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61章 弟子不能亲先生吗?
“庞大人徇私舞弊一事, 除了你还有谁?”
夭枝过于心惊,连身上的天罚疼意都忽略了几分,她当即避开他的视线, “怎么可能是我, 那是刑部查出来的。”
宋听檐将炭火夹子放回原位, 往这处走来, 在她面前站定片刻,缓缓蹲下身看来, 话间笑意轻浅,似觉可爱, “你心虚时总爱避开人的视线, 下一次否认记得看着别人的眼睛。”
夭枝瞬间顿住,茫然对上他的视线。
她竟不知道自己有这习惯, “你究竟如何知晓?”
宋听檐眼眸微垂, 缓声开口, “账本乃是数十年前的东西,倘若不是当事人, 不可能有人知晓, 除了你,不会有人预知这般隐蔽的往事,也只有你才能这么清楚地说出账本所藏之地。”
夭枝有些无力,果然还是瞒不住他, 她恍惚开口避重就轻, “我也只是掐指一算罢了。”
“掐指一算会突然这般虚弱吗?”他看着她, 直白问来。
夭枝一时回答不出, 如今再说自己感染风寒,他根本不会信, 毕竟连此事他都猜到了是她所为,她又怎么骗得过他呢?
“泄露天机会折损你的寿数,对吗?”宋听檐低声轻问,似有些艰难。
夭枝看了眼自己的掌心,微微摇头,“不会,只是有些虚弱罢了,掐算这些事难免会有损身体。”
宋听檐看着她并没有说话。
人对于未知总会害怕,便是在凡人眼里,自己能算到这般程度,也应当会有害怕忌惮,可宋听檐却没有半点这种情绪。
她不由好奇,“你不怕吗?”
“乌古族似人非人的怪物,几近吞天的巨蛇都是我亲眼所见,并非为假,世间之大,无奇不有,你有这种本事,又何惧之有?”他说着,微微握上她的手,拢在他手中都这般小,他指间微收,却仿佛习惯克制,只虚虚握着,“只是若损耗你的身体,便不可再用。”
夭枝竟不知他接受地这么坦然,一时间都不知道该说什么,只是心中多少也松了口气。
宋听檐握着她冰凉的手,慢慢抬眼看来,“你帮了我,我自不会忘记,来日……”
“不必……”夭枝心下一跳,开口阻止了他马上就要说出来的话,“此事你不必记挂于心,任何一个皇子我都会帮。”
宋听檐话间微顿,“任何一个皇子?”
“是。”夭枝果断应声,“我只是尽自己做先生的本分,救一个弟子罢了,天经地义。”
他闻言沉默下来,看着她不语,“先生救弟子?”
夭枝看向他,低哑的声音里似含着水意,话里有话地开口,送客之意格外明显。
“簿辞,今朝春日还是有些凉意的,你早些回去罢……”
既这般凉,花开自然迟,她要他在春日折的花便也不要了。
这般言外之意,他又怎可能听不懂?
他慢慢收回视线,看向一旁微微腾起热意的暖炉,静默无声。
…
这般虚弱她自然上不了朝,便也只能缩在院子里呆着。
她这屋中虽然摆设简单,却应有尽有,可谓麻雀虽小,五脏俱全,倒也不至于为难。
昨日她看着宋听檐离去,转头便难受得睡着了,待早间一醒来,却见床榻旁摆着一盆温水,还有两条白净布,似乎是来回换着。
桌案上的小炉子还温着茶水,似乎有人想到她起来会想要喝水。
夭枝想了想,这院子里住着的先生并不多,平日里也时常在教皇子们,可能都不常回来。
那么便只有这处的一位老管事还有他的小孙子。
她在这处孤身一人,这些恐怕是他们弄的。
夭枝起身,缓步走到桌旁倒了一杯水入口,果然温度正正好,温热的茶水缓解口中干涩,她竟尝到了几分清甜桃香。
这茶可是难得,只有在宋听檐那处,她才喝得过。
如此贵重之物,管事恐怕是将珍藏的茶叶都拿了出来,待她好些了自然得去谢谢人家。
她才放下茶盏,院中便似乎有人推开院门缓步进来,到了屋外,手微抬轻叩门扉声。
夭枝有些疑惑,这个时候应当是没有人来她这儿的,且酆惕还在外面寻找老者的下落,更没有其他人了。
夭枝想不到是谁,起身缓慢上前开了门,入目是一束花,花间颜色交错,分外悦目。
外头雨丝飘着,屋檐下偶尔水珠汇聚坠落而下,这花上还落着晶莹剔透的水珠。
一阵清甜花香缓来,她看着拿着花的来人,见他没有撑伞,乌发玉冠已微染水意,她一时恍惚,“你……怎么来了?”
宋听檐站在屋檐下,发束玉冠,长身玉立,眼睫沾染剔透的雨珠,越显殊色,闻言眉眼几分轻浅笑意,他话间轻描淡写,“弟子看望先生不是理所应当?”
他这般话里有话,夭枝硬生生噎了一下,回不出半个字。
宋听檐进了屋,伸手而来握过她放在门框上的手。
他的手温热,而她的手却因为虚弱如冬月寒冰。
他微微敛眉,“为何还这般凉?”
夭枝呼吸微顿,还未开口说话,他已然牵着她往里面走,“去躺着。”
夭枝却停下脚步,收回了手,“你这般光明正大地来,就不怕陛下发现?”
宋听檐看着她收回手,也没有勉强,他将手中花放在窗旁摆着的花瓶里。
这花间颜色粉艳,衬得这外头绵绵细雨格外赏心悦目。
这春意寒凉,恐怕花苞子都寻不着,也不知他从何处弄来的花,竟比在狱中的还好看?
宋听檐闻言似半点不在意,缓而开口道,“父皇如今查着徇私舞弊之事正忙,自无暇管我这处。”
这倒也是,多疑的皇帝自然不能让他闲下来,否则成日疑心那个,猜忌这个,谁能应付?
宋听檐刚放好花,外头门便被轻轻推开,常坻端着木托盘进来,里头是白粥和丰盛小菜。
他低着头端进来,看了这处一眼,将白粥和菜一一放下,便悄然无声出去。
夭枝颇有些顿住,常坻竟也不拦着他,还跟着他一起不管不顾?
宋听檐走到桌旁看向她,“你如今虚弱,只怕没有胃口吃旁的,先用些粥再睡罢。”
夭枝真的有了几分肚饿感受,这天罚果然吓人,如今她不仅虚弱,还必须得进食了。
夭枝倒也不推拒,这般热腾腾,瞧着自然也是想吃。
她上前在桌旁坐下,看了眼碗里的粥,确实比她往日煮给宋听檐的好看许多。
这粥浓而不稠,果然是太长的不要,太窄的不要,颗颗米圆润饱满。
夭枝拿起勺,颇有些虚弱,慢慢舀了一勺送入口中,果然入口极佳,算是常坻没胡说,粥自也有百种做法。
不过她吃了几口便觉乏力,她放下了手中勺子。
宋听檐见她只用了几口,吃得比猫儿还少,“不吃了?”
“我饱了。”夭枝缓慢起身,着实也没有力气再管其他,缓步走回到床榻躺进去,“你回去罢,虽说陛下如今事忙,管不到你,但还是回府中安全些,多谢你的粥。”
宋听檐闻言未语,看着她在床榻里缩成一小团,许久未动。
她话间生疏客气,头沾枕头便有了几分困意。
宋听檐有没有答应,她也不知晓,便朦朦胧胧睡了过去。
等她睡了一阵,只觉多少有了些力气,只是有些渴,她翻了个身正要坐起,却想起茶水离得有些远,一时只觉疲惫。
下一刻,有人俯身而来,在床榻旁坐下,伸手将她轻轻揽起。
夭枝迷迷糊糊只感觉靠在温热的怀里,唇瓣碰上微温坚硬的东西。
接着,唇瓣上沾染了水意,她便反应过来,应当是杯盏。
她迷糊之间连眼睛都没有睁开便开始喝水,入口依旧温热,驱散周身疲意。
夭枝清醒了些,慢慢睁开眼,果然见他清隽面容映入眼帘。
外头依旧光亮,那花还摆在窗口,雨还细细密密下着,光亮透进来,勾勒出他的轮廓,亦是赏心悦目。
他没走?
“你没走?”
宋听檐却声音低轻,似乎担心扰着她休息,他将茶盏放到一旁,“你这处缺不了人。”
夭枝倒也是说不出反对的话来,确实伺候的可以,否则让她自己来,只怕只能喝冷水,吃冷馒头了事。
她清醒了些,缓缓坐起身,离开他的怀抱。
宋听檐倒也没有在意,端过一旁温着的药,“府医来看过来了,你身子虚弱,先将这药喝了。”
他修长细白的手指衬得碗里的药如同珍馐美味般。
可她一闻就知道苦得要命。
更何况这玩意儿哪能补得了天罚,喝了也是白喝,她撇过头去,“不必了,苦。”
“不苦,喝完你身子就好了。”宋听檐缓声安抚。
“不,喝不喝都是一样的。”夭枝言简意赅,慢悠悠躺回被窝里头,半点不当回事。
宋听檐闻言轻啧了一声,见她不喝药似有些气到,这倒也是,天家子弟何曾伺候过人,如今这般轻声细语,竟也不愿听话,自然是要生出几分脾气来的。
他默然不语。
夭枝莫名有些小心虚,缓缓将被子盖过了头,当不知道装死。
下一刻,便被人连人带被抱坐了起来,她一时恼了,她都装死就不能强行捞她起来,动物界规矩都不知晓。
他却轻声道,似哄着一般,可也不容拒绝,已然舀了一勺药递到她唇旁,“只喝一口。”
夭枝叹了口气,这孩子也是好心,想着一口也苦不到哪里去,喝了也好了事。
她想着便张口将药喝了下去,果然极苦。
她眉毛瞬间皱起,一脸苦意。
下一刻,宋听檐又舀了一勺过来,轻哄道,“再喝一口。”
骗树罢!
哪有这样的?
夭枝当即侧过脸去,避开他靠近的药勺,“不喝了。”
宋听檐微微敛眉,放下手中药勺也不言语,伸手而来捏住她的下巴转向他。
夭枝倒是有力气在这处跟他犟着。
怎么也不愿意将脸转过去,一时有了几分蛮劲。
宋听檐见她下巴轻轻捏过便弄红了,只松了手,微微敛眉,一时也生出几分气来,“喝不喝?”
夭枝听在耳里莫名几分虚虚的,她自然是知道他气着了有多扎手,但药她是绝对不会喝的。
她想躲进床榻里侧,却被他手锢着不放,便只作充耳不闻看着床榻里头出神,这事她拿手,谁能跟她比?
宋听檐看着她,着实也有些气着,视线落在她软嫩细白的面上,这般虚弱还有力气跟他犟。
靠在怀里倒是乖,睁着眼睛看着里头,时不时眨一下,说乖却又偏生惹恼人。
他平生头一次是有气无处发,有话也舍不得讲,一时只看着她不语。
夭枝见他许久没有说话,心中不由打鼓。
他石化了吗?
一句话也没有,往日这般嘴上可不会饶人?
夭枝眨了眨眼,有些沉不住气,想要看他一眼,却感觉他俯身而来,周身檀木清香缓缓袭来。
下一刻,温热柔软的触感轻轻碰上她的耳垂,莫名温热滚烫。
夭枝微微惊住,转头看去,唇瓣直擦过他的唇,对上了他的视线,生生惊住。
他一触即离,见她看去,视线微微下移,落在她微张的唇瓣之上,下一刻,他便俯身而来,薄唇轻轻吻她的。
温热润湿的气息轻轻沾染上她的唇瓣,很轻,柔软至极。
夭枝脑中嗡得一声,彻底空白了一下。
他轻轻一吻即离,见她没有抗拒,又低头来,似要再亲。
夭枝见他如玉面容靠近,心口一时发紧,唇瓣都是温热柔软的触感,挥之不去。
她一时恍惚,当即伸手抵住了他的唇,眼睛睁得极大,竟是半点反应不过来。
她手指贴上他的唇瓣,都觉得烫,让她周身热得很。
“你……你怎么……”
宋听檐拿过她的手,握着她的手指,低声问,“弟子不能亲先生吗?”
第62章 你不许我亲你?
夭枝感觉自己的手指被他握着轻轻捏着, 似在把玩一样,他的手指皙白修长,节骨分明, 自来养尊处优, 如玉一般, 指腹却不似她这般柔软。
夭枝只觉他的指尖轻轻揉.捏着, 叫她的心越发跳快起来,不知为何, 倒像是他把玩的并不是她的手指,而是旁的什么……
这样轻捏她的手指, 像是若有似无的撩拨, 再加之听到他这般问话,夭枝心中大惊, 她当即抽回了手, 连忙要挣扎着从他怀里起来。
宋听檐手中手指抽离而去, 指尖动作一顿,停在原处。
他看着她, 却并没有拽住不放, 见她在怀里鲤鱼打挺一般挣扎起来,手上倒没有再锢着,微微松开了她的腰。
夭枝一起来,连忙背过身去, 一时竟连心跳都平静不下来。
他怎么会亲她?
不应该是这样, 他有命定的姻缘啊……
她垂着头, 思绪混乱至极, 又惊又慌,唇瓣上还有方才的温软触感挥之不去, 很烫人,耳旁忽然传来他的声音,极为温和,“怎么了?”
夭枝感觉到他俯身过来轻问,一时只觉得他周身清冽男子气息都萦绕而来,怎么都避不开,见他这般问,不由转头看去,视线却下意识落在他的薄唇上。
他应当是刚刚品过茶水,唇瓣都带有水泽,越显潋滟,容色惑人。
她一时晃了神,喃喃问,“你怎能亲我?”
他微微一默,薄唇轻启,“你不许我亲你?”
这是什么问题?
“我许你也不能亲!”
不对不对。
夭枝瞬间乱了,反驳之后又觉得这般说不对,生生卡住。
“往日你也不曾在意这些,我们二人亲近,不过是亲一下,不会被外人看见。”
不会被人看见,那是不是说明就可以肆无忌惮……
夭枝听着他说话,心口都跳快一拍。
她想到方才莫名心口紧得厉害,明明都是唇瓣相贴,怎感觉与当初完全不一样。
她颇有几分不知所措的惊慌,抓住自己的衣领,想压住自己过快的心跳,摇头很轻地开口,“……不行,你不能这样对我。”
他见她眼眶微红,惊慌失措,没有再开口说话,片刻后他开口,“方才是我不对,我不该这般。”他话间温和,开口轻道,“先生也应该知道,似我这般年纪,与姑娘家这般亲近,总归会有失礼之处,还望莫要放在心上。”
夭枝闻言看向他,他神情温和,举止有礼,言辞也坦然,想来说的是实话,他并不是故意的。
夭枝听他这般说,不知为何瞬间自在了些。
也对,她总归不是男子,方才那般抱着,或许他也是一时乱了心神,不曾多想弟子不弟子了。
她微微抿唇,不管他有力无力,这般简直如同深渊,极容易陷进去。
夭枝当即果断开口,“那你不可再与我如此亲密,不准抱我。”
宋听檐闻言却未应声,而是拿过一旁的净布,俯身而来,擦过她的唇瓣。
微微润湿的布轻轻擦过她的唇,他的视线落在她的唇瓣上,动作很温柔,“擦去便好了,往后我不再这样。”
这如何擦得去?
夭枝也不知道他在说什么,只觉自己也思绪混乱至极。
宋听檐轻轻擦过她的唇瓣,落到下唇,这般轻轻擦过似摩挲一般,想起方才温软娇嫩,眼神微暗。
夭枝只觉唇瓣生疼,他擦得有些过于重了。
“嗯?”她微微出声,抬手自己拿布,打算不碰到他,拉开他的手。
宋听檐听见她声音,才似乎回过神来,他放开了布,手指往上,指腹抚过她娇嫩的唇瓣,敛眉轻问,“疼了?”
他指腹擦过她的唇瓣,莫名暧昧。
夭枝拽空了布,一时顿住。
他摸过她温软的唇瓣,思绪微顿,视线落在她面上,似连呼吸都压制了几分。
夭枝一时怔然,精怪本能只觉危险,莫名大气不敢出。
好在下一刻,他收回视线,拿过她手里的湿布放回水盆中,这危险之意才淡去。
他复而又端起一旁放着的药递来,显然还记得这事。
他视线落在她面上,却不开口,无声的压迫。
夭枝见他这般看着自己,着实有些受不住,只得端过他手中的碗一口干了。
药入口让她恍惚了好一阵,苦得她脑子都感觉被抽走了大半。
宋听檐已然安然从她手中端回了碗,面色缓和。
夭枝觉得不对,她一时看向他,他莫不是为了骗自己喝药,才先把她头先搞昏罢?
夭枝见他放下碗,想了想,觉得是个推动他情劫的好时机,“你也该娶妻了。”
宋听檐放下碗,闻言手间一顿,抬眼看来,片刻后缓声低道,“会娶的。”
他这般说着虽温和,但瞧着莫名有几分克制在其中,瞧着这般平静,却总让人觉得他娶妻之后,必定是有事没事就要折腾他的娘子,叫她床榻上好瞧。
夭枝见他眼风扫过,这般坐着越显长腿窄腰,却坐在床榻外侧,挡去出路,一时莫名有些许胆颤。
不过他这般快就松口,倒叫她有些意外之喜,果然很多事情是不需要她太过紧张,自然顺理成章便能成之。
如今便只等酆惕找到老者,她便能安然置身事外,再不如此为难-
春雨微凉,夭枝养了几日感觉稍好了些,她坐在屋里,看着窗边的花正出神,便听外头马蹄声渐近。
那马蹄声越来越近,却像是在门口停下。
她有些疑惑,抬眼看去,便见酆惕推开虚掩着的院门进来,打头一进来便正好看见这处窗子,对上了她的视线。
他对着她点头示意,“夭卿。”
夭枝瞬间惊喜,他既回来必然是寻到老者了!
她连忙起身迎去。
酆惕背着包袱,风尘仆仆而来,一进屋便闻到了药味,面露疑惑,“你在喝药?”
夭枝一时回答不出,毕竟她不是酆惕,只有神仙记忆的凡胎。她是神仙之躯下凡,神仙从来吃仙丹喝仙药,凡间的药又有什么用?
她解释不出,总不好告诉他,自己泄露天机。
她上前给他倒了杯茶,并未回答,而是开口问,“我无事,你这般着急回来,可是寻到了老者的消息?”
酆惕放下包袱,点了点头在桌前坐下,“是寻到了蛛丝马迹,想来就在京都附近,我便顺着回来,且京都如今不太平,我着实有些担心于你,便先赶了回来。”
皇帝大开杀戒,他在外自然也是听得见,一时也只能耽误片刻找老者的事,先赶回来。
回来之后,才知宋听檐已经从宫中出来,倒叫他松了一口气。
毕竟伴君如伴虎,皇帝这样杀下去,早晚会杀到宋听檐头上。
他若这个时候死了,他们差事也算到头了。
酆惕说到这,似乎百思不得其解,“那老大人这二十多年前的事怎会突然闹出来,明明没有这一出……”
夭枝闻言沉默下来,忽而低声咳嗽,根本压不下半点。
酆惕话间一顿,似乎想到什么,看了过来,见她面容掩不住的虚弱,当即伸手过来拉过她的手。
衣袖拉开,素色手腕上一道微不可见的脉线,沿着小臂而上,没入宽大衣袖里。
这是天界自从出了那徇私的司命官员之后,特地出的规定,凡有透露天机者,惩戒之后,皆会留下这一道痕迹,以示训诫。
他脸色骤变,猛地站起身,“你泄露天机?!”
