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071章 第七十一章
“……不, 殿下。”
阿符的喉结上下滚了滚。
“我不会再试图将您困在这里。”
祈桑观察了一会对方的表情,突然饶有兴致地反问:“我们以前认识吗?”
阿符摇摇头,“我生前身份低贱, 您是祈府的小少爷, 我没有资格结识您。”
祈桑对于这番话的可信性持有怀疑。
察觉到祈桑还有话要问他, 阿符偏头, 温声让还逗留在大殿内的小鬼们出去。
有小鬼问阿符,需不需要把他扶到轮椅上, 阿符摇头拒绝后, 他们就很听话地往外飘。
祈桑也无视商玺抗议的眼神, 让后者去殿外等着, 商玺一步三回头, 好像下一秒阿符就会暴起伤害祈桑。
大殿内只剩下他们两个人。
阿符坐在原本的席位上, 而祈桑站在他的对面,以一种居高临下的姿势俯视着他。
短暂的僵持过后, 阿符率先软了态度。
“殿下, 您有什么想问我的吗?”
“既然你说,我们以前不认识,那我就换一个问法。”祈桑说,“今天之前, 在我不知道的时候, 你见过我几次?”
阿符想说他们从未见过, 但这句话临到嘴边,却怎么也说不出口。
喉间溢出一点血腥味,口中的话也不受控制地被替换成了真相。
“很多次。”
阿符一字一顿。
“多到我都记不清次数。”
阿符这时候也反应过来了。
——祈桑在他没发现的时候, 对他下了咒。
听到满意的回答,祈桑露出了一抹得意的笑容, 半弯下腰,拎起酒壶晃了晃。
“怎么,只允许你给我下咒,不允许我下回去了?”
阿符刹那间想明白了所有的事情。
“殿下,您是什么时候对我下咒的?”
祈桑脾气很好地为他解释:“阿金为我斟酒时,我在酒壶上下了咒,他为你斟酒时,咒就转移到了你的身上。”
这道咒一直潜伏在阿符的身体里,直到刚刚才开始发挥作用。
祈桑又问:“你什么时候见过我?”
阿符只是一个修为尚浅的镜妖,自然不可能与月神的实力相提并论。
既然没办法反抗,他索性就坦然地实话实说。
“我并不是生来就是镜妖的。”阿符说,“刚死那几年,我只有惊蛰和霜降这两天是清醒的,每年的这两天,我都会去见您。”
在确信对方说的都是真话的情况下,祈桑还是很有聊下去的欲望的。
“你好弱。”祈桑说,“镜妖是百妖中最末的那一等,你居然连它都没办法控制。”
尽管酒中还残留着咒,阿符还是为自己倒了一杯酒,“没办法,这块镜子本来并不属于我。”
祈桑接着提出怀疑:“祈府有结界,你怎么进来的?”
“你后院有一颗很大的银杏树,并不在结界范围内。”阿符说,“那两天我会一直坐在上面,如果你离开房间,我就可以……看见你。”
祈桑有点嫌弃:“你好吓人。”
阿符闭上眼,默默自闭了一会。
祈桑不太理解,“你为什么要一直跟着我?”
本以为这次也能得到回答,谁料阿符却死死抿着唇,哪怕被咒反噬得唇角溢血,也一声不吭。
见着对方马上要被反噬得命都没有了,祈桑皱了皱眉,“我不问了,你不用回答。”
阿符紧绷的身子骤然松懈下来,旋即呕出一口血,染红了大片袖口,可想而知反噬得有多深。
“最后一个问题。”祈桑说,“你想杀我吗?”
阿符用手随意擦去了嘴角的血迹,哑声道:“……我比任何人都希望您可以活下去。”
祈桑点了点头,旋即手指轻点阿符的眉心,治愈了他的内伤。
“我已为你解咒,你最好记得今天说的话。”
祈桑不再停留,转身后大步离开宴会厅。
等他的背影消失在门口,阿符才淡淡收回视线,发出了微不可查了一声叹息。
*
离开宴会厅,祈桑才发现阿金还等在门口。
商玺也在,只不过和阿金隔了十万八千里……看起来像是,阿金有些嫌弃他。
小鬼本想带着祈桑往厢房走去休息,结果祈桑却拒绝了,反问道:“凌云寺还有什么别的……好玩的地方吗?”
想要探索凌云寺,自然得问小鬼最方便。
在小鬼看来,祈桑去厢房睡一觉,就意味着第二天早上要走了。
于是听见对方还打算继续玩,特别高兴地表示自己要带路。
凌云寺的后山树木高耸,虽值夜半,晚风却温暖而柔和。
直到这时,祈桑才看出来,这个胆小鬼居然还有捣蛋鬼的潜质,一路上折了不少花。
祈桑看不下去,直接把小鬼抱了起来。
小鬼一开始还笑嘻嘻地把自己手上摘的花插到祈桑头上,或者亲亲对方。
慢慢的,他不动了。
小鬼一双眼一眨不眨,直直看着商玺。
祈桑还以为是小鬼想让商玺抱他,还准备让商玺来抱一抱阿金。
然而祈桑刚要动作,小鬼立马抱紧了祈桑的脖子。
看着小鬼大气也不敢喘的样子,祈桑有些疑惑:“怎么了,刚刚不是还好好的吗?”
小鬼疯狂摇头,把脸埋进了祈桑的衣襟里,又开始流血泪了。
祈桑拍拍小鬼的脑袋,好笑道:“怕什么,商玺又不会把你吃了。”
商玺下颌线紧绷,似乎小鬼的嫌弃让他觉得在祈桑面前丢人了。
“会的。”
小鬼呜呜咽咽。
“他……他会把我吃掉的。”
祈桑:“?”
小鬼也在鲛人的食谱上?
商玺比祈桑更为疑惑,但他绝不容许有人或者鬼在殿下面前诋毁他。
在商玺的气息变得更加危险之前,小鬼呜呜假哭:“商玺吃醋了,他一生气就要吃剥皮小鬼油炸小鬼了……”
祈桑:“……”
商玺:“?”
祈桑不由好笑道:“你知道吃醋是什么意思吗?”
小鬼点点头,哭唧唧道:“阿符说了,就是小鬼被人讨厌了,要被人吃掉了。”
商玺欲言又止,最后还是什么都没说。
殿下应该知道吧……鲛人没有吃小鬼的爱好。
祈桑捏了捏小鬼的鼻子,让小鬼更加委屈了。
“待在我身边,没人能把你抓走去吃掉。”
鼻子一抽一抽的小鬼瞬间抬起头,“真的吗?”
祈桑笑道:“当然。”
小鬼微微放下心,期待地看着商玺:“那你也没有吃醋吗?”
祈桑很放心商玺的,因为在他看来,自己这个下属聪明识趣,经常能揣摩出他的意思,从来不会让他费心思。
相比较之下,脾气比较差的盛翎,就显得不服管教许多。
于是被祈桑十分放心的商玺,镇定自若道:“是的,殿下,我在吃醋,我不希望看见您抱着这个小鬼。”
小鬼:“……”
小鬼“哇”地一声就哭出来了。
血泪把祈桑的衣服都染红了一大片,看起来很吓人。
祈桑脑袋疼,感觉自己好像幻听了,面无表情地看着商玺。
商玺干咳一声,又很识相地换了口风:“我没有吃……吃小鬼的癖好。”
小鬼视线在两人之间来回巡视一圈,明白了祈桑是能完全压过商玺的。
于是小鬼决定抱紧大腿,紧紧抱住祈桑,吧唧吧唧亲了好几下。
商玺:“……”
讨厌一些没有分寸感的小鬼。
祈桑笑着摸了摸小鬼的脑袋:“别哭啦,我们没有你带路,会在山林里迷路的。”
小鬼自觉肩负重担,连忙擦干眼泪,一边抱着祈桑的脖子,一边给他们指路。
阿金明白怎么样才能最快到达目的地,走了几条七拐八绕的小路,很快就到了。
这是一片波光粼粼的湖,月光笼罩着水面,银闪的光让这里显得异常美丽。
祈桑却发现了一点不对劲的地方。
这里似乎,特别熟悉?
又看了许久,祈桑终于确定了。
——这里就是他们来时的路。
顺着湖边慢慢往前走,很快,祈桑就看见了那条同样熟悉的小船。
船静静地停泊在岸边,仿佛从未随着祈桑的乘船而离开原地。
祈桑不动声色地靠近小船,这才发现,其实这里还是和初见时有很大的不同的。
比如这条船上的围栏没有布满尘灰,上面也没有因为久未使用,而干裂出的裂纹。
船顶的乌篷依然干净如新,整条船仿佛是昨日才打造出来,今日就停在了水面上一样。
小鬼有些疑惑:“咦?我以前经常来这里,怎么从未见过这条船?”
祈桑没有说出自己来时的经历,他上前一步,迈上了船。
小鬼也准备跟着祈桑一块上船,毕竟这对他来说很稀奇。
然而小鬼跃跃欲试地往前一跳,却被无形的屏障阻隔在了小船之外。
小鬼委屈巴巴揉了揉脑袋,又用手摸上这层无形的屏障,“唔,好痛啊……”
怪异的场景让商玺愣了愣,紧接着他也抬步上船。
小鬼期待看到的“商玺也被撞了一个大包”的景象并没有出现。
商玺稳稳当当上了船。
小鬼气愤极了,咕哝了半天。
“仙女可以上船也就算了,你凭什么……哼,臭鱼。”
祈桑若有所思,却没点破,而是微微弯下腰,与小鬼平视。
“阿金,你带我们来这里,是想要让我们看什么呢?”
小鬼瞬间被吸引了注意力,简直单纯到令人不忍心骗他。
阿金兴高采烈道:“这里有好多好多锦鲤,超级可爱!”
祈桑想,他们来的时候这里可没有锦鲤,倒是有奇怪的水纹,像是有看不见的鱼。
“那怎么才能见到它们呢?”
“我就知道你肯定想看。”小鬼哼哼一笑,“当然是……要用它啦。”
阿金背在身后的手一晃,骤然变出来一个小酒坛,酒坛的周围还有新泥,显然是才挖出来不久。
小鬼说:“这是阿符自己酿的酒,特别好喝……只要你们把这个酒倒一杯在湖水里,锦鲤就会出现啦!”
很显然,不能上船这件事只很短暂地影响了一下小鬼的心情。
没一会的功夫,小鬼又变得开朗活泼,好像莫名其妙的结界不存在一般。
祈桑状似无意地问:“阿金,你就不好奇你为什么不能上船吗?”
小鬼愣了愣,好像确实是没仔细想过这个问题。
不过很快,他就皱着眉回答:“……虽然我有点好奇,不过其实也没什么啦,我好像本来就不太想要上船。”
见状,祈桑也知道问不出什么了。
等小鬼滔滔不绝讲完了阿符有多会酿酒,这才发现自己已经说了很长的时间了。
祈桑倒是还在认认真真听小鬼讲话,但商玺已经神游天外,不知道在看什么了。
小鬼撇撇嘴,在心里默默说了一句讨厌商玺,就将自己抱着的酒坛子递给了祈桑。
祈桑接过酒坛,发现居然分量还不轻,显然里面装了不少酒。
他本想像小鬼所说,直接开封倒一杯进湖里,谁料小鬼却阻止了他们。
小鬼说:“每次锦鲤都是从湖中央游过来的,你们要是在湖中央倒酒,一定能看到更多好看的锦鲤!”
祈桑问:“在湖中央倒酒的话,你今天不是就看不见锦鲤了吗?”
小鬼挠挠脑袋,看得很开。
“你们下次来看锦鲤,不知道又要什么时候了,肯定要让你们看见最好看的锦鲤呀,不然以后你不来了怎么办……”
小鬼想。
商玺不来倒是没什么,祈桑要是不来了,他一定会哭出一条河淹没凌云寺的。
祈桑笑了笑,没有再推辞阿金的好意。
见祈桑应下了,小鬼心满意足,哼着歌,轻快地回去了。
临走前,阿金说:“如果喂完锦鲤还有剩下的酒,你们可以尝一尝阿符的酿酒手艺,真的超级超级好呀。”
小鬼走后,商玺拿起桨,开始往湖中央划船。
像来时那样,祈桑依旧单手托着腮,趴坐在船边上。
今晚的月色格外得亮堂,哪怕只有一小群漫天飞舞的流萤照亮四周,也显得四周并不昏暗。
船桨一刻不停地往外划,商玺在划船的间隙,还时不时偷看一眼祈桑。
卸下防备,褪去了在外人面前那副冷淡模样的祈桑,看起来格外昳丽。
祈桑的脸很白,但并不是那种病态的苍白,而是像世间最好的无暇美玉,光润细腻。
在这世外桃源一般的凌云寺中,他不是杀人如麻的商大人,祈桑也不是高高在上的月神殿下。
此刻,他们就像一对普通的……朋友,拥有独属于两个人的亲密。
许久之后,船终于划到了湖中央。
月色倒映在木桨边的水面上,木桨随水波而摆动,月亮的倒影被打碎又慢慢重圆。
祈桑揭开酒封,瞬间,芳香扑鼻的酒香就弥漫四散开。
酒气微微弥漫,让水面的波澜大了许多,仿佛底下有什么生物,正在等待这酒香慢慢散开在湖中。
祈桑用灵力变出一盏玉色白瓷杯,装了一酒杯的佳酿,慢慢倾倒入水中。
不消多时,本来还只是泛着细微涟漪的湖面,波动骤然变大。
水面上泛起淡彩荧光,流淌成月色。
色彩几乎将这艘小船包围,晃动的水面连带着小船也一块微微荡了起来。
祈桑好奇地看着水面,试探性伸手摸了一下周围最亮的那块淡彩色。
下一刻,一条外形与锦鲤一模一样,身上却泛着令人舒适的淡彩色光芒的“锦鲤”,摆着尾巴,擦着祈桑的指尖露出水面。
似乎是因为刚刚开酒封的时候,有少许酒香沾染上了祈桑的指尖,很快就有不少锦鲤围了过来,争先恐后想要离祈桑更近一些。
为了吻掉那一抹酒香,他们连此前从未见过的“人类”,都能毫无畏惧地亲近。
祈桑的眼睛亮闪闪的,睫毛像蝴蝶,游鱼自由地亲吻他的指尖。
……他符合人类对于神明的一切想像。
第072章 第七十二章
祈桑的手指尖被他们柔软的鱼鳍扫得有些痒, 忍不住收回了手。
然而锦鲤却还围在他的四周,似乎是在恋恋不舍些什么。
等祈桑回过头,发现商玺一直看着他的时候, 忍不住用湿润的指尖戳了戳商玺, 带去一阵冰凉的触感。
商玺自然地牵下祈桑的手, 用自己掌心的温度, 焐热祈桑的指尖。
祈桑也没有抽出手,而是就这么顺势仰躺在船上, 看着不断流转的星空。
商玺默默看着祈桑, 在感受到对方的指尖已经重新变得温热后, 也没有松开手。
倏地, 祈桑轻笑一声:“商玺, 我们来时也是这样看着星空, 它很漂亮,对吗?”
商玺不知道该怎么回答, 因为他来的时候没有看一眼星空。
直到发现祈桑似乎在等他一个答案, 他才缓缓开口:“我不喜欢看星星。”
祈桑疑惑地偏了偏头,看着商玺:“你变得可真快,来的时候,你明明说你很喜欢的。”
他的嗓音和气质都是清冷的, 如水月观音, 唯独一张脸和身体丰姿冶丽, 形成了强烈的反差。
祈桑的眼睛在大多时候是黑色的,但站在阳光下,又会显现出一点浅浅的灰。
若是在昏暗的环境里被月光笼罩, 又会掺进一点月蓝色的光彩。
商玺看着祈桑眼瞳里的一点月蓝色,一时间像是被这双昳丽至极的眼睛摄走了魂魄。
直到祈桑的一截衣袍被风吹入水中, 商玺才敛眸,帮祈桑把湿漉的衣角从水中捞了起来。
借着这个动作,他错开与祈桑对视的眼神。
商玺轻声说:“我喜欢月光照耀下的海洋,被水稀释的月光会变成蓝色。”
祈桑想象不出这个画面。
“所以你才一直穿着蓝色的衣服吗?”
