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41章 何必哄我?
夭枝松了口气, 连忙起身谢恩,准备速速离开,担心皇帝改了主意。
毕竟他如今既同意太医院去看, 就是承诺明面上不会再对付宋听檐, 下面人自然不敢再怠慢宋听檐, 她办差自然也轻松些。
她与宋衷君一道出来, 他颇为以礼相待,倒像是禹州那回让他心服口服。
夭枝步下台阶, “这等大功太子殿下为何不自己应下,陛下知晓也必然欣喜, 这一卷定策本就无人知晓, 也不会有人敢说。”
宋衷君转身看向她,“这一卷定策确实无人知晓, 这大功我也确实可以揽去, 可先生之能远远不止这一卷纸, 岂能因为这功劳之事错失先生。”
“太子过誉了,我相信以太子殿下的能力, 此事若是全权交于殿下, 殿下也依旧可以想到这些。”夭枝自然对太子有所了解,他绝对不可能平庸,否则皇帝也不会这般看重他。
宋衷君却郑重其事开口,“这些应对之策若是由我来, 我需得一一经历出现问题后才能去研究出解决之策, 没有几个月是万万不可能想得如此周全。”他说着, 神情严肃, “先生,这做题的答案都是一样, 但看一眼就能想到答案和深思熟虑、绞尽脑汁想到答案是完全不同的,所以父皇才会力排众议,让先生随太傅一道来教导我,先生之能不必谦虚,我还有的学。”
夭枝闻言顿住脚步,似一语惊醒梦中人。
是啊,她是神仙,知道往后所有会发生的事,自然觉得这满盘的应对之策很是容易。
可真的容易吗?
必然是不能的,便是那位经验丰富的老者也是因为诸多经验,又着实才干极强,才能将禹州这到处隐藏的祸端一一按下。
宋听檐这一眼就能拟出所有问题的答案,这是何等能力?
他如今也才十七,而那老者可都已经年过半百了……
正如太子所说,一眼便想出答案和深思熟虑想出答案是天差地别,年过五旬与舞象之年答案等同,又如何没有差别?
夭枝一时心惊,竟有些不安。
宋听檐这等才智究竟从何而来,命簿之中若给他这样的命数,就不可能给他比太子高的才干,否则掀翻了太子,他做人皇岂不是天经地义?
这般太子如何赢得过他?
夭枝暗暗思索,看向宋衷君,“殿下没有顾虑吗,毕竟臣刚刚保了贤王一命。”
提到宋听檐,宋衷君沉默片刻,也有了太子的架势,“贤王与孤乃是兄弟,他自幼便听孤的,若是有二心,他也不至于落到如今这般境地,更何况先生也说了,浮萍一二,如何成事?”宋衷君也是极为坦白,对她完全没了太子的架子。
确实,宋听檐和她处境并没有不同,身后根本没有任何依仗,孤身一人,根本不可能做太子的对手。
这是个明君做派,倘若宋衷君之前并不重视这功劳,倒显得不揽功此事不足轻重,可他偏偏极为看重,却还是能够告知皇帝,倒也是能成事的。
宋衷君步下最后一层台阶,回过身来看向她,“那么先生,我们何时上课?”
夭枝闻言思索片刻,她好歹是个神仙,教凡人易如反掌,便也不推辞,“明日我会去东宫。”
夭枝与宋衷君分别,出了宫便往贤王府去。
这一回她从正门进去,且门外的御林军没有要拦着她的意思,显然太医已来过。
夭枝进府直奔宋听檐的院子,才进院里头便闻到一股药香。
她推开虚掩的房门进去,宋听檐正靠在矮榻上看佛经,每日礼佛他竟不曾落下。
他手中拿着佛珠,听见声音抬眼看来,见是她放下经书一笑,“你来了?”
“刚从宫里出来,顺道路过来看看你。”夭枝上前看了眼,桌上是刚刚煎好的药,“太医来过了?”
宋听檐微微颔首,“看过了,府中也安排了下人。”他说着,默了一瞬,“先生可是答应了父皇什么?”
夭枝拉过凳子坐下,闻言摇头,“我没有什么可以交换的,只是将你的情况告知陛下,是陛下心中不想逼你太甚。”她话只说了一半,却一切尽在不言中。
宋听檐这般境地都没有开口,想来皇帝也不会逼他太甚,若是将人逼死了,那便真的什么都挖不出来了,她也明白了,她这一求也不过是顺水推舟,否则皇帝怎会如此好说话?
夭枝没有将话说透,她看向一旁快要凉透的药,“殿下将药喝了罢,太医院开的药比我可要好上许多,应当没几日便能好。”
宋听檐闻言沉默片刻,他微微抬眼看过来,神色平静,连说话都是平静,“先生往后要去教皇兄了吗?”
夭枝没想到他这般快就知道了,“太医告诉你的?”
“下人谈论时,我听见了。”
夭枝沉默下来,他们都清楚,她既然成了太子一个人的先生,自然不可与旁的皇子太过亲近。
宋听檐微微垂眼,唇角微弯了一弯,似在自嘲,“如此,先生往后恐怕来不了了。”
一两个月便也罢了,他若是自由身,他们自然也能相见,可如今这般情况,他是不可能被解开禁足的。
自古以来,被关上十几二十年甚至一辈子的皇子也不是没有,或许这一别便是最后一面。
况且他也没有十几二十年的光景。
夭枝想着忍不住开口,“怎会来不了,我即是太子先生,也是来去自由,太子怎能管我?”
宋听檐闻言一笑,却因为过于虚弱,连笑容都有些苍白。
谁心中不清楚,这都是安慰之词。相处的人不同,立场便不同,时日长久,终会成为陌路人,谁都不会例外。
他笑容轻浅,开口依旧温和,“我幼时时常会羡慕皇兄,无论是朋友还是先生,都是长者精挑细选而来的。”
夭枝也不知该说什么,她视线落在他面上,见他眼里没有一丝情绪,仿佛习惯了一般,看了叫人莫名难受。
她起身离开凳子,手放在他榻边,在他面前微微蹲下身,抬头看他,话间认真,“殿下,我们是朋友,必不会因此疏远。”
宋听檐垂眼看来并未开口,心声却难得出来,‘世事如此,何必哄骗我……’他连心声都是平静,显然根本不信。
夭枝伸手按住他放在身侧的手,一字一句颇为认真,“殿下,我若是不能光明正大来看你,那我便偷偷来,总不会叫你一个人。”
宋听檐闻言并没有疑惑她的答案正巧对上他心中所想,只是视线落在她面上,看了许久,他唇角才慢慢弯起,“我信你。”
他心中再没有别的想法,显然是真的相信她。
“参见太子殿下。”
夭枝听到这一声,有些怀疑自己听岔了,但见到宋衷君从外头进来,才发现他是真的来了。
宋听檐见他进来,起身便要行礼。
宋衷君当即上前拦他,“你身子还未好,不必多礼。”他说着转头看来,冲他伸手作揖,“先生。”
夭枝便也回了一礼,“见过太子殿下。”
宋衷君笑着开口,“早知道先生也来看簿辞,孤便和先生一道过来了。”他手中拿着一个雕工精美古朴的紫檀木盒,打开后里头是一本极厚的经书,显然是珍品,他看向宋听檐,“孤去了趟慈宁宫,皇祖母担心你,特地让我来看看你,顺道带了经书予你,免得你呆在这处,心中烦闷,她要你放心,她老人家必然会想办法。”
宋听檐伸手经过,显然很喜欢,他平和开口,“多谢皇兄,也请皇兄替我谢过皇祖母,请她不必担忧,我在这处并没有大事。”
宋衷君闻言拍了拍他的肩,“你的事孤知晓,只是你不该顶撞父皇,父皇如今在气头上,皇祖母劝了也无用,如今你只能等着,等有机会,祖母必然会说动父皇解了你的禁足。”
宋听檐满目平静温和,不住低头轻咳几声,“多谢皇兄,皇兄也不必担心,我往日也喜欢在府里,如今和往日并无差别。”
宋衷君笑了一笑,伸手轻拍他肩膀以示安抚,又接着转头看向她,似乎并无耐心在此多待,他今日能来看这个弟弟一眼,已经是给他莫大的恩赐。
“正好先生在此,酆惕远在禹州,如今寄信过来,与孤说明水灾善后之事还有为难之处,孤想和先生探讨一二。”他说着看向宋听檐,颇为平易近人,“簿辞如今病着,这些繁琐之事也不便在此扰他心神,先生若是得了空,便去我府中商讨此事,正好可以在我那处用晚膳。”
这事夭枝必然是推脱不了的,更何况禹州那边也确实不能出岔子。
只是时机有些不巧,这才当太子先生第一日,便要和太子一道离开……
她看向宋听檐,对上了他的视线,他眼中平静,闻言未置一词,片刻后,他温和开口,“既如此,政事要紧,先生和皇兄慢行。”
夭枝心中有些不是滋味,她才与他承诺了的话,如今便好像真的哄骗他一般。
她沉默片刻,也说不了什么,只能开口,“你好生休息。”
宋衷君见宋听檐此举很是满意,看向夭枝,伸手往外让她先行,极为礼遇。
夭枝也不讲究这些,见他让她先走,她便先出去了,宋衷君随后跟来。
夭枝出了门,宋衷君才出来与她并排而行,离开院子时,她才忽然发觉这里过于安静冷清了。
她不由回头看去,只能透过半开的窗户看见宋听檐的身影,他垂着眼睛,安安静静,像是习惯了这冷清一般。
夭枝的心莫名被扎了一下,有些叹息却也是无法,这禁足只是开始,她只能转头和宋衷君一道出了院子。
宋衷君负手而行,一路四处看,似乎颇有闲情欣赏这贤王府。
“皇弟这府中风光颇好,不知先生可曾逛过?”
夭枝见他忽然问起,便看了眼周围,自然是未曾关注,“不曾,我往日只待在自己院中,这里许多地方都未去过。”
宋衷君转头看来,似乎颇有兴致,“既如此,不如我和先生一道看看,我可听说我这二弟有许多稀奇的藏书,他每日啊,就只喜欢看看书,少与人亲近。”
夭枝微不可见提了心,宋衷君话里有话,只怕这一趟来,不仅是为了探望宋听檐,而是为了探他底细,又有没有往来结交文臣武将。
果不其然,宋衷君方向一转,已经往宋听檐的书房而去,他虽没住过,也没来过,但显然对这府中的布局了如指掌。
夭枝心下微沉,他这般不避她,岂不是光明正大地告诉她,她所有的举动,包括宋听檐的,他都看在眼里,避不过他的眼。
这皇家的人心眼子可真是跟莲藕孔一样多,这府中往日恐怕也有太子的人,只是宋听檐不知晓。
宋衷君一路往前,推开书房的门迈进去。
宋听檐的书房很大,入目成排的书架,上面全是书,他惯爱收集藏书,往日她听他心声时,他便一直在看书,搅得她满脑子都是晕乎的。
她虽说也会看看书,但只是修炼时日太长,着实无聊拿书打发闷子,这每日都看,怎叫她不晕?
宋衷君在书架前绕了一圈,又走到书案前,低头看着书案上随手摆放的画纸和笔墨。
他扫了一眼,随意一般四处翻翻,没有看到让他生疑的东西,面上的表情和煦了许多。
他看了眼画纸,又抬眼看来,视线落在她的手腕上,“先生这玉镯可是皇弟送给你的,怎他还画了下来,难道是他找人做出来的?”
夭枝本来无所事事靠在门旁,对于书房也没兴趣,闻言神色一顿,当即直起身往书案那处走去。
到了书案前,果然见桌上摆着一叠纸,上头皆是宋听檐抄的佛经,字迹端正,一笔一划与他在禹州写的字迹竟还有所不同。
难道他在禹州写预案时就已经想好了不让旁人知道是他出的主意?
这是为何?
若是旁人,必定是要邀功的。
不过他既然是在皇家,又不是太子,也不得宠,确实是要藏拙的。
夭枝转念一想,倒也解释得通,只是这玉镯……
她拿起压在最下面一角的纸,上面画着的玉镯与她手腕上的花纹一模一样,画得是栩栩如生。
她这玉镯可是东海的听心镯,凡间不可能会有同一只。
那么宋听檐画得一定是她手上这只,只他画这镯子究竟是何用意?
难不成他觉得少见,想做出来送给心仪的女子?
夭枝还在疑惑。
宋衷君随手在书架上拿出一本书翻着,看到里面内容颇为嘲弄,“孤这皇弟啊,自幼在皇祖母那处长大,整日诵经念佛,养的一副菩萨心肠,还以为这世上真有神明庇佑,于建功立业上没有半点建树,倒是在这奇闻异事上头多有钻研,玩物丧志。”他说着,便将书随手一扔,像是只觉乏味。
夭枝顺着他扔在书案上的书看去,书上正翻开,上面写着些奇闻异事。
‘古有鲛人,鱼尾人身,善水性,泣泪成珠,以膏为烛,万年不灭。’
夭枝看到这并未在意,而是拿起画着玉镯的纸,画得极好,栩栩如生,难怪他往日会注意到她手中的玉镯,原是觉得好看。
宋衷君似乎想起往昔又道,“他这处书极多,且都是无用的,孤还记得他幼时经常看些江湖闲书,那书中写着人双目有视千里之能,看万物都若无物遮掩,甚至能看穿人心中所想……呵呵,简直荒谬,天下哪会有这样的事?”
夭枝本还没留心听,等听清最后一句,心中一惊,手下意识一松,画纸瞬间落下,轻飘摇晃落地。
夭枝思绪空白,拿起这本书随手一翻,里头全都是异事,还有苗疆蛊虫可控死人之说,与之相比,宋衷君说的可窥其心,反倒不算奇事。
她合上书一看,书面陈旧,显然已经很有年头,应当不是近日得来。
她想着不由开口问,“太子殿下说的书是哪一本,倒是有趣。”
果然宋衷君不止对府中有了解,此事也逃不过他的眼,“都是宫中藏书阁里的杂书,只怕是找不到了。”
那就是说不在此处,宋听檐年幼时看过,他既看了这么多书自不可能一一记得,或者早忘了……
只是……这镯子,他为何要画?
夭枝是不相信凡人能想到一个玉镯可听人心这样的奇事,便是自己若是凡人,听到这话,也会觉得荒谬至极。
宋衷君在这处也只看到些闲散时逗趣的书,闲来无事的字画,最多的便是抄过的佛经,一时也没了探寻兴趣,“禹州水灾要事还需商议,不如我们改道东宫?”
夭枝点头应允,却一脸心事,她跟着宋衷君出了书房。
宋衷君即为太子,自然不是蠢人,他本性步子迈得快,如今却慢了下来,“先生不必担忧我这皇弟,虽然父皇命他禁足,但于他来说并无太大区别,他自来闲散惯了,无需出门与人应付是他再乐意不过的事,再说了,他亦不是为前途未明而担忧的性子。”
这倒也是,宋衷君说的才符合她接触的宋听檐。
夭枝听闻此言,拢在衣袖间的手慢慢收紧。
她电光火石想到诸多,想起那日他心中忽而想吃的清茶团子。
她思绪凝重,并没有在宋衷君面前表现出来,只如寻常一般开口,“下官只是在想二殿下喜欢吃的清茶团子这等小食,可如今禁足于府,想吃到便难了,也不知有什么法子可以送进来?”
“清茶团子?”宋衷君闻言笑起来,笑声爽朗,显然早已知晓,“先生不必麻烦,此乃甜食,我这皇弟并不喜欢吃甜食。”
夭枝脚下一顿,思绪竟有一瞬间的停滞。
宋衷君也看向她,赤诚坦白,像是在与她展现自己的实力一般坦诚相见,也从不在她面前自称孤,“我这些兄弟,我最是了解,先生若有想知道的皆可以问我。”
宋衷君确实有本事,一面与她说和宋听檐接触无妨;一面又礼贤下士,位高之人这般尊人敬人,这无论是谁都会慢慢忠于他,收心腹于他来说,是再容易不过的事。
那还未出现的老者也是看中他的能力,更重要的还有背后支持的人,皇帝太后再怎么斗,可都没想过换太子人选。
所以时也命也,哪怕是宋听檐先认识老者,先敬老者,此事也没有回旋的余地,只是平白为他人做嫁衣罢了。
夭枝知道宋衷君说的必然是事实,他在太子之位,必然是将每个兄弟的情况、喜好性格都了解地透彻,甚至不只是其他皇子,连所有大臣只怕都是清清楚楚。
可正是因为她知道他所说的必然是事实,才会让她如此失态。
因为竟与她所知道的完全相反。
夭枝沉默下来,只觉自己听到的心声好像并不全对,甚至并没有对宋听檐有更多的了解,反而像是了解了另一个人。
她心中慢慢浮起大片不安。
难道他……
第42章 你疑心于我?
夭枝想着便收敛心思随宋衷君去了东宫, 商讨结束之后,便顺着滁皆山送茶叶来的村子准备寻去,这事她必须问清楚。
滁皆山当差的地着实有些偏僻, 她硬是找了半日才找到。
彼时滁皆山正趴在村口, 听着一众大娘唠嗑, 远处是村中人搭的戏台, 上头还有几只小妖鬼咿咿呀呀唱戏,想也知道必是滁皆山闲着抓来逗趣。
夭枝看了半天, 唱得不成体统,几只小妖鬼胆子应当不大, 唱得颤颤巍巍, 曲不成调,难听至极, 见又来一个仙官吓得一个闪身就没了踪影, 连唱了什么玩意儿, 夭枝都没听清。
夭枝走过去,滁皆山正懒洋洋地摇尾巴, 她开口, “嘬嘬嘬。”
滁皆山尾巴骤停,一脸‘你想死’的眼神。
大娘们闻声看过来。
夭枝没在意,看向滁皆山叫了声,“师兄。”
滁皆山这才慢慢抬起眼皮看过来, 倒也没什么表情, 不过要从一只狗身上看到表情也着实有些为难她, “师兄, 我有事问你。”
这话一出可不得了,几位大娘瞬间瞪大了眼, 这姑娘是怎么了,瞧着这般干净脱俗,竟是个疯了的,对着狗叫师兄,哪门子的师兄?
滁皆山慢悠悠起身,迈着四肢优雅地往她这边走来,也没在她面前停留,而是继续往前走去。
这处确实不是说话的地方,大娘们盯着,若是听见师兄说话,只怕吓都要吓死。
大娘们看着一人一狗慢慢走远,摇头叹息,“这姑娘真是可惜,好好的人竟是个疯的。”
一个大娘摇着蒲扇,有些疑惑地看向那土狗,“这狗何处来的,这些日子总看见它趴在这处。”
“是苗五姑娘她家的罢,白日里总看她喂。”
“原是她家的,这狗瞧着倒是温顺,罢了,应当不咬人。”
背后讨论的声音渐离渐远,夭枝跟着滁皆山往远处走去,等到了偏僻处,她才低头看向滁皆山,“师兄,你这是……”
滁皆山往地上一躺,颇为随意,“闲来无事,听听八卦,若不变回原身,像我这般俊俏的郎君在这处,哪还能如此自得其乐?”
夭枝:“……”
夭枝摸了摸下巴,勉强忍住些不太道德的话,“刚头我听见的苗五姑娘可是你这次的差事?”
“嗯。”滁皆山懒洋洋应了声,“是这村里的姑娘,每日就是为生计发愁,平日里也没什么事,倒叫我闲散许多。”
夭枝心瞬间稀碎,满心不甘,她那头可是对付一堆心眼子比莲藕孔还多的人,皇帝太后太子哪个是好相与的?
如今宋听檐也让她有些疑心。
“师兄这日子过得真是惬意,我也想听听八卦消磨消磨,奈何这日子过得着实惊险。”
滁皆山抬头看来,许是觉得这般仰着脖子说话有些累,便变回人形,“你不去守着差事,来我这处做甚?”
这话倒是问到了点子上,夭枝当即拉开衣袖,指着手腕听心镯,“我是想来问问你,有没有人可能在这此法器面前隐瞒自己的心思?”
滁皆山抬脚往后面土堆一坐,瞥了她一眼,显然觉得她没见识极了,“绝无此可能。”
“可……”她想说却又说不出来何处不对劲,“会不会有例外?”
滁皆山随手拔了根草咬在嘴里,“你告诉他,你能听到他心中所想了?”
“怎可能?”夭枝当即回道,“我岂是这般做无用功之人。”
“那便是了,谁会想到这世上有人能听到自己心中所想?谁又会相信?这是凡尘,皆是凡胎,连长生都做不到,更何况是异能?”
夭枝闻言垂下手,衣袖滑下遮掩住了玉镯,心中却还有一丝不确定。
实在是宋听檐让她太疑惑,他究竟为何画那玉镯?
滁皆山见她疑惑,拿下咬着的狗尾巴草,“你能控制自己的想法吗?”他说着,扔掉了手中的草,从衣袖中拿出折扇,“我如今让你看着这折扇,却不让你去想这折扇,你能控制?”
夭枝闻言盯着扇子,几次努力之后皆拜下阵来,她摇了摇头。
她做不到,越是强迫自己不想,心里想的便全是扇子。
“这不就得了。你是神仙都做不到,凡人又如何能做到?”滁皆山打开折扇扇着风,“放心罢,这世上什么事都能控制,只有心念不能控制,否则也不会有执念一说?”
夭枝闻言倒也宽了心,那想来听心镯并没有露馅,先前种种也只是巧合,否则以宋听檐的聪明,只怕是避她不及。
她既问明白,心也放下来,她看着这好山好水,只觉得自己还是当个摆设好些,虽说升不了官,但至少没这般凶险,“师兄,等我办完了这差事,替我向上头说一说,让我去哪个神仙殿中当个摆设罢,术业有专攻,我当摆设是拿手的。”
滁皆山扇子一停,“你修炼千年就为了上九重天当个摆设?”
夭枝很苦恼,她颇有些阴郁开口,“我也不想,这差事做多了,我总会生出许多丧尽天良的想法……”
滁皆山:“……”
滁皆山沉默了,许是想起这混账玩意儿在山门招猫逗狗的不道德做派,一时没了言语。
他理了理思绪,不再继续这个话题,他如今在好山好水之中,不太想听到些丧尽天良的话,“你今日来得倒巧,若是往日可没有这般清闲,那苗五病了,好几日没下地正养着,否则我可没那么多功夫陪你闲聊。”他说着看过来,话里话外皆是幸灾乐祸,“不过我再忙碌也比不上你忙,你那边的着实费心神,两代人皇,还加个太后女尊之命,稍有不慎就出岔子,可得万分小心了。”
夭枝闻言瞬间觉得自己有些太过良善了,早知道当初雷雨交加,在山顶挨雷劈的时候就应该死死拽住师兄不放手。
夭枝有些幽怨地准备离开,等她空闲了,她要将这几只小妖鬼抓到揍开花,叫它们知道戏是不能唱一半的,那唱戏的可都说了,戏既开场就是不能停的,怎得一见个神仙就跑没影了,一点职业道德都没有。
她满心不甘,顺道抢了匹马,自然是滁皆山的。
她往日在宋听檐府邸衣来伸手,饭来张口,出来前忘了凡间的规矩,银钱是一分没带。
师兄向来是个节俭的,一个铜板都能掰成两半用,如今抢了他一匹马,简直要了他的命,他当即变为原形,亮着尖牙准备咬过来。
夭枝这才安分走赊账借了马来,只是这账翻了一倍,这一匹马的价可以买两匹。
夭枝倒也无所谓,虱子多了不怕痒,她欠的又不是一点点。
虽说她不是个值钱的摆件玩意儿,但她欠的钱多了,她就值钱了,也算另一种意义上的自我提升。
夭枝牵着马往外走,滁皆山还是一路跟着,他算了一路的账,总觉着以她这般废柴的能力是还不了这么多的钱,毕竟东海的听心镯租金就能买十万个她。
夭枝听着牙痒,拉过缰绳,正听不下去,准备上马先走一步。
“小黄!”远处跑来一个圆脸可爱的女子,扎着乌黑马尾,碎花布盘头,一身旧布衣,却颇为清丽,只是面容憔悴,似乎还病着,“小黄!”
