口好看的新牙,到末了还没忘了祈安,说弟弟将来换牙时,也得长得规规整整。

    明文刚从屋外进来,就被屋顶上的满崽吓了一跳,“大公子,您这腿伤还未好利落,怎还爬到那上面去了?”

    话音刚落,旁边又探出个毛茸茸的脑袋,哦豁,大福居然也在,这可不行!

    他赶忙唤府里家丁,扶稳了梯子,将一大一小都叫下来。

    “我的腿早就不疼了。”满崽拎着小鸡仔似的大福在地上蹦跶了两下,“你瞧,不妨事,倒是你……”他伸手捏了捏明文的胳膊,“你胳膊的伤怎么样?今日大夫来给你换药了吗?”

    那日在公主府,明文为了保护大福和小世子,独身前去引开叛军。

    他一个手无缚鸡之力的哥儿,腿脚也赶不上壮实汉子利索,叛军将他追至湖边时,担心自己落入他人之手被糟蹋,他想也没想地就跳进了湖中。

    好在那叛军知道追错了人,并未深追,只沿着岸边往湖里猛扎了几刀,见了血便收手了。

    又幸而湖水不算深,而他略懂些水性,即便被锋利的刀刃划伤了胳膊,最终还是咬着牙等来了援军,保住了自己一条性命。

    从大福口中得知此事后,谢见君和云胡为表感激之意,特地将他安置在府中好生养伤,日日派人送去补品汤药,每隔两天就请大夫上门为他诊治换药。

    这些天被好吃好喝地关照下来,明文自觉身子都重了,今早照镜子时,瞧着面色也红润了些许。

    “这点小伤,不足为道,劳主君同夫人有心,把我照顾得这般熨帖,倒叫我不知怎么向主家报答这份恩情了。”他腼腆着说道。

    “你养好身子,便是报答了。”满崽笑了笑,伸手接过他手中的竹篮,“云胡不是让你歇着嘛,咋又忙活起来了?”

    明文猛地一拍脑袋,“瞧我,光顾着说些闲话,反倒是把正事儿给忘了,方才在府门口,我遇着从铺子里回来的主夫,说请您去他屋里一趟呢。”

    不晓得云胡找自己是为了何事,满崽听完明文传话后,忙不迭奔着主屋去。

    ————

    云胡正收拾柜子里的东西,听着脚步声由远及近,他回眸朝外看去,果真见着气喘吁吁赶过来的满崽。

    “再过几个月,都要嫁人了,如何还跟个孩子似的淘气,也不怕摔着,看这跑得满头大汗!”

    是的,一切尘埃落定之后,满崽和季子彧之间的那点事儿终于八字有了一撇。

    季家已无德高望重的长辈,确认两小只待彼此的心意后,师文宣便亲自出面,携柳云烟前来谢府提亲,三书六礼备得妥帖,还请了钦天监给算的良辰吉日,将婚事定下了同年的腊月初五。

    按理说,这日子不该如此仓促,只是崇文帝的身子骨早已经被夷草膏掏空了,又因着接连受了不少刺激,龙体抱恙,每况愈下,若是拖延下去,指不定这场婚事就要被耽搁三年。

    季子彧已经盼了这么多年,一刻钟都等不了,怕谢见君和云胡不乐意,他就登门请罪,给谢家的聘礼,也是掏空了季晏礼的家底儿,尤其是下聘礼那日,可堪比十里红妆,主打不让满崽受一点怠慢和委屈,半点都不行。

    听云胡提起自个儿的婚事,满崽微微垂眸,耳梢微不可察地漫上绯意。

    云胡知道这小子是被自己打趣得害羞了,便将刚刚从柜子里翻找出来的木盒推到他面前,“打开看看?”

    “怎么还整得神神秘秘?”满崽说着,挑开木盒的插销,入目是一沓契书,有几张瞧着有些年头了,“田契?地契?还有银票?”

    他骤然抬眸,眼神中满是不可置信,“云胡,你把甘盈斋倒手了?”

    “胡闹…”云胡轻点了点他的额前,温柔地嗔怪道:“这是我同你阿兄这些年给你置办的嫁妆,如今终于是派上用场了,不过,嫁妆可不止这些契书,你阿兄说了,定要让你风风光光地出嫁。”

    满崽眼眶微热,他张了张口,想说点什么,半晌,他抱了抱云胡,哽声道:“有你们可真好!”

    “瞧瞧,只是出嫁罢了,又不是生离死别……家里的卧房一直给你留着,放心,保准不让大福和祈安乱动你的东西。”云胡抚了抚他的后背,语气放得更加温软,“宴礼前些日子特意购置了一套宅子,放在聘礼里面,要给你和子彧俩人成婚之后住,他知道你念家,宅子的位置选在了咱们家对面,就隔着一个长街,平日你若是想回家,出门走几步就到了,对了,想好把谁留在身边给你做陪嫁了吗?”

    满崽摇头,“原是昌多说要陪嫁过去,但我没答应,现今他已经是甘盈斋的大当家,又是你跟前的一把手,这般聪明伶俐之人,倘若后半辈子都锁在深宅大院里,怕要屈才了,我还是、我还是再想想吧。”

    云胡见他一时半会儿没下定决心,也不逼迫,左右这家里面都是相熟的知根知底儿的人,无论挑谁过去,帮着满崽执掌中馈,他都能放心些。

    本以为离着婚期尚有几个月的光景,哪知暮秋一别,眨眼就到了年末,

    暮秋已别,眨眼就到了年末,腊月初五,正值喜事。

    天还未亮,一向贪懒爱赖床的满崽就被云胡从被窝里揪出来,又是净面,又是装扮,折腾到辰时龙抬头,迎亲队伍都赶到府门外了,他才勉强清醒过来,手里塞了个红彤彤的大苹果。

    “云胡,不是骑马吗?我怎么还得端着这苹果?”他饿了一早上,到这会儿滴水未进,此时看着怀中溢着果香的苹果,就如同饿狼见到肉似的,渴求的眼神都直了。

    “这是保平安的!”云胡瞧出他的心思,连忙让宁哥儿端来盘热腾腾的饺子,小心翼翼地喂他吃了两口,“先垫垫肚子,等会儿到了季府上,还得吃面呢。”

    鞭炮声乍起,大福和祈安蹦蹦跶跶地小跑进来,“小叔叔,小叔夫来接你了!”

    吉时已到,便是半刻都耽搁不得,云胡按住想要探出脑袋去看热闹的满崽,接过明文递上来的喜帕,作势要给这不老实的小崽子盖住脑袋。

    “不要这个!”满崽连连后退,他才不盖什么喜帕呢,既是成婚,有何见不得人的?这季府虽说只有一街之隔,但迎亲的队伍会沿着上京城的几条长街转一圈,再回到成亲拜堂的府上。倘若一路上都得蒙着这玩意儿,可就什么热闹事儿都瞧不见了!

    “他既是不喜,那就算了。”谢见君抱臂侧倚在门口,见着一群人为了捉满崽,在屋里玩猫和老鼠未果后,上前劝说道。

    云胡也有些追累了,索性就随满崽的意愿,左不过是他自个儿的婚事,自然由他自个儿拿主意。

    “时辰到了!时辰到了!咱们谢小公子该出门了!”喜婆子扬着帕子,扭着腰进来催促。

    满崽穿戴好最后一件大红喜服,红着眼圈站在谢见君面前,“阿兄。”刚一开口,语气里便泛起了潮湿。

    谢见君被这一声阿兄唤得鼻尖发酸,他仓促地别过脸去,抹了把眼角,再回眸时,整个人又恢复了以往的淡然模样。

    “今个儿是好日子,高兴些。”说着,他背对着满崽,俯下身,“来,阿兄背你出门。”

    谢府这边也没有长辈,遂出嫁前的礼节都简而化之。

    从卧房到府门的这段距离,谢见君走得极慢,似是怕颠簸了满崽,又似是不舍得,他一步一步稳稳当当地踏过脚下的青石。

    “阿兄,将来我还能来你这里呢?”满崽覆在他肩上,闷声发问。

    谢见君轻笑,将人用力地往上掂了掂,“小兔崽子,净说胡话,什么叫来我这儿?如何,一朝出嫁了就不回家了?”

    心头那股子说不清,道不明的酸涩被冲散,满崽乐呵极了。他自幼跟着阿兄和云胡一起长大,最怕像小山,大虎那般生分了,这会儿得了满意的答复,扬起的嘴角,喜滋滋地半天都没落下。

    谢府门外,季子彧同样一身大红喜服,紧张又局促地站在石阶下,等待着迎接他心心念念的人。

    饶是再不舍,谢见君也得放手,他一脸正色地叮嘱季子彧,无论发生何事,都不许欺负满崽,即便知道自家弟弟的德行,断然不是那肯吃亏的人,他仍不放心。

    “阿兄,我、我、我发誓!”季子彧磕磕绊绊地立誓,哪怕谢见君不叮嘱这么一句,他也做不出欺负自家夫人的事儿来。

    ——

    门前吹吹打打,热热闹闹了又一场,最终重归于平静。

    “好似昨个儿还是个莽莽撞撞,需要人时时看顾操心的小兔崽子,今日便嫁作他人夫了。”云胡望着愈行愈远的迎亲队伍,吐出一声叹息,虽说拢共就隔了一条街,没准每日都是抬头不见低头见,可他这心里忽而就空了一块。

    “是呐。”谢见君跟着附和了一句,知道云胡难受得厉害,将他捞进怀里,捏了捏他的肩头,“说起来,咱们还没正经过明路呢,不行,改明儿我得补给你!”

    云胡被他这一句话说得有些发懵,回过神来想想也是这么一回事儿。

    当初在福水村时,莫说是办一场婚事了,自己嫁到谢家,就是拎着个破包袱随媒婆过门,连件像样的喜服都没有,更别提去县衙登记婚书,真要仔仔细细地论,他和谢见君且不算夫夫呢。

    但这补,又是怎么个补法?难不成他们都这般年纪了,还要学着两小只穿上大红喜袍,迎亲拜堂?

    云胡想都不敢想,一把推开谢见君,自己红着脸溜进了屋里。

    *

    年底临着封印前,朝中发生了一件说大不大,说小不小的事儿。

    户部尚书方旬上疏请求致仕,他一把年纪,身子骨早不似先前那般康健,一年到头都来不了几回户部,隔三岔五便命府里人告假,勉勉强强地撑到今年,又出了三皇子谋逆一案,当日他在上书房险些被吓得犯了中风,在家歇息了近三个月才出现,这会儿提告老还乡,太子连个拒绝的理由都说不出来,只得象征性地挽留了两句便放他离开了。

    三品尚书空缺,少不得有人要先顶上,谢左丞临危受命,暂代尚书之职。

    说是暂代,大家心里都清楚,等崇文帝醒来,亦或是太子顺利继位,谢见君转正为户部尚书,不过是时间问题。

    这一番衡量,某些人的心思又禁不住活跃起来。

    于是年关之下,云胡忙着跟柳云烟在京中贵人之间交涉走动,谢见君则整日出门应酬,俩人偶时脑袋都挨到一个枕头上了,还说不了两句贴己的话,就相拥着睡熟。

    此等忙忙碌碌的境况一直维持到大年夜。

    往年过年,都是谢家和季家扎堆在一起,若宋沅礼在跟前,也会过来凑热闹。

    然今年青哥儿怀了二子,宋家公婆早早从衢州赶过来照应青哥儿的身子,季家更是在朝中封印后就举家回了衢州,说要去祭奠季子彧和季宴礼的娘亲何氏,开印前方归。

    纵使少了这么多人,但因着有大福和祈安两个活宝在,这顿年夜饭照旧不失繁闹。

    云胡守夜到子时才歇下,年初一刚过辰时一刻,他就被大福摇起来,混混沌沌中,怀里莫名塞进来个冰凉坚硬的木盒。

    “爹爹,阿爹让您亲自打开来瞧瞧呢。”

    第274章

    云胡茫然地环顾四周,空荡荡的卧房里只余着自己和“小信差”,“阿爹去哪里了?”他打了个哈欠,歪头问小信差 。

    小信差紧抿着嘴不吭声,自觉完成了任务,便“噔噔噔”小跑着离开,一点也不留恋爹爹的温暖。

    没套出有用的情报,云胡无奈,这才将眸光落在了手里捏着的木盒上,黑檀木的盒子掂起来微微有些重量,不晓得搁放了什么东西,摇着有清脆的叮铃声。

    他蓦然来了兴致,左右摆弄了两下,只听着“砰”的一声,木盒应声而开,一枚银质的长命锁映入眼帘,紧接着一封极薄的纸条摊开在掌心里。

    “一周岁生辰的云胡是个杏眸弯弯的可爱崽子,祈愿他日日平安康健。”

    平安康健……云胡望着盒子里的长命锁,自嘲地笑了笑。这寻常人家,凡是家中受疼爱的孩子,自出生起,爹娘便会找匠人,早早置办下可护佑安乐的平安锁。

    而他的出生,自始至终都不曾受过期望,以至于所有孩子理所当然都该拥有的东西,晚来了这么多年。

    他摩挲着银锁表面细致的花纹,眼眸漫上来一抹灼热。

    字条背面还留了一行小字,写着让他打开枕边的小柜。

    这回,云胡见到了一双厚墩墩的布鞋,巴掌大小却秀丽精巧,连鞋面上的绣样,都是特地挑选的寓意着吉祥如意的瑞兽,金蟾。

    “二周岁生辰的云胡已然学会走路,惟愿他将来所行之路皆平坦顺遂。”

    他望着纸条上圆润挺拔的小楷,轻咬了下唇瓣,想来这世上,也就只有谢见君,于他才会有这般平淡朴素的冀望。但仔细想想,自十六岁遇见这位夫君之后,与之共度的每一日,又何尝不是清平安泰,遂了这心愿?