商玺默了默,好半晌才嗓音微哑地开口道:“……是。”
祈桑的头发有些长,柔顺乌黑。以往他都会用银冠束起,或者墨发半绾,用丝带扎成一个低马尾。
因为今晚小鬼想给他的头发上缠上层层珠链,所以祈桑没有像往常一样把长发束成高马尾,而是随意地披散下来,抓住耳后的两缕头发,简单地编了起来。
披散的长发在躺下前没有刻意梳理,微微垂下几小缕,落进水中。
祈桑不喜欢头发湿漉漉的感觉,正准备伸手将自己的头发捞起来,却不小心打翻了边上的酒杯。
酒香在四周逸散开。
祈桑突然想起,小鬼让他尝尝酒是什么味道,便捡起倒掉的杯子,在揭开酒封的瓦罐里盛了一杯酒。
在祈桑喝酒前,商玺下意识阻止了一下:“殿下,您酒量不好,万一……”
祈桑闻了闻,不甚在意地摆了摆手,“这好像是果酒,度数应该不高,醉不了人。”
商玺本想说有些果酒的度数也很高,但见祈桑这么好奇,便也不再多劝。
反正,就算祈桑真的喝醉了。
……他也可以很好地照顾祈桑。
祈桑尝了一口果酒,感觉没有想象中烈,便放心地喝了一整杯。
不知道这坛酒是用什么果子酿的,入口的瞬间只能感觉到果子的甜香,回味一会才能感受到酒的烈。
说句不太礼貌的话,虽然阿符这个人很诡异,但是他酿的酒真的没话说。
饶是月神殿下尝过五湖四海进贡的各种桂酒椒浆,也对面前这坛酒颇为满意。
酒坛里有两个酒杯,祈桑拿着其中一个,又把另一个递给了商玺:“商大人,陪我一起喝两杯吧。”
商玺看着已经攀上祈桑耳根的醉红,忍不住玩笑道:“依照殿下的酒量,我应该和您喝不了两杯酒,您就会喝醉了。”
祈桑没有理会商玺的嘲笑,他偶尔也是个会宽待下属的好上司。
其实依照他的修为,只要他不想醉,世界上就没有能醉他的酒,不过这样做实在扫兴,他做人还没有这么无趣。
祈桑对着商玺举起酒杯,眉眼温和。
“敬商大人这些年在千滨府的兢兢业业。”
商玺什么都没有说,只是默默将杯中酒一饮而尽。
祈桑坐在船头,支颐在旁边的木围栏上,他看着商玺,不知道在想什么。
直到商玺都被这不加掩饰的目光,盯得有些不自在了,祈桑才开口问:“商玺,你会想要回到深海里吗?”
商玺刚刚还因为这温馨的氛围而松懈的心情,霎时变得僵硬起来。
他不知道自己想说什么,只能有些磕绊地反问:“殿下……您是,什么意思?”
祈桑说:“我只是觉得,你作为鲛人,会不会待在深海里,会更加自由些呢?”
商玺不自觉捏紧了手中的酒杯,他不明白祈桑为什么要这么问。
也许只是无心随口一问,但若是祈桑有别的意思呢?
祈桑瞥见商玺手中的酒杯,提醒道:“酒杯要碎了。”
商玺骤然松开了手上的力道,却因为松得太过,酒杯险些掉到了地上。
祈桑伸出一只手,稳稳接住将要摔碎的酒杯,叹了口气:“你怎么变得这么不沉稳了?”
商玺还想说什么,却被祈桑打断:“你不想回去,我不会强求你的。”
这句话或许给商玺带来了几分安心感,他紧张的神色明显放松许多。
“殿下,自被您带回千滨府的那一天起,我就再也不能适应深海的生活了。”
“不回去就不回去吧,都随你。”祈桑晃了晃手中的酒杯,“你依然拥有随时回到鲛人海域的自由,我不会限制你。”
商玺心中的不安并没有彻底散去,只是他见祈桑不再提及此事,也不敢多说什么。
生怕提醒了祈桑,又要突发奇想把他“赶回海底”。
鲛人虽不是什么自私的种族,但他离群这么久,早就回不去了。
如果祈桑不要他了,他在这个世上就是真的孤身一人了。
船舱里稍微有些暗,祈桑本想出去,但他有些低估果酒的酒劲了。
脑袋微微眩晕,手掌不得不在船舱中撑一下,才控制住自己不倒下来。
掌心摸到一个小巧圆滚的东西,形状很熟悉。
——是来时那几枚被他随意丢在船舱里的酸涩野果,小巧玲珑,两指便可以捏住。
周围的锦鲤还没有离开,依然欢快地围着船游来游去,吧唧吧唧嘴等待着下一次投喂。
在离开船舱后,祈桑重新躺回了月光下,这一次他特意提前拢了一下头发,但因为乌发太长,还是有几缕不小心垂进了水中。
祈桑也懒得管了,任由锦鲤游动间碰来碰去他的头发。
或许是因为一直以来要想的事情太多了。
在小船一晃一晃的起伏中,祈桑觉得自己突然幼稚了起来,他手指微微用力,将握在指尖的那枚小野果捏碎在指尖。
红色的汁水顺着他的指尖流入指甲的缝隙,他感受着指尖残存的湿润,慢慢摩挲了一下。
祈桑叫了一声“商玺”,对方似乎在神游天外,等他又叫了一遍才有反应。
商玺垂眸,用疑惑的目光看着祈桑。
祈桑笑着说:“商玺,你低下头。”
商玺听话地垂下头,半弯着腰,靠近祈桑。
祈桑躺在木船边缘,因为长发垂进水中,引来了不少锦鲤,淡彩荧光的锦鲤聚集在一起,将那一块照得格外明亮。
亮光打在祈桑的侧脸,彩色的光映照着水波纹,让对方的侧脸像是长出了好看的鳞片。
虽然祈桑已经成仙多年,但是他的外貌依然是少年的模样,让人见到第一面,依然会为对方眉眼间的鲜活心动。
……像是鲛人传说中的公主,用她无与伦比的美艳与才华吸引无数追求者,但比起她的容貌,她的野心才是最为鲛人族崇尚的美德。
传说中的公主太过优秀,完美到没有一点瑕疵,导致商玺在幼年从不相信这个传说。
但他现在相信了,因为他确实见到了这么完美的人类……或者说神明。
商玺觉得自己有些太过靠近祈桑,这远远超过了以往克己复礼的安全范围。
过于靠近的距离让商玺有一瞬间的不知所措,然而祈桑却依然道:“商玺,你离我这么远干什么?”
其实现在的距离已经足够近了,但醉酒的状态让祈桑模糊了正确感知距离的能力。
商玺已经微微俯身,距离祈桑只剩下半臂不到的距离,但是祈桑依然不满意。
因为他觉得如果距离太远,商玺发现了他的意图,肯定会躲掉。
商玺眼神微微黑沉几分,看着少年月神无辜单纯的面容。
对方似乎丝毫不觉得这么说有什么问题,也丝毫不觉得人和人之间的距离应该保持怎样的分寸。
他有一瞬间的恍惚,好像面前的少年突然成了月光变的山林精怪,在用最温柔的语气诱哄他。
商玺知道,这个时候他应该拒绝祈桑,而不是继续和以前一样,盲目听从祈桑下的任何指令。
但是他大脑被对方不自觉的引诱勾得有些浑噩,只能凭借本能去行事。
商玺又垂了一点头,但是慢吞吞往下挪的样子显然不能让祈桑满意。
于是祈桑直接伸手勾住商玺的后脖颈,微微往下一压,瞬间拉近了两人的距离。
商玺的瞳孔骤然放大,来不及说什么,视线下意识聚焦在祈桑微微勾起的唇角上。
红润的唇瓣微微勾起纯真的弧度,上唇的唇珠在此刻格外突出,让人忍不住想……
商玺瞬间就卸下了所有抵抗,“殿下……”
怀揣着心里那点说不清道不明的心思,微微期待着祈桑接下来的举动。
然而,在他几乎要主动压下脖颈,吻上面前的公主时,祈桑伸出一根手指,抵住了他的嘴唇。
少年神明的拇指在商玺的嘴唇上碾磨几下,像是在为他的嘴唇擦上胭脂。
这个姿势有些太过暧昧了,商玺的喉结上下滚动两下,一声不吭,生怕打碎这梦境一般的时刻。
因为情绪太过激动,他撑在船上的手臂微微发抖,呼吸也重了几分。
直到唇上微凉的触感穿来,才唤回了商玺的理智。
见到祈桑小狐狸一般狡黠的笑容,商玺终于后知后觉明白了什么。
撑在祈桑身侧的手骤然紧纂,但下一刻又缓缓松开,最后只余一声叹息在空气中荡开。
“殿下,您可真是……”
真是什么呢?
商玺没有说出口,祈桑也不在意。
祈桑笑嘻嘻推开商玺,自己则坐了起来,抬起手向对方展示了一下自己手指上殷红的汁水。
“你当时嘲笑我,现在你也是这样啦。”
商玺没有解释当时的自己并不是在嘲笑祈桑,他只是很无奈地低声笑了起来。
“殿下,您今天似乎很开心。”
“还好吧。”话是这么说,但祈桑唇角的笑却一直没有放下来,“很少见你吃瘪的样子,有点新奇。”
见到祈桑这幅小狐狸模样,商玺回想起自己刚刚的窘态,慢悠悠反问:“是吗?”
祈桑见到商玺这样子,就知道对方肯定没有什么好心思,瞬间警惕:“你想干什么……?”
商玺的手扣住祈桑的肩膀,虽然没有弄疼对方,却也令人一时间挣脱不开。
他难得的强硬态度让对面的醉鬼都发现不对劲了。
祈桑眨眨眼:“……你生气啦?”
虽然他不觉得商玺是这么小心眼的人,但对方如今的举动,显然不太“友善”。
商玺说:“我永远也不会对您生气,但是您捉弄了我,我也想报复回去……可以吗,殿下?”
虽然嘴上问“可以吗”,但手上的力道一点没收,显然就算祈桑说“不可以”,他也会难得的忤逆一下月神殿下。
大概是刚刚祈桑的问题,让商玺心中生出了几分从前都未有过的恐慌。
他迫切地希望能得到些什么承诺,来让自己惶恐不安的心安定下来。
商玺的手依然没有松开祈桑的肩膀,甚至愈发收紧,这让祈桑有些迷茫了,“你想……”
话未说完,商玺猝然靠近了他。
带着淡淡的松子香,几乎瞬间就让距离到达了从前从未有过的接近程度。
商玺的嘴唇虚虚停在祈桑唇角前面,仅剩下微乎其微的一点距离。
哪怕是呼吸间带起的抖动,都有可能让两人的嘴唇触碰在一起。
哪怕是过于迟钝的祈桑,这时候也发现不对劲了,他皱了皱眉,想要推开商玺,却在下一瞬间猝然睁大了双眼。
——商玺往前倾了些许。
意料之外,情理之中。
商玺并没有逾越该有的距离,而是擦着祈桑的唇角和脸颊,将一个温和的吻落在了祈桑的肩膀上。
因为祈桑抹在商玺嘴唇上的野果汁水并不多,所以商玺吻上了衣料,也只让上面出现了一个模模糊糊的印记。
商玺感受到了祈桑的僵硬,无声垂眸许久,良久后才轻声道:“怕了吗?殿下。”
祈桑的语气没什么情绪。
“商玺,离我远点。”
商玺也知道自己这次做得有些过了,于是听话地微微往后退。
直到恢复了两人从前惯有的距离,才停下。
祈桑垂着头,商玺看不清楚对方此刻的表情是什么样。
直至这时,他才后知后觉有些紧张,等待着祈桑开口,就算是斥责或讥讽他都已经有所预料。
但祈桑只是沉默着,始终没说话。
商玺本来的紧张逐渐变得慌乱,忍不住开口:“殿下……”
“商玺。”祈桑终于开口,但嗓音中的平静反而让商玺生出更多的惶恐,“你知道我当时为什么要把你从拍行带回来吗?”
“我……”商玺本想说他知道,但是见到祈桑如今的神态,他又不确定了,“我……属下不知,还请殿下明示。”
这句话说出来,商玺恍惚一瞬,他感觉自己已经很久没有和祈桑这么生疏过了。
……但这些都是他自找的。
以往祈桑会让他不必这么生疏,因为他是月神亲自挑中的侍从,只要他不犯错,祈桑永远会包容他的一些不戳破的野心。
然而祈桑并没有如商玺期待那般,出言宽慰他,而是字字句句展现出了上位者的冷酷。
祈桑说:“因为我很欣赏你当时的眼神,能够为了复仇掩盖自己眼底的欲望,在得到机会时,也不会心慈手软。”
商玺嘴唇颤了颤:“……”
他觉得自己应该明白祈桑的意思了。
祈桑说,“你本该是深海的裁决者,应该是最冷酷,最理智的……商玺,你变了吗?”
你变得优柔寡断,不够理智了吗?
哪怕说出这么残忍的话,祈桑也一直是带着微微笑意的,只是微凉的月色照进他的眼底,让他的目光也显得冷了几分。
他似乎没有看穿商玺的心意,也也并不清楚这番话会刺痛商玺。
商玺承认自己在吻上祈桑肩膀的某一刻,或许是有那么一点期待,得到神明的宽容。
因为他始终觉得,祈桑对于自己是有些不同的。
世人都说盛大人与月神殿下自幼相识,该是情谊最深厚的。
然而某些时刻,商玺却会觉得,比起盛翎,祈桑会更加偏爱他这个鲛人。
但是商玺忘了,祈桑修得是太上忘情道。
在成仙的那一刻,就再也不会对谁有任何偏爱。
有些人心中存在着觊觎的心思,用自己的欲望来揣测最无私最至高的神明。
……所以才会觉得自己得到了偏爱。
看着祈桑平静到冷酷的表情,商玺的心中冰寒一片。
好半晌,他才终于找回了自己的声音:“我不会变的,我会永远是您……最所向披靡的怪物。”
祈桑微微笑了,“那就好。”
他的手掌抚上商玺的下巴,看似温情,却带着些令人不可抗拒的强势。
商玺僵硬在原地,没有丝毫其他的动作。
祈桑满意地拍了拍他的脸,“你应该知道,怎么样做才是正确的,对吗?”
商玺开口,嘴里像是含了一块冰,冰水的冷意一直流淌到喉咙和心口。
冷得人四肢百骸都颤抖起来,每一次呼吸带入身体的凉意,都会被放大数万倍。
“是的,我明白的,殿下。”
“我永远也不会生出,不该有的心思。”
祈桑近乎逼问一般,让商玺做出这个承诺。
等商玺真的说出口了,他才说:“你是我最信任的人,我相信你不会再让我失望的。”
商玺脸色煞白,嘴唇颤抖几下。
不知道过了多久,才在祈桑略带笑意的注视下,露出了一个比哭还难看的笑容。
“我不会让您失望的,殿下。”
或许就是今晚祈桑的态度,让向来只知道掠夺的鲛人明白了什么是恐惧。
所以在很多年以后,故人再相逢,他也不敢再有半分试探的心思。
总在试探底线的怪物,终于明白了祈桑的底线在哪里。
第073章 第七十三章
“不要用这种眼神看着我。”祈桑抬手抹了抹商玺的眼角, “咦,居然没哭?”