夭枝没有否认,她收回手,将衣袖微微往上一拉遮掩住,“以京中的局势,若是不及时找出法子,必然保不住他的性命……”
她还没说完,酆惕便生生顿住,此死局确实无解,宋听檐的命数是天家牺牲品,注定是为太子登基做陪衬,若是死在宫中,宋衷君那处便没有登基的因。
他这个未来皇帝牵动天下命数,若无法顺利登基,天下命数便就乱了。
他们司命之间本就息息相关,宋听檐和宋衷君的命数又是相连,他们这处辅助若是没有做好,自然会牵扯到太子那处的司命。
这牵连甚大,否则他也不会千里迢迢放下所有事情赶回来。
他眉头紧锁,“你不该如此,你这是违反天命,会遭反噬的。
你该与我商量,你我二人同僚,岂能全是你冒险,而我安于一隅,且你知不知道你这样会毁了自己,天罚若再多一次,你莫说能完好无损回九重天,便是神仙你都未必能做啊!”
夭枝微微抿唇,低头开口,“你放心,只要寻到老者,此间事我们便可安然居于身后。”
酆惕沉默下来,老者确实是所有事情关键所在。
这命簿里的老先生,被宋听檐尊为长者先生,颇为尊敬,但命数所定,他注定是被最为看重的人背叛。
此老先生本是帮扶宋听檐,可禹州之后,便转为帮扶宋衷君。
老者要帮扶宋衷君,自然是要弃宋听檐,他是替宋衷君除掉宋听檐的人,也是宋衷君称帝的关键,这三个人缺一不可,而老者是推动者。
也只有他是了结宋听檐的人,只要找到他,此事便算了结。
夭枝想到此,亦沉默几许。
酆惕想着也觉心急,“老者已经有了踪迹,应当快了,你如今虚弱,只管好生休息,此事交于我便好。”
他开口交代,却又想到什么,“夭枝,你可有对他心软……?”他话到嘴边却不知如何劝戒,“你该知道,上一个心软的仙官是何下场……”
她黛眉微蹙,“我知道,只是皇帝疑心因我而起,我自不能扰乱……”她话到嘴边,却慢慢垂下眼睫,想到客栈那日他说的话,一时说不出的涩然。
酆惕听到她这般说,不由开口提醒,“此事确实没有别的办法,只是难为你了。你没有私心便好,夭枝,他只是一个历劫的凡人,你往后还有无数个需要观测历劫之人,不要傻到毁了自己的仙途。”
夭枝微微颔首,开口极轻,像是对他说,又像是对自己说,“你莫担心,我自会分清楚。”
酆惕也是担心,他神情凝重,“放心,如今皇帝正盯着科举一事,自不会再生乱,你如今便安然置身事外,其余事交给我,我一定尽快寻到老者下落,叫你退居身后,不再两难。”他说着,伸手而来,“你让我看看。”
夭枝闻言伸出手来。
酆惕伸手为指,搭她的手腕脉上,细细探之,片刻又伸手握过她的手腕,将她衣袖拉开,看向手腕上的脉线。
二人举止这般,瞧着像是情投意合,分外亲密。
夭枝见他看着正想开口问如何,余光却瞥见门外似站着一人,她抬眼看去,慌了一跳。
宋听檐不知何时来的,就站在屋外默然无声看着,见她看去,他才缓步进来。
夭枝不知为何,莫名有些慌张站起身。
酆惕看见他也是一愣,站起身行礼,“微臣见过贤王殿下。”
“起来罢。”宋听檐平和开口。
酆惕恭敬垂首起身,“谢殿下。”
他进来后,屋中莫名安静了几分。
夭枝总有些不自在,她往日是不在意,因为往日便是亲过,也完全没有那般感觉,明明这般亲亲蹭蹭在他们精怪之中只是礼节罢了,可如今对着他,她竟然不敢看他。
“你怎么来了?”
宋听檐听到这话,看过来,话中淡淡,“倒是我来的不巧了,打搅了先生待客?”
夭枝被噎了一下,他这些日子过于温柔,说什么他都应好,怎么样他都答应,连喝药都是千哄万哄,如今这般,只觉突然便有些扎手。
酆惕当即开口,“殿下误会了夭大人了,方才微臣乃是替夭大人把脉,只怕她身子不适。”
宋听檐闻言一笑,随意扫过桌上的包袱,看向酆惕,“我竟不知酆大人也会医术,不知从何处学来?”
酆惕顿了一顿,“是微臣自己看医书,略有涉猎。”
夭枝闻言当即开口替他解围,生怕他露馅了,“酆大人不过是闲来无事替我看看,自也是看着玩的。”
宋听檐闻言眼中笑意轻淡 ,随意走到靠榻上坐下,“那酆大人便先看罢,正巧我与酆大人许久未见,也想与酆大人聊聊。”
他这般坐下等,他们还把什么脉?
酆惕也不好再耽误,他随意装模作样把了把脉,交代了几句好生休息,便要起身告辞。
他一起来,宋听檐便也一道起来告辞。
倒像是,他是特地来寻他的……
夭枝看着他们二人前后一同离去,简直像个连体婴,也不知他们二人什么时候关系这般好了,怎就非等着酆惕一起走了?
着实觉得有些奇怪。
…
酆惕跟着宋听檐一路往外走去。
离了先生院,宋听檐看向酆惕,和煦开口,“在礼部待得如何?”
“多谢殿下挂怀,微臣适应甚好,皆是承蒙天恩。”
“往日多亏了你呆在禹州,处理灾后重建一事,也免了百姓受诸多苦楚,如今回来不知会不会觉得太过清闲。”
酆惕当即跪下谢恩,“微臣惶恐,雷霆雨露皆是恩泽,臣不敢觉得清闲。”
宋听檐闻言一笑,起身往他这处走来,伸手扶起他,“不必如此,你与先生有旧,本王自不会为难于你。”他和善有礼,轻易便能叫人卸了防备,“我听说酆大人事忙,不知怎又回了京都?”
“殿下,陛下想寻一位老先生去禹州做主意人,如今微臣正有线索,便回来禀告陛下。”酆惕开口却掩去大半,“微臣往日在禹州已久,禹州商贾大户极多,是以每当出一决策,便多有争论,正需一位德高望重的长者才能主持大局,且这位长者不要是禹州商贾出身之人,亦不是在朝为官之人,最好以师者为名进入禹州,禹州贸易发达,富硕之地重师才,若有这样一位老者,顺应我们的决策一二,自然是对朝廷莫大的好处,陛下也是这样认为。”
宋听檐听他说完,笑着问,“既如此情形,想来酆大人已寻到踪迹。”
酆惕微微点头,似又想到什么,当即认真开口,“殿下,微臣听闻您往日去乌古族前,陛下也吩咐过您沿途而去寻这位老者,微臣想,殿下如今能力,自然也有一二线索罢?”
宋听檐闻言自然知道他说的是谁,“此人难寻,当初一篇帝王策论出现在父皇面前,父皇很是喜欢,却不允许任何人看,是以我也不知晓个中细节。
父皇特令我外出之时寻找此人,我去乌古族之前已四处拜访寻找此人,却皆无线索。”
他说着,似想起什么,“我记得这位老先生,当初父皇便惊呼其有大才,务必找到他做帝师,只如今……”他话中遗憾,“我沿路诸多打听,倒是打听到些许线索,据说此人写这策论时,已年近七旬,如今不知再世与否,你若要找,这倒是个线索。”
年近七旬……
自也对得上,老者自然是年纪极大的,且他事未毕,必然不可能死。
也就是说,他只要重点寻找京都周围所有七旬老者,便能找到人。
这是个大线索,虽数量庞大,麻烦诸多,但多少有了头绪。
酆惕当即开口言谢,“多谢殿下。”
宋听檐闻言一笑,“倒不必言谢,若是能找到此大才,也算是为朝廷立了一桩功劳。”
酆惕恭敬退下,急匆匆便去寻人。
宋听檐看着他身影离远,开口唤了一声,“常坻。”
常坻当即从廊中梁上一跃而下,伸手抱剑,“殿下。”
他开口淡漠,“跟着他,找到了那老人便杀了。”
常坻闻言一惊,“殿下,这位老者,殿下不也一直在找吗?”
宋听檐拿过一旁放着的拐杖,在宫中跪了几日,他的膝盖自还没好全,他开口轻浅,“往日或许需要,如今大局已定,酆惕是太子身旁的人,无端去找这位老者,必然有用,本王懒得去想,杀了最是了事。”
常坻闻言自然懂了,他看向家殿下手上的拐杖,非常会其意,“殿下,要不要连酆大人一起解决掉?”
宋听檐看了他一眼,“你胆子不小,如今都想杀到酆家嫡长子头上?”
常坻也是顿了一瞬,他倒是忘了酆惕出身世家大族,各中牵连甚广,若是突然死了,必然生事。
其实也不怪他,实在是酆惕如今风尘仆仆的样子很是操劳,哪有半点世家贵子的样子,叫他都生了杀了也无事的错觉。
他看着自家殿下,每每来此都不喜让夭先生看见他需要借助拐杖走路,既要在夭先生面前注重形象,又要防住酆惕这厮时不时骑马飞奔而来的混账玩意儿,多少生累啊。
他有些叹息,语重心长道,“是属下糊涂了,属下实在是担心殿下,这般防着贼,瞧着好生难……”他说着,忧心忡忡,“且终日防贼也未必防得住罢……?”
宋听檐眉心一跳,轻描淡写看了他一眼,淡字而出,多少起了点杀心,“滚。”
常坻吓得不轻,非常麻利地滚了,不敢多留半个字。
第63章 白日不许我来,夜里也不许来?
宋听檐回头看向书生院, 看见一旁守在门口的童子,抬手让他过来。
童子颇为乖巧,连忙快跑过来, 有模有样学着大人的样子开口, “参见殿下。”
宋听檐闻言一笑, 拄着拐杖慢慢蹲下身看向他, 话间如沐春风,“你去夭先生那盯着她将药喝完, 她若是不喝,你就告诉她, 如今你看着, 她可以只喝半碗,倘若我去便要喝整碗。”
童子闻言连连点头应声。
…
夭枝在屋里无趣, 随手捞过在一旁窝里睡得正香的踏雪, 这外头春雨不止, 它不喜欢身上沾水,便每日窝在屋里睡觉, 倒叫夭枝有了个相伴的小玩意儿。
她抱着踏雪看着门外, 想着宋听檐今日应当是不会回来了。
她心中瞬间有几分喜悦,终于不必再喝那苦药了,她还未来得及欢喜多久,便见门外小童小步进来。
“夭先生, 殿下要您将这些药喝了。”
她目光呆滞看向端着药进来的童子。
她自然是不可能喝的, 一会儿倒了了事。
她想着伸手接过童子手中的碗放在桌上, “搁着罢, 过会儿再喝。”
童子闻言有些着急,“先生, 快喝罢,我看着你喝完便要去门口看着了,爷爷交给我的事,我可不能落下。”
夭枝听他一本正经,不由笑起,“药太烫了,我放凉之后便会喝。”
童子一脸果然如殿下所说的表情,他奶声奶气开口,“殿下已经让我放温了,先生,他说了,如今我看着您,您便只用喝半碗,倘若您半碗不喝,等他来了,便要加上一碗了。”
这半碗和一碗的区别她还是知道的,宋听檐总是有法子让她喝,她着实斗不过这厮。
夭枝看了眼桌上的药,见童子一眼不错盯着自己,便也只能作罢,伸手端起碗,费劲喝了小半碗,只觉越喝越多?
待碗里的药褪去大半,她看了眼碗底,才发现这碗看着和平时差不多,但碗底却大了许多,她这喝半碗就相当于喝一碗。
当真是为了让她喝药,无所不用其极……
夭枝不由放下药,苦得自己精神恍惚。
童子连忙拿开包裹的纸团,将一包糖递了上来,“先生,殿下给我的糖,说你若想要也可吃。”
夭枝瞧着便拿了颗放进嘴里,果然缓解了嘴里的苦意。
倒还真让他找到这般甜而不腻的糖,往日她便不喜欢吃蜜饯,因蜜饯着实太过甜腻,这糖倒是刚刚好。
宋听檐可不是随身会带糖的人。
夭枝看了眼童子,逗道,“小玩意儿,殿下呢?”
童子吃着糖,含糊开口,“殿下走了,殿下说,想来先生并不欢迎他,那他白日便不来了。”
夭枝:“……”
这是在同她怄气?
脾气倒是大,也不过是问了句他怎么来了,便不欢喜了。
童子见她将药喝了,满心欢喜转身出去。
外头的老管事发现童子不在门口,便寻到了这处,果然瞧见了他,“怎得来此打搅先生,以后不许如此。”
夭枝抱着踏雪起身迎出去,“无妨,我闷在这处也无趣,他能来与我说说话也是极好。”
老管事拉过童子的手,看着他手里的一包糖,不由有些不好意思,“给先生添麻烦了。”
夭枝见正巧人在,便拿过自己身上的钱袋,这可是她辛苦攒的。
她伸手递过去,“这些时日,着实病得出不了屋,本想早些答谢您老夜里照看之恩,竟拖到这日。”
老管事闻言一愣,“先生误会了,这夜间我得照看这孩子,并不曾来过先生这处啊。”
夭枝递出钱袋的手顿在原地,既如此,难道是常坻?
天罚不容小觑,便是到现在,她夜里也总会发起高热,并不能及时醒来,每每早间退热醒来,知道有人照看,却并不知道是谁。
想来也应当是常坻得了吩咐在这处看着,毕竟宋听檐养尊处优的,自然是不可能会照顾人的,且还这般细致-
这日夜里,夭枝又发起高热,不过比起前些日子,她有了几许清醒。
夜深之时便听屋外有拐杖声传来,此人走得很缓,自不易察觉。
她有些疑惑,却听那人推开屋门走进来,他步履不快,走得很轻,似乎怕吵着了人。
夭枝想要睁开眼看,却发现自己头脑昏沉,眼皮都抬不起来。
那人进来后关上了门,走近床榻旁,将拐杖随意放下,俯身而来探了探自己的额间。
夭枝只觉一阵极淡的檀木气息萦绕而来,一时愣住。
下一刻,便感觉他在床榻旁坐下,床榻旁的水盆里响起水声,他将布拧干放在她额间,微微带着凉意的布放在额间,瞬间削减了她头上烫意。
接着又拿着布轻轻擦过她的脸,脖颈,最后轻轻拿过她放在身旁的手,擦过她的手心,湿布润湿,水意蒸发让她周身的热意褪去了许多,舒服不少。
他做完这些,视线落在她面上,似乎在看她,接着抬手将她面颊擦湿的发丝微微撩到耳后,动作极轻。
外头稀疏雨声不见停,衬得屋里很安静。
夭枝看不见,却觉得他的视线很温柔,如他的动作也一般。
她额间烫得快,布放上去没多会儿便热了,自要勤换,也是勤擦拭,才能叫烫意退散。
他便一直来回更换擦拭,等到她彻底褪去滚烫热意才停下来。
如此过去已然久到夭枝都睡了一觉,醒来他还在。
她有些茫然,他将净布拿下,抬手重新探了她的额间,见已褪热,这才起身往外走去。
他缓步走到屋外,轻轻带上门,转身时却似乎没站稳,勉强扶门而立才稳住身子。
常坻的声音压低传来,似扶住他,“殿下,府医说了,您再走动膝盖是养不好的,恐会伤了腿,这夜里这般照看着,着实是吃不消的,还是让属下来罢。”
宋听檐却没有开口应允,而是话中肃然,“让府医来见我,为何已喝了药,夜里还总发高热。”
常坻不敢多言,连忙低声应是。
外头再没了动静,只有淅淅沥沥雨声。
夭枝努力了许久都睁不开眼,最后她强行闭气,直至无法呼吸才勉强彻底清醒过来,睁开了眼。
这夜还是浓黑,光线浓黑渐蓝,快尽天明的风有几许刺骨凉意。
夭枝睁着眼,看向一旁摆着的净布,许久都没有动作。
良久之后,她轻声叹息,久久没有做声。
她见外面许久没有动静,便慢慢坐起身,掀开被子下了床榻,往外走去。
她慢慢走到屋门旁,轻轻打开屋门看向外头,却意外见人长身玉立于屋外廊下,似在观檐下的雨。
她一时顿住,没想到他没走。
宋听檐察觉到动静,转头看来,正对上她的视线,倒也没有太过意外,他素来平静,便是这般夜深人静,站于旁人屋外被人瞧见也依旧是面不改色。
“醒了?”他缓步走近,却没有离她太近,而是站在不远不近的距离,颇为温和有礼。
这些时日,他再没有那日那般亲密过分的举动,倒叫她自在了不少。
他在屋外站得久了,身上雨意露重,这般雨夜应是极寒凉的,他却在屋外站了这么久……
她知道君子重礼节,宋听檐自然也是如此,他恐怕是因为府医要来,叫人看见他们夜深共处一室,难免有损她名声,便站在屋外等着。
夭枝靠着门,眼睫轻颤,并没有将自己早就醒了的事情说出,“你不是说不来了?”
宋听檐闻言言辞轻浅,话里有话揶揄道,“怎么,白日你要待客不许我来,夜里也不许我来了?”
夭枝听在耳里直觉这话颇为不像话,听着竟让人耳根发烫,这夜里什么的,着实是有那么些背着人的感觉。
夭枝听完之后才反应过来,他这可是颠倒黑白了,“我何时不许你来了?”
她才说完,他走近一步,温声问,“那便是许了?”
夭枝心口瞬间慌乱,她当即别开视线,果断开口,“如今这般情形,你又在风口浪尖,陛下恐会看着你,你早些回去罢,我这已然好多了。”
这逐客令已然下得极为明白,宋听檐自然也听得懂。
他闻言眼中笑意也淡了几许,默然无声,不再开口。
外头的雨丝渐渐变大,雨珠垂落,屋檐而下形成道道水帘,雨声渐大。
天光微亮,夭枝见他面上没了笑意,似有些失望,自然是不欢喜的样子。
那意思仿佛是,我们为挚友,你却来说这话。
夭枝只觉自己有些过分了,到底他来此是为了照顾自己。
她还未开口润色几番,宋听檐便已然开了口,“还是先生有主意。”他说着便要往外走去。
夭枝见这般大雨,连忙开口叫住他,“你撑伞走,我这有。”
宋听檐闻言却没有停下脚步,“不必麻烦先生。”
他这般走,她根本来不及回去拿伞,一时生急,见他不停,强行叫住他,“你的拐杖还没有拿呢。”她说着连忙迈出屋,到他面前拦住了他,好声好气缓声道,“你且等我,我给你拿伞和拐杖。”
宋听檐言辞淡淡,“要什么拐杖和伞,这点雨就能要了我的命不成?”
夭枝忙拉住他,“你腿上有伤,再淋雨这般走回去是不想要腿了吗?”
宋听檐闻言一笑,却有些冷,“冒雨走又如何,便是瘸了又和你有什么关系,反正你也不喜我这个友人。”
夭枝生急,见他这般扎手,忙道,“我没有不喜你!”
他闻言看了她一眼,倒没有非要走的意思了。
夭枝忙看着他的眼睛,“我方才当真不是那般意思,你误会了。”她好声好气,拉着他的衣袖往屋里拽,“你进屋来,等雨停了再走罢,好吗?”
宋听檐站在原地不动,看着她乖生拉着衣袖,似也消了气,忽然轻道,“学得倒是快,知道看着人眼睛扯谎了。”他抬手将她拉进屋里,自己却没进去,话间已然温和几许,“去歇着,一会来了人,我夜深在你屋中,总会损你名节。”
夭枝被推进屋里,又被他说中心思一时有些垮脸,倒是好哄,就是这人真是难骗。
看他、不看他都骗不过……
第64章 你与他交好,却与我分道扬镳?(二更)
府医匆匆而来, 天光已大亮。
他一边捋着胡须,一边替她把脉,把了许久之后, 才看向宋听檐, “殿下, 先生身子确实没有任何问题, 只是气血有亏,虚不受补罢了, 至于夜间总发高热,应是白日里受了寒气。”他说着看了过来, 交代道, “如今春寒,姑娘得多添衣, 莫食寒凉之物。”
宋听檐闻言看着药方听得仔细, 又问了几句。
夭枝见他整宿未眠, 清隽的面容多少有几许倦意,他当真是难得之色, 这般熬了几宿竟是不减半分容色, 平添倦意反而叫人生出几分亲近之意。
府医走后,宋听檐将药方交给常坻嘱咐他去熬药,接着看向她,温和开口, “这府医是千挑万选而来, 医术高明, 虽说是江湖行走的郎中, 但是比上宫中太医不知经手了多少疑难杂症,你好好喝药必然不会有问题。”
夭枝闻言未语, 她身体如何,凡人医术自是看不出来。
她微微颔首,不远处窗旁落下一只信鸽,她起身上前拿过纸条展开。
是酆惕交代进展,他说如今已经确定老者乃是七旬老者,他正在一个个查找,找到也只是时间问题。
七旬老者?
