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91章 跪我!
足有五米高的巨兽屹立在前蹲守, 黑影笼罩之下是七倒八歪的仙人,身上皆是打斗的伤痕,连支撑起来打坐都已无力。
这般下去, 他们会被拖死。
狇奚看着八卦镜之中消失的人像, 满目凝重。
周知御急忙开口, “如何了, 她可知道情况危急,要尽快通知仙官了吗?”
“我已与她说明。”狇奚说完, 却没有确认。
云侍颜居正中打坐,睁眼看向前面闭目等着的巨兽, “我们困在这里已经两日, 若是不告诉仙官,必会永远困在这里。”
身后的莫渝绸嘴角染血, 连忙俯身急问, “师兄, 她答应了吗?”
一时间所有人都看过来,自然寄希望于此。
狇奚听到这般提问, 又见众人充满希冀的目光, 一时无法回答,因为夭枝只说会救他,却并没有说救其他人。
他也拿不准她会不会去寻仙官,只能静等, 毕竟如今能联系到的也只有她了。
一阵安静下来, 人群中忽然有仙子开口, “先头你们那样孤立她, 只怕是不会帮我们。”
这话一出,自有人不爱听, “什么叫我们,你自己也不瞧不上凡间来的吗,否则怎不和人一起去?”
“你!”
一男仙站出来,看向她,“怕什么,我们这么多人,性命攸关,她敢不管吗?”
周知御闻言当即自信满满开口,“此言有理,大家别吵了,没必要因此伤了和气,我了解这种凡间升上来的小仙,最是战战兢兢、胆小如鼠,此事非同小可,她又怎么敢不听我们的话?”
“听话?你算个什么东西?”一道悦耳动听的女声慢悠悠从头顶上传下来,仿佛根本此间小事根本不值得多看。
周知御闻言面色一青,随着众人抬头看去。
夭枝站在数米高的黑色岩石之上,身上仙袍纤尘不染,没有血迹,也没有打斗的痕迹,显然这两日什么都没有遇到。
不像他们早已在幻象之中摸爬滚打了好几番。
众人见她竟只身过来,一时惊住。
狇奚站起身,惊道,“你怎么自己过来了,这般你也走不脱了!”
周知御见她一人出现,便知她没有出去叫人,且被个凡间小仙下了脸,一时新仇旧恨,开口便是叫骂,“不是叫你去通知仙官吗,这魔物会要人性命懂吗,仙力不高也就罢了,还这般无知无畏!”
一时群情激愤,纷纷开口指责。
夭枝根本没听,看了眼前头巨兽,确实不是寻常妖物,有那么些随便长长的意思。
她看向底下人,慢生生开口,“看来还能多关几日。”
云侍颜站起身,开口阻止,“你们不要再说了,现下不是内讧的时候。”
她本就冷若冰霜,如此气怒之间说出来的话,叫众人都安静了下来。
她见众人安静,抬头看了过来,亦觉得如此紧要关头 ,夭枝做得不对,她怎么样也应该顾及大家的性命。
“你现下过来,我们就都出不去了。”
夭枝见她似乎在讲道理,微微俯下身,“怎么就出不去了?”
一旁莫渝绸气愤难掩,语气极冲,半点没有求人的意思,“这魔物要吃人,让我们出去可以,但它要吃尸块,两条断腿,一个脑袋,我们已经与它缠斗了两日,没有一个人能闯出它的结界,如今你也在结界里了!”
狇奚闻言亦是不语,众人性命都交在她手里,难免有些责怪,却还是好心为她找借口,“你为何要来,是不是不知道怎么出去?”
周知御闻言当即怒而挑拨道,“怎么可能,她什么事都没有,出去还不简单,分明是不愿,要么蠢笨无知!”
人群中又此起彼伏开口接道,“蠢货!”
“就知道凡间来的懦弱不得用!”
夭枝双手交叠,靠在胸前,笑着开口,“再敢叫骂一句,便叫你们知道什么叫丧尽天良?”
众人瞬间寂寞,无端静下来,只觉此人这般似笑非笑,真像是能做出来的人,一时间皆不敢再开口。
狇奚听她这话,显然是有办法,他当即开口,“仙子有办法带我们出去?”
“我既然来了,自然是有办法的,但这个选择还是得你们来做。
幻象不是说了?它要的是尸块,给了它,你们就能走。”
当即有人开口气恼开口,“它要的是尸块,怎么给,难道要我们杀人吗?!”
夭枝话里话外都带引诱,“杀一个最弱的不就好了,别告诉我你们没有这样想过?”
狇奚闻言皱眉,自是光明磊落,“仙子慎言。”
可人群中当即有人反驳,“胡……胡说,我们修仙之人怎能有这般想法!”
“虚伪。”夭枝嗤笑出声,她在凡间那般日子都过来了,还怕这群货色,她今日非要把这群眼高于顶的脊梁骨打断,叫他们知道什么人该惹,什么人不该惹。
众人闻言一静,她笑道,“不如这样,大家一起决定,你们看向了谁,那就由谁来献祭,被选择的人不能反对?”
这话一落,众人死一般的寂静。
不过须臾,所有人的眼神都全落在了她身上,那意思很明显。
她既没有跟他们共同经历这两日的艰难,且还是凡间小仙,牺牲她轻而易举。
更何况能救了这么多人,自然也是心安理得。
夭枝看着他们都一言不发看着自己,忍不住笑起来,“看来是要选我了。”
众人闻言有些脸热,修仙之人清高自诩,这般自私软弱要献祭同类才能活命,说出去简直无耻。
但不出去,就全完了。
夭枝笑容渐停,慢声道,“你们不知礼数吗?在凡间求人救命可是要下跪的。”
众人闻言面面相觑,莫渝绸站出来,“你别太过分!”
“我过分?”夭枝抬手,柔软的指腹滑过自己的指甲,“求人办事要有个态度,凡人可都知晓,救命之恩无以为报,你们却想骂着人将事办了,做什么春秋大梦,我岂是让你们白骂的?”
一时间众人哑口无言,皆安静下来。
“何需她同意?”人群中不知谁突然轻声说了一句,紧接着大家似乎都有所了然,看向她虎视眈眈。
都在结界里,她自然也逃不走……
抓来杀了不就行,何需跪求?
“不行!”云侍颜当即开口,“我不同意,我们今日一个人都不能少!”
狇奚察觉到他们的想法,勃然大怒,“你们疯了,我们修仙之人岂能如此所为!”他说着,抬眼看过来,语气倒没这么生硬,只带了几分无奈,“你也荒唐!”
莫渝绸闻言当即站出来,“师兄!你难道要我们大家都死在这里吗?她自愿的,如今又要我们下跪,分明就是不愿做,戏耍我们!”
“对,我们凭什么要跪一个凡间来的小仙,她有什么资格让我们跪!”
“听你的根本出不去,我们可不想困死在这里,你们不愿便走开,别来管我们的事!”
“就是!你们怎能这般自私,要求我们跟着你们等死!”
狇奚被倒打一耙,气得不轻,可根本架不住这么多人同意,反驳的声音都被他们淹没。
夭枝笑看着他们,瞧着乖生无害如羔羊一般静等。
巨兽非常兴奋,鼻孔朝天吐出气,发出呜呜的沉闷声音,“只要给我两条腿,一个脑袋,你们就可以走,牺牲一个人换你们这么多人的命,难道不值?”
出不去就是死路一条,他们这组实力如此强,都困死在这里,别处更不必说,这场大试如果一直没有人出去,就会无休止地进行下去。
此事也不是没有过,曾经就有一场大试考了整整十一年。
如今这般情况,已是束手无策,便是再等上几十年也没有办法,倒不如速战速决……
这么多人里,要一个人死,死的那个人就是个可怜虫。
人群中有人率先开口,“只能牺牲你了,你放心,等我们出去必然禀告仙官,是你牺牲自己救了我们。”
夭枝闻言笑出声,似乎觉得很好笑。
众人瞬间恼羞成怒,相视一眼,当即提剑而上。
狇奚上前去拦,却架不住人多。
夭枝看着他们扑杀上来,等打头几人临近时,她抬手握上剑柄,一剑而出,聚攒仙力猛然砍下!
一时间丹田无穷无尽的仙力勃然而起,一剑砍下,生生震碎了那人手中的剑,将飞扑上来的人猛然压到了地下,入土三分,口中血喷涌而出。
众人被波及,瞬间惊住,猛然无声下落。
夭枝一剑而下,眼露戾气,“跪我!”
众人“扑通”一声,应声跪下,当即有人开口,“求仙子救命。”
此言一出,人群中当即接二连三道,“我等言行无状,冒犯仙子,求仙子莫怪,救我等一命!”
唯有狇奚、云侍颜震惊在原地,不知该如何。
夭枝见状才慢悠悠收起剑,“这还差不多,讨人嫌的玩意儿,合该去看看情商类的书籍补补脑子。”
夭枝说完从岩石上一跃而下,正要走到巨兽面前,显然说到做到。
狇奚当即伸手拦她,却被周围人七手八脚拉住,“狇奚,劝你莫管闲事!”
云侍颜闻言怒而开口,“你们知不知道这样做有违天规?”
众人在死亡边缘折磨两日,已经听不进去这些话,若是才困住一二个时辰,也自然愿意听她说话,可如今是真的没有一点耐心。
云侍颜见众人充耳不闻,一时没有一点办法。
夭枝走上前,身后有人疑惑,“仙子……要自己动手吗?”
夭枝闻言看去,“你们倒是好心,还准备帮我分尸?”
这一句话噎得众人哑口无言,事都做到这份上,还想说好话,在她心里留个好名声?
坏又坏不彻底,更让人不齿。
此不可谓不戳人心窝,简直是明着骂人虚伪自私。
毕竟除了说句好听话,谁也不愿意站出来代替她,修行这么多年才入仙门,更甚者,有些背后长者都是天界有头有脸的,怎可能放弃这大好仙途,丢弃于此。
牺牲一个无关紧要的小兵小卒,换他们的前程才是正经。
夭枝见果然安生了,一时满意至极,和宋听檐这厮呆久了,他那嘴的歹毒之处还学不来一点?
学个一二成火候,就能叫他们很是难受了。
她都还轻飘了,叫他来,一句捏死命门,二句毒到他们羞愤而死。
夭枝走到巨兽面前,抬头看着巨兽,“你确定只要一个脑袋,两条腿?”
巨兽话间凶煞,牙尖似乎都是血水,“满足我的规则,就放你们离开。”
夭枝闻言伸手到衣领里拿出挂在脖子上的小布袋,乾坤袋拿出之后,瞬间变大。
她从袋里掏出一长方固体黄泥。
众人一时不明所以。
夭枝伸手为指,指尖冒出火焰,燃烧这团黄泥,待收火之后,拿剑柄轻轻一敲,黄泥便碎裂开来。
里头几层荷叶,荷叶清香包裹着里头的烤肉香瞬间四散开来。
众人皆是一静,口中唾液分泌。
夭枝把荷叶轻轻翻开,里面是一只鸡,鲜嫩多汁。
她掰下两条鸡腿,砍下鸡头,摆在巨兽面前,示意它,“两条腿,一个头,验收一下。”
众人一片寂静。
巨兽低头看着前面的两条腿、一个头,一脸茫然。
夭枝安静等着它反应。
巨兽茫然片刻,默看了她许久,说不出半点问题,因为程序无错。
它默默低头,肥厚的爪子去数数,“一,二,一,二……”
夭枝:“……”
它怎么都数不到三去。
也不知这玩意儿是耍赖刻意磨时间,还是脑子里根本没有三这个数字?
夭枝默看它半响,终于确认了,“你既不会数数,为何非要三个?”
她伸手而去,用剑指着鸡腿,“看着,这是一,这是二,现在除开这两个,另一个就是一,加上是不是就是三个?”
巨兽不开心地听讲,闻言也没有开口,半响,它巨大的身躯慢慢变成虚影,消失在了众人面前。
而他们身上的伤,也在下一刻全部消失。
竟还是幻象……
从头到尾都没有什么妖邪,只是一场考验,一场关于人心的考验。
他们这一关出来了,但却没有过,因为他们全都败在了欲望邪念之下。
只有狇奚和云侍颜二人从头到尾都未同意,勉强算是过了此关。
周知御不由怒起,但思觉此人狡诈至极不好惹,斟酌开口,“你……你早想到这方法,为什么不早说,还要诓……要我们下跪?”
夭枝转头看去,坦然开口,“你们不跪求痛哭一番,我为何要救?”她十分不解,“我是做了什么给你们这样的假象,让你们觉得我是个好人?”
“……”
众人瞬间哑然,这哪是修仙人,简直是歹徒一名……
狇奚恍惚开口,“这真是幻象?”
夭枝站起来,“自然是,仙界之中,魔物怎么可能进得来,魔是登不了天的。
这是升仙大试,所有都是幻象,本就没有实质之物,退一万步来讲,这魔物一口全吞了你们是什么难事吗,还非要浪费时间,和你们玩这种献祭游戏?”
就是因为它只是幻象,给不了实质伤害,只能激发他们最心底的私欲。
众人鸦雀无声。
确实,若是真的魔物,岂会容他们活上两日。
狇奚闻言看着她许久,是真没想到她如此聪慧灵活,且身在局中亦知局。
只他不知道,夭枝在凡间做司命时何曾苦,宋听檐那般天罗密网,一步十局都经历过了,这种浅显易见的,何足挂齿?
这和她在凡间差事比,简直如开门关门一般简单。
她站起身拍了拍手,言归正传,“先令在你们手上罢?”
云侍颜闻言当即退后一步,如临大敌。
夭枝看向她,自然心里有了数。
莫渝绸直感觉被耍,恼怒开口,“即便你救了我们,此事也是一码归一码,先令在侍颜姐姐手上,她就是当之无愧的第一。”
“拿着先令出去的才是第一。”夭枝轻呵一声,“命的事还敢一码归一码,真是不知者无畏。”她将手中的剑擦干净放回剑鞘,闻言抬眼看向他们, “说到底,我还是人太好了,合该受了你们的跪拜,抢了先令一走了之才是正经,叫你们少了个吃亏是福的机会。”
众人闻言静默无声。
她是不是对好人有什么误解?
云侍颜紧握着衣袖里的先令,此人着实让她不安,实在是太不按常理出牌。
她不担心令牌会被其他人抢,但此人明显不好对付。
连着两日来的缠斗已经让他们精疲力尽,只能暂且休息再准备出幻境。
本来大家是颇为紧张的,但如今筋疲力尽,只能三三两两打坐休息。
唯独他们这处三人,没有一句话。
狇奚自然也要第一,只是他不好与女子相争,便也只能算了,“我去看看哪个方向出去近些。”
狇奚一走,云侍颜便起身往另一边走去。
夭枝安静坐着,见她似乎不是随处走走,而是突然一个人越走越远,越行越深处。
她黛眉微蹙,站起身走去,“仙子还不停步吗?”
夭枝才踏进一步,就感觉周围无数双眼睛盯着一般。
她瞬间察觉到什么,当即追上了云侍颜,脑海中也随之出现了一些画面。
无尽荒漠之上,妖魔横行,魔兵魔将无数,似要将遗族尽数斩杀。
下一刻,血色天空瞬间寂静,恢复清明。
一白衣仙人不知何时浮现于半空,随意一抬指,一股浩然仙力而去,其妖魔无力招架,尽数被掀倒在地,了无声息。
云侍颜猛然站起身,跪谢,“多谢仙人相救。”
那人眉眼之中无喜无悲,如同一尊玉神祇,转眼间便消失于天地间。
她抬头已不见人影,只见天兵天将无数,天帝陛下竟也来了。
同行之人上前来扶她,她问道,“方才是谁救了我们。”
“陛下亲自教导的那位。”
云侍颜心中震然,这位和她想象中的殿下完全不一样。
竟这般厉害,抬手之间如化尘埃,所有生息皆掌握在他手中,且他竟还生得这般……
身旁仙人见状当即开口,“少君,您可不能对这位生心思,陛下这般培养,又有前车之鉴,自是看得紧,容不得旁人相缠。”
“我没有!”她当即反驳,心中却慌跳不止,不由自主跟着走。
“云侍颜!”
夭枝见她还要往前走,当即冲上去,按住她的肩膀,“别走了!”
云侍颜肩膀上一重,瞬间回过神来,前面的人消失无存,而脚下是高耸的黑色岩石,底下深渊,一旦掉下去,便是粉身碎骨。
云侍颜没想到自己竟然中招!
她往后一退,心神俱惊,差点没有站稳。
夭枝看着前面的万丈深渊,开口道,“这般轻易就跟着你脑海中的人走,看来对此人格外信任?”
云侍颜心中一惊,当即转过头看向她,神色慌张,“我只是看错了。”
夭枝看她神色慌张,平静开口,“我在这里,自也能看见你的幻象。”
云侍颜闻言瞳孔微张,根本无法掩饰任何,“你……你看错了。”
夭枝见她不承认,也不在意,“满打满算,这是我救你的第二次,救命之恩,你会报吗?”
“自然,你想要什么尽管开口!”
她话音还没落,夭枝已经直白开口,“先令。”
云侍颜闻言一窒,态度强硬,“不行,即便你救了我,我也不能把这个给你!”
“好罢。”夭枝有些失望,她不给,她就只能抢了,不知道她打输了会不会哭鼻子?
夭枝有些为难,她对好看的皮囊总是怜惜的。
她叹息转身往回走,“那你可将先令拿好了,出去之前我怎么都会想办法拿到的。”
云侍颜见她这般,以为她要说出去,心中惊慌,她声音颤抖,“可不可以……换别的东西,除了这个,别的我什么都可以给你?”
夭枝停下脚步,心中一动转过身,想开个价,可想想她遗族血脉,寄人篱下,自也没有几个钱,想着也可怜得很。
她这巨债还是老实自己还罢。
石边的风吹动她的裙摆,她声音平淡直白,“你不懂,我这样的性子不喜欢做第二名。”
因为第二选不到最上面的宫殿扫地职位,小费就很少……
云侍颜握紧手中的先令许久,又慢慢松开,“……我知道了。”
…
她们二人前后一道回来,似乎迎面一阵风来,耳旁突然传来一个女声,“修仙有什么好的,天规森严,道道阻碍,道道枷锁,辛苦修炼千余年,一朝登上九重天,也不过是天界最低一层,任人鱼肉,何苦来哉?”
众人听到这声音,一时间皆看向周围探寻,“谁在说话?”
“这幻境之中,怎还有这蛊惑人心之物?”
“大家屏气凝神,闭塞视听,免生心魔!”狇奚当即坐下打坐。
他们当即陆陆续续坐下,夭枝看了一眼周围蓄势待发的植物,疾声道,“等死便全坐下,此等幻阵蛊惑人心,呆得越久,死得越快。”
此言一出,众人皆是惊了一跳。
莫渝绸当即站起来,只觉得她对自己师兄不敬,“你不过凡间上来的小仙,竟敢质疑我师兄说的话。”
她这话音刚落,那声音又凭空而来,“修仙束缚重重,唯有魔才可随心所欲……”
夭枝看了眼周围,与先头踏进来并无变化,想而他们自始至终都在阵中,根本没有出去。
这种阵法,她倒是在山门见过,掌门虽说平日里并不着调,但最喜欢的就是这种虚无缥缈的东西。
是以她便是陷入这种阵,也能轻而易举找到阵眼。
周围慢慢飘起了雨,仔细一看,下的却是血。
所有景象变得极端惊悚,那些植物藤蔓游走而来,如同活物,猛然往她这处而来。
众人惊惧避开。
夭枝当即以剑为刃,在手掌割下一刀,鲜血滴落而下,阵中风起,快速席卷她的衣裙。
她默念心诀,闭目而听,瞬间找到阵眼,当即平地跃去,挥剑而下,剑带着自己的血猛然刺入地下。
她的血瞬间渗入四处。
周围景象瞬间变化,竟到处都是血漫上来,闻着也是窒息的血腥气味。
仿佛眼前所有景象都被血洗过一般,可怕刺眼。
一时间众人惊惧不已,夭枝微微皱眉,隐约感觉不对,这般倒像是激她布了个阵。
下一刻,法术起效。
周围的血慢慢融进地里,消失不见踪影,周遭景象新换一遍,鸟语花香,闻之草木清新,两日多的魔域幻境完全不存在一般。
那入耳的蛊惑之声,也消失不见。
众人见状瞬间安静下来,看着夭枝,相视无言。
此凡间小仙,实力着实可怕。
夭枝无心理会此间事,低头看向手上的伤。
竟如幻境一般,消去无痕。
这可是她亲手割下的伤……
这幻境当真是有古怪。
第92章 你要做我的弟子?
升仙殿内漫出黑烟, 才露苗头,就被浮于地上的仙云混淆遮盖,毫无痕迹。
仙官看去, “里头怕是不对劲, 可要进去看一眼?”
“都是幻象, 不会伤人, 更何况他们进去也没有多长时间,不必担心。”
“……这般情形还是第一次见, 这次大试中的几个皆有来历,若是出了事, 我们不好交代。”
众仙官闻言沉默片刻, 自不能当作小事,正要进去, 就见石书大开, 光亮出现, 当先一人走出书门。
夭枝出了书门上交先令,夺了第一。后面就紧跟着云侍颜、狇奚, 紧接着是随后其他人。
后面人都疑惑先令怎么会在夭枝手中, 却不敢问,皆怕他们在幻象中的事被发现。
众仙官亦是震惊,没想到出来的是一个寻常小仙。
不过大试从来没有常理可以判断,她既拿了第一, 那就是有这个本事。
台阶之上的长须仙人大袖一挥, 此处试毕, 前排众仙官引导他们离开此处, 往另一处大殿去。
殿顶为空,直同天际, 直立云霄之中,抬头望不到天际,殿中威严肃静。
天宫仙雾缭绕,偶然一阵风拂过,便能叫如丝薄纱的云雾迷了眼。
宫门之深之高,莫名带来一丝凉意。
殿高台之上全是巨大石像,已有诸位仙人在此。
夭枝没见过这般场面,抬眼四处看了眼,他们脸上都没有多余的表情,像极了庙里的石像。
夭枝他们是第一批进来,殿中只有他们很轻的脚步声,最后连他们的脚步声都自觉压低到听不见。
殿内慢慢站满了人,前头几批试炼过关的皆引来此地,鸦雀无声。
仙官抬手让他们跪下。
夭枝和众人一道跪下,不由疑惑,“这是做什么?”
身旁人乃是后一批的,闻言看向她,有些意外,“你不知道吗?大试之后就要拜师,我们如今要择师进师门。”
“进师门?”
“是啊,所有初登九重天的仙人都是要拜入正统派系继续修行,唯有少数自行修炼,只是这些必是天才,我等寻常仙人都需要引导,等修行妥当之后,才可以去做仙官。”
夭枝瞬间想起来,她往日做司命乃是事出突然,破格收入,便直接省略了这些步骤。
司命殿那老头说,其余事宜待她回来再说,却不想她并没有回去的一天。
身旁人满心憧憬,“听闻陛下有心将政务事宜渐渐移交殿下,故而殿下也会来选弟子,留得用之人。
不知我等有没有机会?殿下修行已至无上之境,又是未来天帝,谁若是拜入殿下门中,往后可是仙途无量。”
话音刚落,便有人开口泼了冷水,“殿下的弟子岂有你的机会,你想想那可是未来天帝。他要收徒必然是手把手教导,其弟子往后自然一帝之下,万仙之上。
是以一定是在前头那些人里选的,你夺了先令得第一倒还有机会让殿下多看一眼,我们这种寻常小仙岂有机会?”
他们视线看去,云侍颜排在前头,上前对着诸位仙人微微欠身,并不与他们一般一道跪着。
“殿下收徒,她应当会是其中之一。”身旁人视线落在前面,看了一眼便低头落寞开口,“也是,我们必然没有资格,上古遗族遗留的小公主,还有别处的少君女君,他们的身份还有天资皆是我等小仙望尘莫及的,他们无需历劫,生来就是上仙。”
夭枝闻言未语,怪道云侍颜这般舍不得先令,原来先令不止可以优先选择差事,还有这个作用。
做宋听檐的弟子自然是仙途似海,她在凡间做官时,那可是官职越高,俸禄越高。
做未来天帝的弟子,以后少不得是左右手,那俸禄必然也无数,她又何需担心东海龙王拿开水上门浇蚂蚁窝。
果然做第一没有坏处。
虽说她去争取做宋听檐的弟子有些奇怪,但巨债面前,也容不得她多想。
她必然是要好好争取的。
夭枝抬头看向殿内一排排跪着的人,乌泱泱一片看不到头。
她在水里做鱼习惯伸展,这般跪着有些难受,便慢慢放松,准备匍匐在前趴会儿。
正准备动作,旁边人忙低声提醒,“别乱动,天规森严,若是叫仙官发现,你被逐出去,就选不上好师门了。”
夭枝动作一顿,只能重新跪好,“跪了这般久,为何不叫我们起来?”