商玺好不容易忍住的情绪,顿时又翻涌起来, 他决定反抗一下暴君的暴行。
商玺红着眼眶, 做出了一个违背祖宗的决定。
他大逆不道地转了个身, 背对祈桑, 试图用行动表达自己的委屈。
背后的祈桑没有给出任何反应,安静得就像没有人在一般。
商玺惴惴不安地等了一会, 生怕对方是真的生气了, 连像以前那样稍微哄一哄他都不愿意了。
终于, 他忍受不了内心的煎熬, 回头一看, 却发现自己的行为半点没有影响到祈桑。
祈桑像是什么事都没发生一般, 又为自己倒了一杯果酒,浅尝几口就倒进湖中喂锦鲤。
商玺的指尖和心口依然泛着冷意, 但看见祈桑这副自然的模样, 又忍不住微微自嘲。
……他见到祈桑第一面就明白的事,怎么如今反而想不明白了呢?
仙人会因为凡人的注视而有偏私吗?
祈桑见到商玺终于把身子转了回来,随手将手中的酒杯递了过去,“要尝尝这杯酒吗?”
商玺看着白瓷杯里倒映着的一杯明月, 像往常一扯出一抹笑, “好。”
他虽然应了, 却没接过祈桑手中的酒杯,而是自己在酒坛中重新拿出一个白瓷杯,盛起一杯果酒, 一饮而尽。
对方的态度过于恭谨规矩,祈桑却不甚在意地收回了递出酒杯的手。
他弯起手臂, 支在矮栏上撑着脑袋,好奇地看着商玺,对方连着喝了三四杯酒才停下动作。
“商玺,喝那么多,你不怕醉吗?”
这坛果酒尝起来很甜,但后劲很足,商玺连着灌了好几杯,发作得更快。
很快,刚刚喝下的数杯酒开始发挥作用,让他的眼前有些晕,但头脑依旧清醒。
明明喝醉了人会更轻松一些,但商玺只觉得酒精的灼热一直在心口燃烧。
一把烧不尽的野火,却让他在夏夜心口冰寒。
商玺低声说:“我不会再喝醉了,殿下。”
祈桑觉得自己似乎有些矫枉过正了。
一时之间,他也没有好的解决办法,只能将这件事暂且搁置。
祈桑微不可察地叹了口气,重新躺了下来。
他有时候会很庆幸,当初自己随便抓的一本心法是太上忘情道,而不是什么多情道。
感情真是很麻烦的一件事。
再聪明的人,沾上这件事都不可避免地变得愚昧。
月光描摹了他完美无瑕的容颜,高挺的鼻梁和精致的眉眼像是女娲最得意的作品。
因为躺下的动作,祈桑的衣袖又有一截滑落进了水中,但是这一次,商玺没有任何动作了。
商玺入神地望着祈桑,看着那截衣袖在水中飘晃,想要伸出的手,在某些时刻,因为顾忌而收回。
祈桑用最轻飘飘的语言下了死刑的判决,终于让商玺学会了不逾矩。
小船一晃一晃的,安静的环境让祈桑忍不住生出些许睡意,他手中还握着那杯没喝完的酒,随着垂下的手腕,一直放在小船边缘。
直到祈桑陷入深度睡眠,慢慢的,手腕一拐,那杯酒就倾洒在了湖水中。
锦鲤闻到酒香,顿时聚拢过来。
它们围在祈桑的身边,争先恐后品尝那一点酒香。
商玺静静地看着这一幕。
锦鲤在黑夜中像流光的彩玉,尾鳍要比寻常鱼类宽大飘逸,随着摆尾的动作,在水中飘来飘去。
祈桑手上的酒杯早就掉进了湖水中,但陷入睡梦中的人显然不知道。
他的指尖浸在水中,锦鲤好奇地亲亲他的手指。
这个举动让他的手指有些痒,哪怕处于睡梦之中,祈桑依旧忍不住弯了弯手指。
眼前这一幕其实是很温馨的,甚至是美到近乎神迹的存在。
随着最初的慌乱过去,商玺现在已经想明白了,其实他没必要纠结。
祈桑曾经对他的好是实实在在的,只要他不逾矩,依然能像从前那样。
祈桑……他的殿下。
也会当做什么都没发生过。
可以和以前一样的。
商玺自我安慰一般想。
……不会有任何变化的。
商玺安安静静地坐在祈桑身边,手指微动,忍不住想要帮他的殿下拂去被风吹乱的头发。
可是过了很久。
他都没敢有任何动作。
*
祈桑醒来的时候,天且半亮。
金乌还没有出来,天地间朦胧一片。
大概是很久没有喝酒了,再加上阿符的酒后劲有些大,祈桑难得的睡了很久。
但是这么久过去,太阳却还是没有出来,就好像整座凌云寺只剩下了夜晚。
头有些胀痛,祈桑用手指按了按太阳穴。
好一会,等脑袋的胀痛消了,祈桑才想起来什么,扫了一眼昨晚商玺待的位置。
没看见人。
祈桑想了想,透过船舱往船尾看。
果然,商玺背对着他,垂着头不知道在想什么,一动不动的,像一座石像。
祈桑用灵力凝了一个小水球,慢慢砸到商玺手背上。
商玺感受到手背上的这抹凉意,恍惚抬了下头,才像是骤然想起来了什么,猝然站了起来。
因为商玺动作太大,祈桑这一头的船猛然往上一翘,他不得不扶住船边才能稳住身子。
“……商玺,你干什么?”
不至于被吓成这样吧?
商玺却没有像往常那般立即回到祈桑身边,声音有些含糊,“殿下……您醒了,我还以为您会想要再睡一会……”
祈桑觉得商玺的声音有些古怪,便弯下腰,想要穿过船舱去找商玺。
然而商玺像是察觉了他的意图,有些惊慌道:“殿下,您先别过来……别过来,好吗?”
祈桑虽然有些好奇,但还是尊重了商玺的选择,“好吧。”
锦鲤早就游走了,只余远处蝉鸣四起。
祈桑只能听见商玺抬起手时衣袖摩擦的声音,以及……很奇怪,好像有什么东西掉在了船板上,还滚来滚去。
祈桑跪坐在船头,仰头望着皎白的月光。
他百无聊赖想,他再等一会,能看到日出吗?
过了好久,祈桑看月亮都看困了,忍不住问:“商玺,你好了吗?”
商玺那窸窸窣窣的声音终于停了。
他声音有些哑,咳了咳才道:“稍等,殿下。”
祈桑不知道商玺在让他等什么,无聊地趴在船头,用手指扒拉着水。
又过了许久,祈桑终于听到商玺那传来了动静,对方垂着头,慢吞吞挪到祈桑身边。
祈桑随意一瞥,“?”
“商玺,你刚刚在哭吗?”
“没有,殿下。”商玺顶着两个通红的眼眶,嘴硬道,“我们鲛人是不会哭的。”
祈桑伸手戳了戳商玺的睫毛,等对方忍不住垂下眼,他才说:“商玺,你为什么要哭?”
商玺抿了抿唇,没有说原因。
祈桑虽然大概能猜到和自己有关……
但是月神殿下怎么会错呢?
月神殿下只能装傻了。
商玺刚刚哭完,现在就得继续当船夫,将飘在湖中央的小船往回划。
划船的过程中,商玺一直垂着头,一声不吭。
祈桑去船舱看了一圈,被里面大大小小的珍珠震撼到了,很有理由怀疑商玺是哭了一晚上。
……商玺居然哭了一船底的珍珠。
为了不伤害到自己下属那点仅剩的自尊,祈桑假装什么都没发现,继续扒拉锦鲤。
过了很久,他终于后知后觉发现,商玺今天有些过于沉默了。
祈桑挪了挪,挪到商玺身边,探头看着一语不发的商玺,问:“你真生气啦?”
商玺继续嘴硬:“没有,我们鲛人族天生脾气好,从来不生气。”
祈桑点点头,“哦。”
鲛人族可是深海最排外的种族,商玺也真气昏头了,居然找这种借口。
但这件事提醒祈桑了。
他是不是该找段时间,带商玺去一趟深海中的鲛人族栖居地呢?
商玺觉得今天的自己特别硬气,坚持了整整半炷香的时间没和祈桑说话。
等到下船的时候,发现祈桑还坐在原来的位置上发呆,商玺轻唤道:“殿下,该下船了。”
“哦。”祈桑站了起来,扶着商玺的胳膊下了船,“商玺,你知道鲛人的聚居地在哪吗?”
商玺的手臂肌肉一僵,深呼吸了一口气。
祈桑没发现,自顾自道:“或许我该带你一块去看看鲛人族的习性,我感觉你已经不知道你的族人是什么样了。”
商玺心中巨石落地,猛地松了一口气。
只要祈桑不是……想要把他送走就好。
商玺单手抱着开了酒封的酒坛子,走在祈桑前面半步的位置。
祈桑来时一直在和小鬼聊天,没有记路,只能跟着商玺走。
走了约莫一炷香的时间,终于又遥遥看见了灯火通明的凌云寺。
凌云寺上空飘着一群小鬼,正在玩不知道什么版本的蹴鞠,反正乱踢,差点把同队的小鬼脑袋踢歪了。
有小鬼见到祈桑回来,连球都不接了,任由蹴鞠掉到地上,直直朝祈桑扑了过来。
祈桑的怀抱有限,只抱了两个小鬼就抱不下了。
剩下的小鬼面露遗憾,只能围着祈桑转圈圈,七嘴八舌问了一大堆问题。
“阿符酿的酒好喝吗?”
“锦鲤是不是很好看?”
“你还困不困呀,我去帮你收拾房间!”
说着,还有小鬼试图钻进祈桑的怀里,挤得原先就被抱着的两只小鬼脸都瘪了。
见着小鬼们马上要打起来了,祈桑提出迂回的办法:“我抱不下你们这么多人啦……要不你们让商玺抱你们?”
周围的小鬼好像被下了定身符,直愣愣停在了半空中。
小鬼们也不说话了,也不吵着闹着要抱了。
甚至还有更受到惊吓的小鬼,像是失去了漂浮的能力,纸片一样慢慢地坠到了地上。
——然后平滑地躺了下去,闭上眼,像安详的死尸。
气氛有些尴尬。
幸好祈桑惯会装傻。
祈桑生硬地转移话题:“你们就不问问我其他的吗?”
在祈桑怀里的小鬼伸出手,戳了戳祈桑的脸:“问什么呀?”
祈桑试图提醒。
“阿金没告诉你们吗?我们找到了一条船。”
小鬼们又开始七嘴八舌了。
“阿金说了呀。”
“那里怎么会有船呢?”
“我们不需要坐船,我可以飘在水上!”
祈桑等了一会,才问:“你们不好奇逆着这条湖,回到上游,是什么地方吗?”
小鬼们又不吱声了,他们疑惑地面面相觑。
“为什么要知道……我们不需要一辈子待在凌云寺吗?一辈子待在这里,和阿符在一起,就好了呀……”
祈桑定定地看着这些小鬼,发现他们确实没有一丝一毫对外界的好奇。
这很奇怪。
就算死后失去了记忆,又一直待在凌云寺,这群小鬼也不可能完全丧失对于外界的好奇。
过了好一会,祈桑的沉默让小鬼有些不安。
祈桑安抚道:“没错,你们一辈子和阿符待在一起就好,凌云寺就是你们的家。”
小鬼忘掉了祈桑刚刚的异常,欢天喜地“嗯”了一声,又一溜烟跑去踢蹴鞠了。
这次真的非常不小心地把同队的小鬼脑袋踢歪了,蹴鞠比赛结束,两只小鬼开始斗殴。
等这群小鬼全都四散跑开,祈桑才注意到不远处,阿符就坐在轮椅上,笑吟吟地看着他们。
祈桑走到阿符身边,问:“你就这样一辈子让他们待在凌云寺吗?”
阿符身边没有小鬼帮他推轮椅,他便自己按着轮椅的轮子,慢慢往前。
他的语气一如既往地和气,似乎祈桑“鼓动”小鬼离开凌云寺这件事,也不能让他生出半分脾气。
“我知道您的意思。”阿符说,“但是他们离不开凌云寺的。”
祈桑眯了眯眼,“你想要囚禁他们一辈子?”
阿符摇摇头,笑叹道:“不……您怎么会这么想?如果可以,我也很愿意放他们自由。”
祈桑表示自己愿闻其详。
阿符思忖片刻,随祈桑停在了一处僻静之地。
“我很乐意满足月神殿下的好奇心,但……我有一个很小的请求。”
祈桑挑挑眉,表示自己在听。
阿符抬起满是病气的眉眼,用绢帕捂着嘴咳嗽几声,白色的绢帕上顿时染上了猩红。
“我希望,月神殿下在听完我的故事后……等您乘舟离开凌云寺那天,上岸后能帮我毁了那条船。”
第074章 第七十四章
寺庙中满是小鬼, 尽管他们已经在还算僻远的地方了,依然能听见小鬼们大喊大叫的欢呼。
不知道刚刚两个掰头的小鬼谁赢了,祈桑还挺想看看他们没头没脑打架的样子。
对比之下, 这里的场景, 就显得冷清了很多。
面对阿符的请求, 祈桑挑了挑眉, 没有直接答应:“想让我帮忙,那得看你的过去有没有足够的价值。”
听到祈桑模棱两可的回答, 阿符不仅没有生气, 反而态度好得匪夷所思。
“只要您愿意听一听我讲的故事, 我就已经……感激不尽了, 殿下。”
“殿下, 请随我来。”
阿符摇着轮椅往一个方向去, 轮椅在铺着小石子的路上压过,发出咯吱的响动。
商玺一直默默跟在祈桑后面, 在拐过下一个弯时, 却被阿符抬手拦住。
“商大人,请您止步,我只希望殿下一个人知道这件事。”
阿符的眼底是不加掩饰的防备,哪怕用笑意遮掩, 依然会让人觉得冒犯。
商玺舌头顶了顶后牙, 眯了眯眼, 嗤笑道:“谁知道你会不会对殿下不利?”
阿符防备他,他也对阿符满心敌意。
两个明明没有任何冲突的人,却因为一些心知肚明的原因, 从第一次见面起就互相仇视。
祈桑若有所思地看着阿符。
不过不是警惕,眼神里更多的是思索。
许久后, 祈桑道:“可以。”
商玺有些急了,“殿下!万一他……”
“单打独斗,你还怕有人能伤了我吗?”祈桑笑着打断商玺,“去帮我看着那群小鬼吧,别让他们伤到自己了。”
话说到这个份上了,商玺就算不情愿,也只能老老实实留在这里。
阿符带着祈桑回到那间法堂前。
“殿下就如此信任,我不会伤害你?”
“信不信任你倒是其次。”祈桑手搭在法堂的门前,“你这具身体已经千疮百孔,要不了两日,就会死在这个幻境里,我觉得我没有必要怕你。”
阿符愣了愣,骤然笑出了声,强烈的情绪起伏让他忍不住咳嗽了起来,又染红一张绢帕。
“您果然很聪明,月神殿下。”
祈桑没有理会阿符,径直推开法堂的门,里面的陈设和走之前没有任何区别。
当时烛火幽微,祈桑没有看清楚里面的细节,此时所有蜡烛都被点了起来,灯火通明。
祈桑走入法堂内部,仔细观察里面的陈设。
铜镜反射出烛光,中央摆着许多蒲团,在一般的寺庙,蒲团一般是各个僧人传讲经法时坐的,不过凌云寺里都是小鬼,自然不会有人听阿符讲经。
况且……阿符到底是不是僧人,还尚未可知。
他长发未剃,衣服虽然穿得朴素,但也不是僧袍,浑身上下更是处处透露着妖异的鬼气。
法堂二楼有许多立着的书架,上面放着各种经史典籍,妙义佛法。
祈桑随意抽出一本,摸了一下,上面居然没有落灰:“想不到你真的会看这些经书。”
阿符微微笑了笑,“殿下若是在同一个地方待上百年,身边只有这些书,您也会去看的。”
祈桑觉得这个人真是矛盾,“你并不是地缚灵,为什么不离开这里?”