    本就澎湃的心底生出些许的庆幸,他用力地抚了抚胸口,那夹杂着绵绵温柔,缱绻深情的爱意不知何时已悄然融入骨血之中,所过之处一片绿荫漫漫,荒藤悠悠。

    搁放好银锁和布鞋,云胡循着纸条上的引语,从朱红廊柱下找到了一只纸扎的纸鸢,

    “三周岁生辰的云胡崽子伶俐顽皮,趁着春来无事,尽携鸣风放纸鸢,期许他此生且喜且乐,且以永日。”

    眼前忽而变得模糊起来,连潋滟双眸中都盛满了晶莹,他洇了洇眼角,压下满腔的欢愉。

    假山旁,碧池边,所有能够寻到的地方,都藏满了谢见君准备的生辰礼。

    小到一把通体乌黑的刻刀,大到一盏栩栩如生的玲珑花灯,云胡年少时不可得之物,尽在眼前,短短一日,他似是个初生的婴孩,被仔仔细细小心翼翼地重新将养了一遍。

    书房的案几上摆着最后一份生辰礼。

    本以为是劳什子哄孩子的小玩意儿,不成想竟是一纸盖着官印的婚书。

    “十六岁的云胡嫁做人夫,愿他被温柔以待。”

    云胡怔在原地,他定定地盯着婚书上描金的几行字,“永结鸾俦,共盟鸳蝶……”,许久,嘴角微不可察地挑起一丝笑意。

    “不过一句戏言罢了,竟还当了真。”

    “如何不能做真?”从早起便悄默声地跟在自家夫郎身后的人终于现了身,谢见君缓缓踏入书房,他暮光而来,冠玉之容宛如水中泠月,将万千温柔尽收眸底。

    小夫郎被惊得一颤,蓦然烫红了脸颊。

    谢见君俯身压过来,把人半圈在怀里。细碎的亲吻,裹挟着拂拂清风席卷而来,偶时似封喉烈酒,香津浓滑在唇齿间探索交缠,偶时又似醇柔清酿,只浅尝止辄,便引得二人恣情沉沦。

    ……

    夜幕低垂,星月映衬。

    谢见君燃起一盏赤红的灯笼,朝着软榻上的云胡探出手,“来,带你去个地方。”

    合欢桥寓同心桥,传说可续正缘,斩孽缘,凡彼此倾慕之人,携手共度此桥,余生相濡以沫,白首相守。

    “咱们已经走过许多回了,如何还要来此处?”云胡回首问到一脸神秘莫测的谢见君。自打这位夫君不知打哪儿听来这传说,但凡他二人出门遛弯,合欢桥便是必经之处,每每谢见君都会郑重其事地紧握住他的手,仿若为了完成某种仪式似的来回走上个几茬,这次也不例外。

    然与之以往不同的是,皎皎月色下的合欢桥缀满了花枝,遥遥相望,犹如牛郎织女相会的鹊桥。

    “送你最后一份生辰礼”,谢见君双眸骤然一深,他低眉看着云胡,眸中如月华流转。

    “诶?”云胡话音刚落,漫天焰火四起,璀璨如星如雪,瞬息间,便将黑夜染成了白昼,连浑浊的河水都倒映出几分流光。

    谢见君单膝跪地,将原本藏好的镌刻着云朵的戒指带在云胡的无名指上。

    “十七岁的云胡,谢见君会爱他生生世世。”

    从小背负着“瘟货”“扫把星”的罪名,跌跌撞撞地走过了数年,云胡本以为余生漫漫,落得潦草度日,但好在至此经历的苦难都化为福祉,换来爱他怜他之人。

    被明媚张扬的厚爱滋养的花朵,一朝刺破蔼蔼浓雾,向着烈日肆意生长,从此,他不再惧怕这世间簌簌风雨。

    ——正文完——

    第275章 番外一

    许褚是崇明十二年的除夕夜走的。

    往年的除夕夜, 他总是早早用完晚膳,借口身子乏了回屋中歇息,谢见君晓得他是每逢佳节思亲心切, 便唤人温一壶热酒送去,偶时也会陪着坐一会儿,今年他却少见地同小辈们一道儿守夜,围坐在暖烘烘的火炉前闲聊到后半夜才歇息。

    年初一早起, 谢见君携孩子们去给他拜年时,老先生坐在摇椅上,面色安详, 怀中揣着他摩挲了数十年的芍药珠钗, 已然没了气息。

    被接来身边养老的这些年,许褚身子骨虽说算不上康健, 但一直调养得也没什么大碍, 加之人还是在睡梦中离开的,府里人都说他有福气,是喜丧。

    “既为喜丧,理应全了先生的遗愿。”

    其实许褚离世, 并未留下只言片语, 是谢见君红着眼圈见下人们为其换衣裳时,却如何也拿不走他手里的芍药珠钗, 才骤然想起这东西的来历。

    当年许褚赴府城科考, 将这柄簪子赠予一女子, 许诺要回来娶她,不成想, 女子爹娘贪图礼金, 竟将她嫁给富户为妾, 被厌弃后又遭当家主母磋磨致死。

    天人永隔,物是人非。

    自那以后,他便将这芍药珠钗带在身上,每每拿出来,神情总是悲痛不已。

    所谓芍药,以芍与约同声,故假借为结约也。

    晓得大抵先生心愿未了,谢见君便生出了要扶棺回乡,让许褚与珠钗的主人合葬的念头。

    正值民安物阜,天下承平,朝中一片清和,他此番外出告假扶灵,也算是放松休憩。

    彼时大福已经去西北军营历练,家中甘盈斋的生意又有昌多和满崽看顾,他便带上云胡和祈安,前往许褚的故乡明月县。

    祈安素来喜欢窝在屋中温书看话本,但凡一提出门,就嚷嚷着头晕目涨,这才出城没几日,他便像是没了筋骨似的,懒洋洋地黏在谢见君身上打盹儿。

    一侧细长的小辫儿耷拉到鬓边,毛茸茸的碎发,引着他频频蹙眉,谢见君见状,将松散的发髻重新给他束好。

    这孩子自出生起多病难愈,有几回险些闯了鬼门关,云胡不知从哪里打听来偏方,说是给孩子扎个长生辫,待及冠之年剪去,可驱病魔,保长命百岁。

    “阿爹,我这辫子何时能拆解了去?书院里的同窗都笑话我孩子气呢”祈安微闭着双眸,含含糊糊地问道。

    云胡正专心瞧着手中的账册,闻言,拿账册轻点了点他的脑袋,“拢共才去过几日书院,同窗都识得过来?”

    谢见君闷笑出声,登时就被小夫郎捶了一下,“你还笑?不过就是天冷些罢了,这小子贪懒不出门,你竟还给他告假,请夫子来家中教书,娇纵得没样儿了,大福上学时…”

    可没遇着这般好的待遇云胡顿了顿,到底没能揶揄出口。祈安身弱,风一寒便要咳两声,这些年纵然流水般的补品灌下去,也未将身子骨调养康健,谢见君对此一直心怀愧疚,故而拿这小儿子更为要紧些,祈安说一句要天上的月亮,他都乐颠颠地搬着梯子去摘。

    回忆起往事,人难免生出些唏嘘,便就没了插科打诨的心思。

    听着小夫郎话说一半,没了动静,谢见君将他柔软的拳头团在掌心里,抵在唇边亲了亲。

    云胡面上一烫,当即要抽回手,哪知却被某人使坏似的越握越紧,他耳尖晕起一片绯色,连圆眸中都漫上几丝无措的羞赧,“胡闹”

    祈安见惯了二人的情浓模样,微蜷的手指抵在脸颊上刮了两下,“羞羞,阿爹和爹爹成亲这么多年,还这般黏黏糊糊呢。”

    话音刚落,脑袋上就挨了一记,谢见君收回手,一板正经地纠正道:“小崽子,何来黏黏糊糊这一说?分明是伉俪情深。”

    祈安揉了揉并不疼的额前,寻了个更为舒服的姿势,靠在甘愿给他当枕榻的阿爹身上,“好嘛好嘛,您说什么就是什么,反正来日方长,我得习惯了”他说着,捂嘴打了个哈欠,朝虚空里摆了摆手,整个人又开始闭眼假寐,好似说这两句话就已经耗尽了全部的力气。

    谢见君接过云胡递来的厚裘,将他严严实实地裹住,连脚边也掖紧,生怕有一丝寒风吹进来,冻着这位“小祖宗”。

    一路颠簸南下,到明月县时已是月末,谢见君原是不想惊动县衙,一行人悄悄然去米窑村,未料到刚进明月县的境内,那县令已经带衙役们早早等在了到米窑村的必经之路上。

    “尚书大人,今日您莅临明月县,令此地蓬荜生辉,下官不胜荣幸呐。”李良仁一脸谄媚之相,探手去扶下马车的谢见君。

    “李大人”谢见君笑眯眯地挡开,“本官此行扶棺回乡,祭奠先师,受不得您如此大礼。”

    拍马屁拍错了正地儿,寻常人怕是要尴尬地钻地缝了,但李良仁是何等脸皮厚之人?他躬身上前,满面含笑地奉承起来,“早听闻尚书大人金相玉质,有傅粉何郎之姿,今日得见果真气度非凡,大人孝悌忠信,不远千里为先师扶灵,下官佩服!佩服!”

    拢共才走了大半个月,谈何千里?祈安在马车里听得直撇嘴,被云胡揪耳朵,“安生些,莫要给你阿爹惹事儿。”

    “我牙都要酸倒了。”祈安默声嘀咕了一句,便听着李良仁自己已在墨仙居设宴,邀尚书大人前去,为其接风洗尘。

    “李大人体恤本官辛劳之心,本官心领了,只是这接风洗尘,实在去不得。”谢见君立时婉拒,他是给许褚扶棺送葬,并非授皇命微服私访,当以低调行事,少与地方官员见面接触。

    李良仁被当众抚了面子也不恼,坚持了两句,见谢见君如何不肯松口,便歇了心思,他虽有意结交,然人家不愿承这份情,他自然也不能勉强,故而派了几名身手利落的衙役,命他们护送尚书大人去米窑村。

    米窑村正是许褚的故乡,他生于此处,长于此处,年少时父母接连生病过世,受百家照拂恩惠,得以习圣贤书,原是打算一朝考取功名,回来造福同乡,奈何天不遂人愿,那女子死后,他于乡试中数次失利,心灰意冷下才离开了米窑村。

    一行人到时,米窑村的村长也早得了消息,正在村口石碑处盛装迎接,不仅如此,他还组织了本村的村民们吹吹打打,夹道欢迎,那锣鼓喧天的场面,热闹得像是大户人家娶亲办喜事。

    因着有李良仁的叮嘱,村长不敢造次,一把年纪了,还哆哆嗦嗦地欲向谢见君屈膝行礼。

    “村长,您还记得许褚吗?”谢见君一把将他扶住,温声询问道。

    “记得记得!小的幼时还曾与他一同在学堂里念过书呢。”村长努力回忆着许褚的模样,恭恭敬敬地回话。他知道谢见君是要送许褚回来落叶归根,不等发问,就继续说道:“如今大雪封山,要再过些时日才能抬棺上山起坟,请尚书大人耐心等两日,小的婆娘在家中煮了热茶,天寒地坼,请大人入家中歇歇脚,喝盏茶暖暖身子。”

    村子里没有客栈驿馆,离县城又有一个时辰的脚程,实在不适宜抬棺来回奔波。

    谢见君当即便吩咐乔嘉年带家中仆役们回镇子上客栈住宿,只待抬棺那日再来,自己则同云胡,以及念叨着自己一步也走不得的祈安借宿在村长家里。

    这村长家,是整个米窑村少有的几户青石砖盖的屋子,地方大,也宽敞,正好有两间去年刚搭好,留作给小儿子娶媳妇的空房,可以供仨人落脚。

    来时暮色渐晚,站在村门口寒暄了两句天就黑透了。

    约摸着走了一刻钟的功夫便到了村长家,四野辽阔,寒风一过,冻得人直打颤。

    村长婆子早早带着儿子和儿媳将空房收整干净,置办了暄软的被褥,连铺盖都是新棉花,摸上去极为暖和,不仅如此,借宿的两间屋子都搁了火盆,炭火烧得旺盛,只坐了一小会,谢见君就生出些困意来,云胡和祈安跟着奔波了一月,此时更是累得上下眼皮子直打架,草草对付两口饭食后,便都歇息去了。

    至于许褚的棺椁,则被村长妥帖的安置在祠堂里,寻专人看顾。现今满村里谁不知道今日来的这位器宇不凡的大官,是许褚一手教出来的学生,自是不敢怠慢。

    ————

    起早,三人是被喧闹声吵醒的。

    “村长,求您了,您就让我见见那位官老爷吧!”

    “赵家小子,那位官老爷此番来此地,是有要事在身,帮不得你的家务事,你还是去找县令大人。”

    谢见君哄着将醒不醒的云胡再睡些时候,自己则穿戴好衣衫,开门时正见着一汉子苦着脸坐在院门坎上,任谁来劝都不肯走,见他好不容易现身,忙不迭上前来,未曾开口,先行了个大礼,脑袋往地上磕得“咣咣”作响。

    “官老爷,求求您救救我爹吧,我爹他老人家就快要没命了!”