夭枝忽然想到,会不会那老者可能早就已经在官场上了,也早就和宋听檐、宋衷君暗中接触着?
夭枝微微一动,朝堂上七旬老者且官位极高的可就哪几个,会不会就在其中?
这命薄也着实难为,老者也着实神秘,竟然连名字都没有。
她一时若有所思,忽略屋里还有人。
宋听檐见她这般也并未开口说话,只是静静看着她拿着信发怔。
片刻后,他眼眸微垂,神情似不悦,拿过桌上温着的茶壶倒了一杯茶,浅抿一口,“不知酆大人有何事,叫你这般出神?”
夭枝回过神来看向他,想到后面的局面,便忽然觉得不该再拖了。
他待她越好,她便越难为。
她看了一眼外头飘着的雨丝,已经比方才小了许多。
她慢慢将纸条收起,去一旁拿过油纸伞和床榻旁的拐杖,往他那处走去。
宋听檐见她这般动作,如何还不知道她是何用意。
他放下手中茶盏,看着她不语。
夭枝将东西放在桌上,看向他,几番斟酌开口道,“雨……已经停了。”
宋听檐看着她久久没有说话,屋中气氛瞬间静下,若说方才只是玩笑逗弄而已。
如今他这般是真的生气了。
他看过来,言辞生淡,“我与你的酆卿,你选酆卿?”
夭枝站在原地,有些怔神,“你和酆卿皆是我的挚友,何来选不选之说。”
“他是你的挚友,我亦是你的挚友,你与他交好,却要与我分道扬镳?”
夭枝一时回答不出来,好像确实是这个意思。
他说的半点没错。
她不敢看他,艰难吐出二字,“不错。”
宋听檐看着她许久未语,忽然嘲弄般一笑,他天家子弟,礼节为先,自来没有这般强求的意思。
旁人不愿,何必勉强。
他站起身,开口依旧温和有礼,却格外生冷疏离,“如此,本王便不勉强夭先生与我做朋友了。”
夭枝下意识握住衣袖。
宋听檐转身离开,身影很快消失在院门外,也没有带上她方才特意拿过来的伞。
夭枝站在桌案旁,看着桌上摆着的油纸伞和拐杖,许久未动。
如此结局,也好……
天罚过后,她虽虚弱,但还能照常上朝,她再没有见过宋听檐,那一日的不欢而散反倒淡忘了些。
宋听檐若没有这般野心,当真是个极好的挚友,他风趣幽默,总叫人如沐春风般,偶尔话间不饶人,叫人恨得牙痒,也自有君子之风,总在玩笑之间。
可她不是凡间人,自也交不了凡间的朋友……
为官者皆是上朝天还未亮透,夭枝倒不觉早间难起,本来她在山门的差事便是起早贪黑,并无太大差别。
她走去上朝,便看到了一位大人的步辇,正准备让其先过,却听侍卫大喝一声,“有刺客,保护大人!”
夭枝闻言转头看去,还真有几个黑衣人趁着天还会未亮,在夜色朦胧中举着手中剑杀来。
目标就是步辇中的人。
可惜武功不济,转眼之间便被步辇旁边的侍卫轻松拿下。
步辇中的老大人掀开布帘从里头出来,沉声问道,“何处人士?”
那些黑衣人避而不语,一旁的侍卫显然是练家子,自然懂得各门各派,“应当是衡山门派,那处善使双刀,前些日子陛下下令,因为匪兵之事,各占据山头的门派皆得细查,且人数不得超过三百,他们衡山门派足足有一千人之多,我们派兵遣散他们的据点,才会如此追逐不休。”
老大人闻言微微颔首,抬手捋了捋胡须,存了慈心道,“谋杀朝廷命官的罪名可不小,告诉官员按寻衅滋事处置罢,这些看着都是半大孩子。”
夭枝在一旁安静看了全程,听到侍卫的话瞬间顿住脚步,想到了追杀她的黑衣人。
她回京都之后局势危及便叫她无暇多想,才想起那些黑衣人竟再也没有出现。
她本并不在意,毕竟在凡间差事也快到头,无心纠缠,不管是谁要杀她,她便是知道了,又能去杀了谁不成,于她来说总归无关紧要。
可如今这般看来,这个要杀的她的人,应当并不是那么无关紧要……
为何她去乌古族的路上,黑衣人一路追杀,便是出来也不见消停,如蛆附骨。
何以到了京都,那些黑衣人便不见了踪影,应该说为何见到宋听檐之后,那些黑衣人便不再出现?
且凡间的武功皆有招式,那么刺客自然也有他们独一套的训练之法。
她瞬间想起初见宋听檐,那些黑衣人也是使刀,与追杀她的是如出一辙的招式,这些死士必定是专供于某人使用,所以私下养着训练。
既是如此私人,那又怎么可能会养出一模一样的死士?
夭枝越想心越发沉,她到乌古族时便猜到几分。
那偌大如山的宝藏便是要搬走,也得花费大量的人力物力,不砸山取之也得搬上半年之久,若要快必然需要炸山。
能够这么快,又不需要炸山搬走这些宝藏,痕迹又极好清理,就只有一个办法。
那便是机关术。
运用机关术,再配以少许人力搬走这些宝藏,省时也省力,不知要轻松多少。
而精通机关术又知道宝藏所藏之处的又能有几人?
这般繁复大型的机关对于习学机关术的人来说都是极大的难事,但对于有个人来说,必定是简单至极。
倘若一开始那些黑衣人与追杀她的是用一波人,那么岂不是……
夭枝不敢深想,她看向这天将亮不亮,一片黑沉,远处江上驳船几艘,江上长桥贩夫走卒来回,便是这般冷清的夜半凌晨,也极为热闹。
可她却感受不到一丝热闹,心却如坠冰窖。
…
夭枝默然进了宫,却是等来皇帝身子不适,辍朝一日。
皇帝本就因为皇后太子之事忧思过重,如今又加上科举一事,身子便差了。
夭枝思绪迭起,百官散去,她正要离宫,忽有一个小太监悄悄寻来,神情慌张至极。
夭枝认得他,这是往日宋衷君宫中的小太监,她停下了脚步,“怎么了?”
小太监白着张脸看了眼周围,压低声音道,“夭大人,求你去看看大殿下罢,他如今不太好……”
夭枝闻言心中一顿,她着实被宋听檐乱了心神,她拉住小太监的胳膊,“他怎么了?”
小太监不敢多言,“大人您就去看看罢,我听那处伺候的公公说瞧着不大好,每日饭已经进不了几口饭。”
夭枝闻言当即便往那处去,侍卫见了她这般朝中大人皆闻风丧胆的人物自也面面相觑,也不敢拦。
她轻车熟路径直进去,到了里头,栅栏门依旧锁着。
她往里头看了眼,没有看见宋衷君的踪影,这次便是唤他名字也没有声响。
夭枝有些不安。
身旁侍卫开口道,“夭大人来此,可有陛下的旨意?”
夭枝看了他一眼,“把门打开。”
侍卫并不打算开门,“大人,若没有圣上的旨意还请大人现下就离开,也免得我们难做。”
夭枝却没有理会他,而是开口道明,“出了这么大的事,陛下也只是锁着人在宫里,却没有下旨赐死,这是为何?
陛下没有让大殿下死,大殿下却在这处死了,你觉得陛下会不会盛怒之下赐罪你们?”
侍卫闻言面色慢慢凝重起来,他自然知道个中厉害,犹豫片刻后,他抖着手拿过系在腰间的钥匙,动作匆忙打开铁栅门。
夭枝等他打开门,当即推开栅门往里面走去,里头依旧空荡荡,殿尽头只有一个睡榻,被褥被扯成破布,扔在地上,端来的吃食也被掀到地上,无人敢进来打扫。
宋衷君就坐在床榻旁角落处,缩成团抱着自己头也不抬。
这次,他竟然华发掺白,瞧着像是老了几十岁……
夭枝一时不敢相信自己看见的,她一步步往前,低声道,“褍凌。”
宋衷君闻声抬起头来,消瘦憔悴,眼窝凹陷,瘦得皮包骨,和先前判若两人。
夭枝没见过他这般,一时间愣在原地。
宋衷君看见她,似才认出来,他当即爬过来抱住她的腿,声音粗粝虚弱,“老师,我不想死,我真的不想死……
只要放我出去就好了,我可以不做太子,我什么都不要,夭枝,你去求求父皇,放我出去好不好?我真的受不了这种折磨……”
他精神不太好,只反复重复着这几句话,声音无力却已经声嘶力竭。
夭枝莫名不忍心再听下去,他还如此年轻,对死亡怎会没有恐惧?
她也是第一次亲眼看到皇权的残忍,往日那般亲昵唤她老师的太子,不过几日便这般崩溃狼狈,痛不欲生。
“褍凌。”夭枝伸手去抓他的时候,他却完全意识不到,“褍凌!”
他才如有耳闻一般,抬起头看过来,额黑颈硬,面色已是枯败。
夭枝心惊,她拉过他的手,却探不出任何问题,只是身子虚弱。
奇怪。
他这明明应是近死之相……
宋衷君见她这般,双目虚浮,竟是连眼泪都流干,他脑中只有一个执念,“老师,求你救我出去。”
她见多了他意气风发的样子,如此这般如何不叫人唏嘘,她微微蹙眉,只觉危机四伏,“褍凌,你听我说,呆在这里比出宫安全,你懂我的意思吗?”
宋衷君闻言似恍惚回神,如梦初醒一般,他自然听得懂,这意思必然是有人要他死……
废太子怎么可能有好结果……
他沉默许久,抬头看来颇为肯定,“是簿辞对罢?”
夭枝呼吸一顿。
宋衷君不知神魂在何处,双目发直道,“他们都说父皇要立二殿下为太子,我出事,他即将便要入主东宫,自然和他脱不了干系。”
东宫太子不是好做的,宋衷君做太子这么多年,又怎么可能痴傻,他或许想不明白这个弟弟是怎么布局的,可渔翁得利是谁,还是能看清楚的。
夭枝沉默下来,抿唇不语。
宋衷君面色越发惨白,似已经预料到自己死亡的结局,身子不住颤抖起来。
这宫里太冷,太可怕了。
他那素来平和笑意相迎,闲散不争事的弟弟,一出手便是这般狠辣。
夭枝感觉他抖得厉害,伸手拽起他的手,强迫他看向自己,认真道,“褍凌,你听我说,你在这处需得好好吃饭,将养好自己的身体,你若是疯了癫了,便是神仙也救不了你。”
宋衷君闻言当即牢牢抓住她的手,指甲都嵌到她的肉里,似乎抓住了救命稻草般,“老师,你会帮我的对不对?
我只有你了……
都死了,他们都死了,我再无人依靠了!
老师,我如何是好呢……”他话间已经吐不清字,眼泪哗然而下,再也扛不住一点。
夭枝心中亦是戚戚然,轻轻开口,“褍凌,你不会死的。”
宋衷君听到她这话放声大哭,却因为虚弱无力而哑然无声。
她慢慢叹息,命簿所写总不比亲眼所见,怪道都说司命这差事不好做……
…
夭枝出了宫门,一路徘徊,终究还是去了贤王府。
她在王府外站了许久,看着门口的御林军,终是寻了原先的狗洞。
她进去之后,轻车熟路便能找到他,他往日就喜欢呆着水榭观鱼。
如今过去,果然见他坐在湖旁水榭中,颇有醉玉颓山之姿。
夭枝走近,他抬眼看来,似乎并不意外她出现在这,“夭先生来此,倒是稀客。”
夭枝闻言一时不知该说什么。
他也不问,慢条斯理端着酒盏一饮而尽,竟没有丝毫不适,像是饮惯了一样。
她不由开口,“这酒极烈,你怎喝得惯,你往日不是只饮茶,不喜酒?”
宋听檐闻言看来,微微垂眼,指腹在杯盏上轻轻摩挲,“怎会不喜,只是不常喝罢了。”
“是不常喝,还是不能在外人面前喝?”夭枝想到黑衣人,压不住心中所想,开口分外直白。
宋听檐见她难得这般愠怒,忽而一笑如月照明珠,薄薄光晕不远其耀眼炫目之色,他放下了杯盏,“还是你明白我,我素来只饮茶,可我根本不喜欢茶,此物只能使你清醒,却不能让你做自己。”
“不能做自己?”夭枝闻言心中终于明白,她缓缓开口,“所以为祖母求药的不是真正的你;担心祖母和父皇之间的关系不好,隐瞒宝藏存在的亦不是真正的你;长年礼佛,文弱温和一样不是真正的你,是吗……?”
宋听檐面容平静,似乎根本不怕她知晓,他语调平和,“如今我在你眼里就这么不堪吗,我有何处做错了?”
夭枝见他这般平静,心竟低沉地有些难受,她极为艰难才开口问出来,“你希望祖母安康亦是假的?那么她的死,可是出自于你?”
宋听檐轻轻转动手中空着的杯盏,话间轻描淡写,“我没有让她死,是她老人家年事已高,承受不住满盘皆输的结果。”
如此一来就都通了,她慢慢开口,“所以杀我的黑衣人是你的死士,对吗?”
宋听檐虽没有开口回答,可看来的眼神已是默认,他这样直白,显然丝毫不打算瞒她。
夭枝想到第一次见他时,他被黑衣人追杀,所以这是他自导自演。
在太后看来,宋听檐是为自己求药,路上却遇到刺客,那么太后自然认为是敌对的皇帝派出的人,她知道了皇帝不想让她好,所以她会越发心急让皇帝下马,换太子上位。
这样一来,二者矛盾越来越多,一步步便演变到了如今不死不休的地步。
原本就两只老狐狸是不会斗得这般厉害的,他们知道自己相斗,保不齐会有人坐收渔翁之利,所以一直维持表面平衡。
宋听檐来乌古族取药,其实就是为了乌古族的宝藏,以此作引。
所以乌古族无论有没有传说中的宝藏,都只有一个可能,那就是必定有。
只要有了宝藏,就有了皇帝和太后相互争斗的鱼饵,鱼线就在宋听檐手里,他们相互缠斗,就不会平衡到太子独当一面,圆满登基。
乌古族的宝藏自然不可能太后一族得到的,那些重兵也不是太后母族养的。
如果有人借助太后母族的名声去养这些重兵,根本不会有人怀疑,因为谁也不会想到,有人帮别人养兵。
这一招不止把太后拿捏在其中,连皇帝的心思也一样。
只要做实此事,太后一族便百口莫辩,太子再怎么解释,皇帝也不可能会相信。
他如此年少却将这两只城府极深、掌控天下江山的老狐狸玩得团团转,这心思何其可怕,怎叫人不胆寒?
且他竟然从这么久前就开始布局,可见其耐心和谋算之远……
他步步谋心,处处设局,她到如今才算真看明白……
她其实早在他闯皇宫求见祖母时就该想到,他在乌古族面对巨蛇都毫无惧意,又怎么可能会因为皇帝举着一把刀就吓倒?
是她疏忽,她早该想到。
所以她几次救他,都是打乱了他的计划。
他只要有乌古族宝藏这个引子在身上,那么他无论是在皇宫中面对皇帝的刀,还是被关在牢中,亦或是在禁足。
只要他松开乌古族宝藏的风声,皇帝和太后都不可能要了他的命,只会更加相信他,依赖他,会千方百计地保他。
而太后和皇帝也会早早就因为宝藏的事相互斗得鱼死网破,如今这般局面也会早早发生。
夭枝说不出心中滋味,她只知道她熟悉的这温润如玉的挚友,竟有些不认识了……
“难怪太后死了,你不见半点悲伤……”她那时便该觉察出来。
宋听檐拿过酒壶的动作一顿,突然开口,“她死了我才称心如意,怎会悲伤……”
夭枝一时顿住,她有些不敢想,“所以那祖孙三人会有这样的结果,是意外,还是你早有预料……”
宋听檐烈酒入喉,眼里却并无醉意,他抬眼看来,“预料之内又如何,宫里哪有不死人的地方,天子一怒株连九族,里头又有多少无辜之人?”
夭枝一时顿住,越发心惊。
初春寒意上枝头,即便不是冬日,也能觉出几分风中寒意。
夭枝思绪越发清晰,“所以我去救你反倒乱了你的局,我若不在,你恐早已称帝。”
宋听檐听闻此言思绪似乎到了很久之前,看来神情很轻,“但是先生在。”
他起身而来,不见半点醉意,“世间能人难求,我可以为了先生这样的能人,耽误些时候。”
夭枝笑起,她有些虚弱,面容显出几分苍白透明,脑中却清醒至极,“所以我也在局中吗……?”
第65章 岂有两个都要的道理!
“你不在。”宋听檐坦然回道。
自然不在, 所行所言皆异于常人,如此不稳定,他不会用。
夭枝缓缓接着道, “只不过是阴差阳错入了你的局。”
宋听檐闻言未语, 却也没有否认。
他本就不会需要朋友。
天家争权夺势之中唯有利用, 也永远只有利用……
谁都一样。
夭枝只觉往日种种, 历历在目,却竟然全是假的。
她看向他, 心中虽早有预料,可想到那祖孙三人, 只觉不认识, 她不由开口,“簿辞, 你如今让我有些陌生。”
她一时难言心中滋味, 正要转身离开, 却听身后拐杖摔落在地的声响。
她转头看去,拐杖都倒向一边, 滚落极远, 她到如今才发现他身旁放着的拐杖。
他似要拿拐杖却没拿住,只能坐回靠榻。
他按着膝盖,疼得面容苍白,却硬是一声不吭。
夭枝快步上前, 俯身蹲下, “你的腿还没有好?”她伸手过去一摸, 却发现他的膝盖肿地厉害。
宋听檐唇角微起, 微不可见嘲讽一笑,“我在宫中几日便跪了几日, 你以为我对的是父皇,其实我对的是皇帝,我没有父皇,又怎么会有祖母……?”
她手上动作一顿。
“若是可以,我也希望去乌古族为祖母求药的事是真心所为,而不是我费尽心思做的一出戏。
我想心若明镜,坦坦荡荡,你觉得我能吗?我若如皇兄这般,自会心向明月,片尘不染……”
他慢慢抬眼看来,“你觉得我虚情假意,你我相识已久只得这么一句话?”
她一时语塞,竟有几分酸涩难言。
她是司命,自然最知晓他的处境,他若像宋衷君那般,有祖母谋划,父亲疼爱,母亲相护,自也是清风明月,又何需这般经营?
夭枝到如此是一句话也说不出来,他在宫中幼时到如今,只怕是尝遍冷暖,吃遍苦头,往日命簿也不过是一句带过,可总归他这一世得求些什么罢,这于他又不是纸上之言……
她千言万语也终究只能汇成苦涩难言。
她不知在感慨这样清风霁月不再如此,还是因为天意如此、命数安排,让原该清风霁月的人满心谋算。
夭枝不由闭上眼,纸上得来终觉浅,若是她,她自也要争这个位子的。
宋听檐视线落在她面上,言辞冷静却直白,“皇帝只能有一个,所以,你会选谁去死?”
夭枝面对他这般问,竟是心口一窒,“这不是我能选的……”
“若是要你选呢?”她话还未说完,宋听檐便打断了她,和先前问的问题如此相像,却又完全不同,如今,他更像是在问一个好友,她心中希望谁做皇帝,亦或许,只算朋友,他在她心中又是不是最重。
“你只需要回答,你希望谁活着?”