本以为阿符不会回答这句话,没想到对方低头沉默了一会儿,就叹笑道:“您相信命吗?我相信,所以我在等待我的宿命。”
“你还是少看些这种佛法。”祈桑说,“与其相信虚无缥缈的天命,你倒不如信我能帮你心想事成。”
阿符一本正经道:“那就多谢殿下了。”
祈桑:“……”
没看出他还有这么不要脸的潜质。
祈桑将手上的经书放回原位,努力把话题拉回正轨。
“你带我来这里,不是为了让我听这些的吧。”
“殿下不必着急。”阿符偏头看着窗外皎洁的月光,“再等半柱香……您就会知道了。”
祈桑顺着阿符的目光望去,发现原本已经微微泛着鱼肚白的天空,不知何时又变得黑沉起来。
天边挂着一轮满月,可今天明明才刚刚农历二月初二,天上挂着的应该是弦月。
正在踢蹴鞠的小鬼见此并没有任何奇怪,而是乖乖地飘了下来,井然有序地回到了卧房。
小鬼们不知道为什么会这样,但他们记得阿符说过,只要天上的月亮变成满月,就要回到房间,不能出来。
商玺抱着剑,默默站在原地,他仰头看着怪异的场景,满心都是对祈桑的担忧。
虽然月神的确是这世间最强的人,没有人能杀死他……但是就算不死,只是受伤,也是会痛的。
等到天空上的月亮彻底圆满,阿符摇着轮椅到了其中一个书架前,伸手摸上其中一个书架。
祈桑本以为是上面有什么机关,谁料下一秒,对方突然拿起一捧的蜡烛,点燃了这一层书架。
书籍很快就被点燃,烈火迅速吞没了这个书架,同时引燃了其他书。
祈桑挑了挑眉,随阿符一同待在原地,每当烈火将要攀上他的身体时,又像是被什么挡了开来。
堆满经书的二楼法堂转瞬被点燃,周围的气温却没有升高。
伸手去摸那些火焰,也没有任何温度。
木结构的房梁很快就被烧塌,在房梁掉下来的时候,祈桑伸手展开一个防护结界。
然而塌掉的房梁却直直穿过了他的身体,摔落在地上,扬起黑灰。
“我很难理解你。”祈桑半跪在地上,伸手摸了摸塌下的房梁,“活在巨大的幻境里,每天面对的都是虚假的幻象。”
阿符身处烈火的最中央,反而笑意盈盈的,“我只是希望……我能心想事成。”
凶猛的火势烧上法堂的墙壁,极为厚实的墙壁在瞬间被烧穿,墙壁后面显现出一片荒凉的景象。
面前的确有一座寺庙,内里却不像凌云寺这么庄严肃穆,反而破败的像是不知道荒废了多少年。
阿符摇着轮椅在前面带路:“月神殿下是不是从来没有来过这么荒凉偏僻的地方?”
祈桑思索片刻后,跟了上去:“你期待从我口中听到什么答案?”
“实话。”阿符说,“不过您说什么我都会相信。”
祈桑哼笑一声,“那实话便是,我也曾在这种破庙中生活过,每日活得灰头土脸的。”
阿符点了点头,好像没有什么异样的情绪。
“我想也是,这世上的确是没有人能够活得十全十美,再强大的人都会有苦难的时刻。”
阿符嘴上说着不在意,但祈桑很明显从他眼中看出了失望,“听到我曾经过得不如意,你为什么要失望?”
阿符愣了愣,像是没料到祈桑看出来了也就算了,居然还直白地问了出来。
他摇轮椅的速度明显慢了下来,到最后完全停住,垂眸低下头,看着自己身上穿的葛布灰白色长衫。
祈桑也不催促他,站在他身旁耐心等待回答。
好半晌后,阿符才缓缓开口:“因为我觉得,如果这世界上一定能有人过得很幸福,那就只能是传闻中无所不能的月神殿下了。”
若是连无所不能的神明都百般苦楚,那所谓的“称心如意”,又有谁能得到?
不等祈桑给出回应,阿符又自顾自推着轮椅往前走,“月盈则亏,殿下,我们得快些了。”
“若是在月亮变回弦月之前,我们还没能回去,可就要永远留在这里了。”
“我倒是不介意和您永远留在这里。”阿符玩笑一般的语气,“但您应该不会想要永远和我在一起。”
祈桑没听清楚他在说什么,随口“嗯”了一声,也没管身边的人是什么反应。
阿符默默自闭了一会,摇轮椅时也有些心不在焉。
恰好遇上一道石缝,将轮椅的轮子卡住,他没办法继续往前,只能难堪地握紧了手。
祈桑看着对方吃力地摇动轮椅,难得大发善心,帮对方推了出来。
他语气平和,却因为常年身居上位,而不自觉透露出一股质疑审视的感觉。
“既然凌云寺是一个幻境,那出去的办法是什么?”
阿符说:“进来了,就一辈子也出不去了。”
祈桑听后倒没有惊慌,甚至还若有所思地点点头,“所以我现在是一辈子被困在凌云寺了?”
“不,您怎么会这么想?”阿符笑了笑,“被困在那里的只有我一个人,我只是将您的一缕记忆拉入了这里,您的身体还在那片桃花林中。”
乘舟顺流而下,夜访凌云寺……一切不过都是幻境而已。
祈桑最后问了一个问题:“这里是哪里?”
阿符语气似有怀念:“这里是,镜像双生的幻境。”
镜像双生?
据他所知,镜像双生并没有创造出幻境的能力。
只是在照镜子时,能投射出人心中最深的欲望。
祈桑没有继续问下去,他跟随阿符一同进入破寺庙内。
这间寺庙居然与凌云寺有八成的相似,阿符要去的地方祈桑也很熟悉,正是法堂。
先前一直没注意,此刻祈桑才发现,法堂的门上居然雕着一树盛放的桃花。
这实在不符合寺庙庄严的氛围,也不具有基本的美观,更像是想到什么就雕刻上去了。
阿符坐在轮椅上,温和有礼道:“可能得麻烦殿下帮我开下门了。”
法堂的门是不透光的红木实心门,因为外面黑灯瞎火,祈桑本以为法堂内也是这样。
谁料一推开门,就被里面亮澄澄的灯光晃了眼。
外面的布局与凌云寺相似,法堂内倒是截然不同。
这里没有放满经书典籍的第二楼,一楼什么东西都没有,空空荡荡。
祈桑眯了眯眼,没有急着迈步进去,而是偏过头问:“要不我先推你进去?”
阿符苍白的脸上浮起一丝笑容,他压着嘴唇用力咳嗽几声。
“我知道殿下在想什么。”阿符说,“殿下请先用衣袖挡住脸。”
祈桑照做,露出带着点虚假歉意的表情。
“你知道的,我这个人生性多疑,这里这么蹊跷,我自然要谨慎一些。”
“我明白。”阿符越靠近法堂,似乎身体就越不好,“殿下没有别的意思。”
祈桑毫无顾忌地“嗯”了一声,仿佛刚刚打算拿阿符的命来试路这件事不存在。
这里的法堂与一般的寺庙不同,没有设置门槛。
阿符摇着轮椅,率先进去。
祈桑观望了一会,也抬步进入法堂内。
空无一物的法堂开始扭曲,慢慢的,空间越来越小。
四周出现了水一般的波纹,最后停滞成一面包围整个法堂的镜子。
祈桑走到镜子的边缘,上面没有倒映出自己的身形,也没有阿符。
只有一个一身大红戏服的人站在中央。
无论从哪一面的镜子看,他都背对着所有人……有点诡异。
祈桑回过头,只看见笑意吟吟的阿符正在望着他。
“你带我进入镜像双生,就是为了让我看你怎么装神弄鬼吗?”
阿符依然是那副病态孱弱的模样,但显而易见的,他的身体更差了。
祈桑走到阿符身边,抓住他的手:“没有脉搏也就算了,体温还冰得和死人一样。”
阿符脸上并没有被冒犯后的不悦,“殿下,在您来之前,凌云寺的所有人,身上都是没有体温的。”
“为什么要和我说这些?”祈桑面无表情,“你知道我想要听到什么。”
阿符盯着祈桑看了很久,才说:“是啊,殿下你一直是这么理性的人……是我逾矩了。”
祈桑觉得阿符这话说的有些古怪,似乎自己不应该这么对他说话。
可是为什么呢?他们不过是萍水相逢而已,交情甚至还比不上凌云寺里的那些小鬼。
阿符推着轮椅,一直到了镜子前面。
“殿下,您往前走一步就知道了。”
祈桑闻言,伸出手触摸了一下镜子,并没有受到意料之中的阻拦,而是直直穿透了水镜。
下一刻,他整个人都被吸入其中。
脑袋里像是有什么东西兀然炸开,让他的头有些痛。
等头痛缓解,祈桑再次睁开眼,眼前已经是另一番场景了。
这是一间古朴的房间,墙壁上贴着很多年前非常流行的贴画,但随着人们追逐的东西更迭,这些贴画也渐渐遗忘在了历史的潮流中。
屋子里除了祈桑,还有另外一个人。
这个人面对铜镜,身上穿着一件宽大的戏服,正是祈桑在水镜中看到的那件戏服。
祈桑不动声色地后退一步,正欲施法隐匿身形,却不慎碰倒了旁边柜子上摆着的青花瓷瓶。
瓷器碎裂的响声惊动了对面的人,那人回过头,对上祈桑的视线。
祈桑本可以迅速施法躲开这个人的目光,却在看清楚对方的脸时,忍不住微微愣怔了一会儿。
——这名穿着大红戏服的优伶,是阿符。
第075章 第七十五章
幸好祈桑平日里就处变不惊, 此刻更是反应极快地用灵力封住了阿符的嘴,防止他把人喊来。
期间阿符没有任何挣扎,只用一种有些不解的目光望着祈桑。
瓷瓶倒地碎掉的声音吸引了个人过来, 来的是个中年男人, 声音洪亮地询问阿符有没有事。
见阿符一直不说话, 他的语气逐渐怀疑起来:“阿符, 你不说话的话,我就进来了?”
祈桑拾起一块碎瓷片, 虚虚抵在阿符的喉咙上, 威胁的意味不言而喻。
阿符眼神复杂地看着祈桑, 最终还是顺着对方的意思回答屋外之人:“……我没事, 师兄。”
听见阿符声音没有异常, 伍欣荣心中的怀疑消散几分。
“快点啊, 接下来那场戏的排练,就差你一个人了。”
祈桑不再用碎瓷片抵着阿符的喉咙, 对方也很识趣, 没有叫喊把人引过来。
眼前的阿符严肃冷淡,和凌云寺俊雅如竹的阿符气质大相径庭:“师兄,你们先练着,我的戏在后头。”
伍欣荣不再多言, 很快离开。
眼前的场景太过陌生, 祈桑依然很防备面前的阿符, 忍不住微微往后退一步。
他没注意到,再往后退一步,就是被他打碎的青花瓷碎片。
“小心。”阿符拉住祈桑, “后面是碎片。”
祈桑满心疑虑,直白地问:“为什么要帮我, 你认识我?”
阿符摇了摇头,“从未见过。”
祈桑不太相信,便故技重施给面前的阿符下了个咒:“再回答我一遍,你认识我吗?”
阿符依然是同一个回答。
“今天是我第一次见到你。”
“轮到我问了。”阿符打断祈桑,“你是谁?”
不得不说,幻境中的阿符要比凌云寺里的冷淡多了,脸上不带着笑,看着别人的时候,就像是审视一般。
“再回答我最后一个问题,你想知道什么,我都会告诉你。”祈桑说,“如今是哪一年?”
阿符没有直接回答,而是思索着,似乎在权衡利弊。
等到祈桑都有些不耐烦了,阿符才开口道:“如今是祥煜十八年,前些日子刚过花朝节。”
祈桑算了算,那他如今就是回到了近四百年前,这时候幻境里的“祈桑”已经出生,却还未成为月神。
礼尚往来,祈桑回答了阿符之前的问题:“我是江城祈家独子,名祈桑。”
江城祈家的名声显然不一般,阿符没明说自己不相信,但眼神里的怀疑显而易见。
祈桑难得诚实一次还被人怀疑,思索了一会,没想出什么自证的办法。
“嗯,就这样吧,你不信就算了。”
阿符愣了一会儿,见着祈桑准备往外走了,才堪堪反应过来:“你……你等等!”
祈桑不满地拍掉阿符拉着自己胳膊的手,“你不是不相信我吗?现在我走了,你还不高兴?”
在进入幻境前,祈桑一直没找到机会把身上这件羽衣换掉,此刻羽衣肩膀处的淡色吻痕就尤为明显。
刚刚阿符没看见,此刻看清了,忍不住握紧了祈桑的手腕。
他近乎失了分寸一般,直勾勾盯着祈桑的肩膀。
祈桑眉头一皱,险些没忍住一掌打出去。
“看够了就把手松开,别逼我把你眼睛挖了。”
阿符骤然回过神,仓惶往后退了一步。
从他红透的耳根看,他不是因为这句威胁感到害怕,而是因为发觉自己变得如登徒子一般了。
祈桑等了好一会都没等到回答,已经有些不耐烦了。
对于他来说,他本来并没有打算在镜像双生中耗费太多时间。
如今被阿符莫名其妙拉入幻境中,既不知道对方这么做的理由,又不知道该怎么出去。
虽然在镜像双生中的时间流逝会比外界慢很多,但他依然不打算在这里浪费太多时间。
阿符看出祈桑打算离开这里。
他不知道该用什么理由才能把对方留下来,只能找了一个苍白的借口:“你衣服脏了……”
祈桑本打算出去看看,但看着阿符的脸,忽然觉得上面写了四个大字。
——好骗。
——傻子。
转念一想,不如先跟着阿符一起,看看能不能找到什么别的突破口。
于是祈桑顺势道:“你要我留在这里也可以,但是我有一个条件。”
阿符:“嗯。”
好像有哪里不对。
祈桑没发现对方脸上的情绪风云变幻,说出了自己的要求。
“我想要在梨园里待一段时间,这段时间可能需要你帮我隐藏一下身份。”
为了一个一面之缘的“陌生人”,去欺骗自己的师父师弟,阿符显然有些纠结。
祈桑很诧异对方居然只是“纠结”,而不是“直接拒绝”。
见到对方动摇了,他便抓住机会,顺势道:“我希望只有你一个人知道我的真实身份,好吗?”
以往祈桑有什么要求需要盛翎或者商玺去做,只需要在一句话里加上“只有你”,或者“只有我们”,两个人就会被哄得晕头转向。
……盛翎就是这么被他骗去北地的。
同样的,这句话在阿符这里依然好用。
虽然祈桑有些疑惑,为什么对商玺和盛翎有用的招数,对阿符依然管用,但是管它呢。
当务之急是先留在这里。
阿符心中天人交战许久,终于还是没能打败自己的欲望,诚实地答应了下来。
“我没有家人,走南闯北只在各个梨园待过……我和师父他们说,你是我在之前那个梨园里认识的朋友吧。”
“可以。”祈桑无所谓自己的身份,“多谢你了。”
祈桑的态度自然,好像他不是闯进梨园的人,而是这间屋子的主人,宽容地原谅了阿符。
阿符:“……”
还是觉得好可爱。
两人对了下说辞,阿符又找了套衣柜里唯一没穿过的新衣服给祈桑。
这不是他买的,是之前师弟为了搞怪他买的粉色纱裙,是时下最流行的款式,买的最大码,他穿不下,但祈桑貌似刚刚好。
祈桑在穿女装,和穿带吻痕的祭祀服中间来回纠结,最终还是选择了纱裙。
款式还算中性,除了颜色粉嫩嫩的,其他的都好说。
阿符将祈桑的那件衣服叠好,放进衣柜的空位。
“你这套衣服用的是鲛人绡?祈家再怎么家大业大,也不可能用得起鲛人绡吧?”
祈桑面不改色,将问题抛回给了阿符。
“祈家的确不可能用得起鲛人绡,但你身在梨园,连个名角都算不上,居然也知道鲛人绡?”
阿符被问住了,也心虚了一瞬。
两个人都回答不上来对方的问题,便默契地没有追问下去。
祈桑换好衣服后,阿符问他:“你既然是我‘在梨园的朋友’,那你想过你该擅长什么戏吗?”