    谢见君眉头紧蹙,他既是告假,出门在外理应以草民自居,与地方上的官员避嫌,不插手地方政务。

    那汉子看这官老爷不吭声,心当下就是一凉,奈何自己已经走途无路,不得不拼上一把,索性又重重叩首,磕得额前都洇出了血丝。

    “赵家小子,莫要让大人为难”村长在一旁劝说。村里人不懂事,他作为村长可不能跟着给尚书大人找麻烦,遂朝前来看热闹的村民使了个眼色,示意大伙儿把哭得一把鼻涕一把泪的赵家小子拉回家里去。

    “你父亲是发生何事了?”谢见君到底是没忍住,出声发问道。想着此事若不打紧,便让汉子去寻县令处理,这李良仁是明月县的父母官,米窑村同在他的管辖范围内,而自己既然打的是扶灵的旗号来此处,还是内敛些,少掺和当地的事儿。

    那汉子一看有戏,赶忙抹了把脸,“不瞒大人,我爹前日挑着扁担去城里卖菜,不成想冲撞了粮铺掌柜的马车,那掌柜的说自己受了惊,又说我爹意图谋害他的性命,闹着让县令将我爹抓了起来,现今关在县衙里,择日要把我爹处斩了,可我爹、我爹”汉子说到此处时,已经泣不成声,一句话分好几遍,才能吐露得清楚。

    谢见君将他扶到院中的矮凳上,见他穿得单薄,就把自己的厚裘脱下来,披在他身上,“不着急,你慢慢说。”

    汉子受宠若惊,惶惶然不知所措,经提醒后便接着道:“我爹年事已高,早些年上房修屋顶,不小心摔下来断了条腿,如今走路都是跛的,如何能害人?我们家与那粮铺掌柜从未有过牵连,又何来谋害他性命这一说!”说这话时,他双目猩红,恨意使然。

    “大人,草民知道您是大官,官阶肯定比县令高,求您了,帮我爹说句话吧,哪怕是让我去替我爹死,我也心甘情愿,我爹他可经不住折腾呐!”

    谢见君面露疑惑,“律法有令,凡当街发生冲突者,可依二者冲突缘由,酌情处置,处以五百文到五两不等的罚金,县令何至于要判你爹处斩?”

    “那粮铺掌柜”汉子哽了哽,下意识环顾四周,好似是在提防些什么,片刻,他吞咽了下,声音莫名压低,“那粮铺掌柜是秀才老爷!”

    作者有话要说:

    第276章 番外一

    “不知尚书大人大驾光临, 下官有失远迎,还望大人见谅。”

    李良仁正躲在衙门后院烤火,听着衙役来报, 说京里那位大官来了,他忙不迭起身整理衣襟,刚从后院绕到前堂,脸上已然挂上了一抹谄笑。

    只是这谄笑还没维持些时辰, 见着随谢见君而来的是米窑村的赵俊才,脸上的讨好便立时僵住了。

    谢见君假意没有瞧出他神情有异,不紧不慢地拱了拱手, “本官此行入明月县, 原是不想叨扰李大人,奈何先师的同村亲友遇着些麻烦, 本官前来, 想向李大人探听下事情的缘由,有劳您了。”

    “不麻烦不麻烦!”李良仁眸中闪过一抹心虚,想起被自己关在县衙大牢的赵老汉,他躲闪开眼神, 招手将衙役唤来跟前, 作势问起近日来县衙可有人报案。

    衙役被问了个懵,心道这县令大人昨个儿刚把赵俊才轰出县衙, 今日如何就装不认识了?

    然他还没反应过来, 谢见君身后的赵俊才上前一步, “扑通”一声跪地,“县令大人, 草民是米窑村的村民, 前些天草民的爹因冲撞了梅秀才的马车, 被您关起来了,说择日要将他”

    李良仁“哦”了一声,故作刚刚想起来的模样,打断了赵俊才后面要说的话,他担心被谢见君看出端倪,自以为掩饰得极好地点了点头,“是有这档子事儿。”

    “既然有此事不假,那本官想问问李大人,事发三日,可否查明事实真相?”谢见君开门见山地发问。他看出李良仁说话含含糊糊,有演戏之嫌,但自己前来跑这一趟,不是同这人搭戏台子的。

    “这”李良仁摊手,“不瞒尚书大人,这年节刚开印,县衙里政务繁杂,实在忙碌”都是些托词罢了,他还没想好如何处置赵老汉,偏那粮铺掌柜又催得紧,一天恨不得来县衙八回。

    说曹操,曹操就到,他这话音刚落,衙役又来报,说黄掌柜的马车已经停在县衙门前了。

    “县令大人,学生敢问,刁民当众谋害学生之事已成定局,县衙为何迟迟不肯发落?”那黄掌柜一口一个“学生”来自居,说出来的话却没有半分谦虚客气,反而傲慢极了。

    谢见君不动声色地扫了他一眼,这人衣着华贵,大腹便便,进门时特地将戴着翠玉扳指的手交握在前,一整个油腻模样,哪里还有读书人的几分清贵?

    但李良仁的反应就有些意味深长了,只见他先是有些不耐烦,继而又像是强迫自己似的,喜着脸迎上前,“黄掌柜,您也知道,县衙刚开印没多久,知府大人安排了差事儿,这衙内下下上上都忙得脚不沾地”

    得,又是一样的说辞。

    谢见君禁不住心生好奇,照赵俊才今早的话来看,这位县令大人大抵同黄掌柜狼狈为奸,沆瀣一气,但这会儿他又瞧着不是那么一回事儿,李良仁压着这案子一直不肯处置,到底是为何?

    不等他问出口,黄掌柜先行不乐意了,连脸都垮了下来,“县令大人为明月县的父母官,办事竟如此磨磨唧唧,优柔寡断”

    谢见君蹙了蹙眉头,见李良仁讪讪地苦笑 ,遂道:“今日本官既已在此,李大人不妨命衙役将赵老汉带上来,让他登堂与这位黄掌柜当面对峙,早些弄清楚事情的来龙去脉,也好早些给两边一个交代,您觉得如何?”

    李良仁哪敢说个“不”字,当即便一脸破罐破摔的模样,招手派衙役去押赵老汉。

    “这就对了嘛!”黄掌柜还以为自己的施压有了成效,满意地往椅子上一坐,翘起二郎腿,美滋滋地等着李良仁给他伸张所谓的“正义”。

    不多时,赵老汉被衙役们一左一右地架上来,只是短短几日,他便形如枯槁,面容憔悴,破烂的粗布长衫松垮垮地挂在身上,如赵俊才所言那般,走起路来,右腿还跛得厉害。

    赵俊才看到自己爹被折磨成这幅样子,登时就绷不住了,膝行两步上前,哭着说,“爹,儿子没用 ,让您在狱中遭罪了!”

    “他遭哪门子罪了?”黄掌柜一声嗤笑,“老夫的马才是受了惊,这几日连草料都不吃了!”

    这等招人恨的话从他嘴里说出来,谢见君倒是也不意外,他转而看向哆哆嗦嗦,一直未曾吭声的赵老汉,“当日是个什么情形?赵老汉,你可还记得?”

    “记得!记得!”赵老汉连连点头。

    当日他背着菜来城里摆摊,不成想在街上遇着疾驰而来的马车,他一时躲闪不及,背篓里的菜撒了一地,那马踩上了圆溜溜的土豆,趔趄了一跤,致使马车也跟着晃了晃。

    马夫好不容易控制住受惊的马,他还未来得及上前致歉,就被怒气冲冲从马车里钻出来的黄掌柜当街踹倒,说他意图谋害自己性命,还将巡街的衙役招过来,把他送去了县衙,扬言要县令大人处斩他,不仅如此,背篓里尚未收拾起来的菜也被马车悉数压坏了。

    赵老汉一面说,一面抬袖抹眼泪,那些菜都是他和婆娘精挑细选过,怕城里人瞧不上,还仔仔细细地擦干净菜叶子上的泥土,只盼着能卖上个好价钱,填补填补孩子,谁知道,一文钱没赚到,自己还下了大狱。

    “青天大老爷,草民在村里诚诚恳恳地种了一辈子的地,大字都不识得几个,又是一把快入土的老骨头,怎么能干那伤天害理的事儿!”他匍匐在李良仁面前,重重地磕了个头。

    “好嘛,恶人先告状!”黄掌柜坐不住了,急慌慌地站起来,指着赵老汉的鼻子破口大骂,“老夫不过压坏了你的那点菜,你便出言不逊,手持秤杆欲与老夫拼命!如此,你还说自己没有谋害老夫性命?”

    案子怎么断,可不是谁嗓门大,谁就占理,眼前老汉胸口处乌黑的脚印,明晃晃地刺着所有人的双眸,孰是孰非,一目了然,况且,当日在街市上,可不止他俩人。

    衙役们出门一打听,便带回了人证。

    人证的说法与老头大差不差,黄掌柜当街叫嚣打人是真,老头出言不逊也是真。

    “李大人,律法中对于当街发生冲突者是如何定罪的来着?”谢见君忽而回眸,看向打方才起便揣着手不说话的李良仁,须臾,他又好似想起什么来似的,往一旁侧了侧身,“瞧本官逾距了,此事,该由县令大人定夺。”

    话毕,他倒真像是撂挑子不管了一般,笼袖站到了不显眼的位置。

    事已至此,已然没有再掰扯下去的必要,李良仁硬着头皮站出来,两边“各打了个一棒子”,这黄掌柜打人在先,自然要罚得重些,赵老汉也没落下,毕竟他出言不逊,也动手了。

    “等等。”谢见君又开口,故作不经意间地提醒道,“赵老汉被压坏的菜,李大人,理应如何处置呢?”

    李良仁登时一阵牙疼,暗道这尚书大人是要让他把黄秀才给彻底得罪透了,若真是如此,以后他在明月县还怎么混呐!

    那黄掌柜也愣是没想到自己来来回回地折腾一通,到最后闹得赔了夫人又折兵,气得直跳脚,从腰间扯下荷包,重摔在地上,扬长而去。

    此案拖延到这里,才算是勉勉强强地落下帷幕。

    赵俊才知道他爹能出狱,是多亏了谢见君插手帮忙,临走前,对着他拜了又拜,还没忘给他爹交了五百文的罚金,有贵人相助自然是好事,但他不能让贵人为难。

    一直到众人都散去,连衙门门前看热闹的百姓也被衙役哄走后,谢见君微抬了下眼皮,“因为赵老汉是个无权无势的农户,便可轻易地草菅人命,因为黄掌柜有秀才功名在身,便谄媚奉承,以礼相待,任其左右处置结果,李大人,这是你为人父母官的所行之事?”

    李良仁惊出一身冷汗,半晌,他干巴巴地张口,“大人,并非下官不作为,那是个秀才老爷,祖上家里还出过举人和进士,照他们家的话来说,是出身名望的簪缨世家,又因着是本地人家,家大业大,其中关系盘根错杂,同京中的官儿还有些亲缘上的牵扯,您让我这要背景没背景,要家世没家世的县令能做些什么?况且,下官不是故意为难赵老汉,原是想着关那老头两天,等着黄秀才消了气,就寻个由头把他放了。”

    “京中的官儿?”谢见君拧眉。难怪那黄掌柜如此嚣张,弄了半天这京里还有后台给他撑腰

    “说是”李良仁凝神,仔细回忆着自己听来的传闻,“说是吏部的员外郎,是这黄秀才的叔伯。”

    “黄老?”谢见君眉头拧得更紧,“黄老廉洁公正,敬终慎始,到头来竟被自己的侄儿败坏了一生的清白名声。”

    李良仁不敢接话,若非有那位黄老,他又有心想要再往上爬一爬,怎会成日里看这酸秀才的脸色,他好歹、好歹也是举子出身。

    谢见君瞧出他的小心思,用力地捏了捏肩肩膀,“为官者,若为一己私欲,惧怕挟嫌报复,便对天下不公视若无睹,试问他如何能对得起当年苦读圣贤书,一心为百姓立命的自己?”

    “我”李良仁声音沙哑,思绪凌乱,紧接着便听谢见君继续道:“倘若连你都因为远在京中的黄老,以及背后根蟠节错的兰友瓜戚,对那秀才畏怯,这满明月县的百姓们,还能指望谁来替他们主持公道?”

    理是这么个理儿没错,只是说来容易,做起来却难于上青天,李良仁心里犹犹豫豫,一时也忘了回话。

    等到他彻底缓过神来时,公堂之中便只余着他一人,谢见君早已经离开。

    他呆呆地望着空荡荡的公堂,良久,无奈地吐出一声叹息,瞧瞧,自己这办的都是什么事儿呐!

    ————

    本以为此事了结,在村长家安然住上几日,等到山上雪化了,便可抬棺入后山,不曾想,谢见君从明月县回来的第二日,清早,米窑村的村长家便被十里八乡的村民们围了个里三层外三层。

    他为赵老汉伸张正义之事,不出半日就传遍了,那黄掌柜仗着自己是富家巨室,又打着京中吏部员外郎侄子的称号,这些年在明月县作威作福,干了不少腌臜事儿,抢掠民女入府为妾,侵占农户田地,前些天自家小儿子过世,他硬生生地从村子里找了个八字相合的女子,要给小儿子配冥婚。

    “青天大老爷,看在您也是为人父母的份上,可怜可怜我们吧,我女儿才十五岁,她这辈子怕是被那黄掌柜给糟蹋了。”妇人声泪俱下,将黄掌柜丢下买他们女孩的银钱双手呈于面前,“俺们不要钱,俺们就要闺女!”

    云胡红了眼眶,他看着紧贴着自己身边的祈安,又望了眼双眸已然蒙上一层冷意的谢见君,张了张口,“夫君”

    话刚起了个头,就被谢见君招手示意,瞧这意思,是让他别吭声。

    “村长,我此番来米窑村,身边也没带个侍从,我知您是识字的,可否请您帮我个忙?”谢见君将云胡和祈安都安置进屋里后,出门同村长温声说道。

    村长活了大半辈子,何曾见过这般说起来话温润客气的大官儿?于是,忙不迭颔首,“您说您说!”