夭枝顿口无言,她自然选不出来。
她知道结局如何,何必说这安慰之言?
她垂眼未语,只能避开这问题,伸手扶他,“你的药在何处,我替你换药。”
“不必。”宋听檐心中了然,避开了她的手,“不劳烦夭先生。”
夭枝空在原地的手一时不知该如何,“我……”
他忍着疼缓缓站起身,话间决绝,“我坐上那个位子,绝对不会放过皇兄,皇兄亦然。你若不信,日后自有分晓。”
夭枝摇头,“褍凌他……”
“岂有两个都要的道理!”宋听檐似怒而开口。
夭枝突然有些不明白他说的是谁。
他眉间敛着,“我与酆惕你没有选我,与皇兄,你亦没有选我,你说与我是挚友,却不知排在了何处……”
夭枝眼睫一颤,唇瓣微动,却说不出话来。
宋听檐到底不似常人,自来平静克制,不过几息之间便压下情绪,平静淡而开口,“你走罢,我如今这般,自也招待不了大殿下的老师……”
他一字一句皆是疏离,显然是不想再见她。
夭枝心中难言,只觉此间思绪一团乱麻理不清楚。
她沉默片刻,只能起身,见他这般也是第一次不知如何面对,“……簿辞,你保重。”
宋听檐闻言未语,只是俯身去捡地上的拐杖。
夭枝默站片刻,两难之间只能转身离去,她冒雨出了水榭,薄丝轻衣,裙如花瓣随风而起,在雨雾之中渐行渐远。
宋听檐捡起拐杖,看向夭枝离开的方向,静默无声,眼看着她身影渐行渐远消失在雨雾之中。
身后水榭廊下,一老者行近,“殿下,此子知道所有,难保不会泄露出去。”
“她不会。”宋听檐拿着拐杖良久未言,“她若是要说,回京都的第一日便说了。”
老者依旧不放心,“殿下即便不愿杀她,也该使些手段拉拢了此人来。”
宋听檐看着湖中鱼儿偶尔钻出湖面,下一刻便沉入湖水中,“何必,在我面前都选不了我,手段又有何用……?”
老者皱眉疾声,“以老朽看,殿下以她为挚友,不忍心杀她,可焉知这选择落到她面前,她头一个杀的便是殿下你!”
宋听檐闻言未语,却也没有否认,他面容平静,看着湖面似不起波澜。
天边落下的雨渐渐大了,砸落在湖面之上,叮叮咚咚却分外沉闷-
夭枝将老者或许已在官场上的想法告诉酆惕,他也觉有理,便先行回京都,在京都之中开始查找,他的身份自方便许多。
而夭枝去一一核对京都外搜集而来的七旬老者身份,一时间忙碌非常。
酆惕在府中自是忙碌,酆老夫人且还在身旁念叨。
酆老夫人着实为酆家子嗣稀薄生急,小厮回禀过,自家儿子往日都在禹州那处,也没有和女子接触过,问他也都是避而不答,如今回了京都亦没有,难不成是心有所属?
老夫人思来想去灵光一现,近日与自家儿子频繁接触,不就还是那位夭大人吗?
当初哥儿忽然从禹州回来,也是为了看这位被关进天牢的夭大人。
酆老夫人想起往日贤王提醒,如今才发现陛下好似根本没有因为前太子而迁怒夭大人的意思,且如今朝堂上几次风波,牵连甚广,这夭大人都屹立不倒,可谓是陛下近臣了,一时便觉这婚事倒也可行。
老夫人倒是极为满意,她和颜悦色看向酆惕,“哥儿,你心中所悦可是那位夭大人?”
酆惕一愣,倒是没有想到这,婚事屡屡被逼,如今得了这话,瞬间拓宽思路,用夭枝的名头自是最好不过。
可比夭枝给他出的所谓一药下去,断子绝孙的主意好上不少。
他后头再与她说一声借她名头一用,便不必为如何搪塞凡间母亲而头疼了。
酆惕想着便也微微颔首,“此事母亲万不可声张,她还没有同意。”
“那是自然,你且多多与夭大人接触。”老夫人连声应是,这天大的喜事,自然也是坐不住的,她得叫上几位交好的手帕交,商量着婚事如何筹备。
毕竟自家哥儿那是十拿九稳的性子,他若是说出这话,那么这事便有七成能成的,她只需备好这些等待便是。
老夫人喜气洋洋想着是一刻也闲不住,当即起身回院中,吩咐道,“将请帖发出去,邀几家夫人今日来府上一聚。”
…
皇帝病倒,朝堂上总归是要帮手,皇帝不可能全权放手朝中官员,便解了宋听檐的禁足,交给他一些必须处理,而自己已无力关注的事。
尚书房中,宋听檐看着手中折子,几位老臣来回商讨着禹州地势改造,欲要等人一道,却怎么也等不来人。
“这酆大人怎还没有来,先前这禹州如何引水造渠,如今地形如何,最清楚的便是他,怎得还不来?”
“酆大人如今真是事忙,殿下都在这儿等着他呢。”其中一个臣子颇有怨气。
宋听檐闻言抬眼看向他们一眼笑了笑,并没有参与其中,视线片刻便回落在折子上。
一人捻须道,“已经着人去叫了,不过如今酆大人好事将近,恐是会耽误些许时候。”
其中大人显然两耳不闻窗外事,闻言疑惑,“是何喜事,怎不见酆大人提起?”
“你还不知?酆大人可是要成婚啦,家中都已在备聘礼,一应事宜都在张罗着。”
这倒是个稀奇事,要是旁人的婚事,那就不必说,可这个酆惕酆家长公子可是京都官宦人家的贵婿人选,极为受欢迎,在场几位家中有待嫁女的官员可都是中意过酆惕的才干品性家世,皆欲以其为贤婿,可惜皆是未成。
如今闻言自然好奇,“这婚配的是哪家姑娘,怎都没听说?”
“这人不就远在天边,近在咫尺吗?我们大家可都是见过的,只是如今人并不在场。”
这话一说,便有人猜出来,“莫不是夭大人?”
“正是。”
气氛莫名安静了一瞬。
宋听檐闻言面容依旧平静,只是玉面上的笑莫名浅了许多,最后了于无痕。
众人见是夭枝,皆想起来往日那段传言,“可如此说来,这二人并不相配啊,酆大人如此端正之人,夭大人她太……剑走偏锋了……”
这剑走偏锋都是委婉之言了,何止是剑走偏锋,简直是丧心病狂的代表,穷凶极恶的魁首,这二人怎可能合适在一块儿?
更何况京都名媛贵女何其之多,便是商户之女也教养的比夭大人更像高门女子,怎就要娶夭大人了?
此人做派实在不像闺阁女子,且不说像闺阁女子,那些歹毒的主意更能让人忘了她人的身份……
众大人不解,安静许久的季尧安忽道,“依我看,他们二人才是最相配的,夭先生和酆大人二人危难之间不离不弃,实属难得,又何需世人眼中的相配二字?”
这话倒是在理,谁也不敢此时对夭枝有何闲话,毕竟人可是上面坐着这位的先生,一时间皆附和,“这倒也是。”
宋听檐闻言手中的折子已经许久未动,也不知所思为何。
正说话间,酆惕匆匆而来,他进来便先向宋听檐请安行礼,“微臣参见殿下,臣姗姗来迟,还请殿下恕罪。”
宋听檐看了他一眼,放下手中的折子温和开口,“起来罢,知你事务繁忙。”
“多谢殿下不责之恩。”酆惕跑得额间皆是汗珠,又冲着诸位大人作揖,“抱歉抱歉,诸位大人久等了,实在是路上马车不通,这才来迟了,我给诸位大人赔罪,望诸位大人莫要见怪。”
众人方才一方讨论都以为他是为了准备提亲来迟,自然不会怪罪。
“酆惕大人不必客气,这大喜事自然是要耽误些时候的,改日我们可要去你府上吃喜酒。”
宋听檐闻言拿着手中折子,看着酆惕许久未语。
酆惕听得茫然,等听到喜酒二字才恍然醒悟,只怕说的便是他和夭枝。
这事也不知怎么的,才短短半日就传了遍,叫他不知如何是好。
好在他后头与夭枝说过,夭枝自是不在意,她又不是凡间女子,还需考虑婚配嫁娶一事,自然也是随意,反正他们二人也确实时常需要在一块商讨事宜,如此倒也名正言顺些。
是以酆惕便也没有再解释,只是笑着回应,“自然自然,那是自然。”
酆惕正准备转移这个话题却忽听坐上人开口,“不知酆大人和先生的婚事定在何日?”
酆惕转头看向座上的人,一时间不知如何回答,他想了一想,拱手俯身道,“回殿下的话,微臣年纪不小了,应当也是快了。”
宋听檐闻言眼睫微抬,视线落在他身上虽然平静,却不知为何周遭氛围极静。
他忽而站起身几步行来,本就比酆惕高出许多,这般自有几分压迫。
酆惕见他这般微微一顿,“殿下?”
宋听檐看了他许久,慢慢笑起,温和有礼道喜,“酆大人虚长我几岁,自是生喜,先生与我相近,如此喜事甚好,届时喜酒可要请我前去热闹一番……”他话间温和,却没有多少笑意。
酆惕不知为何,莫名觉得殿下道喜,却并不多欢喜。
他自来平静平和,与他也素来君子之交,如今还是第一次让他察觉到了敌意。
第66章 叫你夫婿看见我们这般可如何是好?
科举事重, 关乎社稷,读书人文章四起,皆是怨怼, 皇帝已病得起不来身, 只能将此事交给宋听檐。
他梳理脉络极快, 该抓该放一目了然, 迅速重新设立监考制度。
出题阅卷、执事提调、监试印卷、收掌试卷、誊录对读、巡绰搜检等官员一一设立规章,从上到下一次一换, 各职轮立十人,考前按抓阄编号为职, 如此一来便是想要买通行贿, 都不知要寻何人,更不可能一一买通。
如此这般, 天下读书人皆是满意, 坊间百姓也赞赏此举, 不再议论此事。
能如此雷厉风行迅速理清脉络,按下此事, 能力自显而易见, 朝堂之上亦是赞赏有加。
翌日,皇帝晨起咳血,百官接连请旨,为稳社稷, 速立太子, 人选自然是宋听檐。
朝堂上自不敢再有人反着来, 着实是老大人科举徇私一事前车之鉴, 牵连这般多,此时若是谁再说一句不, 以皇帝久被外戚压制,早已风声鹤唳,自是疑心有鬼,恐怕祖上十八代都得被查一遍,若又与太后前太子有关,那便是倒了血霉,谁也不敢拿全族性命玩笑。
只有夭枝反对,她知道比起与宋听檐的父子关系淡薄,宓家的手伸到朝廷才是皇帝最忌惮的,宓家已经倒了,却还是百足之虫,死而不僵,老大人为前太子说话,就说明了宋衷君确实有过私下笼络朝臣的行为,又如何不让他大失所望。
这样的心思哪个在位的皇帝能容忍?
这般皇帝自是会考量宋听檐,毕竟查来查去皆没有问题,他会有偏向。
她再不反对,恐要生出大麻烦。
外头天色黑沉,狂风不休,山雨欲来。
夭枝进宫求见皇帝,皇帝不见,她只能迎着风在殿外跪下,险些都要被风刮跑,她勉力跪住,身上的衣衫却被风吹得乱舞不休。
她隐约感觉到身后有动静,转头看去,却见酆惕不知何时而来,在她身后不远处站着。
夭枝大惊,“你怎能来此,我孤身一人怎么样都无妨,你在此若被皇帝疑心,岂不牵连你无法历劫?”
酆惕却依旧在风中站得笔直,风吹得他发丝凌乱,他凝重道,“你我本是同僚,怎能什么事都由你一个人担着,我自然要陪着你。”
夭枝闻言倒也没再拒绝,实在是她拒绝也无用。
这同僚性子极倔,如今叫他离开是断然不应的,不知是个什么修成的仙,横说竖说也说不通 ,她当初给他提议,若想要家中不逼着娶妻,狠狠心便将玩意儿割了便是,可惜他怎么都不同意。
夭枝时常暗自惋惜,当断不断,必受其乱啊……
她直挺挺跪着,酆惕走近了些,“夭卿,你辛苦了。”他自然不能与夭枝一起反对,毕竟他往日和太子做事,只能避嫌。
夭枝摇头安慰,“酆卿不必如此,我亦是为了差事,如今只能尽可能拖延立太子一事。”
酆惕闻言肃然,“我已让人收集所有年龄对得上的官员中一一探寻,包括地方官员,不日必有消息。”
二人在风中时不时商量对策,完全没注意到极远处的玉石阶前站着一个人,已然看了他们许久。
季尧安这些时日皆跟着宋听檐做事,如今亦在其后站着,他疑惑非常,“微臣实不知夭先生为何反对群臣的建议……”
反对群臣,岂不就是反对殿下为太子?
宋听檐闻言未语,似并不惊讶,亦没有半点情绪。
他也实在不太明白,明明夭先生和殿下极好,怎么突然间就倒戈相向了?
他原本以为他和夭先生以及酆大人全都是一条线上的人,可转眼之间,他们二人皆离去,这叫他心中都有些不是滋味,何况是殿下自己……
宋听檐在台阶之上远远看着殿外二人,忽而开口,“你觉得他们二人相配?”
季尧安闻言一顿,撇开阵营不说,他对他们二人其实是颇为欣赏的,尤其是夭先生,一介女儿身竟能在朝堂之中混到如鱼得水,叫众人恨得牙痒又弄不倒她,这是何其高的本事,令多少男儿都自愧不如。
酆大人这般相貌家世自然也是堪配夭先生的,平心而论,他觉得他们很相配,乃是天赐良缘,而且不只是他觉得,恐怕放眼整个京都,都没有人能说出二人性格能力究竟有哪一点不相配,更何况他们还感情甚笃。
如此显而易见的事,殿下却问了出来,叫他一时不知该如何作答。
他思来想去不得其法,也不知殿下为何这般问,便将心里话说了出来,“夭先生自是与酆大人相配的,无论是是性情亦或是能力,且二人做什么事都齐心协力,从没有任何分歧,这样的佳偶天成世间难求,又如何不相配?”
此言一出,这二人倒确确实实是天生良配。
宋听檐听在耳里许久都未开口说话,他性子本就静,从来没有人能看清他在想什么,如今这般不说话,更让人不知他心中在想什么?
良久,他忽然垂首一笑,声音极淡极轻,“确堪良配。”
风声猎猎作响,天色渐渐由远到近黑沉下来。
季尧安在身后默站了许久,终是忍不住开口,“殿下,夭先生从今往后是不是不会再与你交好了?”
他这一声问无人作答,唯有狂风在耳旁呼啸。
没有答案,答案却显而易见……
…
夜色渐浓,雨滴缓缓砸落在地,夜深官员不得留置宫中,自不能再跪,皇帝命她离宫去,却依旧不见她。
夭枝只能明日再来跪着。
她跪了许久,双腿已经麻木,天罚过后,她的身体一日不如一日,这般久跪不起,自然连站起来都有些为难。
酆惕当即上前扶起她,见她这般虚弱,“你这般情形也走不了多少路,我先扶你去太医院看看罢。”
夭枝自然也不会逞强,她本就不喜走路,原地不动才是她的生活习性。
落雨渐大,夹带雨丝,她由着酆惕搀扶着往太医院走去,缓缓步上台阶,在廊下往前行去,却迎面看见了宋听檐。
她脚下一时顿住。
倒是酆惕反应快,扶着她一道行礼,“臣等参见殿下。”
宋听檐并没有看来,而是看向酆惕,“要去何处?”
酆惕倒是全当敌对一事不存在,坦然回道,“夭卿有些不适,微臣想扶着她去太医院看看。”
宋听檐听到酆惕称呼时,微微抬眼看了她一眼,却并未开口。
酆惕微微躬身,“殿下,落雨夜深,微臣便先扶着夭大人去太医院了。”
春日总是斜风细雨,便是站在廊下,也依旧能浸湿衣衫,酆惕站在面前,轻易替她挡去了带雨的风。
宋听檐视线落在她面上,片刻像是不曾认识一般移开了视线,“二位大人慢行。”
“臣等告辞。”
夭枝垂首让酆惕扶着,与他擦肩而过。
她一瘸一拐走得慢,越发感觉一道视线落在身上如有实质,她如芒在背,一时间便有些着急。
她这般反对,已是与他当面决裂的意思,如今再见面,自然是多待一秒都难掩不自在。
她当即看向身旁的酆惕,轻轻开口无声道,“酆卿,可否背我一段路。”
酆惕当即领会她的意思,往前一步在她面前蹲下身。
夭枝快步挪到他身后,俯身上去,由着酆惕背着往前走,果然速度快了许多,视线却并未消失,而是一直落在他们这处。
她不由回头看去,宋听檐已经往前走去,并未多看这里一眼,想来是她的错觉。
酆惕将她一路背出,到了拐角处,夭枝从他身上下来,颇有些歉意,“多谢酆卿,否则我这一瘸一拐不知得走到什么时候?”
酆惕看向她,颇为理解,“我知晓你为难,我也没有想到这般夜深还会在宫中碰到殿下。”
夭枝闻言未语,她自然也没有想到,是以如此情形,她只能慌不择路避开。
夭枝由着酆惕扶进太医院,却发现太医院里当值的太医并不在,也不知去了何处。
酆惕扶着她在椅子上坐下,“你在此处等一等,我去寻他们。”
夭枝闻言点头应声,一时只觉得好在,在这凡间多个同僚,否则她这孤身一人,着实难为,“多谢酆卿。”
“你我之间何需客气?”酆惕笑言,快步踏出屋去,外头的风越发大了,夹带着雨丝而来,连屋中都带来了几分寒凉之意。
前头是一连排的药柜,弥漫着药香,闻之颇让人心静。
夭枝正安静坐着,忽然一阵风打来,窗子“啪嗒”一声掀开,扑灭了屋中的烛火,眼前瞬间陷入昏暗。
唯有窗外被乌云偶尔遮挡的月光,间错落在屋间。
夭枝不惧黑暗,依旧安静坐等,只是她看着屋中漆黑一片,心中慢慢沉下,她竟已经看不清黑夜中的物件了,一时不由感叹,这天罚当真可怕,如今她的身子只怕是连寻常人都不如。
不过如今即便不能夜里视物也是无法了,她这膝盖跪得生疼,已走不动路去将烛火重新点燃。
她正安静坐着,忽而感觉门外似有人走进来,只是外头雨声风声不止,掺杂其中,她有些不确定。
夭枝有些疑惑,“酆卿?”
来人却没有回应她,而是往窗边缓步走去,抬手关上了窗子。
夭枝这回是确认有人进来了,“酆卿可有找到太医?”
那人依旧未言,夭枝一时顿住,很是不解。
窗子关上,外头风雨声便轻下来,显得屋里安静许多。
那人关上窗走到桌前,夭枝看向声音来处方向,心中不安,正欲起身出去,便见火折子在黑暗中忽而亮起,如画眉眼在黑暗中一闪而过,分外惊艳。
夭枝瞬间一顿,起身的动作微微僵住,重新跌坐回去。
火折子骤然一亮便微微暗下,他拿着火折子,垂手将火烛点燃。
随着烛火越燃越旺,屋中慢慢亮堂起来,夭枝的视线也慢慢清晰起来。
火烛映出眼前人长身玉立的身姿,容色惑人潋滟,在这风雨摇曳的雨夜之中分外冲击视线。
屋外风声雨声夹杂着,衬得屋中只有火烛燃烧声响。
“你……你怎么来了?”夭枝听到自己微微低哑的声音,只觉颇为艰难。
宋听檐点亮烛火之后,拿着手中的药往她这边走来,却没有回答她,而是稀疏平常地开口,“夜里当值的太医不多,宫中娘娘正巧不适,自然都被派去了。”
夭枝闻言略有怔神,若不是她记得清清楚楚,自己可是在反对他做太子,如今见到他这平静的模样,倒反而以为什么都没发生一样。
她一时不知该开口说什么。
宋听檐已然走近,在她面前蹲下身,伸手而来握住她的脚踝。
夭枝脚踝上一紧,心中慌起, “不必……”她当即要收回脚,他却握住未放,手抓着她的脚踝,仿佛禁锢难逃。
她越发僵硬,“我自己会上药……”
宋听檐却像是没听见,手握着她的脚踝微微抬起,“这药颇有奇效,你跪了两个时辰,若是不贴上药膏,明日便会肿得走不了路,再严重些,每当下雨之时便会疼痛难忍。”
夭枝忽而想到他先前在宫里跪了这么多日,如今恐怕也留了病根,“所以你如今也疼……?”