祈桑认真地看着阿符,随后老老实实摇了摇头,“我很少去梨园。”
阿符也知道自己这个问题有些刁难人了。
“那如果等会班主让你唱两句,你就说,你前段时间生病,嗓子哑了,被以前的梨园赶了出来……过来投奔我。”
对于祈桑来说,这只是一个身份,并不需要有多在意,“行啊。”
阿符带着祈桑出门前,又教了几句说辞,应付老班主的问话。
阿符也说不清楚,自己为什么要让祈桑留在这里。
只是他觉得,如果就这么让祈桑走了,未来他可能再也见不到对方了。
……毕竟祈桑看起来,就是那种不识人间烟火的小公子,被所有人千娇万宠着,不会掉落进他们这种苦难凡尘。
祈桑正准备推门出去,却被阿符叫住。
“你头上这些银冠和珠链,够得上我们戏班十年的花销了,不能戴出去。”
闻言,祈桑将金冠拆了下来,鸦青色的长发披散下来,一直被金冠束着的头发,散下来了还微微有些卷。
金冠被祈桑随手放在桌上,他礼貌地问阿符:“可以借一下你的束冠吗?”
阿符虽然很想同意,但可惜的是他并没有多余的束冠,桌上除了各类化戏妆的东西,就只有一条水蓝色的发带了。
祈桑先前的头发都是让商玺或者盛翎弄的,突然让他自己弄,还有点手生。
最后歪歪扭扭扎了个丑丑的马尾,和本人板着一张脸的样子极为不符。
阿符微微抿起唇,想要克制住自己脸上的笑意,免得被祈桑发现,让对方觉得气恼。
但是他的演技显然不是很好,几乎是瞬间就被祈桑发现了。
祈桑虽然不至于生气,却也觉得有些丢人,便随手将发带扯了下来,丢到阿符怀里。
“我的银冠送给你了,以后你来帮我扎头发。”
其实祈桑并不知道他还要在幻境里待多久,这个“以后”又会是什么时候。
或许是很久以后,或许就这两天。
然而阿符不知道这些,听到祈桑口中的“以后”,他只以为对方还要在这里待很久很久。
心口微微有些发热,他下意识就应了下来:“好,不过我不需要你的银冠。”
祈桑坐在铜镜前,任由阿符梳理他的头发。
后者显然从来没有给别人弄过头发,有些手生,磕磕绊绊地梳着头发。
手上一个力道没使好,就把祈桑的头发扯得有些痛。
祈桑被人伺候惯了,下意识命令道:“你轻一点,弄疼我了。”
说完,祈桑才想起来,在自己身边的不是盛翎或商玺,阿符如今与他萍水相逢,没必要听他的要求。
然而阿符却没有半点意见,默默把手上的力道放轻,手上的动作不甚娴熟,却也帮祈桑将头发束得工整。
祈桑的头发依旧是披散下来的,只被阿符用发带在脑袋后面绑了一个斜着的小麻花辫,用天蓝色的发带绑好。
发带结像一只马上要张开翅膀飞走的小蝴蝶,朴素的颜色也变得精致许多。
祈桑习惯了自己高马尾的模样,此时乍一把头发放下来,还有些不习惯。
不过不得不说,阿符确实是明白什么样的发型才适合祈桑。
祈桑少年结丹,之后容貌一直停住在十八岁那年。
若是没有了月神那层身份的加持,看起来就像是酷爱打马游街的小少年。
虽然说不上稚嫩,但绝对和威严扯不上半点关系。
以至于他出席各种世家的宴会,常常戴着面具,避免别人对他的容貌说三道四。
扎完头发,阿符没有急着让祈桑出去,而是又教了他几种说法,确保待会在老班主那不会露馅。
这边阿符还在教祈桑怎么应付老班主,那边伍欣荣已经等得有些不耐烦了。
“师父,这阿符今日怎的这么惫懒,要不我再去叫叫他?”
“不必。”老班主嗓音浑厚,“阿符是个有分寸的人,不会平白耽搁大家的时间。”
伍欣荣心想也是,便先自己开始排练,练了好一会,他们终于看见阿符的身影出现在拐角口。
然而令人意外的是,对方身后竟还跟了个唇红齿白的小少年。
对方亦步亦趋跟在阿符身后,好像有些怕生似的,一直垂着头。
他比阿符要矮上半个头,身上穿着一件粉色的纱衣,上面有喜鹊和杜鹃花的刺绣。
一阵风吹过,吹起层层叠叠的粉色,像一片吹不走的粉色云霞。
用蓝色发带编起来的头发垂在肩膀前面,让他看起来格外乖巧。
祈桑垂下头,温温柔柔道:“我是阿符的朋友,叫我桑桑就好。我先前待的梨园把我赶出……不是,我先前待的梨园关了,我就过来投奔他了。”
阿符给的“被赶出来”说法实在是太丢人了。
哪怕只是借口,祈桑也不想这么说。
这话滴水不漏,实在是挑不出任何毛病,但梨园的众人竟然一时间都没有任何回话。
四周安静的氛围令人有些尴尬,祈桑还维持着朴实无华的腼腆笑容,心里嘀咕阿符给的说辞不会有问题吧。
好一会过去,伍欣荣终于缓缓开口。
“我滴个娘啊,这是来投奔你的朋友吗,我看着倒像你定的娃娃亲媳妇找上门了。”
祈桑:“……”
阿符:“……”
众人:“……”
第076章 第七十六章
这番话实在是有些冒昧, 伍欣荣也反应过来,讪讪闭了嘴。
祈桑险些维持不住娇娇弱弱的人设,准备先暴打阿符一顿, 再转身离开, 寻找其他方法来离开这个鬼幻境。
阿符咳嗽一声, 也不知道出于什么心理, 没有反驳这句话,而是岔开话题。
“你们练到哪了……越温茂和虞巧呢?我记得今天排的是《桃花扇》吧, 没有李香君和侯方域, 你们刚刚是怎么排练的?”
伍欣荣有些心虚, 只回答了前面半句, 没有回答后面的。
“越哥有些发热, 小巧陪着他去城北的医馆了……唉, 你说说,这天气真是让人防不胜防。”
阿符面无表情, 继续提问:“所以在没有李香君和侯方域的情况下, 你们怎么排的《桃花扇》?”
早知道他们不在排练,他就不那么早出来了,刚刚在房间里还可以……咳,多休息一会。
伍欣荣倒打一耙:“若不是你来的太晚, 我们至于这样吗?你来了, 你就是侯方域。”
阿符皱眉拒绝:“我演不好《桃花扇》, 你们去找别人……”
戏班主也觉得阿符不会去演侯方域。
这么多年来,阿符从来不会唱这些和青衣花旦对手戏很多的曲。
话未说完,就被伍欣荣急吼吼地打断:“诶, 这不是巧了吗?我看你这位朋友就很适合演李香君,不如你们俩搭戏试试?”
阿符没说完的话不说了, 他觉得自己应该改改不爱唱《桃花扇》的坏毛病了。
祈桑微微倒吸一口凉气,险些克制不住脸上的表情,“我不会唱……”
老班主狐疑道:“《桃花扇》可是这块最卖座的戏,你居然不会?”
祈桑借着粉纱大袖衫遮掩,用力拧了一下阿符,察觉到对方手臂微微绷紧,才满意地收回了手。
阿符被祈桑警告一番,只好遗憾地收起了自己的小心思,出面解围:“桑桑前两日才大病初愈,嗓子有些不舒服,唱不了。”
伍欣荣心里的怀疑勉强少了几分,上前拍拍祈桑的肩膀。
“嗓子可是我们这一行的命,既如此,我也不好勉强你……但过几日你病好了,一定要让我们见识一下你的身段啊!”
祈桑哪能拒绝,只好勉强地笑了笑,应了下来,“嗯嗯,会的。”
他在心里思考,强行破境和几日内学会《桃花扇》哪个更难,最终决定今晚就拆了这个破幻境。
祈桑不演,阿符自然也找借口回绝了伍欣荣的“邀请”,老班主早就猜到会是这个结果。
他摸着自己的胡子说:“也不知道有生之年,能不能看到你演一曲《桃花扇》了。”
祈桑知道发热不好治,便以为几人口中的“越哥”和“虞巧”要很晚才能回来。
谁料几人吵吵闹闹聊了一会,便见到两人一前一后地踏进了大门。
祈桑敏锐地闻到了一股血腥味,他本想直接问,但看见周围人都没什么反应,便多了个心眼。
血腥味来自进门那位男子的身上,对方皮相尚可,但气质轻浮,向来是他最避之不及的那一类人。
越温茂没想到梨园里还有其他人,遥遥看见一名一袭粉色纱裙的人,脚步飞快地走到祈桑身边:“小娘子,是来找我的吗?”
说着,还想把自己的手臂搭在祈桑身上。
祈桑尚未开口,阿符率先举起一把道具剑,虚虚拦在越温茂前面。
“首先,桑桑是男子,其次,希望师兄谨言慎行,我不想背上弑兄的罪名。”
话里的袒护之意太过明显,越温茂是现在两人之间来回转了一圈,露出了一个“我都懂”的表情。
虞巧翻了个白眼,“别总以为谁都和你似的龌龊,我看桑桑和师兄定然只是好朋友。”
祈桑点头。
阿符摇头。
祈桑面无表情地盯着阿符。
阿符心虚地瞥了眼对方,也点了点头。
虞巧:“……”
此地无银三百两了哥。
既然两位主角都回来了,那排练便能按原先的计划重新开始了。
演的依然是《桃花扇》,祈桑坐在台下,看着台上人的唱念做打。
不得不说,专业的人就是不一样。
虽然他听着总感觉哪里怪怪的,但总的来说,还是非常好的。
偶尔越温茂下台后还会来找他聊天,祈桑维持着娇弱的假笑,让阿符把这人拉开。
虞巧也很好奇他,不过她显然有分寸许多,问的问题也都比较礼貌。
落日隐没,轻霞澄暮。
等天光都照不明晰四周了,众人才正式结束训练。
阿符下了台,看着祈桑。
“累不累?你要先回去吗?”
祈桑摇摇头,他一直坐在台下,能累什么?
倒是阿符,排了这么多场戏,居然看起来也没有特别疲惫。
伍欣荣看着两人窃窃私语的样子,一时间又忘了早上发生的事,把心里话说了出来。
“阿符,接下来的东西我们收拾就行,你去陪着你的娃娃亲小媳妇……呃,抱歉,是陪着你的好朋友。”
祈桑深吸了一口气,已经不愿反驳什么。
阿符瞥了一眼伍欣荣,倒是什么都没有说,拉着祈桑就走,却不是回房间,而是离开梨园。
伍欣荣大惊失色,拉着边上的虞巧晃了两下:“我就说了两句,怎么给他气跑了?”
虞巧翻了个白眼,没好气地说:“人朋友来了,就只让人穿一套衣服啊?阿符肯定是带着人上街买衣服去了。”
“哦。”伍欣荣放下心,但又有点不放心,“这没礼貌的小子不会让别人掏钱吧?不行,我得看看去。”
虞巧忍无可忍,一把将他拉了回来,“你给我把这里收拾干净,千万别跟出去,让他们两个人自己逛!”
伍欣荣嘀嘀咕咕:“怎么还得给他们留出单独相处的空间呢?还说不是小媳妇儿……”
虞巧:“……”
等着吧,阿符迟早暗杀你。
*
江城当地人基本上都认识祈桑,这里距离江城不远,为了避免麻烦,他出门时给脸上蒙上了一层面纱。
——当然,这层面纱也是这套衣服配套的,所以依旧是桃粉色。
祈桑已经被伍欣荣的两次“小媳妇”整得有些敏感了,十分抗拒桃粉色的面纱。
他提出质疑:“难道这么大的梨园,就没有其他的面纱吗?”
“虞巧那有。”阿符老老实实回答,“但是没有新的了。”
祈桑当然不能抢女孩子的东西,只好一脸怨气地接过桃粉色的面纱,蒙在脸上。
阿符盯着祈桑看了一会,久到祈桑都觉得有些不自然了,没好气地反问道:“为什么要一直看着我,很奇怪吗?”
阿符说:“是有点奇怪。”
桃粉色时下已经不流行了,因为显黑又有些俗气,但蒙在祈桑脸上却还是显得小少年很漂亮。
祈桑有些郁闷,大步往前走了两步,突然想起什么,“没有面纱,你这连帷帽也没有吗?”
阿符说:“有。”
祈桑:“拿给我。”
阿符:“现在没有了。”
祈桑:“?”
祈桑又问:“幕篱呢?”
阿符反问:“你要吗?”
祈桑:“别问废话。”
阿符:“那也没有了。”
祈桑面无表情地盯着阿符看了一会儿,没说话,转身便走。
因为天生桃花眼,祈桑哪怕在生气的时候,眼尾都微微泛着红,连带着眼睛里的冷意都削减几分。
桃粉色的面纱遮挡住了下半张脸,只露出一双秋水宝珠般的眼睛。
有好一会,阿符脑子里都没有任何别的想法。
直到祈桑气得转身就走,他才堪堪回过神,迅速拉住对方的手臂,“等等!”
祈桑抱胸回过头看着他,语气没什么善意:“你好,有事吗?”
阿符显然在所有最应该说的回答里,选择了最不应该回答的那一个。
“你蒙着面纱的样子太漂亮了,可能会被别人误会成是我的……女性朋友,你在这里等着,我去给你拿一个帷帽。”
祈桑毫不怀疑,刚刚阿符想说的是伍欣荣嘴里念叨的那个娃娃亲小媳妇。
于是他冷笑一声,言辞犀利道:“你刚刚不是说没有吗?怎么,现在去山上砍竹子给我做一个?”
阿符从善如流道:“我突然想起来,虞巧那有顶新的。”
说完他便走到后院,敲开了虞巧的门,向对方借了一顶帷帽,在对方揶揄的眼神里,迅速回去找祈桑。
拿着帷帽回到前厅时,祈桑已经不在门口了。
阿符找了一圈,才发现祈桑站在戏台前,微微仰头,看着一人多高的三面观戏台。
戏台是阿符最熟悉的地方,然而他此刻站在祈桑身边,随对方一同仰视戏台时,有种截然不同的陌生感。
阿符问:“你想听我们唱戏吗?”
祈桑摇摇头,“不,我只是在想,戏台这么高,如果摔下来会不会很痛?”
阿符没料到祈桑会问这个,思索了一会,点头道:“虽然我没从上面摔下来过,但是我之前听说隔壁梨园有个小生从上面摔了下来,腿直接摔断,从今往后再也唱不了戏了。”
祈桑没有问那名小生最后的结局是什么样。
干这一行的,嗓子和身段都是命,缺了哪个,这辈子都完了……至少再也没办法在梨园过活了。
祈桑垂下眼眸,不知道在想什么。
好一会,他才说:“那你要小心一点,摔下来,会很痛……如果你的腿受伤了,要一辈子坐轮椅,很麻烦。”
“多谢你关心我。”阿符心情突然很好,“祈桑小公子,你可真是心善。”
祈桑不置可否,难得没和对方呛声。
阿符带着祈桑往外面走,梨园地处这里最繁华的地段,一出门就是热闹非凡的人群。
两人甫一出门,便被眼尖的人看见了。
阿符虽然脸臭,但人缘却意外的好。
祈桑还没来得及将脸上的面纱换成帷帽,配上一身桃粉色的纱裙,竟被一位卖糖葫芦的老叟误认成了姑娘。
老叟热情介绍:“阿符,你若是要给你身边这位小娘子挑新衣裳,别再去锦云轩了,城北新开了家衣裳铺,款式一等一的好,价钱还公道。”
阿符在祈桑的死亡凝视中,硬着头皮开口道:“王叔,他是男子,不是小娘子。”
王叔眯着眼盯着祈桑看了好一会,才确定阿符说的是真话,连忙“哦哦”两声。
也不知道是想到了什么,他的脸色在短时间内迅速变换,“呃……若是这位小公子喜欢穿裙子,也可以去城北那家铺子看看……放心,男子喜欢些艳丽之物,并无甚奇怪的。”
祈桑:“……”
他知道老叟是误会了什么,有心解释,却又害怕越描越黑,最后只能眼睁睁地看着对方离开。
老叟是好意,祈桑并不会去责怪对方猜错了真相,因为很明显,祈桑会去责怪阿符。
祈桑冷冷地看着阿符,“挺好的,我从一个小娘子变成了异装癖,谢谢你让我感受到了我几百……几十年都没有过的体验。”
“哪来的几十年。”阿符尴尬地笑了笑,“祈家小公子尚未及冠,多有点人生体验也是好的。”
祈桑假笑了一下,没有和阿符争论下去,摘下自己的面纱,换上纯白帷帽。
等两人走到城北老叟推荐的那家成衣铺子,一进门,祈桑就感受到店内传来几道灼热的视线。
几名正在整理布料的伙计,同时投来热烈的视线。
在祈桑摘下帷帽后,其中一名伙计甚至没忍住惊叹一声:“原来真的喜欢穿……!”