    谢见君环顾四周越来越多的村民,回眸同村长一本正色道:“今日来此伸冤的百姓不在少数,但凡事都得有个先来后到,不妨请您将诸位的诉求先行记录在册,也好让李县令方便查阅,若所查之事与状词相符,我想,李大人会为在座的各位,谋求个令大伙儿都满意的公道。”

    “大老爷,那李县令不是个好人,他才不会站在俺们这边哩!”乍一听是找李良仁,人群中登时就有反对之声。

    “俺之前去衙门状告黄秀才,他理都不理俺呢!”反对之声频起。

    看得出来,李良仁这个县令官当得不咋地,在百姓之间的名望实在差得离谱。

    “大老爷,您会帮俺们讨公道吗?”被掳走女儿配冥婚的妇人颤颤发声。

    “会!”谢见君笃定地回话,“在事情未解决之前,我会一直在米窑村,也请大伙儿给李县令一点时间,我相信李县令还是个好官。”若那日的话没有点醒李良仁,自会有吏部的官员下场,吏部有监察百官之责,可不是说说而已。

    *

    “爹爹,为何阿爹在外总喜欢多管闲事儿,咱们出门之前,他还仔细叮嘱了,说此行务必要低调行事,不可张扬呢。”祈安支着脸颊,望着被村民团团围在中间的阿爹,禁不住与身边同抵在床边瞧院子光景的云胡,低声感叹道。

    云胡没有正面回答他的问题,反而问起他觉得现在的日子如何。

    祈安认真地想了想,才道:“时丰岁稔,四海晏然,这跟阿爹爱管闲事儿有关系?”

    “你觉得呢?”云胡反问他,见小少年秀眉轻皱,便揉了揉他的额发,“这人活一世,独善其身固然轻松,但正因为你阿爹,有季叔伯和宋叔伯等诸多喜好管闲事,给自己找不痛快的人,才使得大多数的百姓,都能过上衣食无忧,舒舒服服的日子。”

    祈安的眸光重新转向院子里的百姓,或许是阿爹的到来,让这些人都有了希望,他从农户们晒得黝黑的面颊上看到了久违的笑意,以后他暗暗地下定决心,以后,等自己长大了,也要让天下人都吃饱饭。

    很快,一封誊写了百姓之冤苦的状纸被递上了李良仁的公案,前来递状纸的人是谢见君的亲信,说是年初开印,怕李大人忙不过来,特地派人前来行辅助之责,希望李大人可以尽快还百姓一个公道。

    说是辅助,一来是为了盯着李良仁,二来也是给他撑腰,即便黄秀才的叔伯黄老在此,也断不敢跟谢见君一个正三品户部尚书对着干。

    李良仁知晓这位大人的“良苦用心”,接到状纸当日,便下令让衙役们包围了整个黄府。

    似是打定主意要将黄家一网打尽,他此番动作极快,不出三日就掌握了黄秀才一家违法犯罪的全部证据,又过了两日,处置的邸报被公示在县衙门前。

    黄秀才恶贯满盈,罄竹难书,判斩立决,其家中资产一律充公,用作给百姓们修路盖县学。

    得知此事,大伙儿都乐呵极了,正值米窑村后山的血化了,谢见君抬棺送许褚与女子合葬。

    村民们自发跟在后面,想送许老先生一程。

    许褚离开的早,他们中的大多数人并不认识此人,但他们知道,若非许褚当年慧眼识才,这世上兴许就要少一个奉公守法的好官,以至于往后许多年,即便村子里的人换了一代又一代,许褚墓前的香火都不曾断过。

    既是合葬,就得将那女子的棺椁先行抛出来。

    听村长说,那女子与许褚是有过婚约的,倘若当年女子的爹娘没在其中搅和,必然会成一对天造地设的佳偶,可惜天意弄人。

    女子的墓是许褚亲手挖了,离开这么多年,坟前无人祭拜,坟头草都二尺高了。

    谢见君帮着将杂草锄净,又添了新土,将二人合棺而葬,许褚一生没有子嗣,只有他这位学生,故在立碑时,他特地让匠人在碑上刻了“先师许褚,师母柳莲之墓,学生谢见君携全家叩。”

    那柄被摩挲了数年的芍药朱钗也在落棺时,被他放进了棺椁中,望许褚和柳莲可再续来世之缘。

    “先师,师母在上,愿学生与其夫郎今生不求生同衾,但求死同穴。”他跪在碑前,虔诚地许愿。

    “咱们如今才过而立之年,你便寻思这事儿?”云胡不解,说得好像俩人快要死了似的。

    “这不是话赶话,说到这儿了嘛”谢见君故作无辜模样,嬉闹似的偷亲了小夫郎的脸颊,而后又一本正经地给上了三炷香,念念叨叨说希望先生和师娘在天之灵,保佑自己和云胡长命百岁,长相守。

    “阿爹,先生只是离世了,并非成仙了。”祈安在一旁没眼看。这等严肃的时刻,阿爹实在不正经。

    被自己儿子打趣,谢见君难为情地笑了笑,“心诚则灵嘛。”

    “我不贪心。”云胡也跟着拜了拜,“我这辈子只要活到九十八就行,如此便能于你一起离开,此后余生漫漫,你可莫要丢下我。”

    眼前之人熟悉的面容与记忆里俊秀又有些怯弱的少年相重合,谢见君一刹那慌神,他定定地望着云胡,眸中脉脉深情似是要将这冷冬融化,于是迎来暖春。

    “好。”

    作者有话要说:

    下一章插播一章大福的番外,然后接“老谢大人致仕后闲适的一天”

    第277章 番外二

    谢见君硬生生地留大福在家长到十七岁年纪, 才放他被惦记许久的常知衍拐去了西北军营。

    从此,上京城丢了个意气风发的少年郎,远在边境的常家军却多了位白净俊秀的小士卒。

    “嘿, 小子,你打哪儿来的?”

    离着主营地最是偏远破旧的军帐中,伍长周回朝着正埋头收拾自个儿行李的小士卒,扬声吆喝道。

    小士卒茫茫然抬眸, 正对上周回探寻的目光,他连忙站起身,行了个标准的军礼, “回伍长, 小的家属上京!”

    “哦豁”周回听他这么一说,登时来了兴致, “你既是参军, 如何不待在上京?跑来这鸟不拉屎的地儿作甚?”

    小士卒难为情地挠挠头,“伍长,不瞒您说,招兵的将军说了, 这里给的抚恤金高, 小的家境贫寒”他话说一半,所言之意溢于言表。

    周回闻之点点头, “的确如此, 只是这儿没上京安稳, 指不定哪天和蛮夷打仗,一脑袋就栽地上, 不过”他将小士卒从头到尾打量了一遍, 道:“可识字?”

    “识得一些, 幼时上学堂,跟着夫子念过几年书。”小士卒乖巧回话,笑起来时两颊的梨涡深陷,瞧着喜人极了。

    乍一听他识字,原本三三俩俩凑在一起瞧热闹的士卒们,纷纷凑上前来,“谢瑭,你当真识字?会写不?”

    大福颔首,紧接着肩膀上就被周回重重地拍了一下,“好小子,之后老子给家里婆娘报平安,可就指望你了!”

    “是呐是呐,好不容易盼来个会写字的娃了!”

    “可不,谢瑭,你若是早来一个月,老子就到处不用求爷爷告奶奶地找人帮着写家书哩!”

    因着会识字,大福参军的头一晚,轻而易举地融入了大伙儿,加之他一向嘴甜,又会来事儿,咬着牙心滴着血将自己偷摸带来的鱼酢,分给同营帐的士卒们后,转日一行人便熟稔得似是相识了许久。

    晌午,结束了拉练的几人扎堆躲在树荫下乘凉。

    “谢瑭,你给咱哥几个说说,那上京城是个啥模样?”士卒们大多来自于穷困潦倒的偏远地区,若非参军,他们兴许一辈子都不会离开自己生活过的地方,更别提去千里之外乱花迷人眼的上京开开眼见见世面,遂一听说大福的老家就是上京城,大伙儿都好奇得很,围着他七嘴八舌地大打听起来。

    “屋子很大,路很宽,达官贵人很多,走在街上随随便便丢个砖头出去,就能砸到富贵老爷们的马车。”谢瑭一本正经地“科普”道。他此话倒是也没说错,凡家中之人能跟“钱”,或者“权”沾点边的,都爱跑去上京凑热闹,这皇城脚下能发财致富的机会数不胜数,哪怕是捞些从豪绅富商指缝间漏出点的淅淅沥沥的油水,也足够一家老小的温饱。

    众人惊呼,心道这上京城,果真跟小县城不一样,接着就又有人扯着大福发问,“谢瑭,富贵老爷们的马车是不是有一整间屋子那么大?拉车的马,有咱主帅的坐骑威风吗?”他自小长到大,见过最厉害的马,便是常知衍座下的白龙驹,体格健壮,千里绝群,就是性情暴烈,极难驯服,然一旦将其驯服,此马忠心耿耿,至死不渝。

    大福回忆着自家府里的马车,又想起他在公主府骑过的乌云踏雪,很是认真地摇了摇头,谁敢在圣上的眼皮子底下公然用战马拉车呐,岂不是不想活命了?

    “你看,我就说嘛,那些只会提笔写两句酸话的秀才举人算什么?还得是咱们主帅!要没有咱们主帅镇守国门,这群坐大马车的老爷们如何能过得这么舒坦!”那人一脸的得意,语气中难掩对常知衍的崇敬之心。

    “还有、还有、”昨个儿夸赞谢瑭识字的士卒探过脑袋来,“小子,老子听说上京城的姑娘哥儿都水灵着呢,那小腰细溜得老子一巴掌就能握过来,是不是这么回事儿?!”

    他这话一出,众人齐齐笑作一团。在这儿连挖坑的耗子都是公的鬼地方,谁心里还没点旁的心思?

    “这”大福不好作答,随后便有人问他都这个年纪了,家里有没有给张罗亲事。

    他脑袋摇得跟拨浪鼓似的,一脸没沾过荤腥的懵懂模样,惹得大伙儿笑声连连,直呼若寻着机会,指定要带他去黄杨县里的妓馆开开荤。

    大福哪里有胆子敢去这种地方?若是被远在上京的阿爹和爹爹知晓他踏足烟花巷柳之地,说不准要追过来收拾自己,遂,他当即就摆手说去不得去不得,恳求诸位好大哥快些饶了他,莫要再出言打趣他了。

    “嘘,来了来了!”人群中不晓得是谁通风报信,众人默契地止了话头,齐齐看向不远处走过来的一人。

    大福不明所以,也跟着大伙儿的眸光追过去,只见来者神色泠泠,浑身散发着生人勿进的疏离气息,偏这人生得一副雅致的好相貌,即便穿着打扮皆是军营中再普通不过的军医的常服,仍掩饰不了他与生俱来的清贵,让人挪不开视线。

    然就在大福直勾勾地盯着那人时,那人也同样望了过来,二人眸光在虚空中一碰,大福微微怔住,脑袋里平白生出对面这军医看起来有些眼熟的念头,但这念头转瞬即逝,他暗暗自嘲,大抵是自己看错了吧。

    常庭晚早在刚拐过来时,就已经认出了扎在一堆大汉里插科打诨的大福。他昨日听阿爹说大福也来了营地,正想着寻合适的时机,去会会自己这幼时的玩伴,毕竟那时一别,二人已经数年不曾见过,哪知这呆子迎面相碰,都没有认出他来,他轻啧了一声,加快脚步,径直从一行人跟前走过。

    “小枫大夫方才是不是看我了!”一五大三粗的汉子喜着脸问身旁的同伴。

    “想什么美事儿呢!小枫大夫分明是在看我,昨个儿我去搬药包,小枫大夫都主动同我搭话哩。”另一人果断出声反驳。

    他话音刚落,立时有人又跳出来,“切,别以为我不知道,你借着搬药包的由头,缠着小枫大夫给你开劳什子治相思的药,挨了句滚开,这也算是搭话?”

    嗤笑声起,那汉子挂不住面子,“怎么就不算了?就兴你们肖想细皮嫩肉的小枫大夫,不许我惦记?”

    照理说,军营里都设有为士兵纾解的军妓,但常知衍治军甚严,从不许手底下的士兵们沉溺于温柔乡,这久居沙场,常年见不着姑娘哥儿的士兵们憋久了,私下里难免滋生出些龙阳之风来,众人对此也是睁一只眼闭一只眼,毕竟寂寞的日子长了,有时,这身份便显得没那么重要了。

    尤其是像常庭晚这般夹杂着些许秀气的冠玉之容,午夜时分回想起来时,自然忍不住心猿意马,想入非非。

    大福听着众人嘴里蹦出来的话越来越腌臜下流,微蹙了蹙眉头,撇开这小枫大夫面熟一说,公然在大庭广众之下意淫一个救死扶伤的大夫,他实在接受不了,故而以解手为由,不再与之为伍。

    ————

    往后几日,大福时常见着“小枫大夫”出没,偶时是独自一人,偶时是与其他军医结伴而行,但每每遇见,他都是神色复杂地淡淡扫自己一眼,拂袖而去。

    大福摸不着头脑,直至有一天,拉练结束后用午饭,周回将他悄悄拉去一旁,指了指他脖子上的平安扣,低声问道。

    “这东西从何而来?”