她冲着滁皆山叫了一句,往这边跑近。
夭枝看向那女子,应当是滁皆山这次所管的凡人,这女子虽是寻常人,也不似在皇权斗争中那般有性命之忧,但却在她的命数里也是颠沛流离。
凡人苦楚诸多,自无法避之。
那女子跑近,见了她颇有些茫然,“姑娘,小黄它……”
夭枝当即摇摇头,“我不认识这犬,不知为何跟着我。”
滁皆山当即抬头看来,朝她翻了个白眼。
那女子松了一口气,伸手抱起滁皆山,揉了揉他的脑袋,“你怎么到处乱跑,这几日我病着了,你有没有饿着?”
滁皆山窝在女子怀里,没有声响,倒是温顺得很,显然很享受这般抚摸。
夭枝看不下去了,这真是活生生的造孽。
凭什么!
凭什么她每每都是死里逃生,又是乌古族,又是禹州水患,又是皇帝拿刀砍人的,而她的师兄却可以在这里舒舒服服地当狗!
为何她就不行!
为什么她不是狗?!
滁皆山被按摩着,眼神同情看来,心音传送,‘同仙不同命,不必眼巴巴看着了,这些都是因果,你就是歹命,赶紧办差去罢。’
夭枝的表情变了几变,内心瞬间扭曲,片刻后看向女子,“姑娘这是公犬罢?往日我家中也养了小犬,这公犬呢着实会惹事,尤其是到了发情期,总爱四处乱跑倒也罢了,就怕一不小心跑丢了。”
滁皆山闻言尾巴骤停。
女子听到这话恍然大悟,看向夭枝颇为感激,“多谢姑娘提醒,待我回头便寻村中兽医伯伯将它阉了,也免得它乱跑被人抓去打杀了。”
滁皆山听到这话,当即瞪大眼睛,女子抱着他一路往回走。
滁皆山一脸呆涩,转而怒视于她,隔空传声,‘混账,你还不快来把我抢走!’
夭枝一手拉着缰绳,一脸痛心疾首,‘师兄,命数这事我不好插手,旁的倒是可以,我这些日子见过那宫里的公公们,他们都会将这宝贝留着,你可要我帮你去留着,我可以空下两日帮你办这事?’
滁皆山瞬间怒得在女子怀里疯狂挣扎,却被生生按住,‘你这丧尽天良,道德缺失的混账,阎王索命怎么没索到你头上,我要将你咬成十八段当柴烧!’
夭枝见师兄被抓抱着一路叫骂着慢慢走远,有些许失落难过。
若不是有差事在身,她应该留下来围观的。
夭枝得了答案,回了京都便放松许多,既如师兄所说,谁都无法掩盖自己心中所想,或许有一瞬心中不想,但这么长时日不露丝毫,绝无可能。
他必然是不知晓,毕竟若是让宋听檐知晓天下有听人心的法器,那便麻烦了。
再说了,若是他真的知晓,又怎会这般平静,容忍旁人一直带着,这样的法器便是谁知晓都不可能不心馋,只怕会千方百计抢占。
她低头看了眼玉镯,虽不知他为何要画这玉镯,但这东西是女子喜欢的,说不准他是想画来寻个差不离的送给洛疏姣?
毕竟如此成色的玉镯在凡间也是难求。
洛疏姣如今被吓着,家中也严加看管,她足不出户,亦不敢再牵连家里,是以安分不少。
只她这般关在府中自然是闷的,宋听檐想要寻个难得的物件儿哄女儿家开心也是寻常事。
“笃笃。”
院里忽而传来敲门声。
夭枝看了眼木门,起身去院子里开门,外头一和蔼的中年男子,掌柜打扮颇为贵气,手中端着木匣,后头跟着下人,站在台阶下头颇有礼数,“请问这是夭先生的住处吗?”
夭枝并不认识这人,来到这处也没有结交旁人,一时有些疑惑,“我便是,你是?”
掌柜笑着开口,“可算是找着您了,夭先生,我是城东宝珍阁的掌柜,这是贤王殿下数月前在我这儿定的一块玉佩,定的是今日送货上门,可不曾想王府出了事,我这处也进不了贤王府,这玉佩价值昂贵,着实是放在何处都不安,便只能硬着头皮寻到您这处来,盖因知晓殿下他是要送给您的。”
宝珍阁她听过,这是京都最大的一家珍宝古玩铺子,名头极大,开遍了中原。
夭枝思绪一顿,伸手接过雕花繁复的木匣,一看就颇为贵重,她往上推开匣盖,里头果然放着一块玉佩,竟与她手中的玉镯成色极相近,且花纹都是一样。
“这……”夭枝有些不解。
掌柜的也是眼尖,一眼就看见她手腕上的玉镯,“先生这玉镯玉种着实难得一见,乃是珍品,满天下都找不出第二块,殿下见先生日日戴着必然是很喜欢,曾叫京都所有的成玉铺子去府上问过,可有如此好玉种,好替先生买块护身玉佩,以作往日答谢之礼,好在寻遍中原果真寻到好玉,殿下便叫我们照着这玉镯花纹雕刻玉佩,也好与先生的玉镯相配。
只是先生这玉镯成色太好,雕纹也着实巧夺天工,没几家有能力接下,恰好是小的我有几分手艺,往日很得宫中贵人赏识,如今幸不辱命雕了个九成九出来。”
夭枝瞬间明白过来,原来宋听檐画这玉镯是这般用途……
倒是叫她多想了。
她将手中的玉佩拿起来,阳光照下里头似有云雾缭绕,剔透干净至极,摸之有温润凉意。
她端详片刻,这何止是九成九的像,简直是一模一样,倘若说是和东海听心镯一样的法器都有人相信。
且这二者放在一起倒是极为相配的,也着实好看,叫人移不开眼去,必然价值不菲。
夭枝看着这玉佩久久未曾回过神来。
掌柜伸手作揖,“先生,这玉佩送到您手里小的就安心了,小的便先告辞了。”
夭枝道了谢,目送掌柜离开。
她将这玉佩牢牢握住。
半日后,她不知怎的又来到了贤王府,本想寻宋听檐,却不想他却不在。
屋里安静,两边门皆开着,一旁临水榭,一旁临院,树影轻晃,偶尔清风徐来。
桌上摆着佛经,还有空了的药碗。
他如今病还未好,照理说应当是呆在屋中休息的,现下却不知去了何处。
她突然想起,往日他既精通于机关术,那会不会这屋中还有别的机关暗藏玄机?
她静默半晌,想着便上前,头一个便是从床榻之处寻找。
毕竟她不通此术,只得先找。
她在床榻之上摸索来回,竟是寻不到往日那锁人的机关,一时有些疑惑,忽而感觉屋中莫名静了许多。
她动作微微一顿,转头看去。
宋听檐不知何时来的,站在屋中看着她未语。
夭枝摸索的手瞬间停下,当即从床榻之上下来,难得有些不自在,见他手中的玉石鱼碗,显然是去喂鱼了,“你自己还病着,怎还去外头吹风喂鱼?”
宋听檐却没有说什么,将鱼碗放下,“府中下人如今尽不熟悉,自也不会想着去喂,总不能看着它们饿死。”
夭枝闻言竟忽然不知该说什么,她有些愧疚,他如此良善,身子不舒服还顾念着鱼命,又终日礼佛,怎还能如此猜忌于他?
她没再说话,屋中便安静下来。
宋听檐一直未说话,半响,他才开口,却是生疏,“夭先生方才在寻什么?”
“我……”夭枝一顿,看向别处,直白道,“我想看看你屋中的机关。”
“如今已没有。”宋听檐平和开口。
夭枝有些疑惑看向他。
宋听檐往这处走来,平和道,“往日是为了防身,如今我与皇位已无半点可能,自不必再担心皇兄所为。”
夭枝闻言微微一惊,却没想到他这般直白,竟叫她一时语塞。
她喃喃开口,“原是如此。”她默站片刻,终是没有问出口任何,便准备告辞,“我也是想到一些事,才想着来看看你,如今已无事了。”
她正要往外走去,宋听檐却又开口,只两个字,“何事?”
夭枝顿下脚步,终究是转头看去,“我听说你并不喜吃甜食,那清茶团子应当也并不合你胃口,为何还要吃?”他在吃食上如此挑剔金贵,不喜欢吃的东西,又怎么可能再吃?
宋听檐看着她,“我是不喜吃甜食,但此物却合我的胃口,我喜饮茶,茶香之物难免对我胃口,我自来未曾吃过,吃上几回都有错了?”他声音微轻,似有些难言滋味。
夭枝心却微微一顿,只觉当真错怪了他。
宋听檐轻咳出声,似有些站不住,在一旁靠榻上坐下,自已经清楚她来此为何,“可是皇兄说了什么,教先生这般疑惑于我?”
他说着唇角微微一弯,似有几分苦笑,心声缓缓道来,‘终究是皇兄厉害,不过只言片语,便叫与我相识已久的人疑心于我。’
夭枝闻言竟有些不敢看他。
心中微沉,宋衷君果然也不是省油的灯,不过闲谈之间便离间了她和宋听檐。
难怪宋听檐会那样说,想来这样的事应当不少,他抢了他多少交好之人,才会让他这般清楚?
这太子之位果然不是等闲之人能做的,太子又怎是痴傻之人,又怎会如面上所说,愿意自己的先生和别的皇子交好?
夭枝只觉愧疚不已,走近他,“我没有这个意思,只是……只是……”
她说不出口,想来也骗不了他。
她看向他,“是我之过,你我相交已久,你如何我应该最是了解,往后自不会再如此,你放心,我答应你的,绝不会让你一个人。”
宋听檐垂着眼,闻言慢慢开眼看来,似有所动,“当真?”
“自然是真。”夭枝眼神坚定,伸出手掌,“我可以发誓,我的规矩,非死不可发誓,今日我可以破了这规矩。”
宋听檐却伸手将她的手拉下,他的手微凉,显然在外面受了风,话间却是温和,“不必如此,我自然信你。”
夭枝心中一松,看向他神情,话间轻快,“殿下现下可没有不欢喜了罢?”
宋听檐闻言笑了起来,微微颔首。
夭枝想着便将玉佩拿出来,“今日有掌柜来送此物,听说是护身玉佩?”
宋听檐见这玉佩拿出来,自然也认出来了,他伸手将这玉佩上的绳子系好,往她身上挂,“是,京都家中皆有此礼,会在孩童时期做一枚护身玉佩,挂于身前,祈求安康,若玉佩碎了,便是挡灾,免了冲撞,我见你时常佩戴玉佩,应当也喜欢,便想着替你做一块也好护身。”
夭枝看着他俯身替她挂玉佩,长睫微垂,面若冠玉。
她这半大不小的神仙啊,在他面前都是祖宗的祖宗了,竟还让比她小了百余倍的凡人当成个孩子,做了个护身玉佩挂着?
夭枝站着,颇有些老脸发烫。
待他挂好了玉佩,她轻咳几声,伸手抚摸玉佩,“殿下这礼物,我甚是喜欢,你好好休息罢,我明日再来看你。”
宋听檐闻言起身看来,见她确实喜欢,才笑起,“往日唤我簿辞便好,无需再称殿下。”
夭枝闻言连连点头,唤什么都可以,祖宗也行。
她低头看着挂在腰间的玉佩,一看就价值连城,竟真是她的了?
倒是不枉费她替宋听檐诸多奔波,虽说是为了办差,但这出手着实阔绰,这条大腿若是能让她在仙界也抱上一抱,她何需再想着当摆设?
唉,只可惜他是凡人,倘若是个仙,她必然是要拜在他门下摆烂。
第43章 你常常与我在一起,不怕旁人说什么吗?
日子转瞬即逝, 再次叶落后便至冬日,一年匆匆而过。
夭枝也算是深刻体会到帝王的变态,比她还变态。
整日疑心这个, 疑心那个;烦心这个, 烦心那个;且心思变幻极快, 叫人不好捉摸。
尤其对于宋听檐, 即便他幽禁于府中。
夭枝颇为吃力,皇帝虽答应明面上放过宋听檐, 但不代表他不会不让宋听檐犯错,便是一直幽禁在王府, 他也能找着事寻出错处来, 没有出事已然是宋听檐的本事。
夭枝时常会去看他,给他整些解闷的小玩意儿, 盆栽摆件也弄了不少, 免得他闷出病来。
盆栽是她存了私心弄得华丽些, 毕竟有时候来回匆忙,她就住在盆栽里面凑合凑合。
是以她对盆栽里的土壤极为讲究, 每日都要松松土、浇浇水, 有时过于忙碌便只能让宋听檐松土。
这厮娇生惯养金贵得很,也不知能不能弄得服帖些。
夭枝心中记挂着松土的事,站在御书房里便有些心不在焉,直到站在前面的老臣们和太子转头看来, 她才恍若初醒, 原是叫到她。
皇帝连日来为此事已然烦心许久, 开口问她, “关于山中匪兵伤民一事,夭先生有何见解?”
这山中匪兵不知是从何处而来, 训练有素,且数量巨大,盘踞几个山头,又因为那处山势易守难攻,已然花费无数,僵持许久,再这样下去,立山为王是迟早的事。
夭枝当即上前伸手作揖,开口恳切道,“臣确实有一计,此计虽然劳民伤财,但消灭匪兵必然不费吹灰之力。”
几个老臣听她这般说,眉心皆是一跳,似乎听到这处就已经觉得损阴德了。
皇帝开口打断她,提醒道,“朕希望他们活着归顺。”
夭枝停了下来,微微抬头,遗憾道,“陛下,臣只通灭户之计。”
言下之意,她什么都能办到,除了让人活着。
气氛有一瞬间的停滞,安静了许久,大臣们一脸我就知道此人毫无道德感可言。
可当真已然没有别的办法,与这山中匪兵交战数次,皆是败了,前头将军是头一回遇到这般行阵狡猾的匪兵,那山野之中的军师显然不是简单人物,颇为棘手,朝廷这样败下去,且有伤国库和兵力,着实是有失颜面。
否则皇帝也不可能问夭枝,毕竟此人基本上不在作为人的标准上献计。
其毫无道德的程度,连多听几句都觉得损阴德。
殿中默然很久,皇帝才开口,“何计,说来朕听听?”
夭枝当即开口,“那处草木茂盛,山川连绵,可找几个火点,顺着风引火烧山,待大火不灭,整整烧上三个月,他们便是想逃也逃不到哪里。”
前头一个老臣闻言惊怒,“你把这些山烧了,那处可就成了一片荒地,你让那些靠山吃喝的百姓如何办,这样烧了,你要如何养回这满山翠绿!”
夭枝坦然自若,熟视无睹,“不是有现成的肥料吗?焦尸无数,来年春日会比大人您头上的头发长得还要茂盛。”
殿中一片死寂。
用尸体做肥料是何等的丧心病狂,还说得这般言辞凿凿,丝毫没有亏心之派,简直是非人哉。
“丧尽天良哉!”
“若用此计,陛下名声那还能听吗,史书这笔笔记下都要遗臭万年!”
老臣们连连摇头,窃窃私语,满面震惊。
老丞相闻言看向她,显然早已料到必然是歹毒之策,反而很是平静。
一旁御史花白了胡子,就是因为怕夭枝乱来,他连夜赶来,如今已是连着磋磨了几宿,很是疲惫,骤然听到夭枝此言,瞬间惊起。
老头虽说不通兵法,但他通道德,“你此言究竟是何居心!”他说着扭头跪下,胡子微颤,“陛下,此毒计万万不可啊!这山中不只有兵匪,还有百姓俘虏,倘若一朝烧山,此后必然是要遭天下诟病!”
夭枝旁边一个臣子“扑通”一声跪下,急得唾沫横飞,“陛下,渚御史所言甚是,夭大人屡屡出此等绝户之计,其用心何其歹毒阴狠,此人怎能教导太子殿下!”
夭枝转头不解开口,根本不怕树敌,“大人老糊涂了吗,此计如何歹毒?这烧了山又有肥料,来年军队的草粮便也有了,一举三得啊。”
“你你你!”一个老臣连连往后退,伸手指着她,气得一句话也说不出来。
“陛下,微臣实在无脸与这样歹毒之人同朝为官,臣要辞官!”
“臣要参夭大人,臣现下就写折子!”
“夭大人所言所行罄竹难书,我朝礼仪之邦岂能有此毒士,臣亦要参之!”
一时间御书房便闹将起来,题都偏了十万八千里,几个大臣又是害怕夭枝的狠毒,又是害怕皇帝真的用这些毒计。
皇帝被吵得不可开交,头疼至极,当即摆手先让她退下,“夭爱卿你也累了,先退罢。”
夭枝前脚出了门,后脚就有大臣又参了她一折,“陛下,这夭大人每每都出这样的毒计,着实是用心极狠,不堪为人啊!”
说她不堪为人其实都轻巧了,今日把人当成肥料,种山养田之言,比之以往已算良善。
昔日军中缺粮少衣,她竟献计要将狱中死囚集合在一起,以人皮为衣,将肉晒成肉干,既方便储存,又可以犒劳三军。
还美其名为震慑犯人,又免了死囚斩首之刑的痛苦,饭菜开销,一举三得。
这不是托生的活阎王是什么?
此计一出,年近半百的老臣双眼一翻晕了过去,好在陛下圣明,没用这损阴德的招。
“陛下,这屡屡只施毒计,证明此人不堪用之啊!”
一直沉默的宋衷君忽然开口,“可先生确实料事如神。”
大臣们闻言瞬间安静下来。
确实,除了一到关键时刻,便献些不堪采用的毒计,很多事情她都料事如神,就是时不时会毫无道德地给他们重重一击,时常就是出些阴毒到让人毛骨悚然的计策,让朝臣们夸她也不是,骂她也不敢。
皇帝自也知道,但还是惜才的,毕竟这样的若是真到了个不是人的手里,献计的和用计的一拍即合,那皇帝的头会比现在痛上十倍。
夭枝乐得轻松,本这事也轮不到她操心。
她出了宫披上斗篷,在街上一路逛去采买,准备去王府看看宋听檐,顺便换换盆栽里的土。
已然入冬,天上飘着雪花,街上人也不多,青石板上都积着一层薄薄的雪,寒风拂雪,隐有几分初春的味道。
夭枝闲逛着买了不少东西让店家派伙计送去,才撑着伞慢悠悠去王府。
到了王府门口,便见宋听檐披着靛青流云银丝镶边斗篷,手里抱着暖炉,站在府门屋檐下看着街上落雪。
不过区区一载光阴,他仿佛眨眼间有了不同,沉稳间越显眉目殊色。
皇帝才解了他的禁足,撤走了人,却意味着后头更危险,因为整整一年,皇帝都没有找到宝藏,意味着他已经没有耐心了……
只不知皇帝又会设哪一处陷阱?
夭枝以为他在看雪,可等到走近才发现他只是看着远处挑着馄饨摊子的祖孙三人,幼童跟在其后玩雪,祖孙三代,爷爷慈爱,父亲疼爱,那幼儿不过几岁光景,正是一派天真浪漫。
在这雪地里,看着这其乐融融的一幕,竟也不觉得寒冷。
夭枝走近,宋听檐看见她,才步下台阶往她这边走来,“冷吗?”
“我不怕冷,只是你,这般冷怎么出来了?”夭枝抬手将伞递到他头上,他比她高出许多,只能伸着手。
他递来暖炉,显然是特意出来等她,“你买的东西已经送到了。”
夭枝抱过暖炉,暖意透过暖炉传来,手指慢慢有了知觉。
夭枝在雪地里走了这般久,确实有些僵硬,这个暖炉来得很及时。
宋听檐拿过手中的油纸伞,往一旁收伞,油纸伞上的薄雪垂落而下。
日子长久,连她都不自觉地习以为常宋听檐替她做这些,仿佛在这凡间活了许久,做神仙倒像是上辈子的事,“我们进去罢。”
宋听檐进门前还看了眼外头那祖孙三人,吩咐了门口侍卫,“拿些银子给他们。”
侍卫自然不敢不从,连忙拿了袋银子送去。
天寒地冻,他们祖孙三人只穿着斗笠,斗笠上积了一层厚厚的雪,看着便冷,那孙儿穿得虽厚实,只是也不过粗布麻衣,厚得连手肘都打不了弯,瞧着是缺银钱。
却不想侍卫去了那处,不过和那祖孙三人说了几句话,便又提着钱袋回转过来,“殿下,他们说衣食住行堪够用,这钱是万万不能拿的,多谢殿下好意,望殿下过个好年,年年平安顺遂。”门卫说着,那扎着两个发髻的小童往他们这处跑来。
他怯生生跑近,雪地上一连串的小脚印,显然是长辈让他来的,他到了面前,还转头看了眼身后。
那老人冲小童点头,他才抬头看向站在台阶上的宋听檐,伸出小手,冻得发青的手里攥着油包纸,里头是有些碎的糖酥,“哥哥姐姐,你们……吃。”
这东西宋听檐应当是不会吃的,他在吃食上极为挑剔,先前禁足的那头几日,他便是不吃不喝,才病得那般重,颇为难养。
小童脸颊冻得通红,话都说不利索,却是极为可爱。
宋听檐俯身看向他,竟伸手拿了油包纸里头的糖酥,放进嘴里,“很甜。”
他笑着开口,摘下随身带着的玉佩,在小童面前蹲下,“这是哥哥给你的回礼,若是你们有什么难处,拿着玉佩来这里寻哥哥。”
小童自然不知晓这玉佩的贵重,乖乖看着他将玉佩塞进自己的衣裳里,奶声奶气回道,“谢谢哥哥。”
小童又看向她,她便也伸手拿了一块放进嘴里,确实甜,想来是孩童最珍爱的,她慢悠悠逗趣道,“小玩意儿倒是乖。”如同逗猫儿一般。
宋听檐看了她一眼。
小童有些害羞,又捏着手里的糖酥跑回去。
父亲上前迎过孩子,和老人一同冲着他们这处作揖才挑起馄饨担子慢慢离开,许是乡间人,这礼的姿势不太规正,但面上都是和善的笑,也不减清廉做派。
宋听檐看了许久才开口,“进去罢。”
夭枝见他这般忽然不知该说什么,她好似从头到尾都忽略了一件事。
虽说凡间皆按命簿走,与她来说只是差事,可宋听檐是真真实实从皇宫里出生,吃尽了百般苦。
他为祖母硬闯皇宫,落的幽禁罪名,祖母却没有替他说一次话;他为父皇思索良多,却不想他这亲生父亲只是利用,或许还会要他的性命。
他若对所有皇子皆是如此,便也没这般难受,可偏偏皇帝颇为看重太子,总归是伤人。
宋听檐没有母族,也没有能替他考虑周全的长辈,茕茕孑立小半生也不过一个苦字。
他是不是也会羡慕旁人有那般可靠慈爱的长辈。
夭枝莫名有些沉重,她与宋听檐一道进府,他的心声却一直平静,这一年多的幽禁,她已经越来越少听见他心绪变化,或许是已经没有太多感受。
进了中庭,雪飘飘扬扬而下,越发大起来。
宋听檐步出廊下,在她面前步下台阶撑开油纸伞,转身替她撑伞遮雪。
夭枝心中想着方才,心思便没放在台阶上的薄薄积雪,脚落上去的下一刻便失去重心,猛地一滑,整个人往前摔去。
“小心。”宋听檐伸手拉住她的胳膊,没叫她摔着,而是直接跪在了他腿边,头撞上了他的腿,脑门生疼,这腿真硬。
她不由抬头看去,他当真是高,长身玉立,确如玉树临风前,如今居高临下看来,颇有风流之姿。
宋听檐见她这般蹲下身来,长袍垂落在地,“可还好?”
