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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第41章 第 41 章

    清晨薄寒, 季绾醒来时,床上已没了君晟的身影。

    她穿上绣鞋寻摸一圈,打帘看向帐外, 见君晟正在御厨那边排队拿早膳。

    排队的人很多,沈栩站在君晟的后头,中间隔了两个人。

    季绾放下帘子,简单梳洗打扮。

    君晟端着饭菜回来时, 她已乖巧坐在桌边等待。

    将一碗柴鱼花生粥摆放在季绾面前, 君晟问道:“吃得惯吗?”

    御厨准备的粥食种类很多,君晟记得季绾喜欢吃鱼, 便选了两碗柴鱼粥。

    季绾拿起勺子舀了一口,不是很喜欢,但面上没有显露。

    狩猎的最后一日, 众人多集中在圣驾前, 君晟带着季绾走进上次的枫叶林, 亲自教她骑马。

    纠正的第一个细节就是扶马鞍。

    捏住女子的两只小手,扣在马鞍的鞍角上, 君晟一言不发地拍了拍她的手背,眉宇蕴藏别样的意味。

    昨晚被偷袭, 可不好受, 但有些闷亏,无法讨回来。

    季绾不解,但还是听话地照做,稳稳扶住鞍角, “这样吗?”

    “嗯, 放松双腿,重心下移。”

    君晟牵马徐徐前行, 让季绾适应坐骑的感觉。

    枫叶染霜,经日光照射,呈现剔透的红。马匹稳当,微微摇晃,季绾没有被硌腿的不适感,反而沉浸在金秋的亢爽中,又因君晟在旁,没有半点彷徨和恐惧,哪怕囿苑处处有潜伏的兽群。

    “先生可以放手了。”

    “敢?”

    “我试试。”

    君晟松开手,稍稍退离,看着季绾生疏地驱策马匹前行。

    “慢点。”

    与骏马处在磨合期,季绾自是小心翼翼,瓮声瓮气地哄着马匹。

    这匹马对她而言有些高大,但性子温顺,非烈马,是君晟在囿苑的马厩里特意选的。

    既非烈马,自然不得武将喜欢,倒是适合刚学骑术的新手。

    君晟想着日后待她熟谙马术,再送她一匹马驹,可从小养到大培养感情。

    倏然,林外汀渚那边传来呼救声,搅扰了马匹,君晟健步上前拉住缰绳,将季绾抱了下来。

    季绾站定,听得一声“有人落水了”。

    还真是多事之秋。

    君晟快速拴好马,带着季绾赶过去。

    环水的汀渚上,几名贵女蹲在水边不停求救,她们在嬉闹时,不慎将一名闺友推入水中。

    那贵女不通水性,扑腾一会儿沉了下去,水清却深,从水面上只能瞧见漂浮如藻的长发。

    男女授受不亲,在众目睽睽下救人说不定要负责任,娶了人家小姐,一些闻声赶过来的年轻公子踟躇不前,权衡利弊,一会儿的工夫,落水的贵女离岸边愈远。

    环流很宽,两侧岸边都无法用竹竿施救,必须有人下水捞人。

    事急从权,有一人突然跳进水里,在他的领头下,陆续有水性好的公子跳了下去。

    季绾与君晟赶到时,第一个跳下去救人的男子正夹着那贵女脖颈,一点点凫游向他们这边。

    那贵女还有意识,朝岸边的人伸出手,“救救我。”

    见状,季绾倾身伸出手,用力将人向上拽。

    君晟扣住季绾的小臂,稍一用力将女子连同施救者一同拽上岸。

    周遭无医女,季绾担起了照顾落水贵女的职责,解开自己的斗篷裹住瑟瑟发抖的贵女,与君晟交换过眼神,带贵女回往营地。

    其余跳入水中的施救者,被岸边的人陆陆续续拽上来。

    当君晟伸手去拽最后一人时,点墨黑瞳轻敛,扣住那人的手掌,却被一把挥开。

    沈栩凫在水面,抹了把脸,没接收君晟的好心,朝一旁游去,被另一人拽了上来。

    君晟站起身,摩挲着发红的掌心,居高临下地睥睨着湿漉漉坐在岸边喘气的青年。

    视线落在沈栩的手上。

    “沈公子的伤好了?”

    “不劳君大人费心。”

    君晟哂笑,迈开步子,身后传来沈栩淡淡的提醒:“季绾喜欢吃鱼,但不喜欢咸鱼粥,尤其不喜欢柴鱼干。”

    君晟停住脚步,转了转拇指的玉扳指,判断不出他是存心膈应人还是善意提醒。

    “沈公子以何种身份提醒我?”

    周遭的人陆陆续续离开,沈栩还坐在岸边,慢悠悠拧着衣衫上的水,“没有阁下横插一脚,夺走季绾,沈某还需要提醒谁呢?”