“我们这些小仙初来乍到,能上这朝日殿跪着都已是恩赐,自然是不能起来的。”
夭枝闻言自也端正了些,她倒是耗得住。
前头仙官提声公布名次,“升仙大试,名次顺序现下依次公布。
头一名为……”
“请等等!”仙官话音刚落,便有女声匆匆开口。
跪在最后面的莫渝绸直起身,“仙官容禀,今次第一乃舞弊所得,我们有人证物证!”
周知御第一个开头附和,满眼愤恨看来,似乎遭受了天大的不公,“我可以作证!”
方才幻象中的其余人皆是安静不安,唯有几人纷纷开口,“我们都是人证,这个第一名就是舞弊所得!”这几人理直气壮,只觉得献祭的决定是大家一起做的,那就是对的,根本不觉得自己有什么错。
狇奚闻言看去,意外至极,显然不知道他们究竟要做什么,他看向莫渝绸,满眼不赞同,“渝绸!”
莫渝绸闻言却不理会。
夭枝见他们如此并不意外,亦不怕他们作祟,她树生至此什么没见过,闻言慢悠悠道,“我若不算数,你们就更不算数。”
其余人闻言瞪直眼,正欲反驳。
仙官开口训斥,“住口,众仙面前岂能喧哗。”
其他人听到这瞬间苍白了脸,即便不是他们说话,也着实为这话感到恐惧。
这次仙官可是历届仙官大试中最权威的试官,可以决定所有人能否升仙,谁也不敢轻易得罪。
仙官看了他们一眼,转身看向诸位上仙,“各位仙君稍候,此间事突然,需得查明。”
众仙人听这般言辞凿凿,视线落在夭枝身上,皆有怀疑,毕竟大试第一名有绝对优先选择权,自然不允许此事有作假嫌疑,有人微微颔首,“仙官请自行安排,我们稍候无妨。”
仙官拿过先令,放在书案上,“言明。”
莫渝绸当即开口,“我们在幻象里头看见魔物幻象,而此人对魔物极其了解,还带了乾坤袋,里面有解决魔物的东西。
且她在幻境里行动自如,从没有被幻象所困,且魔物见了她之后便消失殆尽。”
此言一出,满场哗然,九重天的大试怎么会有魔物幻象,又不是在魔界。
仙官看向莫渝绸,“她带了何物?”
“一只烤鸡。”
满殿闻言疑惑。
莫渝绸继续正色道,“那魔气所化的魔物,想要一个头两条腿,我们所有人都以为是要人,而她带了烤鸡,将鸡腿和鸡头分给魔物,像是早已知晓会有此事一般。”
夭枝见她这般正义凛然的模样,还真煞有其事一般,只怕想琢磨了许久。
她不过是在凡间呆惯了,一时半会儿没改掉吃这个喜好,这大试时间这般长,在里头不吃点什么,怎有意思?
莫渝绸话音刚落,底下皆是窃窃私语,“大试时怎会带这些,更何况我等修仙之人早已辟谷,确实蹊跷。”
莫渝绸接着道,“先令也是旁人拿到的,她趁着幻象出现,借此机会抢了旁人的先令。”
夭枝坦然开口,“我带了又如何,有规定不能带吃食?
大试之中法器皆可携带,我的乾坤袋在进入之时可是过了检查的,可没有人说不妥。
至于先令为什么在我这,旁人又为什么心甘情愿给我,怎不问问人自己?”
莫渝绸当即反驳,“你胡说,侍颜姐姐为了先令如此拼命,怎么可能自愿让给你?你一定使了什么诡诈手段偷的,我们先头就是这般被你所骗所辱!”
夭枝一脸老实巴交,作为一条鱼,她真的觉得自己已经很人道了,“对你们还需骗,你们太高看自己了。”
一时间其他几人皆怒起,“你说什么呢!”
“休得喧哗!”仙官威严出声,众人瞬间安静下来。
殿中一片寂静,连落根针的声音都能听见,仙官看向云侍颜,话间渐缓,“侍颜,可有此事?”
云侍颜被问不禁慌了神,“她没有偷,是我技不如人自愿给的。”
狇奚看向她们二人,自不知该如何是好。
“侍颜姐姐你不要害怕,此人阴险歹毒,先头我们遇到幻象,明明知道救我们的方法却不说,非要逼我们做什么选择,还要以此羞辱我们……!”
“不要说了!”周知御连忙出声喝止,此事说出来,乃是伤敌八百,自损一千,于他们来说更不好听。
其余人连忙岔开话题劝云侍颜,“侍颜仙子,你不必担心,仙官在此自会为你做主,第一名不能这般不明不白,让你心中不平。”
夭枝闻言一笑,“心中不平的是你们罢,你们不敢和云侍颜争夺先令,是畏惧她乃天帝带大的,这先令在她手上,你们自然不敢动心思。
到了我这个没有任何身份的寻常修仙人前,自是有无数手段可以使。
可你们为什么没有资格和我争第一,心里没数吗?”
“你!”其他几人闻言怒瞪着她,显然视她为眼中钉,肉中刺。
“那是你自己同意,根本不是我们胁迫!”
“你早就有方法,却还等着我们做决定,羞辱我们,分明就是故意!”
夭枝一片坦然,“我就是故意,我便是要看看你们到底有多道貌岸然,果真叫我看了一场好戏。
怎么只许你们冷嘲热讽瞧不上人,却要旁人不计前嫌救你们,痴人说梦,修仙的时候莫不是忘了修脑子。”
“你!你你!!!”几个与她对阵的,气得脸色涨红。
大殿之中,一片嘈杂。
“噤声,大殿之上岂容你们这般吵闹喧哗。”
一时间,所有人都安静下来,恭敬跪着。
仙官看向云侍颜,“既如此,你为何自愿给她?”
云侍颜神色慌张,根本回答不出来,“请仙官不要再追问,这是她救了我,我答谢于她的。”
仙官闻言忽而开口,“大试考得不仅是仙力和欲望,还考德行。”
大殿之上,安静无声。
众人皆知,这是在点夭枝,也是对这位自幼看大的上古遗族小女君宽容几许。
突然,周知御瞬间听出语气间的不同,上前跪在仙官面前,义正言辞道,“仙官,先令既然在这位仙子手上,她是第一无可厚非,可这么多人都觉得她与魔物有关,那是否应该验一验她究竟是不是仙界中人?”
这话一出,先头那群人当即开口,“确实该验一验。”
“她与那魔物一样狡猾,绝不是真正的修仙之人。”
夭枝不由讽笑,“说的倒是一派正义,这般模样倒叫我有些不认识在阵法中的你们了。”
“你!”众人被一噎,闻言瞬间血气升起,头一次遇到这般凡间小仙,说一句顶十句,半点不吃亏。
仙官闻言看过来,一锤定音,“你,上来一验。”
夭枝闻言瞬间蹙眉,看向前排旁观的仙人,以及面无表情的仙官们,“旁人一句话,我就该验?”
九重天上的仙官自也是见多了这般一身反骨的,闻言当即沉声道,“上前来!”严厉之中带着强硬。叫人只能听从。
如若不听,自然也有权利逐下九重天。
夭枝见此心中已然明白,在他们眼里,一个普通的凡间仙无足轻重,自是诸多不公。
她默然一默,起身往前走去。
仙官不再开口,而是直接伸手而出,一颗珠子凭空而显,在他手中慢慢升起,语调平平,“此乃识珠,紧握此珠,若泛起盈盈光火,便证明不是仙界中人。”
识珠慢慢往她面前飘来,停在她面前,只等她伸手握紧。
夭枝看着眼前的珠子,看向前面的仙官,“仙官大人,我若验出乃正统修仙之人,提出此等疑问的人是否该罚?”
仙官闻言皱眉,不喜在此耽误时间,居高临下冷冷道,“先验。”
夭枝面上神情更冷,见那些人一副看好戏的样子,显然就是刻意羞辱。
她慢慢伸手而出,握紧手中的识珠。
她修仙多年,本以为九重天规矩森严,自也是公平所在,却不想如此不公。
她握住手中珠子,珠子并未发起亮光。
仙官闻言看出没有任何问题,正欲叫停,让她下去。
夭枝却猛然一用力,捏碎了手中珠子,无端一阵风起,惹得大殿之中拂过的流云散乱而开。
众人皆是惊呼出声。
仙官也是一顿。
夭枝手中的珠子碎裂开来,依旧没有发出任何光亮,她手中的血顺着指缝而出,滴滴落在脚边的流云之上,如同滴落水中,片刻间被流云覆盖。
“你做什么!”仙官皱眉道。
夭枝慢慢道,“既然要验就验得彻底,没得过些时候又来说三道四。”
仙官吃了个下马威,显然不悦至极,并未开口言说任何话,直淡淡吩咐道,“退下罢。”
夭枝却没有走,她松开手将手中的识珠碎子散落在地,看向仙官,“要我验,我验了,他们呢?”
仙官不想一个区区小仙竟敢当众质问于他,一时间面色极冷,“你这是在质疑本官?”
“大人,旁人空口白牙一句话便能叫我验,随意叫来验了就走这是羞辱于我。
我自凡间而来,在九重天上修行,我规矩行事从未犯任何错,却因众人一句话便要验明自身,我一个修仙之人难道是什么物件儿不成?
天界就是这样有失公道吗,往日若是旁人一句话污蔑于人,便要尽数全都验一验,岂不是乱了套?”
身后仙君闻此言皆微微点头,低声言语,似觉得如此做法确实不妥。
仙官只觉人前失了面子,看向她极为不耐,“你待如何?”
夭枝抬眼看向他,凡间几年为官,若论官威,她自不会输。
她半点不惧,“识珠所验并未如他们所言,他们就该得到惩罚,这才叫公平。”
众人闻言皆是一愣,不敢相信她竟有这般胆子,仙官已然冷下脸,她竟还敢说。
仙官闻言看着她,面色越冷,“你一个凡间小仙这是在教我做事?”
“照仙官这般话说,我若不是凡间小仙,你今日也会和颜悦色与我说话?”夭枝话间嘲讽。
云侍颜微微一顿,她站着,而众人匍匐跪着,一时坐立不安。
仙官厉声道,“放肆,扰乱大试秩序,将此人逐出去,不得再入九重天!”
夭枝也不怕得罪人,大不了她回山门,不做这天上仙,她上前一步,“敢问仙官,我究竟何错之有,请一一道明?
我遭受不公,难道就要打落牙齿和血吞吗?
难不成只是因为我是凡间小仙,便可以这般随意欺辱,不配得到公平二字!”
这一句话在安静的殿中格外响亮,众仙人纷纷私语。
忽听殿外有一道悦耳男声传来,似在询问,“何事喧哗?”
外面人开口回答,亦有偏颇,“回殿下,大试之间出现魔物幻象,所有人都言此人沾染魔气,便为之一测,但此人不服。”
“结果如何?”
他寥寥几字,一语中的,外头人瞬间慌了神,当即跪下回,“此人并无魔气沾染,乃是正派修行之人。”
这话一出,众仙皆看向外头。
夭枝反应了许久,才听进去这声音。
她没想到会这么快见到他,尤其还是这般混乱的场面,他看见她又会是什么神情?
她听见人群中越发安静,一行人进了殿中,众仙跪拜,夭枝也随之一道。
仙官当即上前行礼。
她一时竟有些近乡情怯,微微垂眼,能看到的都是自己一缕裙摆。
只觉面前一阵风缓步行过,流云散开,她微微抬头,便看见殿前大高台阶上的玉色衣摆。
她顺着衣摆慢慢往上看去,落在了那人的脸上,视线落在他的眉眼处有些出神。
他看着她,没有情绪,甚至连一丝意外都没有。
她还是第一次见这样的他,哪怕她已然是神仙,也知道,真正有神性的仙者少之又少,他们也有喜怒哀乐,也需要贪嗔痴怨。
可他如今眼里什么都没有。
她才知道她自见他以来,究竟为何感觉他距离极远,就是因为他什么情绪都没有,他没有喜怒哀乐,平静地像一尊山中寂静已久的玉像,大厦倾塌于前,亦没有情绪。
众仙纷纷行礼,仙官看向她,皱眉道,“还不速速退下。”
夭枝闻言不理会,她知道这一退,后头可就没有分明此事的机会了。
一同而来的白须老者闻言开口点他,“外头听分明了,如此事宜便该所有人验,岂能只验一人,有失公道?
再者,若无惩罚,往后谁人随意一句话,那岂不是乱套了?”
仙官面色瞬间苍白,当即叩头,“尊者所言极是,是下官没有做对。”
白须老者缓缓道,“你也是老人了,万不可这般厚此薄彼。”
“下官知晓。”仙官忙应声,看向夭枝,“皆依你所言,其他人会有惩罚,你受了委屈,自也会补偿于你,你下去好好想想要什么,告知而来便是。”
夭枝闻言看向宋听檐,抬手指向座上的他,直白道,“我想好了,不要别的补偿,我要做他的弟子。”
此言一出,全场哗然。
真是胆大妄为,目无尊卑,此要求简直是趁火打劫!
这分明是以石头换明珠,算盘打得天大。
真是又争又抢,上辈子怕是做强盗的罢!
仙官闻言面色俱白,是真怕了此人,“你休要胡言!”
宋听檐闻言看来,没有波澜。
天界储君不苟言笑,从来清冷,如今居高临下看来,即便再好看的面容也削弱不了与生俱来的威慑。
他看来,“你要做我的弟子?”
他薄唇微启,开口的声音早已不同在凡间的温润,听在耳里颇为清冷,一听便是高高在上的神明。
一句问之,便叫人平添紧张。
第93章 是做正经弟子吗?
他话间清冷, 平静看来,“我今次只收一位弟子,往后习学严苛, 你需想好。”
一时间众人皆惊, 不曾想殿下竟只收一个弟子, 且这般意思, 是可以收她做弟子?
夭枝亦是一愣,这是成了?
她本还想着, 他这般冷淡做派,做弟子恐怕是无望。
却不想竟是可以?
她闻言当即点头, 表示非常乐意, “我想好了,不改了。”
“既如此, 便你罢。”宋听檐站起身, 本就不打算久留。
众仙不曾想这小仙运道不错, 但又颇为惋惜,这是大试第一名, 哪家不想要头名弟子, 瞧这小仙方才做派往后就绝不会是个寻常之辈,本还是可以争取一下,可惜她指明要拜入殿下门下。
跪着的人听到这话,心中纷纷惊惑, 竟不想她这般要求, 竟真被应允。
惊讶之余, 自是满心羡慕, 还有懊悔不已的,且若不是他们多嘴, 也没她提这般强盗要求的机会。
灵鹤仙人当即上前请她起来,她既已选好师父,自也不需要再留在这里。
夭枝乖顺站起身,准备与之一道离开。
宋听檐步下台阶,看向跪在旁边的仙官,“既是天宫的老人,想来是时日长久忘了天规,逐下九重天重入轮回。”
宋听檐这句话不留任何情面,亦没有任何不悦愤怒,只是按规则而行,既然不公平,那自然就没有必要待在这个需要公平的位置上。
殿中一时寂静,这是贬为凡人,再也无回来的机会了。
那仙官闻言瞬间瘫坐在地,他……就知道殿下一直未开口,必然不可能是纵容。
殿下是陛下一手带出来的,自然亦是严苛。
众人连呼吸都压住,本以为殿下方才只是随口问一句,却不是心中早已有了分辨。
恐怕问的那一刻,便已经想好如何处置。
刚头叫嚣最厉害的那几个缩得如鹌鹑一般,瑟瑟发抖,再没了方才的嚣张气焰。
周知御、莫渝绸自也是心虚,将头低到贴地,不敢声张。
“殿下。”忽而殿中一道女声轻急开口。
云侍颜抬头看向他,亦如当初他在荒漠之上救她性命的那次。
她望着他,如同望天边一轮月,永远无法接近,“殿下,您还记得我吗?先令其实是我先拿到的……”
她执着于先令,是因为陛下说过,殿下既然要收徒,那便收第一名,因为第一名才有培养的资质。
所以她才会这么努力去夺先令,她一介遗孤,族人尽失,往日再是尊贵又如何,如今也不过是寄人篱下。
天帝陛下因此曾孙骧纨殿下放浪形骸,是以殿下的妻子,必定是精心挑选,绝对不允许未来天后是一介攀附寄生的遗孤。
是以,她也只能奢望于做他的弟子。
宋听檐看向她如同过眼云烟,淡而提醒道,“仙子不该出现在大试中。”
她在天界已有虚封的身份,本就没有必要参加升仙大试,平白占了旁人一个名额。
再者,她这个身份参加大试,于其他人本就不公平,又与诸位仙官交好,这么多升仙之人中,她若要这先令,谁又敢跟她抢?
他话间已尽其意,提步离开,眼中没有半点波澜。
云侍颜一直跪坐在地,面色苍白,再也没有起来的力气。
她没有想到自己这一遭努力,却惹了他一句不该。
或许,她见他,是明月;而他看她,乃至看万物皆不过尘埃中的一粒沙,无足轻重。
夭枝转头看向云侍颜,她失魂落魄,她微微一默,看向宋听檐,面无波澜,没有情绪。
百年过去,身份不同了,他也不复往日温和,会不会以后她也有这一遭……?
夭枝心中暗想,小步跟着他一路出去。
天宫高深,云团拂过脚边,微有凉意。
她默默跟着他走,看着他的背影,亦如往昔,好像什么都没变,她却不知该说什么?
问他在异世当了皇帝,完成了夙愿,可还欢喜,过得可还好?
问他,那一日那般阻碍他的大业,他可有伤心?
她思来想去,脑中竟闪过无数问题,她有许多话要问,一时不知从何问起。
他停下脚步,薄唇微启,没有寒暄之意,亦没有回忆往昔,他似乎亦是不解,只是问道,“为何选我做师父?”
连开口的声音都不同在凡间的温和,听在耳里只有清冷疏离之意,一听便是不可企及的神明。
她闻言脑中思绪万千,这终究只留下一个想法。
‘因为我想见你啊,簿辞。’
什么入门弟子,什么扫地赚银钱,左右都不过是个借口罢了。
若真只是要还债,她有的是办法,何需这般入天池修炼,费劲周折……
她就是想见他罢了。
在那一日,他死在自己面前时;在那一日,日落黄昏,她去墓前祭拜他时。
她才如此深刻体会到,这一生再见不到他这个人,会有多遗憾,会有多绝望……
或许日落西山,黄昏钟鸣,她还是犯了仙官戒律,控制不住在意他。
她微微眨眼,笑起来,“我只见过殿下,自然要选殿下。”
宋听檐闻言看来,并未再开口。
夭枝见他这般音容相貌皆未变,她也不再是一条水里的鱼,远远看着他,一时颇有几分感慨,她笑着开口,颇为坦然,“若是早知道你是神仙,我们之间也不必如此为难……”
她看了他片刻,以为他会想起往日而觉不悦,不想他却开口道,“凡间历劫乃是你第一次行差,做得已然很好,不必介怀。”
夭枝下意识神情一怔,竟一时不知该如何开口回答。
她沉默几许,慢慢垂下眼。
他怎会觉得做得好呢?
他明明应该生气才是……
她只觉意识模糊,许多风过耳旁,声音嘈杂-
宋听檐既为储君,事务自然繁忙,夭枝由着他宫中的仙侍领回去。
夭枝安静跟着仙侍驾云而去后,步下云端,回到略显熟悉的殿前,她抬眼看向宫殿,原来在外头看,是这般壮观威严。柱高顶天,人在殿前如同蚂蚁般小只,连殿门都宽大到需要跑着才能到门两侧。
仙界宫殿比凡间宫殿自全然不同,无数亭台楼阁在空中平地而起,无数宫殿布于云端之中,来回皆有回廊。
亭台楼阁玉石所成,日头映在玉石之上,泛起光晕,隐显云层之中,仙气弥漫。
仙侍带她到了一处殿前,仙娥已在此处等候,引着她往里走,入目庭院流云,日光撒下熠熠生辉,“仙子,这处宫殿便是你的住处,其中景象可随你心意变幻。
明日早间有早课,你是殿下唯一的弟子,但上早课并非你一人,还有许多门外弟子来上课,还请仙子按时到。”
“门外弟子?”
“是。”仙娥闻言开口解释,“他们并不是如你这般的入室弟子。所谓门外便是不在殿下名下,但殿下会每几日着重授他们一两堂课业解惑,平日里是不可能常见到殿下的。”
夭枝闻言瞬间明白过来,有其他弟子也好,否则她一个人着实有些不知该如何面对往日叫她先生的弟子成师父。
额……有点绕……
不知他要如何教导她?
她忽而想起他往日在凡间说的入室弟子,忍不住多问了一嘴,“是做正经弟子吗?”
仙娥有些疑惑,一时不太明白,只以为是问殿下会不会亲自教导她,还是只挂个虚名,毕竟这事在其他仙人那处也不是没有。
“仙子放心,殿下会亲自授业解惑,仙子自会有无尽习学的机会。”
夭枝闻言乖顺点头,表示知道了。
仙娥见她这般,只觉眼熟得很。
她先头端去仙宴的那条小鱼,那眼神也是这般乖生,一时瞧她都有了几分喜欢。
想来殿下是挺喜欢那条鱼的,选了个弟子都如那条鱼一般乖生。
夭枝谢过仙娥带路,走进宫殿之中,里头已是另外一片天地,极大的院子,还有大大小小的盆栽,竟与凡间别无二致。
仙界的住处灵动,这一片天有宋听檐在,自然灵力充沛,住处也可以由着她自己的心思变幻,想来这处便是由她想住的模样所变。
她见眼前景象像是回到了凡间,一时竟有些分不清今夕何夕。
她走到院子里的秋千上坐下,慢悠悠摇晃,抬手看着自己掌心的伤,识珠破碎后的伤自然不可能轻易愈合。
也不知几日才能愈合……
更不知道,她失而复得的弟子要怎么教导她……
…
翌日大早,夭枝换上仙娥送来的弟子服,随着仙娥坐上仙马车,去往仙殿上早课。
这一片天极大,又云雾缭绕的,倘若不是仙娥带路,她恐怕是要迷路,一早上都未必能找到上课的仙殿。
到了仙殿外,她才下马车,便有些晕乎,九重天的马车猛起骤降,着实太狂野了。
仙殿里传来说话声,颇为热闹,夭枝走到殿门外,默站片刻,迈步进去。
里头果然有许多弟子,见有陌生面孔进来,纷纷往这边看来,颇为好奇。
夭枝看了一眼大殿,并没有宋听檐的身影。
“这位便是昨日殿下收的小师妹罢?”有一男仙当即往这边走来,说话间吊儿郎当,偏生是修仙之人,纨绔闲散,却不惹人生厌。
“去去去,一边去!你理论课留级了无数次,可不要带坏我们小师妹。”身旁的女仙拉过她的手,在自己这处空位上坐下。
九岷复而坐下,一脸坏笑,“你也好不到哪里去,这都留了四五百年了,也没修出个名堂来。”
他说完,溿幽瞬间垮下了脸,看着满桌的书籍,一副魂飞九天的模样。
九岷低头看向她,手指在前面叠起的书籍上点了点,“小师妹快温书罢,一会儿便要小考了,虽说你刚来,但殿下也不会放过你的。”
他这边说完,夭枝才发现整个大殿里,气氛格外紧张焦灼,刚头她在殿外听到的热闹,其实只是他们的背书声。
有些更甚至在奋笔疾书,苦恼至极,有人进来也不过是一瞬的转移注意,片刻后便全部沉浸在书籍里,根本没有时间去想其他。
夭枝一时愣住,她可没有上过这么紧张的课,往日在山门,都是点一整节课的名,点完名便去吃饭,吃完饭又继续点名,都是磨油一般,根本不会这般拼命。
她想着,看向桌案上摆着的书籍,艰深晦涩,深奥莫测。
她现下这个脑子恐怕有些难……
她昏昏沉沉,“这全是要学的吗?”
一旁魂飞九天的溿幽回过神来,颤抖着手拿过一本咒法典策递来,“你在殿下来之前,把这本背下来便好,初来乍到,不至于这般紧张。”
真的吗?
夭枝拿过书,重到连书带手一道压到了桌上。
夭枝:“……”
她看着手中这厚如砖头的书,长久的死寂之后,“……全部吗?”
溿幽郑重点头,“你快背罢,殿下昨日就吩咐了,你一会儿便要默写。
他惯来严厉,倘若让殿下知道你连这个都背不下来,你就会知道花为什么开得这么红。”
夭枝闻言认命翻开书的第一页,开头三行,她就困了……
她感觉自己一时间眼睛花、脑袋沉、耳朵聋,好像屏蔽了所有知识的入口。
她听见自己的声音含糊问,“为何花会开得这么红?”