夭枝见他忽然靠近,忽而感觉到了炫目,他容色太盛,如今长开越发惑人,即便言行温润如玉,也掩盖不了惊艳之感,“没事。”
夭枝下意识别开视线,下一刻额间感觉到一点温润触感,她抬眼便见他抬手轻轻抹去她额间一片雪花。
薄雪触碰指尖的温度,轻易化去,那温润的触感便越发明显。
指尖一触即离,夭枝却下意识止了呼吸。
宋听檐视线落在她面上,慢慢顺着洁白的额间,往下看去,轻浅韵生灵气的眉眼,琼鼻,淡中透粉的唇瓣,浑然天成的清雅,颇有林下风气。
夭枝不知他在看什么,这般天冷,他们靠得近,他身上淡淡的檀木香萦绕而来,她忽然感觉耳旁极静,落雪可闻,呼吸都轻了。
宋听檐视线落在她面上许久,忽而开口,“你为何都没有变化?”
夭枝闻言当即抬眼,对上他的视线,心中忽然紧张,她是神仙自然不会老,但是过去无数年,她也是如此模样,“不过一年多,能有什么变化?”
“你似乎没怎么长年岁,可我有了许多变化。”宋听檐回道,言辞轻浅。
这不消他说,她也能看出来,这模样是越发好看惑人了,便是她看了这般久,也依旧能晃了神。
旁的男子早已娶妻生子,偏生他还未娶,如今情劫已推迟了一年有余。
其实照理说,此时他应当早已娶了黎槐玉的。
夭枝看向他,颇有几分感慨,“是长大了。”
宋听檐闻言看着她,眼中神色叫她有些看不明白。
她正疑惑,他缓缓开口,“你时常来看我,常常与我在一起,没听到旁人说什么吗?”
自然是听到了,他是男,她是女,自是不少流言蜚语,暗道他们私相授受。
“不必理会,我到底是你们的先生,他们至多也就是私下闲谈,你我二人心中坦荡便好。”夭枝自不在意,树大招风这个道理,她往日在山巅时就切身感受过了,风确实大,但树觉得很凉快。
宋听檐闻言看了她一眼,却没有再开口说什么,伸手扶着她的胳膊,话里有几分淡,“起来罢,地上凉。”
夭枝这才感觉到膝盖处的的凉意随着疼一道而来,她顺着他的力道站起身,却发现挂在腰间的玉佩不知何时甩落出去,如今正碎了两半,躺在积了薄雪的青砖上。
是宋听檐送给她的那块,这可是价值不菲!
“不好!”她当即俯身拿起,心也碎了一地,“我的辛苦费……”
宋听檐闻言微惑,“何为辛苦费?”
他自然是不懂,她心痛到说不出话,早知道就该放起来,好歹也能抵些债,偏生她喜欢,忍不住随身戴着,如今真是竹篮打水一场空。
宋听檐却没有太放在心上,“碎碎平安,我再送你便是,先进屋罢。”
夭枝看了他一眼,真是个会拿捏她的,怪会安慰人的,只一句话便抚平了她的心痛。
这般旁人自愿送的,不算她自己取,自不会扰乱凡间命格,她拿着也安心。
夭枝忽然想说,他可否将整个府邸的盆栽都送给她,他那些陶瓷盆着实昂贵,雕工精美别致,做工都是最顶尖,又宽敞又漂亮,便是她在山门再当上几百年摆件,也赚不来这么多五颜六色的宅子。
可夭枝想了想,面皮还是没有厚到这种地步,这话着实是说不出口。
哪有人张口就让人平白无故送好几间宅子的,她虽不怎么要脸,但也不能一点脸不要罢?
第44章 怎么,先生是要把我送走?
进到堂中, 夭枝便看见她买的东西摆了一屋,颇有几分心满意足,她放下手中暖炉坐下。
宋听檐给她倒了杯热茶, 青花茶盏缓缓升起热烟, 在空中打旋儿, 暖炉生着, 门外院子里的雪簌簌落下,无声的安静。
夭枝接过茶, 甜枣香扑面而来,她喝了一口瞬间驱散周身寒意。
她看向在对面坐下的宋听檐, 他低头喝茶, 面容平静,已然没有方才在府门外看见祖孙三人时那般失神, 就像外头的飘飘落雪, 落在地上静默无声。
夭枝垂下眼, 继续喝着,她本也不是会安慰人, 也没那本事, 一句话将旁人说跳起倒是可以。
宋听檐放下茶盏看来,“又献了毒计?”
“怎是毒计,此乃唯一可行之策?”夭枝嘴上这般说,慢悠悠开口问道, “又传出来了?”
“不过半日功夫便传遍了, 听说你被几个大臣联合上奏参了。”
夭枝咬下杯盏中的甜枣, “随他们去罢, 不过是略施小计罢了,这般大惊小怪, 总也吵个不停。”
夭枝并无所谓旁人如何说,身为神仙,自不能过多干涉凡间的事,可每每皇帝总会问及一二,她也有办法自保。
倘若不是按照命簿所发展的,她便提出一些不能用的歹毒之法,皇帝看重名声,就算杀人在他眼里不过一句话的事,他也绝不可能用这等歹毒之计毁坏自己的名声,更何况还有渚御史及一干老臣以死拦着。
如此献计,皇帝不用,自也不能怪她无用。
旁人自然不知晓她的用意,所以如今她在朝堂上的名声比阎王爷还难听。
阎王爷找你下去还有个通知,期限三更,而她蚂蚁窝都得拿出来反复灌水银,绝户人家百十代,简直是丧心病狂之辈。
宋听檐闻言笑起,微微摇头,“你才是聪明人。”
夭枝有些心虚,放下手中的茶盏,将手伸进衣袖里,极为惋惜,“可惜了,皇帝老儿总不听我的,不然何需浪费这么多兵力财力?”
宋听檐笑而不语,外头一声狸猫叫唤,一只通体遍黑,四只爪上一点白的猫儿跳了进来。
这猫名唤踏雪,还是宋听檐起的,倒是极为应景。
猫儿进来之后,在里头围着她买来的物件儿转悠,似乎在巡查自己的领地。
宋听檐看着它转,开口问,“今日怎买了这么多东西?”
“替你准备些细碎的玩意儿。”夭枝想起方才他看着祖孙三人的神情,只觉他身边少了个陪伴的人,毕竟按照命簿来说,他这个时候身旁早该有红袖添香的人了。
夭枝看向他,郑重其事开口,“你该娶妻了。”
宋听檐正拿着果干逗猫玩,闻言手一顿,抬眼看来,见她神情认真,他眼中笑意顿散,片刻后,他微微垂眼,“我如今这般,还有哪家愿将女儿嫁于我?”
世家自然是不能了,毕竟洛疏姣后头也是他的劫数,她如此也不过是引出话来。
酆惕在禹州写了好几封信来,信中提到这情劫一事一直未有动静,着实不妥,他们是时候该提一下进程。
更何况前些日子,黎槐玉已经来了京都,特地来看了她,这是缘分已经到了的意思。
“你可有心仪之人?”她说着,玩笑一般揶揄道,“黎姑娘前几日来看过我,她着实是个侠肝义胆的重情女子,你可以先娶妻,也总好过你这门院冷清,陛下刚刚解了你的禁足,你如今娶妻,妻子并不是世家大族出身,正好可以让陛下放松些,也不会有结党营私之嫌。”夭枝教导太子自然不能太过轻浮,如今颇有几分替他筹谋婚事的架势。
他长辈不亲,自然由她这个先生代劳,虽说没教过他什么,但好歹他有唤她一声先生。
宋听檐闻言却未语,连踏雪都不敢玩闹了。
她看了他一眼,不知他有没有在听,只是觉得周围气氛有些过于安静。
倒也不是她造孽,只是这黎槐玉确确实实是他命定的妻,且他死时还记挂着她,虽然他心中爱的是洛家女洛疏姣,黎槐玉虽得不到其爱,但能占据他心中所有情绪。
瞧瞧这命簿果然是造孽的,总是阴差阳错。
她眨了眨眼,着实不太会做媒,她端起茶又喝了一口,“黎姑娘来看我时特地问过你,我瞧着可不像是来找我,倒像是千里迢迢来看你,多好的姑娘,仗剑江湖,行侠仗义,你们一文一武多好,你会弹琴她会舞剑,多风花雪月……”
夭枝对上他的视线,多不出来了,他眼神颇有些几分淡。
她下意识收回视线,有些心虚。
她是听过宋听檐弹琴的,着实好听,如闻天籁,就是她听不太懂……
她不懂琴意,只会敲木鱼。
但她是懂礼尚往来,也知道高山流水遇知音,是以听完他的琴之后,当即回了他一顿时疾时缓的木鱼声。
宋听檐也不知喜不喜欢,听完以后看着她很久,难得说不出话来。
片刻后,他才缓缓问道,“怎么,先生是要把我送走?”
夭枝如今都还记得他慢条斯理开口的样子,有些小忐忑,果不其然,他开口了,“这么风花雪月,你娶罢,你敲木鱼她舞剑,也很合宜。”
夭枝:“…………”
倒也不必如此过激。
她木鱼至少敲得很快,敲琴如何比她敲木鱼快?
夭枝喝了口茶,润了润嗓子,颇有些干巴。
宋听檐垂下眼睫片刻,慢慢抬眼看来,“你自来不管这些琐事,可是算到了什么?”
夭枝对上他的视线,忍不住摸了摸鼻子,坦然道,“是算到了,算到你命中和槐玉有那么些缘分。”
他见她说完笑了一笑,慢慢直起身子,放下手里的果干,话里平静,“先生确实算无遗策,可我从不信命。”
夭枝微微一顿,这一年多对他也多少有些了解,他虽是温和平静的性子,但多少也有些刺的,除了认真时会唤她先生,生气的时候也总要叫她先生,颇有点阴阳怪气的意思。
宋听檐说着便不再提这事,起身往外头走去,吩咐下人去备菜。
他出去时还抱起了跟在脚边的踏雪,必然是带它去看鱼了。
宋听檐平日里性子虽温和无害,但还是有那么点会折腾人的,不对,应当是折腾猫。
他每每去看他那些胖乎乎的鱼,总要带上踏雪,踏雪看得见,吃不着就抓心挠肝的。
他看着竟能生出几分趣味。
夭枝着实是有些看不懂他这么个霁月清风之人的趣味所在。
夭枝看着他长身如玉的背影消失在门外,忍不住叹了口气。
这厮就是倔,天下人哪有不信命的,便是有不信的,吃的苦头多了,自然也就相信命了。
就好比你为了省二两银子不添衣挨着冻,亏待自己,结果冻病了,又花了二两银子去抓药。
这二两银子到头来还是花出去了,这就叫做该没有的就是没有,强求也无用,逆天改命是可以改命,但是要逆天而行。
有几个人能逆了天去?人人都能逆天而行的话,天下不就乱了吗?
道理是如此,可局中人怎会甘心?
只她性子懒,若是这局中人,既知命数已定,必定是不会再折腾,折腾来去都是如此,倒不如躺平了事,偷得浮生几日闲便算赚了。
夭枝慢悠悠将甜枣茶喝完,便将自己买来的玩意儿一一摆出来,其实这些玩意儿大抵都是凭她喜好买的,宋听檐什么玩意儿没见过,自然是没有特别喜欢的。
但夭枝总觉得他这府里太过冷清,尤其是往日幽禁的时候,那府里连人走动都没有,再没个热闹点的摆件儿,那简直比坟地还要冷清。
她往日做白事摆件儿的时候,好歹也是有唱戏的,再不济也有那些个小妖鬼们偷摸过来听戏,虽性子不会爱打架,但那热闹劲儿可是比他这王府要有意思多了。
京都阳气极重,自是没有那些小妖鬼敢来。
夭枝花了小半日整理好摆件儿,才去了外头整理她的盆栽。
平素她忙起来是没时间过来的,都是宋听檐替她打理,这些枝丫他没事便会修剪,浇水也一律都是他亲力亲为。
着实也很难想象,往日那般金贵的人,如今竟然还能养活这些枝枝叶叶的。
不过这些盆栽确实也打理得很漂亮,没有一点枯枝杂叶,都是生机勃勃的样子,便是这大雪天里也护得周全。
只是宋听檐不知晓,她在意的从来都不是这些盆栽养得漂不漂亮,她在意的是盆里头的土壤软不软,松不松?
不过这事她是绝对不会对他说的,谁人听见她养盆栽只为里头松软的土壤,只怕都会不解。
夭枝正松土,就听踏雪“喵”得一声,从墙角跑过,显然是看鱼被喂得极饱,它没吃着,气着了。
夭枝将土翻过,便听身后由远及近的玉佩清脆悦耳的细微轻碰声,院中的雪落得并不厚,踩在雪上很静。
宋听檐缓步走到她身后,看着她手上的动作,忽而开口,“今日天冷,土都冻硬了。”
夭枝全神贯注松土,“是啊,得多多松土才好。”
宋听檐没有再说话,不知何时,油纸伞已然撑在她上方,挡去了落雪。
雪落片刻,他才道,“先生当真是喜欢些子景,每每来此,总一门心思扑在这处。”
谁对自己睡的窝不多放点心思,她已然很是随性,像山门那蜗牛哥们日日背着自己的窝到处走,防贼似的,看得极紧。
她见他虽然平静,却似乎还是心气不顺,便看向他,“自然是要多花些心思的,些子景好看了,你看着心情自然也就好了。”
“我没什么心情不好的时候。”宋听檐平静开口。
方才不就心情不好了?还去磨砺猫儿,真当她什么都不懂?
她懂得可多了。
他那鱼一日三顿地喂,每每都是定了时辰的,哪有这般早不早,午不午的时候喂。
她自从有听心镯,如今对他喜欢吃什么喝什么,讨厌什么喜欢什么,都是一清二楚,只怕是比他自己还要了解他。
宋听檐性子太静,确实没有生气大怒的时候,便是生气也是内敛至极的平静,表面看上去可是一点异样都不会有。
倘若她没有听心镯,恐怕连他为何生气,为何不喜都弄不清楚。
“好,没有最是好。”夭枝喃喃道,开口问,“今日晚膳可有我的份?”
“膳房做着,都是你爱吃的。”
夭枝心中欢喜,他这儿的吃食可比她那好上许多,她在凡间本就没有多少银钱,靠着那点俸禄也寻不着什么好厨子,自己做的简直难以下咽。
夭枝弄好土,装模作样随意修剪枝丫,“边关战事吃紧,陛下日渐操劳,身子越发不好了,殿下可有何打算?”
“何需打算,父皇就算让我先探黄泉路,都已然是最好的安排。”
说来也是,这一年多来,他虽禁足,可总也有些莫名其妙的罪名落在他身上,即便不要他的命,也总是能折磨人的。
夭枝没有再开口,手中的剪子落在一处岔枝上,“咔嚓”一声响,烂枝丫从盆栽上滚落,无声落在雪地上。
“夭先生,太子殿下有事相商,马车已在外头候着。”外头小厮唤道。
宋衷君虽没有将宋听檐放在心上,但也没有不防备的意思,这府里头上上下下的人都换了一批,有不少是他直接送过来的人,都摆在明面上。
宋听檐闻言看向站在门外的小厮,明明依旧平静,面上也看不出任何变化,可无端就是觉得院中的气氛压抑了些。
“知晓了,去外头等我。”夭枝只能放下剪子,转头看向宋听檐,正要说话,他却先一步开了口,“膳已然备好了。”
夭枝说要走的话被他截到,一时有些愧疚,“你吃罢,只怕不会太早回来。”
宋听檐闻言看了她一眼,视线莫名浅淡,撑着伞便往廊下走去。
那伞是毫不犹豫离开了她的头顶,虽说她木头出生,皮糙肉厚不怕冷,但还是能感觉到头顶凉凉落雪的。
宋听檐进了廊下,将伞随手扔给下人,掀开厚布帘子往里头去。
夭枝见他头也不回进去,知晓他是不高兴她与宋衷君交好,毕竟在他眼里,是他先认识她的,她是他的友人,并不算宋衷君的友人。
如今她和宋衷君呆在一处的时间比和他呆在一处的时间还要长,叫他心中怎能舒服?
夭枝垂眼将盆栽旁的剪子并一应工具包好,转头进了屋里。
宋听檐就站在书案前提笔写字。
那长长一卷写着密密麻麻的字,全是佛经,心中亦是默念佛经。他是个极静的性子,闲来无事总会抄佛经、礼佛,连生气都颇为安静。
夭枝看着他俯身写字,外头的雪簌簌落下,显得屋里很静。
“我是太子的老师,他唤我,我总得去的。”
“先生要去便去,我不会拦着你。”
他说的平静,夭枝便也顺口接道,“那我去了,无事我便回来,顺道给踏雪重新搭个小柱子架耍着玩,这几日雪大,他总在外面跑,难免冻着。”
宋听檐闻言依旧在抄佛经,并没有任何反应。
这倒有几分古怪在里头的,往日温润如玉,也不知今日怎么了,似乎看她很是不顺眼。
夭枝无奈,只能放好手中的工具,正要掀开厚重门帘子出去,宋听檐却忽然开了口,“你觉得皇兄有国君之才吗?”
宋衷君是皇帝亲手教出来的,年少得来的嫡长子自然看重,也是用心教的,宋衷君自然并非寻常人,国君也当之无愧。
只是宋衷君这个太子当了皇帝之后,这些太子的兄弟可就难了。
夭枝想到这些,“你放心,我总会护着你。”
宋听檐手中的笔停下来,抬头看来,平静地像是陈述事实一样,“我知晓先生总会护着我。”
夭枝不知为何总觉得他话里有话,可再看去他已然低头继续抄佛经,俨然一副不理世俗的闲散王爷做派。
夭枝顿时只觉自己多想了,毕竟他的心声比她都还要静。
第45章 你与他越发交好,便与我越疏离。
夭枝到东宫坐了半柱香, 宋衷君才到。
他匆忙进来,衣上沾了落雪,由着宫人褪去斗篷, 和颜悦色看向她, 开口便是亲切之意, “老师久等了罢?”
夭枝摇摇头, “还好,不算久。”
他这处准备得周到, 知道她喜欢听戏,还专门寻了几个会唱影子戏的宫人给她逗趣, 若不是身为太子顾忌良多, 恐怕是会请个戏班子来唱唱戏热闹热闹。
宋听檐那处是没有这般热闹的,他府中若是有这等热闹, 只怕早被寻了错处下狱去了。
夭枝虽是有耐心的摆件, 但也喜欢热闹, 自然也爱听戏,太子果然是太子, 很是会揣摩树喜好, 这戏很是吸引人,凡间闲来无事,她有时甚至能听到半夜去。
他这厢进来,上回接到的影子戏也正好到尾声。
夭枝放下瓜子, 准备听听他的要事。
宋衷君见她这般动作, 便知晓她听够了, 摆了摆手让宫人退下。
待偌大的殿中只剩下他们二人之后, 他才开口,“山匪连日作乱, 我想替父皇解忧。且今日父皇面前又闹了这么一出,渚御史认死理非要弹劾了你去,他年纪大了,又是两朝元老,父皇也不好说什么。
是以我向父皇请命想要和老师一道去剿匪,父皇同意了,老师你与我一道去剿匪罢,免得现下总有人盯着你说事。”
那渚御史年纪大了,孤身一人,自和她一样无所畏惧,最是看不惯她这离经叛道、言行放肆之人,更何况还是女子,恨不得叫她将三纲五常刻在脑门上,着实有些许唠叨。
夭枝也觉可行,且那山匪如此棘手,不知从何而来,叫她有些不安,还得去看看才是。
“如此,便听你说的罢。”
宋衷君闻言当即笑起,难得不再沉稳,有了他这个年纪该有的模样,“老师放心,此次剿匪全包在我身上,你到了那处就好好歇息,想吃什么想玩什么皆好,成日里在朝堂上绷着,着实也累着你这性子。”
夭枝拿起一颗花生扔进嘴里,“往后可莫要说这大话,传出去叫有你好果子吃。”
宋衷君自然知晓,满朝大臣还有父皇都为此事烦恼,他却说这话,传出去不知得被编排成什么样,必然要惹父皇不喜。
只是区区山匪,他并不觉得有何难,只是占个地势优势罢了,待他去了自然有办法解决。
他收敛言行,神情肃然亲近,“我只会在老师面前这般,旁人面前自不会。”
夭枝顺道又磕起了瓜子,闲散开口,“在我面前亦不可。”
这一年多来,宋衷君做事极为妥当,既不会太过张扬,惹皇帝猜忌,又不会太过无能,惹皇帝不喜,中庸之道他是极为拿手。
以至于皇帝越发看重他,太后这一年多来虽有举动,但都被皇帝压下,二者依旧相互制衡,不过随着皇帝身子越发不济,开始越发急切针对太后母族,而太后一忍再忍,如今就等着宋衷君继位。
这一次若是剿匪成功,宋衷君便是毋庸置疑坐稳太子之位,皇帝也不可能轻易废了他。
皇子之间本就是一盛一衰,太子越盛,其他皇子便就越发衰败。
宋听檐的处境不容乐观,乌古族的宝藏寻了这么久,依旧毫无踪迹,是以宋听檐被禁足之时,太后没有再理会他,只派了身旁的嬷嬷送了补品来,安慰几句便就没了后话。
那一日,宋听檐站在院中许久,看着满地的补品,说了一句,“请皇祖母安。”
她不知他心中是什么滋味,只知道那日正好入秋,树上的叶子片片金黄,风一吹便没了根基般飘落而下,缓缓坠落在地。
宋听檐站了一日看尽落叶,心声平静得让人难受。
夭枝磕着瓜子,突然想起宋听檐今日问的话。
他应当是料想到了什么,或许是觉得太子登基之后,不可能再留他性命了。
夭枝想着便推了宋衷君一道用膳的想法,宋衷君向来敬她,特意亲自送她出来,“老师是要去贤王府吗?”
夭枝也不想瞒他,本也瞒不住,她开口话里提点,“我去看看,明日便启程总要交代一句,他刚刚解禁,恐会心绪不宁,只怕想到兄弟相残的事。”
宋衷君闻言不置可否,“安分守己自不会有什么兄弟相残的事。”他说着看了看她,忽然开口问,“簿辞每日礼佛,怎么没有给老师求道灵验的祈福符,为老师祈福。”
夭枝闻言倒没有放在心上,她毕竟是个神仙,如何还需要这些?