他自以为声音很轻,但祈桑是修真之人,耳聪目明,自然听得一清二楚。
祈桑:“……”
阿符:“……”
祈桑转身就走。
第077章 第七十七章
锦绣轩的伙计也反应过来, 自己这话是被听见了,连忙走到祈桑身边,低首道歉。
坏了, 别被掌柜的看见我把客人给气跑了!
掌柜原本正在拨算盘, 看见刚进店的客人转身就走, 瞬间用死亡凝视盯着伙计。
祈桑本也没有真的生气, 看见掌柜的用眼刀射向伙计,便对伙计道:“你来带我挑衣服吧。”
“诶!”伙计欢天喜地应了一声, “好嘞!”
伙计一眼看出来祈桑身份不凡, 介绍的都是店里最贵的那一档衣服, 祈桑挑得眼花, 便推了推阿符, 让对方帮忙挑。
祈桑只是懒得挑, 又怕自己选的衣服太贵,平白多欠了一个人情给对方。
阿符却误以为他是不了解时下流行款式, 才找自己帮忙, 自觉背负了使命。
作为当地最炙手可热的梨园,阿符虽不是园中名角,但赚得也不少。
再加上他没什么喜好,时间长了, 也攒下一笔不小的数目……给祈桑买几件好的衣裳, 还是绰绰有余的。
祈桑将挑衣服的事全权交给了阿符, 他以为对方肯定会有分寸,但他显然高估阿符了。
后者在锦绣轩里走了一圈,挑中了一件月蓝色的锦袍, 这件衣服的用料很软很轻,是如水一般柔软的丝绸。
见阿符真的决定买这件衣服, 祈桑还委婉地制止了一下:“这是不是有些过于……浪费了?”
他自己都不知道还能在这里待多久,临时过渡一下,没必要买这么贵的衣服。
“不浪费。”阿符认真道,“你皮肤娇嫩,若穿那些粗料子,磨红了磨破了就不好了。”
祈桑失语一瞬。
你要不要听听看你在说什么?
阿符一点也不觉得自己说的有什么问题。
他知道祈家小少爷自幼卧病在床,定然身娇体弱,十指不沾阳春水。
这么一个金尊玉贵地养大的小少爷……
说不定把一颗石子垫在十层软褥下面,小少爷睡在软褥上都会被硌到。
伙计听他们聊什么“皮肤娇嫩”,“磨红”,“磨破”……小脸通黄,也不敢说话。
聊什么呢!
祈桑说不过他,只能默默盘算着,自己的银冠值不值这个价。
算出来自己不会欠阿符的人情以后,放心许多。
阿符的余光瞥见一套衣服,目光一凝:“那件衣服,也一起包起来吧。”
祈桑顺着对方的视线望去,那里只挂着一件单独展示的锦衣华衫。
这件衣服近乎纯白,但在光照下又隐约透露出一点银色,外披是羽毛,像是高傲霜白的鸟类。
这衣服是给那些世家参加宴会时穿的,寻常人家根本买不起这么贵的衣服……就算买得起也不会买,因为日常生活根本穿不上这件。
阿符问祈桑,“这件怎么样?”
祈桑端详了一会:“……怎么好像有点眼熟?”
版型有点像他原先穿的那件祭祀服,不过那件用的是鲛人绡而不是丝绸,细节处也会更加精致华贵。
见到阿符准备把这件也一起买了,祈桑连忙抓住阿符的袖子,试图让对方恢复理智。
但是很显然,对方已经被“如果祈桑能穿上这件衣服”这件事冲昏了头脑。
在老板热切的注视下,阿符很快就将两件衣服一并买了下来。
花费一笔巨款,买下了两件完全不实用的衣服。
祈桑:“……”
傻瓜啊你!
祈桑觉得按照对方这么败家的买法,不一会就能把自己那顶银冠的钱花个精光。
他不是喜欢亏欠别人的性格,忍不住在自己身上摸了摸,看还有什么可以给阿符的值钱东西。
摸玉佩,没有。
摸发饰,没有。
祈桑沉默了一会儿。
好吧,只能卖艺了。
锦绣轩里有换衣间,祈桑直接把身上这件桃粉色的纱裙换了下来,换上了那件月蓝色的长袍。
不得不说,阿符的眼光确实很好,这件衣服很适合祈桑。
店家还免费送了一块纯白色的面纱,让祈桑不需要再戴着碍事的帷帽。
离开锦绣轩之后,阿符问祈桑,有没有什么想吃的东西。
祈桑对口腹之欲没有太高的要求,“随便吃点平时吃的东西就好。”
他说“随便”,的确是随便的意思。
但当阿符带着他到当地最奢侈的酒楼时,他竟然一点都不意外。
祈桑问:“你平时吃的都是醉仙楼?”
阿符点头,嘴硬道:“对。”
若不是知道阿符的为人,祈桑简直要怀疑对方私底下是不是在做一些见不得光的黑色交易了。
……这个时代的伶人,真的可以赚这么多钱吗?
祈桑飞升前,倒是很爱吃那些奇奇怪怪的东西。
飞升以后,已经很久没有过这些奇奇怪怪的食欲了。
阿符问他想吃什么。
这次祈桑没敢说“随便”了,而是点了几个酒楼里最出名的菜。
贵还是有贵的道理。
醉仙楼的菜上得很快。
其他的都还好,祈桑唯独对一道素醒酒冰很感兴趣,不过吃了几口以后也就兴致缺缺了。
他说:“口味有些单调,如果里面加上羊奶或者鲜果可能会更好吃一点。”
阿符笑着说:“从没有见过这种吃法。”
祈桑也无所谓,“我就是随口一提,说不定做出来很难吃呢。”
阿符让他再尝尝这里的冰酥酪,但祈桑只吃了一口便放下勺子,“还可以,但不想吃了。”
见阿符似乎也吃好了,祈桑正准备起身,却发现对方一直盯着自己吃剩下的那盏冰酥酪。
祈桑迟疑地问:“你是觉得我有点浪费吗?”
毕竟每个东西都只吃了一口就准备走了。
阿符本来摇了摇头,但见到祈桑疑惑的神情,又点了点头,喉结上下滚动了两下。
“是有点浪费,如果你吃不完,可以给我吃,我、我也没有别的心思,只是觉得有点浪费……真的。”
祈桑想想也是,阿符赚的都是辛苦钱。
这家酒楼的东西都价格不菲,随随便便浪费一点就是几两银子。
虽然想通了这一点,但祈桑没有让别人吃自己剩下的东西的习惯,便重新拿起了勺子。
“算了,我来吃完吧。”
“哦。”阿符的语气似乎是有些遗憾,“吃不完也可以给我吃。”
祈桑:“?”
“我只是不想吃了,又不是吃不下了,我还是拥有正常人类的饭量的。”
祈桑又吃了几口,突然反应过来,或许阿符不是怕浪费,而是想尝尝?
无论是在千滨府,还是在祈家的时候,府上有什么好东西,一定是属于祈桑的,所以他早就习惯不和别人分享了。
但如今才想起来,其实阿符没必要对他这么好。
祈桑在心里短暂地反思了一会,最终决定把自己面前这碗素醒酒冰给阿符。
因为头一次给别人做这种类似示好的举动,祈桑表情有些不自然。
阿符理所当然地误会了:“你吃不掉了吗?没关系,可以给我吃。”
祈桑气得微微鼓起脸,但是又拉不下脸去解释,他的沉默就被阿符当成了默认。
阿符欲盖弥彰道:“这里只有一个勺子,我只能用你的勺子了。”
祈桑莫名其妙:“你用啊,一个勺子而已,我还能霸占着不成?”
“咳。”阿符干咳一声,“……我没有这么想你。”
他拿起白瓷勺,上面似乎还带着尚未散尽的热度——当然,这只是他的臆想而已。
阿符捏着瓷勺,慢慢放进嘴中。
嘴唇刚碰到瓷勺边缘的瞬间,他从脸到耳根红了个遍。
祈桑:“?”
大变红人?
阿符一口一口吃了很久。
久到祈桑甚至觉得自己睡一觉再醒来,阿符还在慢吞吞吃他的素醒酒冰。
要不是进入幻境进入得太突然,祈桑高低把这间酒楼包下来,让阿符不必吃得这么拮据。
唉,这素醒酒冰贵是贵了点,但也不至于这样吧,好像每一口都在吃什么珍馐美馔一样。
因为等得无聊了,祈桑便拿起筷子又在桌子上扒拉了几口。
吃得不想吃了,就一边把玩着自己的发带,一边有一搭没一搭地和阿符聊天。
在他终于下定决心抛下阿符独自离开前,阿符终于吃完了。
干干净净,没浪费一点。
祈桑:“嗯?”
吃完的都是我吃过的。
看来我品味还挺好的。
长街喧嚷,人流如织。
阿符本想带着祈桑逛一逛,但在祈桑第三次被误认为戴着面纱的女孩子时,他终于识趣地带着祈桑回梨园了。
就这么一会儿的功夫,也买了不少东西。
祈桑自知除了卖不掉的鲛人绡,和还算值点钱的银冠以外,他身无分文,当然不敢买东西。
全都是阿符买给他的。
大大小小加起来也有不少钱了。
若说祈桑之前还只是疑惑,现在则是十分真诚地发问:“梨园赚的钱很多吗?我帮你们打杂工可以分点钱吗?”
也不知道在镜像双生里还要待多久,至少得留点钱傍身。
阿符点点头:“正巧梨园现在缺人,你情况比较特殊,我可以帮你向班主申请每日一结工钱……对了,你希望每天的工钱是多少?”
祈桑并不是不食人间烟火的人,他偶尔也会藏起身份在人间体察民情,但让他准确地说出想要多少工钱,他还真说不出。
他按照自己发给千滨府下人的工钱,又往下说了一点:“每日五颗下品灵石?”
阿符很久没有听过用灵石来当工钱的说法了,自己在心里算了算。
算出结果以后,他沉默半晌,又算了一次。
阿符只以为是自己算错了价钱,半点没怀疑是祈桑不知行情漫天要价。
反复算了几遍,他终于确定自己没有算错。
阿符委婉地劝说了一下:“祈少爷,你知道我们梨园满座的情况下,一天的收入是多少吗?”
祈桑十分有“打工人”的自觉,坏脾气收敛了许多,乖巧地摇了摇头。
阿符说:“加上包厢里每座一壶金骏眉,我们梨园一天也只有十颗下品灵石。”
祈桑:“。”
千滨府的管事一天都有十颗下品灵石了。
以前盛翎总是和他说,千滨府每年有这么多人想进来工作,是因为瞧上了他月神的威名……
如今看来,分明是因为千滨府给得多啊。
阿符委婉道:“你要不再考虑考虑工钱的事情?”
“算了。”祈桑说,“管住就好,工钱你们看着来……对了,如今普通工人一个月一般能赚多少工钱?”
阿符实话实说。
月神大人对待自己的子民十分上心,他问了问如今的柴米油盐价格,和自己那个时代对比了一下,发现物价相差不大。
如果物价相差不大,那百姓的工钱一定会随着时间的推移被往下压。
月神大人正在思考回去以后要怎么整治这些问题,阿符却以为是从小养尊处优的祈家小少爷被“廉价”的劳动力吓到了。
两人心思各异。
祈桑甚至还认真思考了下要不要回一趟祈家拿点钱,但他记得这时候的自己应该正在和父母冷战。
他回去拿钱了,尴尬的是幻境里的祈桑。
算了,还是不要坑曾经的自己了。
第078章 第七十八章
梨园老板人很好。
哪怕在听见阿符说要给祈桑一天一块下品灵石当工钱时, 也没有发脾气,而是温和地让阿符滚出去。
见识到了阿符的不靠谱,戏班主直接把祈桑叫了过来。
两人商量了一会, 最后决定把工钱定在一天两百文, 兼包食宿。
从戏班主那离开后, 祈桑看见了等在门口的阿符, 对方似乎有些焦虑祈桑会因为不满意工钱,直接离开梨园。
祈桑没有解释自己是被未来的阿符骗来这里的, 也没说自己暂时离不开这里。
戏班主给祈桑准备的工作并不累, 大概也是看出了他平日里养尊处优, 只让他负责整理一下道具, 顺带着扫扫地, 清理灰尘。
其实, 祈桑并没有打算偷懒的。
当他坐在椅子上,吃着被削好切成块的苹果时, 慢吞吞想。
只是每次他一拿起扫把, 阿符就会默默把扫把接了过去,同时不让祈桑做任何事,只让他安安心心坐在椅子上吃水果。
就这么辛勤劳动了半年,祈桑终于被养得愈发白净, 甚至还胖了一圈。
起初还有人让祈桑养好了嗓子就赶紧表演《桃花扇》, 但祈桑第一天说自己头疼, 第二天说自己牙疼,反正成天都不舒服。
半年下来,这些人终于明白。
——祈桑就是不会唱戏。
伍欣荣表现得尤为激动, 在私底下和虞巧大吐苦水:“我就说他是阿符的童养媳吧,要不然干什么遮遮掩掩的?!”
好巧不巧, 祈桑正巧路过拿洒扫器具。
扫把被伍欣荣挡住,但见对方说得慷慨激昂,他也不好意思打断,就默默站在后面听了一会儿。
伍欣荣说上头了,越来越激动。
“大家又不是不开放的人,虽然他小媳妇摆明了看不上他,但我们也不会嘲笑他,是不是?”
祈桑没忍住插了一嘴。
“可是你正在嘲笑他。”
伍欣荣:“……”
“小巧,后面有人吗?”
虞巧很贴心:“回头看看?”
伍欣荣默然一秒:“……不回。”
祈桑很包容地迁就了伍欣荣逃避的心理,礼貌地冲对方笑了笑,一身轻巧地拿了扫把就走。
其实祈桑并没有生气,他只是沉思了一会,决定不能再这么下去了。
回去以后,祈桑把扫把递给阿符。
“你可以教我唱一段《桃花扇》吗?”
阿符皱眉:“是伍欣荣又说什么了吗?”