宋听檐没有回答她。
他没有回答,她也能觉察出来,他来时走路比往日慢了许多。
他这般能忍,又自来压抑本性,自然不会说。
她正想着,宋听檐已然脱去她的鞋袜,露出细白泛粉的脚,脚趾个个小巧洁白,很是可爱,只是落雨,她这般走来,难免已然打湿了鞋袜。
如今鞋袜褪去,脚趾都沾了水泽。
宋听檐用衣袖慢慢擦去她脚趾上的水意。
夭枝感觉到他的衣袖擦过她的脚,一时眉心一跳,面烫得厉害,当即抬脚想要挣开却踢到了他的腿,脚趾勾过他的衣摆像是撩拨,她心一慌,瞬间不敢动了。
他眼帘微抬看来,白皙修长的手握着她的脚踝,看上去莫名暧昧,尤其是这样的雨夜。
夭枝颇有些不自在,连忙挣扎着收回自己的脚,宋听檐倒轻易由着她脱离。
她连忙自己将裤角往上拉起来,露出红肿的膝盖来,她伸手向宋听檐,“药给我罢。”
宋听檐却没理她,看着她通红发青的膝盖,抬手而来,指腹在她红肿的膝盖上轻轻一抚,颇有些痒意。
夭枝下意识往后回缩,却因为坐着退不得多少。
她的皮肤细白娇嫩,这般红肿显得格外明显,而他的指节白皙至极,却是与她不同的白。
他的白皙看上去格外硬朗,不同于她白得那般温软细滑,如牛乳一般。
宋听檐看着她的伤处,他看得仔细,长睫在眼下投出一道阴影,越显面容清隽。
这般近,隐约能感觉到他的气息落在肌肤上,很痒很烫。
夭枝呼吸下意识放低,莫名紧绷。
宋听檐看了片刻,低头将手中的药膏揭开和匀,贴向她的膝盖,冰凉的药膏贴到膝盖上瞬间叫她舒服了不少,疼意也缓解许多。
待一一贴好,他才将她的裤角放下,拿起她的小袜,似还要替她晾干。
如此贴身事物叫夭枝实在有些受不住,从他手中夺过了袜子,“这我便自己来罢,多谢殿下。”
宋听檐看着她将袜子拿走,忽而开口平静说了一句,“先生与我生疏了。”
夭枝穿袜子的手一顿,心中微微酸涩,一时复杂难言。
他这话说的,往日熟悉之时,她也未曾让他穿过袜子,鞋子之类的罢?
小袜已被雨水弄湿,她索性就不穿了,随手放在一旁,低头快速将鞋子穿上,看向他,“你不知道我跪着是为了什么吗?”
宋听檐看着她许久,“我知道,你不想我做太子。”
他如此坦然,她突然不知该说什么。
她这般不开口,自然便是默认,宋听檐垂眼片刻,忽然开口,“先生哪一日成亲?”
他突然开口,夭枝思绪停滞,想起酆惕先前和她说过此事遮掩一二,京都都传遍了,她自然也是默认。
“还不知,这些事都是他在筹备。”夭枝敷衍而去。
“先生不是喜欢酆大人吗,怎对自己的婚事这般不上心?”他薄唇轻启,问得直白,像是闲散开口。
这怎还回答不出,太过简单了。
夭枝随口道,“他办事妥帖,这些事交给他比让我来做周全许多,我只管安生做娘子便是。”她自是不在意这些,她忙着找老者都来不及。
她站起身,如今这时候,他们已然不能再像往日那样,如友一般坐在一起闲谈逗趣了。
屋外忽而一阵风吹进来,夹带雨丝迎面而来,她天罚过后颇为虚弱,不住缩瑟一下。
也不知是这冷雨的作用,让她分外清醒。
她看向宋听檐,他并未起身,而是默然看着她站起身,眉眼极为好看,只是眼里太过平静便显冷漠,如今更如古井般深不见底,看不清他在想什么。
如此这般,他们自然不同路。
夭枝唇瓣微动,告辞的话还在嘴边,便听到外头酆惕的声音传来,“夭卿。”
这倒给了她开口的契机。
她低头看向他,“簿辞,往后你也不必手软。”因为她绝对不手软。
她心中默然,他们之间已没有办法留情面。
她会千方百计阻止他坐上皇帝这个位置。
她转身便往门那处走去。
忽而一阵风猛然吹开了窗子,吹灭了屋中的火烛,眼前瞬间陷入黑暗。
门外迎面而来的风吹得她睁不开眼,冷风夹带凉雨而来,寒意刺骨。
早知道便该多穿几件衣裳,神仙要是活生生冻死在凡间,应当会被笑罢?
两排屋门未关,被吹得来回摇撞,夭枝不由抱着自己的胳膊挡挡风,听到酆惕叫她,正准备开口应声。
却隐约感觉身后有人走近,她下意识转身看去,却被宋听檐一把抓住她的下巴,身子而来直接将她往后抵到门上。
她心中一惊,反应不及已被宋听檐整个人抵在了门上,连带身后的门也关了上,只留一扇门随风摇撞,风更大了。
她呼吸微急,还未来得及开口,宋听檐已经锢住她的下颚,低头吻咬上来。
他的唇一贴上她的,牙齿撞上她的唇。
夭枝忍不住吃疼,直哼出声,他越发蛮狠,根本不给她反应的机会。
她只能被迫仰着头承受,只觉他握着她的下颚太紧,叫她吃疼,不由忍不住呜.咽出声,却被外头雨声掩去。
只有一旁的门,随着风雨来回摇动,如此混乱,夭枝耳旁却能听到他们亲吻的水泽声,叫她心紧都要从心口跳出来。
门外酆惕已然走近,见她没有回应,有些疑惑,“夭卿,你没在里头吗?”
她心头慌乱至极,连忙伸手去抓宋听檐锢着她的手,动作却不敢太大,唯恐被酆惕发现。
她如今这般气力不及,仙力本就缓弱,一时生急竟用不出半分,做这一二动作便气喘吁吁,根本挣脱不了一二。
宋听檐用力亲过她之后,才微微离开,他薄唇缠磨之间生红,隐有水泽。
呼吸交缠,夭枝一时心慌,竟不敢看他。
他的手还是锢着她的下颚,唇靠着她的,似亲非亲,暧昧至极,“你的小袜还在我手上,叫你夫婿看见了可如何是好?”
夭枝听到这话,心头惊愕,连忙去拿他的手里的小袜,他却又吻了上来,薄唇与她相缠,极为过分。
“要不要让你夫婿听听你是怎么做别人先生的,与自己的弟子都亲出声音了。”
夭枝只觉浑身的血都往脸上冲,烫得她受不住,心慌跳得厉害,脑中已是一片混乱。
外头酆惕已经走到门口,近门这处,“夭卿?”
这般场面,要是叫酆惕看见了,她都不敢细想下去……
夭枝心瞬间提到了嗓子眼,惊而看向他,他却充耳不闻酆惕走近的声音一般,故意锢着她半分不动!
第67章 太是恶劣!
夭枝眼里多少有了焦急之意, 要是这般被看见了,她的脸皮便是再厚,也无颜面对酆惕这个同僚了。
宋听檐看着她这般, 才微微松开手, 夭枝心中一松, 还没来得及松口气, 他忽然靠近而来,在她脸上咬了下。
夭枝心头一顿, 还未来得及说话,他已然转而贴上她的唇瓣, 齿间用力。
她不由吃疼, 只感觉唇边一抹腥甜之意,怎得这般爱咬人!
她着实生怒, 当即用力咬了回去, 宋听檐微哼出声, 继而竟还笑出来,靠得这般近, 他的笑声也这般近, 格外悦耳好听,似在笑她。
这时候,他竟还笑得出来,太是恶劣!
她恼得忍不住用力打了他的肩膀好几下, 却因为方才与他这般折腾, 吃力得很。
便是打过去, 在他那处也如猫劲儿一样, 倒像是打情骂俏一般。
宋听檐由着她打,轻嗤一声, 笑得有些嘲讽。
而那头酆惕已然走了进来,夭枝心惊肉跳之时,他才堪堪松开了她。
酆惕进来后,似有所感往这边看了过来,不过屋里一片漆黑,也不知他有没有看见他这般压着她。
夭枝心跳得厉害,几乎要从心口跳出来,哪怕她是被强行这般,也是生怕被别人发现的心虚。
酆惕进来之后才发现门旁有人一时疑惑,还未开口,宋听檐便从黑暗中走出来。
他见状一怔,竟是殿下。
他不由看向黑暗之中,模糊间看见夭枝靠着门站着,垂着头不知怎么了?
且他方才叫她也没有听见回应,莫不是被这雨声阻碍,听不到他的声音?
他看向宋听檐,不免疑惑,“殿下……怎会在此?”
宋听檐颇为春风和煦,开口本还低哑的声音已然平稳几分,“本王来寻药,可惜太医院中无人,劳烦酆大人带去药房一趟。”
殿下吩咐,他自然不能推拒。
酆惕俯身应是,“殿下客气,太医皆宫中叫去,是以此处暂时无人,药房在东边,殿下这边请。”他说着又看向黑暗里的夭枝,“夭卿,我先去一趟,你在这处等我回来。”
夭枝忙点头,轻轻应了声,一副被欺负得厉害的样子,雨夜里着实有几分狼狈。
宋听檐闻言慢慢看了过来,视线落在她身上颇为玩味。
夭枝不敢看他,她如今心情复杂至极,根本不知如何面对这种情况。
酆惕只觉得她声音怪怪的,却也没有时间细想,便迈出门去带路。
外头风雨交加,廊下的路已然尽湿,他开口道,“殿下慢行,地滑。”
宋听檐闻言一笑,看向他慢声道,“酆大人果然细心周全。”
酆惕亦是一笑,“殿下过誉,微臣应当做的。”
宋听檐闻言未语,眼中皆是意味未明。
酆惕带路到了药房门口,便推开门,迈步进去,寻到灯旁,拿起火折子将灯点燃。
药房里头为了避雨避湿,屋子做得很是严实,里头自是安静的。
酆惕拿过灯盏,看向走进药房的宋听檐,“殿下要选什么药,微臣略通药理,可帮忙一寻。”
宋听檐缓步走近,却并不急着拿药一般,他看向药台,随手拿起其中一个瓷药瓶看了眼,漫不经心开口,话里有话般,“酆大人不知伤口在何处,自然也不知要用什么药。”
酆惕闻言微微颔首,他自然不知,便依旧有礼问道,“不知殿下伤在了何处?”
宋听檐闻言抬眼看去,莫名玩味,他垂眼拿过台上选中的药,手间微抬,“替我拿给先生,让她抹在伤口上,免得生疼。”
酆惕神情一怔,有些疑惑地接过了递过来的瓷白药瓶,一看,是止血的药。
他有些不解,只是跪着,膝盖应当也没有出血罢?
不过殿下既这般说,他自不能反驳,接过药瓶便道了谢,“多谢殿下关切,我替夭卿谢过殿下。”
宋听檐闻言唇角微弯,笑了起来,“酆大人谢早了,先生未必愿意你来谢我。”
酆惕直起身,自是听不懂此话,他正疑惑,宋听檐已然转身出去,他当即放下手中的灯盏,跟着送人出去。
宋听檐一路往外走去,廊下迎面而来便是一阵风夹雨丝。
酆惕双手作礼,俯身恭送,“雨大风疾,殿下慢行。”
宋听檐走出一步,风扬起他的衣摆,他忽而转身看向他,抬手而来,递出一只雨水打湿的素白小袜。
洁白小袜在他指间格外小巧,“酆大人,本王不小心让先生的小袜被雨水打湿,便不必再穿回去了罢?”
酆惕闻言初时还未反应过来,待看着他手中的小袜,才发现他衣领微乱,似乎是拽弄之间拉开的。
他似有所觉,微微皱眉,再看向殿下薄唇不同寻常,似缠磨过后的红,还被咬伤了一个小口……
他慢慢睁大眼睛,话生生卡在喉头,半个字都回不出来。
…
夭枝等他们离去之后,慢慢滑坐在地,瘫软至极。
这般与他折腾挣扎一番,竟叫她累成这样,着实是叫她有些怕了。
她脑中一片混沌,唇齿间缠磨之感挥之不去,一时有些魂不守舍。
他怎能如此,往日惯有礼节,如今竟这般孟浪,是故意羞辱吗……
宋听檐不知何时离去,等到酆惕回来,也像是与宋听檐不曾交集过一般。
酆惕冒着雨进来,开口解释,“宫中有几位娘娘病了,太医去了那处,只怕没到天亮是回不来了,不若先回我府中,让府医先替你敷上药。”
夭枝慢慢站起身,感觉到膝盖上不断有热意传进来,让她的疼痛缓解了不少。
她摇了摇头,忙道,“不必了,我方才已经敷好药,已经好了许多,我们出宫罢。”
酆惕不疑有他,上前伸手扶过她,“外头雨大,小心些。”他说完这话却终究还是停住了,“殿下出去时,将伞留给了我们。”
夭枝闻言动作一顿。
酆惕颇有些担心,出了屋抬眼看她,见她发丝垂落,脸上竟有一道浅浅的牙印,在白嫩的脸上极为明显,再转而看到唇瓣有些红.肿,还破了,一看就是被人缠磨之间咬的。
他一时难压心中惊异,想起宋听檐方才给他的药瓶,竟是半点送不出去。
他握着手中药瓶,垂眼不敢多看,亦不敢多想,“夭卿……殿下可对你做了什么?”
夭枝亦是被他这般弄得思绪混乱。
她着实被折腾地无力,缓缓摇头,声音有些低,“没什么……”
酆惕见她不愿多说,便也没有再问,他沉默片刻后,只觉自己多想了,安慰自己一般开口说道,“殿下性情如君子,应当还是遵循礼教的有礼之人……”
夭枝闻言上唇碰到下唇,伤口一疼,她不由有些生恼,连忙低下头一些,唯恐被瞧见,“言辞是有礼节的。”
但行为是缺大德的……-
翌日天未亮,皇帝下旨,正式立宋听檐为太子。
给夭枝二人打得措手不及,连第二日去跪着都免了。
酆惕得到这个消息,进门时神色甚是凝重,“殿下如今被立为太子,这走向已不太对……”
夭枝闻言沉默未语。
皇帝起了立宋听檐的心,谁也拦不住的。
酆惕坐下之后,极为忧虑,“如今殿下被立为太子,而宋衷君又被废,他若是动手,如何拦得住?”
夭枝听闻此言微微凝重,“我前些日子去看过他,他双目凹陷,印堂发黑,极为消瘦,可我把脉却把不出问题,只是身子虚弱,这般下去恐怕不需要他动手,他也会……”
酆惕微微皱眉,“你这般说,倒像是中了蛊毒,此毒为药,藏在暗里,便是太医也看不出问题,时日长久,会日渐掏空他的身子,不着痕迹而死。”
夭枝心中咯噔一下,微微一顿,“蛊毒?”
她瞬间想到乌古族的嫪婼,她临死之前给了宋听檐灵药。
嫪婼那性子,心中必然记恨,即便宋听檐答应她什么事,她也绝不可能会给什么灵丹妙药。
她曾问过他,为什么不担心这药会是毒药?
他那时说,他替嫪婼完成死前遗愿,他相信人之将死其心也善。
可他这般城府,擅探人心,又怎么可能轻易相信其心也善?
所以他必然很清楚以嫪婼歹毒的性格,必然会想拉着他一同痛不欲生,那么嫪婼必然会给他至亲至爱的人一颗毒药。
所以宋听檐一定非常清楚他拿到的就是毒药,所以他将嫪婼给的药拿回了宫中,给了皇祖母,以他祖母疼爱孙子的心,必然会将这灵药给身子虚弱的宋衷君。
他知道这药必定会到宋衷君那边,故而将计就计,这药吃下来一年有余才开始慢慢拖垮人,谁又能看得出来问题?
宋衷君身子日渐亏损,宫中太医看不出问题,久而久之人便没了,他亦可以神不知鬼不觉地达到目的。
夭枝这般一想,背后瞬间出了一身冷汗。
这般深,这般周密的心思,如何是人能想出来的?
她当真能阻止得了他称帝吗?
酆惕微微颔首,“我蓬莱仙岛自有一派医术,此症我也见过,极为隐晦,若当真是,便需要将其移出,可惜天规在身,我们无法提醒太子司命,只怕那处如今也是焦头烂额。”
宋衷君若是没了,那么一切都无回旋余地。
往日皇帝还在,他自然不会下手杀褍凌,免得徒增怀疑,可如今不一样了,皇帝卧床不起,那宫中就是宋听檐的天下,前太子便是出事也无人过问。
“那么只能将褍凌安全送出去,如今呆在宫中多一日,便多一日危险,如此拖延下来的时间,也可让我们尽快找到老者。”
酆惕自也知晓如今只能这般,可他还是有顾虑,“可是离开途中漫漫长路,前太子没有人护送还是危险……”
漫漫长路有的是办法杀人,而他们二人这个时间不可能离开皇帝左右,与他们不同空间的太子司命亦不能施法出手杀人,如此太过冒险。
夭枝思索片刻,看向酆惕,“我有一个人选,此人擅长蛊术,武功高强。”
嫪贳最是阴狠毒辣,行刺暗杀在他这处不是难事,防住这些也自然不是难事。
酆惕只觉可以,这样既可以杜绝了蛊术,又可以防人,“那要如何找到此人?”
夭枝沉默片刻,看向外头的天,“只要守住一个地方,就能找到他。”-
月黑风高,夜色如墨,忽而一阵风过卷来了雨,所有的声响在雨声中格外轻。
一道人影站在院中淋着雨,微曲着身子,似乎痛不欲生,“贵人,我看过了,前太子的蛊毒早已扎根,他两日之内必死无疑,便是喝太多的药也无用……”
他说着,开口祈求,“我替贵人做了事,贵人能否将母蛊给我,我实在痛不欲生,若能给我,我必定视贵人为主子……”
嫪贳确实很听话,搬取宝藏,招兵买马这过程中难免会被人发现,他手段向来狠辣,杀人不留余地,用起来格外趁手。
只是这种听话是因为蛊虫,如今他做不成事,自没了用处,也不必再留……
宋听檐站在廊下,屋檐遮掩下的阴影笼罩着他面上,只留薄唇和分明的下颌,朦胧月色之下,如山水画中一笔清晰惊艳,薄唇上的伤痕还在,一丝不完美的破口却越显惑人。
他看着在雨中疼到站不直的人,薄唇微启,言辞淡淡,“母蛊已死,我如今也帮不了你。”
他的声音一如既往得平静温润,可在这般初春雨声之中却显得格外冷。
嫪贳捂着胸口的手下意识抓紧,瞳孔微张,一阵紧密的离骨之痛又传来,叫他险些没站住脚。
难怪他这几日来痛感越来越强,原来是母蛊已死,那留给子蛊时日自然也不多了,他的疼痛会慢慢加剧,最后痛不欲生而亡。
“你!”
他眼中透出阴狠,几近咬牙切齿,“你竟然耍弄我!”
他往前一步欲要同归于尽,却疼得险些跌倒,还未缓过神来便被人一脚踹翻,飞出几米之外,撞倒在台阶上,猛地咳出一口血。
一声刀剑出鞘的清脆声音在雨中响起,常坻的剑已经对上了他的喉间。
宋听檐完全无视他眼中的阴狠,就像看着蝼蚁,人怎会畏惧蝼蚁?