“他应当是不曾想到,且在府中自也无法。”
宋衷君却是认真,“信奉神佛的人怎会想不到这些,府中只他一人禁足,旁人可都是能走动的,吩咐一句便是,只怕是不曾放在心上。”
夭枝闻言一顿,竟也不知如何回答。
宋衷君也不再开口,扶送她上了马车,恭敬开口,“老师慢行。”
夭枝靠在马车里,透过被风拂起的车窗帘子看向外头长街。
天色已晚,这般雪天,夜间路上无人,便格外寂静。
宋衷君自不是简单性子,三言两语便让她有了疑惑,即便她知道他的用意,也依旧会琢磨这事。
信奉神佛的人,从小到大日日礼佛,从不行差踏错,这样的祈福之事不可能忽略。
常人都会费心去求,若是没有,那就说明他心中并没有她这个护他周全的先生存在。
但还有另一种可能,那便是他终日礼佛,永避世俗只是一个假象,他心中并不信神明,自然也不需要祈福护佑。
她想得到,宋衷君自然也想得到。
倘若是第一种,她必然会对宋听檐心生芥蒂,全心全意辅佐他。
倘若是第二种,那宋衷君必不会容宋听檐。
这第一种自然不可能发生,她本就是一过客,也自认和宋听檐就是君子之交淡如水,倒也没到他不替自己求福,便心生怨怼的地步。
这第二种也是必然不可能的,毕竟她对宋听檐心声了如指掌,他有什么想法,她又怎么可能不知道?
宋衷君应当也是算着第一种,否则早就容不下宋听檐,他和宋听檐一样,都不喜她和对方太过亲近。
夭枝想到这处,只觉前路漫漫,且这些日子太过平静,平静到让她有一种山雨欲来风满楼的直觉。
马车到了贤王府外,府中解禁之后,也没了昔日的热闹,依旧冷冷清清,大雪夜里便更盛。
她下了马车进府,侍卫连忙上来替她打伞。
她快步到了廊下,抖下厚披风上的雪,“不必撑了,殿下呢?”
侍卫忙道,“殿下在屋里。”
夭枝径直进去,越过中庭,里头也是安安静静,连下人都没了踪影,只有廊下的灯笼被风吹得轻轻摇晃,显得这雪夜越发寒冷。
因为禁足的缘故,他越发喜静。
夭枝去了主院,屋里也只亮了一盏灯,昏黄光亮的烛火从窗子透出才有了几分暖意。
她上前,屋门还开着,外头寒冷,厚厚的布帘子下,卷出屋里头的暖意。
她掀起帘子进去,打头便看见踏雪窝在火炉子旁睡觉,再抬头便见宋听檐坐在桌前看书,桌上还摆着古董羹,周围摆着各色各样的菜食荤肉,两旁摆着碗筷。
宋听檐见她进来,放下了手中的书,“坐下用饭罢。”
夭枝倒也没有客气,脱了斗篷上前,在靠榻上坐下,舒服地往后一靠,“你一直等着,可等久了?”
宋听檐将菜放进古董羹中,“不久,若不回来,我会着人去唤你。”
夭枝也没有意外,确实像他能做出来的事。
因为乌古族的宝藏,皇帝太后双双施压,他被冷落至此都未曾服软,着实执着,更何况是这点小事。
她吃了口他夹过来的羊肉,鲜嫩的羊肉还裹着热烟,入口软嫩极鲜,她不由赞叹,“好吃。”
宋听檐端起酒壶替她斟酒,缓声道,“这般雪天,你见天地来回奔波,最适合喝些酒暖暖身子。”
夭枝吃着肉,总感觉他这话里有那么些嘲弄意味在里头,只怕还生闷气,他性子虽好,但偶尔气性大了,也是很扎手的。
夭枝看了他一眼,端过小酒盏一口喝下,这酒入口极烈,她只觉辣嘴,才刚喝下就有些没缓过来,热意直接冲上了脸,喉咙也呛得有些难受。
她压了压竟没有压住,辣意只往上呛,一时猛咳起来,隐约感觉有人在她身旁坐下,伸手轻拍她的背。
夭枝一顿,抬头看去便见宋听檐靠坐在榻,一腿支去,手靠在膝上,皙白修长的手指随意往下托着酒盏杯沿,一手在她后背轻轻拍着。
这般姿势着实暧昧,闲散姿态看着莫名风流,像是一边品酒,一边揽着美人。
他垂着眼,手上动作轻缓,并没有看她,不知在想什么?
夭枝没有防备他这般近,视线落在他如玉的侧脸,看见他垂下的长睫在眼下投出一道阴影,越显眉目如画,一时呼吸都顿了顿,竟忘了咳嗽,她下意识往前避开了他的手,只觉有些烫人。
宋听檐才停下了手,转头看来,“如何了?”
“好多了。”夭枝只觉他太近,似没有往日那般分寸,面上烫得越发厉害,也不知是这酒,还是旁的什么缘故?
宋听檐收回了手,似乎并未觉着有何不妥。
夭枝这才平了心绪,面上的热也退了些。
宋听檐端着酒盏也是浅尝即止,他素来也只喜饮茶,并不常喝酒。
外头的雪越下越大,屋里越发暖和,屋外有雪,屋内卧狸猫,这般闲散的日子倒让夭枝有了几分喜欢,她有时总想,若是不回九重天了,好像也没有什么。
她在人间当个闲散神仙,其实也是愿意的。
宋听檐将古董羹中热好的菜夹出,放到她碗里,“先生在想什么?”
夭枝几杯酒下肚,只觉意识有些朦胧,说话便也直白了些,“明日我要同太子一道去剿匪,若是慢了,许久才能回来,你……”她欲言又止,总觉一切都太过顺利,尤其是皇帝,也不知是不是他身子不适了,便只能专心对付太后一族,宋听檐便也不再管了,所以才解禁。
踏雪许是闻到味,悠悠转醒,往他们这处走来,轻“喵”了一声。
宋听檐烫了块肉扔给它,让它尝尝味,“剿匪一事危险,你要护自己周全,别冲在皇兄前面。”
“我自是知晓。”她这一年多来并不平静,皇帝身子越不好,疑心越重,一天一个主意,眼里容不得钉,更何况是宋听檐这样偏向敌人的儿子。
酆惕这一年来又远在禹州重建灾区,无法回来,这差事便落在她一个人身上,她为了护住他,自是花了一番心力。不过好在皇帝如今像是没了执念,毕竟乌古族去探了几十次,次次皆是全军覆没,吃人的神秘传说真真实实展现在眼前便越发可怕。
再加之皇帝屡次试探于她,想要她带兵前往乌古族探寻宝藏,毕竟她也曾从乌古族中安然出来。
夭枝自然是不可能再去乌古族,她便借口他们一行人之所以能安然无恙出来,乃是因为有一个族中人相帮,如今生死未卜,不知去向,这皇帝自然相信,因为宋听檐也提过。
嫪贳也确实存在,只是不知去向。
皇帝找不到嫪贳,虽有心让她去试试,但她历来在皇帝面前的表现就是那种歹毒到丧天良的感觉,再加之她确实有料事如神的真本事,好几次都不费吹灰之力料出关键。
例如边关战事的胜机,边关蛮夷屡次扰乱国境,又占着山峰险峻地理优势,强攻不下,若不是夭枝准确算出天象,好让边关利用恶劣天气围困蛮夷,打了几番平手,只怕是屡屡吃败,消磨士气。
诸如此类的事太多,她无意在官职往上走,也不在朝中结交官员,且还屡屡树敌居多,朝中看不惯又干不掉她的极多,什么也拿捏不了她,皇帝也不敢放她走,唯恐旁人得了她去谋划。
再加之寻找不到宝藏,又损兵折将,朝堂上已有怨言,皇帝应当是已经打消了主意。
至少他解了宋听檐的禁足,想必是不会再为难他,这次前去剿匪她也稍心安些。
太子在命簿里并没有这场剿匪,她更不可能出力,免得违反了什么,一路游山玩水,过去看看戏便好了,算是公派摸鱼,师兄最是会如此办,每每来见她忙得跟狗似的,便总是显摆他自己过得有多舒服。
每每如此,她都觉得惋惜,当初就应该留下来盯着他做公公,如今倒可惜了,那回叫他逃了。
夭枝便琢磨着不如直接累死,她如今背负巨债,她死了,师兄必心痛如刀绞,他最是爱财,此乃他的命门。
夭枝浅浅说了这个想法之后,滁皆山见她为了踩自己命门,连自己都想杀,一时沉默了许久,良久才匪夷所思说出一句话,‘你上辈子是蝎子尾巴上那根针罢,毒到从你身边路过都得死一死才能了事。’
夭枝不太明白,她也没要他死,只想死的时候顺带着踩踩他命门,何错之有?
宋听檐看着踏雪咬肉,抬眼看来,“父皇应当不喜你与我交往过密,往日私下倒不会叫人知晓,如今刚解禁,你光明正大来,难道不怕影响仕途?”
他必然是真的不解,人在凡间便在局中,仕途是凡人最为看重的,那便自有他的规则,官场的规则便是往上,往下那叫仕途不顺,前路坎坷。
夭枝有些头晕,她伸出食指摇了摇,“这里所谓的仕途于我来说不过是过眼云烟,我真正的仕途在别处。”
宋听檐面上没有任何波澜,只是轻声地重复了两个字,“别处?”
夭枝见他看着她,有些惋惜。
他着实好看又性子温善,可惜快了,他的命簿快到尾声了。
她伸手搭上他的肩膀拍了拍,“簿辞,总会过去的,再难也不过就是这些时日。”
他这命数短浅,苦难却众多,旁的凡人有盼头,可他却永远不会有。
夭枝一时心中有了几分叹息,也不知是不是有些醉了,她晕晕乎乎往一旁倒去,宋听檐伸手扶住了她,揽着她靠在怀里。
夭枝被强行扶着靠过去,只觉脑袋枕着人的胳膊虽坚硬却温暖,很是舒服,便顺着躺靠下。
宋听檐随意将她揽在怀里,低头看着,视线落在她面上,一字未言。
夭枝眼睛将闭未闭,昏昏欲睡,她伸手轻轻揉眼,想清醒些。
宋听檐眼睫轻抬,抬手抓住她揉眼睛的手指。
夭枝疑惑,想要抽回手指,却被他抓住不放,似逗猫一般。
她看向他,眼中难得迷惑反应不过来,却见他极轻而直白开口,“不要再做皇兄的老师……”他薄唇微启,面容温润如玉,眼中却平静到有些冷意,“你与他越发交好,便与我越疏离。”
夭枝慢慢睁开眼,她意识虽模糊,却也知晓他的意思,宋衷君已经拥有很多,他拥有皇祖母的爱,拥有父皇的爱,拥有母后的爱,拥有太子之位,将来还会是皇帝。
而他什么都没有,不止没有,还不受长辈喜欢,他没有母族,常坻是他的侍卫,与他一起长大,却不知被逐去了何处,一年多了也未再回来。
唯一一个一起经历过生死的友人贺浮也一直在战场上奔命,而青梅洛疏姣早已被家中勒令不得与宋听檐接触。
他如今是真真切切的一个人。
是以才会将她这个生命中的过客看得重些,只有很难拥有的东西才会成为一个人的执念,自古以来都是如此。
夭枝手指被他握得牢牢的,有些烫人,她唇齿间含糊承诺道,“我与你,与褍凌是不同的……,我虽……虽是褍凌的老师,但我如今……一直护着的只有你一人,若换成褍凌是你如今的处境,我……我是决计不可能管他的。”
夭枝没有说谎,虽说是差事,可她确实只管宋听檐一人,宋衷君自有他的所管仙官,何需她管?
她想要收回手指,可宋听檐不让,这酒太烈,叫她眼皮都撑不开,她说着说着便意识模糊,彻底睡去。
宋听檐揽着她,视线落在她面上,久久都没有说话,片刻后,他薄唇微动,似根本不信般缓缓开口,“我总会信你的,但愿别叫我失望。”
屋里只有火烛燃烧的细微声响,安静得能听到外头的落雪声,显得他轻缓的声音有些浅淡。
第46章 他只怕是撑不住了。
夭枝不过一盅酒便昏睡过去, 再醒来已然是天亮。
她睁开眼看着陌生的床顶有些出神,又看了一眼周围,她躺在床榻上, 和衣盖着被子, 是熟悉的檀香味。
她坐起身看了眼, 果然是宋听檐的床榻, 这被子还有暖意,往日都是宋听檐睡的, 如今她睡,只觉过于亲近。
昨日她应当是醉了酒, 他竟直接让她睡在他的床榻上, 着实让她有些不自在,毕竟往日她若是留宿都是睡在盆栽里的, 太暖和软乎的她也不喜欢。
夭枝坐起身只觉头疼欲裂, 抬起手看了眼自己的食指, 想起昨日他抓住自己的手指不放,她怎么挣扎都抽不回。
她作为树的习惯是不太喜欢别人碰自己枝丫的, 因为她很容易骨折。
可不知为何, 再加之她想揉眼,想要抽回手指,他却像没听见一般,故意抓住不让, 莫名让她觉出几分恶劣, 感觉他像逗猫儿一般。
再后头便意识模糊了, 她脑中忽然想起什么片段, 她慢悠悠起来往外面走去,果然看见一个搭得十分结实的小猫桩子, 这必然不是短时间能搭好的。
她拍了下头,果然喝了酒,神仙也要误事。
真是旁人夹菜她转桌,竟让宋听檐自己一个人搭了一夜桩架,好在他是凡人,只入轮回,否则她只能在地府谋个闲差了。
夭枝晃了晃头,试图让自己清醒些,现下看天色,已快近正午。
昨日宋衷君说过,剿匪事急,今日正午便要启程。
夭枝当即拿起斗篷往外走去,才过垂花门便迎面碰上宋听檐,险些撞到他手中端着的碗。
她往后退了一步,才没撞翻碗,“我得走了,如今多事之秋,陛下虽没有再关注乌古族的事,但你也最好不要外出,万事小心为上。”
“我知晓。”宋听檐将手中的碗递过来,“醒酒汤。”
夭枝倒不奇怪,他虽说一贯金贵,但每每却极为周全。
她接过他手中的碗,不烫不凉正正好,显然是刚刚熬好才端过来。
她一口喝下,随手将碗放下,将手里的斗篷披上,“我走了。”
宋听檐忽然伸手而来,指腹擦去她嘴角的水泽,似不经意触碰到她的下唇,抚过带着几许不同柔软唇瓣的触感。
夭枝微微一顿,看向他,有些没反应过来,嘴角水泽便被他抹去。
她一时晃神,只觉他实在越来越与往日不同。
宋听檐面容温和收回了手,像是寻常,“我送你。”
夭枝抿了抿唇,便也忽略唇瓣触感,想起昨日他搭了一夜猫架,本是想让他歇一歇,却不想他没有提起。
她也不知他为何一夜不眠搭猫架,难不成这酒还不够烈,他喝了竟也不困倦?
她随着他一道往府外走去,可却莫名觉得他安静得过分,从昨日到今日皆是如此。
可他往日也性子静,若说不同,也着实说不出来一二。
他们到了王府门口,已有马车停在外头,夭枝思绪有些乱,下了台阶转头看他,“进去罢,不必送了。”
宋听檐身上披着白色狐裘斗篷,里头身着月白长袍,腰间系着金丝暗纹白玉带,坠一块冷玉,简单到没有过多的色彩,却越显矜贵。
他伸出手,指间上挂着半大的小胖鱼玉,雕得很胖乎,“我雕的,本想等你生辰之时送给你,可惜你并不记得自己的生辰,此去路上无趣,带着玩罢。”
这鱼倒做得很是可爱,和他湖中养的那些鱼一样的胖乎,她平素里闲来无事看他喂鱼的时候,就很想摸摸那些胖乎乎的鱼。
夭枝瞬间被转移了心神,惊喜伸手接过,挂在手间晃了晃,剔透的青玉,里头似有水光流动,这鱼雕得活灵活现,似在水中游动一般,别致可爱,比先前碎掉的两半玉更有几分生趣,一看就是用了心的。
这玉必然名贵,可雕成这个样子,若拿去抵债,她可真是舍不得,“你竟还会雕玉,真好看,难为你费心了。”
“幼时便会,只是如今生疏了。”宋听檐看着她,一派的温文尔雅,话间却过于平静,“厹山很冷,你要保重。”
年幼便会,难怪能雕得这般好。
“春日花开之前,我必会回来。”夭枝握着手中温润的凉玉,笑了起来,只觉这场雪化后,春日很快就会来了,她得早早回来。
宋听檐站在雪中,平静目送马车远离,成一道黑点消失在长街尽头,才转身进府。
彼时,他已落了一身的雪。
他缓步回到院子里,踏雪极为新鲜地踩着昨夜搭的猫架子玩了起来。
他上前伸手拂过猫爬架子上积着的雪,看着踏雪舔毛,“这雪恐怕不会停了。”
他话音刚落,外头便传来脚步声,刀剑佩在腰间随着走动发出声响由远及近,下一刻,一群人出现在院中。
当头一中年男子身穿官服,看着宋听檐,肃然开口,“圣上有旨,贤王通敌卖国之嫌,人证物证俱全,请与微臣回大理寺核查。”他说完,伸手做了个请的手势,神情却俨然对待犯人一般,“王爷,请罢。”
宋听檐站在原地听他说完这句话,他看向空中洋洋洒洒飘下雪花,依旧安静无声。
雪花落下,仿佛一瞬间慢了许多。
…
夭枝跟上宋衷君的队伍,在官道上一路前行,雪越下越大,路途漫漫。
她在马车里无所事事,便越发对宋听檐送的小胖鱼玉佩感兴趣,实在无法想象,他这般瘦长的人,竟总喜欢这么胖乎乎的鱼,还雕得这般讨喜。
她挂在指间摇晃着玩了一会儿,才忽然发现宋听檐这是将她当成孩童哄了去罢,她还玩得不亦乐乎。
这可是大忌。
司命办差上的大忌。
她当即收了起来,片刻后又着实无聊,重新拿出来把玩。
反正已经收了,玩便玩了,一只玉佩还能出什么事不成?
队伍走了三日,马车一路摇摇晃晃跟着,等到半路歇脚的地方,夭枝才听到京都传来贤王通敌的消息。
她人都恍惚了几分,这是被偷家了?!
他好好的,怎么就通敌了?
这皇帝老儿简直无耻,对宝藏竟没有死心,难怪这般容易让她离开京都,原是调开她,好逼问宋听檐!
宋衷君在一旁见她拿着筷子一直不说话,面色难看得不像话,他沉吟良久才开了口,“老师若是实在不放心,便回去看看罢,通敌不是小事,自然是有证据,大理寺才会拿人。”
夭枝必定要回去,只是多少也担心宋衷君,认识这许久,他待自己也极好,总不能一字不问,“我若是走了,你这处?”
“父皇本就想考验我的能力,老师不在,岂不是更能看出来?更何况若有问题,我还可以请舅公帮忙。”宋衷君倒不担心,他并不觉得这一山土匪能为难倒他。
夭枝便也当即站起身,不再耽误时间,“既如此,我便先回去看一看这事情究竟如何?”
宋衷君虽然不知是何情况,但心中明白通敌之事何其严重,既然传出来便没有回旋的余地,让老师回去也无妨,只当是见见自己这个皇弟最后一面,往后老师也不会再分心,自也是好事一桩。
宋衷君亲自送她出屋,又派人护送她回京都。
夭枝带着几个人匆忙回头,却不想半路上,雪还越下越大,只能暂且停下。
她在驿站等着前头探路的侍卫回传消息。
可前头的雪越下越大,漫山皑雪,不消多时,前头探路的侍卫便回转而来,“先生,前头大雪封路已然过不去了,所有路面结冰湿滑也行不了路,只能等雪尽天晴之后才能动身。”
夭枝披着斗篷站在屋檐下看着漫天飘下的雪花,一片一片源源不断,眼前尽是皑皑白雪,别无一物。
她心中越发焦急,她知道这雪一时半会儿停不了,她能等,可宋听檐能等得了这么久吗?
身旁护卫见一贯掌控大局不见丝毫为难的太子老师如此,开口劝道,“先生不必担忧,贤王殿下此事一时半会儿不会有变,必然是重重关卡审查而来,先生晚些到也必然来得及。”
夭枝看着远山皑皑,映入眼帘的官道一片雪白,已不见往日风景如何。
她观天象片刻,黛眉微蹙,喃喃开口,“只怕难为。”
雪停之后,冰化之时才能行路,这三日多的行程,竟走了七八日,等回到京都,事情已经从轩然大波归于平静,仿佛一切尘埃落定,无人再提起这事。
可宋听檐还关在大理寺狱中,没有音讯!
夭枝特地去了趟大理寺,就连门都没能进去就被拦了,只言人证物证俱在,如今只等贤王殿下开口认罪。
这罪从何来?
他一个幽禁于府内一年多的闲散王爷,才出来多久去何处通敌?
简直荒谬!
夭枝欲进宫请见皇帝,却连宫门都进不去。
皇帝派太监传了话来,言她是协同太子带兵剿匪,如今无令回来乃是擅离职守,若是还不前往厹山便要治罪。
这话意思明白,若是她再硬要闯宫,她也照样要下狱治罪。
她若是进去了,那便真的要将差事办砸了,酆惕远在禹州,而她要是进去了,更没有人能拉宋听檐出来。
夭枝连忙恭敬开口,“陛下的旨意自不敢违背,只是臣和太子殿下走散,路上又遭大雪拦路,实在无路可走只能暂且返回多准衣食,等雪停之后下官便出京都,追上太子殿下。”
此话一出,便没有什么无令返回之事,她只是因雪封路不得已耽误,并没有不尊圣意,只要雪还在下,她就有理由等上一等。
只是这大雪随时都会停,她时间有限,务必在雪停之前将宋听檐救出。
夭枝心中细细盘算,只觉为难。
大太监闻言眼皮微抬,看了她一眼,眼中深藏精明,话里有话提醒着,“夭大人是聪明之人,聪明人都知道明哲保身。大人还是赶快前往厹山,祝太子殿下一臂之力,立了功劳便能升官,仕途便也平顺,与大人无关的事,又何必掺这一脚,平白惹上祸端?”
夭枝亦没有反驳,平和开口,“公公说的是,多谢公公提醒。”
大太监不再多言,转身进宫里复命。
夭枝站在宫门外半晌,只能先回了先生住所,酆惕远在禹州赶不回来,好在这半年来他举荐了官员回来,正好可以帮上一帮。
夭枝进了院子,一青年官员已在院子里等着了,她直接在院子里的石桌旁坐下。
这季尧安在禹州水灾时,她就见过,能力极佳,办事妥当周全,如今在都察院下做些简单的事务。
他上前递上卷宗,头脑清晰解释前因后果,“王府的护卫说那日在正门口看见王爷与祖孙三人通信,还交传信物玉佩,有人查出那祖孙三人乃是外邦人,如今这玉佩便是物证,玉佩里头掰开是一纸条,纸条里写的是胡语,泄露了我朝的布粮草之地,乃是王爷通敌的证据。”
倒是有心栽赃,就不怕没有说辞。
夭枝瞬间想起那日在府外看到了祖孙三人,她自然清楚绝对不可能是什么外邦人,更没有什么通信一说。
她心中一惊,竟是一解禁就下套了,还真是见缝插针,这估摸也就是宋听檐唯一一次接触外人的时候罢,那玉佩到了别人手里,想说里面有什么自然都可以。
这般只要找到人,便能分辩一二。
“那祖孙三人呢?”