“没有。”祈桑摇头,“是我自己想学。”
“好。”阿符低声说,“那我演你的侯方域……你是我的李香君。”
祈桑真情实感笑了笑,“行呀,多谢你了,阿符。”
希望学成以后,伍欣荣不要再叫自己是童养媳了。
一直被人这么叫,有些瞧不起他的太上忘情道。
梨园没有新戏服,同一套前前后后不知道被穿过多少次了,纵然洗得很干净,阿符也不希望祈桑穿。
“班主让我去买两套喜服,用来唱之后要排的戏……你陪我一块吧,正好帮你也订一套新的李香君戏服。”
其实老班主并没有给他布置过这个任务,只是某天吃饭的时候随口提了一句,这时候被他拉来当借口用。
祈桑觉得阿符铺张奢侈的毛病一点也不好,试图纠正对方:“你赚点钱不容易,不要花得这么大手大脚。”
阿符说:“你不是祈家少爷吗?这些钱就当是我借你的,等以后你回了祈家再来找我,把钱还给我不就好了。”
祈桑张了张嘴,一时不知道该说些什么。
……那应该是没有这个机会了。
祈桑能感觉到这个幻境越来越不稳定,还不知道未来会发生什么。
他虽然不知道过程是怎么样的,但他知道结局——阿符摔断了腿,后又变成镜妖,一直被留在凌云寺。
有时候这个幻境真实得让祈桑有些迷茫。
他不知道自己究竟是在旁观一段记忆,还是自己的所作所为,都在影响着过去。
在梨园待了半年,众人都和祈桑很熟了。
在没事的时候,每个人总会想办法来找祈桑搭话,心思各异。
虞巧是觉得祈桑长得很漂亮,喜欢给他打扮得五彩斑斓。
因为衣服太过艳丽,甚至会显得有些俗,幸好有祈桑一张脸撑着,才没让结果变成灾难。
甚至后来虞巧上头了,还想要让祈桑穿女装。
尽管后者坚定地拒绝了,但虞巧还是苦苦哀求,无奈,祈桑只能先用缓兵之计应了下来。
虞巧特别高兴,杏眼弯弯,高兴地哼着轻快的小调。
“我之前看到你和阿符一块儿买了件特别好看的羽衣,以后有机会,我一定要让你穿这件给我看看!肯定像仙女一样好看!”
祈桑记得那件衣服,特别贵,阿符买回来以后就收起来了,也不知道现在放在哪里。
他想着,这么贵的衣服阿符肯定不舍得拿给他穿,虞巧的愿望怕是要落空了,于是他放心地点了点头。
除了虞巧,伍欣荣也特别喜欢来找他,但也不做其他的事情,就是一直盯着他。
祈桑明白他的意思,伍欣荣在试图用最原始的凝视方法,让祈桑承认他就是阿符的“童养媳”。
面对虞巧的要求,祈桑尚且还能用缓兵之计应下,但伍欣荣这个要求是万万不能应下的。
祈桑发誓,如果他今天承认了这件事,明天整条街都会知道他是阿符的童养媳了。
祈桑觉得伍欣荣会这么坚定地觉得他是阿符的童养媳,绝对和阿符三天两头跑过来找他这件事脱不了关系。
没办法对伍欣荣生气,祈桑只能和阿符生闷气,连扫地的活都不给他干了,给阿符急得团团转,不知道自己做错了什么。
最后阿符终于知道祈桑为什么生气了,半夜阴森森跑到伍欣荣房间,把睡得正熟的伍欣荣拉起来。
“伍欣荣。”他身上的怨气比鬼还重,“要是桑桑被你吓跑了,我做鬼也不会放过你的。”
半夜三更的“做鬼也不会放过你”杀伤力的确很大,伍欣荣被吓得两眼一翻,险些直接晕了过去。
好半晌,他才艰难开口:“不是就不是,你想吓死我吗?”
阿符顶着眼下的两块乌青,鬼气森森说:“你知道吗?桑桑这两天总共只和我说了十三句话,比以前又少了整整十句,都——怪——你——”
伍欣荣险些被阿符的无耻气笑了,“还不是因为你天天粘着他,人家早就烦你了好不好?”
这倒是阿符从没有想到过的,他愣了愣,虚心求教:“那请问师兄觉得,我该怎么做才好?”
伍欣荣冷笑一声:“有事叫师兄,无事伍欣荣,滚,自己想去吧。”
伍欣荣没睡醒,身上怨气比坟场的鬼还要大,直接开门把阿符轰了出去,让后者碰了一鼻子灰。
阿符讪讪摸了摸鼻子,回房间的路上还在想这件事。
他知道祈桑不喜欢他花钱大手大脚,问原因,祈桑就说他得攒老婆本,不然以后都没有姑娘愿意跟他。
阿符觉得这话不对,便说现在都不愿意给祈桑花钱,以后怎么可能会变得大方?
哦哦,他不是真的把祈桑当成自己妻子的意思,他就是举个例子。
想不明白干脆就不想了,只能继续用自己觉得最好的办法去对待祈桑。
阿符在祈桑面前,其实是有一点自卑的,他觉得祈家金尊玉贵的小少爷和他待在梨园过这样的苦日子,是一件很不容易的事情。
他相貌一般,又买不起那些彩珠宝玉,没有一点比得上京城那些少爷。
唯一的长处,大概也就只有唱戏了。
于是阿符私底下教祈桑唱戏时更加卖力了。
祈桑不知道阿符最近为什么和打了鸡血一样,但他乐见其成,专心随阿符一块学唱《桃花扇》。
因为常年练剑,祈桑身体的柔韧度特别好,做起一些动作来也不会显得僵硬。
再加上他在唱戏这一方面似乎也小有天赋,半年过去,基本上已经将《桃花扇》中的一小段节选学得七七八八了。
练习的过程中,为了节省时间,他们都是没有换过戏服,也没有画戏曲妆的。
等他觉得练得差不多了,便拉着阿符一块出去买衣服,阿符自己都快忘了还要买喜服这件事,倒是祈桑一直在提醒他。
《桃花扇》的戏服买起来不难,只要穿着合身就行,没有其他款式。
倒是在挑喜服的时候,祈桑有点为难了,“班主有说要买什么样的款式吗?”
买喜服这件事本就是阿符瞎说的,自然也说不出个子丑寅卯。
他本想随便挑一套就算了,但看着祈桑站在一排排喜服前的模样,喉结上下滚动两下。
“我也说不出具体的,得看到合适的款式,才能认出来。”
“哦。”祈桑没起疑心,“这里有这么多款式,得挑到什么时候?”
阿符清了清嗓子,因为心虚,眼神飘忽一瞬:“这样看确实看不出来效果,不如你穿上试试看?”
祈桑:“?”
“你在开玩笑还是认真的?”
说都说出口了,已经没有回头路了。
如果这时候改口,他一定会被祈桑打死。
阿符装出一副没有任何私心的模样,大义凛然道:“这关系到了梨园一大班子人的生计问题,自然要谨慎一些比较好。”
祈桑对阿符的感情不详,但对梨园其他人的观感还是很好的。
阿符见祈桑被他忽悠……不是,被他劝说住了,心里顿时松了一口气,下意识道:“你比较喜欢哪一件?”
祈桑:“……所以你果然还是在骗我吧。”
又不是我来唱,为什么要问我比较喜欢哪一件?
阿符觉得自己毕生的演技都发挥到今天了。
“是因为你的身形和越温茂比较像,你可千万不要误会啊。”
“行吧,相信你一次。”
祈桑走到喜服那一边,挑挑拣拣半天,也没有个想法……他从没有想过自己会穿上这身衣服。
最后勉强挑了一件还算满意的。
是一件水红色的喜服,料子轻薄但很有质感,穿在身上不会显得累赘,正好也适合唱戏的时候穿。
阿符原本对这件衣服没什么感觉,但见祈桑选了这件,顿时觉得这件衣服顺眼起来。
好看好看,穿在祈桑身上肯定会显得小少年皮肤雪白,像捧在掌心都要担心随时化掉的雪。
阿符清了清嗓子,几次张嘴,都没敢让祈桑去试试看合不合适。
他心怀鬼胎,怕自己克制不住脸上的表情,让祈桑看出端倪。
在祈桑主动开口前,阿符含糊道:“……就这个了,我们走吧。”
祈桑疑惑问:“不需要试试吗?”
“很合适。”阿符移开了目光,不去看抱着一身喜服的祈桑,“非常合适。”
祈桑与越温茂的身形的确很像,但毕竟不是一模一样的,这件衣服对于祈桑来说很合身,但对于越温茂就有些紧了。
阿符拿了配套的新郎喜服,连款式是什么样都没有看清,就拿到柜台那结账。
掌柜的看着衣服,显然认出了阿符,他好心提醒:“这套可不能唱戏,这是正儿八经的喜服……”
提醒的同时,推荐了店里更贵的一套喜服。
掌柜觉得自己出息了,居然能指教阿符了。
祈桑不懂也就算了,阿符怎么也不懂呢?
谁料阿符做贼心虚似的回过头,看着没注意这里的祈桑,暗暗松了口气。
然后回过头,比了个噤声的手势,认真地看着掌柜的:“专业的事情交给专业的人做,你不懂。”
掌柜的:“?”
我只是不懂,但不是眼睛瞎了。
第079章 第七十九章
阳春三月, 杨柳拂堤。
满园桃花灼灼,嫣红一片。
祈桑背着旁人,跟阿符学了很久的《桃花扇》, 终于赶在其他人忘记他“前梨园弟子”身份前, 决定请众人看他唱戏。
因为担心穿帮, 他便想让阿符和他一起演, 不然他几斤几两,旁人一下子就看出来了。
阿符当然不会有任何意见, 甚至还主动提出要帮对方化脸上的妆, 他巴不得祈桑多“麻烦”他。
祈桑以前从来没有化过这么浓墨重彩的妆, 只有偶尔祭祀的时候, 会在脸上扫上薄红。
他忍不住做出很多夸张的表情, 对着铜镜颇为新奇的看着自己的脸。
阿符在他身后忍俊不禁。
“我来帮你抹口脂, 别动了。”
总觉得经过这段时间的相处,祈桑变了很多。
……不知道该怎么形容, 大概就是, 多了几分凡人的七情六欲。
祈桑乖乖巧巧坐在原位上。
若是让百年后的别人看见他这副模样,绝对不会联想到他就是那名清冷矜傲的月神殿下。
阿符拿出一张红色胭脂纸,让祈桑用手指抹湿了嘴唇,旋即抿了抿。
抿完以后, 祈桑的嘴唇上就染上了一层艳丽的红色, 像糜烂的凤仙花汁。
其实这已经足够了, 但阿符仗着祈桑不懂,说:“颜色还是不够红。”
梨园的众人已经在外面等着了,祈桑的妆造只剩下唇上的红还没弄好。
祈桑没有多想, 将自己手上捏着的那张胭脂纸递给阿符,红纸边缘有淡淡的湿痕。
想着刚刚祈桑的唇瓣轻轻抿在上面的样子, 阿符耳根不由泛起一抹可疑的红色。
祈桑眯了眯眼:“你又在想什么?”
阿符胡乱找了一个借口:“这家胭脂铺卖的胭脂纸效果太差了,我简直被气红了脸。”
祈桑:“?”
你精神还正常吗?
虽然这句话有点古怪,但祈桑因为这几个月来的“友谊”,还是选择相信了阿符。
“别生气,下次不买他家就是了。”
阿符咳嗽一声,“咳……嗯。”
他拿起边上的胭脂膏,用手指的温度化开膏体,随后抹在了祈桑的嘴唇上。
因为要擦开胭脂膏,阿符的拇指在祈桑的嘴唇上反复碾磨几下,指尖压到了对方的唇珠。
祈桑下意识抿了抿唇,而阿符的手指还停留在他的唇瓣上……抿唇的举动,看起来就像祈桑亲了一下他的指尖。
一时之间,两人都愣住了。
阿符像是被烫伤一般收回了手,刚刚还只是耳根微红,此刻整张脸都红透了。
祈桑盯着阿符,觉得对方的脸现在已经快有他唇上的胭脂那么红了。
他有些不满:“你躲那么快干什么,就算嫌弃我,也不能表现得这么明显吧?”
阿符因为心脏剧烈地跳动个不停,情绪还没有平复下来,嘴里说出的话还带着一点颤抖。
“我没有……我怎么会嫌弃你?”
祈桑也不知道信了没。
脸上的表情还是不太高兴。
阿符也不知道是不是被刚刚那件事冲昏了头脑,平日里本就不多的分寸,在这个时候彻底消失。
“我真的没有嫌弃你……不如我们再来一次,我这次不会躲开了……”
祈桑:“?”
祈桑:“别逼我在我心情这么好的时候打你。”
阿符闭嘴了,但看他的表情,显然还在想刚刚的事情……幸好没被祈桑发现。
不然待会的《桃花扇》很有可能变成《李香君三尺青锋血溅侯方域》。
阿符借口有一样配饰忘在房间里面,准备先到外面独处一会,平复一下心情。
祈桑本来不在意,但对方起身时,有一样铜色的东西晃了他的眼。
——像是一块碎掉的铜镜。
祈桑拉住阿符:“等等。”
阿符不明所以回过头:“怎么了?”
祈桑看着阿符扇子上面铜色的挂坠,问:“这是什么?”
阿符顺着祈桑的视线望去,语气镇定:“只是一个扇坠而已,忘记从哪里捡过来的了……也可能是小巧送给戏班里一人一个的?”
骗人。
谁会拿一块碎片当扇坠?
祈桑伸手想要碰一碰扇坠,却被阿符不着痕迹地躲开,“班主他们都在外面等着,我们快些出去吧。”
阿符的举动太可疑了,祈桑怀疑道:“不过是想看看你的挂坠,你何必这么大反应?”
阿符装傻:“碎片锋利,我怕划伤了你的手。”
见阿符装傻,祈桑道:“难不成,这挂坠不是小巧送你的……而是你哪个念念不忘的相好送的?”
“这半年你一直跟在我身边,哪里见到我身边有什么老相好?”阿符避重就轻,“若非要说我身边有一个相好……那也就只能是你了,祈桑小公子。”
祈桑没有被忽悠过去,“既然不是什么重要的东西,那你为什么不敢给我看看?”
阿符将铜色挂坠从扇子上解了下来,“它的边缘有些锋利,我怕划伤你。”
祈桑脸上画着柔丽的妆,但眼神里却带着犀利的神色,他避开铜镜破碎的锋利边缘。
捏上碎片的那一刻,他感觉自己的神识陡然震荡一下,像是将要被什么外力吸走。
……果然。
这是镜像双生。
昏沉的感觉持续了很久,等祈桑再次恢复意识,眼前已经变成了另一种陌生又熟悉的场景。
他的面前依然是阿符,只是对方的脸色要苍白许多,而且坐在了轮椅上。
——这是未来他在凌云寺里见到的那个阿符。
祈桑一时间还有些恍惚,分不清此刻是真的回到了凌云寺,还是依然待在幻境里。
他想要开口询问眼前的人,“你……”
然而只说了一个字,就觉得喉咙艰涩,无论怎么费力也说不出一句话。
他想要往前走,伸出手却发现,面前被一层无形的屏障拦住。
祈桑用眼神质问阿符,后者白到病态的脸上闪过几分祈桑看不明白的情绪。
半晌后,阿符开口:“殿下,你还没有离开镜像双生,碎片只能让您短暂回到这里。”
祈桑表情未变,冷冷地看着阿符,等待对方给他一个解释。
阿符垂眸:“我没办法解释太多……让过去的我为您修好那面铜镜吧,他有办法帮到您。”
面前的景象开始晃动,像一滴水落入湖中,打碎了花树的倒影,影影绰绰的色彩化为虚无。
祈桑知道自己马上要回到镜像双生里了,但阿符在短暂的沉默过后,又重新开口。
“如果您愿意大发慈悲,我有一件事情想要请求您……祈求您,就算镜像双生被过去的我修好了,也请在幻境里多待几天吧。”
阿符知道祈桑是个不喜欢做无意义之事的人,他只能不断抛出不算诱人的筹码。
“镜像双生里的时间流速与外界不同,无论您在里面待了多久,对外界而言,都只是一瞬间的事。”
祈桑没办法开口,但从他的眼神就能看出,他现在想问的是“这么做有什么意义?”
但是向来很会察言观色的阿符却假装没有看懂他的意思,选择了闭口不言。
外面有夜枭的叫声,于黑夜之中更显得荒凉阴森。
在夜枭叫完第三声后,祈桑眼前一暗,又渐渐明亮了起来。
出现在他面前的同样是阿符,但他的脸要年轻许多,也没有浑身萦绕着阴郁惨淡的气息。
对方用一种担心又疑惑的目光看着祈桑,时间似乎并未过去多久。
祈桑这一次没再说什么,直接把挂坠还给阿符,“你知道它是什么吗,就敢把它留在身边?”
阿符面对质问却没有任何惊慌,面色疑惑地反问:“桑桑,你看见什么了吗?”