他见多了叫嚣的狗,叫得再凶,生死也不过在他的一念之间。
宋听檐修长的手指微微转动手中的佛珠,声音如玉石落玉盘,清冽悦耳,“送你去庙里拜拜神佛,说不准会有奇迹?”
嫪贳心中又恨又怒,一番血涌上头,此人真是太擅长杀人诛心,难怪在皇权争斗之间玩得风生水起,实在是残忍冷血中的佼佼者。
他明明不信有神明,却偏要礼佛;明明不屑于求神拜佛,却偏偏要告诉他,让他去求,让他去拜。
他就是明明白白地讽刺,像他这样的蠢人也只能求神拜佛才能得到一点生机。
嫪贳咬着牙说不出话来,他本就自视过高,却不曾想到被当作蠢货看待。
他用尽全身力气爬起来,神情阴翳,开口阴狠至极,“你等着,早晚有一天你会死在我手里!”
宋听檐却无端笑了出来,似乎觉得极为好笑,“可惜……你没机会了。”
他话音刚落,凌空便划来一剑,剑身带起凛冽的风劲,雨珠四溅。
嫪贳当即往前滚去躲过一劫,却不防四方屋檐之上数个黑衣人执剑而下,一时杀气四现。
他连滚带爬狼狈逃出府门,在一片夜色之中隐入黑暗,雨越来越大,周遭入耳只有磅礴的雨声,甚至分辨不清方向。
这些黑衣人他一时只觉极为熟悉,他往日交手过许多次,如今才明白过来,原来幕后指使就是宋听檐!
这些黑衣人极为难缠,不达目的不罢休,他往日全盛之时才有办法全身而退,如今是真没有活路可走。
他几招来回便被击倒在地,翻滚倒地喉头猛地一甜,再也挡不住一招一式,体内蛊虫加速翻动,疼得他倒地蜷缩,意识都有些模糊,唯一念头便是不好了,只怕天亮之后,他的身子都已经发硬了。
他会像臭水沟中的老鼠一般,天一亮被人发现死在了路边,连名字都叫人无法知晓。
嫪贳心中自难掩悔恨,他开始恨自己为何不自己进乌古族,无端端碰到宋听檐这般人,他便是卯足了劲,发起了狠,都玩不过这样玩弄权势之人,一种无力感油然而生,如同这个雨夜让他绝望至极。
一柄刀带着杀意靠近,从上往下劈向他,他猛然闭上眼等死,下一刻,却被人一剑挡开。
身旁似乎有人一跃而来,替他挡住了黑衣人的刀。
他猛地睁开眼,却见身旁出现一青年男子,眉目俊逸,似为官之人,一手执剑轻轻松松便击退了眼前之人。
远处有女子往这边走来,披着一身黑色的斗篷,站定在他面前,全身上下隐在黑夜之中。
她走近看着黑衣人慢悠悠开口,“回去告诉你们主子,此人我有用处便先拿去了。”
黑衣人相视一眼,自然是认得夭枝,一时间面面相觑,最后还是固执地得出了统一结论,“全杀了。”
夭枝一时有些苦恼,还真不知他从何处挑出来的人,全是一根筋。
也不知酆惕如今凡身肉胎,能不能对付的了?
她这身子已越发不济,这般重的刀都未必拿得住。
夭枝叹了口气,往后退了几步,站到嫪贳身后。
嫪贳只觉如此场面很是熟悉,不由切齿暗道,这混账东西又拿他当挡箭牌。
酆惕一剑拦着,“若是杀人,便先从我这里过。”
黑衣人们正要围上前,却被当前一人拦了下来,“此女子上头不许杀之,我等还是先回去问过。”
夭枝听到这话,瞬间满意,“这般就对了嘛,何必枉送性命,成批成批地送死做甚?”
她话还未说完,黑衣人们便几个跃起消失在黑夜之中,性子又急又犟,真真是拔了塞子不消水,愣是死心眼……
夭枝见人走了,居高临下看着倒在地上的嫪贳,雨水落下,他缩卷着身子似痛苦至极。
“嫪贳,许久不见了,你如今可安好?”
嫪贳被雨滴砸得睁不开眼,听到这熟悉的清甜女声,他抬手抹了一把脸,才看清站在眼前的人,“又是你。”
夭枝见他认出自己来了,点了点头,“是我,我有事要你去办。”
嫪贳闻言嗤笑一声,便是死到临头也颇为尖刻,“你还敢来使唤我,做什么春秋大梦,我如今都要死了,难道还会受你桎梏?”
夭枝见他这般说话并不在意,而是微微俯身看向他,“倘若有人能解了你身上的蛊毒,那你愿不愿意替我办事?”
嫪贳闻言神情一怔,身上的痛似乎都消散了一瞬,“当真?”
夭枝直起身子,似乎闲话玩笑般开口,并不把这当回事,“我既然这样说,那自然便是真的,这位公子可以研制解蛊的药给你,但你若是没帮我办成我要办的事,你便也知晓我会怎么对付你罢?”
嫪贳听到这话心中一喜,可想到她后半句话一时间有些顿住。
他忽然想起往日种种,此人也不是什么好的,他唇抿成了一条线,实在不知自己为何这般命苦,才出虎穴,又入狼窝。
不过嫪贳想了想便又无所谓了,他左右也逃不脱这两个毫无道德感的人渣之手。
时也,命也。
第68章 腿并这么拢做什么,怕我?
雨水淅淅沥沥顺着青瓦红檐滴落而下, 如道道剔透珠帘。
黑衣人跪在外头将夭枝的话一一禀报。
常坻闻言皱眉,看向自家殿下,不知该如何是好。
宋听檐长身玉立于窗旁观雨, 闻言并未开口, 不知有没有听到夭先生那些无理之言。
黑衣人见殿下并未开口让他下去, 便也继续道, “和夭大人一同的还有一青年男子,像是朝廷官员, 事事皆挡在夭大人面前,属下等不敢贸然行事, 只得回来禀报。”
宋听檐看着外头落下的雨, 似已了然于心,他冷呵出声, 眼中神色渐淡, “酆惕倒是蠢到心大。”
常坻满面忧心, “殿下,这嫪贳知道这么多事, 如今留了他活命, 也不知夭先生要将他带去做什么,若是泄露出去,嫪贳那厮便是人证了……”
宋听檐面容平静,依旧八风不动, “她若是要说, 早就说了, 不会等到现在。”
常坻这才安心下来, 可是他实在想不明白,“夭先生带走嫪贳去做什么?”他转念又想到, “不过好在母蛊已死,他也活不了多久,带去也不过是尸首一具。”
宋听檐却没有再开口,他抬手将半掩的窗子推到底,夜半的雨水坠落檐下,迎面而来几分冷意。
他言辞淡淡,“那便看看我的先生有多大的胆子。”
…
夭枝将嫪贳救下之后便交给了酆惕,而她趁着夜色便进了宫。
酆惕带着嫪贳回府,酆府下人看见酆惕天不亮就带了个男子进府,一时间慌得六神无主,忙马不停蹄奔去告诉了酆家主母。
是以天刚蒙蒙亮,酆家老夫人便端坐在堂上,看着自家儿子和身旁站着的这个清秀异族男子,神情凝重且愤怒。
酆惕见状清了清嗓子开口,“母亲大人莫要误会,这是我在外认识的朋友,如今无处可去,便先住在我们府中……”
他话还未说完,酆老夫人抬手一拍桌案,将桌上的茶盏都拍得一声脆响,“你休要胡言,什么朋友要这般天不亮往家中带,哪家礼数是这般的?
你这夜半不归,如今归来却与一个男子同行而回,叫旁人看见了如何想我们酆家,你要将你兄弟姊妹的婚事都给作罢了吗?!
这要是传出去,咱们世代清流教养出来的子弟有……有……这等不良嗜好,我们可如何向列祖列宗交代!”酆老夫人越发激动,站起身来伸手指着他,“我原道你为何总托辞不让我上门去提亲,原是在这处等着我,你这是要我们酆家断子绝孙不成?!”
酆惕一句话也插不进去,闻言便知这误会是深了,他当即上前开口,“母亲!我没有断袖之癖,此人当真是我的朋友,我……我夜半未归,乃是因为……因为……”酆惕一时说不出来,这个中细节自然是不能一一透露,一时间更像心虚解释不出。
老夫人见他这般越发怀疑,偏偏嫪贳看热闹不嫌事大,站在一旁一字不答,任由其误会,长得俊秀也就罢了,还时不时睨一眼酆惕,看着真有那么些意思。
酆老夫人越看越恼,酆惕见这般也解释不清,他眼睛一闭,索性便开口,“母亲,我乃是和夭大人去办事,此事不便叫人知晓,你若是不信,便挑个好日子去提亲罢,我与夭卿必然成婚!”
嫪贳闻言看了酆惕一眼,似乎觉得其勇气可嘉。
老夫人听在耳里看着自家儿子神情不似作伪,但不论是真是假,他既同意了,那往后是无论如何都得将夭大人娶进门的!
老夫人听到这话便是满意的笑了笑,连带看着嫪贳都顺眼了许多,“你这孩子怎得也不早说,白白叫客人在这处站了许久,着实让人见笑了,快快将人请到客房里去,你也快去好生休息,这夜半不归,我倒以为你去做了什么事,倘若是和夭大人一块儿,那便也无事……”
酆惕松了一口气,作揖道,“孩儿知错了,母亲大人也再歇下罢,如今时辰尚早。”
老夫人摆了摆手,让他们下去,满脸的欣喜掩藏不住。
出了堂中,嫪贳看着酆家大院,他自也是极少进到这些世家里头,多少好奇,他看向酆惕,“你胆子倒是不小,竟然要娶夭枝这厮?”
酆惕闻言并没有理会他,此事自也不必与他解释。
嫪贳没了性命之忧,自又开始阴沉沉地调侃,“你娶她是真不怕得罪你们的殿下,我瞧着他可是很看重他这位先生,可别到时候弄得你有命娶,没命做新郎啊。”
就是因为看重,他才有此打算。
他自从前日在宫中见过殿下之后,便一直忧心忡忡,唯恐夭枝被扰乱了心思。
殿下对她那般所为,着实是不能再放任不管,如今自己与夭枝成婚,虽不是真的,但多少也能阻止殿下心思。
酆惕闻言看向他,“这是中原京都,天子脚下,规矩森严,我乃酆家长子,陛下钦点朝廷官员,殿下自不会对我如何。”
“他杀人何需用刀?”嫪贳听到他说这话,只觉天真,“真是初生牛犊不畏虎,不知其人何其手段,等你入了局都不一定知道自己何时入的局?”
他摇了摇头,只觉自己好在逃出生天,终于可以离开京都,“你吃多几次亏便知道了,不过你这般招惹祸端,恐怕是一次就能吃到死,是没有机会吸取教训了……”
“你还是担心你自己罢,我们让你办的事也不容易。”酆惕自不打算与他再多说,开口交代,“天亮之前,你要护着一个人离开京都,务必保全他的性命。
你身上的蛊虫,母蛊已死,短时间内我只能给你一些药压制身上的疼痛,这药药材稀有,收集需要时间,我会每隔几日制出来寄给你一次,待此事毕后,我会将解除子蛊的药给你。”
嫪贳一听,脸瞬间阴沉下来,“怎么,你们托人办事还想拿药牵制于人?”
酆惕并不在意,“你可以自己做选择。
这天下我保证你找不到第二个能解除此蛊的人,你是施蛊之人,自己心中也应当知晓,母蛊一死,子蛊也活不了多久,我给你的药既能压制疼痛,你便应该知道我没有骗你,你想不想活得长,全凭你自己想法。”
嫪贳闻言极为愤怒,“你们这些中原人,惯会使玩心计手段。”
酆惕不做理会,毕竟放这么一个危险人物在前太子身旁,又怎么不可能做一些牵制其的手段,否则他们二人如何放心?
夭枝说过,此人不是在报仇,就是在报仇路上,满心满眼只有蛐蛐人,然后得罪人被收拾,然后报仇……
说忙不忙,说闲不闲的,这样的人怎能不栓个绳拽着?
嫪贳见此没有再开口说话,自也是默认的,只是看着酆惕,心中暗恨。
待他解了蛊毒,他就回来把此人杀了解气。
那两个人渣便先等一等,等他再筹谋个十年二十年也必能报仇-
夭枝一进宫便得到了口谕,直接接宋衷君出宫。
夜半之时,她和酆惕在宫外一道等着。
宋衷君出来之时,酆惕给他吃了解蛊药,倒是精神了些许,但身子损耗太久,面容苍白,还是一副久病未愈的样子。
夭枝见他这般颇有些担忧,也不知他这一路撑不撑得住?
宋衷君出来时,看见她似乎有些恍惚,他走近几步握住了她的手,千言万语只化成一句话,“多谢老师。”
“此间话不必多说,先离开这处。”夭枝简要开口,毕竟呆在这里越久,便越容易生变。
宋衷君当即点头,“全听老师安排。”
宋衷君被人搀扶着跟他们一同出去,到了宫外隐秘长街,准备换寻常马车转移视线,正要上马车,他却停下脚步转头看来,“老师,同意我离开可是父皇的旨意?”
自然不可能,她几次三番求见皇帝,皇帝皆避而不见,所以她只得夜半请旨贵妃,先斩后奏。
皇帝如今不可能杀她,最多是训她一顿,更何况他亦不忍心杀这个长子,那自然也不会真的怪罪她,只是若真的让皇帝自己下这个旨,只怕皇帝自己心中也过不去这一关,所以借他人之手是最好的法子。
“如今也是名正言顺,你不必多想这些。”她说着看向他,“褍凌,京都日后形势必会有变,我只能送你去凉州,包袱已经备好,我会派人随你去,你此行万事小心。”
宋衷君闻言自然知道是什么意思,他只怕是要偷偷摸摸地走,往后偷偷摸摸地活。
他茫然无措,满脸绝望点了点头,低头看来,眼中凄凉不忍直视,“老师,你会没事罢?”
夭枝郑重开口,“放心,我必然没事,褍凌,万事珍重,保全好自己的性命,自会有路可走。”
“老师,只盼来日可再相见。”宋衷君话间凄楚,哽咽转身进了马车,他知道此一去必再无归期。
他也不会再是太子,以后也不可能做皇帝了。
夜半风静,偶一阵风也吹不散夜色的沉寂。
酆惕才扶宋衷君上更换的马车,便听身后一声清润温和声音传来,“先生,这是要带皇兄去何处?”
夭枝转头看去,这些时日连绵雨丝,地还未干透,青石板尽湿,天明前的风,凉意颇重。
宋听檐站在不远处,身后跟着常坻,身上只披了一件薄衣斗篷,长身玉立,不减矜贵之气。
宋衷君久病未痊愈,如今听到宋听檐的声音呼吸一顿,没有从马车里出来。
他自然知晓如今他最大的威胁就是这个已被立为太子的皇弟,而夭枝这个时候冒险让他离开,肯定是知道了什么,在保他的命。
夭枝抬手将车帘掩好,越过酆惕走到马车前,“如今天还未亮透,不知殿下怎会在此?”
宋听檐亦是平静,自来就是兄友弟恭的做派,“上朝前挂念皇兄,便准备去看望皇兄,不成想路上这般巧碰见,只是父皇禁足皇兄,不知先生是要带皇兄去何处,可得了父皇旨意?”
夭枝早已做好了准备,“我是奉皇贵妃娘娘口谕来的,陛下身子不适,娘娘挂念陛下,唯恐因往日之事越发心思不顺,便下了口谕,让大殿下提早前往凉州住下,修身养性。”
夭枝也是无法,好在皇贵妃和皇后手帕交,算是看着宋衷君长大,自然不可能看着他死,听闻这个要求,自然也不可能不帮,更何况她亦清楚知晓皇帝不会舍得杀前太子,她顺水推舟送个人情,皇帝面上虽责怪,但心里自会多抬举她的家族一二,这买卖稳赚不赔,且出了事还有夭枝担着。
宋听檐闻言似乎并不意外,“即是娘娘口谕,孤自然不会不尊。”他说着看向马车片刻,视线回转又落在了她身上,却像是对她说的一般,“凉州路远,苦寒之地,皇兄多要保重。”
宋衷君在马车应了声,自也不能闹得太僵,开口已有了几分恭敬,这在往日是没有过的,“多谢皇弟关切。”
嫪贳站在马车旁尽量避开人视线,他不想还是绕不开他们这个圈子,不是和她对着干,就是要和他对着干……
他虽有恨意,但这不足以让他去正面对付宋听檐,他不敢靠近此人,这一两年受了多少磨砺,此人分明没有武功,却能将他困在手掌心如逗玩蝼蚁一般轻巧。
这样的人他是再恨也不敢靠近的,若不是为了活命,他甚至都不愿意出现在这两个人面前。
宋听檐视线落在嫪贳身上,看见他安然无恙的样子似不曾想到。
夭枝见他看着自己说这般话,只觉威胁,只能开口,“殿下放心,微臣找了合适的人送大殿下去边关,自然会保万无一失。”
宋听檐微微抬眼看过来,“先生良苦用心,还找了我们二人相识的故人去送,只是一个将死之人真的能做成事吗?”
夭枝避开他的视线,“殿下多虑,此人身上的蛊虫自不必忧心。”
宋听檐闻言看向嫪贳若有所思,自是不知道这乌古族长的蛊虫还有能解的一日。
而身后的常坻眉头紧皱,只觉威胁非常。
周遭气氛安静,忽而马往前一步发出动静,惹得周围人一惊,皆是戒备万分拔出了剑。
剑出鞘的声音忽而响起,酆惕当即往前一步挡在夭枝身前,伸手将她拦到身后。
这一番落在旁人眼里,二人着实是相配。
常坻站在宋听檐身后,连手中的剑都没有拔出,反倒显得他们这处颇为紧张防备。
一番凭空惊吓,酆惕面上挂上笑,“殿下见谅,是微臣太过紧张,才惹出这般笑话。”他微微侧头看向周围的护卫,肃声道,“还不把剑收回去。”
宋听檐看着酆惕挡在夭枝身前,轻浅一笑,“酆大人何故紧张,难道孤还会对自己的先生做什么不成?”
“殿下误会,我只是怕这马儿伤着夭大人,毕竟我们不日便要成婚,她若是伤着了何处,这婚事岂不拖延?”酆惕一片坦然开口。
只余夭枝有些疑惑,但如今此事并不重要,她也并不在意。
如今当务之急就是送走宋衷君。
她转身往宋衷君马车后跟着的马车走去,“天色不早了,殿下容我等先行告辞,微臣奉了娘娘口谕,需得送大殿下先出京都。”
她说着拉起裙摆踩着马凳上了马车,才进马车便觉身后有人一道进来,转头一看,竟是他上来,她一时愣住。
宋听檐进来马车坐下,看向她,“皇兄此去千里,我这个做弟弟的也该尽心送一送。”
这话太过合情合理,真是没有半点拒绝的由头。
“殿下!”酆惕脱开常坻的阻挡,上前而来,也要上来马车。
宋听檐抬手拉下马车帘子,这帘子差点就甩到酆惕脸上了。
夭枝见状一顿,酆惕被隔在外头也是愣住,不由担心道,“夭卿?”
夭枝抬眼便看见昏暗马车之中,宋听檐看着她一言未发。
他如此神情便说明当下不是好性子,最好不要招惹。
夭枝当即开口,“酆卿放心,你与大殿下一道罢,我与殿下二人说说话,不妨事的。”
外头这才没了动静,酆惕犹豫片刻,终究还是先启程送宋衷君离开要紧。
马车摇摇晃晃在凌晨夜色中启行,长街上寂静无人,偶尔有鸟低空掠过湖面,不闻鸟啼,只闻风声。
不消片刻,又飘起了细雨,显得马车里越发安静。
夭枝安静坐着,只觉得他视线落在身上,她一时没有抬眼。
她嘴上被他咬的伤都还在,想起那日夜里在宫中,便浑身不自在。
她一时坐立不安,双手双脚都并得极紧,整个人呈防备的姿势。
宋听檐慢条斯理看了她许久,薄唇轻启,问得直白,“我已是太子,你还要帮他?”