季尧安闻言三缄其口,一副不敢说的模样。
夭枝心莫名一沉,不好的预感涌了上来,“不会是……”
季尧安气微微下压,溢于言表的无力,低声开口,“太后娘娘得知此事勃然大怒,以奸细之名下令杖杀那祖孙三人,连带他们在中原家族中的一干外亲全部杀之,如今尸首都没人敛!”
夭枝如雷轰电掣一般,僵在原地,脑中皆是空白。
她想起那祖孙三人的慈爱相亲的样子,只怕家中亦是和谐,这么鲜活的人转眼之间便全死了。
一时间气向心头,竟有些缓不过来,她第一次感到皇权的无情和可怕,在这面前万物不过是蝼蚁,一句话就能决定生死,寻常人连辩驳的机会都没有。
夭枝莫名觉得这冬日太寒冷,竟然让她都感觉到刺骨的寒意。
季尧安继续说,“太后娘娘说了,若是贤王当真通敌,必不姑息。”
好一个必不姑息,如此道貌岸然!
他们就如此笃定宋听檐会知道宝藏捷径?
不过事实如此,毕竟他们知道只有宋听檐一个人看见宝藏,便不相信他能这般容易进去,必然觉得有捷径。
乌古族那处铜墙铁壁无路可进,那么只能从唯一知道的人这里下手。
倘若真的有捷径是最好,若没有,如此所行也不亏。
皇帝可以除掉这个跟随太后的儿子,又能趁机逼问宝藏捷径,如今多事之秋,边关频发战乱,又有山匪作乱,先得宝藏者便得先机,他已然没有多少时间等,自然要冒险一为。
而太后顺之而为,也是欲将路全部封死,待宋听檐死后,再给其翻案,那么大理寺所有皇帝的人便可以下马,皇帝也会背上年岁渐大,昏庸无能的罪名。
而她还是可以做一个被刻意蒙蔽,大义灭亲的太后。
她牺牲一个棋子,可以布一场局,何乐不为?
夭枝手慢慢握住石桌边缘,用力到指尖发白,桌上的积雪冷意瞬间透到骨头里。
她修行这么久,头一次尝到怒极滋味!
这皇帝和太后虽不是真母子,可这狠毒是胜过真母子!
这一次恐怕无论宝藏是有还是没有,宋听檐都未必能活着出来,他只是他们可以随意牺牲的一颗棋子罢了,何来不舍?
“夭枝。”
门外一声极低的轻唤。
夭枝转头看去是洛疏姣,她做了丫鬟打扮,穿得也单薄,应当是偷跑出来。
她见她这小院里头只有两人,便推开门快步走近,“你可知道情况了?”
夭枝点头,心中又沉又怒,还未从刚头的情绪中抽离出来。
洛疏姣在家中显然听到不少消息,一开口眼泪已经掉下来,“爹爹说大理寺狱用了刑,下手很重,薄……殿下不知能不能撑到……”她毕竟是洛家人,不敢牵扯太多进去,唯恐连累家中,只能连称呼都换了。
夭枝听到这话只觉周围声音都变慢了,传到耳里却格外清晰。
凡间牢狱刑罚她知晓,屈打成招的手段很多,见血的,不见血的都能轻易要了人命。
宋听檐这一年多的禁足,身子并不算多好,只怕是撑不住的……
第47章 既唤了先生怎能不管?(二更合一)
幽深的牢狱里只有高处一扇小窗, 灰蒙蒙的光照进来,人就捆在木桩上,手脚皆栓着铁链。
狱吏在前头踱步, 终是开了口, “殿下何苦执着, 早早认了, 都不需要吃这么多苦头。
便是王孙贵胄又如何,进了这里便是废了, 哪还能全须全尾地出去?”他说到这处,宋听檐没有理会, 只有身上的血还在往衣上溢, 神情默然,连个眼神都未给。
狱吏见状也恼了, “殿下既如此, 那我们便只能继续用刑, 用了刑总归是能问出话来的。”
他将刑桌上带了爪子的铁链拿起,那铁链极粗, 铁爪尖锐锋利, “殿下莫怪,我等也没有别的办法,若是问不出所以然来,上头怪罪下来, 我等也不好交代。”
同行的狱吏见他拿起这刑具只觉不妥, 此人最是喜欢听人哀嚎求饶, 是出了名的酷吏, 尤其这些王孙贵胄,他更是妒恨难掩, 如今人到他手里必然是要吃苦头,更何况这还是圣意,更是有恃无恐。
他想了一想还是有些害怕,压低声音提醒,“老庞,他毕竟是二殿下,若是做绝了,往后……”
老庞掂了掂手里厚重的刑具,“你以为人进了这里还能出去,通敌叛国此等大罪,证据确凿又如何能翻供,若是翻供岂不说是陛下的错?陛下怎么可能有错?”便是有错,亦是无错。
老庞看了眼宋听檐,他已经迫不及待想要听到这些高高在上之人的求饶,该是如何有趣,一时只觉得他胆小怕事,“陛下和太后娘娘都不管了,你还怕什么?”
那狱吏默了默,似乎思索几番才开口将人说了出来,“那位太子的老师夭先生是位能人,在陛下面前都能说上几句话,她也是贤王殿下的先生,屡次护他,此人为人处事极为狠辣,她回来若是知道,只怕她会将我们……”
老庞素来掌管酷刑,都是他威胁旁人,哪来的人威胁他?
“我们都是朝廷命官,那娘们还能怎么了我们不成,且我们都是依照圣意做事何罪之有,她还能无法无天报复了我们去?
寻仇朝廷命官,她难道就不怕头顶的乌纱帽掉了?”
宋听檐闻言慢慢抬眼,眼中却是平静,他自然也不觉得会有人能做到如此地步。
毕竟他们非亲非故,更何况在这皇城之中,便是血脉相亲也一样照杀不误。
老庞这话落下,身旁狱吏没有回答,毕竟若照如此说,那人还真是做得出来。
此人之歹毒在朝堂上都是有闻名的,近日最让人匪夷所思的便是以焚烧人尸为粮草化肥,若不是太过无人道,陛下说不准就纳用了。
此人歹毒就歹毒在她总围绕人身上做文章,出的主意不是拿人烤,就是拿人炸,如同做菜一般,丧尽天良。
如此可怕之人还是世外高人,算天算地卦卦精准,陛下对其深信不疑,这样的人如何说得准?
说不准人不需要掉乌纱帽,几句话就能翻了这大理寺上上下下的官吏。
老庞安静了一瞬,想了想虽有些害怕,却终究落不下面子,“你怕这些权贵,我可不怕,我是秉公办事,行得正,站得直,你若是不敢,我得了供词的功劳,可不会算你的!”
他这般说着便要上前行刑,那狱吏听闻此言犹豫片刻,终是准备为了仕途平顺,冒险上前。
二人一左一右,一道将铁爪搭上宋听檐的肩膀。
老庞阴恻恻笑道,“殿下,这道刑下去可比前头那些可怕多了,这可是生不如死,您若是后悔了,不如就认了罢。”
宋听檐讽笑开口,“何需我说什么,不是早就定好了?”
老庞见他似怕了要松开,心中一喜连忙开口,“殿下可想好了想和陛下说的话?”
宋听檐垂下眼,乌发垂落面庞,“自然有,你们一字一句报去。”他话间又轻又缓,似费尽力气,“儿臣所愿,祖母安度晚年,别无所求,别无所言。”
老庞瞬间阴了脸,不信有人到了这里还能风度依旧,他满面凶狠,“呸!还当自己是皇子,既到了这里便是连狗都不如,也别妄想出去了,上头可说了,对通敌之人不必手软。”
宋听檐长睫微抬,微微苍白的唇角弯了弯,眼中却没笑意,只余讽刺苦意。
老庞见他还能笑出来,厉声喝道,“动手!我们听听殿下会不会学狗叫?”
狱吏犹豫,“这……”
老庞怒喝,“怕什么,他进了这里便让他横着出去,哪还有东山再起的机会?!”
王孙贵胄娇生惯养,受不住牢狱之苦,残了也是常事,没人会追究。
贤王不受圣眷,太后都亲自处死了奸细,怎可能理会他,难道那区区一个虚职女先生,还能有通天的本事进来这里不成?
狱吏一听便也想通,上前与其一道,下一刻,尖利锋利的铁爪便刺进肉里,二人跑向其后将铁链用力一拽,铁爪瞬间收紧,猛地抓穿肉,直直固住里头的骨头,只要轻轻一扯,便能痛不欲生。
宋听檐闷哼出声,脸色瞬间苍白,额间皆是冷汗,难以忍受的彻骨疼痛。
老庞凌虐上位人的刺激冲上来,他一边拉扯,一边嘲笑,“殿下往日阳春白雪知道这是什么刑具吗?
这在咱们狱中可是好东西,名叫牵狗绳,牵一下便听狗叫一声,殿下不如也学声狗叫来听听,若是学得像,我们便松开链子放过殿下。”
说话间,二人还在用力拉扯,宋听檐手慢慢握拳,指节用力到泛白,硬是一声不吭,白色里衣瞬间染遍血红。
…
“当真是这么说的?”皇帝沉了脸问。
回禀的官员连忙应声,“殿下自始至终都未提及乌古族宝藏,是铁了心求陛下让太后娘娘安度晚年。”
皇帝盛怒,手掌直拍桌案作响,“好!好一个安度晚年!倒是硬气,既如此,那便把旨意下了,朕也不需要偏向外人的儿子。”
大理寺官员闻言一顿,自然明白其中意思,连忙俯身应道,“微臣明白。”
…
夭枝在院中坐了许久,才通过石凳上的凉意觉出几分冷,她越想越觉不安。
强行闯宫恐怕不妥,皇帝如此疑心,只怕更保不住宋听檐,她站起身看向季尧安,“我务必要进宫,只要能面圣,我就有办法说服陛下。”
季尧安自然无计可施,“我知先生能耐,但陛下必然也知,是以绝不会见大人。”
夭枝踱步回来一趟,不死心开口,“我写道折子,你先替我递去。”
“好,大人放心。”季尧安闻言愿意勉力一试,但无法保证能不能成。
夭枝一边往外走,一边开口,“分开行动,我传拜帖,一家家地求,陛下不见我,难道还不见其他朝臣。”
季尧安伸手作揖,“大人言重,贤王殿下心善温润,自不能蒙受如此冤屈,下官这就去办。”
季尧安匆匆离开,洛疏姣放不下心,上前来,“夭枝,我与你一道去。”
夭枝心绪不宁点头,随她愿意,她在自也有情劫发展余地。
雪天寒冷,青石板上已经铺了厚厚一层雪,整个长街青瓦都叠着雪,水墨一笔只余灰白。
夭枝站在渚御史府门前安静等着,不过片刻,竟是老大人从里头出来,他这分明是一身外出的打扮。
夭枝有些意外,当即迎上去,“渚大人可是答应与我一道进宫面圣了?”
渚御史白须白发,看见她便吹胡子瞪眼,“夭大人还敢来我这处,着实是脸皮不薄。”
夭枝也不在意他这般脸色,郑重开口,“大人,我此行来是为了贤王殿下,你我都知晓,闲云野鹤之人是做不出来通敌之事的。”
渚御史闻言沉默下来,显然也知道她的话没有问题。
夭枝见他似乎动摇,当即伸手作揖鞠了一躬,“还请大人随我一道进宫面圣,将此事与陛下说清。”
渚御史闻言眉间眼角的皱纹更深了几许,他摇头开口,“此事人证物证俱在,需得拿出个证据才能翻供,你什么都没有,就算是见到了圣上又能如何?”
他说完便要走,夭枝心中急切,上前拦住,“翻供我自然会找出证据,只是这般天寒地冻又用了刑罚,殿下在牢中恐怕是熬不过去,总不能等人死了再弄什么清白之名,那用这清白有何用?”
渚御史理了理白须,面色凝重,“此事我着实是帮不上忙,夭大人请回罢。”他说着绕开她,直接上了停在府门前的马车。
夭枝一时凝重非常,她只能求这些文官谏臣与她一起进宫,皇帝不可能拒见这些人。
凡间皇权至上,若是私自闯宫,以皇帝多疑的性子,必然不会听她说话,还是要让皇帝不得不见她才行。
渚御史孤身一人,没有家族牵挂,自然敢与她一道伸冤,所以她才会头一个就来寻他,可若是他也拒了,那旁人又如何敢来?
而且命簿里根本没有这一段,这是凭空出来的,也代表着她无法控制……
她一时心乱,“渚大人,此前我言行无状,但此事求你帮帮殿下,他自幼也是你看着长大的,如今当真是冤枉,他禁足多时,又去哪里通敌!”夭枝急忙上前,回答她的却是马车帘子放下,隔开了她的视线。
再无办法,只能抓紧时间找下一个,只要有一个答应,她进宫见皇帝就多一份希望。
雪越来越大,青石板上的雪也由厚转深,踩上都能发出嘎吱嘎吱的声响,这个寒冬冷得彻骨。
夭枝等在府外,撑着伞的手都僵了,她看了眼身后的洛疏姣,“太冷了,你去马车上等着罢。”
洛疏姣是真冻得受不了,她裹着厚厚斗篷,也依旧缩着身子,“那你……”
“进去罢,求人的是我,你站着反而被人认出来。”她为显诚意,必须要站着雪里,且为了最快得到他们的回复,她连毛裘斗篷都不穿地站着。
这么大的雪,他们自然不好让她等太久。
夭枝安静等着,没多久尚书府便有管事拿着拜帖重新出来,“夭大人,我家大人并不在府中,抱歉了。”
夭枝心一沉,自然知道这是托词。
一家不肯只能换一家,往日点头之交的,关系好的,或关系不好的,她都一一上门,却没有一个愿意见她,应该说没有一个敢见她。
所有人都知晓,这事沾不得。
“夭大人,我家老爷身体有恙,故不能见人。”
“大人,我家大人今日刚告了假,已经随夫人一起回蜀东祭祖。”
“夭大人,您请回罢……”
诸如此类的推脱之言多了,她听了上一句,便能知道下一句。
求助无门原是这样的滋味,孤立无援之下,这天下仿佛就只剩下你一个人,叫天天不应,叫地地不灵。
也不知宋听檐自幼失了母亲,在宫中这般长大,是怎生滋味?
自怕是早习以为常,才会这样事事平静……
时辰过得很快,夭枝站在雪地里,手指冻得紫红,已然感觉不到冷。
洛疏姣实在看不下去,掀开车帘,“夭枝,你先上来。”
夭枝摇头,“不行,这样拖下去他撑不住,天寒地冻的,他必然会死。”
洛疏姣也急了,她看了这么多家的态度,也是心知肚明,“可这般一家家求也没有用,牵连太大,他们不会见你!”
夭枝自然知晓,可她真的没有别的办法,她的身体冷到发抖,脑子却越冷越清醒。
这般寒冬,便是她都觉得冷,更不说加之酷刑,宋听檐能挨得过几时?
“夭大人。”苍老熟悉的声音从一旁传来。
她转头看去,不知何时身旁驶来一辆马车,是渚御史,他坐在马车里看着她,显然知道她一家一家地吃闭门羹。
“大人不必再如此,此事已成定局,殿下也认了,旨意也下了,春日前必会处斩。”
春日前?
可她还说了春日花开之前回来,如今他却没有机会等到春日花开……
夭枝一时怒急,当即上前,“他没有做过的事绝不会认,他们必然是用了手段造假!”
“他们是指谁?!”渚御史的声音突然严厉起来,“大理寺是天子的大理寺,你说他们就是在说天子,天子就是我们的天,你还能逆了天去?
夭大人,需知你头上还戴着乌纱帽,陛下可是能一语定任何人的生死!”
夭枝胸口起伏,“天又如何,冤枉便就是冤枉,那祖孙三人我亲眼所见,乃是堂堂中原人,有何外邦血统,大人说的天,若是颠倒了黑白对错而去,那又何必尊为天!”
“大胆!”渚御史怒急,伸手指来,“你敢说此言,你有几个脑袋可以掉!我道你年少清高,却不知如此不分轻重,皇城之中哪有什么冤枉与否,什么对错与否?”
夭枝话间嘲讽,“那大人的意思,是要我置身事外,看着这错变成对,看着这白变成黑。”
“那你要如何,你还能如何?!你如今是在与天作对,能保全自己的性命,都已是万幸!”
马车上的洛疏姣吓得脸白了一白,她最是怕渚老,如今盛怒,更是叫她如同孩童一般害怕。
倘若她是夭枝,早被这几句话骂得吓回去,可夭枝还是直挺挺站着,半点不服。
渚御史也看出她心中不屑他们这些朝官,他往日参她,也不过是实在看不过她的言行以及那些不顾人命之策,但对夭枝的能力自然没有异议,也知晓这般能人是不屑与他们朝臣为伍的,她自然也无谓社稷一事,“我且问你,禹州治水,该算太子的功劳,还是算贤王殿下的功劳。”
夭枝思绪一顿,想到宋听檐写的灾后预案,清清楚楚,明明白白,任是随便交给谁来处理,都能和太子做得一样好,主心骨自然是宋听檐。
她瞬间明白过来,“陛下知道了?”
“我等老臣都知道了,陛下怎会不知?”
夭枝呼吸微滞,皇帝知道了,太后不可能不知道。
难怪……难怪他们这般急……
这事若是传出去,太子恐怕德不配位,如今皇帝龙体欠安,若是太子人选再左右摇摆,必然是要引起动乱。
太子已然是太子,那便除掉不是太子的皇子,以稳江山。
这一次,不仅仅是因为乌古族的宝藏,更重要的是宋听檐不能活,他只能是那颗被牺牲的棋子……
“你是太子的老师,自然该万般为太子着想,贤王殿下终究不是正统,也不可能是未来的天子,顺江山之道,而不是对错之道,你可想明白自己如今在做什么?”
“顺江山之道……”夭枝眼睫微颤,只觉眼睫都结了雪花,压着极重,她垂着眼睛半晌,依旧笑着开口,“大人此言差矣,贤王也唤我一声先生,既唤了先生怎能不管?
大人不敢做的,便让年轻人做罢,您老了确实该颐养天年,不必有那心性。”
“你若要如此不知深浅,老夫也无话可说。
老夫再提醒你一句,贤王也不是你从小看大的,你又焉知他心中是如何想的,人心终究是隔肚皮的,更何况是帝王家的子嗣?
你即是太子老师,就应该分清界限,清醒些,免得上面留你不得。”渚御史语气沉沉,不再多言,他抬手招呼马夫,马车便缓缓往前驶去。
所谓忠君之臣,只能忠一个君,皇帝在位忠皇帝,太子登基自然尊新帝,而宋听檐不是君。
没有人会救他,更甚者,他威胁到了太子的地位,那便要铲除,已示江山安稳,所有人都会默认这个结果。
所以宋听檐往日才会不欢喜她做宋衷君的老师,只怕是早就料到会有今日这一遭。
“大人,折子被拒了,递不去宫中!”远处季尧安急匆匆过来,叹息开口。
夭枝心中瞬间沉重。
他手里还拿着一纸书信,“大人,这是酆大人从禹州寄来的信,嘱咐一定要马上拿给你看。”
夭枝接过信打开,里面字迹略显潦草,似乎因为事出匆忙,写得极快,‘此关难为,你万不可自乱阵脚,我已在路上,三日内便到京都,待我回来我们再细细分明情况,务必冷静,若是不小心乱了皇家命数,便是大祸临头。’
人皇自有龙气,命数尊贵,她确实不能硬来,要是扰乱了一丝,必然天下大乱。
可宋听檐他等不了三日,如今这般情况,拖的越久就越危险……
夭枝站在原地许久,隐约一片雪落在她的睫毛上,她眼睫颤了一颤,才开口,“拖不得啊……”
风一吹,雪下得更大。
夭枝看向季尧安,“我知晓了,劳烦季大人替我送洛小姐回府。”
季尧安有些疑惑,“大人要去何处?”
夭枝将信收起,塞进衣袖中,并未告知,“我自有我的去处。”
季尧安自也不好多问。
洛疏姣则是满面愁容,她透过车窗帘子看过来,“夭枝,你还会帮殿下吗?”
若是她也不管,那真的没有人会管了。
夭枝看向她,“放心,有我在,自不会落到如此境地。”
洛疏姣闻言有些不安,还有什么办法,如今都想遍了。恐怕这话也只是安慰她,事到如今又有什么办法能救呢?
陛下是天,陛下的意思便是天意,她们这些人且从天意或者,又怎么跟天抗衡?
夭枝别了洛疏姣,特意去寻了黎槐玉,好在她还住在先前说的客栈里。
她也听到了消息,见她寻来,便知是有事,“可有什么我能帮的。”
夭枝要的就是她这句话,她拿过她放在桌上的佩剑,拉开剑鞘看了一眼,剑刃锋利无比。
她合上剑鞘,看向她,“随我去接一个人。”
黎槐玉闻言疑惑,却隐约觉出夭枝面上决绝之意,一时心中大骇。
…
寒风带雪,扑面都是刺骨凉意,此处荒僻,人烟稀少,越觉阴寒。
夭枝冒着风雪一个人走在皑皑白雪中,从远远一个黑点慢慢走近,雪落了满身,乌发尽白。
大理寺狱看守极严,还未等她走近便团团围了上来,当前一人自然认得她,肃然喝道,“夭大人请速速离开此地!”
夭枝轻敲手中的剑,剑锋擦过剑鞘发出“噌”得一声清脆声响,剑锋直对他们,“我今日必定要见殿下。”
狱卒们见状纷纷后退,拔刀而出,当前的人冲她喊话,“没有圣上旨意,任何人不能入此地,大人这是要劫狱?!”
夭枝提起手中的剑,“陛下已准我前来接殿下,只是旨意未到。”
荒谬!
旨意未到便是没有旨意,此人好大的胆子,竟敢假传圣意。
众人相视一眼,皆是一惊。
里头一五大三粗的男子大步流星走出来,显然是狱吏长,看见她只身一人前来,不由眼神不屑。
一介女流不知天高地厚,竟也敢擅闯此处,他们这处狱卒看守轻易便能将她拿捏了去。
自不量力!
“还不速速将人抓了,堂堂大理寺狱难不成还让一个女流娘们闯了进来?”
话音刚落,众人便一拥而上冲了上来。
夭枝几乎没有给任何人眼神,抬手提剑径直往前走去,抬剑之间纷飞的衣袖伴着雪花翩然而起,动作快得几乎看不清。
剑锋左转右起,挑刀断柄,伤手的伤手,打腿的打腿,无一命中要害,却也令其无力反击。
剑时而出鞘,时而回鞘,行云流水,由始至终剑不离鞘,像逗着他们玩似的。
一时间逼退了一波又一波,众人皆是恐慌。
夭枝一路打进去,衣不沾血,剑不离鞘,到此不过几步路,已无人敢再拦她。
老庞慌了神,正要拿刀上前。
她剑花轻挽,轻而易举挑到了他手中的刀,将剑推出鞘,剑锋往前抵着他脖间不偏不倚,开口已比这寒风雪天还要冷上三分,“天寒地冻,本官的剑未必会一直如此稳。”
第48章 一命换一命。
老庞感觉剑锋的凉意贴着他, 不由打了个寒颤,瞬间变了脸色,小心偏着她带血的剑, “夭……夭大人, 您这边请, 下官替……替您领路……”
夭枝拿剑抵着他进去, 狱里走道幽深潮湿,没了外头白日的光亮, 只有雪天的寒冷,阴冷更甚。
老庞左弯右拐, 越往里走越深, 走到尽头,两排巨大木门敞开着, 里头皆是刑房, 还没走近便能闻到挥之不去的血腥味。
刑房里头只有一人, 他被锁在木桩上,单薄的衣上全是血, 两个铁钩爪一样的刑具抓穿他的肩膀, 血痕极深。
他头低垂着,头发凌乱垂下几缕,看不见他面上神情。
夭枝脚下一顿,几乎不敢相信自己眼睛看到的。
她离时, 那般清风霁月的天家子弟, 送的小胖鱼玉佩现下都还挂在她身上, 如今竟被折磨成这样。
他听到动静, 缓缓抬头看来,看见夭枝, 眼中微顿,似有些回不过神来。
刑房中还站着一个狱吏,见夭枝这竟能毫发无伤走进来,一时间面色惧白,他如何不认识这位夭大人,那歹毒名声可是传遍朝堂,有些阴损手段她敢说,他们都不敢听……
老庞只觉剑锋偏了,脖子传来疼意,他连忙双手举起,“大人……已经到地方了……”
夭枝见他这般,疾步上前看他,竟是没一块好皮,怒而收回了剑,一脚踹去前面的老庞,话间已经盛怒,“你们大理寺好大的胆子,罪名未定,便敢滥用私刑!”