    季绾在饮食上的喜好,他一清二楚,假若没有君晟,他可以替季绾挑选最合心意的饭菜。假若没有君晟,他说不定已经说服母亲谭氏,改期迎娶季绾。

    人生三大喜,他可占两样。

    假若

    没有假若。

    他只能以旁观者的身份,让另一个男子代替他来照顾季绾。

    还是他最嫉恨的人。

    秋日沉淀了他的悲愤,他接受了季绾与他人成婚的事实。

    听出青年满腹

    依譁

    的酸楚,原本打算离开的君晟转过身,慢慢蹲了下来,以只有两人听得清的音量淡淡道:“我给过你机会不是吗?”

    沈栩直视道:“你不是给我机会,是让我在身世和婚约上做出抉择,以高位者的姿态,考验人性,不过是你道貌岸然的恶趣味,想要戏耍彼时一无所有的我。”

    该避其锋芒的,可嫉妒战胜了理性,在针锋相对的一刻,不愿落于下风。

    说白了,输给谁都不愿输给君晟。

    君晟继续转动着拇指的玉扳指,不怒反笑,“那你就任我戏耍吗?不懂得反抗?我不过一句‘体面是互相的,别太过’,就拆开了你自认为的金玉良缘。你扪心自问,真的对得起季绾吗?”

    “彼时我一无所有,你位高权重,我拿什么反抗?”

    “不试试就设想出千万种阻难,我该说你聪明还是软弱?”

    若真将季绾交给他,日后风雨路上,他是否会为了利益出卖季绾?君晟敛眸,眸光比波光粼粼的秋水还要凉薄。

    君晟用带有玉扳指的手抚上沈栩俊秀的面庞,重重拍了两下,“你那时若是坚持这桩婚约,我会成全你们。”

    可惜他没有通过考验。

    被羊脂玉的冰凉拉回意识,沈栩避开他的手,“那我现在坚持呢?”

    若他愿意放弃现在所拥有的一切,重新挽回季绾呢?

    他想,他是愿意的。

    “晚了。”

    爱在占有前,是克制的,君晟可以在沈栩坚定情分时,克制自己对季绾的感情,成全有情人,也彻底完成了师母的嘱托,给了季绾新的身份、新的人生,放心将她交给沈栩。可沈栩没有通过考验,把季绾当累赘,辜负了六年的情谊,那季绾往后的余生,就与之再无干系。

    而他的爱也从克制变为占有,不会再给任何人机会。

    “沈栩,你当年被人顶替名次落榜,我为你惋惜。如今前路坦荡,我不会阻挠。但你要认清现状,别以为今非昔比,就能与我夺人。有那些精力,不如脚踏实地为前程铺路。”

    点到为止,君晟起身离开,衣袍猎猎,融入凛冽寒秋中。

    沈栩僵在原地,被寒风吹得肤色紫青,浑然不觉,拳头握得咯咯响。

    后半晌,君晟带着季绾在枫叶林里练箭。

    在远处立好草靶,君晟走到季绾身后,半搂着她手把手教习,还为她戴上一枚口径较小的玉扳指,与他拇指上的几乎一模一样。

    大手握住女子的手,带她拉开弦,君晟附身问道:“上次教你的技巧可还记得?”

    有呼气擦过耳边,痒痒的,季绾歪头蹭了蹭耳朵,“平视箭靶,平稳放箭。”

    “还有呢?”

    “食指尽量不抖动。”

    “还有呢?”

    “你、你离我太近了。”

    季绾扭头,额头差点碰上男人的唇,惹男人低笑,也适时退开距离,站在一旁看她射箭。

    第一箭,脱靶。

    季绾恼羞,从箭筒取出第二支箭矢,费力拉开弓,别说食指不抖动,开弓都费劲。

    一连三次脱靶,她垂下手,“这把弓不适合我。”

    “所以,不适合一定要及时说明。”

    “先生何意?”

    “你不喜欢吃柴鱼干,为何不说?”

    季绾愣住,早膳那会儿她没有表露出不喜,他是如何得知的?

    君晟没提沈栩,上前拿过她手里的弓,换了一把轻弓,“搭伙过日子,还是该直言不讳,不喜就是不喜,没必要将就,对吗?”