    大福被问得一时有些懵,下意识回话,“伍长,是家中亲眷去寺庙里,为小的求来的平安符。”这的确是在甘州那会儿,满崽特地去崇福寺找住持给他求来的,他自小贴身戴着,一戴就是十几年,连来军营都没想着要摘下来。

    周回见这平安扣质地清透,不似凡品,一刹那怀疑起大福的身份,但仔细回想这小子近日来的表现,也不似很有心计,索性便放松下来,“老子提醒你一句,军营里人多眼杂,小心行事,莫要遭人惦记,倘若丢了要紧东西,可没人愿意发善心,会替你伸张正义。”

    大福这会儿才缓过神来,知道周回是好心,遂赶忙将平安扣解下来,攥在掌心里,拱了拱手道:“小的谢过伍长的提醒。”

    他这人随性不拘小节,平日里与士卒们过招拉练,热时便解开衣襟,平安扣就明晃晃地露在身前,毫不掩饰,难怪这几日他总察觉到某些不适的眼神…

    听周回端着伍长架子叮嘱了两句后,他饭也来不及吃完,叼着干饼子跑回营帐,翻出自己的包裹,打算将平安扣搁放好。

    手边碰着一双黑沉沉的长靴,他拎出来瞧了两眼,是满崽知道他要去西北,担心边境苦寒难耐,特意连夜赶工缝制的,单从外表来瞧,这只是一双再普通不过的长靴,单内里却是用的上好的鹿绒,穿起来极软和又不冻脚,只是他走得匆匆,也未曾来得及试试这鞋合不合脚。

    正好现下有闲空,他脱了自己脚上磨得发白的军靴,套上自家小叔叔做的皮靴。

    刚下地蹦哒了两步,脚底板漫上来一阵刺痛,他忙不迭扯下皮靴,往床板上倒扣了两下,竟倒出来些零零散散的碎银子,还有一张纸条。

    早在看到碎银子的那一刻,大福心里便酸酸涩涩地不得劲,他抹了把脸,将纸条展开。

    “小崽子,军营的日子过得如何?没有你想得那般美滋滋吧?不过,你若是打算坚持留下来,这些碎银子就是小叔叔塞给你的贴补,若是要一朝扛不住,想要回来,那就是你回家的盘缠,人活一世不是只有一个选择,小叔叔永远站在你这边,大不了小叔叔去向阿兄给你求情,决计不让他笑话你。”

    满崽知道他是来吃苦的,生怕他在军营里难过,提早换了碎银子塞进了他必穿的鞋子里。

    “切,谁要临阵脱逃”大福心头哽了哽,他红着眼圈,吸了吸鼻子,将行李重新收整了一番,从里衣的夹层里,同样找出来被特地藏得严严实实的一小把碎银子,照旧还搁着纸条。

    “世间最好最好的哥哥,上京一别,不知何时再见,望哥哥出门在外照顾好自己,碎银子是我偷偷放上的,阿爹和爹爹都不知道,外面终究不如家里面舒坦,莫要委屈了自己,银钱花完了我再想办法,等哥哥凯旋而归,即便你偷偷跑回来,也是祈安最最最最喜欢的哥哥,。”

    怪不得他此趟出行,一向散漫贪懒的祈安主动将收拾衣裳的活计包揽了过来,弄了半天,是在这儿等着他呢。

    大福扯了扯嘴角,赶在嘴边的笑意,被忽而翻涌上来的思家之情淹没,他死死咬着下唇,喉咙里一阵发干,其实前两日,参军的新鲜感逐渐消散后,他便已经忍不住想家,夜里每每辗转反侧睡不着时,总一个人躺在硬邦邦的木板床上怔怔出神,想念阿爹和爹爹,想念祈安,想念小叔叔和小叔夫,想念从小到大熟悉的所有。

    祈安这会儿跟着满崽在茶楼里听书,说书先生说到兴起之时,俩人乍然心里一咯噔,也不知道哥哥/大侄子有没有发现自己准备的“惊喜”。

    *

    今日营地里的军医都被常知衍派去镇子上,给百姓们义诊,独留常庭晚一人看家,他正忙着整理药方,蓦然听见营帐外传来断断续续的呜咽声,那声音似是在极力压制着,以至于听上去仿若有小狗嘶叫一般。

    他本不欲多管闲事儿,想着没准又是哪个新兵蛋子吃不得军营的苦,藏起来偷偷掉眼泪,这种事儿,打他入营做军医,都已是司空见惯了,可乍一想到新兵,大福俊秀英气的面容倏地出现在脑海中,他鬼使神差地搁下手中忙活了一半的活儿,出门循着哭声摸了过去。

    营帐附近转了一圈没找到人,他又往外围继续探寻,果不然在某个犄角旮旯里找到了一只“无家可归的小狗。”

    “小狗”怀抱着一双皮靴蹲在石头后面,一面闷头啃干饼子,一面扑簌簌地掉眼泪,被濡湿的碎发湿漉漉地贴在额前和鬓边,让此刻的“小狗”看起来愈发可怜极了。

    常庭晚脚步一顿,藏在心里的某根弦,倏尔被轻轻地拨动了一下。

    作者有话要说:

    有奖竞答,大福一周岁抓周时,抓到了什么东西?(猜到的宝子们有红包哦~~)

    第278章 番外二

    大福被.干饼子噎得直瞪眼, 偏跑出来太急,随身也没带个水囊,他用力地吞咽着, 忽而面前一双靴子闯入眼帘,他顺着靴子抬眸,“小、小枫大夫?”

    常庭晚居高临下地看着他,“我不是小枫大夫。”

    “诶?那你是谁?”大福有些懵, 他下意识地发问,声音像是哽在喉咙里似的,听上去酸涩又喑哑。

    “我是谁?”常庭晚上前拎着他的耳朵, 故作愠怒道:“你再好好瞧瞧我是谁”

    二人之间的距离在顷刻间拉近, 连带着滚烫的气息也一并压了下来,常庭晚故意贴近了几分, 几乎与他鼻尖蹭着鼻尖, “大福,你当真不记得我了吗?”

    谢瑭自懂事起,就不许家里人再唤“大福”了,如今听着自己的乳名从面前之人的口中吐露出来, 他惊诧之余, 竟生出些许的怀念,幼时的记忆犹如潮水一般, 疯狂地涌入脑海。

    “常”他脱口而出, 刚蹦了一个字, 立时就被常庭晚眼疾手快地捂住嘴,“常什么常, 我是小枫大夫。”

    大福说不了话, 只能“呜呜呜”地胡乱点头, 被放开时,他脸憋得通红,被泪水泡得红肿的双瞳中粼粼水波流转,即便如此,也未能掩饰住满脸的喜色。

    “你好像变了一副模样似的,我都认不出你来了。”

    正值少年的常庭晚,五官相貌更偏嘉柔公主,但幼时大福去公主府,总被教导着不可抬眸直视公主殿下,遂,难为他一直觉得“小枫大夫”面熟,却愣是想不起在哪里见过。

    “都认不出来才好呢”常知衍俯身轻锤了锤腿侧,他站着有些累,本想坐一坐,奈何这地儿到处都是灰扑扑的尘土,他蹙了蹙眉,到底没坐下,“除了那几个叔伯,这儿没人知道我爹是谁。”

    “也没人知道我阿爹是谁!”大福喜滋滋地笑。这是他一早跟常知衍约定好的,或许有阿爹的荫庇,自己在军营里的日子能过得极好,但做一个小士卒,靠着学来的本领上位,应是也挺有意思。

    瞧见常庭晚的动作,他心领神会,脱了刚换的干净短衫,铺在身边一块平整石头上,拍了拍,“坐这儿吧。”

    常庭晚倒是也不跟他客气,招手的功夫,人就挨着他跟前坐下。

    “都来军营里摸爬滚打了,你还这般爱干净。”大福撇撇嘴,不动声色地侧身挡住了风口。小世子生得这般娇气,莫要染了风寒才是。

    常庭晚知道他这是在揶揄自己,侧目睨了他一眼,不甘示弱地反击回去,“躲这里哭什么呢?跟小狗呜呜叫似的。”

    这事不提,兴许也就过去了,但一提起来,大福心头一酸,整个人立时肉眼可见地蔫了下去,半晌才闷闷地开口,“我想家里人了。”

    “给你阿爹和爹爹写信,这里每隔一段时日都有信使来取士兵们的家书,但他们什么时候能收到,可就说不准了,你也知道”常庭晚顿了顿,抬手想揉揉大福的脑袋,毛茸茸的,手感应是不错,然此时多少有点不合时宜,他略有些惋惜地收回手,清了清嗓子继续道:“你也知道,上京城离这千里之遥呢。”

    “我明白”大福兀自难过,不知道自己的脑袋已经被人惦记上了,他蜷缩成个团子,豆大的泪珠夺眶而出,吧嗒吧嗒地落在地上,砸成一连串浅浅的小水洼。

    常庭晚心里那股子不得劲又漫上来了,“要不,等阿爹回京述职时,我帮你同他说说情,看能不能让你也跟着回家一趟?”

    大福摇头,“我不能就这么、就这么灰溜溜地回去。”他虽说着,眼泪却掉得越来越凶,连脊背都随着压抑不住的抽噎声微微颤抖。

    “刚来这里都会想家,没什么丢人的,再过些时日就好了。”常庭晚自幼被人哄着长大,自然不是会安慰人的那块料,他半蹲在大福面前,从袖口中掏了条雪白的帕子,给“小狗”潦草地抹了把脸。

    想起自己在营帐里还藏了点好东西,他把帕子丢给大福,径自小跑着回去。

    再找过来时,大福已经止了哭腔,因着自个儿的囧样被常庭晚瞧见了,他拿帕子遮着脸,不敢与儿时的玩伴对视。

    “金豆豆都掉了,这会儿还矜持上了。”常庭晚一眼瞧出他的心思,扯掉他脸上的帕子后,便将手里的东西递过去。

    “糖?”大福惊讶。他得有八百年没吃过这玩意儿了,军营的日子清苦,每天拉练回来,等待他的只有干到噎巴的饼子和沾点荤腥的汤菜,能在这鬼地方见着糖,实属不易。

    常庭晚三下五除二剥开糖纸,像哄孩子似的塞进他口中。

    突如其来的甜味驱散了心底绵绵的思念之情,大福久违地露出笑意,一双瞳眸弯成了好看的月牙。他似是来了精神,猛地站起身来,惊得常庭晚一愣怔,“干嘛,跟个兔子似的,一惊一乍!”

    “我要去给阿爹写信!”说着,他收拾起地上沾染了尘土的短衫,随手掸了掸套在身上,似是丝毫不在意那是常庭晚坐过的。

    走出两步,他忽而回眸,如今这时节,日头已不算太盛,他清秀的面容隐在斑驳的光影下,映着亮莹莹的欢喜。

    “之后,我还能来找你吗?”他语气轻快地问道。

    “那是自然,只是别再掉金豆豆了,我可没有那么多糖来哄小狗。”常庭晚抱臂笑道,他尾音拖得极长,似是打趣,又似是促狭。

    大福脚步一趔趄,那离开的背影,怎么瞧都像是落荒而逃。

    数月后,念叨着小没良心的,出门许久都不知道给家里递个消息的谢见君,终于收到了常知衍亲信送来的好大儿的亲笔家书:

    “阿爹,爹爹敬上,孩儿在军营一切安好,吃得饱睡得香,还找到了小世子!小世子现在长得真好看,跟小时候一点都不一样!”

    ————

    军营里的枯燥日子,因着有了常庭晚,大福总算觉得没有那么难熬。

    他偶时也会在训练后,跟着大伙儿扎堆等在军医们回医帐的必经之路上,同常庭晚眸光短暂一撞,就是打过招呼了。

    但更多时候,二人相伴躲在山崖下,看星星看月亮,聊幼时趣事,聊分开这么多年彼此的生活。

    常庭晚时常会生出自己同大福并没有分开过的错觉,俩人熟稔得像是自小一起长大似的。

    “我说,这营地里的饭食是糙了点,但你也多少吃点。”大福靠在他肩膀上打哈欠,被瘦削的骨头硌得生疼。

    “嫌不舒服,你就别靠过来。”常庭晚嘴上说着,身下却挪了挪位置,好让他能倚着得劲些。

    “嗐,我可不是这意思,你莫要曲解我。”大福知道小世子断然不会因为这句话生气,但还是赶忙解释了一句,随后又掏了个红果子出来。

    这是今日伍长周回带队去后山巡逻时摘来的,特地给他留了一个。军营里少见新鲜的果子,有也是紧着那些大人物,小喽啰自然什么都捞不着,大福舍不得吃,来见常庭晚便带上了。

    他将红果子用衣衫转着圈地擦了两下,不放心又抹了一把小匕首,小心翼翼地削去外皮。

    常庭晚早在他拿出这果子来时,眸光就挪不开了,这会儿闻着香津津的果味,更是止不住吞咽口水。

    就见大福一手捻着果子的首尾两端,一手执刀熟练地上下翻转,那把精巧的小匕首在他的手里灵动自如,只一会功夫,褪去外皮的白嫩果肉就被递到自己面前。

    常庭晚下意识接过来,手背被碰到的地方,摩挲得有些痒。常年舞枪弄棍的人,手上都覆着薄茧,大福也不例外,他掌心宽厚,粗粝的薄茧下隐着浅浅的青色纹路。

    “吃吧。”不晓得小世子愣哪门子的神,大福把果子又往前推了推,“知道你事儿多,我的手没碰着果肉,是干净的。”

    “我不曾嫌你。”常知衍反驳,似是怕大福不信,他“吭哧”咬了好大一口,兴许是粗茶淡饭吃久了,口中寡淡,亦或许这果子当真清甜鲜脆,以至于他这心里也跟着甜津津的。

    然果子不常见,难以下咽的干饼稀米汤却日日都有,自幼锦衣玉食的小世子不肯将就,又过了几日,二人再撞面时,人瞧着又瘦了些许,眼瞅着眼窝都快要凹进去了。

    大福劝不动,转日就打起了伙房的主意。

    奈何肉包子不是小士卒能肖想的,连军医都没有这待遇,他几番游说利诱伙夫,哪知那伙夫收了钱听了好话还不办事儿,于是,趁着某日晌午大家都休息的时候,大福便摸进了伙房。

    蒸笼里搁着刚出炉的肉包子,是伙夫做来,晚上要送去给军营里大人物们吃的饭食。

    大福一揭开笼盖,油滋滋的肉香不管不顾地往鼻子里钻,他默默地咽了口唾沫,从中摸出两个巴掌大的肉包,顾不得滚烫,拿油纸一裹,揣进怀里就要跑路。

    不成想刚起身,他便见着一士卒打扮的汉子同样鬼鬼祟祟地进来了。

    以为是“同道中人”,大福忙不迭躲在灶台后面,打算等着人走了,自己再离开,他借由蒸笼挡住身影,只留着一双圆眸滴溜滴溜瞧着外面的动静。

    这一瞧不打紧,还真让他瞧出点端倪来。

    那人谨慎地环顾四周,确认无人后,便自顾自地从袖口处掏出个油纸包,将内里的白色粉末悉数倒进了水缸里,伸手进去搅了两下。

    大福顿觉不对劲,立时起身,指着那人怒喝道,“什么人!你往水缸里倒了什么!”