“是你被骂之后,吐的血染红的。”溿幽摇头陈述事实,拿过一本三块砖头厚的书,叹了口气读着。
殿下瞧着清冷疏离,面容惑人,但眼里容不得沙子,教训起人来,那嘴能叫人生生悲愤欲死。
身旁九岷听闻此言也怕得厉害,瞬间收起了吊儿郎当的样子,低头认真看书,颇为用功。
能做天界储君门外弟子自然也是翘楚,虽说达不到宋听檐的要求,但在外头看来,都已经是极为厉害的仙人了。
是以背诵这些对他们来说并不是难事,但是如何融会贯通,突破仙力极限,确实难如登天。
也就是说,夭枝进的一个修仙天才班。
就他们这样努力的,都还留级四五百年……
她想起宋听檐先才问的话,要她想清楚,原是这个意思……
她想到自己寥寥无几的可怜记忆力,表情都有些麻木。
她现在后悔还来得及吗?
夭枝沉默几许,亦叹了口气,颇为重视咬牙认真看起了书-
高耸入云的宫殿,玉石柱直冲云霄,每根玉柱都有十人环抱般粗,雕龙环绕其上,栩栩如生。
天帝端坐上方,浑厚声音凌空传来,裂石穿云,“此番渡劫,时间倒不算白费,可有何不适之处?”
神仙命长,凡人漫长的一生在他们这处也不过就是几十日的光景。
“回高祖王父,孙儿未有不适。”宋听檐长身玉立,凡间贵胄已褪去无痕,如今是个真正的仙。
连声音都是玉石入冷泉,带着高不可攀的仙人疏离。
天帝微微颔首,“很好,本还担心你受了影响。”他看向座中弟子的名册,视线落在夭枝二字上。
天帝自然不可能不知晓来历,只是天罚已下,此事自然已算了结,“这是凡间渡你的仙官?”
宋听檐面容平静,似并不在意此,“是,她是大试第一名。”
天帝看向他,话间竟通情达理,却又似点他一般,“你如今要教导她,可有何处妨碍?”
宋听檐闻言垂眼平静端正开口,“并无妨碍,万人万物皆如一,孙儿眼里并无不同,认谁做弟子都可以。
此仙官凡间修炼欠缺,但机灵变通,若是着重教导,便不至于走乱了修行路。
至于由孙儿来教导,还是旁人来教导,皆不会有妨碍。”
天帝听闻此言满意颔首,他方才不过是试探,如今既没有妨碍,说明他道心未变。
“你修得是无情道,高祖父自然放心,你自幼就没有让我操心过,修为性子能力皆是如此,我很放心。”
修仙便是无我无欲无妄念,无情道乃至高道法,与万物无情,才是仙者的至高境界。
神仙渡劫艰难,旁人修炼成仙,他生为神仙,是天生的神明。
于修行之上便要付出更多,毕竟天下哪有这般好事,又哪有这么容易就成为天界储君,自然是要过道道关,过步步槛。
天帝看着他离去的背影自然满意,他原是担心久久未曾醒来,有何不妥,如今看来是并无大碍。
他道心法力皆在。
比起前头历得千万天雷劫,凡间这一遭帝王劫,不过是让其明确己心,倒也无需太过紧张。
宋听檐出了天殿,几息之间便瞬移到了仙殿外,灵鹤仙人上前禀告,“殿下,新来的弟子早早便来了,已在殿中习学已久。”
宋听檐闻言似难得意外,进入状态倒是颇为快,不管是做鱼,还是做弟子。
他缓步走进殿内,殿中所有弟子都在认真习学苦练,唯有一人靠在书上,睡得很香。
宋听檐站在殿外看她半响,眉间微微敛起。
第94章 我不能亲你吗?(二更合一)
殿中似有人发现宋听檐来了, 瞬间正襟危坐,片刻后,里头一片寂静。
宋听檐在原地默站片刻, 缓步往前走去, 并未开口说话。
溿幽见状当即不着痕迹推了下夭枝, 却没有推醒她, 她瞬间额间冒汗,见宋听檐在书案前坐下, 当即脚下踢了踢夭枝。
夭枝被踢了一脚,瞬间醒来, 她迷迷糊糊抬眼发现殿中极静。
她抬头看去, 便见殿前头坐着熟悉之人,她一时愣神, 不知作何反应。
所有人闻言都看过来, 那眼中分明写着勇气可嘉四个大字。
夭枝只觉气氛有些关于紧张, 倒也不至于如此怕他罢。
一旁溿幽当即替她轻声开口,“殿下, 师妹她来得早, 背了很多,有些累便睡着了。”
九岷微微侧过来,低声道,“快起来请罪?”
夭枝听闻此言便也站了起来, 可她对着他这张熟悉的玉面, 着实是不知该怎么说。
事到临头, 她才发现实在唤不出师父二字。
毕竟他在凡间唤他先生, 且他那时还未满二十,比之她不知小上多少。
她如今千把岁, 比之他虽是小,但也总是无法将他看得比自己大。
宋听檐并未追究她课上睡觉的意思,而是开口对着其他弟子吩咐道,“你们将这两堂课所学到的内容融会贯通,每写一篇论术,明日施展于我这处,不能有重复。”
一时众人面如死灰,谁都知道这是不能乱写的,还要施展出来必然是要有理有据,不能重复的话,便是连讨论参考都不行了。
宋听檐交代完之后,看了过来,“你过来。”
夭枝被他扫了一眼,莫名有些紧张。
他如今瞧着真是分外严肃,往日在凡间这般的时候可吓树了。
夭枝拿起桌上书籍,往前走去,站定在他桌案前,下意识如凡间一般施礼,“殿下千岁。”
所有人闻言都往这里看来,有些疑惑。
这师妹怎能这般妄为之,对着殿下说千岁,不是诅咒他死吗?
做神仙岂能只有千岁?
宋听檐闻言看了过来,未置一词,他伸手拿过她怀里抱着的书,修长的手指在书页间一翻,话间勉强温和,“背到哪里了?”
夭枝想起溿幽说的,早间就让她背完这一整本,如今看来,简直是难如登天,她一时喃喃,“……第二页。”
宋听檐翻动页数的手一顿。
他慢慢抬眼看来,似乎有些说不出话来。
夭枝有些不好意思,方才溿幽说的架势,听来确实像她已经背了大半的意思……
却不想才到第二页……
宋听檐看她片刻,倒没有说什么,他重新翻回到前面,“可看明白了?”
夭枝微微点了点头,“尚可。”
她自然能明白,但这通篇之乎者也,她看不进去,她往日修行全都是集日月光辉,吸收太阳光,呼吸新鲜空气得来的,何需这般费脑子?
如今化成了鱼,虽说脑袋挺大的,那她总感觉懒洋洋的,并不太爱动这个脑。
她觉着也有一部分原因,是在凡间那些时日和他斗法太累了,如今只想休息。
宋听檐这般一问,大抵也知道了她的底子,他将书重新合上递给她,“给你三日时间,将这书看完背好,三日后我会考你。”
夭枝接过书,手中书重如千金,她心中泛苦,充耳不闻,不甚想答应。
宋听檐却不与她磨蹭,已然站起身,“你随我来。”
夭枝闻言抱着手中砖头书,跟着他往殿后走去。
外头弟子纷纷往这处看来,却也不敢太过离开位子,直探头探脑,瞧着颇为鬼祟。
等他们离开这处,才安生下来窃窃私语,只觉得这师妹完了,殿下不知得怎么责骂之。
夭枝忐忑跟着他进去,宋听檐缓步到了殿内,上前拿过一雕工精细的木盒,花纹如天然而成一般,巧夺天工。
他打开木盒,里头是一颗颗圆润的仙丹。
夭枝闻到熟悉的味道,瞬间知道是仙力丹,她当初可是当饭吃,如今自也是不意外。
宋听檐端起木盒递到她面前,拿起仙丹,开口吩咐,“每日三颗,可助你快速增长仙力。”
夭枝见他拿起,乖生点了点头,看着他的手张开了嘴,凑到他面前,等他投喂。
宋听檐见她张着软嫩的小嘴凑近,拿着仙丹的手顿在原地,看着她未言。
夭枝有些疑惑,又凑近了些许,张大了些小嘴,“啊。”
他却依旧没有投喂,而是将仙丹重新放回木盒中,话间严肃,“自己吃。”
夭枝才反应过来自己如今可并非鱼了,只是往日被他投喂惯了,见他拿起吃的,便有些习以为常等着喂。
果然做了鱼,有些习惯就改不掉了。
她当即闭上嘴巴,险些露馅,正准备一笑,开口解释敷衍过去,“殿下,我方才……”
却不想他抬眼看来,缓缓开口,“你已经不是一条鱼了……”
夭枝:“…………”
他知道了?!
她当即低头看向自己周身,究竟是哪里露馅了?!
他何时知道的?
他是投喂时就知道,还是现下才知道?
她想着,宋听檐已将木盒放在她抱着的书本上,“你原身是鲲,乃上古兽,生来自带仙力,若不加紧修炼,必会遭其反噬。”
夭枝闻言看着怀里的木盒,算是一槌定音了,也狡辩不去,她在他眼里就是那条胖乎鱼了。
她有些欲哭无泪,她的脸算是全丢完了。
往日做先生的,天天守在他面前等投喂、摇尾巴,就难言至极。
早知道就不日日去看他了……
宋听檐自不管她在苦涩什么,他提步走到殿后,推开殿门。
外通回廊,入目无边天际,云层叠起,天光落下,耀眼夺目。
他话间清冷疏离,“我看看你术法如何?”
夭枝闻言走到桌案前,放下手中的书籍,跟着他出去。
宋听檐停下,站在原地看着她。
她便也上前几步,对着那处天际施展术法,往日千年修炼之法自不是白费,她随手施法,显出金印,金印慢慢往前变大。
可时间一久,却越变越大,她有些收不住力,体内平生一股力而出,竟开始控制不住,摇晃其手。
下一刻,她没稳住,力道反转,折散开来,直接冲到她这处。
她伸手挡之,生生被击飞了出去。
宋听檐上前接过她,抬手衣袖轻挥间,金印瞬间消散。
夭枝往后落去,只觉有人上来接过她,手落她腰间,一手可握。
眨眼间,她猛然撞进他怀里,只感觉撞到坚硬生疼,温热气息之间,迎面而来的檀木清香极淡,却那么熟悉。
她抬眼看去,却正对上了他的清隽面容,薄唇温润。
靠得这般近,叫夭枝瞬间想起了往昔,他说过的那些话,做过的那些事,且现下这般清冷模样,想到他曾说过,做过,便更……
他低头看来,对上她的视线,呼吸极近,下一刻,他松开了手,退后一步。
片刻后,他开口,“今日便到这里,我已知道你的底子,回去背书罢。”
她感觉方才的檀木清香都沾染到她身上了,她看了他一眼,便也应下声,但还是争取了一下,“殿下,三日……我背不下来……”
宋听檐似没听见,只听到这个称呼微微敛眉,淡声开口,“既已拜了我为师,便该唤师父。”他说着,依旧距离极远,“你与他们不同,你并不是门外弟子,是以我会对你更加严厉,要求自然也会更高。”
夭枝听得心中咯噔一下又一下,三日之内背完这本书已经够严厉了,难道还要更甚吗?
她来此也并不是为了学习至高仙法,顿悟仙道啊。
她只想早早还了东海那债。
她的仙法修得再高又有何,所欠的银钱可一文没少啊。
她想了想,颤着声开口,试图唤醒他的一丝良知,“殿……师……师父,你还记得历劫时的那些事吗?”
比如你既然如今已经不生气了,那摔掉的那个听心镯能不能回想一下,那价值她好几条命。
夭枝自然不敢明确提出,她实在不知他如今是什么做派,且仙官下凡是不可运用法器的,这是违规操作。
他如今是储君,若是要罚,她可吃不了兜着走。
宋听檐慢慢抬眼看过来,话间只二字,“背书。”
好冷酷无情啊。
叙旧一下都不肯……
夭枝只能抱着书离开,回去便开始温习,三日时间不多,她必然是要好好努力。
再说了,他从来出手阔绰,说不准学好了会有丰厚的奖励。
夭枝想着便开始背,背了上段,忘了下段,看了左边,忘了右边……
……这奖励恐怕有些难拿,也不知会不会被罚……
夭枝勤勤恳恳准备到第三日,原本是要到宋听檐那处,让他验收成果,却不想他格外繁忙,并不在殿中。
她一时分外高兴,乐得清闲,期盼他一直忙最好。
只是她还是需要去上课,先前大试之后所有人都拜了师,但还是会统一授课,毕竟其他仙家亦是事务繁忙,也无法事事亲自教导。
夭枝依照仙娥说的,独自背着小包裹去了授课的地方,仙娥着实很好,这小包裹也不知什么时候做好的,和她做鱼时的形状一样……
‘仙人抚我顶,结发受长生。’
仙人顶没有屋檐,只有一块巨大磐石漂浮在半空之中,此石大可避日,可容万千人在其一道上课。
云层从石上飘过,站在其上犹如站在云端,清风拂过,灵气极盛,有登仙之意。
除了他们这些弟子,许多仙官也会来此聚天地灵气,修心修行,顺道听听课。
夭枝才到了这处,便见往日一同在幻象中的人全都在。
一见她步上玉阶,当即安静下来,窃窃私语,隐约能听见什么低贱不堪诸如此类的词,那声音压得不高不低,就是故意,不敢明面招惹,就玩阴的。
夭枝呵笑一声,玩阴的真是玩到祖宗头上了,她可是修仙不修道德的人。
往日山门路过的虎,就是因为嘴碎得很,招惹了她,叫她生拔了牙去,当着它的面打磨一番,做了收藏品。
后来虎跑了,她关于道德方面的名声便每况愈下。
她慢悠悠走过去,站定在他们面前,看着他们碎嘴。
片刻,他们察觉到慢慢住了口,抬眼见她不走,便连忙站起身,离开了这处。
不知情况的皆是疑惑,但也纷纷让开了位子,显得这处格外宽敞。
夭枝将小包裹放下,闲散地看着那几个瞪着她的人,慢悠悠道,“再看我,就把你们眼珠子挖出来泡酒。”
周知御显然似抓到了她的把柄,当即站出来怒斥道,“你一个修仙人,说话这般凶残嗜血,我必要叫殿下知道!”
夭枝手撑着头,懒得给他眼神,“你可真是谦虚了,岂有你们残忍,当初幻象中若没有我在,你们这些蠢货怕是真会砍了其中一人的手脚脑袋献祭,只为出那虚无缥缈的阵。
我救了你们,是帮你们留了脸面,你们偏生不好好珍惜,既不要脸又没脑子,何必继续修仙,还不如趁早家去,找你们祖辈求个容易的差事做做罢。”
众人皆是愣住,见其他人纷纷看来,似乎没想到他们这般自私,一时低声窃语。
他们个中无不都是天界的宠儿,生来便是神仙,且血统高贵,根本不需要像凡间那般这般辛苦修炼才能成为仙者,皆是自命不凡,所到之处又都是礼遇,哪有遇到这般指着他们鼻子摊开了骂的人。
“你!”其中一男仙听到此言,怒目而视,当即便要上前来动手。
却被人生生拦住,有人在一旁低声提醒道,“不可,她是殿下弟子。”
男仙冷静了些许,闻言小声“呸”了一声,“凭她也配,根本就是借着殿下心善得来的,简直是机关算尽!”
夭枝听到这话,笑着开口,“这事还要多谢你们,若不是你们狼心狗肺,反咬一口,我可没有这么容易做这个弟子呢。”
几人听夭枝这话瞬间破防,脸都生生气得涨红,这如何能不在意,那可是未来天帝!
如此大好机会,且还是他们促成!
夭枝淡笑出声,她还气不死他们,那在凡间几年官可白做了。
狇奚见他们这般,微微皱眉,忍无可忍,“你们没完没了吗?”
莫渝绸坐在一旁,自已被规训过,不敢加入这场混战。
周知御看了他一眼,他可不怕狇奚,按身份来说,自己比他不知高多少,岂会怕他。
他没理会,而是看向夭枝,怒而开口,“此等小人,我才不屑与之口舌之争,你有本事光明正大跟我比试一番,谁输谁赢还不一定!”他咬牙切齿看着她,似乎就想激她比试一番,借机失手将她打残,也怪不到他身上,一个凡间仙也不会有人替她说话,殿下也更不会要一个废物做徒弟。
夭枝好整以暇,连身子都不动弹一下,半点不上当,“你连幻阵都过不了,我与你比试岂不浪费时间?”
周知御面色由红转青,气了一个颠倒。
“住口,不许再说了,这处岂容这般生事?”云侍颜开口阻止他们,似不想再听。
夭枝看了她一眼,她就坐在不远处的地方,位置虽不显眼,可她模样自也是受人关注的。
夭枝并没发现她,她若不出声,她还以为她并不在此。
她也知道,她必然不是在帮她,毕竟若要阻止,早前几番羞辱,她便开口阻止了,何需等到现在?
不过她懒得理会这些门门道道,闲着无事气死这些送上门来逗趣的才是正经。
前头忽然慢吞吞来了位老仙人,胖胖的老头气色红润,手里拿着一叠书,往这边走来,见这么多人站着,咳嗽了几声。
那些人纷纷找位子坐下,再不敢声张。
随后来了许多仙人,这课讲得是往日仙界秘事,如说书一般,乃是教育各位仙人以此为戒。
夭枝身旁有人坐下,竟是往日司命殿的同僚,便是那位与她一道排队下凡,所谓负负得巨负的女仙官。
她错愕几许,不想司命殿差事如此忙碌,还有时间来旁听?
女仙官坐下看见了她,有些疑惑,“这位仙子,我瞧着你有些面熟,我们往日是不是见过?”
夭枝自是不能承认,也多亏了往日上九重天时,和同僚皆是一面之缘便下了凡去办差,知晓她名字的都不多,这百年过去,自也记不清她了。
她开口揭过,“仙子怕是认错了人,我是刚升上来的小仙,往日从未来过九重天。”
女仙官看着她若有所思,但毕竟也是百年过去,他们司命又是下凡办差的,在九重天上留的时间都不多,她也记不清楚。
她叹息几许,“你与我往日见过的一位仙官长得很像,当初她信誓旦旦说过不会因为皮相偏帮,没想到还是出了事,她没能再回来。
这屡次出事,我们司命殿也安排了心理辅导,每办完差还得来听听犯天规的下场。”
夭枝跟着长叹一声,她也没想到他生得这般好看啊。
那模样亲抱缠磨的,神仙也扛不住……
她默默开口安慰,“仙子不必伤感,人各有命,说不准已经回来了。”
女仙官闻言笑了笑,“仙子宽慰。”她看了眼周围,这么大的位置竟只有她一个人,“你在哪处殿中办差?”
说到这处,夭枝便是一阵呕血,实在是宋听檐太过严苛,她隐约觉得她离拿俸禄的日子还很远。
“如今我还是弟子,并未通过师父的考试,只怕还要些时日。”
女仙官闻言点了点头,“往后你若是成了,可以来司命殿办差,我们管事的老头很是和善好说话,我们办差自由,也不必总在九重天。”
夭枝闻言头都摇不动,她自是不愿,头一次办差她就从树变成了鱼,叫她好不习惯。
往日是个盆栽,还能修剪修剪枝丫,勉强将自己收拾的好看些。
可如今变成了鲲,她怎么减肥,那身子都极大,尾巴都极小,着实难为。
仙鸟成排穿过云霄,鸟啼声清脆悦耳,响彻云际。
课开始,老仙人坐于上位,缓缓开口,“往日凡人修仙无数,后来凡人仙背叛仙族,出了大事,闹得极广,随后也再无凡人修炼成仙……”
这事闹得极大,九重天谁不知晓,他们这群弟子自也是听过些许,只不是他们能议论询问的,一时纷纷好奇问道,“仙人,敢问究竟发生了何事?”
老仙人抚了抚须,“是许多年前的事了,当初蓬莱仙岛还未与地分离,那里是天涯海角,天离地也极近,人可登天。
凡人皆可修仙,虽极难,但天地极近,凡人能登天,自也有不少修成神仙的,九重天还出了一位凡人修仙而上的上神。
可惜,却不知为何叛入魔界。
他若只是自行下了魔界,倒也没什么好说道的,毕竟既有神仙,便也有堕仙,可偏偏这只是开头……”
这话头一提,座中安静几许。
老仙人继续开口,“当初魔界混乱不堪,虽自始至终都无魔主,但皆想反了九重天去。
当年仙魔大战,乃是陛下长子霄湧殿下,此凡人仙便在其中,因其仙力强盛,为主将左右手。
可不想,他竟暗通对敌,守护天际尽头之时,竟将天捅出一个窟窿,让仙界损伤无数,六界都为之震荡。
而霄湧殿下也因为此陨落天际,过后他逃入魔界,天帝震怒,命众天兵追杀。
此子从凡人修仙,历经千难百劫,到了魔界亦不知使了什么手段,叫魔界众魔护着他……”
老仙人话到此,轻抿茶水。
有人急道,“后来如何了?”
老仙人放下杯盏,看了问的人一眼,“自然是邪不胜正,诛灭此人于天际。
自此之后,凡人修不成仙,天裂九重,离地甚远,凡人不得登天。”
自也有人听过族中仙长说起此事,虽然大多讳莫如深,但也听了个大概,“听说这凡人仙还收了一个魔界徒弟,其徒弟得其真传,阴谋诡计极甚,凶残、狠毒、嗜血、冥顽不灵 。
很是难对付,硬是于大战之中设计抢走了凡人仙的尸首,如今都下落未明,十万天兵竟是拿不住其弟子。”
莫渝绸疑惑道,“那弟子什么来头,竟连十万天兵都拿不住?”
要知道凡间修行多少年才能升仙,更别提修行途中各种搅扰阻碍,历尽千难万难成了仙的都是翘楚,可再是厉害,到此也不过是天兵中的一员。
也就是说,万万个中的修仙人才能出一个修成了的,那皆是能力极强,才能成为天界职位最小的天兵。
这样的人中龙凤,十万人却抓不住一个魔界弟子?
说话那人闻言感慨开口,“那女魔头乃是魔族中人,不知其来历如何,只知由此凡人亲自收养教导,这魔头将仙法学了个十成十,乃是魔头中的魔头,善蛊惑人心,又惯会阴谋诡计,滑不溜手,我等仙界中人光明磊落,自然是吃亏的。”
此话一出,所有人都惊讶。
魔头竟是女子?
“竟是女子吗?!”
非是他们大惊小怪,瞧不上女子,只是历来所见所闻,魔族登顶之人皆为男,见是女子自然惊讶。
老仙人闻言点点头,“是女儿身,只是不知是何模样,便是连我都未曾看见那场大战,如今知道的,凋零的也不在少数。”
此言一出,众人愤愤不平,“就该灭了魔族,终日寻衅滋事,根本不该存活于世。”
老仙人闻言不喜,“此话不可言之,魔族亦有寻常百姓,我等修仙之人,乃是修善者之心,岂能有此杀心?”
一时间众人皆静下来,不敢多言。
片刻的安静之后,课间休息,仙人顶上又恢复了热闹,大家都各自聊着。
众弟子自然也依旧聊着方才的话题。
狇奚自来崇拜霄湧殿下,听了方才一番,有些担忧,“只不知那女魔头夺了凡人尸首是为何,此人难缠,这么多年了无音讯,亦不知还在不在世?
其若在世,这般听来,她想来是不好相与之辈,势必会替她恩师报复天界……”
云侍颜闻言并不担心于此,她自也是知晓此人,“不必担心于此,当初此人夺她师父尸首离去,亦是被天兵天将重伤,如今恐未必能留得性命。
再者,如今我天界势大,修仙之人多不胜数,魔界混乱不堪,早已赶之不上,自不敢再如往昔那般挑弄是非。”
莫渝绸闻言倨傲开口,“说到底,不过一个女魔头何必如此担心,我等修行为上,说不准碰上了那女魔头,我师兄,亦或是侍颜姐姐,随便你们两个谁,便能将她一剑挑了去。”
周知御自信满满开口,“魔族宵小之辈不足为惧,说不准,我等上了,她便要跪地求饶呢。”
众弟子闻言哈哈笑起,着实畅快。
夭枝自懒得听他们说些废话,能叫众仙家这般讳莫如深,恐怕当初此事惨烈程度,远不止此间话中这般可怕。
凡胎修成仙难如登天,这凡人仙乃是天才中的天才。
此人按照凡人仙的路数修行,又是魔族出身,更不容小觑,尤其是在天兵天将中强行夺回她师父尸首,必然有什么计谋,只怕是徐徐图之。
这日子往后恐怕未必太平……
一旁的女仙官看着众弟子其乐融融,相互吹牛,一时无言。
她看向夭枝,与他们分坐两道,一时疑惑,照理说这些新晋的弟子会自然抱团,应当都会极为熟络的。
她看向夭枝,“你既是新进的弟子,为何不与他们同坐?”