狱吏连忙跪地求饶,“夭大人,咱们也是替上头办事,谁来了这处都一样的,任他是皇子还是大臣,小的们也都是提着脑袋做事啊!”
夭枝看着他磕头,罪名未下,狱吏绝对没这么大的胆子,必是背后有人指使,“是提着脑袋做事,还是脑袋里有人指使?”
狱吏低垂着头,不敢回答。
老庞在地上滚出去老远,脱离了剑锋,一时又硬气起来,梗着脖子直道,“夭大人,我们都是朝廷命官,做事都是领着上头旨意的,我们只要殿下开口说话,还请大人不要为难我等。”
夭枝看向老庞,“是吗?”她越过前面的狱吏,拿起桌上烙铁往他那处走去。
老庞看见她衣不沾血,想到她一个人便轻易进来如入无人之境般,一时间有些腿软,声音也不自觉低下来,却还理直气壮般嘴硬,“我等是奉了旨意,大人若是想问,可去问圣上……”
夭枝充耳未闻,抬手将烙铁挥去,“本官何时让你张嘴?”
老庞脸上生挨了下,巨疼传来,瞬间眼放金星,一时不敢吱声。
夭枝又抬手挥去,“说话,哑了吗?”
“大人不是让我……”老庞含糊艰难才刚开口说,烙铁又甩了过来,牙直接松了一般,带着血掉出两颗。
一旁狱吏见状吓得瘫坐在地。
老庞一时疼极怒极,只觉被羞辱,捂着脸含糊道,“我再怎么样也乃朝廷命官,你这是侮辱朝廷命官,侮辱圣上,侮辱太后娘娘!”
夭枝看了他一眼,心中了然,拿起烙铁又是猛地一挥,这下老庞彻底没了声音,只剩哀嚎哭腔。
夭枝这才慢悠悠开口,“本官怎么算侮辱朝廷命官,你说人不开口便用刑,本官也不过是学一学,怎么就算侮辱了?”
老庞红肿着脸,下意识往后缩。
“本官太子师者,问你话,竟敢不答,如此不敬,不该打吗?”夭枝笑起来,拿着手中的烙铁跃跃欲试,“现下,本官再问你,我让你张嘴了吗?”
宋听檐视线落在她面上,许久都未移开。
老庞摇着头连连后退,满口的血,支支吾吾不敢再张嘴,下一刻又挨了一下,直被打昏了脑子。
夭枝继续问,“说啊,本官让你张嘴了吗?”
老庞一时脸色都白了,满嘴的血糊着,牙都松完了,看着她面无表情的样子,简直就是活阎王。
这不张嘴如何说话,这说了话可就不张了嘴吗?
怎么做都是错!
夭枝最后几下打落了这狱吏的所有牙,才将烙铁扔到二人面前,“你们自己来,答不出来便打,若是轻了,本官道德缺陷这方面便就要重修了。”
二人听到此话,当即慌忙上前去抢沾了血的烙铁,另外一个没抢过,当即拿起了别的刑具,二人颤抖着声互问互打,一下下都是真章,不敢松一点力。
夭枝不再理会,上前看向他,“如何了?”
宋听檐唇角微弯了弯似安慰,却连笑都苍白,他还是清风朗月般,“有一些疼。”
自然是疼的,她看着就极疼,拿钥匙解开铁链,一抬手想要拔开了两个铁爪,却见铁爪刺进肉里,深可见骨。
她一时不知如何上手,只能小心,手上虽慢打开,但显然极疼,宋听檐一声闷哼,己近脱力,脱了铁链险些跪下。
夭枝当即扶住倒下来的他,压着她往后一个踉跄。
夭枝伸手扶他,却有些无从下手,他身上全是伤,新伤叠旧伤,这几日只怕痛不欲生。
宋听檐靠上夭枝单薄的身子,似乎才发现她是真的,且还是一个人闯了进来,一时久久未反应过来,他声音低哑,似不敢置信,“你怎敢……”
“即得你一声先生,总要护着你的。”夭枝说着将身上披风披拽下来,披在他身上,又看向两个脸肿至极的狱吏笑了笑,话间阴郁至极,颇有些皮笑肉不笑的厉鬼缠人架势,“待本官空了,再来玩玩你们头上那颗摇摇欲坠的脑袋。”
二人一听脸色惨白,其中一人吓得尿了,一时间狱里只听捶打低哭哀嚎声。
夭枝扶着宋听檐往外走去,遇上迎面而来的狱卒,淡声道,“带路让外面的人全都退开,你们拦不住我,何苦贸然送死?”
狱卒吓得连忙前面带路,一路确实也没几个人能拦,外头满地伤患,倒得倒,晕得晕,场面很是壮观。
宋听檐一路看来,未发一言。
他们出来后一阵凛冽的寒风卷来,宋听檐生生倒了一口凉气,显些没站住脚。
她连忙扶着宋听檐上了远处驶来的马车。
黎槐玉蒙着脸,打眼看见这场面,再加之她真把宋听檐抢出来,一时伸手掩住嘴,强行捂住嘴中要出来的声音。
夭枝扶着宋听檐走近,“扶他上去。”
黎槐玉连忙帮着一起扶宋听檐,抬头看向远处离得不远死死跟着成排的狱卒们。
这么多人,根本走不掉。
黎槐玉扶着宋听檐上来,看过去,“这如何是好,我们接下来如何离开?”
夭枝却没有上马车的意思,等宋听檐上去以后就开口,“你带他走,我若没有消息,就近去垌寮村寻名唤滁皆山的人,他是我师兄,知道你们寻他,必然会帮你们。”
黎槐玉闻言愣住,“你不走?”这不走不是死路一条?
朝廷命官劫狱,乃是知法犯法,罪加一等。
夭枝话音刚落,宋听檐似才勉强压住这周遭寒意,他思绪似乎也蒙着一层雾,模糊至极,只伸手抓住她的手,“你不能留。”
“你糊涂了,这般怎么走?”夭枝冷静开口,伸手抓住他的手,“簿辞,现下不走,你必然活不了,先离开让陛下消了怒火才好。”
漫天的雪飘下来,雪花落在他的手背上,乌发上,化成剔透水珠,衬得眉眼越发清隽。
他却抓着她的手不放,本就力竭,如今开口竟都是费尽力气,“一起走。”
“我会无事的。”其实她根本保证不了,劫天牢例来都是死罪,皇帝若是盛怒杀她也是寻常,她在凡间死了无妨,毕竟还有酆惕在。
她强行拉开他的手,他却与她较劲不放,他何其聪明,一眼就看出来她的不确定,“不必骗我,你根本没有把握他会不杀你……”
夭枝微微叹息,这就是聪明人的坏处,难骗。
他一眼就能看穿她说的话有几分真,有几分假。
夭枝无法,冲黎槐玉使了个眼色,黎槐玉心领神会,一个手刀便劈晕了宋听檐。
夭枝收回手,“走罢,我拦着他们。”
黎槐玉手拉缰绳却担心至极,极为犹豫,“那你……”
“不必担心,我自有办法。”夭枝冲她点点头,“快走罢,等御林军来了就得走不了了,刚头的力气便全都白费。”
黎槐玉闻言自然明白其中厉害,她思索片刻,终是一挥马鞭,驾着马车快速向前驶去。
身后的狱卒们见状,当即要追,却不知如何越过夭枝去追,一时难得踌躇。
夭枝拿起手中的剑,剑柄在手中微转,剑尖轻巧随意垂落地面,“押我去见陛下便是,你们不必担责。”
…
殿中极静,老太监站在一旁垂首不语,仿佛是个摆设。
夭枝五花大绑端正跪在殿中,等着皇帝发话。
皇帝批阅完手中的奏章,才抬头看来,听不出喜怒,“你倒是能耐,朕不许你见朕,你倒让朕来见你?”
夭枝低着头,做足认错姿态,“陛下,事发紧急,微臣忧心生变,才这般贸然冲动。”
皇帝似已耐心全无,只开口问,“你说你有办法能让边关蛮夷十年内无法犯我边境,是真话?”
夭枝当即抬头,“回陛下,贤王殿下为边关之事忧心重重,是以我们二人商量出了一个法子,由殿下之名与蛮夷交好,盗取他们的兵马粮草所存之地,趁其不备,烧其粮草,恰逢如今大雪,他们既无粮草,又无兵马为后盾,必然可以将其一举打退至塞外。”她说着,停顿片刻,似真有其事,“此事原本还在筹谋之中,只是突然闹了一出误会,将这事早早揭了出来。”
夭枝说得认真,仿佛是真的一般,天家需要面子,皇帝更不能有错,那么只能顺水推舟而行。
“哦?”皇帝面无表情看来,自然一清二楚都是表面话,“那夭大人的意思是,你知道他们兵马所在?”
夭枝面不改色开口,“是贤王殿下知晓,此事乃贤王殿下一力负责,小臣只是在旁提点一二。”
“大胆!”皇帝突然怒
起,将手中的折子直接扔了过来,“谁给你的胆子说这般大话来诓骗于朕!”
身旁的老太监吓得不轻,连忙跪倒,尖细的嗓音显得气氛越发压抑,“陛下息怒!”
夭枝额间被折子打了正着,却跪着往前膝行一步,“陛下,微臣所言句句属实,蛮夷本就没有定所,诸多粮草、兵马皆是分布十处乃至数十处,只有贤王殿下一清二楚,此事殿下无错,只是为社稷着想,臣相信这分布图殿下也必然能清清楚楚画出来。”
她还未说完,皇帝勃然大怒打断了她的话,“这么说来,朕还必须放了贤王了!”
夭枝生怕他下一句便是追究宋听檐,“陛下!臣所言未有一句虚言,只要有了分布图,就能一举打怕了那些蛮夷,臣可保他们十年乃至二十年不敢来犯一步!”
“荒谬!”皇帝猛地站起来,明明知道是荒谬之言,甚至是大话,却还是不可能不动心。
战火纷乱,受困的是百姓,耗费的是国力,如今国库空虚,他是皇帝,自然不可能不心动。
至于贤王画出分布图,他是一个字都不信。这通敌本就是捏造,且一年多都在禁足,往日又全在太后身旁礼佛,这般安静的性子,去哪里搞来这分布图。
这兵马分布图可不是简单的事情,即便连那蛮夷王之间都未必知晓,这若是真能料算出来,那她就是神算子在世。
皇帝良久才话里有话,坦白直言,“朕的用意如何,渚御史应当已经告诉你了,你是能人,朕也坦然用你,你却执意救贤王,可料算过你自己其后之事?”
“陛下,臣只想公平,这天下岂能有无端牺牲之事,就仅仅只因为其自身能力?
贤王已经很内敛,献策乃是为了救禹州百姓,若是如此还要送命,岂不叫天下人寒心?
若是救灾救民如此难为,不奖反杀,必是国不将国。”
“放肆。”皇帝居高临下看来,话中听不出半分情绪,身旁太监额汗直流,“你如此为贤王,难保没有起旁的心思。”
她俯身言辞恳切,“陛下,臣孤身一人从未有结党营私,朝中与臣不和之人何其之多,我若真有二心,只我一人又如何能成事?
贤王殿下无母族,近年皆是闲赋府中,空有才干又有何用?”
她这番话落,皇帝面色稍霁,臣子私下如何,他自然一清二楚,确实如她所言一样,这孤身一人自然是翻不了这天。
夭枝见皇帝面色稍缓,才继续道,“太子根基已稳,陛下本不必担心,臣是太子的老师,自不会害他,只是此事着实欠妥。
臣可担保贤王必无夺嫡之法,也无不臣之心,还望陛下收回成命,请陛下相信微臣,日后太子殿下继承大统,臣可保证他们必定兄友弟恭。”
皇帝默然无声,来回走动,半响后思索一番,冷视而来,“好!朕答应你,朕倒要好好看看,你去哪里弄来兵马分布图!”
夭枝当即叩谢,生怕他反悔,“微臣多谢陛下。”
皇帝第一次被臣子逼到如此,看向夭枝已然极为不满,“三日内贤王若是交不出分布图,朕的铁骑会踏平你整个师门。”
夭枝叩头应声,心中比这寒冬还要发凉。
她往日只觉凡间种种都是玩闹,从来没有放在心上,可那祖孙三人是真真切切存在过,全族却因为一句话没了。
而她却还要为他们的死添上一句,不过是凑巧误会,既不会有人替他们主持公道,也不是始作俑者该一命抵一命。
这已经不是一句命该如此能释怀的,这世事无常,当真让她唏嘘发凉,人命何其危浅,天家争斗何其残忍,性命不过是玩弄的筹码。
她们这些精怪又如何习惯于此,她们只知道让自己的身体强,身体壮,研究如何强壮地活下去罢了。
夭枝垂眸许久,慢慢抬眼,“陛下,臣还有一事要言。”
皇帝默然不语,显然是让她快说快走,将惹他心烦的事一次性说完。
夭枝慢条斯理开口,“陛下,微臣去了趟大理寺,看出那里风水不宜。”
皇帝瞬间冷然出声,怒极反笑,“朕这大理寺还碍了你的眼,得罪了你要护着的,便要端了它不成?”
夭枝满脸坦然,看着似完全不含私心,郑重其事道,“陛下,微臣所指的风水是慈宁宫求神拜佛的香也吹到了大理寺。”
宋听檐在牢狱之中,谁最希望他受刑而死,谁又最为受益?
往后揭发之时,只会更添污点。
自然只有那位太后娘娘。
皇帝闻言瞬间明白,脸一沉如黑云压顶,底下的波浪难掩暗涌怒意-
空寂窄小的院落空无一人,里头一间小屋,屋门敞开着,只听院中窸窣走路声传来。
屋里躺着的人听见声响,慢慢转醒,下一刻,忽然清醒,猛然坐起,却因为身上的伤生生止住。
黎槐玉端着药听见动静,当即快步迈进屋里,见人已经清醒,“殿下,你醒了?”
宋听檐起身太急,肩膀上剧烈疼痛传来,手撑着床榻,额间直出了一片冷汗,才慢慢缓过来。
黎槐玉当即放下手中的碗,上前来扶他,看着他身上包扎好的伤口又渗出血来,一时不知该如何办,“殿下,你的伤?”
宋听檐面色苍白,他思绪渐渐清晰,环顾屋中,没有看到人,便垂下了眼,看着地面,许久才开口,“人呢?”
他言辞不复往日温和,一听便是久居高位的冷然,似乎已经怒极。
黎槐玉莫名生了几分惧意,只觉陌生,她下意识收回手,“夭枝她……”
这个话不必说完,便知晓人没有一道出来。
黎槐玉不知该如何开口,“这里是夭姑娘安排的地方,我也不知外头情形如何,也不敢去打听她的消息,唯恐暴露了你的行踪。
夭姑娘让我们先走前说过,倘若一直没有等到人来送消息,我们便要立刻离开这里,如此才能保住你的命。”
宋听檐忽而站起身,掀被下榻,往外走去。
“殿下!”黎槐玉吓得不轻,连忙上前去拦,可他浑身的伤,她一时哪里都不敢碰。
外头季尧安听见动静,匆匆进来,见宋听檐要出去,连忙上前拦住去路,“殿下,您若是现下出去,夭先生的一番力气便白费了。”
“让开。”宋听檐冷然开口,绕开他便要出去。
“殿下!”季尧安拦不住他,只能后退跪倒在他面前,抱住了他的腿,“夭先生早已被押送到陛下面前,如今您便是出去了,也见不到她,我们只能等消息!”
宋听檐俯身拽过他的衣领,声音极冷,全没有往日温和之人,像变了个人,“进宫多久了?”
季尧安忙看了眼滴漏,报出了准确时间,“已两个时辰有余,下官去探过,并没有消息。”
宋听檐这才松了心神,闭眼似松了一口气。
季尧安恭敬开口,“殿下,如今夭先生选的一命抵一命,既已经换了,殿下再去岂不白费?”
宋听檐松开了他的衣领,缓缓睁开眼,眼中已是彻底清明了然,“她不会死。”
他慢声开口,“盛怒之下没有杀她,过后更不会舍得杀。”
宋听檐显然了然于心,已是一派温和,缓步回屋。
留下季尧安和黎槐玉相视一眼,皆疑惑不解。
为何殿下这般肯定,只听时辰,便对此事如此笃定?
万一陛下忽然改了主意也未可知啊?
不过能拦住殿下,季尧安自然也不会再说什么,只有黎槐玉还是担忧不已,她知晓天家可怕,动辄就能要人性命。
劫狱又是何等大罪,怎会轻轻揭过?
宋听檐在屋中坐下,端起碗慢条斯理喝下药,放下碗看向窗外,轻燕飞过,啼叫一声,过后无痕。
他看向摆在窗边的一卷麻绳,平静无声。
第49章 可有心上人?
夭枝在侍卫的搀扶下出宫, 跪得太久,她的双膝已经红肿,走路都有些僵硬。
宋听檐的事或许可以告一段落, 但她劫天牢是板上钉钉, 皇帝不可能通融。
她自然是要去天牢呆着, 必然是没有再出来的机会了。
往日小事未卜先知无伤大雅, 但她这次连分布图的事都说能料算出来,皇帝怎么可能不防她?
即便不杀她, 也会关她一辈子。
宫外等着的洛疏姣早早便听到消息,她原以为夭枝说的有办法只是说辞, 却不想她当真是有, 竟然是直接去劫人,一时满是言说不出的钦佩之意。
她见她出来, 连忙迎上来, 看向夭枝周围押送的侍卫, “可否容我和夭先生说几句话,此一别久矣, 我想送一送她?”
侍卫们自也通融。
夭枝见她走近, 当即低声开口交代,“你派人去近郊的李记糕点铺子接人,殿下若醒了便可以来见我。”
洛疏姣连忙应声,这般雪天, 她看着夭枝额间尽是细密的汗珠, 可见此事艰难, 连她这般素来散漫, 何事都不放在心上的性子都这般费神。
…
庭院之中,雪落枯枝。
宋听檐站在庭院之中, 看着檐上积雪,瓦下青苔。
片刻后,院中传来了动静,季尧安从前头铺子店疾步进来,“殿下,有消息了,夭大人被下了天牢,性命无忧,但……但怕是难再出来。”
黎槐玉一惊,这竟是要关一辈子吗?
她如此年轻,如何使得?
宋听檐闻言未语,良久才开口,“还有什么?”
“有人来送口信,说夭大人要殿下醒来想法子去探望她,她有话与你说。”
宋听檐闻言未语,似乎心神未在,片刻才开口,“备马车。”
黎槐玉有些担心,“殿下如今能出去吗,可真的安全?”
季尧安将情况一一说明,“陛下下令彻查,且将大理寺的官员都查办了一遍,尤其是经办殿下一事的,全都洗干净了。”
天家的洗干净,便只有血洗。
宋听檐闻言回屋的脚步难得一顿,显然未曾料到她的动作这般快速。
人还在下天牢,那边就处理干净了,果然是喜欢怕花亡便先亡花的人。
他想起往日不由一笑,抬步踏进屋里。
黎槐玉有些担忧开口,“殿下可要千万小心,我陪您一道去罢。”
宋听檐进了屋,闻言转身看向她,话中有话,“黎姑娘,我孤身一人来往已经习惯,无需陪伴。”
是无需陪伴,还是无需她陪伴?
黎槐玉心中一涩,苦笑而又胆大,“殿下是有了心悦之人吗?”
宋听檐正要关门换衣,闻言亦是坦然,“没有。”
黎槐玉看着他关上门,心中难免失落,既便是没有心上人,但也不会心悦她的意思。
但她转念一想,既他心中无人,那她岂不是还有机会?
忽然,宋听檐重新打开了门,看向季尧安,“先送进去些柔软丝绸的被褥,逗趣的玩意儿,吃食也不可含糊,她虽不挑嘴,但不爱吃的便是随口对付。”
这人说的是谁,都无需道明。
季尧安自然也清楚,“下官明白,这就去办。”
黎槐玉听到此话一顿,看向宋听檐重新关上的门,心中期许慢慢落下,如这冬日雪冷得明白。
天家子弟自来贵重,从来都是由人伺候,怎需这般事无巨细,倒像是他自来精细养着的一般?-
夭枝被关进天牢的半日,便有人来看她。
天牢幽深,他从远处过道缓缓走来,站在牢门前,视线落在她身上,一身白裘,面容清隽,如往日一般,又似乎有些不同。
他面容有几许苍白,显然身上的伤不轻。
夭枝起身往他那处走去,如平常闲散一般关切道,“身上的伤可有好些?”
“好多了。”宋听檐缓声开口。
夭枝语塞,竟不知再问什么,‘吃了吗’这样的话题好像有些干。
她一时只能拽着小胖鱼玉佩摇着玩。
宋听檐站在原地看她,默然许久才缓缓开口,“父皇下了旨,你可知自己要一辈子呆在牢狱中?”
他言辞平静,夭枝却感觉他内心的波澜起伏,她自是无所谓,“无妨,逢年佳节给我送些好吃的,有趣的玩意儿,总能打发这几十年的。”
几十年于她来说还是容易的,她往日修行时都是一动不动,整个山门里就属她这种草木类的最是呆得住,早习惯了。
更何况也并不真的需要呆上几十年,宋听檐顺应命数走完命簿,她的差事便就完成了……
宋听檐微微敛眉,“你总和我想的不一样,人生一世在你眼里就这么不足为道吗?”
夭枝听到他这话时,愣了一瞬。
也对,他与她自然不同,凡人眼里就只有这短短一生,自然重要。无论是妖还是仙,亦或是人,都会把仅有的视为最重要的。
他宋听檐并不是神仙,等命数到头,他这个人便不复存在了。
夭枝莫名生出几分复杂之感,神仙未卜先知也未必是好事,就像她知道,结局已然这么近了。
如今她才知这份差事的为难之处,要她看着交好的友人慢慢走向黄泉路,何其艰难。
且他还这样年轻。
不知是不是这冬日太过寒冷,她心中莫名萧瑟,一时不敢再看宋听檐的脸。
她伸手到衣袖中将劫狱前就准备好的分布图拿出来,隔着牢栏递过去,“此图拿给陛下,他已然默许,经此一役,你可以永远做贤王殿下,乌古族之事不会再问,往后剩余的日子舒舒服服做个闲散王爷便好。”
宋听檐却没有接,他的视线一直落在她面上,似乎很不解,“为什么这样救我?”