    汉子没想到自己方才所做之事已然败露,作势拔腿要跑,被眼疾手快的大福扑倒在地,二人在伙房里扭打起来。

    你一拳我一脚,灶台上的锅碗瓢盆被横扫在地上,噼里啪啦的动静很快引来了营地里巡逻的士兵。

    不出一刻钟,常知衍闻讯赶到。

    “怎么回事儿?”他负手而立,居高临下地看着灰头土脸的俩人。

    汉子先发制人,攀咬大福说他往水缸里下毒,意图谋害大家。

    大福何曾受过这种不明不白地诬陷?他知道若是不解释清楚,即便看在自家阿爹的面子上,常知衍也保不住他,遂当即挺胸,要让人过来搜身。

    油纸裹起来的肉包子在打斗中被压成了肉饼,程琰从他身上翻出来时,沾了一手的油。

    “荤小子,跑伙房来偷吃的。”程琰照着他脑袋,不轻不重地给了一记爆栗。

    “我饿了。”大福大言不惭,“我这长身体的年纪,吃得多饿得快呗,老话都说半大小子饿死老子,要不我爹为啥放我来参军,还不是家里养不起了”

    常知衍抿了抿嘴,压下唇边的笑意,他压根就没把投毒的事儿跟大福联系在一起,晓得是军中出了细作,便让程琰带兵去搜那汉子的铺盖,果不然在撕开的被子里找到了藏好的芒硝,正与丢进水缸里的无二。

    这芒硝,虽不致命,但足以让人泻到身子虚脱。

    以往行军打仗时,最怕士兵们感染痢疾,此番幸而大福去偷肉包子时发现了下毒之人,否则今个儿指不定有多少人要遭殃。

    生病事小,被乘人之危事大。

    常知衍摆手,让亲信将那细作带下去。这光是抓到人还不够,他得想法子撬开细作的嘴,问问是何方“神圣”。

    处置完毕,他重新将眸光投在大福身上。

    要搁平时,两个肉包子根本不算什么,但这是军营,军纪如山,又有这么多人在场看着,他若将此事轻轻揭过,难保不能服众,然令他头疼的是,这是谢见君的儿子,自己当初拐人的时候可是跟人家阿爹打过包票的!

    “主帅,属下违反军纪,请主帅降罪。”细作被带走后,大福在众目癸癸之下改了口,连带着认错的态度也谦卑了起来。

    常知衍知道这是大福不愿看自己为难,主动给自己找台阶下,他顺势而为,以军纪严明,虽立功在前,但功不抵过为由罚大福二十军棍,让程琰监刑。

    ————

    常庭晚是在此事了结后,才从其他军医的口中,听到有人因着去伙房偷肉包,被主帅当众处罚了的传闻。

    他莫名心梗,直觉此事跟大福有关,揪着递消息的军医,忙问被罚之人是谁。

    军医撇嘴,略带惋惜道:“就是那个白白净净的小哥,谢瑭听说被打得可惨了,程将军派了俩人将他拖回营帐了。”

    大福模样本就生得清秀,放在一众大老粗中间尤其出众,军医们即便明面上不好龙阳之风,私下里也会忍不住凑在一起闲聊他两句。

    也正因为如此,常庭晚才顺利得知了消息。

    木槌骤然脱手,砸到脚面上闷闷地一声重响,他似是没感知到疼痛,襜裳都没来得及解下就跑出庵庐。

    ——

    细作下毒的事儿被常知衍压了下去,此时还不知发生什么事情的士兵们都被叫去了演武场拉练,营帐里只有大福。

    论起来,他在家时勉强也算是娇生惯养,平日里惹了事,阿爹最生气,也不过罚他去墙边站一会儿,哪里遭过这种罪?

    头回直面军中如此严苛的军纪,他趴在硬床板上,疼得浑身冒冷汗,一阵接一阵地倒嘶凉气。

    常庭晚撩开帘子进来时,正听着他“哎呦哎呦”地小声叫唤,走近却没了动静。

    “你还真是胡闹,好端端地跑去伙房作甚?”

    迎面对上小世子劈头盖脸地一顿训斥,大福讪讪地干笑两声。

    他原想起身,奈何牵扯到后背上的伤,又拧着眉趴了下去。

    “疼吗?”话刚出口,常庭晚就后悔了,一整个人都动不了呢。

    大福故作轻松地摇了摇头,“我皮糙肉厚的,这二十脊杖不妨事,黎叔他们就是打给旁人看的,没使劲,装装样子罢了。”

    “爹也是,不过两个肉包子,实在太过于严苛了。”常庭晚瞧着他硬撑的模样,心里禁不住生出些怨怼来。

    “常叔伯也有他的难处,况且,我的确是违反了军纪,不算白挨。”大福挪了挪身子,登时就疼得龇牙咧嘴,但碍于常庭晚在,他愣是把临到嘴边的呼痛声给咽了回去。

    “行了行了,别逞强了!”常庭晚不放心,让他等着,自己要回庵炉拿跌打损伤的药膏。

    哪知刚起身,营帐帘子再度被揭开。

    二人警惕地望向帐门口。

    “你怎么在这儿?”,常知衍惊诧问道,显然没想到自家养尊处优的好大儿也在这破旧的士卒营帐里。

    常庭晚冷哼了一声,没好气地回话,“还能作甚?自然是给某个冷血无情的主帅安抚人心了。”

    常知衍平白被噎了一嘴也不恼,见大福脑袋埋在臂弯里,闷闷地笑,便道:“看来没什么要紧的”他说着,从袖口中摸出个小白瓷瓶丢给常庭晚,“有劳我们小枫大夫了。”

    常庭晚心里正气他爹好赖不分乱体罚人呢,接过小白瓷瓶,打开来闻着像是金疮药,才不冷不淡地应了句“嗯”,算是回应他爹了。

    威风凛凛的常大将军自此吃瘪,他伸手探了探大福的额前,试着不曾发热就宽了心,临走前又搁下了两个肉包,“饿了就去寻我,亦或是找程琰,偷跑去伙房成何体统?”

    大福扯了扯嘴角,想笑也笑不出来,想行个礼也起不来身,末了被常庭晚重新按回了床板上。

    常知衍一走,他就将两个肉包子推到小世子面前,“快吃吧,这两天的饭菜糙了些,你一准没怎么吃,瞧瞧这脸盘子都瘦凹进去了。”

    “弄了半天,你这肉包是给我的?”常庭晚蓦然一怔,心口似是被什么东西迅速填满,热腾腾,暖烘烘。

    “这不是怕你饿着嘛,你是军医,这军营里的老老少少,但凡有个头疼脑热,还得指望你呢。”大福满不在意地说道,仿若因为两个肉包挨了二十脊杖的人不是自己似的,“这做包子的厨子手艺可好了,你今日忙到现在,没吃东西吧,我刚刚都听见你肚子咕噜咕噜叫了!”

    他话音刚落,自己的肚子突然“咕噜”了一声。

    常庭晚眼眸微弯,递给他一个圆溜溜的肉包,“一块吃吧。”

    大福也不客气,他替自己开脱时,说自己吃得多饿得快,这话一点也没错,刚跟人打了一仗,转瞬这不就饿了?他接过还热乎着的包子,三口两口就填进肚里,抬眸见常庭晚盯着肉馅儿直皱眉,这才想起他打幼时起就不爱吃胡萝卜,索性又掏出小匕首,将肉馅里的胡萝卜块挨个都挑出来,

    “挑干净了,将就着吃吧,赶明儿跟常叔伯说一声,别让厨子做胡萝卜馅儿的肉包了”

    常庭晚捧着肉包,小口小口地啃咬着,心里却暗暗下定了决心,这往后伙夫送来的饭食再难吃,他也会硬着头皮吃点,说什么都不能让这傻小子继续做傻事了。

    但自那以后,他的案桌上隔三岔五便会出现些零嘴,有时是一把嫩黄的鬼灯笼,有时是一捧甜滋滋的抽毛芽,有时是某只“小狗”偷偷省下的口粮,但唯一相同的,这些东西都被剥好了皮,洗得干干净净,整整齐齐地码在案头上,等待着他的“宠幸”。

    数月后,谢见君又收到了好大儿的家书,信中洋洋洒洒地写满了自己在军中的见闻,末了,还夹了一句,

    “阿爹,小世子哪里都好,就是太娇气了。”

    作者有话要说:

    第279章 番外二

    漠北的冬日比上京来得早些, 才将将十月半,过境的北风便犹如一柄柄寒刀,割得脸颊生疼。

    薄雾冥冥, 常庭晚背着药箱从镇子上义诊回来。

    “今个儿走这一路回来,可真是冻死了。”

    “我的脚早都没知觉了,好想泡个暖烘烘的热水澡解个乏。”

    与之同行的两名军医你一句我一言,喋喋不休地抱怨着边境的苦寒, 见常庭晚急急慌慌地收拾药箱,似是还要再出门的架势,疑惑问道:“小枫大夫不歇息吗?您今日也忙了一天了。”

    “不了。”常庭晚头也不回地婉拒道, 他从药箱里摸出个巴掌大的小罐子, 转身就要往营帐外走,临到门口, 他忽而回眸, “伙房的厨子给咱备了热酒,你们去喝两盏暖暖身子吧。”

    话毕,便头也不回地没入凛风中。

    他本是约了大福酉时三刻碰面,奈何回营地的路不好走, 磨磨蹭蹭地拖到戌时才进门, 也不晓得这会儿大福还会不会等他。

    他一路火急火燎地赶过去,打老远就见着在山崖下常待的地方, 有一处熟悉的身影, 走近一看果真是大福。

    “几时来的?等多久了?”他忙不迭问。

    大福往掌心里呼出两团白雾, 搓热了手才拉住常庭晚的手腕,扯着他坐下, “我也刚到, 伍长拉着我们闲聊呢, 没溜成”

    常庭晚不知大福其实早来了小半个时辰,闻言稍宽了些心,他将被雪水濡湿的鞋子脱下来丢到一旁,径自揉搓着被冻得发麻发胀的双脚,这俗话说“寒从脚起,冷从腿来”,人的腿脚一冷,全身皆冷。

    镇子到营地的路不算短,加之前头两日刚下过雪,马车跑不动,还时时陷在泥坑里,须得一行人下来推车方能慢吞吞地前进,他几乎算是淌了一路的雪窝,这好不容易赶回来,又因着耽搁了时辰,鞋都没来得及换就跑出来了。

    “也不急在这一时半刻,好歹换双干爽的鞋子。”大福瞧他忙活着,紧拧着眉头嗔怪道。

    常庭晚不以为意地摆了摆手,“不妨事,等会儿回庵庐”一句话没说完,他猛地怔在原地,就见面前的大福忽而半跪下,将他冰凉僵硬的脚包裹进掌心里,一下接一下,轻轻地案抚起来。

    大抵觉得这法子回暖太慢,大福扯开胸前的衣带,不由分说地将他的脚塞进里衣,打算靠自己小腹的体温给他暖脚。

    常庭晚下意识地往回一缩,却被大福用力地握紧,“你生得这般娇气,平日里身子磕块青紫,都得疼好几天,若是脚上生了冻疮,这冬日可就难熬了。”

    这话说的字字有理,以至于大福本人都未能察觉自己此时的动作,在外人看来是多么的暧昧与亲昵。

    常庭晚半仰着身子,一动也不敢动,他心绪仿若一团乱麻,缠得整个脑袋都不清醒,直至脚上漫起一阵阵暖意,他才匆忙地缩回脚,干巴巴地低声嗫嚅道:“我、我不冷了。”

    似是为了掩饰内心没由来的慌乱,他从袖口掏出小白罐子,在大福眼前晃了晃,“我见你白日在哨垒站岗盯梢,脸颊和手背都被风吹得皲裂了,在镇子上义诊的时候,特地找杂货铺买了獾子油。”

    此番去镇子上给百姓义诊,原是轮不上他这等小医师,是他主动找冉大夫自荐,就为了去买这东西。

    他说着,用指腹从罐子里挖出一小勺,照着大福脸颊上干裂起皮的地方抹了下去,一面小心翼翼地抹匀,一面继续叮嘱道:“你莫要看不起这东西,它虽比不得上京的脂膏,却是大多数普通百姓都用不起的金贵之物,不过你也别舍不得用,等我下回去镇子上再给你买”