夭枝百无聊赖,打开仙娥给她准备的鱼形小包裹,掏出两个仙桃,递给了她一个。
女仙官接过,一时呆住,这仙桃真是又大又圆,乃是五千年才结一颗的仙桃,极为难得,吃了对仙体极好,她这出手着实阔绰。
夭枝啃着仙桃开口,“他们与我可是过节不小,恨不得把我嚼碎了了事。”
女仙官正疑惑看着仙桃,闻言便也知其中何事。
神仙之中自也有踩高拜低之辈,更何况这次众弟子中进来的皆是有仙族背景的,都不是寻常仙人,自然是更加复杂。
不过夭枝敢说这样的话,也是直率,可在九重天这般复杂境地,恐不好过。
女仙官叹息,见她这般熟悉,又想起了昔日那名出事的女仙官,此事老头让他们不可打听。
是以,她也不知道大概,只知道具体原因好像是被容色所惑……
…
夭枝从仙人顶回来,准备去眯一会儿,便被前头仙侍拦住了去路,“仙子,殿下回来了,问你的课业。”
夭枝顿下脚步,看了眼天色,竟然还真是三日,多一刻不多,少一刻不少。
这可坏事了,她本就没记住多少,如今从外头晃荡一圈回来,便更是忘光。
着实,为难鱼。
夭枝慢慢吞吞进了殿中。
殿中很是安静,夭枝在殿门外磨蹭了片刻,才慢慢往里头走去。
宋听檐正在处理桌案上的公文,见她进来,放下手中的笔,“课业备得如何了?”
夭枝颇有些不习惯如今他这般问,便答了一句,“备好了。”
宋听檐闻言自也没有在此事上多问,他拿起手中的折子,看了一眼旁边摆着书桌,“去默给我看看。”
夭枝闻言只能慢吞吞走到早就准备好的桌案旁,上头摆着厚厚几叠纸,倒也没有让她全部默出的意思,只是些问题,以及默写重点。
夭枝抬头看向宋听檐,他已然开始办理公务,竟然没有多少功夫关注她。
她叹息在桌案旁坐下,慢悠悠提起手中的笔,磨油一般地写。
宋听檐看着手中的折子,头都未抬,便知她在磨蹭,“一个时辰内交给我。”
夭枝拿着手中的笔,一脸茫然。
这怎么写得完,她便是不需要思考,也写不完,更何况她还想不起来,自也得停顿一二。
她看着宋听檐没有商量的冷淡样子,一脸崩溃,埋头苦写。
她毕竟还是要赚俸禄的,倘若连师父这关都没过,那就一个子儿都没了……
她奋笔疾书,一个时辰后,站在了宋听檐桌案面前,看着他翻阅她写的鬼画符。
她也并不是故意不写好,只是时间匆忙,便写快了些。
也难为宋听檐一字一句看下来,只是好像看得有些久……
宋听檐一页一页翻过来,面色越来越冷,殿中气氛越来越安静。
夭枝有些小不安。
宋听檐终于停止了翻看书页的动作,抬眼看来,清冷的声音不带丝毫温和,“十行错八行,还有两行是蒙的?”
夭枝有些发愁,苦着脸,“这太难了,我记不住的,我如今是鱼……”
宋听檐将一叠纸放在书案上,淡淡道,“既然背不住,就多抄几遍,抄多了便记住了。”
夭枝心中一惊,这么厚抄到何时,她当即反抗,“师父,可以不抄吗?”
“为何?”宋听檐只开口问了两个字,抬眼看来,已经是一副严师模样。
夭枝瞬间哑然,她实在对着他这张脸说不出,不想抄这三个字。
她想了一想,伸出自己的手,掌心递到他面前,“先才碎了识珠,手上的伤虽然愈合了,但是掌心还一直隐隐作痛呢。”
宋听檐闻言伸手而来,握过她的手,看向她的掌心。
他白衣玉簪,通身无一装饰,却越显出尘,眉眼清隽,眼睫垂下,在眼下投出一道阴影,显得眼睫格外修长,面容惑人。
他修长的手指虚握着她的手,看着她的掌心半响,似没有看出问题。
诚然,她这点伤早好了,连伤口都没有。
宋听檐微微敛眉,手指而出,指腹在她掌心轻抚,指腹拂过,莫名的痒意传来,像是在撩拨一般。
夭枝莫名手痒,可却没有收回手,看着他的手握着自己的。
他的手生得好看,节骨分明又修长,往日还做过不规矩的事。
夭枝想到这,莫名生出一丝紧张,感觉他手心的热意贴着她的手背慢慢传来。
她看着他,思绪竟莫名生了乱,想起了往日,他靠着那般近,耳鬓厮磨,唇瓣相贴,声音低哑。
自不是禁欲自持,可既然已见过那般放浪形骸的模样,如此清冷亦是叫人心中生紧。
夭枝微微一眨眼,眼睫轻扫,却没有冷静一丝下来,面上身上反而更加热,连自己的呼吸都莫名轻了下来。
殿中安静,没有一丝声响,却无端暧昧。
她怕他注意到自己在看他,便看向别处,见没有人,心中竟忽然有些大胆的想法。
他说过的,没有人看见就没有关系。
夭枝收回视线,落在他清隽面容上,眉眼,高挺的鼻梁,下到薄唇上,皆是潋滟之色。
他的唇微浅,再往里处颜色渐深,只有缠磨过后,才会显得格外的红,如今瞧着,莫名禁欲。
也不知如今若是亲他,会是怎生模样?
她往日从不曾深想,现下想来,只觉得他身上檀木清香闻之舒心,且抛开凡间那般相互威胁的处境,与他耳鬓厮磨还挺……
让她整个人软绵绵的,晕乎乎的,却很舒服。
她自来便是想到什么,做什么。
既喜欢他,再继续便是了,又不是没有过,不差这一两回。
夭枝呼吸渐止,一时间眼中只有他垂眼无害的模样,她如同被蛊惑一般,缓缓往前靠近。
在他没有察觉之际,另一只手扶上他的肩膀,他微微一顿,她当即靠近亲上他的唇瓣。
她靠近而去温软的唇瓣贴上他的唇,只感觉唇齿间的呼吸湿意缓缓传来,他身上的男子清冽气息缓缓萦绕而来。
他停顿间隙,被她得了逞。
她只觉得自己心跳如雷,格外的响,叫她有些听不到别的声音。
只有那唇瓣上的温润触感格外清晰。
她只觉他身上很紧绷,她越发靠近,手搂上他的脖颈,整个人靠近他怀里。
他这般坐着越显长腿窄腰,她很容易就坐到了他腿上,她一时呼吸紧张,唇瓣轻轻亲吻着他的唇瓣。
他的唇瓣温软,微微张开,她下意识想要更进一步,柔软的舌尖马上就要碰到什么,下一刻,却被猛然推开了。
他收回手,似有些乱了,疾声道,“你做什么?”
夭枝被推离他身上,有些疑惑,“我不能亲你吗?
你往日不是很喜欢这般吗?”
第95章 等你给我洗澡。
“我如今是你的师父, 不能如此。”他话间冷淡,严肃几许。
夭枝闻言看向他,感觉莫名被训, 往日都能做得的事, 为何如今不能了?
且他在凡间也不是这样说的。
夭枝看了眼周围, 又看向他, “你不是说我们二人亲一下没关系吗?只要不被人看见就可以。”
宋听檐静默了一阵,并不回答她, 只言辞颇有些重,“不准再如此。”
她有几许质疑, 可见他这般严肃, 一时也说不出来。
她不是很开心,他怎么能双标?
只他做弟子时能亲, 她做弟子就不许了, 他往日不是很喜欢如此亲近吗?
她只是想和他亲近一些, 她想与他恢复到往日那般谈笑风生,对坐饮茶的日子, 不想这般疏离。
往日在凡间, 他们都能玩笑,他在凡间笑虽也是克制,可在天界却更甚,却连笑都极少, 言行举止都被压住一般, 不容得半点自己……
往日种种总让她觉得有缺憾, 她只觉那时没让他多欢喜, 如今便总想让他欢喜一些。
她以为这般能让他们亲近些,让他欢喜些, 却不想他如今已经不喜欢这样的亲近了。
不让亲倒也没关系,他们精怪对喜爱的玩意儿表达亲近有很多种方式的,亲亲蹭蹭也不过是其中一种罢了,还有许多拉近关系的方式。
这般倒也无妨,她也有办法处理。
她拿过身上的小手帕,擦干净他唇上的温润水意,“知道了,擦掉不就好了,我以后不再这样了。”
宋听檐见她拿着布,若无其事替他擦嘴,他静默无声片刻,推开她的手。
夭枝见他这般,很是不解,“擦去也不行吗?
你不是说擦去就没关系了吗?”
宋听檐看她许久,似乎难以开口,片刻后,他拿下她手中的帕子,“去抄书。”
还要抄……
夭枝瞬间碎了,让抄书比他不复亲近痛多了。
她想拿回帕子抹眼泪,可见他拿着,便也只能作罢。
“我抄了也记不住的,鱼的记忆力不好。”夭枝想了一想,做最后的抗争。
别的无妨,抄书她必须要抗争一下。
以她如今过目就忘的记忆力,这分明是在做无用功,何必浪费力气。
宋听檐闻言看向她,不赞同道,“不必妄自菲薄,你记忆力很好,什么都能记得。”
夭枝被夸得有些不好意思,“我也就只能记住些印象深刻的,比较离谱的话。”
宋听檐:“……”
宋听檐不再开口,而是直接道,“去抄书。”
夭枝整条鱼都憔悴了,她感觉对他的喜爱恐怕是支撑不住这般久的魔鬼训练。
她有些丧丧的,在原地站了片刻,见他也没有改变主意的意思,只能默默拿过桌上的废纸,转身回到桌案前。
她看了眼外头青天白日,只觉这仙界的一日可真漫长。
夭枝重新坐下,低头默默一字一句地抄写,一边背一边抄写,不知不觉间,脑子越来越昏沉,眼皮越来越重,连手上写的字都在打转。
等她猛然再睁开眼时,却发现自己不知何时靠在桌案上睡着了,手中的毛笔都只虚虚握着,墨深入纸几许。
她连忙抬头看向桌案那处,宋听檐依旧在处理公务。
如此情景倒如同在凡间禁足一般,她醒来时,就能看见他。
夭枝还在出神,宋听檐却像长了眼睛一般,头也未抬开口道,“今日便到这里,回去休息罢,明日师父教你如何运用心法,你如今心法修行不按章程来,很容易走火入魔。”
夭枝微微一顿,如蒙大赦,她连忙收起桌案上的纸张,站起身走到他桌案前,“多谢……额……师父,弟子走了。”
宋听檐淡嗯一声,便继续忙碌。
夭枝在原地站着默看了他半响,终是抱着手中的书一步三回头出了宫殿。
她一直期盼着他说什么,却始终等不到。
他真的……真的将东海龙王的镯子忘得一干二净了……
他似乎完全没去想凡间那些事……
夭枝无端悲从中来,浑身都没了气力,有几分心痛如刀绞。
诚然,他无论是在凡间还是在天界,都是无需烦心钱财的公子命,自然是记不得这些蝇头小事。
想来他这样的身份,什么法器没见过,在他眼里,东海的听心镯大抵就是随手点燃的一根蜡烛,蜡烛能有多贵?
点完自然便就扔了,也自然不知道一件寻常法器,对他们山门这种省两三百年银钱,只够换扇大门的人来说,有多贵……
也自然不知道一件法器,能让他们宣布破产……
这叫她这种从头到脚摸不出几个子的,如何受得住打击?
难道这就是命吗?
夭枝愁得背不下书,吃不下饭,喝不了水,游不了泳。
便去寻了师兄办差的地点,下凡找他。
如今穷得只剩下铜钱,只能一分钱抠成两半花。
夭枝就近找了长街上一家豆腐花摊,好在这处乃是寻常小镇,并不似京都,物价低些,一碗豆花她还是吃得起的。
她吃完一碗豆花,师兄才姗姗来迟。
司命殿自然繁忙,师兄将她送到蓬莱仙岛做观赏鱼之后,便又下凡办差了,如今在凡间已经呆了数年。
夭枝百无聊赖拿着勺子搅空气,“师兄可算来了?”
滁皆山一来,就带来了噩耗,“镯子的事,东海知道了……”他还未说完,似乎哽咽之间说不下去了。
夭枝闻言看去,“龙王怎么说,可容宽限?”
滁皆山伸出三个指头,“他可以宽限时日,但要三倍赔偿,否则便将我们私自用听心镯的事捅出去。”
夭枝一听两眼一黑。
一个价都赔不起,竟还赔三倍。
真真是时运不济,做神仙还要为银钱愁苦。
片刻过后,她和滁皆山皆深深叹了一口气,二人像霜打了的茄子一般直不起身。
这自然是要她来还的,可……可卖了自己都还不清啊。
她不由想起了宋听檐,不然硬着头皮和人家说一声,这银钱对他来说必然是小事。
只是他这般疏离模样……若是在凡间,她自然与他好商量,可如今她着实不知他如何做派?
宋听檐这处只有她这一个弟子,且要达到他的要求,起码也得修个千把百年。
可谓是宽进严出,天界储君本身就是最高要求选出来的,他就算对她是最低要求,那对她来说也是高不可攀的标准,或许她修到死都修不到宋听檐的要求。
做弟子是没俸禄的,只有真正从师父那处修炼出来,才有资格做仙官。
在此之前,弟子全都是靠师父养的,也就是说她得靠宋听檐养。
她连身份都还未完全调转过来,如何还掌心向上,朝他要银钱。
这简直难如登天,她也着实拉不下脸,开不了口。
她叹了口气,一分钱难倒英雄汉。
滁皆山似想到什么,开口交代,“听心镯的事万不可对外人说,私用法器是犯天规,且不可让殿下知道,我听酆兄说殿下极为严苛,你如今在他门下做弟子,最好减少存在感,否则若是殿下哪一日想起镯子,恐有你苦头吃。”
确实严苛,瞧他如今不念情面的样子,这路确实也堵死了。
夭枝颇为有气无力,瞬间又想起酆惕,蓬莱仙岛少君,怎么可能缺银钱,且他在凡间都不穷,更何况在仙界。
只是这三倍,着实有些多。
怎么开口是好?
滁皆山似乎想起什么,“你有位故人,可曾在九重天见过?”
“何人?”夭枝麻木开口。
“洛疏姣。”
夭枝一顿,“她亦修成仙了?”
“怎么可能,如今凡人怎能修成仙?”滁皆山开口解释,“她不是凡人,亦是神仙,我后头碰着了负责她的司命,说是身份不低,原先偷偷追着殿下下凡历劫的,特地挑了命簿里的角儿,但历劫是大事,她又没有仙家记忆,难免出了岔子,她那处族人好不容易才救了回来。”
夭枝默了一默,也就是说不止酆惕是神仙,洛疏姣也是。
竟都是神仙下凡历劫,合着就她一个白板在里头搅和,还负债累累,这叫树怎么接受得了?
夭枝将勺子摔进了碗里,惹得一旁摊主瞅了她一眼,直白开口,“客官,勺子摔断两文,碗摔破五文。”
夭枝瞬间平息下来,她的心如止水,如死灰。
她拿起勺子端详了一番,没断,碗也没破,都是好的,不必赔钱。
果然神仙还是要修身养性,真是奇怪,她往日在山门明明是静心养气得很,果然债务摧残人啊。
…
夭枝回到九重天,用仙力丹捏成鱼食,特地背着小包裹,去了天池浅水区。
“啰啰,啰啰!”
夭枝喊了一阵,水面依旧平静,她琢磨着她应该是忘记自己的名字了。
她正准备变回鱼,一跃而下找鱼。
下一刻,一条小鱼从水面中钻了出来,看见她惊喜道,“杈子,你成功了?”
夭枝收回动作,有些意外,“你竟还记得我?”
仙子鱼一脸疑惑,“说的什么话,我怎会忘记你,昨日你不才刚去大试吗?”
夭枝:“……”
这都多少日了。
算了,算她没问,就这记忆力,只怕过去半年,她还在昨日。
她俯下身去,拿出小包裹里的鱼食,投喂于她,“快吃罢,早日化出人形,你就不用困在这里了。”
仙子鱼闻言点头,“杈子果然讲义气,你可夺了第一?”
夭枝点点头,不止夺了第一,还拜了师呢,“我如今拜在殿下门下做弟子。”
仙子鱼虽不甚清楚,但知道必然是好事,却不想夭枝面露困惑,“这是好事,你为何瞧着很犯愁?”
这倒是问着了。
夭枝将鱼食往下撒,话间有些失落,“我与他往日极为交好,无话不谈,可如今时日过去太久,很是生疏,我怎么都拉不近我们的关系。”
仙子鱼吃了一口鱼食,看向她,“你若想要修复关系,自然得主动些,总不好让你师父来亲近你罢。”
夭枝当即开口问,“如何主动?”
“既是你师父,你自然该殷勤些,声音甜些,态度软些,时日久了,自然便好了。”
夭枝闻言连连点头,当即拿出纸笔,示意她继续说。
她记了许多法子,可英雄无用武之地,她每日都在上课,背书,看书,修炼施咒之间来回跳转。
她活了千年,从来没有这么忙碌过!
一时间,她不知道自己究竟是在修仙,还是在考科举。
这般她倒宁愿自己是在考科举,至少考科举还有机会可以做官,还有俸禄。
可在宋听檐这处,她都不知道自己能不能修出个成果来,又能不能谋得一个职位。
他简直就是严师中的严师,而她却不是高徒。
她着实是有些吃不消,她在他这处苦的,连洗澡的时间都没有。
这简直不是鱼过的日子!
…
宋听檐从殿中出来,天边日头极盛。
今日此时都没来汇报功课进度,也不知学到哪里去,脑袋这般大,却进不了半点知识。
他走进殿中,却发现寝殿之中气息不对。
他抬眼看向内殿,静默片刻,缓步往里头走去,果然见一条鱼呆在水盆里头。
尾巴小小,身子大大。
宋听檐站在桌旁,看着水盆里闭目养神,微微摇着小尾巴的鱼,薄唇微启,“何意?”
夭枝闻言当即睁开眼睛,看向他,特意甜甜地唤了句,“师父,你回来了?”
宋听檐居高临下看来,淡嗯一声,“你为何呆在这里?”
夭枝摇着小尾巴,“等你给我洗澡,你先前给我洗澡加按摩很是舒服,我如今习学功课着实是腰酸背疼,有些扛不住了。”
宋听檐沉默几许,看着她这一条小鱼,淡声道了五个字,“变回来,出去。”
夭枝一愣,尾巴都停住了,“为何,往日你不是帮我洗过澡吗?
我都已然习惯,现下自己洗澡着实是有些累。”
“今时不同往日,如今我们要讲师徒礼节。”
夭枝不太爱听。
宋听檐伸手过来,将她的小身板往旁边推了推,在水盆里净了手,剔透的水珠划过他修长的手指,衬得他指节皙白好看。
夭枝感觉他净手的水珠溅到了她的背上,她一时感觉到和往日揉她天灵盖的感觉一模一样,叫她生出了几分舒爽。
她当即往他手旁凑了一凑,头顶上他的手指,退而求其次,“就给我揉揉罢,天灵盖那处,上次很是舒服,也不用你给我洗澡了。”
宋听檐感觉到她的脑袋顶着他的手指乱蹭。
他垂眼看了半响,收回了手,拿过放在一旁的净布擦拭着手,淡声吩咐道,“回自己殿中去,将九重天的规矩抄上三遍,明日递上来给我。”
又抄?
夭枝瞬间愣住,那天规可极多极长,每条都反常得很,抄上一遍,她也可以废了。
她来了这处什么福都没有享到,什么钱也没有赚到,每日就是抄书,读书,看书,背书,这都是什么人过的日子?
她一时间愤而怒起,“不抄,我又没有错,让你揉一揉身子都不行吗!”
宋听檐垂眼看向她,轻淡道,“不许再胡言。”
夭枝看了他一眼,闭上嘴巴,趴在水中垂下眼不理他。
头顶传来他的声音,“还不出去?”
夭枝着实是怨气极重,办差和习学这两件事本就是让人怨气最重的事,她一条鱼自然也好不到哪里去。
她充耳不闻,当作没听见,她今日就准备在这个水盆里窝一天。
功课也不做了,书也不背了,他休想让她去抄书。
下一刻,头顶阴影传来,宋听檐伸手而来,似要将她抓出去。
夭枝跟着他修炼了这么多日,学了这么多心法,多少还是有些用处的,她当即一个翻身,咬住了他的手指。
宋听檐微微一顿,看着她咬着他的食指。
夭枝咬着他的手指,见他看着自己,微微有些发虚,嘴上却没有松开。
宋听檐手往后收,连带着她的小身板都动了一动,却还没有让她松嘴。
他抬起手,夭枝瞬间被吊起,身板也随着他微微抬起的手慢慢往上升起,最后与他平视。
宋听檐高深莫测看了她片刻,道了两字,“松嘴。”
夭枝也来了脾气,咬着他的手指含糊地道,“那三遍抄书免了。”
“不行。”宋听檐平静回道。
不行,不准,不许,她都听出耳茧子了,做了弟子果然没有做先生舒服。
夭枝气得不轻,咬着他的手指闭上眼睛,不做理会。
显然是打算一直挂着。
宋听檐见她半响都没有动静,终究是抬起手,修长的手指微微圈起,在她脑门上轻弹了下。
夭枝感觉脑袋一疼,脑子都有些嗡嗡的,下意识便松开了嘴,猛然往下掉去。
她连忙变出人形,只是衣裳慢了些,没有同步。
宋听檐见她落下,当即伸出手来接她。
夭枝下一刻便落入他的怀里,被他抱了个正着。
她衣裳比人形慢了一拍,如今这般是赤身落在他怀里,肌肤摩擦到他的衣衫,竟带了几丝冷意,叫她不由打了个寒颤。
只是他的衣衫薄,能感觉到他身子的温热滚烫,还有坚硬,和她的柔软完全不同。
夭枝一时愣住,宋听檐将她抱了个正着,垂眼一看,雪白娇嫩的肌肤,一抹殷红一闪而过。
他当即松开,往后退去,却猛然撞上了身后桌案,他下意识伸手去扶,桌上的水盆已然“咣当”一声砸落而下,泼了一地水。
夭枝双脚落地,身上的衣裳顺着光晕浮现在身上,仿佛方才一闪而过的并未出现。
宋听檐却没有抬起眼,垂眼呵斥,“荒唐!”
夭枝站在一旁,瞧着他似乎连仙法都忘了施,否则这一个水盆何须他伸手去扶?
她方才被他看了个正着,到底还是有些手足无措的,只是她觉得他的反应比她还大,好似是她看了他一般。
他这般大的反应,倒叫她心中一小点反应,变得没有太大的感觉了。
她不由安慰道,“往日洗澡的时候我不也没有穿衣服,没事的,师父,我不介意被你看。”
“住口!”宋听檐似听不下去,开口阻止了她,他闭上眼,平静几许,“出去。”
夭枝闻言只能往外走去,颇有一步三回头的架势,“那师父,我还要抄吗?”
宋听檐闻言自始至终都没有抬头再看她一眼,只简短两个字,“不必。”他说完,忽而开口,“以后不许再进我寝殿。”
夭枝看了一眼他的寝殿,肃静沉寂,连床榻之上的颜色都是灰沉庄重的颜色,叠得一丝不乱,颇为禁欲。
也并没有不能看的,她分外疑惑,“为何,我不是入室弟子吗?”
宋听檐似不想再听下去,“出去。”
夭枝有些无奈,他如今对她就这么几句话。
出去、进来、过去、回来,不要、不许、不行……
搞得她很是想一头撞过去,问问他是不是忘了自己往日是他先生,这么不尊师重教!
夭枝又默看了他一眼,宋听檐已经离开她的视线。
她也只得转头出去,不过好在,她得到满意的答案,虽然今日的按摩没有到位,但总算也没有抄书这种无妄之灾。
第96章 还要把我当做他吗?
宋听檐阖目平心静气打坐, 气息流动,运行整个殿中,浑厚祥和。
大殿中, 流云浮地缓缓而动, 如流水一般波澜不惊, 下一刻, 忽然一阵风起,卷起流云, 四处流窜。
他平放在膝上的手,指间微动。
意识快速流转, 思绪渐远。
天光大开, 一卷薄雾绕开蒙蒙雨丝。
山间拾级而上,山门庙前无树, 香火寥寥。
唯一相同的是, 庙门前出来一弟子相迎。
他已变了模样, 声音亦是不同,开口却是温和, “符老先生可在?”