夭枝闻言一笑,认真道,“殿下,你问过我很多次了,难道一定要有个理由我才能救你吗?”
“不是吗?”宋听檐看着她似乎在探寻他所能理解的人性,可却一无所获,“人活一世怎会为了所谓的一见如故,心甘情愿牺牲自己坐一辈子牢狱。”
她若是喜欢他,倾心于他,这般为他,他也能归于人性所为。
可她没有,她眼中不是喜欢,她只将他当做友人罢了。
即使如此,又为何做到这般地步?
夭枝明白他的想法,他必然是不解的。他在宫中长大,从小到大只经历争斗利用、尔虞我诈,自然没有见过她这样的人。
她应该也是唯一一个为他牺牲到这般地步的人,毕竟凡人牵挂太多,根本做不到她这一步。
而她一介神仙自不在乎凡尘,做到此事轻而易举,这于她来说本就没什么牺牲不牺牲的。
他越是惊讶于她帮他一事,她便越是心虚。
夭枝下意识避开他的视线,“簿辞,你不必将此事记挂于心,我也不过是随手而已,此事本就不足挂齿,你若仔细观察,往后这样待你好的人自还会有的,我既是你先生,帮一帮你也无妨。”夭枝想着正准备怎么巧妙地引出黎槐玉,可竟然一时卡壳。
这种场合说媒的话,他会不会怀疑自己收了人银钱?
到时惹他生气,他只怕不送好吃的好玩的来了,那她真怕会哭瞎。
夭枝动了动唇,当即安生闭上。
“你当真无所求吗?”他看过来,言辞极为认真,竟不知他是真的希望她有所求,还是希望她无所求,“只要你说,我一定会办到。”
她自然有所求,她求差事妥妥办完,求回九重天之后,能因她这差事办得漂亮,往后差事能排得好些,最好清闲安全些,不必这般劳神劳力。
可她越是这般有所求,就越是愧疚于他。
与他来说,她终究是占了个便宜,因为他永远不会知道他这一世对他无所求的人,也不过是为了差事而已,何其悲凉。
夭枝越发不敢正眼看他,心虚避开了话头,“出去罢,春日花开我是瞧不见了,你去封地前派人折枝花来给我看看便好。”
宋听檐看着她许久,终是转身离开。
夭枝看着他缓缓离去的背影,终是叹了口气。
他这副皮囊她惦记着收藏很久了,其实都已经准备好待他归去后不问自取的,如今这般倒有些下不去手了。
他这性子必然是不允许的。
唉,她树生头一次因为自己这强烈的道德感束手束脚。
…
宋听檐进了宫,皇帝已在宫中等了许久,他进殿之后,拿着手中的分布图跪下。
皇帝见此图当即站起身来,老太监连忙上前取图,转身快步恭恭敬敬递到皇帝面前。
皇帝伸手取来打开一看,拿桌案上的边关地图对比着看,地貌还真是没一处错,都是确有实据的地方。
他低声喃喃,“倒像是这么回事。”
皇帝暂且信此图,毕竟这么大的事,没人敢在他面前撒谎。
他拿着手中的分布图,难得舒心,“若是真有其事,也算除了朕一个心头大患。”
老太监连忙恭敬道,“有陛下忧心,必会天佑百姓,蛮夷此次必定会退。”
皇帝面色和煦许多,他看向跪在殿中的宋听檐,见他面容苍白,身形虚弱,似乎难得生起些许愧疚,“孩子,你可有怨朕?”
宋听檐闻言俯下身,恭敬开口,“父皇言重,儿臣不敢,是儿臣没有尽到做儿子的本分,未叫父皇满意。”
“此事是朕疏忽了,才让你有了这么一遭意外,到底也是别处混淆了视听……”皇帝说到此停顿了片刻,重重叹气,似颇为感慨,“那祖孙三人被当即处死,朕想亲自问都来不及……”
这可是人证,却被这般着急地杀之灭口,且下旨的还是慈宁宫那位。
这事可是人尽皆知,人人都道太后大义灭亲,处置有方。
皇帝说到这处,又看向他,话中有话,“进宫后可去看过你皇祖母了,她很是担心你,这一次到底也是她矫枉过正,这通敌叛国的罪名只怕也是被吓着了,才会这般严厉待你。”
宋听檐闻言却没有开口,许久,他慢慢抬起头,神情平静,“父皇,儿臣出生时,你喜欢我这个儿子吗?”
皇帝闻言面上神情一顿,似记不起大概,片刻后又笑起,俨然慈父模样,“自然,你忘了儿时父皇还抱过你,只是你年岁渐长,又满心满眼都是你皇祖母,和我便不太亲了。”
他说着,眉眼中似含了几分遗憾,“到底是朕政务繁忙,你是你皇祖母带大的,自然和她亲近些,她待你自然也会严厉许多,只是这次未免太过严厉,这事都没有弄清,就……”他话到此处,一切都尽在不言中,太后这哪是严厉,分明就是只留了一条死路。
宋听檐垂下眼帘,眼中神色无端落寞,片刻后,他却没有说什么,“父皇,儿臣自幼便敬您为天,又岂会不愿意亲近您?”
皇帝闻言眉目舒展,他起身步下台阶,伸手扶起他,“如今亲近也不晚,朕现下正是用人之际。”
宋听檐随着皇帝的手起身开口,“父皇所忧之事,若有儿臣力尽所及之处,儿臣必不退缩。”
皇帝视线落在他面上,“外有蛮夷搅扰,内有匪兵作乱,国库却空虚……”他面上不露声色,开口问道,“朕知晓乌古族有宝藏传说,派人前去探,却碰巧见你祖母也派人去了,不知是为何?”
宋听檐闻言却是沉默下来,垂眼未语,片刻才开口,“儿臣不知,乌古族已灭,此等传说不过只是传说。”
皇帝面色慢慢转沉,收回了手,“你不知?依朕所见,你祖母那边怕是都已经寻到宝藏了……”
宋听檐重新跪下,“父皇,乌古族一切事宜只儿臣一人知晓,儿臣也并未与任何人说过乌古族有什么宝藏矿山,传说终究是传说,祖母年岁大了,难免固执,还请父皇不要因此疑心祖母,与皇祖母生分。”
他难掩怒意,一甩衣袖,不想再听。
这板上钉钉的事,他竟还要帮着太后隐瞒,那乌古族若是没有宝藏,太后岂会如此愚蠢,将所有人马全压进去。
再者,若是真没有宝藏,他为何只字不阻止自己派人前去搜寻,毕竟若是没有去之便是无用功,他不阻止分明就是有其事!
此子真不知像谁,如此固执不知变通,事到如今,还要护着他皇祖母,身在皇家竟还妄图亲情,真是愚不可及。
皇帝心中生怒,不过既应了夭枝,自也不好言而无信迁怒,这般看着此子也确实没有半点野心,否则这漫山宝藏何需告诉他皇祖母,自己独吞岂不更能成事?自是没有这个脑子和魄力。
皇帝失望透顶,也无暇再多言,“你身子还未好,回去好好歇着罢。”
“是。”宋听檐应声,又抬头开口,“父皇,夭先生……”
“她的事你便不必管了,朕心意已决。”皇帝已无耐心多言,转身上了台阶,不再理会,大有一副棋子弃之的架势。
大太监连忙上前劝退,“殿下,请罢。”
宋听檐站立片刻,“儿臣告退。”
他起身往外走去,门外守着的太监一路相送。到了外头,便见一人跪在数级台阶下。
他脚步微顿,一旁的太监见状,开口解释道,“酆大人千里迢迢回来,却不想是为了夭大人的事,陛下不见,他便在外头跪着等候。”
这话正说着,酆惕便抬眼看来,见了宋听檐当即伸手行礼,正午日头毒辣,他面庞生红,显然很是煎熬,“微臣见过殿下。”
宋听檐身上的伤还未好,方才又跪了许久,不免着了凉意,掩唇低咳几声,才微微抬手,“酆大人不必多礼。”
酆惕又施一礼,便继续顶着毒辣日头严肃跪着。
宋听檐一路出去,一路安静,许久,忽而开口,“酆大人跪了多久了?”
“昨日便来跪着了,陛下没见,早间宫门才开便又来了,跪了有大半日了。”身旁的太监见殿下对此事感兴趣,便又继续笑着说,“酆大人青年才俊,族中又是清贵世家,文官中最有前途的便是酆大人,陛下爱才,否则若是以别人提这无理要求,陛下早已命人拖去打上几棍,赶出去了事,哪还容得他在这儿跪着?”
太监说着又笑叹,“听说酆大人与夭先生关系极好,这次千里迢迢回来只怕不是为了同僚之谊。”
宋听檐面色未变,“何出此言?”
太监忙道,“殿下禁足之期太久,恐怕不知外头之事,这风言风语京都都传遍了,听说酆大人早前便请旨往回赶了,那时夭大人可还未出这事,他家中正张罗着婚事,却一直未说是哪家姑娘,如今想来,怕是夭大人了,否则这亲事在即,男女有别,他跪在这处替夭大人求情算是什么事呢?”
宋听檐一路往前走,一路听着,长睫微微垂下,看不清眼中神色。
太监说着还颇有些感慨,只觉可惜,“酆大人与夭大人年岁相当,倒也是情深良配,只是如今可惜了,他在此处跪着,夭大人也未必能知晓啊……”
他走了几步,听闻此言转头看向跪在殿外的男子,神色莫辨。
第50章 不可能,绝不可能是他!
夭枝在天牢里呆着很是悠闲, 也不知是不是宋听檐在外打点了,她被褥皆是丝绸覆之,厚而不重, 极为保暖, 吃食上自然也没有亏待。
还送了几个小盆栽进来, 小巧玲珑很是讨喜, 树很喜欢。能在天牢里打点到如此地步,自然是花了不少心思。
皇帝将她关在天牢最深处, 左右牢房皆空着,要她连闲话的机会都无, 只怕是真怕了她如此料事。
夭枝倒也不意外, 皇帝那样的位置自然最怕出现他无法控制的东西,没有取她性命已然很让人意外了。
她在牢房里摆弄盆栽, 本以为呆在天牢里, 会有狱吏寻她麻烦, 却不想这些人皆是不敢对上她的视线,生怕被她瞧见记住似的。
她在牢中自然不知道外头如何传她, 狱吏却是知道, 她是早已名声在外。
贤王上交分布图,短短半日便传遍了朝野。
夭枝去大理寺强行带走贤王一事不胫而走,更甚者,如此大罪, 陛下竟没有赐死, 且她去了一趟大理寺, 便一句话让大理寺上下官员被彻底洗了一遍, 更甚至于可以说是直接端了大理寺,很难不让人怀疑里头是不是有不长眼的狱吏得罪了夭大人, 才落得如此境地。
这种种迹象表明,即便深陷牢狱,也依旧觉得她没几日便会出来。
是以这些狱吏是真不敢对上她。
夭枝想着,应当是皇帝将大理寺洗得太干净,她其实也不想如此,只是太后手太快,难保她进去之后,大理寺这处会再起波折,这般酆惕还没赶回来,而她也出不去,宋听檐重伤在身,只怕难保。
她让皇帝来,可比她快多了,毕竟皇帝命簿中也发现大理寺有太后的人而清算所有,倒不违背命数走向。
夭枝待在牢中吃吃睡睡,恍惚不知外头时日,忽然听见有人唤她,“夭卿。”
她以为在做梦,睁开眼看去,便见酆惕隔着狱中木栅看着她。
夭枝有些惊讶,当即起身,往他这边走近,“你如何进来的?”
照理说她如此料算,皇帝是不会允许任何人接近她的,更别提朝廷官员了。
“本是进不来,太子殿下剿匪立了功,递了折子来,他远在厹山无法回来,正好让我代为来看你,你毕竟是太子的老师,如今下了天牢,陛下自然不会不允。”
夭枝点了点头,这宋衷君做弟子着实到位。
可是立功……?
夭枝想到他说的话有些疑惑,“他剿匪成功了,这般容易?”
酆惕点头,倒并没有过多关注于此,毕竟命簿里本就没有此事,“是,太子殿下应当是用了不少法子,叫那些匪兵尽数投了朝廷,陛下龙心大悦,赞殿下用兵如神,这一次太子殿下是立了大功。”
虽是如此说,可这群匪兵应当是极难对付的,否则也不会叫朝廷头疼至此。
怎会这短短时日就归降了?
这容易到叫她有些不解。
酆惕并无心此事,他看了眼左右,确定这处再无其他人之后,开口道,“你这次太冒险,劫狱是冒犯皇权,你没有被赐死已是天大的运气。”
夭枝叹了口气,她自然知道冒险,她头靠在木栅上,挤着脑袋好叫她清醒些,“我实在是气着了,这天家争权夺利,着实凉薄不公,他又做错了什么,要受这无端之苦,天寒地冻,他们还用了酷刑。”
酆惕看着她久久未言。
夭枝说出这话也是一怔,对上酆惕的视线更是心中一惊。
她竟入局了,在凡间不过多少时日,竟已然让她忘了她不过是一个下凡办差的神仙,凡间因果她不该这般介入其心境,她可以救宋听檐,但不应该如此忿忿不平。
她心中一惊,背后已觉一片凉意,自己如此陷入其中,竟是连她自己都没有发现。
酆惕见她这般神情便知原由,他神情凝重告诫道,“夭卿,你我二人乃是神仙,切不可扰乱凡间因果,凡人这一世是如何便如何,你若是失了分寸,凡人投胎转世便可消,而你是确确实实无路可走的,切不可拿自己的仙途冒险。”
夭枝自然知晓其中厉害,“我是一时糊涂,往后自不会再如此。”
酆惕见她这般说,神情却还有些担忧,“其实本不该让你出现在明面上,只是当初情况紧急,不如此做根本没有办法解开局面,如今这般已不好脱身。”
是啊,她新官上任自不懂其中厉害,往日那些老牌司命皆是以过客身份不着痕迹办差,但那需要老道熟练的经验,没有几千年的在职生涯是做不到这般的,他们这些新官只能摸索着前行。
她如今已是没有办法,这已经如同蛛网密布,她深入其中早已脱不开身。
夭枝见他这般担忧,笑言道,“酆卿放心,前车之鉴已在,我怎会步后尘,我自会小心。”
这倒也是,酆惕一时放下心来,说起正事,“你交出分布图保住贤王倒也无妨,这边关之事也是合乎命簿发展,蛮夷本就会被打退,倒不会扰乱什么。
陛下如今是舍不得杀你的,但也绝对不会放你出来,陛下在位你出不来,但等到殿下离世,太子继位之后,我再想办法找个由头说服太子,将你放出来。”
夭枝闻言微怔,片刻后才慢慢点头,“不急,我等上一等便是。”
她不知为何心中却盼着时间慢些,明明她如今要关在这处很久。
酆惕想起现下,俊逸的面上还是凝重,“圣心难测,而我却远在禹州,今日之后,我便要赶回去,而你又在牢狱之中,也不知后头……”
“放心,陛下既然答应了放过贤王,倒不至于言而无信,只要不是陛下下旨赐死,以他的聪明能轻易避开很多事情。”
酆惕听到最后一句,神情微顿看了她一眼,他话在心中绕了一绕,终究是没有说出来。
他微微抿唇,话中有话提醒了句,“既如此,夭卿千万小心谨慎。”
她在牢中吃了睡,睡了吃的,又何需小心谨慎?
夭枝不解,但还是点头应声,示意他安心。
酆惕匆匆忙忙赶来,禹州重建之责在身,自然不能久留。
他离开之后,没有人能来看她,天牢森严,夭枝又是皇帝钦点的铁饭碗,自然是不允许探望的,她在牢里如同磨油。
宋听檐虽不能来探望,但每半日会送来一朵花,开得极好,花种也稀缺,也不知寒冬腊月的,他是从何处弄来的。
不过唯一可以确定的就是,必定是极其地铺张浪费。
因为这一朵花开得着实太好,她都能预想到以他奢侈的做派,是在多少枝花里挑出这一枝最佳的送来。
以至于夭枝都有些肉疼,因为花这个玩意儿,看不了几眼便枯萎了,太容易失去。
夭枝想传话出去让他送截木头来,不至于折腾这些娇贵玩意儿,可惜这话应当是没有带到,因为他一如既往地送花……
这日夭枝早早醒来赏花,便见牢房前押进几个人,显然是一家子人,其中一个中年人长得与太子有几分神似,不过更多的是像太后。
太后母族宓家?
怎会这个时候下到天牢里,且还是她这处重刑牢房?
一群人手脚皆被铁链锁住,从她牢房前垂头走过,其中一年轻后生一边走,嘴里一边絮叨着,“冤枉啊,天大的冤枉啊,这是有人栽赃嫁祸。”
夭枝当即上前,伸手穿过木栅栏,拉来一个后面押送的狱卒,“朝堂出了什么事?”
那狱卒不敢多言,夭枝笑了笑,一半威胁,一半阴森变态状,“我虽呆在这天牢里头,但说不准什么时候就出去了,你要想明白,要不要因为不告诉我这些我早晚会知道的事而得罪于我?”
狱卒面色瞬间惨白,等前面的人押送深处,左右看了一眼,压低声音说,“太子殿下出事了,宓老舅公私养重兵,意欲谋反,扶太子殿下为新帝,陛下大怒,已然废了太子,夺了宓家兵权,此事牵连众多,如今都下了天牢,不日处斩。”
夭枝听后眼睛微睁,这才几日功夫怎么就变了天了?
她恍惚之余疾声问,“太子不是在厹山剿匪吗,怎会出这事?”
“就是因为那群匪兵才露了馅,那便是太子与其舅公养的一部分私兵,因不服太子偏袒别支才会立山为匪,乃是正规训练的兵,又极通地形优势,是以便是经验老道的将军前去镇压都是无法,而前太子一去,不过几日功夫匪兵便尽数归降,陛下原道是太子能力所及,却不想原先出兵不利的将军疑惑不解,细细去寻,竟真发现了蛛丝马迹,这才牵连了出来。
且宓家还花费了大量金银去私囤兵力,此事牵连极广,皇后娘娘因为此事败露,已在宫中悬梁自尽,畏罪自杀。”
皇后畏罪自尽?
那此事岂不是板上砸钉?
皇后与皇帝青梅竹马,自幼一起长大,深得皇帝爱重,她若是觉得冤枉辩驳几句倒也有余地,可她竟然直接赴死,那岂不是说明做贼心虚,无颜面对皇帝?
她只觉脑子生乱,有些理不清头绪,这不过短短几日发生的事,竟叫她听得有些反应不过来。
如今也就是说盘旋大半朝堂已久的太后一党,除了太后,竟都落马了?
可命簿里明明没有这一出!
宋衷君怎么可能造反,这根本不对,私自养兵这可是谋逆大罪。
他如此擅长中庸之道,怎会不知?
宓家又是何处来的钱财,兵马最是耗财,这可是一笔极为可观的开支,难道是太后已经拿到了乌古族的宝藏,所以才会这般肆无忌惮囤兵?
夭枝只觉桩桩件件都牵丝缠绕,如同天罗地网一般笼罩而下。
可惜她在牢狱之中,没有一个问题能得到答案,而唯一能帮她的酆惕远在禹州……
她松开狱卒的衣服,只觉不安,好像有什么东西开始慢慢偏离了……-
太后殿中冷冷清清,连宫女都尽数削减,没人在殿中伺候。
太后保养得宜的乌发一夜之间白了大半,背脊都压弯了不少。
一旁的老嬷嬷端着玉盘上的吃食,“娘娘,今日怎么也要吃点东西,再这般下去身子可受不住。”
太后如何吃得下去,母族私自囤兵,谋逆之罪已定,根本没有挽回的余地,太子也被废了。
皇后还自尽了,简直是在告诉天下人,他们宓家造反未逞!
太后手中的佛珠越转越快,如此大厦倾塌之际,她还能稳住一二,已是常人不能及。
太后闭着眼睛,想着这接连而来的事,想着皇后自尽的消息,只觉事有蹊跷。
她宓家不可能囤积重兵,这何来钱财,何来人力,可她也不能保证,哥哥是不是暗中谋取到乌古族宝藏,瞒着她行此事。
毕竟他当初确实提过一嘴兵力一事,但她只觉此事冒险,不可为之。
过后哥哥便也不再提之,也不知是不是瞒着她暗中去行。
她一时满怒烦闷挥之不去,苦苦思索对策,“可查清楚了,皇后当真是自尽,没有人从中做手脚?”
老嬷嬷自也希望有人从中做手脚,可惜皇帝已然派人细细查过。
没有人做手脚,皇后乃是反锁宫门,没人能进去,内殿没有一人,乃是当晚得到宓家下天牢的消息便悬梁自尽。
皇帝的锦衣卫又岂是吃素的,若是皇后有被人害死的迹象,便是蛛丝马迹也能查出来,如今查不出来,便真是畏罪自尽。
太后一时怒极,猛然拍向供桌,“这个蠢货,枉费哀家如此培养,临到头来背刺哀家一刀!”
外头传来动静,出事之后慈宁宫便被围住,人都赶了出去,自是没有人再来。
如今来的便只能是一人。
太后震怒之后当即收回怒容,转身看去。
皇帝只身一人前来,侍卫全在外头候着,乃是要清算的架势。
皇帝也不行虚礼了,皇后自尽,太子废去,他又何尝不是众叛亲离?
他自然面上尽是倦意,“母后,你我这一场母子做得太久了,久到儿臣都忘记往日幼时在这处是何等欢喜?”
太后想到此,当即上前,“这次不是我们!皇帝,这次你一定要信哀家,宓家当真没有囤积重兵,兵马何其费财,宓家怎么可能有如此金山银山可供挥霍?!”
“母后忘了乌古族宝藏吗?”皇帝笃定问道,继而又道,“母后到了如今还要做戏吗,乌古族宝藏你早已到手了罢?”
太后怒极,“乌古族情形如何你应当知晓,那里如何能进去?宝藏我们连影都没有摸到,如何囤积重兵!”
皇帝冷淡开口,“簿辞这般孝顺于你,怎可能不告诉你捷径?”
太后见他这般笃定,自也不好解释,因为说的确实是事实,簿辞确实将宝藏这事告知于她。
但她还是不信哥哥有此胆量做到这般地步,且还不告诉她这等大动作!
“必然是有人拿乌古族宝藏囤积匪兵,栽赃嫁祸,哥哥和太子必不知晓此事!”
太后说到此处,瞬间顿住,“对了,见过乌古族宝藏的只有簿辞一人啊,除了他没有别人见过,你可万万不能被蒙骗了去,反冤枉了我们?”
“冤枉?”皇帝反问一句,无端嘲讽,“皇后都畏罪自尽了,母后还要争辩吗?”
太后气极怒起,连自称都已经顾不及,只觉宋听檐嫌疑极重,“我说的都是真的,只有他知道乌古族宝藏,只有他见过,他必然已经尽数吞下,栽赃嫁祸于我宓家!”
“母后是说他一个禁足一年有余的皇子,却在千里之外囤积重兵,嫁祸于你宓家,他只一个人且被禁足,无权无势无母族,他有通天的本事不成,将你们宓家玩弄于股掌之中?!”
太后语滞。
皇帝慢声开口,忽而怒极扬声起,“母后当真以为朕愚蠢至极,还能听你这诓骗之言?
可是母后口腹蜜剑,养的孩子倒是好用,有事无事都可拿来说话,将罪责推于他一人之身便可干净离去。
可惜了,你孙儿养得太好了,多么得孝顺你,朕这一年多的禁足于他,如何逼压,如何威胁,母后你难道不知吗?