既然阿符装傻,那祈桑也懒得拆穿。
“不过是一块碎片而已,我能看见什么?”
“也是。”阿符的语气听不出任何情绪,“我们走吧。”
祈桑跟在阿符身后登台,戏班主以及梨园的一众人都坐在台下,看见祈桑出来,面色自然地朝他笑了笑。
祈桑点了点头,就将所有注意力都放在台上,开始专心唱先前练的《桃花扇》片段。
他这一段如今的水平,虽然比不得那些十年如一日训练的梨园众人,但在外行人看来,已经是挑不出任何错处的表演。
然而祈桑在开戏没多久,便唱错了一句词。
他脸上没有露出任何惊慌,而是不着痕迹地望向台下。
——台下没有一人,发现他的错误。
祈桑收回视线后,垂眸接着唱了下去。
但是表情在众人没有发现的地方,冷了许多。
接下来他又在一些不起眼的地方唱错了几句,外行人听不出任何毛病,内行人一听就能听出来。
然而坐在台下的梨园众人,依然是一副毫无所知的模样,没有一人听出问题。
唱完最后一句,祈桑谢幕后回到台后。
阿符原本走在他祈桑身旁,但身边人的脚步越来越快,很快就甩开他一小截距离。
阿符不得不加快脚步走到祈桑身边,“你今日是不是有些紧张……为何唱错这么多句词?”
祈桑终于停下脚步,冷笑道:“你这么聪明,猜不出来我为什么这么做吗?”
阿符张了张嘴,本想说自己不知道。
几番纠结后,还是将这句话咽了回去。
两人无声的对视了一会。
阿符率先败下阵来,“……祈桑小公子还真是聪明,什么事都瞒不过你,我们的确不是梨园的优伶。”
祈桑听见这件事并不意外,只是在阿符亲口承认后忍不住冷笑两声。
事已至此,阿符已经没有隐瞒的必要了:“我们是走南闯北的捉妖人,在梨园唱戏不过是为了隐瞒身份。”
因为戏班主和虞巧他们对祈桑都不错,所以在知道自己被骗了以后,祈桑也对他们生不出什么怒意。
祈桑语气微嘲:“我刚刚将《桃花扇》唱得都快成另一场戏了,他们都没发现……我看你们也没做多大的伪装。”
阿符急忙解释:“若是需要登台了,我们便会让以前抓的戏鬼附在身上,让它替我们演完这场戏。”
偌大的梨园,只有阿符是真的会唱戏的,他不喜欢被戏鬼附身的感觉。
戏鬼百年道行,心里没有别的鬼那种茹毛饮血的欲望,危险性不大。
只要能给他一座戏台,让它登台唱戏,它就很满足了。
祈桑说:“那你最开始为什么不告诉我这个,还害得我……算了,气死我了。”
白学那么久的《桃花扇》。
阿符知道祈桑在生气什么,这一点他确实没办法为自己辩解,只能心虚地移开了眼。
“我本以为你学唱戏只是突发奇想,也没想到你能学那么久……后来也只能将错就错了。”
还有一点原因阿符没有说,他很享受那种与祈桑之间共同享有一个秘密的感觉。
正因为他没有办法与祈桑有更进一步的亲密关系,所以他才更渴望能有什么别的羁绊,让他们紧紧关联在一起。
祈桑看了阿符一会,说:“你还有别的事瞒着我,对吗?”
刚刚的一切谈话不过是为此事做铺垫,阿符虽然知道瞒不过去了,但关于这件事,他却无论如何也不想说出来。
祈桑并没有步步紧逼,而是神色淡然地在铜镜前坐下,开始拆解头上的珠钗。
祈桑的沉默令阿符更加无所适从,似乎只要自己一直不开口,祈桑就再也不会和他说一句话。
终于,阿符沉默地走到祈桑身后,开始帮对方拆解珠钗。
祈桑抬手抓住阿符的手,制止了他的举动,“这边是你给我的答复?”
阿符抿了抿唇:“……等我帮你卸完珠钗,就告诉你我骗了你什么。”
“行啊。”祈桑淡笑一声,“只要你说的是真话就行。”
珠钗被尽数解下,祈桑一头如瀑的黑发披散下来,带起一阵发梢的桃花香。
阿符逃避现实一般,几乎要醉在这一缕花香中。
祈桑已经将脸上的油彩抹掉,因为他动作用力,将白嫩的脸擦得有些红。
比起从前清冷而不近人情的神态,要多了几分欲望的美感。
阿符掌心托着祈桑的脸,拇指抹了抹祈桑睫毛上沾上的水珠——那是刚刚对方用湿布擦脸时沾上的水珠。
这个动作惹得面前人的长睫微微颤抖一下,短暂地将含着冷意的一双眼闭了起来。
因为祈桑雪腮上飘起的红,以及两人亲昵的动作,阿符在这一瞬间仿佛忘却了刚刚针锋相对的场景。
直到祈桑睁开眼,露出那清冷孤傲的眼神,阿符才众人从飘忽忽的梦境回到现实。
阿符重新将自己的位置退回到亲密又不逾矩的地方,摩挲了一下拇指上的水润。
那一滴祈桑睫毛上的水珠,在他心里泛滥成了不止息的海浪。
“其实也不是什么大事。”
阿符抬起头,注视着祈桑的眼睛。
“……我知道你不是这个世界的人。”
第080章 第八十章
竹帘被吹动, 打在窗框上,浅白色的日光照在地上,像一层带着温度的霜。
祈桑与阿符面对面坐着, 两人之间没有针锋相对的氛围, 却像是隔着一层虚情假意的薄膜。
阿符的这句话, 是祈桑始料未及的。
但他面色未乱, 自若道:“你不妨说得直白一点,我有些没听懂你在说什么。”
“你不是我从前认识的朋友, 也不是祈家小公子。”阿符抬眸直视祈桑, “你是镜灵。”
祈桑端坐在原位, 朱唇上的胭脂没有卸干净, 嘴唇要比以往红一点。
他微微眯起眼, 镜灵?
“从前我在外游历, 偶得一块封印着一团迷障的铜镜。”阿符说,“我用尽办法, 也没能解开铜镜的封印。”
祈桑点评:“确实很遗憾, 但这和我有什么关系?”
阿符叹笑道:“你出现那天,打碎了我一个花瓶……但其实,最先碎掉的不是花瓶,而是我这块铜镜。”
花瓶碎裂的声音, 掩盖住了锦囊里的铜镜碎裂声。
从前阿符用尽办法, 也没有损坏分毫的铜镜, 在祈桑出现的刹那,破碎成无数小碎片。
阿符瞬间有了一个猜测。
——是镜灵从镜子里跑出来了。
“你第一次出现在我面前,说你是祈家小公子……我说祈家小公子在外游历, 你未曾反驳。”
祈桑皱眉:“有什么不对吗?”
他的确有段时间在外游历。
“前些日子,江城祈家的少爷回府了。”阿符说, “所以你是谁呢,桑桑?”
祈桑没料到阿符会特意去江城打听祈府的事,自己身份被拆穿得倒也不冤枉。
阿符拿出祈桑先前摸过的那块镜子碎片,铜镜的碎片微微反射着光。
“而且你确实会被铜镜影响,这才让我确定了我的猜测。”
阿符见祈桑蓦然沉默,心里也知道,说穿了一切,自己和对方肯定回不到从前了。
“铜镜破碎的那天,我本以为我房间出现了什么穷凶恶极的妖魔。”
阿符有些怀念地笑了笑,手指不自觉摩挲铜镜的镜面。”可是当我回过头,只看见一个长得白白净净的小少年,看起来还有些局促,一点也不像杀人如麻的邪物。”
祈桑不觉得自己是镜妖,但他觉得那天肯定有镜妖趁机跑出来了,迷惑了阿符的神智。
不然阿符怎么像中了邪似的,觉得他那天局促……他当时明明想的是怎么杀人灭口。
阿符说:“你似乎不记得自己的镜灵身份了,说你是祈家小少爷……而且好像还是真的这么认为的。”
祈桑坚持反驳:“我真的不是镜妖。”
阿符包容地点了点头,
祈桑:“……算了,所以你这些天一直和我寸步不离,是担心我伤人?”
“不。”阿符垂眼笑了,“是因为我喜欢你。”
阿符是驱妖师,却对似乎是镜妖的少年一见钟情,他一直小心隐藏着自己的情绪,因为他知道人类的寿命至多百年,而镜妖的生命是无穷无尽的。
有时候阿符也会期待其实祈桑并不是镜妖,所以刻意把镜子的碎片拿出来,让祈桑发现异常。
当祈桑的手指碰上镜子碎片,他还是没看见自己想看见的结果。
祈桑的身形开始变得模糊,为了避免祈桑真的消失,他只能将镜子碎片拿了回来。
阿符默了默,“我不知道镜子那边是什么样的,但如果你想回去,我可以把镜子还给你。”
祈桑思忖片刻,最终道:“不用。”
阿符忍不住翻出心底的期待:“你不回去了吗?你要一直留在……这里吗?”
“不。”祈桑摇头,“你先替我保管着吧,等到你觉得需要还给我的时候,再还给我。”
阿符没有问祈桑这句话是什么意思,压下心底的失望,郑重地点了点头,旋即将碎片收了回去。
他希望祈桑永远待在这个世界。
但他知道,祈桑总是要走的。
*
小半年过去,天气渐渐热了起来。
梨园众人没有发现自己的身份已经暴露,每天乐呵呵地和祈桑聊天。
阿符还是会像从前那样带着祈桑去吃冰酥酪。
祈桑似乎也习惯了这样的生活,胃口比从前好了很多,偶尔也能吃下一整碗冰酥酪。
祈桑不知道自己一直停留在这个幻境为的是什么,但他发现自己的灵力似乎在衰减。
他猜测,或许等自己的灵力彻底消失了,就该离开这个幻境了。
阿符也发现了这一点,但他远比祈桑想象中还要焦虑。
他每日都会皱着眉探查祈桑的灵脉,试图想办法阻止这件事的发生。
阿符游历人间许多年,也曾见过妖的修为会毫无缘由地消失。
不管是因为什么引起的,最终带来的结果一定是不好的。
然而祈桑很看得开,他甚至还反过来安慰阿符。
“你们捉妖人不是最相信因果了吗?我从不作恶,自然能结善果。”
阿符抿唇。
“我不相信。”
神佛,道祖,因果……
他全都不信,他只相信自己。
为了打发时间,祈桑在自己的房间养了一株昙花。
他用自己的灵力滋养,让昙花一直处于盛放的状态。
直到有一天早上,他从床上起来,再次走到那株昙花边上时,发现昙花已经谢了。
本来只有一晚生命的昙花,被他延长生命到如今,终于还是凋谢了。
祈桑伸手想要召出自己的灵力,却发现最终什么也没能召唤出来……他的灵力彻底消失了。
他并没有着急,这是他早就预料到的结果,旋即便推门准备出去,却发现房门被阿符锁了起来。
直到这时,祈桑才微微眯起眼,有了些不爽的情绪,他敲了敲门,门外没有听见任何人的声音。
这很不对劲,梨园的位置在闹市区,就算门窗紧闭,也应该听见街道上传来的喧嚷声。
祈桑走到昙花边上,捏起一片掉下的枯萎花瓣,上面涌动着淡淡的灵力,是他曾经的灵力残留。
借着这一点灵力,祈桑将门上的结界破开。
门被推开的瞬间,他终于重新听见了那些嘈杂的声音,模糊不清的字眼被风吹来,大概能听见“妖族”,“梨园”一类的字眼。
这段时间的不祥预感终于成真,祈桑推开后院的门,大步走了出去。
在梨园待得太久,他险些忘记自己曾经一直处于满是血腥的环境中……正如此刻陵园内飘荡着浓郁的血腥味。
祈桑垂下眼,刻意没有去想这血腥味的来源到底是哪。
——妖族的血可不是这种味道。
顺着血腥味,祈桑从后院的鹅卵石走道,一路走到外面,在推开最后一扇门前,他顿一下。
但只是片刻的犹豫,很快他就手上使力,推开了面前的门。
满地的妖族尸体。
幸好没有在里面看到熟悉的人。
祈桑不易察觉地松了一口气,径直往前厅走。
是他想岔了,能走南闯北的捉妖师怎么可能这么轻易地就被杀死。
等到了前厅,他隐约听见里面传来的交谈声。
厚重的木门隔绝了大半声音,只能听个隐约,是虞巧在言辞激烈地和某人争论:“桑桑他……关在……不行……”
里面的声音突然消失了,祈桑愣了愣。
紧接着,面前的门突然被人拉开,他和虞巧大眼瞪小眼的时候还有些尴尬。
……忘记了,他现在只是凡人,不会隐匿自己的气息,自然很容易被经验老道的捉妖师发现。
虞巧看见是他,松了一口气。
“桑桑,我们正在聊你呢,快来快来。”
不等祈桑询问他们正在聊自己什么,虞巧主动开口:“我们捉妖师的身份已经暴露,没办法再伪装成戏班子,打算去别的地方,你要跟我们一起吗?可能会很危险,你只是一个凡人……”
祈桑拉了拉自己的外衫,淡淡应了:“好。”
虞巧:“就算你不愿意的话也可以理解……嗯嗯嗯?”
祈桑又重复了一遍:“我愿意跟着你们。”
虞巧还想再劝些什么,却被祈桑一句话将所有话都拦了下去:“我是个凡人,你们不愿意带我一起,我也可以理解。”
虞巧他们当然不会这么想,这几个月相处下来,他们都非常喜欢祈桑。
阿符当然是其中最开心的那一个,但他仍有顾虑,迅速走到祈桑身边。
“如果你是担心钱财的问题,没关系的……我可以把你的银冠和鲛人绡都还给你。”
祈桑歪着头在阿符脸上寻找别的情绪,但他的八面玲珑似乎随着灵力的消失也一并消失了。
于是他直白地问:“因为我变成凡人了,所以你不喜欢我了吗?如果是这样的话,那我可以离开。”
阿符不知道自己的话为什么会给祈桑造成这么大的误解,连忙手足无措地解释。
“主要是需要在各个地方东奔西跑,颠沛流离……我怕你不习惯,很苦的。”
怕被周围的人听见,祈桑便想凑在对方耳边悄悄说话,他伸手揽上阿符的脖颈,让对方身体压下来。
梨园众人都识趣地撇开目光,假装有事,前后脚离开了这里。
众人眼睛左顾右盼,就是不去看两人亲密的举动。
唯独伍欣荣离开前似乎还有话要说。
虞巧从他的嘴型看出,他大概是想说“童养媳”这一类话。
为了避免这个不长眼的破坏祈桑与阿符之间好不容易营造出来的氛围,她迅速捂住伍欣荣的嘴,用力把人拖出了前厅。
祈桑虽然不解周围的人为什么突然都在同一时间有了事要做,但这并不影响他接着与阿符对话。
因为盛翎小时候一直这么抱着他,他也会像这样环住对方的脖颈,所以他并不觉得这个姿势有什么不对的。
“我是镜妖。”祈桑声音很轻,凑在阿符耳边的时候像是情人呢喃,“离开了你,我没有别的地方可以去。”
祈桑的意思其实是,镜子的碎片在阿符手上,他没有办法离开阿符。
但或许是他们两个的姿势有些暧昧,又或许是因为阿符本身就心有所图。
阿符竟在恍惚中,觉得两人的关系不应该仅仅止步于此——但是更亲密的关系,又是什么关系呢?
总之,不该是捉妖师与镜妖之间的关系。
阿符嗓音艰涩:“你知道你这句话是什么意思吗?”
此刻周围只剩下他们两个人,祈桑不再刻意压低嗓音,也不需要再环着阿符的脖颈说悄悄话了。
他往后退了一步,让两人恢复到平日里的距离,以一种很平静的语气“嗯”了一声。
“我知道。”
祈桑抬起一双如同江南细烟的眼睛。
“意思就是,我赋予了你掌控我的权利。”