    他自以为自己表现得足够正常了,哪知大福像是身子底下扎了刺似的,歪头晃脑地躲着他。

    “你跑什么?”常庭晚皱眉,手里的动作也停了下来。

    “有点不得劲”大福坐直身子,面露难色地回话,被抹上獾子油的地方些许刺痛,他不敢去蹭,怕惹小世子生气,阿爹说了,不能拂了待自己和善之人的心意。

    “痒就忍着!看看你这脸上,哪还有刚入军营时的白净模样?什么芝兰玉树的谢家小公子,我瞧是山沟沟里跑出来的野人!”常庭晚掰正他的脑袋,迫使他直视自己。

    二人眸光猝不及防地相撞,大福犹自想起些什么,呲着大白牙,朝他傻愣愣地笑,半晌,极小声地说道:“你好像我爹爹呐,我小时候贪玩受伤,我爹爹便是如你这般,小心翼翼地给我上药”

    他话还没说话,莫名抬了辈分而被臊红脸的小世子一把将手中的小罐子丢给他,“你自己抹吧,我可不想做你阿爹。”说罢,便起身扬长而去。

    转日,常庭晚照往常一般时辰,掀开寝帐的帘子,前脚还没跨出门,迎面就被塞了双靴子。那靴子外表看起来与普通士卒脚上穿的军靴无异,内里却添了上好的皮绒,一脚蹬下去,浑身都是暖的。

    正是满崽给大福缝制的那双靴子。

    昨夜大福给小世子捂脚的时候,悄悄地丈量了他的尺寸,约摸着同自己差不离,想到小世子每天都得跟着冉大夫跋山涉水地四处去采药,这双绒靴,他穿着应是极为合适。

    ————

    往后过了一年,大福随队外出巡逻,遭山匪埋伏。

    他率三十余人,同近百名山匪周旋交涉近两日,成功拖延到程琰收着消息,带兵前来援救,最后将山匪全数歼灭,常知衍为表嘉奖,顺理成章地将他收作了自己身边的亲兵。

    “疼疼疼,你轻点轻点…”被常庭晚按在庵庐里上药的“大功臣”,呲牙咧嘴地呼痛。

    “你这傻子,不要命了?程将军都已经赶到了,你还闷着头往前冲什么?”常庭晚得知了整个事情的经过后,冷着脸训斥他道,但上药的力度却不动声色地减轻了几分。

    “那不是正好有匪徒挣脱开钳制,提刀朝着程将军劈下来了嘛…”大福尝试着替自己辩解着,意料之中脑袋上挨了结结实实的一巴掌。

    常庭晚淡然自若地收回手,还不忘揶揄他一句。“若非程将军眼疾手快,将你一脚踹开,你这小命都得搭在那儿!”

    乍一提这个,大福来了劲儿,他梗着脖子找补道:“我阿爹说了,行军打仗就没有不受伤的,即便受伤了也不丢人。”,他指指自己胳膊上一寸长的血淋淋伤口,得意地挑了挑眉,“瞧见了没?这叫勋章!常叔伯夸我有勇有谋,是爪牙之将呢!”

    常庭晚拿着纱布的手一顿,他想说这算是哪门子的勋章,一准是做阿爹的人担心儿子在外受伤,一时半会儿回不了家心里难过,故意哄骗大福的,又想起他那个说话没个正经的爹,轻摇了摇头,有些无奈道:“虽是勋章,但到底是受了伤遭了罪,倘若被你阿爹和爹爹瞧见,指不定要多心疼呢。”

    大福登时就不吭声了,乖乖巧巧地坐在他身边,抻着个胳膊,等着他给自己包扎。

    常庭晚的医术自幼得名师亲传,自然是极好的,只见他仔仔细细地将凝血的药粉洒在大福伤口的周围,而后用干净细长的棉帛将其一圈圈缠绕,直至再也透不出半点殷红才作罢。

    他神色前所未有的专注,手中的动作熟练而轻柔,似是在擦拭一件不可多得的稀世珍品。

    大福的心无端漏跳了一拍,继而如擂鼓般快速震动,他蓦然垂下眼帘,眸光落在常庭晚稳稳系带的修长手指上,不同于自己常年习武练得的略有些粗粝的手,小世子行医的一双手骨节分明,指尖修剪得圆润干净,因着稍稍用力,瓷白皮肤上现出浅浅的青筋,莫名让人挪不开视线。

    “你瞧什么呢?”常庭晚被这炽热的眸光盯得浑身发烫,后颈慢慢泛起绯红。不知何时,原本明亮的营帐仿若铺天盖地的布下一张细网,将二人紧紧地缠绕在一起,连空气都变得稀薄起来.

    他故作若无其事地清了清嗓子,将最后一截棉帛抓紧后,整个人后退了一大步。

    “没、没什么,就是觉得你的手真好看”被戳中心思的大福迅速别过脸去,躲闪开他的问询,好似觉得自己此举太过于刻意,他立时起身,被触碰过的地方还残存着小世子指腹间的温热,一汩汩地往四周晕开,说不上是刺痛,亦或是酥麻。

    “既是如此,我把这里收拾一下,等会儿还得给其他人换药。”常庭晚神情自若,连语气都是以往的淡然清冷,平常地让人瞧不出半点端倪,殊不知只要再与其多待一丁点的时辰,便要藏不住马脚。

    大福这个墩憨率直的性子哪里能看得透这么多东西?以为常庭晚此言是赶人的意思,他忙不迭整理好衣衫,收拾起自己那些说不清道不明的小心思,“我去主营帐那边盯梢,过两日再来。”

    “哎。”常庭晚也没有出言留他,眼睁睁地看着他掀开门帘走了出去。沉重的脚步声愈来愈远,直至再也听到任何动静,他倏地呼出一口浊气,紧绷的肩膀缓缓地舒展开来。

    这一夜,俩个在床榻上辗转反侧的人都做起了光怪陆离的梦。

    大福在大人物面前立了功,又升了官,自然不用再跟周回他们挤在偏僻窄仄的营帐里,现今正跟黎叔住在离着主营帐附近的宽敞寝帐里。

    他早起从梦中惊醒时,身下一片潮湿。

    黎叔还在睡着,呼噜打得震天响,时不时还磨牙,嘀嘀咕咕地说着梦话。

    他轻手轻脚地下榻,从箱笼中翻出一条干爽的亵裤,趁天还没大亮,猫着腰端起木盆悄悄然钻出了寝帐。

    无人知晓他此刻有多慌乱,以至于失了警惕心,被解溲回来的常知衍抓了个正着。

    常知衍同样经历过血气方刚的少年时期,当下见大福木盆里的白色亵裤卷成一团,便知发生了何事,他拍拍大福的肩头,自以为然地笑道:“好小子,长大了嘛!”

    大福一颗心都快要跳出来了,他不敢回答常知衍,甚至不敢直视这位威风凛凛的大将军,只讪讪地扯了扯嘴角后,便仓皇逃离。

    往常河边蹲满了浣洗衣物的士卒,今日时辰尚早,

    他蹲在河边,用力地搓洗着亵裤上的泥泞,脑袋里满当当地塞着常庭晚的剪影,那一举一动,一颦一笑,无时无刻不在牵扯着自己心里的那根弦,似是只轻轻一触,便可引雷霆轰鸣。

    他居然对矜贵的小世子生出了非分之想,还是不能为世人所容的痴心妄想。

    他沾着冷水的手用力地拍打了两下脸颊,直至双颊传来火辣辣的阵痛,整个人才冷静下来。

    “大福?”

    身后猛地传来熟悉的声音,犹如梦中阵阵或温柔或急切的呼唤声,大福喉咙发紧,耳廓蓦地红了起来。

    “你一大早跑这儿来作甚?如何还自己洗衣裳?营中不是有杂役吗?”

    常庭晚的一连串发问,让本就紧张的大福愈发局促起来,“不妨事,我自己来便好,左右之前也不曾假借他们。”,他这倒是说的大实话,谁敢把自己藏着秘密的亵裤丢给旁人呐?

    “哦。”常庭晚淡淡地应了一声,余光中瞥见他被冰凉河水浸得红肿的手,想起昨日夜里做梦时,大福说过的那句“你的手生得真好看。”他心头一哽,登时面色便有些不自然。

    原本安静祥和的气氛,因俩人心思各异而变得尴尬,好在起床的号角声及时响起,不多时,士卒们陆陆续续出营洗漱,将这抹清晨的窘迫冲散。

    往后,看似再寻常不过的相处隐隐变了味,但谁也没有主动戳破这层窗户纸,更不知这默契的改变究竟是好还是坏。

    不久后,谢见君又收到一封家书,信中好大儿通篇夸赞了小世子着手成春,能医白骨活死人的医术。

    饶是做阿爹的人再迟钝,也能从过往的书信中咂摸出点不对劲,奈何儿子在外,父令有所不受,他在书房中干坐了大半宿,决计还是随少年心意而去。

    ————

    崇明十七年,北辰在边境集结了数十万大军,意图攻占楚江十三州。

    彼时,因出色的军事谋略,以及运筹帷幄的领军才能,一跃成为常知衍身边得力将领的谢瑭,奉命带兵前来此地换防,遭遇敌军前后夹击,正值腹背受敌之时,被困于凌云崖。

    数日的胶着战况已然耗尽了士兵们的士气,大伙儿望着茫茫深不见底的山崖,心中一片悲凉。

    “谢小将军,属下方才去清点干粮,发现余下的粮草撑不了几天了,如若再突破不了重围,不出三日,咱都得死在凌云崖。”副将躬身上前,朝打昨日起就坐在山崖边上一直默不吭声的谢瑭说道。

    谢瑭面色凝重,他何尝不知今日险境?只是派出去的送信之人迟迟没有消息,久到所有人都默认他们再不会等来援军,“别慌。”他温声安抚着焦躁的众人。

    身为一军主帅,如果在这个时候自乱阵脚,就等同于将自己,与一起带过来的士卒们,活生生送到敌军手上,任人宰割。

    这点浅薄的道理,他还是懂的,更何况,他还得回去见常庭晚呢。

    “去清点人数,把粮草都分下去,告诉大伙儿,今夜突围,都给我吃饱了!”

    副将领了军令,当即便带人前去安排。

    入夜,簌簌寒风在山崖间回荡,好似恶鬼嘶鸣。

    金戈相撞的刺耳声响撕破了凌云崖最后一抹平静,伴随着冲锋的呐喊,成片的箭雨从山谷两侧袭来,将士们一个个血眼猩红,只恨不得能分出三头六臂,以此来抵抗敌军压倒式的侵袭。

    没有人会在这场几乎没有任何胜率的战役中退缩,他们身后是楚江十三州,今日若守不住凌云崖,他日北辰的铁骑便会踏上熹和的国土,锋利的长刀利箭会毫不犹疑地挥向弱小的百姓。

    谢瑭身披银甲,手握红缨长枪,在铁盾般的敌军铁骑之间来回冲杀,所过之处,哀嚎声遍野。他纵马踏在尸山血海中,凛凛威风,令北辰众将士畏之如虎,不得近身。

    但这场数量上悬殊极大的厮杀无异是艰难的,即便他以身敌百军,也挡不住面前的士兵一个接一个地倒在血泊之中。

    绝望的嘶鸣声裹挟着作呕的腥风弥漫开来,沉重到足以撼动整个地面的马蹄声由远及近,标识着常家军的旌旗迎风飘扬,给穷途末路的士兵们带来了一线生机。

    钰脅

    “是常将军!常将军来救我们了!”

    众人齐声高呼。

    “来得也太晚了吧!”谢瑭持长枪劈开朝自己冲上来的铁骑,往地上啐了口血沫。

    他实在累极了,支撑着狠狠扎进土里的长枪,才能勉强站稳身形。

    眼瞅着常知衍的到来,让原本处于劣势的众将士逆风翻盘,谢瑭终于松了口气,忽而身前一阵剧痛,他被没入胸口的一支穿云箭,当众掀翻在地。

    作者有话要说:

    明天还剩最后一章大福的番外~~

    第280章 番外二

    大片大片的乌云黑沉沉地压下来, 他仰面躺在荒凉泥泞的土地上,眼前一片模糊。

    银甲下的白衣不知被割破了多少道口子,混着泥沙的赭红鲜血不住地往外涌出, 晕染了白衣,他轻咳了两声,胸前被利箭洞穿的伤口,随着起伏的呼吸被撕裂开来, 似是身体里的那一丁点温暖都透过缝隙,慢慢消散。

    他实在太疼了,整个人仿若陷入冰窟之中, 浑身止不住地打颤, 连像样的声音都挤不出来,乃至于常庭晚翻身下马, 扑倒他面前时, 谢瑭只是扯了扯嘴角,艰难地扯起一道安抚的笑。

    “你知道我医术是极好的,治你这点破皮的箭伤,根本不在话下, 谢瑭, 你要是敢闭眼,我就、我就一针扎死你!”常庭晚将他从地上捞起来, 抱进怀里。

    那双被夸赞生得好看的手, 因着日夜兼程地奔波, 此时已经被粗糙的缰绳磨得全是血泡,即便如此, 他仍是紧捂住他身前的伤口, 企图用单薄的掌心阻遏汹涌而出的血。

    然无济于事, 血越涌越多,锋利的箭镞撕扯着筋骨,谢瑭连轻微的喘息都疼得战栗,他猛地呛出一大口血沫,“你不能这么霸道,我太累了,你得、你得容我歇一歇。”

    “不行!”常庭晚眼泪掉得极凶,他那般矜傲端雅之人,此时也不管不顾地跪在满是血污的泥地上,眼睁睁地看着怀中之人原本盛满碎金的双眸中,光亮一点点消失,直至完全闭阖。

    ————

    谢瑭再醒来,人已经躺在营帐中,胸前的利箭被取出,伤口被仔仔细细地包扎好。

    他口渴得厉害,隐约瞧着床边一处模糊的身影,便轻点了两下床板,声音喑哑着开口,“水、水、”

    常庭晚心里记挂着事儿,本就没睡熟,闻言猛地跳起身来,险些将榻上之人吓一大跳,反应过来是谢瑭醒了,还要喝水,他忙不迭扑在案桌前,匆匆倒了一盏热茶。

    因着谢瑭的箭伤是他医治的,截断了箭杆,烧得发红的小刀慢慢剖开伤口附近的皮肉,他一路屏息凝神,咬着牙关将箭镞取出来,到这会儿双手还在微微发抖,连杯盏都拿不稳当。

    重新回到病榻前,他濡湿了棉帛,沾了沾谢瑭干裂苍白的唇瓣,“你稍稍委屈些,过两日待伤口长好了便可正常吃喝。”

    大福极其轻微地颔首,眸光落在他身前的衣裳,见小世子还穿着那日脏兮兮的旧衣,混着泥污的地方覆盖了新的血渍,大抵是被自己取箭时溅上的吧,他如是想到,下意识去抚他的衣袂。

    “你别乱动!”常庭晚被惊得一颤,赶忙丢下手的茶盏,去查看大福的伤势,不出意外,伤口处又涌了汩汩鲜血。

    “受伤还这么不老实,你当真要把这勋章带回去给你阿爹和爹爹瞧瞧?”他一时气急,语气也没有那么和善。

    大福挨了训,难为情地笑了笑,“弄脏你衣裳了,你不是最讨厌这些东西了嘛?”