那弟子一愣, 不解看向他,“公子,您找的是我们祖师爷吗,他老人家早已作古, 如今画像正挂在堂中, 您可是来祭拜的?”
他看着眼前陌生的面容, 他从来过目不忘, 脑海中若没有这个人的样子,自然知道没有见过。
他一路而来, 这个山门早已不复往日,如同这个江山已经换了两代皇帝。
他垂眸须臾,“夭枝可在?”
那弟子似更不明白,“你说师叔祖吗?她数十年前便在京都故去,敢问公子可是照着家中长辈的意思来我门中祭拜长者?”
他默然许久,“天下没有神仙吗?”
弟子闻言惊讶不已,“天下怎可能有神仙,公子怕是魔怔了,可要人驱魔,我们这处还有副业,亦有这门路,价格实惠,童叟无欺……”
他还未说完,面前的公子踉跄了一下,他瞧着他年岁不大,至多也就十四罢,却一看便是出身不凡,举止之间少见他们的清贵。
他不由开口劝道,“小公子,雨天路滑,山路不好走,你可在小院住下,等雨停了再走。”
他闻言停下脚步,片刻之后,应允下来。
终究不信寻不到一丝痕迹,可住上了几日,这山门依旧没有他想见的人,此处里里外外早已物是人非,所见之人皆是陌生,更没见过他想要找的人……
数年匆匆而过,青年侍卫顺着宫中台阶快步而上,到了宫殿廊下,低头恭敬进了大殿。
常筠一到殿内,便跪下遗憾回禀,“陛下,还是并未寻到人。”
他坐在案前,如今正是用膳时,桌案上却只摆着清茶团子。
他闻言显然对如此结果了然,并未开口说话,只是看着清茶团子一言未发。
常筠亦是叹息,他年纪少,不知陛下为何执着寻这女子。
听爹爹说,陛下已经整整寻了二十五年。
半载年华,陛下也从少年模样至发间鬓白,如今陛下的身体越发不济了。
可要寻的那女子却永远是那般模样不变,这如何能找得到?
陛下孤身一人,无后宫自然也无子嗣,若是早早寻到这女子,又何须过继子嗣?
他们真是恨不得撅地三尺将那女子找出来,可纵使这般都找不到。
这天下怎会有人二十五年音容笑貌皆没有改变?
这天下又怎会有一国之君找不到的人?
自然不可能。
那便只有一个结果,就是这女子早已不在人世,否则又怎么可能遍寻不见?
可陛下却还是一次一次地亲自去寻,到如今年岁,身子已经扛不住白日上朝,夜间寻人,可还是执意要寻,可每找一次便失望一次,他的病更重了。
陛下看着前面的清茶团子良久,才站起身,缓步走到窗边桌案。
窗子始终大开,入目皆是颜色罕见的盆栽,什么模样的都有,大大小小摆了满园。
可惜喜欢此物的人,却没有出现。
他找不到她,怎么也找不到。
这天下之大,却已被时间洗得干干净净,再也寻不到她的一丝痕迹。
如黄粱一梦,探手为空。
他又如何想不到她这般能力之人,若是还在,又怎么可能不出现……
他时日不多了,这具身体本就薄弱,能让他撑到此时已是抢来的时间。
至此,自是再无相见之日……
他拿起桌上的笔,提笔摊纸,落下二字。
却只余二字,墨间渐深……
他又何尝不知,写这些也不过是安慰自己,她永远都不可能看到。
她既将他的魂魄送到这处,又怎会不知他在何处?
她若是在,怎会不来相见?
她……早就死了……
他呼吸一滞,忽然猛烈咳了起来。
“陛下可要保重身子。”常筠连忙上前,轻声劝道,“陛下,臣再去寻寻,说不准很快就会有消息。”
陛下面容苍白,微微摇头,掌心已是咳出的血,他虚弱一笑,“不必了……若能来,早便来了。”
他无力放下手中的笔,无奈一笑,却是苦意极甚。
先生每每如此,总叫他毫无办法。
他微微垂眼,纸上忽而落了一滴水,水意透过纸张,晕染墨迹。
连同周围的景象都模糊一片,看不清事物。
宫殿之中浮云快速流转,慢慢平下,隐于其下,浮云重聚,缓缓增加覆盖。
宋听檐慢慢睁开眼睛,殿中无声寂静-
夭枝翌日大早,便先绕去天池喂啰啰仙丹,其他鱼兄们也是嗷嗷待哺。
她在一群吵闹声中,喂完了一袋仙丹鱼食,低头看见挂在腰间的小鱼玉雕,一时出神。
真不知为何他都回来了,他们关系却越来越古怪,往日明明这般无话不谈,如今却像是熟悉的陌生人。
她不由摸着小鱼玉雕犯愁。
不远处,一道熟悉身影往这处而来。
“夭卿。”
夭枝闻声有些惊喜,她已许久不见他,“酆卿,你怎来了?”
酆惕见她已修成人形,自然也是为她高兴,只是想到自己听到的消息,还是有了几分凝重。
不过他还是恭喜道,“我听闻你得了大试第一,还做了殿下的弟子。本早几日就想来恭贺你,只是蓬莱仙岛事务缠身,便拖延至此。
我方才还先去了殿下那处,灵鹤仙人告知我你在这儿,我才寻了来。”
夭枝闻言很是欢喜,她摸着小鱼玉雕,有几分面皮薄薄,“其实你不来,我也想去寻你的……”
寻你借点银钱……
夭枝想着便有些张不开嘴,不知该如何开口。
酆惕见她这般,亦是有话要说,他斟酌几番,开口问道,“夭卿怎去做了殿下弟子,可是将……?”将九重天的殿下当成了往日凡间的殿下。
他还未说出来,夭枝已坦然道,“我喜欢他,想日日见到他,索性便做他弟子了。”
酆惕闻言一怔,似有些反应不过来,“你喜欢……殿下?”
“自然。”夭枝有些不解他为何如此惊讶,“我若是不喜爱他,怎会乐意受那天罚,那可是要命的。”
酆惕闻言皱眉道,“你若是喜欢他,怎会做他弟子,不应该想着做他的妻子,得到他这个人吗?”
夭枝连连摇头,她往日还想收藏宋听檐的,如今是真不想了,她只想他好好的,是活着的。
“为何要得到,不都是一样的吗?他想让我做妻子,便做妻子;他想我做弟子,便做弟子,我倒无妨。”
酆惕不解,“如此,你不会心生怨气吗?”
“怎会,我如今只想他好好的,他已经死过一回了,我只想让他欢喜,他喜欢什么我便给他什么,每日欢喜便好。
若是和我再能恢复到往日一般要好便好了。”
喜欢怎会不生怨?
酆惕听着她这话,怎倒是像心爱宠着的猫儿狗儿,因为失而复得便什么都愿意给,宠着任着,只想恢复宝贝猫狗和自己的关系……
他困惑不已,“你是怎么觉得自己喜欢殿下了?”
夭枝想起和她一起吃仙桃的女仙官,她不做说书人真是可惜了,那话间渲染的死生契阔太是感人了。
她说她那个同僚真是爱那个凡人入骨,竟能为他心甘情愿受天罚,这不是爱,是什么?
女仙官当时一把鼻涕一把泪,夭枝也听得入神,连连点头,连仙桃都顾不上吃。
她叹息开口,“我前头那司命不也是为了喜爱的凡人死了吗?
我亦是如此,我听人说,我做到此步,是爱他至深,我觉得亦是有理。”
竟是听说的吗……
酆惕停顿几许,有些说不出话,片刻后,不由摇了摇头,“非也,你山门的掌门,亦或是你的师兄,若是有难,你会舍命相救吗?”
“那是自然,我怎能不顾他们?”夭枝说着一顿,想了想,“这么说来,倒有些复杂了……”
女仙官说的是她愿意和他一起死,说明爱他至深。
那么,掌门师兄若是遇到危险,她也是愿意一起死的,这说明……
她爱掌门和师兄至深……?
这……传说中的狗血四角恋……?
酆惕见她眼睛慢慢睁大,好似慢慢……陷入惊恐、扭曲、恶心、无语、恐惧?
他有些疑惑,但也不至于,因为他放心了,夭卿还是一如既往地不通男女之情……
就像她往日问他,美人计到底谁来施一样。
他本还担心夭枝做殿下的弟子会出事,毕竟天帝这般看重殿下,殿下父亲又这般荒唐,自是不允许旁的女仙靠近,扰乱殿下修行。
更别提是女弟子了,倘若出了什么师徒不伦之事,只怕夭卿的命休矣,殿下亦不会好过。
若是让天帝来,自是诛灭她的神魂,便是符老君来了,也别想救活。
夭枝忽而想起滁皆山说的话,“你见过疏姣了吗,我听闻她亦是神仙,只是一直未曾见到。”
酆惕自也知晓了,“见过了,只是她不是凡间的疏姣了,她乃上古遗族之一的女君。”便是见到了,也不是那个人了。
如今九重天上仙族制重,上古一战之后,数万族只余千族,他们生来为神仙,无需修行。
往日凡人能修仙,从凡人修到神仙虽难,但自然有不少成仙的,且能凭本事往上升,倒也能平衡。
但如今天裂九重,凡人凡胎短寿,自修不成仙,天界又到处都是仙族,族压族,官压官,盘根错节,盘踞一方难动矣。
如此这般,冤事自也是不会少的。
酆惕看了她许久,叹息不已,想着还是提醒道,“夭卿,凡间一场渡劫于上神来说不过是弹指一挥间,根本不足挂齿。
殿下数万年的修行,是天界的储君,未来的天帝,我等万不可及,你可千万不要将凡间的情谊放到如今的殿下身上,这二者可没有一丝关联,否则恐有你吃苦的时候。”
夭枝点了点头,觉得他多虑了,她现下可碰不到天罚的事。
她如今迫在眉睫的是龙王那巨债,这利滚利的,恐怕吃不消。
“酆卿,你那处观赏鱼能兼职吗?”
酆惕不曾想话题怎到了这处,闻言茫然点头,“夭卿若是想来,自然什么时候都有位子,只是不知出了何事?”
夭枝当即坦言,“就是东海龙王那听心镯,我办差时不小心弄碎了,如今欠他银钱……”
酆惕听闻此言,瞬间想起,“夭卿,此凡间差事乃是我们二人一道,所损坏的法器怎能由你一人负债。
且凡间事皆是你忙前忙后,此债务应当我来,我明日去一趟东海,将这债务还了。”
酆卿办事果然牢靠,可惜他如今并不需要断子绝孙,不然这点小忙,她还是能帮上的。
她松了口气,“不必不必,酆卿放心,此债我会还你的,我每日下课,去你那处做观赏鱼还债。”
酆惕闻言一愣,一条小鱼倒还挺拼的。
他见她这般认真,自也是没有拒绝,“也好,这样我们也能时常相见。”
…
夭枝从仙人顶下课,别了酆惕特地下了凡间,买了清茶团子并一壶酒回来。
他们精怪想要关系恢复如初,自也是投其所好,不能亲亲蹭蹭,投喂也是方法之一的。
她回来便直奔宋听檐那处,毕竟这清茶团要趁热才好吃。
夭枝端着清茶团子往大殿而去,这个时辰,他应当在处理政务,储君事宜极多,掌管三重天,自是十分繁忙。
夭枝进了殿,果然见宋听檐坐在里头看折子,殿中空寂,只余他一人。
灵鹤仙人端着公文往外走来,见着她开口问道,“仙子可碰上了酆仙君,他早间特特寻你,还提了不少小玩意儿,我已经让仙娥放到你院中了。”
“见着了,他闲着无事,陪我一道上课去了。”夭枝连连点头,赞赏不已,酆惕果然是在凡间混过的人,还送礼物恭贺她,太客气了。
她喜欢。
灵鹤仙人应声离开,她端着清茶团子,走到他桌案旁,将手中的酒和清茶团子放到桌上,见他未言,不由开口道,“你若是累了,便歇一歇,这清茶团子是你最喜欢的那家而来,这酒我也尝过,可是一绝。”
夭枝实在不知道他如今喜好,因为她真的看不出来,无论是衣着还是吃食,亦或是言行都与往日不同。
她只知他往日喜欢饮酒,也喜欢吃清茶团子。
那如今自然应当还是喜欢的,否则清茶团子这般乡间小食,怎么会名扬天下?
宋听檐放下折子,看向桌前的清茶团子和一壶酒,皆是凡间样式。
他看了片刻,缓缓抬眼看来,“凡间之物何以出现在天界?”
夭枝坦然开口,“九重天上没有这种小食,我亦不会做,恐怕做了,你会不喜欢,便去凡间买了来,就是你以前常去的那处,我这次去,他们生意更好了,味道应当没变。”
宋听檐却开口,“我并不喜欢。”
夭枝闻言一顿,后头的话竟是说不出来了。
怎会不喜欢了呢?他明明应该很喜欢吃的。
宋听檐却看着她,眼中神情格外清明,话间亦是冷然,“夭枝,我并不是凡间的宋听檐,也不喜欢清茶团子,更不喜饮酒。
抚琴品茗、对弈听雨、焚香侯月,我从来没有过,亦不喜欢,你如今都还没有看清吗?还要把我当做他?”
夭枝眼睫一颤,他这话听在耳里,脑中竟是一片空白。
宋听檐面容不改,却无半分温润,清冷如高高在上的神祇,疏离不可近,“凡间一场于神仙来说,不过是过眼烟云一场梦,皆是命簿所写,非我所意,你不必放在心上。
你既拜了我为师,我便教导于你,倘若你没有心思修行,又何必拜我为师?”他缓缓而道,视线落在她面上,“我是你的师父,不是凡间的贤王殿下。
你从头到尾都该想清楚,你是真的想要拜我为师在九重天上修行,还是为了凡间那段历劫之中的人而来?”
夭枝闻言生生顿住,竟是回不出半个字。
他眼中何其陌生,根本没有簿辞的影子。
他看她的眼神,仿佛看一个陌生弟子。
夭枝竟是半响都反应不过来,神情都有些呆滞。
难怪……难怪她总是觉得不对,她总是觉得他很远……
原来是不一样啊……
他行事完全不同凡间的他,连性子都完全不同。
他从来不笑,他不喜风雅之事,自也不会于吃食上金贵难养,他也没有养那些胖乎乎的鱼,自也不会每日定时去喂。
他不逗鱼,不喜玩笑,不爱抚琴,也从不雕刻事物,性子也冷淡。
她一时不知该如何面对如此场面,她第一次这般恍惚错愕。
倘若是宋听檐,他必然能给她办法罢,他那样聪明。
可如今他在她面前,她却再也见不到他了。
夭枝呼吸一滞,心口像是被一只手狠狠抓住,她唇瓣微动,许久才找到自己的声音,“……我知晓了。”
她失魂落魄转身往外走去,宋听檐却叫住她,“等等。”
她转头看去,对上他眼里的疏离陌生,她到如今才清晰了些,为何众人怕他,在他面前皆是安静。
因为他确实就是神明,遥远颇有距离,便是站在他周身都觉出清冷之意,不得沾染亵渎。
宋听檐看向桌旁的食盘,开口道,“此物一并拿回去,我早已辟谷,不吃这些东西。
往后凡间之物不可再带上九重天,此乃天规。”
夭枝见他如此陌生,满心涩然竟是难言,她上前端过食盘,安静退出殿外。
她走出去便没停下来,一路回廊而去,不知到了何处。
走了许久,她才站定在云雾缭绕的仙台之上,低头看着微微发凉的团子。
不一样。
真的不一样了。
她原来自始至终都没见到过簿辞……
九重天上的储君如此繁忙,却特地腾出时间,有此耐心开导于她,已经难得了。
他这般规劝和引导,她如何能不听……
夭枝眼中的光黯淡下来,慢慢垂下眼。
她早该想到的,若是他又怎会说不必介怀,只怕气她都来不及。
她茫然起身往前走去,却迎面碰上了一行人。
当前一人竟是洛疏姣,她不再是凡间的装扮,周身气质高贵,真真正正的仙家模样。
她看见了她,冲她微微颔首,话间娴静疏离,“夭枝仙子。”
她微微点头从她身旁经过,并无叙旧之心,那眼神语态皆如同神女一般,再不是他们初识时,要她算算姻缘的女儿家姿态,也不是凡间那几次磨难,总会哭红眼的姑娘家。
凡间数年就像一场梦,而凡间的洛疏姣只是梦里的人,醒来便不存在了。
所有人都不存在了。
天上一天,地下一年,所有的一切在仙人眼里不过是走马观花,命簿所写而已。
如今只有她一人在过去。
困在其中的,也只有她一人。
她看着她慢慢走远,消失在云雾之间。
手中食盘无力垂落而下,盘碟碎落玉石之上,酒壶砸碎,没入玉阶浮云之间。
浮云散开,继而聚起没去,仿若无物落下。
原来这才是真正的物是人非。
他们明明都在,她却永远都见不到了……
第97章 既然旁人都看见了,那他……
鲲的力量无穷, 夭枝体内不断承继鲲本身的仙力,越加难受,隐隐控制不住之势, 恐要爆体而亡。
一时给她吓得不轻, 要命的时候, 旁的皆不重要, 她性命要紧!
她只得抛开所有杂念,认真修行。
宋听檐确实是一个极好的师父, 他仙力浑厚,修行自成一派, 乃是难得一见的天才, 许多复杂难解的术法在他指点之下,便容易至极, 如此本事, 便是废柴跟着他修行, 也能成良木。
更不必说,夭枝本身就是修行奇才, 虽记忆不好, 但实力总能弥补一二。
有宋听檐时常指点她,她的修为突飞猛进,再没有出过乱子。
在神仙眼里,岁月确实太长, 凡间数年仿若昙花一现, 反倒让她将凡间的一切都淡去了。
时日长久, 竟真像做了一场梦一样, 梦里的人事物早已模糊。
她才明白,原来他们说凡间如梦一场是这般感觉, 如此,谁又会将梦当真?
到如今,簿辞仿佛是她梦里的一个片段,音容笑貌皆因为时间流去变得模糊淡去。
如今她真真切切将身份弄清了,也真真切切将宋听檐当作师父看待,师父所言所教,她从来都听得真切。
在她眼里,是极为敬重宋听檐的。
她的修为突飞猛进,名声传得也极广,所有人皆默认以后储君登基,她会是最得重用的那一个。
她从外回来,抱着一只比她半身高的奇珍异兽角,颇为漂亮,才到宫门口,众门外弟子下课,瞧见她纷纷迎上来,“师姐,你回来啦,可降服了那为祸一方的大妖?”
她将手中的角递给其中一人,“那是自然,这角你们拿去玩罢,莫来扰我。”
众人欢呼雀跃,围着抱着一只大角的弟子,此角乃是观赏物中的珍品,极有收藏价值,瞧着自然是高兴。
夭枝成功脱身,径直进了殿中,等进到殿内,她瞬间收起散漫的笑,表情都颇为严肃。
宋听檐作为师父当真颇为严苛,她在他面前可不敢嬉笑。
夭枝缓步走进殿中,便见宋听檐坐在书案前。
作为储君,这些年天帝有意将手中事务一一交于他,他掌管六界诸事,只凡间便对应了诸多事宜。
夭枝是鲲,多的是力气发不出去,宋听檐时常会找一只吃人的大妖给她历练。
是以偶有妖物作乱,造成轮回紊乱,便是她去捉。
她可是其中的佼佼者,那些妖物见着了她,像兔子见了老虎似的,她也像逮兔子一样一逮一个准。
只是夭枝有些没想到,他似乎忘了凡间乌古族林中的那条蛟,他曾见过的,此魔物留于凡间并不合规矩,可他却从来没让她去收。
不过他既未想到,她自也不会提,那魔物倒也算讨喜,便由着它待着罢,毕竟这么懒的玩意儿,下了魔界那成日打了鸡血一样三日打五架的内卷之地,能活活累死。
夭枝见他处理政事,也早已习以为常,他极为忙碌,平素除了教导她,从来不得闲。
她上前跪在案几旁,拿过早已茶凉的白玉盏,替他斟了热茶,又将茶盏放回到原位。
宋听檐视线都未曾从折子上移开,便开口询问,“处理那只妖可有为难之处?”
“不曾,它不是我的对手。”夭枝认真回道,在他面前自不敢开一丝玩笑。
若是溿幽九岷那俩厮来问,她必定要绘声绘色说一通。
若是往日的宋听檐……她也会,只如今……不一样了。
她垂下眼,下意识坐得端正些,他自来严苛,便是散漫躺着看他也不许,往日那次化人形时衣裳慢了些,他便着女仙教了她数回,终于练成了变回原形都穿着衣裳……
后来她也习惯了穿着小衣裳游泳。
宋听檐闻言轻嗯一声,对于她的表现倒算满意,他伸手拿过茶盏,皙白修长的手指,节骨分明,衬得白玉盏更加贵重好看。
夭枝视线下意识顺着他的手,往白玉镶绣暗纹的衣袖而上,落在他如玉的侧脸上,他周身围绕一股仙意,仙人之姿格外好看,却莫名有一种距离感,叫人不敢多看,唯恐亵渎。
门外灵鹤仙人来禀,有客来访,夭枝才收回视线。
片刻后,殿外一美人进来,身后跟着两名仙娥,举步间裙摆如花瓣而来,随着云雾而来,裙边的流云聚而又散。
夭枝看了眼便收回视线,垂下眼睫,便准备起身出去。
她过来,她自然是要出去的。
因为这位神女,乃是天帝近些日子替未来储君挑的妻子,也是最有可能做未来天后的人。
天帝想来对宋听檐已经满意至极,已有退位之心,将九重天全全交予他手,毕竟天帝确实熬得太久了,原本长子就可交予,却不想生生熬到了玄孙这处。
是以这一个玄孙,天帝看得极重,连妻子人选都是千挑万选的贤德,上古这么多族中,生生挑了数千年。
上古凤族是上古一脉中最为稀有罕见的血脉,此神女乃是凤族女君,无论是血脉还是性子样貌都与宋听檐极为相配,二人可谓是天生良配。
神女如今每每来这处坐坐,喝茶交谈,也是天帝所言的培养感情。
宋听檐并没有反对,他自幼到大从未有一丝偏差,本身性子便是如此端方君子,又是由天帝亲自教导,天帝所有的安排,他都不觉得有什么问题,便是自己的妻子也没有什么不同。
他没有时间去选,也没有心思在这处,娶不娶妻也并无妨碍。
或许在他这处,所以神仙成婚之后的夫妻双修也不过是修行之事,在他眼里也并没有什么羞耻之意。
他无情无欲,无妒嫉无怨恨,太过端正,所以看什么都是平淡,没有一丝情绪,从来都是淡然平静,这才是真正的上神,所有与他皆是无物,皆是过眼云烟。
夭枝安静出去,迈过殿门便听见神女开口,声音听在耳里,似闻仙乐,“殿下安好。”
“安好,仙子安好?”他放下手中的折子,开口回道,一板一眼虽像询问公事,但到底平和,至少没有对众弟子时那般严厉。
夭枝迈出殿门,去了外头,便一路闲逛下去,摘了些仙桃花果,准备去酆惕那上工时,顺道回山门看看,顺便给山下弟子们带些好吃的。
如今她是宋听檐的弟子,掌门可是爱吹得很,只把她吹得天上有,地上无。
她每每总觉得会不会有些太过离谱。
掌门却说她跟着天帝玄孙修行,修得脑子僵掉了,竟然不懂,做过的事不吹一波等于白做这个道理。
她修行这么久,仙力不用来装逼,修来干嘛?
夭枝:“……”
夭枝听此一言如读十年书,大抵也能领悟,这就如同她往日爱在庙门前呆着,听人八卦一般,是符合哲学的一种合理消遣。
因为大家过的都挺戏剧的,听的人都觉得还有人比自己更戏剧,也就平衡了。
又比如吹牛,吹出来发现别人比自己更牛,就不平衡了。
这一来一回,心绪时低时高,活得像个神经病,日子也就有意思了。
夭枝每每都听得忘乎所以,只觉得掌门说得确实有道理,所以她也会吹牛了,她往日在那些弟子面前都是大吹特吹。
只唯一在一个人面前不敢,便是里面坐着的那位。
她随手拨弄了下,桃树上微微翘起的枝丫,也是不太明白为什么明明长着同一张脸,竟叫她态度端正成这样。
可见长成什么模样,并不能阻止这个人给人的感觉,如今他一个眼神便能叫她规矩起来。
“夭枝仙子。”一旁有人唤她,她转头看去,是一位仙娥,似乎是认识她。
她有些疑惑,“你是?”
仙娥指着自己开口,“你参加大试时,我们见过,我当时就在你身旁,你还说你要做洒扫之类的差事。”
夭枝瞬间想起来,“原是你,许久不见,你如今在哪处当差?”