他到如今都一字未言,甚至都没有说过他将宝藏一事告知过你这个祖母,所心所念都希望祖母颐养天年,大理寺狱中命悬一线,他依旧没有说半个字!
你如今要将所有罪责推于他身上,当真是可笑!
他一个禁足在府,无权无势的王爷能翻出天去不成!母后你真是乱了,想要开脱罪责也该好好想想清楚,这般荒谬之言岂不叫人笑话?”
太后听闻此言,徒然往后一坐,瘫坐在椅上。
无法了,此话便是连她都不信,皇帝又怎么可能相信?
她真是自乱阵脚。
皇帝看着她,显然已经除了心头大患,兵权已收,党派已洗。
太后一个孤家寡人,已经是无爪的老虎,无需担忧。
皇帝离去之时,嘲讽之余似极为替人着想,“母后,此事已成定局,您就好好颐养天年罢,我们母子一场,我自会叫你脱离此事之外,您老就安安生生在慈宁宫里做个太后,焚香拜佛求个安宁罢。”
太后手中攥着佛珠,怎么也想不明白是哪里出了问题?
囤积重兵,以宓家的财力绝对不可能,难道真的找到了宝藏,可哥哥哪有那般魄力,敢如此为之?
这究竟是怎么一回事?
若不是哥哥,那群匪兵出现得又这么巧合,又是怎么做到,怎么会凭空出来这么多人说是太子部下?
皇帝如今对太子大失所望,他一直笃定他们已经拿到了乌古族的宝藏,而他的储君也参与其中,他自然疑心太子。
可若不是哥哥,这些匪兵又是从何而来?
太后思来想去却左右不得其解,她站起身看了前面的佛像,手缠绕着佛珠,眉头紧皱,下一刻,却忽然思绪一显,想到了什么。
若是有人已经得到了乌古族宝藏,并且利用他们的名头去养重兵,那谁又会怀疑这兵不是他们养的?
毕竟任谁也想不到,会有人替别人养这么多的兵,也恰恰是如此,才让皇帝深信就是他们连带着太子要起兵造反。
这一步棋又险又狠,可谓是致其死路,那么谁又能因此得到最大的利益?
太子下去了,自然要新立太子……
太后想到这处,瞳孔瞬间张大,发白的唇微微颤抖。
对啊,这般洗牌对谁最有利呢?
谁又是最先接触到乌古族的宝藏的人?
除了他,还能有谁?
她这一年多来,折损太多,元气大伤,不便再与皇帝对立,更像是坐实了她已找到宝藏,不屑于和皇帝作对,只待囤兵拥护太子继位。
如今就算是她亲口说这兵不是她养的,她自己都不信。
因为她若是真的找到宝藏,必然也是如此做,如今不同的是,所有的东西都有人来照着她的性格暗中操控,慢慢布局。
皇帝岂会不信?
布完全局,再稍微一牵线,先发制人,引她和皇帝相斗,他可置身事外,轻松坐收渔翁之利!
太后结合前后越想越心惊,她又岂是蠢人,若真是如此岂不叫人背脊生凉意,一个自幼在身边长大的孩子,她如此熟悉,怎可能布下这么大一个局,他怎有这般破天的胆子?!
此局已然注定是死局,她已无力回天。
她这苦心孤诣一生,如今竟要眼睁睁看着她这一族被斩杀殆尽,不留一丝血脉!
她如何对得起宓家列祖列宗?
太后手中佛珠越拽越紧,怒极反笑,一时胸口闷气,怒气攻心猛然吐出了一口血,血溅了一堂。
殿中玉盘砸落在地,伴随佛珠碎落一地,遥遥传来嬷嬷的急切叫声,“娘娘!娘娘!
不好了!来人呐,快传太医!”
…
寒冬落雪,雪尽天明,湖面一片白茫,远处一座水亭,偶有鱼儿从结冰的水面下快速游过,入目模糊朦胧之美。
园子枯枝落雪,宋听檐衣着清淡雅致,站在湖旁平静赏雪。
他手中拿着酒盏,阳光落下,拂面而过的风带着凛冽之意拂过他的衣摆,衣带轻轻而起。
他看着湖里困在冰中的鱼儿游来荡去,漫不经心赏品着酒,垂眸看着颇有闲情逸致赏其困苦之乐。
第51章 你会永远站在我这边吗?
夭枝在牢中听了个大概, 太后母族因为私养重兵被抄家处斩,余下发卖的发卖,充军的充军, 已是一盘散沙。
太后盘踞朝廷的势力一朝之内出了破口, 其余便如大厦将倾, 再无回旋余地。
其实若不是因为这私养重兵, 欲拥太子夺位的罪名,恐怕还没有这么容易扳倒太后, 毕竟太后做事一向滴水不漏。
只是她想不明白宋衷君怎么会参与其中,依她所见, 他即便渴求皇位, 也应当不会是走这般险路的人。
太后一族又是何处来的财力去私养重兵?
这招兵买马可是要尽倾国之力的,无一处不是在烧钱。
夭枝还在奇怪, 就等到了她能出去的消息。
太后母族被抄, 忧思过重, 没熬几日于慈宁宫崩,皇帝下旨大赦天下, 她自然也可以出来。
她这头才进来没多久便又出去了。
狱吏一副果然如此, 还好没惹到这祖宗的万幸模样,恭恭敬敬把她送出来。
季尧安已在外面等候多时,“大人,陛下要见您。”
夭枝倒也不意外, 毕竟皇帝废了宋衷君, 自然就不会视她为威胁。
他先前要关着她, 是因为发现她能力确实可怕, 怕她与贤王如此交好,会对太子人选动了歪心思。
可如今太子成了他疑心的对象, 那她自然也就没有关注的必要了。
夭枝一边走,一边问,“酆大人可有让你去查明白那封通敌信是谁的手笔?”
季尧安却不好明说,“此事下官不敢多言。”
“是太后罢?”夭枝在牢中早已想到,太后如此着急下手祖孙三人,为的就是一石二鸟,宋听檐和皇帝,她都不想放过。
太后这么看重太子,不可能给他留一点障碍,赈灾一事一出,已然完全能看出宋听檐的能力,他对这般令人焦头烂额的事还能处理得如此游刃有余,如何叫人不忌惮?
太后想要的是可以操控、有血脉之亲的傀儡皇帝,而不是摸不清深浅、太有主意的皇帝。
宋衷君和他们一荣俱荣,一损俱损,是血脉相连亦是牵制,留着宋听檐自然是威胁,倒不如除掉。
皇帝必然也知道通敌信是假,只是他亦有此心,关了宋听檐也不过是顺水推舟。
他们二人难得目标如此一致,可惜这个目标是宋听檐,对他来说何其残忍。
季尧安听后没有反驳,“还请大人饶过微臣。”
没有否认,便是默认,夭枝自然明白他的难处,“褍凌现下如何?”
“已迁离东宫,如今与旁的皇子并无差别,只是陛下不许他见任何人。”
那便是软禁宫中了,命簿里是有一次宋衷君被废,只是是因为禹州治水,虽说如今不是这个原因,但到底也是顺应此事,她倒不着急,毕竟宋衷君作为未来人皇,是必定有更经验老道的司命看顾,无需她关注。
她需要关注的只是宋听檐,“贤王如今伤势如何?”
“殿下自出来之后便一直在府中养伤,如今早已大好,只是太后娘娘去了,殿下必然难过。”
“通敌信的事,他可知道?”
季尧安摇头,“下官不知殿下知不知晓,只是太后病逝,通敌信此事即便查明也乃皇家丑闻,自无人刚声张。”
夭枝暗叹,“不知晓才是最好的。”
有些事情糊涂些才好……
进了宫,殿内比往日沉静,气氛压抑。
夭枝上前跪在,等着皇帝开口。
太后西去,皇帝雷霆手段,将宓家被连根拔起,皇帝算是打了场登基以来最大的胜仗,外戚干政,历来难除,永远是在位者的心头大患。
可皇帝面上却没有丝毫欢喜之色,毕竟他的儿子背叛了他,这可是他做太子时就带在身边教导的儿子,最是看重。
皇帝两鬓生了白发,没了往日的精神气,仿佛一夜之间衰老许多,“你大抵已经知道太子被废了。”
夭枝俯身回道,“国之大事,便是在天牢中也能听到些许消息。”
“朕是真没有想到朕这般苦心教导,到最后竟是养虎为患,朕明明早晚会传位于他,他却要亲近外戚,真是愚不可及!”
夭枝其实一直觉得哪里不对,因为以她从命簿看来,太子谋反这一事根本不可能存在,“恕臣愚钝,或许此事有隐情?天下人都知道陛下会传位于殿下,那么殿下又怎会多此一举?”
皇帝脸色慢慢沉下来,“你觉得朕能活多久?”
夭枝一顿。
皇帝继续道,“太子能等上五年六年,那十年二十年呢,他又会不会想自己永远只能当太子到死?”
夭枝明白了皇帝的意思。
他也当过太子,自然知道当太子时的难处,头顶一直悬着刀的滋味可不好受,皇帝难做,太子更难做。
若是老子比儿子命长,那便是一辈子也坐不到这把椅子。
更何况宋衷君还有皇太后支持,自己当家做主总比终日提心吊胆,永远要担心被废,想着去讨他父亲欢心的好。
当然,这是皇帝的想法,皇帝就是这么一路走上来的,他这个太子做得风雨摇曳,极为艰难,是以他做太子以来,最想要的就是能够自己当家做主。
所以轮到他儿子涉及到囤积重兵的大事才会如此震怒,这是触了他的大忌,怀疑一旦生出,便如同源源不断冒头的笋,一夜之间便全长大。
皇帝耿耿于怀,“是朕没有教好这个儿子,他知道宝藏的下落,却不跟朕说,反而和他祖母一家背地里行谋逆之事,真是奇蠢无比,他以为扳倒了朕,他就能当家做主了吗!他靠着外戚起来,便永远只能让那群外戚爬在头上指点江山!”
夭枝越听越觉得不对劲,皇帝说得越多,那就证明她的处境越危险。
自古以来,话本子里写得最多就是,知道的越多,死的越快。
果然,下一句皇帝就没有情绪地问道,“你是太子的先生,终日教导于他,他如今被废,你心中可有不甘?”
夭枝就知道他又要疑心,当即俯身磕头,“陛下,您是天子,天下是您的天下,朝臣也是您的朝臣。
陛下让我去教导太子,那么太子无论是谁,微臣都会去教,不是因为太子是谁,而是因为陛下说谁是太子,谁就是太子。”
皇帝听到这话面色微霁,思索片刻,又忽然问,“你觉得贤王如何?”
这显然依旧是试探,皇帝如何想早已是清清楚楚,何需再问旁人,他问出这话,也不过是想要探探底下的臣子有没有左右圣意之心。
她若是真接了这话,只怕当下就要重回天牢端铁饭碗去。
夭枝慢慢直起身子,坦然开口,“陛下,微臣若是真想左右储君之事,又怎会不懂明哲保身?”
皇帝闻言自然知晓她的意思,似她这般明目张胆救这个劝那个的,一百个脑袋都不够她掉。
而贤王是个不怕死的,他明明知道宝藏一事,若早早说出来,他的处境必然好上许多,可他偏偏不说。
恰恰就是因为这般不说,才让皇帝高看他一眼,趋利避害是人性,他能为了祖母忍耐如此,确为仁孝。
皇帝对太子多失望,对贤王就多满意,如今出事,孝之一字是他心中最大的标准。
良久,皇帝才不痛不痒道了句,“贤王是个好的。”
夭枝听完这话,心中越觉不对。
皇帝这是何意,他是随口夸赞,还是有意立宋听檐为太子?
宋听檐又做了什么,让皇帝态度这般转变?
她觉得这次出来之后哪处都不对,不是因为不合理,而是因为太顺了,一切都太过巧合了,像是有人撒下一个弥天大网,将里头的所有人心都拿捏地一清二楚。
甚至清楚到他们遇到什么,会怎么做,怎么想,然后一步步按照他们所思所想织网布局,再坐山观虎斗之。
太后何其人物,皇帝已是帝王术的翘楚,都与之斗了这么久,如今却像被安排了命运,整族连根除去,背后之人却不露神色。
这何其可怕?
可夭枝怎么想都觉得不可能,这太难了,帝王心术又哪是能驾驭至此的?
想来想去也应当是她想多了,宓家应当是真的要造反。
夭枝出来之后,便看见宫门外站着一个马尾高束的女子,红衣劲装,英姿飒爽,却背着包袱。
是黎槐玉。
她们已有许久不见,最后一次见面还是在劫天牢时,如今看来倒仿佛还在昨天。
黎槐玉显然就是在等她,见到她便迎了过来,“我听季大人说你今日出天牢,我本想着去接你,却不想迟了一步岔开了,便只能来这里等你。”
“你费心了,当时若不是你在,恐怕我们都难走。”夭枝顺着引出,“你和殿下如何了?”
她为推动其情劫也算是费尽心思了。
英雄落难,美人在旁照料,她特地照着书里来的,这总不会出岔子罢?
黎槐玉闻言微微摇头,“我与殿下乃是朋友。”
嗯,然后呢?
夭枝作认真状听着,黎槐玉却是沉默几许,开口道,“夭枝,我要离京了,今日是特来与你告别。”
夭枝瞬间停住脚步,看向她,“你不打算留在王府?”
黎槐玉闻言知道她的意思,她面上微红,片刻后又淡了下来,“我怎会留在王府,救他的人是你,为他入天牢的人也是你,而我不过是顺手一事,殿下虽感谢我,却没有那个意思。”
江湖儿女自来直爽,这话也说得明白。
夭枝黛眉微蹙,也就是说,这般一来不止是太子这里偏离了,连带着宋听檐这里也偏离了。
照理说,这一次过后,黎槐玉应当是会和宋听檐生情,留下做王妃的。
她都来了京都,必然是顺应命簿的,就像太子命中必然会被废一次才对。
夭枝不解,“我是他的先生,救他是情理之中,可你江湖中人,一个姑娘家,却抛开身家性命去救……”
“他有心悦之人。”黎槐玉突然开口,视线落在她面上非常肯定。
夭枝对上她的视线默了下来,她自然知道她说的是谁。
洛疏姣也是苦心救他,甚至不惜和家中大闹,偷偷出来跟着她一路在冰天雪地里跑。
他出来自然会知晓此事,这确实难以抉择,这叫她选,她也选不出来啊。
两个她也都喜欢。
不怪宋听檐。
夭枝默了一默,“我知晓,只是他喜欢的人是注定不成的……”
“你知晓?那你……”黎槐玉有些惊讶,看着她似乎不知怎么开口,她忽然想到了酆大人,她在京都住了这么久,自然也从季尧安那里听到了不少话。
酆惕是京都众世家中最热门的贤婿人选,年少有为,皇帝也重用,可他却匆忙赶回来,跪在御前苦求,只是为了看夭枝一眼,这般然后不传出佳话?
人人都说,酆大人不顾仕途,只为看夭大人一眼,二人是两情相悦,情深似海,酆惕一不纳妾,二不娶妻,便是为了从禹州娶她。
况且,听酆家小厮说,二人时常来往书信,感情甚笃。
黎槐玉想到此便也明白了,原来谁都会有求而不得的时候,便是连殿下这般如玉之人也有求而不得的人。
她一时感慨,“我倒忘了你神机妙算,这事自然瞒不过你,酆大人应当还不知道这事罢?”
夭枝听得一头雾水,这和酆惕又有什么关系?
情劫还牵到他那处了?
他不是一直想做太监吗,这在凡间无妻无子的哪来什么情劫?
夭枝不解,“此事和酆卿有什么关系?”
同僚之间哪有这般卿卿我我的称呼,想来这些传言不是空穴来风。
黎槐玉笑着摇头道,“这事自然是与酆大人没有关系,只是你还是不要叫他知晓的好,免得远在禹州多想。”
夭枝:“?”
夭枝突然有些头痛欲裂,她揉了揉太阳穴,一时混乱,难道是她关在狱中太久,出来便与外头接不上轨了?
她那边苦思冥想,黎槐玉垂首叹息,似乎有些沮丧,“我也努力过了,原先我也看不出来,殿下心思藏得这般深,我原道以为只有我一人看出了蛛丝马迹。”
夭枝这里听懂了,瞬间会意,“你能看出来已然很厉害,我若不是算到了,还真是一点都看不出来。”毕竟宋听檐和洛疏姣的交集实在太少,便是在禁闭之中他也没有提过洛疏姣一次。
藏得确实严实,他心思缜密,自不会叫人看出来,不成想竟叫黎槐玉看出来了。
可惜了,这般了解他,竟都不成。
黎槐玉闻言一笑,“殿下本就心静温和,只是有些事在有心人眼里总是明显的,细细观察总会发现。”
这些倒与她无关,她如今只要凡事按照命簿来走便安心了。
她看了眼她身上的包袱,“如今他最是敬重的祖母刚刚离开,正是难受的时候,我亦不善安慰之词,不如你过了这阵子再走罢。”
黎槐玉闻言有些疑惑,“殿下与他祖母很是亲近吗?”她说着,似有不解,“可这些日子殿下并没有很难过……我以为他与祖母关系并不好。”
夭枝脚步瞬间停下。
怎会关系不好,他千里迢迢去乌古族就是为了他的祖母求药。
他怎么都不愿意告诉皇帝宝藏所在,也是为了他的祖母。
他跪在慈宁宫门口,不惜以命恳求皇帝放过祖母,这些都历历在目。
怎么会不难过呢……?
夭枝看向黎槐玉不似作伪的神情,思绪有一瞬间的停滞,脑子有一瞬空白。
她脸色也微微泛白,难道她往日的判断真都是错的……?
…
夭枝送黎槐玉去了官道,目送她骑马离开,思绪却依旧空白。
她转过身本打算先去贤王府,可抬脚却改变了主意往先生院去。
皇帝曾要赐她府邸,她自然不敢要,她这样在凡间办差的小仙,最好是居天地之间,有现成的东西便好,单独为她开府,难免生变。
只是她如今好似卷入了太多,甚至身在其中,都不知道自己的认知是真是假?
夭枝一路心事重重回了小院,薄雪已化,青石板路微微裂开,细碎的缝隙里长出野草,偶然一阵风吹得其微微摇晃,古旧院墙青苔半爬,颇有几分生机。
夭枝到了小院门口,正要推开门,却发现门虚掩着。
她动作一顿,似乎听到里头有火烛燃烧的声响。
她收回手上前透过门缝隙,看到院子里头放着一个火盆,盆里放着桃木干草。
她微微推开了门,陈旧的木门“吱呀”一声缓缓打开,正对上里面人。
他一身戴孝越显眉眼清隽,平静却未觉悲伤。
果真如黎槐玉所说,并不见他有丝毫难过。
他现下正坐在往日她最喜欢坐的院中木椅上看书,显然已经等了她许久。
那手中的书,似乎还是她先前随手放在屋里头的话本子。
讲什么来着?
好似讲人心难猜,如深渊不可测之。
夭枝微微一默,不知为何眼前像蒙了一层布,看不清、摸不到。
宋听檐见她进来,放下手中的话本,起身走来,开口温和,“皇兄出了事,我不会去接你,免得你与我太过亲近,叫旁人揣测于你。”
夭枝明白,太子若不是囤兵这个名头,只怕就要有人怀疑是她拉下太子,想扶贤王为太子了。
毕竟她为贤王一家家求告,又只身闯过大理寺狱,怎会不叫人多想?
不过太子这罪证太有实据,才会叫她不处于这风口浪尖之上。
一旁火盆烧得越发旺,火苗随风不断往上。
宋听檐伸手拉过她,走近火盆,“跨过去便好,百姓常言,此为趋吉避凶。”
夭枝视线落在他清隽的面上,温润如玉,眼中平和没有别的情绪。
夭枝的思绪有些混乱,顺着他的话,抬脚去跨火盆,竟没注意火盆的大小,直接踩着了火盆边缘,重心一失,险些踩进火盆里。
下一刻,她只觉腰间一紧,被人直接揽了过去。
夭枝还恍惚着便直直撞进他怀里,他身上颇为坚硬,衣衫浅浅檀香,男子清冽气息萦绕而来,叫她一时乱了心神。
她一抬眼便对上了他的视线,连忙往后一退,回过神来看向一旁的火盆,已经翻了底朝天,火半着半灭,她喃喃开口,“竟没留神,踩翻了去。”
宋听檐收回手,顺着她的视线看去,温和道,“无妨,跨过去了便是好兆头。”
夭枝看向他,“你还信这些?”
宋听檐闻言笑起,“你不是总说宁可信其有,不可信其无吗?”他伸手过来,牵过她的手腕,掌心隔着衣衫传来颇有些温热。
夭枝一顿,便被他拉到木椅上坐下。
石桌上放着一双白玉金绣软缎鞋,上头刺绣一朵兰花将开不开,栩栩如生,清雅脱俗,极为精致难见。
他俯下身,伸手而来抬起她的脚,这般倒称得她的脚极为小巧,莫名生出几分暧昧。
夭枝下意识收回脚,“进宫面圣时,我已焚香沐浴,换过衣裳了。”
宋听檐却没有放手,依旧温和,“跨火盆,换新鞋,免得再走回头路。”
夭枝倒不知还有这一说法,如今这般复杂多变的局势叫她理都理不清,她倒是希望回到牢狱之中,或许还能安心些。
宋听檐低首将她的鞋脱去,手握上她的脚腕,院中有些冷,他的掌心却是温热,显得触感极为明显。
夭枝莫名不自在,想要自己穿。
宋听檐却已经替她穿好,这软缎鞋极为柔软合脚,显然是量身定做,只是看着工序,可是得费不少时,莫不是从她进去就已经开始做了?
他难道知道她很快就会出来?
便是酆惕这样带有仙家记忆的神仙都觉得她会一直关在里面,他怎么就有把握她这么快就出来?
夭枝看着他换鞋,试图在他面上找寻一丝情绪,她暗自催动法器,认真去听他心中声音。
其实她也不知自己要找什么,但似乎只想确定一件事。
“簿辞,太后病逝,你可有难过?”
宋听檐替她穿鞋的手微顿。
他长睫垂着,看不清眼中神色,片刻后,他慢慢抬眼看来,面上依旧平静,眼中却难掩落寞。
此时,夭枝感觉到他心中情绪是那样沉默,他惯来平静压抑,竟连难过也是如此,叫她心中都越发沉闷难受。
到底是他祖母,怎会不难过呢?
她实在不该疑心于他,他是什么样的人,她还能不了解吗?
夭枝有些愧疚,伸手抚向他的脸,如同长辈一般叹道,“簿辞,在先生面前,不必掩饰自己的情绪。”
宋听檐感觉到面上温软之意,眼睫轻抬看来,许久,他才开口,话间平静,却像是习惯了压抑的平静,“先生会永远站在我这边吗?”
夭枝不知他说的是离开,还是背叛。
但无论是离开和背叛,她都不会,差事使然,她得看着他过完此生入轮回,自然是不会离开他,更不会背叛他。
夭枝下意识摸向他垂落肩旁的乌发,格外坚硬,与她的柔软不同。
他乌发垂落,眉目如画,这般温润无害,她俯身而去,给他安抚一抱,认真开口,“相信先生,必然不会离开你的……”
我还能送走你。
夭枝想到此,有些失落。
宋听檐感觉暖暖的身子靠近,他微微伸手抱住她,声音又低又轻,只有一字却莫名很重,“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