夭枝看着前面马车帘子晃动,带着忽明忽暗的光线,她垂下眼没有对上他的视线,“簿辞,你杀谁都不能杀他。”
她照着命薄所言,自然不虚,她低声道,像是让自己的理由不这么单薄,“……且他总归唤我一声老师。”
宋听檐闻言沉默半晌,忽然一笑,眼中却没有笑意,只有嘲讽,“我早该明白的,你没有像教导他一样教导过我,自然是你们亲厚些,即便我如今已是太子,他已经被废,你也依旧愿意帮这个得意门生重新谋划,争那个位子……”
夭枝当即开口,“我只是要保住他的性命,旁的事我不会管。”
“保他?”宋听檐慢声直道,“你不知道他如今这般境地,只有坐上皇帝才能保住性命吗?”
夭枝呼吸一滞,宋衷君确实要做皇帝,她护着他性命,也是为了顺应命簿,让老者帮他上皇位。
他这般觉得也没有错,自古师者都是偏帮自己最得意的门生。
她只觉难言,若不是畏惧天罚,她只怕就要说出真相了。
片刻的安静后,淅淅沥沥的雨声依旧,宋听檐缓缓开口,话间平静,却静到似含苦笑之意,“你终究不是我一个人的先生,自然也不会在意我多少……”
夭枝闭上眼,心中复杂难言,谁能想到当初他禁足,她时常会寻他玩,可谁知道如今已然完全不同了……
她无言以对。
宋听檐亦看着她没有说话。
夭枝沉默下来,她能看出来,他这一次是真的生气,即便他这般平静,她也能感觉到。
他们这也算是到了真正刀剑相向的地步。
窗户纸也终究是捅破了。
夭枝许久才找到自己的声音,“我若拦你,你会杀我吗?”
宋听檐闻言看着她未语。
他本就心冷,什么悲欢离合,因缘际会,求而不得,与他来说从来都应该是走马观花,过眼过耳不可能过心。
他看了眼马车帘子被风掀开,飘落的雨,眼帘轻抬,话间轻浅,声音清冷却杀意渐重,“遇神杀神,佛挡杀佛。”
夭枝一笑,显然知道会是这个答案,他们再不可能像往日那般听雨品茗,谈笑风生。
今日这一遭界限已然划明。
“也好,你我都不是会为了旁人牺牲自己性命的人,若以我命为先,你自然是要牺牲我的,我亦是如此,你我二人如此也算公平……”
她才说完,他忽然身子前倾,伸手拽过她的衣领,将她整个人拉了过去。
夭枝一顿没有反应过来,被他抓着衣领生生拽去,直撞到了他身上。
她下意识伸手扶着他的手,“你!”
他抓着她的衣领,看着她,话间缓缓,难得生怒,“你胆子真是不小,敢与我斗。”
夭枝一笑,坦然不落下风,“怎会是斗呢,不过是与殿下切磋罢了,此局未定,谁输谁赢还不一定……”
宋听檐慢慢笑起,话间轻浅,却极为狂妄,“不撞南墙心不死,不过一个区区乌古族人能耐我何,你以为送走了人,我便无法动手?”
送走宋衷君自然是触了他的底线。
夭枝知晓他必会动手,无论是路上还是凉州,她早已和酆惕设下铜墙铁壁,再加之嫪贳这个大杀器,自是万事俱备。
她依旧笑着,不怕死轻轻道,“那便各凭本事罢。”
宋听檐闻言看着她未语。
夭枝只觉这般靠得太近,一时挣扎起来,她掰不开他抓着自己衣领的手,也不挣扎,她小心往下并着腿,直从他腿跌下,跪到了他腿旁。
宋听檐却忽然拉起她的衣领,居高临下看过来,“腿并这么拢做什么,怕我?”
夭枝见他靠得近了,看见他唇上的伤,一时间慌了神,当即伸手去拉他拽着自己衣领的手, “你做什么,再怎么说我也是你的先生,你如今是太子,怎能对你的先生无礼,被人知晓,你可是德行有亏!”
“孤最是敬重先生,怎会对先生无礼?我只会偶尔顶撞先生。”他话间若有似无的故意,“先生若是不想叫旁人知晓,孤也可私下顶撞先生,不叫你的夫婿知晓……”
他话间轻慢,像个钩子一般危险锋利而又暧昧,颇为话里有话。
夭枝只觉他说的顶撞,有别的几分意思。
她心口猛然跳起,看着他看过来的眼神,有些慌张。
忽然,马车突然停下,夭枝硬生生往前撞上他的腿。
似乎是马那处出了问题。
外头果然传来酆惕的声音,“殿下,马儿不知怎的突然停下,才致马车如此,未曾惊扰殿下罢?”
他说着拉开马车帘子,见这般场景眼睛一睁,他当即放下马车帘子,“殿下,马出了问题,马车恐无法再行……”
宋听檐闻言这才放开了她,似玩笑一般和煦,“既是马不该,便该斩了马才是。”
他的话像往日他们坐在一起那般闲话逗趣,叫她忽然有些恍惚,只是今时不同往日,这话也不似那么简单的玩笑。
宋听檐起身下了马车,自不打算再同行。
天色渐渐亮起,拂面而来的风越显凉意,他笑意并未达眼里,视线落在他们身上虽平静,却静得叫人莫名有些古怪。
酆惕斟酌片刻,终究还是开口,“殿下,还请尊师重教,夭大人怎么说也是您的先生……”
宋听檐闻言似觉很好笑,他平和笑道,“孤自会尊师重教,先生也必然会满意。”
夭枝听着这话都觉眉心一跳,又慌又乱,坐在马车里看着宋听檐离去,心里越发失措不安。
第69章 先生输了,便要答应我一件事。
细雨蒙蒙雾渐薄, 天际慢慢亮起。
夭枝看着他在雨雾中离远,想着他说的马该杀,心中慢慢沉下, 她不由微微摇头, “你很不该与他对上, 我恐他会对你不利。”
酆惕自然也知晓, 如今已到了水深火热之际,只怕彼此是都不会留情面了, “夭卿放心,如此紧要关头, 我必定万事谨慎小心, 绝对不会踏入任何局中。”
夭枝心中虽不安心,但酆惕怎么说也在凡间待了这么久, 如今这般提高警惕防备着自然是不可能再着了道的。
只是宋听檐这般平静放了宋衷君离开, 着实让她有些不安, 就像这雨丝连绵,乌云密布, 却怎么也不下大雨, 颇有山雨欲来风满楼的架势。
酆惕站在原地沉默片刻,忽然开口,“夭卿,我看着很像贼吗?”
夭枝本还凝重的思绪, 闻言一顿, “此话何意?”
酆惕也很不解, 他想起常坻看自己的眼神, 有一种鄙视贼子的错觉,往日可不是这般眼神。
他看向夭枝, 又无法言说这种感觉,他摇了摇头并未再言,试探道,“方才我先斩后奏,说了你我定亲一事,夭卿不会责怪罢?”
夭枝自没有多少心思在这上头,这事本就与她无所谓,“无妨。”
这事自也不好全说开,酆惕见她这般没有放在心上,想来是殿下自己生了心思……
他隐隐叹息,怪道情劫毫无动静。
不过方才看殿下似对她动了手,想来已然是阻断了心思,自不会再干扰夭枝。
毕竟此事,只要夭枝不起心思就没有关系。
送宋衷君出了京都,他们便转头回来,如今已无后顾之忧,只要在这两日内找到老者,便是万事大吉,她就可以功成身退。
夭枝一夜没有合眼,回来便在院中翻看名册,凡是对得上号的全先拎出来。
着实不是她太急,是由不得她不急,宋听檐心思深不可测,多等一日便多一日变数。
门外忽然有人来禀,是往日这座先生院落的总管事,“夭先生。”
酆惕见有人来,停下活来。
夭枝压下喉间咳意,看向管事,“老人家,可有何事?”
老管事发须皆白,但颇为精神,见状当即惭愧开口,“先生,踏雪寻不着了,也不知跑到何处去,寻了这两日都不曾寻到,实在不知如何和先生交代……”
夭枝闻言翻名册的手顿住,她这些时日太忙,便将踏雪交给了老管事代为照料,所幸童子也喜欢,自是两全。
她沉默几许,两日不见它踪影,如何还能找到,往日再是调皮,也不会这么久不回来吃饭,最好便是另寻了人家。
如此便也罢了,她本就不是凡尘人,又如何能将凡尘牵挂于心?
或许踏雪跑了才是对的,毕竟是她和宋听檐捡到的猫儿,往后她回天界,宋听檐也不在尘世,它终究也会落了无处可去的下场,早些有它自己的去处也好……
“管事莫要愧疚,如此总归都是定数,便也随它去罢。”
老管事应声道歉下去,院中气氛又逐渐凝重。
酆惕向来拎得清楚,所以他在凡尘没有丝毫牵挂,与人也皆是君子之交淡如水,唯有和夭枝多有交情。
如今见她不为这猫儿执着,倒也欣慰。
他开口道,“放心,已经有了眉目,等找到老者,以局中之人对局中之人,我们便不必出面,顺着他既定命运去行便好。”
夭枝闻言微微颔首,她也只有这一个期盼了,送走宋衷君这事,是她最后一次与他对立,以后不必生难。
届时各归其位,宋衷君做皇帝,而宋听檐则照着他的历劫路走……
夭枝心中沉闷,看着外头连绵的细雨,这春日雨水实在是太多,到处湿漉漉,平添几分烦乱。
他那日让她选,希望他们谁能活下去的时候,眼里分明是有期望的……
她知道宋听檐想过杀她,可却并没有过多怪他,因为若是她站在他这样的角度,也必定要杀了唯一知道底细的人,这才是万全之策。
可他终究还是放水了,她那时病弱,但凡他生出一点心思,她都不可能留有性命。
是以今日如此境地,她当真不想与他直面相对,也当真盼着有这么一个老人家能解决如今局面。
毕竟有那老者出面解决了如今这难题,也总好过她亲手主导……-
常坻将手中信件递上,“殿下,这是夭先生在凉州所有的布置,大殿下一路到凉州,护卫如铁桶一般滴水难漏。”
宋听檐伸手接过他递来的信件,是夭枝写与凉州护卫头头的信,里头将安置大殿下的凉州山庄布置地没有一丝漏洞,衣食住行样样到位,每个时辰每个地方都有人守着,确实周全,显然是深思熟虑过的。
这般千方百计,倒是让她费心。
“还有……”常坻有些不敢说,但犹豫片刻还是鼓起勇气说出来,“夭先生在那处将大殿下的旧部都寻了来,这些人往日全都替太子卖过命,视大殿下为恩人,他们……”
若只是护着大殿下性命便也罢了,可如今将他的幕僚全都召集起来,岂不是为了往后有用?
一个被废的太子要这些幕僚有何用,自然是为了登基而用。
先生根本不想让殿下做皇帝,而是想大殿下做皇帝……
他不明白为何已是定局,夭枝却反其道而行去帮一个被废的太子。
自然也是平心而论,谁更亲近罢,毕竟这关系孰轻孰重,一眼便知。
常坻想到却不敢说,他都能想到,殿下自不必说。
“殿下,这般也只有在路上才有机会杀大殿下,可那嫪贳着实棘手……”此人虽性子不好,但确有本事,武功极高,又会蛊毒,阴私手段还多,在他手中劫杀人根本不可能。
宋听檐将手中信递出窗外,雨水落下,瞬间打湿模糊了信上的字。
他眼眸微垂,言辞淡淡,“不急于一时,总要让先生输得心服口服。”-
当日送走宋衷君,天刚亮,皇帝便知晓了,当即命她进宫。
夭枝只能让酆惕先找,自己进宫,迈过宫门迎面的风带着雨雾吹来,惹得她微微咳嗽出声。
她跟着朝臣进宫,迎面便碰上了宋听檐。
他缓步往这边走来,身后太监撑着伞,微微湿润的青石板隐有几分光泽,倒映出极为净明的天。
他乌发长袍,金玉为簪,衣袍比往日做王爷时要沉上许多,看上去已是不同往日的威仪。
夭枝捂着嘴压下咳嗽,微微低下头,正要避开,身旁官员一一行礼,“臣等参见太子殿下,殿下千岁。”
“免礼。”宋听檐微微抬手,示意他们无需多礼。
朝臣们往前走去,夭枝正要垂着头跟着往前避开,却见眼前一道阴影笼下,乌色镶绣繁复金线衣摆落入眼前。
夭枝一顿,行礼道,“殿下千岁。”
宋听檐视线落在她面上,忽而轻道,“先生猜我能不能将你这般费尽心思护着的人杀了。”
她闻言慢慢抬头,对上他的视线,“我猜不能。”
她不信,她沿途到凉州安排地滴水不漏,他还能杀之。
且她已经对他手中的死士招式武功了如指掌,皆有应对之策,还有嫪贳这个人,他能护着自己一路到乌古族毫发无伤,必然也能护着宋衷君没有性命之忧。
宋听檐闻言一笑,却没有再开口,而是温和轻道,却莫名危险,“先生若是输了,便要答应我一件事。”
夭枝不知道他说的是什么事,也不打算答应。
她低下头,作充耳不闻状。
宋听檐却并不在意,他笑看了她一眼,面色温和,眼中却是玩味,与她擦身而过。
夭枝见这般莫名松了一口气,如此没有太多交集最好,她只需等到差事结束……
她心中这般想,却莫名沉重,隐约有几分不安,因为太过平静了。
按理说,宋衷君离开京都之后,宋听檐就应当马上出手,怎可能到如今都没有一点动静。
且看他不急不躁,似根本不在意这事。
这必然不可能,毕竟宋衷君一死,他这个位子便不会再有任何变数。
夭枝只觉不对,却怎么也摸不清他的路数,满心不安。
后头的官员成堆进宫,相互讨论着政事。
远处酆惕忽然从宫门处匆匆赶来,他无法克制心中喜悦,刚进宫门便叫住她,“夭卿,找到了,找到关键了!”
夭枝闻言面露错愕,接着便是如释重负的惊喜,她本还忧心找不到,不曾想竟如此合时宜,这个紧要关头便找到了!
酆惕快步而来,却有一官员拦住开口问,“酆大人,可是找到了那帝王策论的书写人?”
酆惕满面欣喜之色,闻言开口,“已有踪迹,这皇城底下乃至外头都已经连番找寻,终于寻到了一本诗集,字迹相同,此人唤明鸣先生。”
因是帝王策,且是孤本,皇帝并没有将此书给他们官员看,免得流传出去,先前让殿下找寻,也不过只让他看了一眼,了解其老者的性格,皇帝又亲自模拟其笔迹,抄写了几句无关紧要的话,让其按照笔迹去寻。
这无名无姓,只有笔迹自然难寻,如今无意间寻到一诗集,笔迹出自一人,总算是有了结果。
明鸣先生?
夭枝闻言脚下一顿,只觉有些许耳熟,似乎在哪里听过?
一位长须官员疑惑开口,“可听说那位老者已近七旬,会不会已经未在人世。”
酆惕笃定开口,“人是必然在的,只是还未确定罢了,只找到写诗集的人,便能确定是谁。”
见他这般笃定,众人也不好开口说什么。
酆惕走近来,拿出放在衣袖里的诗集,如此重要,他自是随身带着。
他一拿出来,众官员便好奇不已,先围了上来,看他手中破旧的书册。
“这纸张破旧不堪,年代已久,也看不出是何处所出?”
“若是那般年纪的老者,以他这般才学,却没有参加科举,那必然是不慕功名,恐怕是难找。”
“这字……”其中一个官员盯着书上的字若有所思。
酆惕本还想给夭枝看一眼,闻此言当即开口询问,“李大人可是看出有何问题?”
那年轻官员笑呵呵道,“倒不是问题……”他说着,面上疑惑,“只是有一处我不明白,我家中祖父往年是以卖字画为生,他老人家年岁也高,常年就爱写那几笔字。
众位大人都写的一手好字,自然知晓书写是以手、腕、臂相配合,方可达到其字神韵,我祖父年老,写字之时总会有些许为难,盖因年老不够灵活,所以写至末端,总会有一二墨迹……可这字没有任何停顿乏力,一笔连成更似年轻人的写法,恕我直言,此人的名字以及年岁,甚至是字迹会不会皆是作假的,或许他年纪尚轻,只是随意杜撰年龄?”
夭枝在脑海中翻寻此人,却只觉得名字熟悉,但想不出来人的模样,也不记得自己曾见过。
他们如此讨论倒让夭枝一时怔神,往他们那处看去。
酆惕当即开口,“不可能,必然是位老者。”因为命簿之中就是年岁极大的老者,命簿既有安排,必定照顺。
这老者必然在附近,更甚至,他或许早已在朝廷为官,只是他们没有注意到。
夭枝看过去,竟莫名觉得那书稿字迹有几分眼熟。
酆惕正还说着,前面的官员看见夭枝看过来,当即想到了什么一般开口,“你这般来回寻找又如何找得到?倒不如让夭大人好好算上一算,不就能知道这人是年少还是年老?”
“就是,酆大人和夭大人都要成亲了,这点小忙自然帮得。”
这话一落,众人便推着酆惕往她这处靠来。
酆惕被簇拥着推到夭枝身旁,险些撞到她身上,一时羞赧,他自然也知道夭枝不可能知道这位老者的踪迹,只能拿着手中的书,佯装她不知一般开口,“此事总归是小事,不好为难夭大人。”
“怎会是小事,陛下往日每每都问找到此人没有,咱们朝廷花了如此多的时间和人力,总该有个结果罢,夭大人食君之禄,必然是要为朝廷做事的。”
身旁一个大人当即拿过酆惕手中的书,递到了夭枝面前,故意为难,“夭大人,您可要好好算算,此人究竟还在不在世?”
他们这处一喧闹,远处走远的宋听檐闻言转头看来,见众人围着夭枝颇为热闹,便也停住了脚步看来。
夭枝接过强行塞在她手中的书,只感觉书纸越加眼熟。
酆惕还在替她打圆场,众人七嘴八舌,还夹杂着纷纷雨声,周围闹哄哄的。
夭枝看着手中的书,脑中灵光一现突然想到了什么。
她当即颤着手翻开书页,看着里头眼熟的内容,思绪都有些飘忽起来。
她呼吸渐窒,当即翻到了最后一页,果然落款字迹极为熟悉,明鸣先生,于亥以年二月七十岁生辰书写。
她看到这字,手间一松,书便从她手中“啪嗒”一声落在地上。
这……这分明……!
这分明是她写的!
她大脑空白了一瞬,脸色慢慢失了血色。
她记得极为清楚,这分明是她看了几十年文化书,闲来无事写下的东西。
她那时不过修行七十载,心性不稳,修炼枯燥乏味难免生躁,颇为心狠,便觉做君王不该如此仁慈,所以便写下了这番策论。
这策论可谓是极其心狠,要求帝王所行条约皆是残酷,不站人性才能护住江山稳固,其中不听者杀,不顺者杀,圣母泛滥者杀,总结一句,便是不稳军心者皆杀……
她修行太久,闲来无事便会写上一二,旁的杂七杂八也不少,为避免旁人看到找寻踪迹,亦或是写得太多,叫人形成一学派,便故意创了许多笔迹,取了成千上万的假名。
以至于时日长久,她都忘记了自己曾取过这些名字,更莫说记得笔迹了。
是以酆惕让她看那无关紧要几句话的笔迹,她也根本记不得。
所以……这兜兜转转找的人竟是她自己……
夭枝想到这里心中一凛,往日丝丝缕缕的细节似乎都连了起来。
她千载年岁,也确实是宋听檐从山门上一道请下来的老者,也陪着他一同去乌古族出来,也一样去了禹州,还做了太子的老师……
所以从头到尾都是她自己……
夭枝唇瓣发白,双目发怔,不敢置信。
这怎么可能?