仙娥笑起,“我在洒扫宫,说来也是有趣,我们俩竟掉了个儿,皆与往日的想法背道而驰,你真是厉害,成了殿下的弟子,往后必然是仙途无量,当真是恭喜你。”
夭枝微微出神,因为她拜他为师,是为了见他,可却根本见不到他。
她一笑,笑容莫名有些空,“如今好像还不如去扫地。”
仙娥微微一愣,“怎会不如呢,你这般努力,难道没得到自己想要的吗?”
夭枝张了张嘴,却不知该说什么,便也只道,“你若是不愿呆在洒扫宫,想要一个前程,我这里正好可以寻一个帮手的空位。”
仙娥知道在殿下座下弟子这处,必然仙途无量,是旁人求也求不到的,但她还是摇了摇头,满脸轻松,“多谢仙子,只是我如今与你往日想的一样,在九重天上做这些差事,看云起云落,日月星辰,轻松些也不是什么坏事。”
夭枝听闻此言微微走神,忽听仙娥俯身行礼,她转身看去,是神女出来了。
她身后跟着的两个仙娥站定在远处,显然是她有话要与自己说。
神女见她看来,便往另一处方向走去。
夭枝也无需她多言,转头别了仙娥,便跟了上去,行于她右后方。
九重天上规矩森严,她乃是凤族女君,身份尊贵,她是不能与她并肩同行的。
“殿下偶尔会提到你,我知晓你是殿下唯一悉心教导的弟子,自也是最优秀的弟子,不过短短年岁,便能稳住鲲身磅礴之力。”神女继续走着,却没有转头看她的意思,似乎她早早就观察过她是什么模样,又是什么性子?
“神女谬赞。”她在宋听檐身旁,已沉稳了些许,很是知道少言少错这个道理。
“并不是只有我称赞你,我见过许多神仙都对你赞许有加,他们都说殿下收了一个好徒弟,只可惜……”她话间微停,继续道,“……是女弟子。”
夭枝闻言脚下一顿。
神女也停下脚步,美目看来,“九重天上虽也有男女师徒,但也是年长如爷爷辈,不似殿下这般年轻,便收了同样年轻的你做嫡传弟子。”仙子缓缓开口,娓娓道来,那声音如闻仙乐,从不叫人反感,只是话中意思却已是提点。
“你可曾听说过,殿下往日是在何处修行?”
夭枝略有听闻,只是他从来没有说过,他们之间也只有终日修行习学一事,因为从不对坐相谈,她自不会知晓他的过去。
她默然摇头,神女开口,“我听族中长者说过,殿下自幼便被天帝陛下挑选至太虚真境。
你恐不知太虚真境是什么样的地方,那里自亘古以来便虚幻无物,无声无息,永远是一片混沌,没有仙人能在那处呆得长久,少则几日,多则几月,必然皆是疯魔,便是意志再坚,亦是如此。
可殿下却是自幼便在那里长大,直至成年才被天帝陛下接出来。
他是如何出来的呢?他有兄弟十四人,却不能称之为兄弟,而是竞争对手,他们同住太虚真境,永远都是对手,自然不会手软。
陛下挑出来的人自然皆是翘楚,殿下能胜过其他人独自出来,是何等难事?
他那般年纪少,出来之后便能过上古天雷万劫,是何等的本事。”她说到此处,话间感慨,眼中无不为之骄傲仰慕,“你不知道,天帝陛下是何等严苛之人,能让他满意,立为储君,做万仙之主,殿下又是何等的厉害。”
夭枝闻言心却微微一闷,她知道修行必然不易,可在一片混沌下修行是何等难受。
她往日修行做摆设虽不能动,但每日对着天地万物,还有的是乐子瞧,并不无趣。
他那般自幼处于万物无物的处境下,是何等的无趣孤独,难怪会是这般静的性子。
她不由默然下来,怎得他总是如此艰难,在凡间是,在天界也是……
神女说到这处,郑重看来,“殿下往后是万仙之主,是众仙典范,天界规矩森严,师徒便只能是师徒,绝不能有一丝一毫的逾越。
我观你虽没有无礼之举,可总会无意识盯着殿下的脸看,看着他出神。”
夭枝微微一顿,瞬间想起方才,她好像确实习惯如此,她每每一回来就爱看几眼他的脸,她总以为无人察觉,却不想全看在旁人眼里。
既然旁人都看见了,那他……
他如此修为,自然不可能没察觉。
夭枝心口微微一紧,只觉慌了神。
神女自然也知晓宋听檐并未与她说过此事,“殿下纵容你,可你也得有些许分寸,你乃女弟子,如此难免会遭人闲话,殿下又是储君,名声自不能有万分之一损失,你若顾及他的无极大道,便应当避嫌。”
师徒之间若是有什么不妥,天帝是绝对不会姑息的。
陛下如此看着殿下的教养之事,若出此事,他必然大怒,殿下必然做不成储君,她也必然落得不得好死的下场,总归不是好事。
夭枝停下脚步,“我知晓仙子的意思,作为弟子自不会让师父的名声有损。”
神女听闻她此言,微微颔首,“你明白便好,我知道殿下这般霁月光风,教出来的弟子一定亦是坦荡之人。”
夭枝眼睫微微一颤,眼中视线微垂,也不知神女何时离开,只觉手中仙桃颇为重,她看着空气中一点失神。
“夭枝。”
却不妨身后有人唤她,声音清冷好听,兼带温和之意。
她转头看去,却见宋听檐从殿中出来。
他一身白衣站在不远处看着她,见她出神,开口问,“何事挂怀?”
夭枝下意识低下头,往他那边走去,到了他面前,才低声开口,“并没有。”
宋听檐闻言看向她,须臾之后,他并未再问,而是开口,“莫忘了吃药。”
夭枝微微点头,她体内仙力总有乱窜的时候,为免走火入魔,需要仙丹压制,“我知晓了。”她想起方才神女所言,便开口道,“师父,我已然出师,如今已可安排官职。”
宋听檐闻言自不会有阻止的意思,他步下台阶,缓步往前,“也好,你想要做哪处的仙官。”
她跟着走,开口道,“司命殿。”
她这话一出,宋听檐和她的脚步皆是一顿。
他转头看来,却依旧平静,“为何?”
夭枝垂下眼,自然是司命殿时常外出,她不必总在天界,也免得牵连他。
她认真开口,“我既做过司命,自然是对那处的活最为熟悉,且那处有我往日认识的同僚,与他们一道做事,我也欢喜。”
宋听檐的视线落在她面上,似乎在看她,说的是真话,还是假话?
夭枝只觉压力极大,感觉他的视线落在面上如有实质,叫她一时颇有几分僵硬。
良久,他开口道,“你既想好了,便去罢。”
夭枝当即如释重负,抱着所有的仙桃行了礼,“多谢师父应允,弟子这就去。”这一回,她自始至终都没抬头看他的脸,转身便走。
她转身而去,却迎面碰上拿着玩具而来的容琅,他冲她微微点头。
夭枝行了一礼,看了眼他手上的玩具,有些依依不舍离开了。
她自不敢拿的,宋听檐惯来严苛,虽说这些玩具,总归还是会到她的院里,但她不太好光明正大地拿,显得不用心修行。
灵鹤仙人见夭枝离开,和善开口问,“仙子又要去蓬莱仙岛玩了?”
夭枝闻言认真点头,自然,那债是无穷无尽的。
她自也不好说自己是去赚银钱的,便每每趁着休息之时才去。
她也不知道跑了多少回蓬莱仙岛,这债却还是只还了一点点,观赏鱼这差事真是赚得不多。
还好如今她又要做司命了,司命差事虽危险,但补贴着实多。
“回见,灵鹤。”
灵鹤仙人含笑点头目送,容琅看着夭枝雀跃离开,若有所思,“我记得蓬莱仙岛的少君生得挺俊朗,才能也出众,且得陛下赏识,如此倒也很是相配啊。
你这处恐要有喜事了。”他一边说着,一边转头看去。
却见宋听檐看着夭枝离开的方向,一言未发,也不知有没有听见他方才的话?
容琅看他这般莫名有几分疑惑,明明修得帝王无情道,怎么隐隐约约感觉不太对劲?
他仔细去看,又好像是他看走了眼,他依旧平静。
他不由上前,拿着手中的千里传音拨浪鼓,递过去,“给小鲲宝的玩具,小鲲你既没时间养,不如就放我那养罢,我来了几回总没见几次那乖生小玩意儿。”
宋听檐闻言慢慢抬眼,看了他一眼,下一刻,转身面容平静进了殿。
容琅一脸疑惑,他转头看向身后的灵鹤,严肃道,“你老实告诉我,那小玩意儿是不是离家出走了?”
第98章 姑娘,你认错人了。
天宫高深, 云雾随风缭绕殿中雕龙玉柱,玉柱没入云层之中,高不见顶。
宋听檐步上玉阶, 迈进殿中, 神女已在殿中, 天帝身旁还站着云侍颜, 殿中除去仙侍再无其他人,显然并非公事。
宋听檐缓步上前, “孙儿见过高祖王父。”
天帝应声,“起来罢。”
神女和云侍颜一道行礼, “见过殿下。”
宋听檐微微抬手, 示意不必多礼。
天帝等他入座,除去公事, 开口自是和煦, “今日叫你来是要问问你, 近些时日修行如何?”
“回高祖父,并无问题。”
天帝闻言放下心来, “你从来妥当, 我自然放心,只是修行以至,若突破此关可至无极大道,需得慎之又慎, 你非寻常神仙, 生来便是上神, 以天地之气供养, 修行自然要承担旁人无法承受的风险。
你修行至此,自己应当也知晓, 此大关险极,如此紧要关头,仙力越高,反噬越盛,万莫要分神,功亏一篑。”
宋听檐双手作揖,一言一行皆是规正,“高祖父教诲,孙儿铭记于心,必定静心凝神克服此关。”
天帝微微颔首,看向一旁的神女,显然亦很满意,“今次叫你来还有一件事,听妫昭说,你那弟子与蓬莱仙岛的少君关系极好,每每修行结束,便会去蓬莱仙岛寻他?”
宋听檐闻言慢慢抬眼,看向对面的妫昭。
妫昭冲他微一施礼,面含笑意。
天帝自不太赞同,“你既教导她,应当也是看在眼里的,你每每纵容她屡次前去,她是你座下弟子,传出去总归于你不好。”
天帝自然不允许任何宋听檐有任何行差就错,便是名声上亦不许有细微不妥,他管教的弟子若是与旁人闹出了私德问题,自是会有人拿来在他身上做文章,天界储君盯着的人岂在少数?
更何况储君收女子为徒本就有些议论,如今倒也正好有个由头,天后人选不急于一时,慢慢培养,细细挑选,总归是要选一个最好的。
孙儿周正端方,行止有度,是有史以来最完美的天帝储君,选的孙媳必然也要处处优秀才完美。
至于女弟子,可以先行许人,这般也少了议论口舌。
虽然宋听檐自来行事端正,但储君总归容不得人议论。
“你立身正,行事自有分寸,但弟子还需管教,防范于未然总是好的,如今男未婚,女未嫁,倒不如将你那女弟子许到蓬莱去,早早成婚也算是成全他们。”
云侍颜听到这话,不知为何心中有了几分侥幸,原来便是做了他的弟子,也无法永远留在他身边。
也不知那夭枝如今是什么心情,她早就看出来了,夭枝看殿下的眼神不一样。
那根本不是弟子看师父的眼神。
这远道而来的妫昭必然也是看出来了,所以才会特地来此,无端提到此事,显然是有备而来。
果然是好手段,这般不动声色便在殿下未发觉前,解决了潜在的麻烦。
这般在未发生前便提前解决,想来其他几位上古族的女君,恐怕不是她的对手。
她这般高贵又有雷霆手段,以后应当就是未来天后了,殿下端正,素不管风月之事,最后应当就是与她在一起。
天帝陛下果然眼睛毒辣,选得极相配。
云侍颜心中感伤畏惧,此女往后做天后,有夭枝这前车之鉴,恐怕以后旁人多看一眼殿下,都需掂量一二分寸。
宋听檐闻言依旧平静,似乎也是听进去了一般,“她如今去了司命殿,待下凡办差回来,孙儿会与她说。”
天帝见他如此,颔首放心,“此事你留心便好,不必过于费神,如今紧要的还是修行。”
宋听檐闻言站起身,“是,孙儿明白。”
妫昭与宋听檐一道出来,见宋听檐并未开口说话,一如既往的安静,便率先开了口,“殿下不会责怪我多事罢?
早间我与夭枝仙子在殿外闲谈几句,她心中记挂着想要去蓬莱仙岛的事,我便问了句,女儿家心思隐晦,殿下作为师父,恐怕无从知晓。
这般能让一个姑娘家屡次去寻的男子,便不是心上人,也是极为重要的知己好友。
我本还不确定,可听说夭枝仙子想要去司命殿,司命殿办差皆在凡间,恐怕是他们商量好了,这在凡间一呆便是几十年,他们二人见面岂不更容易,如此虽好,但难免惹人把柄,且耽误下去,总归是误了有情人。
女儿家面皮薄,恐是担心殿下严厉,自也是不敢与殿下说,我便自作主张提了一嘴,还望殿下,莫要责怪。”
宋听檐闻言未看向她,而是平和开口,“仙子所言有理,自不会责怪。”
妫昭含笑微微欠身,自也不好呆得太久,也免得惹了天帝陛下不喜。
殿下心思平稳,于择妻上并没有多少心思,此事还是天帝陛下定音,她自然也要在陛下留给不冒进的好印象。
今次这一遭,也算一举两得,陛下对她此举显然格外赞赏,自也觉得她周到。
陛下想要选的玄孙天后,自然也是要有胆子管,有本事管,要在殿下一朝想岔的时候,及时将殿下拉回来。
这才是陛下这般用心选人的用意,光有贤德有什么用,拿捏得住殿下才是正经。
妫昭离去。
宋听檐缓步而出,玉阶之上,风过衣摆无痕。
玉栏远处云山叠海,闭日遮天,周遭过分安静。
他静站许久,未有声色,浮于地上平缓而行的流云却无端乱走,似气流不稳四处流窜,慢慢乱了平静。
他慢慢垂眼看去,默然无言-
夭枝去了司命殿,女仙官领着她去领了仙牌,算是正式入职。
司命殿很快就有差事派来,毕竟此处人手确实不够用。
原先司命这差事她也算是完成了,虽然把自己弄没了,但助宋听檐完成历劫是真,再者,殿下历劫回来本就是天界的喜事,司命殿头头自不会追究这些,也将此事按了下来,一句带过,免得上赶子找不自在。
毕竟天帝也并未提起她这个司命,自然是不会追究。
夭枝拿着收到的命簿,径直去了司命殿,司命殿的头头是个胖胖的白胡子老头。
夭枝看了一眼卧在云层上打盹的老头,当即上前,“大人醒醒。”
老头睡眼惺忪睁开眼,顶着日光似乎还有些没醒,看见是她,自然认得这小倒霉蛋儿。
他瞬间笑呵呵起来,“怎么啦,小夭枝,可是所管命簿不满意?
我今次可是特地给你找了个轻松点的命簿,这回不会让你这么辛苦了,毕竟你先前确实劳苦功高。”
画饼,地狱级别的命簿她都过来了,如今还有什么命簿能难倒她?
给她涨俸禄才是正经!
他们这些管凡人命簿的,做的事从来都是最累最苦的,远途下凡办差事也就罢了,时常还得自己掏腰包,比如他师兄,比如她。
夭枝开口道,“大人,我的俸禄可不可以涨一些,活累点没关系,我也是有些年限的老员工了,先前那差事办得我是负债累累。”
老头闻言坐起身,一脸为难,“小夭枝,不是我不给你加俸禄,是我们司命殿的开支真是极为紧缺,我也没办法,你做殿下弟子,应当是不缺银钱的,怎得还是这么穷?”
夭枝被戳了心窝子,做宋听檐弟子确实是衣食无忧,什么都是最好的,可是他着实是不食人间烟火,无论是在凡间,还是在九重天上,他对银钱从未多看过一眼。
也是,从来不缺银钱的命,怎会对银钱有概念?
不像她,他们整个山门永远穷海中翻腾挣扎。
他这般谪仙似的,她也着实开不了口,朝他要银钱,让这铜臭之物污了他的耳。
老头见她不说话,又开口道,“更何况你那债,再怎么加俸禄也还不清啊,就认命罢。”他说的极为诚恳,话里全是安慰。
夭枝已经不知道他是在安慰,还是在戳心窝子,安慰到,她有些想把司命殿砸了。
加俸禄无果,夭枝登时就准备下凡去,这天界她是一天都不想呆了。
她如往日一般,按照规矩开了三日整的废话大会,再排队下凡。
这会子,女仙官又和她排到了一块儿,她不由感慨,“真是物是人非啊,你下去可要小心,别着了男人的道。”
夭枝茫然看向她,有没有可能,物确实非,但人还是这个人呢?
她连连点头,自是不会同一个地方跌倒两次。
况且……况且他如今在九重天上高坐呢。
夭枝拿着命簿到了凡间,这一次差事确实简单,不似先前那般杀机四伏,一个接一个的劫。
这次所管凡人是一个穷书生,家徒四壁,两袖清风,和她差不离,不,应该比她更穷些……
穷书生,穷神仙,穷到一块去了,造孽啊……
夭枝下了凡,闻到一阵香甜味便觉得有些肚饿。
夭枝就着香味,找到豆腐花摊坐着等穷书生出现,这书生姓张名子即,家住落街巷,自幼酷爱诗书,年少便中了秀才,奈何性子耿直,得罪了人,乡试之时被人算计,耽误了时辰,只能拖了几年重新考,这一路考上去凭本事做了大官。
是个不错的命簿,除去科考期间遇到了许多不顺的事,后头都还不错,不需她费太多心思,这也算是公费散心了。
此处豆腐花做得倒是有花样,是冰的,入口清甜即化,一口下去热意即消。
夭枝吃了一碗冰豆花,意犹未尽,本想再吃一碗,想想空扁的钱袋只能作罢。
不曾想自己修成了神仙,竟还要过这般苦巴巴的日子,这修仙真是修了个寂寞。
她玩着勺子,到了时辰,张子即便出现了,书生模样,衣着整洁,背着行囊要去赶考。
夭枝当即慢悠悠上前跟着,这张子即是在路上遇到了纨绔少爷,便是他往日得罪的人,虽所幸逃过了折磨,但还是错过了乡试。
她此行要确保张子即在路上确实出了事,但又没有伤及性命,这一劫也就顺利渡过了。
这确实比往日差事轻松许多,夭枝一路上颇为悠闲,折柳采叶惹得一路上的精怪只觉这尊煞神五行缺德,硬生生摘人头发玩,着实可怕。
夭枝一路跟着张子即出了城,便往官道上走,来回也有些人,只是越离开城门,便越偏僻。
远离人烟的路,难免会出事。
夭枝远远跟着,像是过路人一般。
张子即背着行囊赶路,自没有发现,果然走了没多久,不远处的茶棚,有一行人坐在那处,张望这条路,打眼看见了张子即,几个人当即起身,往他那处走去。
为首一人便是那纨绔,气焰极为嚣张,此人青天白日强抢民女都是常事,更别提往日所作所为,张子即就是看不过眼,才和此人有了过节。
夭枝见状往一旁走去,靠在树后等着。
按照命簿所说,张子即这一回会被打折手骨,以至于养伤都耽误了许久。
其实这差事确实不好做,明明知道这是张子即的劫数,但多少听见好人被打,还是心头不爽利。
就像当初知道宋听檐被祖母抛弃一般……
夭枝有一瞬间失神,下一刻,便拿出了特制的耳塞子,塞进耳里,不看不听,掐着时辰再去,也免得忍不住。
夭枝安静等着,几息之后,她转头看去,却惊然发现张子即已经倒地不起,地上还有一滩血。
纨绔及其下人已经没了踪迹,张子即身旁有一人背对着她,手中正拿着匕首,似乎要杀他。
夭枝心中一惊,怎才一会儿功夫,就完全变了一个局面。
“住手!好大的胆子,光天化日之下竟要杀人!”她当即冲上去就要夺匕首。
那人闻声转头看来。
她冲上去,险些撞到他怀里,连忙刹住脚下,抬头对上他的视线,生生顿在原地,连呼吸都停滞了一般。
他看着她,“姑娘?”
耳塞之外朦胧传进他温润的声音,夭枝听不清,只能听见他的声音,清润温和极为熟悉悦耳。
见他衣着清简雅致长衫,身后青山延绵不断,如墨山水渐浓渐深,迎面春风轻拂衣摆,碰到她的裙摆,长身玉立,面容清隽,日头落下,落在他眉眼处,容色潋滟。
她当即摘下耳塞,有些恍惚地开口,“师父……你……你怎么来了?”
可这人显然并不认识她,他闻言一笑,温和道,“姑娘认错人了?”
夭枝瞬间被问住,一时疑惑至极。
他见她未开口说话,俯身扶倒在地上痛吟的张子即,“子即兄,你可还能撑住?”
张子即捂着手疼得冷汗直冒,勉强站起来,“还好你来了,倘若今日不是你,我必然没命了。”
“这是怎么回事?”夭枝看着他开口问,视线落在他手中的刀上。
张子即见她看着他手中的刀子,明白这位姑娘是误会了,“姑娘莫要误会,我是遭到歹人报复,正巧遇到我朋友在此,与我一道驱散了恶人,他这匕首是从歹人手中夺回来的,是歹人受了伤,并非是我。”
这般她明白了,可……可命簿中并没有多一个人出来相救,只是有一商队路过,吓退了那些人,这才救了张子即的性命。
且这人和宋听檐一模一样,不,应该说和往日凡间的他一样,皆是眉眼温润,并不疏离难近。
她看向他,这分明就是他,虽温和许多,但哪还有人生得与他一模一样的?
难不成他又要下凡历劫?
不可能,他即便要下凡历劫,也应当是从出生时起,断没有无端端便在凡间凭空出来的,那是会扰乱命数的,所以这绝对不可能。
况且,他已经历完劫,又怎么会再下来?
那人扶着张子即在一旁茶棚坐下,茶棚老板见这般情形也是吓得不轻,不过还是转身拿了药箱来。
他上前接过,温和有礼,行止有度,“多谢掌柜,可否倒一些热水。”
“好好好,客官稍等,我去打水来。”掌柜忙去打水。
他谢过之后,打来药箱,拿了木棒取膏药,在布上慢慢抹匀,这般安静无声,举止有度,赏心悦目。
夭枝看了他许久,他也未言,只是任她看着。
她实在有些昏了头,这般看下去竟觉又看见了簿辞,她只觉自己生了幻觉,看向坐着冒冷汗的张子即,“你怎认识他的,他从何处来?”
张子即闻言微微疑惑,看了一眼身旁人,那人也停下动作,看了过来。
二人显然都奇怪为什么人就在面前,她却不问本人。
不过,张子即还是如实开口,“姑娘,这是我的好友,与我乃是同窗。”
那人亦看向她,似觉生趣,微微笑起,“姑娘莫要担心,我并非歹人,在下家住童村巷,如今尚在温书,准备乡试。”
夭枝微微一顿,有些恍惚,难道这世上,真的有生得一模一样的人?
便是真的有,言行也会这般像吗,比他自己还像?
他衣衫清简,不复往日衣着,却不减半分风度气派。
她随着他将张子即送回家中,张子即因为错过乡试红了眼眶,他开口安慰,“子即兄不必介怀,不过是科考,以你之能,又岂用担心,如今科举严明,有才之士自不会被埋没。”
他这般一说,倒叫张子即平和了许多,亦没有再萎靡不振,连连开口道谢。
张子即看向夭枝,“萍水相逢,承蒙姑娘心善,一路相送,我家徒四壁也没有什么东西能报答姑娘,着实惭愧。”
夭枝还在恍惚之间,她直勾勾看着这人,一眼不错的。
她想从细节中观察出有何不同。
可是此人一举一动,一颦一笑都像极了他。
若不是宋听檐那日是在她怀里断的气,若不是他已经历劫回到九重天,她都要以为自己只是做了一场梦,他们二人还在京都。
他似乎感觉到她一直看着,微微垂眼轻咳一声,才慢慢抬眼看来,似在提醒她。
张子即见状也不意外,毕竟淮之容色惑人,不笑都招姑娘家喜欢,更别提这般一笑。
夭枝这才反应过来,张子即在叫自己,才将视线从他脸上收回来,看向张子即,“公子不必客气,我想任何人遇到这种事都不会置之不理,公子好好养伤便是报答。”
夭枝别过张子即,跟着此人一道出来。
他走出几步,见她依旧跟着,便停下脚步看向,温和开口,“姑娘何故跟着我?”
她再忍不住,急声开口问,“你叫什么名字,家中几口人,又是何处而来,住在哪里?”