    常庭晚抿嘴不言,扶着他安安稳稳地躺好后,才开口问他疼不疼。

    “你给我吹吹,我就不疼了。”大福故作轻松地促狭道,微弯的眉眼噙满了狡黠。

    原以为只是自己一句戏言,天生矜贵的小世子怎肯干这种无聊的事情?

    哪知常庭晚犹疑片刻,当真俯下身去,亲了亲他胸口的伤痕。

    被亲吻过的地方忽而燃起一片滚烫,犹如燎原,迅速蔓延整个荒野,大福的笑意僵在脸上,只觉得那滚滚热潮连理智都一并给吞没了。

    沾染猩红鲜血的柔软唇瓣近在咫尺之间,他下意识抬手,覆上那抹温凉。

    被有些粗粝的指腹徐徐摩挲,常庭晚一时心潮起伏澎拜,也不知何处生出的勇气,他紧紧地箍住谢瑭的后颈,迫使他不得不与自己贴得极近,不让他有半点想要退却的余地。

    亲吻似乎在此刻并不合时宜,尤其还是在大福重伤不能起身的时候,他被乘虚而入,却甘之沉沦。

    营帐外,常知衍攥着佩刀的拳头握紧又松开。

    “主主主主将,这俩小子可是”程琰瞪大了双眸,指着帐中交叠在一起的二人,磕磕巴巴地惊诧道。他眼睛其实不大,遂在惊恐时,瞧着有些滑稽。

    但眼下谁都笑不出来,一个是身为百官之首,势倾朝野的权臣贵子,一个是重兵在握,声振寰宇的将军世子,云程万里,前途无量,偏怎么就

    常知衍猛提一口气,当日权臣贵子受伤昏迷,将军世子衣不解带地守了两天两夜,期间自己好心过去相劝,让其去歇息,结果被不顾父子情分地赶出账外。

    他早该想到的,这俩兔崽子几年来朝夕相处,形影相随,指定得整出点事儿来!

    “主将,咋办呐?这如何跟公主殿下和那位谢大人交代呐!”程琰还在兀自忧虑,常知衍已经走远了,他追上前去,刚要张口。

    常知衍摆手,一副俨然看开了,打算由着俩小子自己折腾的淡定模样,“找几个人去把营帐看住了,若非里面人亲召,任何人不得擅自进入。”

    什么咋办?什么交代?世人都有鲜衣怒马少年时,亦有满堂兮美人,忽独与兮目成的情动之时,离经叛道如何?不为世人所容又如何?

    于是,时刻关注着楚江十三州军情的谢见君日盼夜盼,又收到了好大儿报平安的书信。

    信中不再是以往熟悉的字迹,写信之人似是无法执笔,遂交由旁人代笔。

    偌大的信纸上只简简单单地写了四个字,“安好,勿念。”

    他心生疑惑,将书信翻来覆去地查探了好几遍,终于发现了掩藏在信纸夹缝中的一行小字,

    “阿爹,爹爹敬上,咱家里大抵要添人口了。”

    ——————

    崇明十七年,北辰来犯。

    谢瑭率两千骑兵深入敌后突袭,斩杀主帅,协同常知衍俘获并歼灭北辰王部主力五万余人,使其大伤元气,保了楚江十 三州百姓近十年的安宁。

    崇明帝大喜,召谢瑭回京封赏。

    风光无限好的谢小将军什么赏赐都不稀罕,唯独要求一道赐婚的圣旨。

    崇文帝只当他看中了哪位高官家里待嫁闺中的姑娘哥儿,兴起之时大手一挥要替他提亲做媒,还特地召谢见君到殿前,询问自己能否做得了这个主。

    谢见君自知大福的心意,于是在小世子常庭晚昂首阔步入殿中,与谢瑭并肩叩首时,主动替二人说情。

    奈何同为男子,两相交合,本就有悖天伦。

    朝野上下更是一片哗然。

    崇明帝自然也没有应准,还命人将此事压下去,任何人不得再提。

    半月后,嘉柔公主请旨面圣,二人于上书房闭门密谈。

    无人知晓这场密谈的内容。

    但转日,赐婚的圣旨便送到了镇国公府和户部尚书府,一同送来府上的,还有崇明帝给一对新人准备的新婚贺礼,是誊写着二人名字的玉牒小本。

    自此,两府结为亲家。

    作者有话要说:

    大福篇结束了~~~

    从当初大福一周岁抓周时,抓到嘉柔公主的小木剑腕饰,作者就已经在铺这个番外了,如今终于写完了,心满意足。

    下一章接老谢大人致仕后的闲适生活,不会很长,大概就一章。

    第281章 番外三(有修改)

    谢见君自少年入仕, 在朝三十余载,辅佐两代帝王,为官廉洁, 持身清正,沥胆堕肝,竭智尽忠,于五十五岁功成身退。

    赶着梅霖初歇, 又是一年中夏。

    起早,辰时未及,他身着素衣, 头戴宽檐草帽, 蹲在院中收拾自己的小菜园。

    “退休”之后的日子过得悠然而安逸,闲来无事, 他索性开辟了一小块四四方方的菜地, 撂些菜籽有一搭没一搭地照顾着。

    这一扛起锄头,卷起裤脚,便忍不住想起当初在福水村时,“晨兴理荒秽, 带月荷锄归”, 好不容易晌午头得了空闲,能在树荫下啃着菜饼子, 喝着凉白开歇歇神, 还须得惦记许褚布置下来的功课, 惦记自己那未卜的前途。

    大抵因着那会儿心里有盼头,竟从未觉得日子有多苦。以至于如今哪怕有心复刻这些过往, 也再找不回曾经纯粹的心境, 但唯一不变的是, 干农活这件事儿的确太辛苦了。

    谢见君锄净菜畦的杂草,锤了锤腰,撑着锄柄,摇摇晃晃地站起身来。

    “说是消磨时间,我瞧你这满心思都扑在上面了。”云胡絮絮叨叨地走到他跟前,搭了把手。

    谢见君笑了笑,被扶到一旁的摇椅坐下,他摘掉草帽,洇了洇额角的汗,再开口时,语气里带上了些许的自嘲,“当真是岁月不饶人,现在的身子骨可比不得年轻时候康健,我这才忙活了一小会儿,肩背便已酸胀得连抻腰都费劲。”

    “莫要逞强”云胡心疼地给他揉了揉后腰,“昨日许太医前来府上给你请脉,特地嘱咐不许你太过操劳,偏你拿他的肺腑之言当耳边风,左耳进右耳出,这若是受了累,将来如何是好?”

    这话是再寻常不过的关心了,倒是让谢见君听着平白生出些叹息来。这许太医不光不让操劳,还吩咐府里的厨子往后要做些清淡的吃食,凡他出门在外也得安排仆役们上心着照料,妥妥地拿他当个年过半百的老人仔细对待。

    “不过摘摘杂草罢了,如何有他说的那般严重?”死活不肯服老的退休再就业空巢老人撇嘴。

    “许太医也是关切你的身子。”同床共枕数十载,云胡一眼就看出了他的小心思,晓得这位老谢大人不满自己嗔怪他年事已高,径自不乐意呢,便点点头,笑眯眯地轻哄道:“先前你在朝做官,日日为国事殚精竭虑,呕心沥血,这好不容易求得圣上许你致仕在家,可不得多享几日福?”

    “说的也是。”谢见君就这么轻而易举地被顺了毛,他长臂一捞,将云胡捞搂至身前。

    云胡好歹也不算年轻了,一时没防备,便猝不及防地跌坐在摇椅上。

    “胡闹”被吓了一跳,他禁不住出声埋怨,倘若放在从前,他断然是不担心的,然二人都已过了知命之年,怎地能经得起这般突如其来的折腾?

    他作势就要起身,想着大不了让府里仆役再搬一把椅子来,自己陪谢见君在日头下坐些时辰。

    哪知谢见君使坏不肯撒手,也不晓得何处涌上来的力气,竟将他一整个人都面对面地托抱起,但之后,便也只是安安静静地抱着他,望向他的墨瞳清明缱绻,藏着数载不曾消磨掉的温柔。

    云胡脸颊蓦然烧红了,似是喝下一盏陈年烈酒,连眸子里都映着潋滟的醉意。

    片刻,他终于受不住,双手遮住眼睛,只余出一道儿细缝,悄然打量起自家这位夫君。

    明明早已是名满上京家喻户晓的云掌柜,但在心上人面前,依旧如少年时腼腆羞赧,以至于被趁人之危,才后知后觉地回过神来,自己这是又一脚踩进了大尾巴狼设好的陷阱里。

    少年的绵绵情爱总是热烈明媚,但相濡以沫,多年沉淀下来的默契与熟稔,让这份久违的风月无端变得疯狂起来。谢见君不再满足于浅尝辄止的碰触,檐下窗棂竹影摇曳,团团簇在枝头的栀子花随风飘零,落了一地的雪白。

    云胡躺在被揉乱的床榻上,出神半晌,忽而“哧哧”地笑了起来。

    谢见君不明所以,慌乱扑上前,见他无事,便挨着身边一并齐整整地躺下,而后意味深长地酸了一句,“笑什么?可是对你夫君不满意?”

    云胡双颊的潮红尚未消散,眼尾还氤氲着绯色,他歪着脑袋,侧目睨他,“自是笑你白日宣淫,笑咱们俩都这个年纪了,还端的一副不正经。”

    “这”谢见君顿了顿,故作认真地沉吟片刻,“谁说人至中年,就得剥情剃欲,做个清心寡欲的佛门和尚?”

    “中年?”云胡咬字极重,等到某人气急败坏地扑向自己,他又煞有介事地体贴道:“你说什么,便是什么吧。”

    这般说话的下场,就是被自诩不蒸馒头也得争口气的某人反手摁住,里里外外地给轻薄了一遍。

    ————

    晚些时候,祈安将不满三岁的小鹤辞丢来府上。

    两位胡闹了一整日的外祖父终于晓得要正经起来,谢见君逗趣孩子,用过晚膳后,燃起一盏赤红灯笼,带他在庭院中踩影子。

    月色如银,皎皎清辉覆在青石小路上,铺洒下大片大片的光影。

    鹤辞迈着小短腿“蹬蹬蹬”跑在光影之中,如藕节般白嫩的小胳膊扬空摆动,身下那团乌黑便也跟着默契地跳动起来,远远望去似是翩翩起舞的蝴蝶。

    许是发现了新奇的玩意儿,小家伙一双秋水剪瞳里清清亮亮,扯着谢见君的衣袖,要他垂眸去瞧地上修长的影子。

    被唤作外祖父的人忽而起了玩心,他作势挥了挥手,那影子从二人头顶上一晃而过。

    尚还分不清真实与虚无的小鹤辞,自以为被影子偷摸扒拉了一下,一个屁股蹲儿摔倒在地上,他紧抿着嘴,一脸要哭不哭的可怜模样,眼巴巴地看着自家外祖父。

    “瞧瞧这是什么?”谢见君并不主动上前扶他,而是朝着烛光打过来的方向,随意摆弄出几个手势,光影随之变换着模样,一会儿似灵动娇俏的兔子,一会儿又似玲珑敏捷的小狸奴,小家伙起身的功夫,又变成了咕咕叫的鸽子,追着他身后嬉闹。

    云胡抱臂倚在朱红木栏上瞧了小半个时辰,直至鹤辞哈欠连天,不住地伸手揉搓眼睛,他让嬷嬷将人抱回卧房去哄睡。

    喧闹声连连的庭院重归于静谧。

    “在看什么呢?”谢见君半倾着身,瞥见云胡目不转睛地盯着青石小路,好奇发问。

    云胡眉梢微翘,“你瞧,这里有两处光影,其中一处是我的,另一处”

    他稍作停顿,蓦然转身,粼粼月色为其镀上一圈温柔的光晕。

    谢见君的眼前,倏尔闪过刹那间的恍惚,眸中心上人的面容与记忆里的少年相重合,他仿佛看到当年那个藏在石壁下,义无反顾握住自己的人正站在面前,言笑晏晏地对他说,

    “也是我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