她是九重天上下来的神仙啊,怎么可能会搅进这个局里?!
且这并不是因为她参与其中而定下的命数,是她在修行之时就已经定下来了!
她那时都还未修成神仙,只是一个盆栽精怪,根本没有想到往日会做司命啊!
夭枝背脊不由出了一身冷汗,这春日初寒竟让她感觉到了凛冽冬日的严寒之意。
冥冥之中似有一只手推动着,她一时只觉毛骨悚然,天命可怖。
她明明是这场历劫的看客,怎么就成了这最关键一步的老者呢!
她手中的书掉落在地,周围的喧闹声便停了下来,众人皆是疑惑看来。
一旁取笑的官员也认真了神色,自然知道她确有真本事,一时神情严肃,“夭大人这是真算到了是何人?”
酆惕见这书掉落在地,连忙俯身去捡书,生怕雨水沾湿了书籍。
身旁突然有人开口笑言,“我看这诗集书写内容颇为随心所欲,倒和夭大人的做派极为相似,该不会这书便是大人自己写的罢。”
说者无心,听者有意。
这一句话后,众人莫名沉默下来。
酆惕去捡书籍的手顿在原地,听闻此言微微皱眉,抬头看向她,见她面色苍白,似这话说中了一般。
他一时连起身都忘了,错愕在原地。
酆惕能在宋衷君手下做事,自然也是聪明善解其意之人,不过电光火石之间便如她一样,将各中关节都想了一遍,竟真的都串了起来。
这真是一语惊醒梦中人。
按照命数来言,这么重要的人是不可能会不出现的,一直没有出现的原因,就是他们自己都不知道这人早就已经出现了!
只是他们被书籍中所写的注明误导,错以为真的是位老先生……
夭枝对上酆惕的视线,似乎被抽去了全部力气。
酆惕微微眨眼,也知晓她的为难之处,终是低下了头,深叹一口气。
夭枝既是这位老者,那就注定这个局面要由她来解,她务必要推宋衷君坐上皇帝之位,而宋听檐,也要由她亲手来杀。
夭枝不知为何,只觉胸口喘不上气来,她慢慢抬眼看向远处的人,对上了宋听檐的视线。
他视线穿过绵绵雨丝落在她身上,聪明如他,又如何还看不出来酆惕所找的这位老者,就是他如今口中所叫的先生呢?
宋听檐默然看了她片刻,转身往宫内走去。
夭枝看着他消失在视线里,只觉无力至极。
原是要她杀他吗?
天意不可违,是这般意思吗……
第70章 先生的夫君都不会比我们亲近。
宋听檐行至廊下, 等在殿外。
常坻随后而来,低声道,“殿下, 酆惕已然将所有寻找老先生的人都召了回来, 那告示也撕了干净, 似是不找了。”
宋听檐看着细雨蒙蒙, 轻浅开口,“他已经找到了。”
“找到了?”常坻一愣, 极为不解,“可属下这么多人盯着, 并未见他找到什么老先生啊?”
“过几日便会知晓是谁了。”宋听檐声音微缓, 垂着眼睫,想着一眼而过的策论, 他过目不忘, 自然到如此都还记得。
里面的每一个字, 每一句话,确实和夭枝的做派很像。
他初见策论之时, 便觉此人是人才, 那时他也想找到此人,毕竟天下能与他所想不谋而合的人极少,若是能用得好,必然能成为臂助。
却不想这人早已在自己身旁。
若不是今日这官员无心之言还真不可能想到, 写出这样的策略竟是夭枝。
宋听檐看着朝臣陆陆续续而来, 若有所思, “我早该想到的, 果然身在局中不知局……”
常坻不知自家殿下的意思,但也多少有些明白他说的话, 他微微疑惑,“难道这老先生是我们认识的人?”他思来想去,一时琢磨不透,只将周围年纪大的老臣都猜了一圈,可惜还是不知是谁。
他也不费那脑子,直开口问,“殿下,既找到了这人,他们必然有用,需要属下现下就去杀了吗?”
宋听檐闻言慢声开口,“困兽何须忧,终是翻不出天去。”-
皇帝病倒依旧不忘政事,令太子辅佐左右处理朝政。
夭枝候在偏殿,默然无声。
不想这事终究是落在她身上。
如今内乱外战皆是停息,皇帝身边有宋听檐左右手搭着,做事确实颇为省心。
这太子和太子之间还是有区别的,有了前太子的前车之鉴,宋听檐这个太子可不好做。
首先皇帝必然是防着他,宋听檐亦不是皇帝一手带大的,自然不比先前那位感情深厚。
可宋听檐即便在这样的处境,也能将这事做得极为周全,既不会惹得皇上忌惮,又让群臣满意,每每棘手的事情都处理得雷厉风行,利落漂亮,可谓是极为擅长中庸之道,皇帝也对他越加满意,政事逐步与他商讨,渐渐信任,如今已离不得他。
她要对付他,不知何其艰难。
她要按照命簿,帮宋衷君对付他,且不能让他劫数未尽而亡。
她要让他机关算尽皆成空,让他被最为亲近之人背叛,让他的劫走遍,最后在局面彻底偏向他的时候,背刺一刀,让他死在自己手里……
她想到此,莫名滋味涌上心头,只觉这差事极为难做,怪道天规如此严苛,倘若是松懈一点,那大家岂不都是睁着眼闭着眼纵容而去?
不知等了多久,年轻的太监寻来,“夭大人,前头散了,陛下要你过去。”
夭枝微微颔首,起身随他出去。
等随着太监步上台阶,到大殿门口,太监站定在门口,“夭大人请。”
夭枝迈进门,便是药味扑面而来,她走进充满药味的殿里,皇帝靠在龙榻上休息,只是形如枯槁,没有太多精气神。
夭枝心下微沉,只觉时间不多了。
皇帝喝完手中的药递给一旁太监,看向夭枝,“你私自将人送走,是打量朕不会杀你吗?”
夭枝当即在殿中跪下,俯身并未抬起头,“微臣不敢,实在是如今太子已立,废太子若还在宫中,恐会惹出许多争端……”
皇帝有气无力,方才一方话已经用尽了他的力。
皇帝听夭枝说完,靠在卧榻上病容不减,虽然说话颇有些力虚,却依旧威严不减,“你觉得朕命不久矣,怕朕死了之后,新帝会对废太子不利,你不信朕选的人,对罢?”
夭枝闻言当即开口,“微臣不敢!”
皇帝面色阴沉看了她许久,似乎也难得疑惑,“夭爱卿,你当真让朕看不明白,你往日那般不顾性命救簿辞,如今却又护着这个被废的太子至此,究竟所求为何?
旁人都是趋炎附势,你偏生反着来。”
夭枝慢慢抬起头看向皇帝,极为坦诚,“这不便是陛下知微臣送走大殿下,却没有责怪微臣的原因吗?”
皇帝淡哼一声,显然说中了心思。
他到底也是对一手带大的儿子心有不忍,自然也知道夭枝有这个能力护住前太子,并且绝对不会偏颇任何一个人,如今看来确实如此,她有这个胆量,也确实有这个能力护住人。
皇帝说到这处似乎已经累极,便重新靠下闭目养神,“酆爱卿方才与我说了,他已然找到写策论的人。”他挥手让太监下去,几声低咳之后,开口问,“当真是你写的?”
夭枝跪在殿中,闻言默然片刻,也只能承认,“是微臣往日所写,其间言辞并不成熟,还望陛下莫要责怪。”
皇帝笑起来,久病的身子似乎精神了些,“何来责怪一说,你的策论可谓是极好,朕往日找了你许久,不曾想到人竟就站在朕面前,不过……也确实是你的风格。”他看了一眼她,微微招手,“你过来,朕有话与你说。”皇帝开口,已然气虚。
夭枝当即上前,半跪在床榻前,“陛下有何吩咐?”
皇帝慢慢支起身子,视线看着她,苍白开裂的嘴唇微启,他虽虚弱,却依旧目光如炬,深邃威严,“夭先生,你应当并非世俗中人,对罢?”
皇帝虽是问,却非常笃定。
夭枝心中一惊,只觉皇帝的眼神像是看透了什么,她一时不敢言语。
皇帝见她这般,心中自然分明,“往日这一桩桩一件件,若非神人绝不可能猜到八成,而你能猜到十成,又岂会是凡俗中的人……”
夭枝安静跪着,没有点头应是,也没有否认。
她知道,以皇帝这样的人既然已能想到这一层,那么她无论说什么都是徒劳。
以他的多心多疑,也不可能会信她的敷衍之词。
皇帝说到处便开口交代,“朕近来身子越感不适,如今太子监国,政务上或有诸多为难,你多看顾。
朝堂中只有渚御史什么都敢说,朕也最信任他,如今他辞官回乡,向朕举荐的第一人就是你,朕觉得他不会看走眼。
朕想新立一职,封你为女相师,与宰相同级,你又是帝师,皇子们都唤你一声老师,往后太子你多照看些。
再者,后位悬而未决于宫中也有诸多不利,朕要纳洛家嫡女洛疏姣为后,洛家百年大族,若有事不决也可寻族中老者商量。”
这是托孤?
可也不像,皇帝怎会允许有人牵制皇权?
若是宋衷君,皇帝绝对不会连下两道压制,如今这般,分明是压着宋听檐。
这也无可厚非,毕竟有前太子的事在,皇帝不可能不防备,皇权面前哪有亲父子,他们先是君臣才是父子。
皇帝这个位子太难坐,连自己的儿子都要防备,这就是为君者的悲哀,在这个位置上,所有人都唯他马首是瞻,但所有人都不会是他的后盾,甚至转眼之间他的儿子也会变成他的敌人。
天子家中无奇事,来往皆为利而已。
皇帝说了这番话,着人去唤宋听檐进来。
不消多时,他便越过屏风从外面走来,他近到跟前,夭枝余光瞥见他的衣袍一角,下意识移开视线,心中复杂。
他走近,眼中关切低声道,“父皇,儿臣在。”
皇帝也累了,他眼睛似闭未闭,开口吩咐,“后宫主位空悬,终究不是事,朕已有一个皇后人选,就选洛家嫡长女进宫,此事交由你去办。”
夭枝没想到皇帝会这般直接,洛疏姣是宋听檐命簿中的意中人,他只怕不会心甘情愿同意。
势必是会想办法周旋一二,命簿中洛疏姣进宫这处也是周旋了许久,宋听檐为了不让洛疏姣进宫为后诸多阻止,生出不少是非。
夭枝正想着,宋听檐却已然开了口,“儿臣知晓,这便传中书拟旨。”他答得痛快,反倒叫殿中安静了几许。
夭枝愣住,两道旨意拟好,皇帝也倦了,抬手让他们退下。
夭枝闻言未起身,自然是打算让他先走,这般情况还与他一道走,着实是做不到。
宋听檐见她不起,竟神色平静走近来,温和开口,“大人不起吗?”
夭枝下意识身子微僵,看着他在眼前的衣袍都怔住了,皇帝连同拟旨的官员都在,他竟敢这般靠近。
夭枝心口慌跳,生怕他做出什么来,当即开口,“臣该等殿下先行。”
“先生不必如此多礼。”宋听檐闻言俯身而来,伸手将她扶起,依旧温煦平和,“我们一道出去便是,免得扰了父皇休息。”
皇帝闻言看了过来,又慢慢阖上眼,自是累极。
夭枝连忙站起身,没对上他的视线,还未回话,宋听檐已然伸手过来,拉过她的手。
她一惊,眼睛微微睁大,不敢置信看向他。
宋听檐却并无反应,拉着她将她往里头带去,他手中还握着佛珠,那佛珠冰冷的凉意触到她的手腕,流苏落下,随着行走之间轻轻触碰她的手背,微微发痒。
夭枝强压着自己混乱的情绪,随着他一道往里走去。
出来以后,她连忙抽回自己的手,好在没叫人看见。
她一时如做贼般心虚,可罪魁祸首却半点不在意。
她视线撇过他唇上已淡去的伤,当即冷然开口呵斥,“我不知你往日亲过多少人,只往日不能再对我这样无礼,听明白了吗?”
宋听檐闻言眉尾微挑,停下脚步,视线落在她面上,眼中意味未明,他俯身看来,轻描淡写,“听不懂。”
夭枝被他轻飘飘三个字砸得眼睛微睁,有几许茫然,等反应过来,气得脑壳生疼。
她如此一本正经的严肃,他却说听不懂。
他会有听不懂的时候?
分明就是故意!
她胸口起伏几番,说不出话来。
宋听檐视线扫过她的胸口,视线慢慢上移,落在她面上,“先生,你对我这般好,我算是你的入室弟子吗?”
夭枝被问得愣了神,一时顿住,不知都已经这般对立,他为何忽然说这般煽情的话来。
她轻轻眨眼,难掩复杂,看着他只觉难办,也实在不明白,她避开此话,“你为何同意疏姣进宫?”
他并非在被动的位置上,入宫中当皇后的不一定非要洛疏姣,只要是洛家的女儿都可以,他若是不愿,自然有一千种,一万种方法可以让皇帝改变主意。
可他竟然连犹豫都不曾就同意了。
“父皇病了,想要宫中添桩喜事,我作为太子,怎能不愿?”他说着,又慢慢看向她,“至于尊先生为相师,我自然愿意……”他停顿片刻,视线落在她面上,“我自来尊师重教,礼数绝不会少。”
他平静的声音重音却落在尊师重教之上,总让她莫名不安。
夭枝却无暇顾及此,“洛疏姣就等同于洛家势力,你不会不知道。”
“那又如何,难道在先生眼中,我是需要娶妻才能坐稳位子的人?”宋听檐平静反问,根本没将这放在心上。
以他的能力,也确实不需要。
他只身一人,没有母族,没有皇帝的偏爱,甚至是什么都没有,凭一己之力坐上了太子之位。
放眼满朝,便是往日朝代,都难寻这般人物。
夭枝心中不解,洛疏姣是他情劫所在,他命中劫数遭亲近之人背弃,这亲近之人就是洛疏姣。
这照理说她就是他心心念念、全心护着的人,他却可以送入宫中且没有一丝犹豫,这究竟是为何?
难道他的意中人已经不是洛疏姣?
可也不对,他的情劫必然是有所牵制,有所对立的,他这样的人无心情事,命簿里也就只有两个女子可做情劫对象。
难道宋听檐是特意如此表现,好让她知道洛疏姣不是他的软肋?
夭枝心中凝重,她只觉万念俱灰。
她下意识抬起手摸着手腕上的听心镯,她已经不止一次觉得这镯子失灵,毕竟她根本就没有听到过宋听檐在心里布了这么大的局……
宋听檐见她如此动作,视线落在她手中的玉镯,又抬眼落在她面上,依旧平静未言。
夭枝思来想去越发为难,情劫若已然影响不到他,那他便永远不会有软肋,这如何对付?
这样的人确实太适合做皇帝,可却不适合做敌人,她要与他对立,实在难为……
“我不是这个意思,殿下自然不需要。”她茫茫然开口,这一日不喜欢的消息连番而来,已是打得她措手不及。
她心不在焉步下台阶,那殿中浓重药味已离远。
“夭大人。”
她正准备离去,宋听檐却忽然叫住了她。
夭枝转头看去,便见他站在台阶上,却背着阳光,那光线落下,在他身上似镀了一层泛光轮廓,公子如玉温润,连落在他身上的光都显得格外温柔。
可她却看不见他眼中的神情,只能感觉到他的视线落在她身上。
“踏雪的爬架,我已经扔了。”
夭枝一默,片刻才道,“也好,它本也丢了,架子留着也无用。”
宋听檐轻浅一笑似嘲讽,“如此是好。”
他不再开口,步下台阶越过她往外走去。
到了宫门口,便见酆惕的马车停在远处等着,显然是在等她。
宋听檐也看见了酆家的马车,他面色依旧平静,眼中神色却未辨。
夭枝正好有话要跟酆惕说,她转身看向宋听檐,“殿下留步。”
宋听檐视线落在她面上,片刻后才平静开口,“大人慢行。”
他依旧是有礼且平静,可不知为何,夭枝却感觉听出了一丝不悦。
她看着他缓步离去,当即转身便往马车那处跑去。
她快步上了酆惕的马车,不成想酆惕正坐在里头等她。
她一时气闷,甩手放下了马车帘子,压低声音道,“你这么快要告诉皇帝,我便是写策论之人?”
酆惕自然也是思索过,“我如今官职只是闲职,左右不了什么,也根本见不到陛下,而你,本就得皇帝信重,如今告诉皇帝是为了让你在他面前谋得更大的信任,否则文武百官能人无数,若是皇帝信重旁人,我们才是真的没有办法做事。
如今你得了皇帝信重认可,才能说服皇帝废掉殿下,复立前太子。”
“说的倒是容易。”夭枝往马车壁上一靠,有些置气,“皇帝疑心这般重,现下簿辞的能力又得皇帝的心,我如何说服皇帝废立太子?你未免将我想得太有能耐了些。”
酆惕听闻此言,便知她不愿面对自己是命簿中老者的事实,“夭枝,这是天意,冥冥之中注定,我知你心中不想,可事情已经偏离轨道太多,已然没有人能再解如今这般局面,你既然就是命簿中这位老者的存在,那便只能是你来做。”
“你不知他心思有多深,他如今对宋衷君离去都没有举动,你难道不慌?”她说着,颇有几分对天意的怨怼,“我寄希望于老者可以挽救如今的局面,可天意却转头告诉我,我就是这位老者,我该如何办,我怎会这般落入局中,我明明只是一个小小的盆栽!”
酆惕听闻此言沉默下来,他确实也没有想到。
他伸手而去,按住夭枝的手,“夭卿,勉力为之,我知我如今说什么都是无用,只你放心,接下来我会一直在你身边,你有什么事都可以交给我去做。”
他去做又有什么用?
到头来还不是得她来。
夭枝深吸一口气,闭上眼睛靠在马车壁上,无力开口。
突然,马车外传来温和悦耳的声音,“先生。”
平地一惊雷。
夭枝惊了一跳,猛然坐直身,不知他怎么去而复返,她明明看着他走远了!
酆惕亦是顿住,想起他们方才的对话生生惊住。
夭枝反应过来,不知他有没有听见,顿滞非常,“何……何事?”
宋听檐伸手拉开马车帘子,如玉面容落入眼前,车夫不知被他赶到了何处,外头只余他一人。
他看了他们一眼,视线落在她身上,“先生,我有话与你说。”
他这般应当是没有听见,否则岂会如此好性。
他如今要么叫她夭大人,要么叫她先生,这么礼貌客气,仿如往日之事都未做过一般。
可她却总觉得有几分话外之意,毕竟他唇上的伤还在。
夭枝被这般一番叫唤,已然是呆若树木,“……什么话?”
宋听檐微微抬手,温声平静道,“过来。”
夭枝闻言只得往前靠去,他站在马车外,微微俯身视线正好与她平齐。
她才靠近而去,只觉他身上淡淡檀木气息而来,他忽然伸手而来,扶上她的脸颊,低头吻上她的脸颊,温热柔软带有湿意。
她整个人顿在原地,下意识看向对面的酆惕。
他亦是双目圆睁,不敢置信。
他离开之后,他的吻靠近唇角,一时唇角面颊上都还残留温热之意,挥之不去。
宋听檐落下一吻,看着她温和笑言,“先生知道什么是入室弟子吗?”
这一整日来,夭枝感觉自己脑中被连环撞击一般嗡嗡直响,根本反应不过来。
她只觉现在到处都是一团乱麻,理不清楚。
对面的酆惕已然是茫然错愕,他惊惚开口,“什么入室弟子?”
宋听檐闻言一笑,扶着她的脸颊贴上自己的,看着他,指腹在她面上轻轻摩挲,“就是可以登堂入室的弟子,先生的夫君都不会比我们亲近。”
夭枝脑子轰得一下裂开了。
她茫然之中想到他方才忽而问的话,她是真疯了,才会觉得他在煽情。
这个入室弟子是他这样解释的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