他若是凭空出现,必然是没有确切住处及身份的。
他闻言笑起,显然习以为常女儿家冲上来便问名字,并未觉得冒失,而是开口,温和有礼一一作答,“在下名唤宋淮之,自幼家中遇祸,只余我孤身一人长大,是边州人士,从边州而来已有三年,如今住在童村巷,是镇上的教书先生。”
夭枝错愕几许,这么说来,他就是凡间人……
“你也姓宋……?”
他自是不明白她为何这样问,只是不相熟,便也不多问,只道,“姑娘为何一直看着我?”他对上她的视线,伸手摸上自己的脸,温润雅致,端方君子,“可是我脸上有什么?”
夭枝微微眨了眨眼,只觉眼中冒了湿意,她连忙收回视线,声音竟有些不稳,“只是……只是觉得你很像我认识的一个故人。”
他轻轻哦了一声,慢声道,“如此吗,竟有人长得像我?
不知他是姑娘什么人?”
他这样问,就好像一切都没有变,他们还像往昔一般说笑。
她鼻间一股酸涩,眼眶瞬间湿润,“是我许久不见的好友。”
宋淮之闻言微微笑起,“原是朋友,有姑娘这样仗义的人做朋友一定是件幸事。”
夭枝忽然不知该说什么。
她眼睫猛然一眨,连呼吸都乱了,她匆忙抬眼看了他一眼,根本无法平静心绪。
她当即转身,匆忙扔下了一句话,“我……我还有事,先走了,公子自便。”
…
她匆忙回了九重天上,竟不知为何就赶回来了。
她只是想确定一件事,她当即快步往前去,到了殿外,却发现这处异常冷清。
夭枝本打算直接进殿去,却碰上了灵鹤,他见她亦是疑惑,“仙子怎么回来了?”
她一边说,一边往里走,“我有事,回来问问师父。”
灵鹤闻言微微皱眉,上前拦道,“仙子,殿下修行关头,不可有人打扰。”
若是往日,她必然不会再进,可是今日,她一定要进去。
“我问完就走。”她说着推开他拦住的手,径直往里面走去。
灵鹤见拦不住,便也跟了上来。
如今天色渐沉,便显得此处越发孤寂,竟然还觉得冷,往日有他在,仙力自运行此处,连水中都是温热的。
她不解,“怎这般安静?”
灵鹤自开口回道,“殿下喜静。”
夭枝问得自不是这个,可是感觉不太对。
只感觉一事不好言说,她便已不再开口问。
夭枝上前,到了殿门廊下,在门外站了片刻,才独自推门进去。
殿中安静得像是没有人在,也没有光亮,只有外头月光笼罩而下。
夭枝进去以后,殿内竟比殿外还要安静,那玉石地面都透出一丝寒意,走在其中都不自觉感觉到了冷意。
地上流云虽依旧缓慢,可却是没有方向地起伏流动。
夭枝一步步进去,便看见宋听檐站在不远处的窗旁,看着窗外月色。
他乌发未束,竟是难得披散下来,只穿一身单薄衣衫。
夭枝再往下看去,他竟是赤足站在地上,长身玉立虽不减清冷玉姿,却是难得狼狈。
她在九重天以来这么久,从来没有见过他这般衣履未正。
夭枝见他真的在,一时说不出心中感受,原来天下真有这么像他的人。
她不自觉压低脚步声,走进几步,微微启唇,半响才轻声开口,“师父。”
宋听檐似乎不意外她回来,闻声侧首看来,容色依旧清隽惑人,眼中却是她看不懂的复杂,竟像是在凡间她要杀他时,那复杂之感。
他看着她一言未发,亦不问她怎么突然回来。
夭枝等了许久,终是开口,“师父,你怎么了,为何不着鞋履?”
宋听檐闻言未开口,终是开了口,“怎么回来了?”
夭枝微微一顿,没将这古怪之事告知,她看向他,心绪颇乱,“我需得下凡办差,恐有几十日才回来,特地回来告知师父。”
宋听檐赤足走回,长袖衣摆垂地,流云拂过无痕,只淡道了一声,“好。”
夭枝见他这般,自是送客的意思,毕竟往日他从不许自己进他寝殿,修行时,亦是指尖都未有触碰,行止永远有度,更不可能让她看见他这般衣冠不整的样子。
她再呆下去,确实于礼不合。
她当即垂眼不再看,“师父,弟子告退。”
宋听檐嗯了一声,殿中无声。
夭枝看着地上流云渐渐平稳,缓缓聚起,慢慢流动,才放下心来。
他如此只怕是修行所致,他所修道法难如登天,不是她能参透,自也不好耽误。
她安静无声退了出去。
只留殿中一片寂静寒凉。
第99章 姑娘只记住了在下的住处?
夭枝出来之后, 依旧困惑,他既在天界未下凡,那必然不是一个人。
既不是他, 那怎会有这般一模一样的人, 这言行举止都一样, 叫她如何不疑惑?
她走出宫殿, 却还是觉得寒凉,不由转头看了眼紧闭的殿门, 这一片天皆有他仙力运行其中,往日皆是温和浑厚, 如今却感觉到寒凉, 着实让人不安。
方才瞧着似在与本心对抗。
他如今最后一重大关,着实危险, 莫不会修岔了罢?
不过他心如此静, 从来无波澜, 应当不至于如此。
她有些不放心,转头看着守在殿外的灵鹤, “我这些时日皆在凡间办差, 倘若他有什么事,仙人请务必告知我。”
“仙子放心,我自会守着。”灵鹤闻言颔首。
夭枝最后看了一眼仙殿,驾云而下, 去了地府。
司命殿那处的命簿, 同为仙官自有规矩不能查阅, 能查线索的便只能是地府人户簿。
地府是不允许随意进入的, 免得生乱,只是她如今总要弄清楚些。
走过荒芜寂寥的黄泉路, 一路上荒无人烟。
等到了路尽头,鬼差拦路,她还未开口烦请通融,下一刻,鬼差便看到她腰间挂着的小鱼玉雕。
他们相视一眼,便有人进去通传,片刻功夫,一人头戴软翅纱帽,执笔而来,“仙子里头请。”
夭枝有些意外,她本以为要费些唇舌才能进这般秘密单位,却不想还未开口说话便进来了。
她一时疑惑,“我未说明来意,为何容我进来?”
判官看了一眼,她腰带上挂着的小鱼玉雕,“殿下弟子早已久仰大名,来访岂能拒之?”
夭枝闻言这才明白过来,果然她抱了条好粗的大腿,难怪掌门成日吹来吹去。
“有劳大人,我此行是为查一个人。”
判官闻言引着她往前,周遭几道场景变幻后,在一巨大书殿前停下,“仙子所看何人?”
“边州人士,宋生,宋淮之,三年前西上,落居童村巷。”
判官手中笔一挥,一本簿子便飞到她面前,自行翻开。
里头写的和宋淮之说的一般无二,此人确实在边州长大,连家中几口人都写得明明白白,正如他所说,家中遇祸,他独自长大,随后他离开边州,一路西上,做了教书先生。
这人户簿是做不了假的,必是真真正正有此人。
此人显然和宋听檐并无关系,毕竟他一直在凡间生活。
只是他们二人长得太像,让她一时半会儿不敢去凡间。
她盯着人户簿若有所思,不由喃喃惊讶,“怎么会有生得一模一样的人?”
一旁的判官见她这般说,才知晓她原是疑惑这些,“仙子不知,这天下之大,无奇不有,凡人无数,自然会有长得一模一样的人,有时还不止一个,好几个都未可知。”
夭枝转头看向他,“便是言行举止都一样?”
判官飞速转着手中的笔,“自然有,便是连生辰八字,性情喜好都有一样的,仿佛同一个人,仙子无需为此纠结,此乃众生相,这凡人嘛,性子喜好无非就是那几种,大同小异,多了自然也就重复了。”
夭枝这才合上人户簿,若要这般说来,那可真是千万分之一的运气了,毕竟宋听檐那面皮气度着实罕见,天下能出现一模一样的真是不容易,但……也不代表不会有……
或许总归是有些许不同,只是她匆匆一面,并没有看出不同之处。
夭枝将手中的人户簿还给判官,“多谢大人通融。”
判官伸手接过,“仙子客气,往日那司命老头下来时偷偷说过,你先前可是殿下的司命,往后若有事皆可来寻,我等自然都是有求必应。”
夭枝微微垂眼,几许落寞,“都是凡间的事,回到天上便不作数了,我如今只是他的弟子。”
判官闻言疑惑,不明白她这话什么意思。
这般不是应该更亲近了吗,难道还不如在凡间时亲近?
…
夭枝从地府回到凡间,如此奔波,凡间已经一宿过去。
天边刚泛起鱼肚白,街边巷口早点铺子泛着热气,长街上已有来往贩夫走卒,虽并不多,但也格外热闹。
清晨的风吹来,带有一丝凉意,却又叫人清醒了几分。
夭枝站在街上,看着街旁湖水碧连天,偶有清风拂过湖面,带来几缕清茶花香。
她缓步往前,本是要去看看张子即如何了,可脚步却停在了一处巷口。
童村巷。
他昨日说过他住在此处,她虽记性不好,可他这般说,她便不自觉暗暗记住了。
她看了一眼巷口,槐树以墙而栽,青石板而去,巷子宽敞,有孩童嬉笑跑过,早点铺子开在巷口,热气腾腾。
夭枝不自觉走进去,才走几步,便见有人说道,“宋相公,早起去教书啊?”
“是。”清润好听的声音传来。
夭枝心中一紧,抬眼看去,真是他。
他似刚从家中出来,清简衣衫,通身无一装饰,却格外雅致出尘,手中还拿着书,缓步走来。
夭枝见着他瞬间心中一慌,当即背过身去,面向墙壁避开他。
她看着白墙,听见人越走越近,只觉度日如年,他缓缓走近,总有人与他打招呼,他温和回道。
一路而过声音越来越近,她的心跳越来越快,屏住呼吸等着脚步声从她身旁经过,慢慢走远。
她心跳才慢慢平稳下来,也不知为何看到他,便像真的看到他似的,叫她好生手忙脚乱。
好在是没正面碰上。
“姑娘?”
她正面着墙发呆,听到这一声清润悦耳声音,极为熟悉。
她瞬间愣住。
他怎么去而复返了?
夭枝闻声微微转头看去。
他果然站在不远处,看着她温和道,“姑娘,好巧。”
夭枝只能面向他,不自觉开口解释,“我是来寻张子即的,想问问他科考事宜,我家中哥哥也要科考。”
宋淮之微微颔首,他看了她一眼,“可姑娘昨日不是去过吗?子即兄并不住在这里,住在这里的是我。”
夭枝心中一慌,当即道,“我忘记了是哪处,所以来寻你。”这话是真,她真没记住张子即住的巷名,还得翻翻命簿才能想起来。
他轻轻哦了一声,明白过来,话间一笑,揶揄道,“姑娘记不得子即兄的住处,却记住了在下住在哪里?”
夭枝面上一臊,瞬间烫得厉害。
此人瞧着温温和和的,当真是有点过分,怎就非要揭穿开来。
她一时不敢对上他的视线。
他倒没有再说什么,而是道,“在下带姑娘去罢,子即兄在养伤,若要见他,得去他家中。”
夭枝当即摆摆手,勉力将视线从他面上移开,她如今有些分不清,实在长得太像了,“不必不必,我还是等他伤养好先罢,便不耽误宋相公时辰,你早些去私塾罢。”
他闻言倒也没有勉强,微微颔首,有礼有节一笑,“既如此,在下便先行一步了。”
“好。”夭枝轻声应了一句。
眼前阴影移开,她瞥见他的衣衫一角消失在视线里,才敢抬眼看去。
他已缓步往前走去,那身影几乎与他一模一样,叫她已然分不清今夕何夕。
夭枝当即收回视线,晃了晃头,试图让自己清醒。
他们只是长得一样,但总归不是一个人。
他,在九重天上呢。
夭枝微微垂下眼,轻轻叹出一口气,这处山清水秀,倒是个好地方,她今日得找个合适的落脚之地,这样也好办差。
她看着前头青砖黛瓦,正琢磨着,忽然听远处扑通落水声,接着便是一阵惊呼喧闹。
转头看去,便见远处桥上围了许多人,似乎有人落了水。
桥上有人惊呼,有人探出头去看,皆是慌张惊乱。
夭枝张望过去,下意识看了眼远处,竟没有他的身影,他方才去的方向就只有这一条路,抬眼可见,他便是飞,也不可能这么快消失在视线里。
难不成?
她当即视线下移,看向石桥下水面,那处已经只有水花。
她疑惑之间,脚下已然快步往前跑去,却听街上人神情惊惧讨论道,“宋相公只怕是得罪了人,我眼睁睁瞧着他被几个人推下去。”
“难怪没人敢下去救人!”
“这谁敢下去救啊,前脚救了人,只怕后脚就害了自己的性命。”
“宋相公好像不会水,那岂不是要……”
一旁妇人当即伸手捂住嘴,吓得面色苍白,似乎不敢多言,“别说了别说了,罪过罪过。”
夭枝听在耳里一时生急,当即往前而去,快步跑上石桥,她挤开人群,看见湖面上飘着几本书,心口瞬间提起。
她当即上了桥栏,却有人伸手拽住她的手臂,扯住她不放,声音如沙砾磨过,阴翳吓人,“姑娘,湖水深冷,下去恐会有伤性命。”
夭枝转头看去,却见身后围着的人皆五大三粗,目露凶光,言辞之间满含威胁之意,乃是穷凶极恶之徒。
夭枝神情一冷,“凭你们,也能拦我?”她一抬手,手间轻飘而去,力道却极大。
那人被她一把推去,直接往后摔去,连带着身后人一道摔倒在地。
周围人惊呼一片,当即散开空位,不敢碰之。
周围的帮手相视一眼,当即面露凶相,扑上前来抓人,却一道扑了个空。
夭枝已然一跃而下,跳入水中。
春日还有凉意,跳下便觉温凉柔软水意围绕而来,好在她如今在水中来去自如,下水不过片刻,便在水中看见了慢慢下沉的人。
果然是他!
她当即快速游去,伸手拉住他往上游去,游出水面。
等拉着他游到岸边,岸上已围了许多人,却没有人敢伸手搭一把。
夭枝将他拉上来,他呛了不少水,低咳几许,乌发浸湿吹落而下,越显眉目殊色。
她抬眼往远处桥上看去,方才那些凶徒已经不见踪影。
一时心中微沉,她以为此地山清水秀,民风淳朴,却不想有不同于京都暗处的凶险,这般白日众目睽睽之下,竟都敢杀人。
她想起张子即命簿中所写,这处天高皇帝远,乃是乡绅独大,官府都管制不住,明目张胆行凶都敢,可见其张狂。
夭枝看向身旁的宋淮之,他一介文弱书生,玉面苍白,凡人落水,难免是有些受冷虚弱的。
她起身去扶他,“我先送你回去罢,你衣衫都湿透了,恐惹风寒。”
宋淮之随着她的搀扶,慢慢站起身,“多谢姑娘。”
夭枝感觉他好像是受了内伤,一起来就微微咳嗽起来,整个人都有些站不住,往她这处压来。
她只能揽上他的窄腰,花了点力气才扶住,他比她高上许久,着实是有些沉。
她扶着他出了人群,往街边的巷口走去,一路往巷子里走去,青石板路渐深渐宽阔,青砖黛瓦尽头,便是一面清澈河水,岸边柳树条垂下,繁花开尽,入目春色。
夭枝扶着他往前面走去,看向前面唯一的古旧院子,“是这里?”
宋淮之微微颔首,“是。”
夭枝扶着他往前走去,步上台阶停下,发现院门竟没有落锁。
宋淮之已然推开门。
“你竟不锁门吗?”凡人外出可是少有不锁门的。
“家中无贵重物件,自不必锁。”他并不在意,推开门兼带着轻咳,似乎身子有些不适。
她看着他,只觉他像是受了内伤,便伸手而去,欲要替他把脉瞧瞧。
正摸到他的手,他却抬起了手,似有几分意外,“姑娘想做什么?”
夭枝手顿在原地,她忘了凡人讲究男女授受不亲。
她这般话不说一句就摸过去,活脱脱趁机调戏。
她当即开口,“……我见你身子不适,只是想替你把把脉……”
他看过来,也不知信了没有,他一笑推辞,“在下身子并无妨碍,姑娘进来喝杯热茶暖暖身罢。”
夭枝:“……”他好像没信。
话都说到这处,夭枝自然也没有推辞,她跟着他进去,这处小院倒是颇为干净雅致。
和他给人的感觉一样,院中虽小,却五脏六腑俱全。
夭枝到了院子里,便没有再进去。
宋淮之径直进了屋去,片刻后,取了一身干净衣衫出来,“姑娘先进屋换衣罢,只我此处没有女子衣裳,只有我自己的,还望姑娘莫要见怪。”
夭枝看着他手中的衣衫,一时有些恍惚。
“姑娘?”
夭枝这才收回了恍惚的视线,“你客气了,我并不需要换衣,安全将你送到就好,如此,我便先告辞了。”
“不知姑娘如何称呼?”
夭枝转身要走,听他问,她转身看去,“夭枝。”
他站在院中看着她,温和一笑道,“夭姑娘若是这般出去,便是宋某之过了。”
她听到他称呼,已然愣了神。
她微微一顿,恍惚之间顺着他的视线低头看去,湿透的衣裳贴在身上,越发显出婀娜身姿。
她抬眼看去,他已然收回视线,似乎不敢多看。
他们精怪自然不讲究这些,只是入乡随俗,话都说到这处,她也不好推辞。
她往他那处走去,伸手拿过他手中的衣衫,“多谢宋相公。”
他眼帘微抬,视线而来,落在她面上,轻道,“姑娘客气。”
院中很静,夭枝拿过他手中的衣衫,进了屋去,屋内摆设简单,一旁书架,一旁卧房,竟有淡淡檀木气息传来,清简雅致,连手中的衣衫都给她熟悉之感。
叫她都有些不知所措,她快速换好衣衫,他的衣衫给她很大,她折了几折才勉强能穿。
她打开门出来,他也已在旁屋换好了衣衫出来。
他这处院子倒是不错,门庭有树,院内院外景致都极好。
宋淮之热了壶茶,缓步走来,将倒好的茶递来,“湖水寒凉,热茶可暖身。”
夭枝不知只觉颇为熟悉,她上前接过他递来的茶盏,在石桌旁坐下,端着茶盏抿了一口。
茶中浅出清甜桃香,在口中回味,她一时愣住,心中微惊,看向他,“你……你这茶……”
宋淮之闻言看来,似乎不解,“怎么了?”
她停顿片刻,压下心中讶然,看着他越发疑惑,她指着手中的茶,“这茶味道少见,不知何处而来?”
宋淮之抬眼看来,温和开口,“此处乃茶乡,漫山遍野都是茶庄,这样的茶谁家都有,并不寻常。”
夭枝微微一顿,垂下眼来看着杯中的茶叶,有些说不出心中滋味。
原来往日难得一见的茶,如今已是寻常,凡间往昔已经过去太久了,处处皆是物是人非。
反倒是这凡人,更像他。
她想起方才那些歹人,恐怕不会善罢甘休。
“不知那些人为何要推你下水?”
宋淮之闻言微微垂眼,端起茶盏轻品,茶香而来,茶间热气氤氲他如画眉眼。
他并不在意道,“此处乡绅所行不端,昨日夭姑娘也看见了,他们打折了子即兄的手。
我实在看不下去,便一纸诉状告到了官府,可惜并无任何消息。”
夭枝听闻此言瞬间想起,张子即那命簿里确实有一位友人宋生替他申冤报官,鸣不平。
她一时再无半点疑惑。
只是不曾想到他胆子竟这般大,一介白身,且不通武功,竟敢这般所为,也不怕报复。
且如今生死都走了一遭,可瞧他样子却是半点都不怕,如同他一般……
夭枝心中一顿,呼吸都有些止住。
她慢慢抬眼,视线落在他身上,他闲靠倚椅品茶,一举一动优雅闲适,和他极像。
夭枝有些恍惚,当真是一模一样,连神态和动作都这般像。
他抬眼而来,见她看着自己,也任她看着,只是身上似乎不适,他以手环圈捂在唇旁轻咳几声,似乎才勉强压制下去。
夭枝见他面色微微苍白,有些担心,毕竟落水应当不会如此难受,“你……可有何处不舒服?”
他闻言一笑,“只是落了水有些冷。”
夭枝闻言也没有多想,点了点头,“还是要好好养着。”
宋淮之闻言颔首,“夭姑娘关切。”
夭枝听他这般温润轻和,呼吸都微微一起,看了他许久,“相公今年多大?”
他闻言一笑,“已然二十。”
二十。
簿辞他没有活过二十……
夭枝有些失落,不由多看了他几眼。
此人倒是温柔,也颇为听话顺从。
他并不在意她盯着他的脸看,而是开口问道,“先前听姑娘说,我与你的朋友很像,不知他叫什么名字?”
夭枝微微垂下眼,低声说出许久都没有说过的字眼,“簿辞。”
宋淮之听闻此言视线落在她面上许久,眉目含叹,“这个名字不错,只是轻薄了些。”
夭枝闻言瞬间失了神,她声音很轻,有些喃喃自语,“确实轻薄……”
因为他早早便没了……
她抬起头,不再多想,站起身,“既送了你回来,我便先回去了。”
宋淮之微微颔首,起身相送,“今日还要多谢夭姑娘救命之恩。”
“宋相公不必客气,今日这情况便是谁见了都会救的。”
“夭姑娘,我姓宋,表字一个卿。”
宋卿……
还挺相称他的,很好听。
夭枝慌忙出去,心中却有一丝连自己都不易察觉的窃喜。
实在太像了,像到她以为回到了当初,他如今真是极少会笑,叫她都已经忘记他笑起来是什么样子了。
她欣喜之余却又感到几许复杂,复杂到自己都难以言说。
她默然无声走出几步,忽而想到,他方才的意思,是要她以后唤他表字吗?
宋卿。
这个表字取的倒是好生亲近。
第100章 我缺一位夫人。(二更合一)
夭枝出来后, 回头看了眼院子,总有种不真实的感觉。
她默站片刻,便径直去寻自己的落脚处, 花了小半日挑选, 总算找到了心仪的地方。
宽敞又舒服。
接着再慢悠悠晃到了张子即那处。
按照命簿写来, 这些时日, 他倒是没什么危险,毕竟已经打折了手, 那群歹人应当还是会去对付他的友人宋生。
也就是宋淮之。
是以她也无需太过担心这处,只需按时巡逻绕上一圈便好。
她走到张子即墙角这处, 轻松攀上树看了眼里头, 张子即正坐在屋里看书,清秀面庞略显苍白, 一只手高高吊起, 并不能动。
天可怜见, 都这样了还在读书。
他不成才谁成才?
她若现在还在九重天上,倒也没什么两样, 整日被他逮着背书念书, 习学仙法。
她实在记性不好,便三天打鱼,两天晒网。
溿幽总让她小心点儿,免得被殿下骂着, 其嘴甚是歹毒。
可宋听檐一次都没有骂过她, 偶尔会在她晒网时, 默然看她许久, 薄唇微动,却终究没有说她什么。
是以歹不歹毒, 她也无从得知。
只知道如今她不用再学清心术法了。
她攀着树看了几眼,便一跃而下落了地,这差事确实如司命老头说得一样,格外轻松,都叫她有些无所事事。
她一时间不知该做什么,忽然又想到了宋淮之。
也不知他这个教书先生教些什么,倒叫她好奇。
夭枝打开自己的乾坤袋,取了一身衣裳换上,又将他的衣衫叠好包好。
出了这处巷子,就近问了一旁卖绢花手帕的妇人,“请问宋卿相公教书的学堂在何处,又要往哪条路走?”
那妇人还真知道宋淮之,打量了她一眼,替她指了路,便又开口问道,“不知姑娘寻宋相公有何事?”
夭枝提着手中小鱼形状的布袋,“我有东西要给他。”
妇人闻言似乎不需多问,就知道是要给什么东西。
“宋相公可是我们这处远近闻名的才子,生得又是一表人才,风流倜傥,不知多少闺中小姐倾慕,你这东西恐怕是难给出去。”
夭枝听闻此言看了眼自己的小鱼布袋,她倒真将此人当成他了,都忘了他们也不过是一面之缘罢了。
怪就怪他这张脸很容易让人自来熟。
她沿着妇人指的方向一路而去,果然在杨柳岸边找到了学堂,还没走近,便听到里头朗朗读书声传来,倒是颇为热闹。
她提着小袋慢悠悠走近,学堂开了窗子,院子里一棵枣树立着,春风拂来,抽出嫩绿新叶,在风中微微摇动。
夭枝走到廊下,本想将布袋放在门口便走,却发现他教的原不是稚儿。
她走近,下一刻,读书声静下,便听到他的声音从学堂中传来,温润平和,讲得是治国策论。
各中例子信手拈来,竟全不是纸上谈兵。
夭枝抬头往里头看去,见他长身玉立桌案前,皙白修长的手握着书。
她听着他这般娓娓道来,一时生出几分疑惑。
这宋淮之这般厉害吗?
可惜她不知晓他的经历,手中也没有他的命簿,否则必然要看上一眼。
她为此特地翻阅过张子即的命簿,后头张子即去了京都做官,年迈时回乡和他见过一面,也只是匆匆一面。
是以她只知道宋淮之是寿终正寝,至于他的人生如何,她并不知晓。
难道也非池中物?
可若是如此,他又为何不去京都?
她正疑惑想着,才察觉学堂里头声音静了下来,只余窃窃讨论声,似乎已经不再上课了。
她抬头,正要扒着窗子往里头看去,却瞥见眼前一片衣摆。
她慢慢抬眼看去,便见他站在她面前。
他手中卷着一本书,似乎站在这里,看了她有一会儿功夫。
夭枝对上他的视线,只觉身旁春风拂过,院中枣子偶尔一颗砸落在地滚近。
夭枝有几分尴尬,她直起身寒暄道,“好巧,宋卿相公,又见面了。”
他见她抬头看去,视线落在她手中提的布袋上,一笑,话间揶揄,“看来我与姑娘缘分匪浅。”
夭枝有些面热,这话怕是瞒不了他,毕竟早间刚见过,这会子便又碰到,可不就是她悄悄跟着他了吗?
她将手中的布袋递到他面前,“我其实就是来寻你的,这是你的衣衫,还给你。”
他伸手接过小鱼形状的布袋,似觉可爱,“多谢夭枝姑娘,不知可否等我一等,你的衣物还在我那处。”
夭枝就知道他喜欢,毕竟他们性子如此像。
在九重天时,宋听檐也时常看着她从小鱼布袋里拿书出来,落课又看着她把书装回小鱼布袋,每次神情都算得上柔和。
她摇了摇头,“不必了,我有很多衣裳,很够穿。”
他闻言看了过来,温和道,“那夭姑娘是要走了吗?”
夭枝看着他,竟有些不愿意走,步子都迈不动。
他一笑,“一道回去罢,来回奔波总是辛苦,先坐下歇一歇。”
夭枝闻言便点点头,反正差事也闲,便顺着他的安排,“也好。”
夭枝等着他将后半段课讲完。
她坐在廊下摇椅,听着他的声音,一时只觉清风几两,颇为闲适。
等到课上完,他走出来,夭枝便跟着他一道出去。
长街长,岸边垂杨柳,黛瓦弄青墙。
他拿着她的小鱼包裹在前面走着,她走在身后,那包裹倒像是替她拿着一般。
夭枝走在他身后,看着他的背影,不由有些晃了神,便也忍不住走慢些,想着多看几眼。
街上碰见的人,显然是认得他的,“宋相公,你后头这是?”
那人看了一眼她这处,打趣道,“何处来的小娘子,这般跟着你?”
宋淮之闻言一笑,转身看来,似乎在等她。
夭枝连忙快步上去。
他才开口,“这是我的恩人娘子。”
那人显然不知早间的事,但见他这般神色,哪还不知,闻言连连点头,“那宋相公可得好生报恩了。”
宋淮之一笑,微微摇头并未言语。
那人嘻嘻笑起,拿下自己背着的棍子,取下一根糖葫芦,递了过来,“给,我自个儿做的,最是好吃,小娘子尝尝。”
夭枝闻言未动,有几分不好意思。
她与宋淮之也不熟,怎能蹭他认识的人吃的。
那人不由笑起来,“小娘子只管拿,都是小玩意儿,宋相公可是我的恩人。”
夭枝下意识看向宋淮之,他颔首,示意她无妨。
夭枝便也伸手拿了,瞧着晶莹剔透,确实是好吃的样子。
那人笑着离开,看他们仿如看一对新婚夫妻。
夭枝有些不明,只觉这人说的报恩好像不简单。
她看向宋淮之,一时又晃了神,真像……
她不由拿起糖葫芦咬了一口,却不想这糖葫芦竟不同寻常,里头竟是果子,她一口咬下果汁瞬间流了出来,弄了她满手,全落到了她的裙摆上。
她一时愣住,犹如踩进泥泞的猫,僵硬顿在原地。
宋淮之却笑了起来,他俯身看了眼她的裙摆,才直起身,“去那边罢,我替你洗洗。”
夭枝看了一眼裙子,这般走几步不知要粘成什么样,便听他的话,与他一道走到河边。
此处小河清澈见底,流水而过,可见水底细小石子,偶有鱼儿游过,泛起涟漪。
夭枝过去,他已然蹲下身将她裙摆微微摊开,伸手撩过水,在她裙上轻轻擦拭,很快便将糖汁擦了干净。
他弄干净裙摆,伸手而来。
夭枝在他面前蹲下身,下意识伸手过去。
他已然握着她的手,伸手撩起清澈的流水,到她手间。
修长的手指轻轻擦拭着她的手指,一一将糖汁弄干净,像是做过此事一般,颇为熟练。
他眼睫垂下颇为长,在眼下投出一道阴影,越显容色清隽。
夭枝看着他这般,一时看愣了神,忽然想起宋听檐往日在九重天上替她洗澡时,也是如此神态、动作。
她一时错乱,他已然抬眼看来,视线落在她唇上。
下一刻,他伸手而来,指尖抚过她的唇瓣,指间水意将一抹糖渍抹去。
他似乎失了神,看着她的唇瓣未语。
微凉的指尖触碰到她的唇瓣,她一愣,微微往后。
他似乎才意识到,当即松开了手。
夭枝下意识看向河中小鱼,有几许不自在。
他们二人似乎到如今才想起来,这衣裙,这手她完全可以自己洗。
哪需要旁人来,且他们才只见过三面……
宋淮之站起身,“夭姑娘,对不住,是在下失礼了。
在下往日教书,孩童亦喜吃糖,我亦擦洗过,方才便习以为常了。”
原是如此。
夭枝闻言松了一口气,难怪这般熟练。
她站起身,“宋相公多礼了,我还要多谢宋相公呢。”
宋淮之一笑,温和道,“夭姑娘不介意便好。”
夭枝跟着他一路往前走,这才第二回,竟然有了几分熟络之感。
宋淮之上前推开门,等她先进。
夭枝便迈了进去,打眼便瞧见自己的衣裳挂在院子里晾晒着。
还有绣着双鱼戏水的肚兜,这么小小一件衣裳挂在上面,随风飘扬。
这……
夭枝转头看向他,“你洗了?”她一想到他亲手搓洗的,面上便有些烫。
宋淮之似乎并不介意,他微微颔首,“应当没有洗坏罢。”
他看了一眼,缓步上前拿过眼前的小衣裳看着。
正巧是那件随风飘摇的肚兜,皙白修长的手指称着那鲜艳的肚兜格外暧昧。
夭枝瞬间血气往面上涌去,虽说她并不在意这些,只是哪有人这般瞧的。
她当即上前将肚兜和衣裳一道收了起来,这人瞧着斯文,也不知挂在角落里。
挂在这般显眼的地方,坐在院子可一打眼就瞧见了。
他见她这般,看了过来,似才意识到自己冒犯,“姑娘,在下孤身一人长大,并不太懂男女大防,可是我失了礼数,冒犯了你?”
夭枝见他这般清风霁月的样子,竟有些回答不出来,“倒……倒也没关系。”
她红着脸将衣裳一件一件收好,打眼却看到了大敞的窗子里摆着一架琴。
她微微一顿,“你会弹琴?”
“会。”他轻声回道,“姑娘想听?”
夭枝有些恍惚,当即摇头,“不必劳烦,我反正也听不懂。”她想着,忍不住开口问,“你喜欢弹琴,不知还喜欢什么?”
“读书人喜欢的,无非就是那几件事,抚琴品茗、对弈听雨、焚香侯月,我都喜欢。”
夭枝呼吸一顿,“你可喜欢酒吗?”
“尚可,比起饮茶,我更喜欢酒。”
她一时急道,“你弹琴最喜欢什么曲子?最喜欢什么酒,看得都是什么书……”
夭枝下意识一连串地问下来,他一一作答,竟是相差不大。
怎么可能这么像?
夭枝越听越慢慢睁大眼睛,想要将他说的一一记下,因为她并记不清往日所有。
她要回去问问师父,对照一番。
只是名字都如此复杂,要是有笔就好了。
她想着,宋淮之看着她一笑,“可要纸笔记下?”
“如此甚好。”夭枝下意识点头,看见他的笑,才反应过来,一时间红了脸。
只觉自己的心思,全被他看透了一般。
“你……你养鱼吗?”夭枝不知自己为何这般问,她只知道她现下想要找出不同来,好证明这不是在做梦。
“鱼?”他疑惑道。
夭枝心下微安,看来他不养。
可下一刻,他却走到井旁,“确实养了鱼,姑娘怎么知道?”
夭枝神情一怔,当即上前看了一眼,果然清澈井水里头,两条胖乎的鱼儿游着。
她还未反应过来,他在身后缓道,“不只有鱼,在下还有只猫儿,只是不常回来。”
她一时愣住,下一刻便听头上一声猫儿轻叫。
她抬眼看去,便见通体黑,四足雪白的猫儿站在墙上,冲她轻轻叫唤。
她猛地往后退了一步,却撞到了身后的人,淡淡檀木气息而来。
她转身看去,他低头看来,“夭姑娘,怎么了?”
她后退一步,险些没能站住。
墙上的猫儿“喵”了一声,一跃而下,迈着步子走来,自不是踏雪,只是相似。
他俯身将猫抱了起来,温和道,“可是猫吓着了你?”
夭枝看着他,抱着猫,“你这猫儿叫什么名字?”
他抱着猫轻道,“名唤寻梅。”
夭枝瞬间松了一口气,下一刻,他看过来,薄唇轻启,“踏雪寻梅,你不觉得它这爪儿很像踏了雪地吗?”
夭枝呼吸一瞬间止住,并非是她分不清今夕何夕,也并非是她混淆一切。
是实在太像了,像到她觉得人就站在自己面前。
她下意识捏着自己手中的衣裳,颇有些手足无措,“宋相公,衣裳我既然已经拿回了,我……便先回去了,我家中还有事。”
他看过来,闻言轻道,“好。”
夭枝几乎是匆忙离开,这日之后,她便不再现身。
只每每看看张子即,又时不时绕到宋淮之那处看看,只不太敢和他正面见着,毕竟太像了,叫她根本分不清。
这一回晃荡,果然让她撞见上回那群人。
她正例行公事看过张子即之后,便见宋淮之提着药和书上门看望张子即。
她安静看着,本也不打算出现。
却不料那几个歹人尾随其后,在张子即的院子外头堆了柴火。
另外两人手持的刀,正准备翻进院子里头,将二人一道杀死,制造成火烧的迹象。
日近黄昏,转眼间,天便黑沉下来。
张子即住的这处地方颇为偏僻,周围嫌少有人路过,这把火怕是要把整个屋子烧干净了,才会有人能发现。
夭枝站在一旁,安静无声看着他们摆柴火。
巷口一阵风吹过,吹起她的裙摆,细微窸窣声,趁得巷子莫名安静。
他们莫名觉出几分冷意,总觉得有人看着,转头看去,便见一女子站在黑暗中,看着他们默不作声,白裙飘扬,着实惊了一跳。
为首之人便是当日拉扯她的凶徒,做得就是这人命买卖,自然没被吓到,反而拿起手中的刀,上前就要将人杀了。
反正多杀一人,少杀一人于他们并无区别,还可以向雇主多要钱财。
夭枝看出他的意图,果然天下杀手都是一套宗旨,能多杀就多杀。
她从黑暗中走出来,光落在她面容上,映出她的模样,分外无害。
那歹人瞬间认出了她,“又是你,正四处寻你不见,如今反倒送上门来?”
那自然是寻不见的,她住的地方是个人都找不到的。
“想杀我,你们还缺点本事。”夭枝懒得与他们费功夫,看着他跑近,慢悠悠退入黑暗,下一刻,无声出现在他们的身后,轻拍了下其中一人的肩膀。
其中一人往后一看,下一刻,一柄刀“咣当”一声掉落在地。
她笑声轻起,虽好听,可在幽深不见人的巷子里,格外瘆人。
几人见状竟不知人是如何从前面跑到后面的,一时吓得面色发青,双目圆睁。
夭枝准备再转一圈,他们已经惊声尖叫,转头跑去,“鬼啊!!!”
这还差不多。
她方才还在疑惑,哪有见了这般还不怕的,且她今日穿得还是白裙呢?
只有为首那人站在原地,握着刀虽手发抖,但到底见得多了世面,又做这种活计,自然没有落荒而逃。
但这样的高手,他从未见过,亦是吓得不轻,他抖着双脚,正要说什么。
夭枝便听到院子里有人往外走来,她一顿,当即将门口落下的刀踢进巷口里头,抓过发抖的歹人衣领,拽进另一条巷子,没入黑暗之中。
“女侠,别……别别杀我!”
夭枝拽着他的衣领,慢悠悠道,“闭上嘴,叫人发现,我要你的命。”
那歹人当即弯着身低着头,不敢乱动。
下一刻,院里的门便被打开,里头的说话声传了出来。
张子即似有些疑惑,“外面有人吗?”
宋淮之走出来,看了眼外面,似没发现什么,他温和开口,“不必担心,外面没有人。”
张子即这才放下心来,“那便好。”他说着,喃喃自语道,“这些时日心头不安,总感觉有人盯着。”
夭枝有些惭愧,这些时日应该是她,因为歹人根本没来过。
宋淮之既到了这处,自不打算再留,“子即兄放心,我观之此处并无异样,天色已不早,我便先告辞了。”
张子即送着他出来,满心感谢,“淮之兄慢行,今日还要多谢你来送书。”
“不必客气。”
外头静下,夭枝微微探出头,看着宋淮之慢慢走远,消失在视线里。
她转过头来,看向蹲在一旁的歹人,她踩着脚下的刀,“如今还想要杀我吗?”
那歹人当即摇头,“不敢不敢,姑娘,你饶了我性命便,我也是拿钱办事,是他们得罪了人,才雇了我们来教训。”
夭枝一脚勾起地上的刀,掂了掂,“回去告诉你的雇主,再来寻事,那便是我亲自上门拜访,到时自没有这般好说话。”
她好歹做了几年官,半真半假间歹人吓得不轻,连声应道,“小的知道,小的明白,多谢姑娘不杀之恩!”
夭枝将手中的刀扔到他脚边,“滚,再让我看见你,就不是这么简单了。”
歹人闻言连忙拿起手中的刀,连滚带爬逃走。
“夭女侠?”
夭枝微微一顿转头看去,果然见张子即就站在不远处,一脸讶然。
她站在原地笑了笑,“张生,许久不见。”
张子即看了一眼她,又看向墙角堆着的柴火,自然记得这处并没有柴,想起方才拿着刀跑的人,心中瞬间了然,他伸手深深作揖,“多谢姑娘相救之恩。”
夭枝见他已然知晓,便也罢了,“只是碰巧路过,你不必放在心上,如此情形便是谁见到,都会来帮的。”她摆了摆手,“你回去歇着罢,我先走了。”
张子即闻言依旧连声道谢,他看了眼天色,面含关切,“天色已晚,不知姑娘住在何处,我送你罢?”
夭枝已经一边走远,摆手一边摆手,“不必了,我家就住在东巷口墙角那户,离这处很近,你不必担心。”
她的身影很快便消失在巷口,只有声音遥遥传来,平添几分欢快之意。
张子即看着她离去,片刻后才回过神来。
东巷口墙角那处,有地方住?
…
夭枝有些担心他碰上那些歹人,快步出了巷口,便见远处长街上熟悉的身影。
此处已热闹了许多,码头上来往船只停靠,长街上点着灯,两边皆是摊子,人来人往。
长街灯下,宋淮之长身玉立,面如冠玉,即便穿着清简衣衫,都无法掩去周身气度,实在不像这处小镇的人。
他面前站着一个娇俏女子,比他矮上许多,需他低头看着。
那女子含羞待怯看着他,说着话,似乎在表明心意。
夭枝脚蹲在原地,一时间说不上心中滋味,看着他的脸,只觉竟有几分酸涩。
她竟忘了,凡人皆有姻缘,皆是要娶妻的。
他已然二十,正可婚配之时。
再像,又如何呢?
她收回视线,不再看,垂下眼却不知自己现下该去何处。
默站了片刻,便准备回住处睡觉了,明日一早再办差。
正准备提步,眼前一道阴影笼罩下来,似乎有人要走这条路。
夭枝微微一顿,移开了一些,那人却依旧没动。
怎么一回事?
鱼今天心情不好,还要她到处让道吗?
她忍不住抬眼看去,却对上了宋淮之的视线。
不远处的灯火笼罩而下,灯笼随风摇晃,连带光影都来回摇晃落在他的如玉面上,越显惊艳。
他看着她,眼睛很亮,温和开口,“夭枝姑娘。”
夭枝还未回过神来。
他已然开口,“你怎会在此?”
夭枝停滞了一瞬,当即往他身后看去,远处长街上已没有那姑娘的身影,“方才那位姑娘呢?”
她话才问出口,便觉自己似乎有些唐突,这可是人家的私事。
她已不再是往日那般口无遮拦的树了,且如今经历过许多,已经有了些许分寸。
她当即开口解释,“我并不是那个意思……”
宋淮之一笑,“我明白姑娘的意思。”
夭枝微微一顿,什么意思,是她想要解释的那个意思吗?
她一时有些疑惑,看向他又不知该说什么。
他看了眼天色,先开了口,“夭姑娘,天色已晚,你一个人总归是不安全,我送你回去罢。”他说着低头看来,“不知夭姑娘家住何处?”
“我可以自己走。”
“姑娘不信我?”他低声问,颇为直白。
“并……并不是。”夭枝话间艰难,她向来拒绝不了簿辞,便是长得像的也不行。
她伸手指了个方向,颇为幽静。
她跟着他一道往前走,不知为何,她并不想拒绝。
她和他并排而行,一路安静,过了长街,远离了喧闹,便显得他们之间更加静,一时间竟叫她有些不自在起来。
她不知为何竟有些许紧张,时不时去看他。
因为他便是不说话,也像极了。
宋淮之察觉到她的视线,却没有说话,他走了片刻,忽而开口问,“夭姑娘没有要问的吗?”
夭枝脚步一顿,看向他,思绪一片空白,“我有什么要问的吗?”
她确实有想问的,但这又有什么好问的,她不过是司命下凡办差,凡人的事与她又有何干系?
宋淮之停下脚步看来,“我以为你会问我,那位与我交谈的姑娘是我的什么人?”
夭枝听着他温和开口,一时间有些忍不住,“她是你心悦之人?”
“并非。”宋淮之一笑,依旧温和。
夭枝不知为何莫名松了一口气,她一时也没了问题再问。
他却开口道,“姑娘为何避着我?”
“我没有避着你。”夭枝当即回道,“只是……不曾有机会见到……”
他闻言却没有说话,而是继续往前走,不知有没有信。
一路安静倒叫她不知说什么,她不问,他也没有再开口说话,而是随着她一路往前走。
夭枝看着他,只觉分外温和亲近,便想慢些回去睡觉,一不留神便多绕了几圈。
宋淮之看着夜色渐深,又绕了几回的路,一时不由笑起,“夭姑娘,你家究竟在何处?”
夭枝闻言抬眼看了眼周围,其实她住的地方早就到了。
她看向巷子口的大水缸,此处百姓以水为财,是以每家每户门前都会摆一个大水缸,里头装了净水。
她特地挑了个最大最宽敞的缸住着,但总不能告诉他,凡人知晓只怕要吓坏了。
她一时踌躇,方才竟忘了她并没有住处,竟还让他来送,一时半会儿都想不出借口。
宋淮之见她似乎左思右想,垂眼看来,不由笑言,“夭姑娘可是还想再走走?”
夭枝见他笑看着自己,一时耳根生烫,更说不出话来了,且她感觉在他面前,自己的想法好像都无处遁形。
难不成是生了这样皮囊的人,都这样聪明?
夭枝回答不出,有些含糊,“我其实已经到了,这处离我家中并不远。”
宋淮之却唇角微起,眉眼带起温柔的笑,“夭姑娘,你便要这般打发我回去吗?”
夭枝心口一颤,“什……什么?”
他眼睫微垂,“你这些时日跟着我,总该让我知晓是为什么罢?”
夭枝不曾想他竟知道,她明明已经藏得极为严实,照理说,他一介凡人,是不可能察觉到她的踪迹的,怎还会被发现?
她不由支支吾吾,“我只是想确认你是否安全。”
“姑娘为何要在意我的安危?”宋淮之轻问。
夭枝垂下眼,才觉自己昏了头,他明明就在九重天上,如今还是自己的师父。
而她却在此处,对着一个相像的人恍惚思绪。
“夭姑娘,我自幼无亲无故,如今年岁渐长,也该娶妻了。”
夭枝那头还没想明白,这头听到这话一时不解,怎突然说到娶妻上。
“你的意思是要娶方才那位姑娘吗?”夭枝一顿,瞬间明白他的意思。
难怪他明里暗里暗示,只怕是有了姻缘,希望她不要再这样跟着他。
原是如此,她这般打扰了人姻缘,她当即想要开口解释。
他却微微摇头,依旧温和有礼,话间还多了几分认真,“夭姑娘予我有救命之恩,救命之恩就该以身相报。”
夭枝一顿,这一重接一重的叫她瞬间乱得彻底,竟有些没反应过来,“什么,谁谁教你的……你要以身相报……?”
“书上说的,我是读书人,道理自然知晓。”他一副颇为重礼的样子。
夭枝:“……”
她唇瓣动了动,终究是回不出话来。
看的是什么书,写的是正经道理吗?
他视线落在她面上,见她犹豫,一时轻道,“报恩自古如此,夭姑娘是不愿吗?”
夭枝顿在原地,她实在不知怎就发展到了这般境地。
怎么就到了要以身相报的地步了?
她当即摇了摇头,“这般不可。”
宋淮之看着她,“为何不可?”
自然是不可,凡人皆有自己的姻缘,她岂能随意介入。
他虽说长得和宋听檐一模一样,可总归是不一样的。
“你会有你命定的妻子,不会是我。”
“姑娘为何这般肯定你不是?”他说着,长睫微垂,有些失落,“还是说,夭姑娘是另有夫婿人选?”
他这般模样眉眼落寞,着实叫人不舍。
“我……我没有……”她一时竟不知回答哪个问题,“我没有夫婿人选……”
“既如此,为何不让我报恩?”
这是怎么给他绕回来的?
她分明绕走了呀?
夭枝话间微滞。
他颇为有礼有节,“我们这处地方小,事情转眼便能传遍,我若是不报救命之恩,旁人会说我不知恩图报。”
夭枝闻言才明白过来,他是远近闻名的大才子,自然是要重名声的,“我倒是有个法子可以解除这些风言风语,你既是教书先生,不如收了我做弟子,就算有了名分,弟子救先生也是名正言顺,往后就没有人再说那些闲话。”
她说得在情在理,做他弟子,往后在凡间办差,还能看看他,且不至于叫他名声有损。
她想得这般好,却不料宋淮之开口拒绝,“我不愿意。”
这回答让夭枝一愣,难道她日日看顾都白费了?
他看过来,直白道,“你是我的救命恩人,我却要收你做弟子,这是何道理?”
倒也是。
她想着又道,“那你若不嫌弃,便反一反,我做你的先生,你放心,做我的弟子,好处必不会少?”
“那便更不好。”他缓声道,“先生于弟子,乃是教导之恩,我若做了你的弟子,只会是你有恩于我,又如何报恩于你?”
夭枝竟无法反驳,他说的好像也在理。
宋淮之站在月色下,声音如月光流淌般温柔,他缓缓开口,“夭枝,你听不明白我的意思吗?
我不需先生,也不需弟子,独缺一位夫人。”
夭枝思绪停滞,他话说的直白,可她听进耳里,竟是一瞬间的空白,只看到他薄唇潋滟,一张一合说出来的话叫时间都莫名慢了下来。
她有些恍惚,等反应过来他话中的意思,竟然分不清眼前站着的人究竟是谁。
他俯身而来,看着她轻道,“你说,我长得像你的一位好友,可你看我的眼神并不像看好友。”
他说着,低声道,“你是不是答应过他什么?”
夭枝呼吸一窒,眼眶瞬间酸涩,看着他的脸说不出话来,“……是。”
“那你可做到了?”
没做到,那是骗他的……
夭枝眼眶瞬间湿润,眼前视线一片模糊,只能模糊看清他的模样。
就在自己眼前。
他这样看着她,似乎是说,她骗了他,答应了人却做不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