    “嗯,是我疏忽了。”

    “不必认错,我只是想与念念没有隔阂。”

    季绾抿唇,有潺潺暖流淌过心田,她的先生,总是温柔善解人意的。

    她的

    竭力忽视掉油然而生的怪异感,她再次拉开弓,瞄准草靶,“嗖”地射了出去。

    虽偏了靶心,却没有脱靶。

    几番练习下来,有了明显进步。

    果然适合是前提。

    日落黄昏,两人走在粽粽溪水边,季绾递上玉扳指,君晟没有接。

    “送你的。”

    “过于贵重了。”

    “那你还个礼。”

    季绾收起玉扳指,仔细思忖,少焉,笑道:“我上次为先生添了厚衣裳,先生这次才是还礼。”

    君晟面朝漫天晚霞淡淡笑开,他的念念很少“颠倒是非”不讲理的,也算是将他当做自己人了,唯有自己人才能肆无忌惮地开玩笑。

    这份熟识,何尝不是对他的一种馈赠。

    没一会儿,两人回到营地。

    礼部正在统计官员们狩猎的“战果”,君晟无疑是垫底的。

    面对调侃,连季绾都觉得汗颜,一再往君晟背后躲,君晟却站姿笔挺,淡淡看着他人受奖。

    当晚,承昌帝亲自点燃篝火,欣赏臣子和官眷们载歌载舞,薄醉上头,回到皇帐倒头就睡。

    长毛白猫蹲在床边,喵喵叫了许久得不到回应,独自跑了出去。

    明早启程回城,季绾忍着羞涩再次与君晟同床共枕,男人呼吸清浅均匀,她却了无睡意,枕着一条手臂凝睇洒入缕缕月光的帐帘。

    帘子外有太医越过,依稀听得“太子殿下高热抽搐,快请院使过去”。

    季绾疑惑,昨日为太子看诊,脾热不重,在汤药调理下,不该发热抽搐的。

    有太医甚至院使在,没她插手的份儿,向来心大的女子闭上眼,不再被外头的动静滋扰,渐渐有了睡意。

    睡梦中,她又一次想要抓牢马鞍,而凭借今日所掌握的马术技巧,两只小手不自觉去握最前面的鞍角,指尖划过处,有些烫。

    君晟在一阵诡谲中清醒,犀利的眸在暗夜中锁定了迷迷糊糊的女子,在女子握住他的前一瞬,扣住她的手腕,拉开距离,呼吸略重。

    该拿她如何是好?

    他亲了亲那双作乱的小手,将人搂进怀里。

    梦里的季绾很亲近他,主动环上他的腰,一条腿翘起,搭在他的腿上,如树袋熊挂在了苍劲的树木上。

    金秋墨夜,相拥而眠本是惬意之事,可对血气方刚的男子并不友好,算得上一场温柔的折磨,克制如君晟,也再没了柳下惠的意志力。

    他翻身面朝上,让季绾趴在他的怀里,以起伏的胸膛做季绾的温床。

    他的念念长大了,婀娜柔桡,浮凸有致,不能再当小孩子看待了。

    一吻轻轻落在女子发顶,带着安抚和怜爱,送女子一场宁谧安逸的梦。

    第42章 第 42 章

    次日清早, 众人准备启程,只见冯小公公带人穿梭在各座帐篷中,寻找着皇帝的御猫。

    “对, 白色长毛的。”

    “异瞳。”

    “怎么还没找到?”

    “再去那边看看。”

    圣上已起驾,留宦官们在原地炸开锅,手忙脚乱。

    君晟依旧被安排在最后的梯队,总揽全局, 以防有人掉队。

    季绾随他在后方, 瞧见太子裹着厚厚的裘衣被人搀扶上中间的车驾,看起来病症很重, 听说是脾热未愈又染风寒。

    倏然,溪流边传来惊呼,两个小太监慌忙地跑来。

    “小公公, 找到了。”

    “哪儿呢?”

    “溺、溺、溺水了!”

    冯小公公瞪圆眼, 那可是陛下最喜欢的御猫, 他一拍大腿,“诶呦”一声, 带着一众小宦官奔向溪流边。

    君晟总揽全局,不能落下一辆车驾, 故而带着季绾也去了溪边。

    御猫倒在溪水里, 被岸边的长草缠住,早没了气息。

    季绾认出这是第一次与德妃打交道时,被春桃抱在怀里的猫,极为亲人, 见此, 不禁默叹一声。

    可它怎会溺水呢?

    即便到溪边饮水,以猫的矫健, 未被偷袭的前提下,几乎没有溺水的可能。

    季绾看向君晟,有了心照不宣的默契。

    两人同时上前查看,在猫的额骨处发现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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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命伤。

    又是额骨!

    君晟眯眸,这显然与仍未侦破的连环凶杀案有关!

    案子棘手,车队里的大理寺官员被紧急召回,闲杂人等不可接近,季绾被君晟托付给冯小公公送回城。

    季绾坐进马车,挑帘遥望渐远的溪边,内心惶惶不安。

    凶手以同样的手法作案,不单单是在挑衅法司,他,隐藏在狩猎的人员中,无限靠近圣驾。

    回城的路途崎岖漫长,季绾独自坐在马车里胡思乱想着,直至傍晚才驶入城门关卡。

    可就在她与冯小公公道谢作别回到沈家时,二宝的哭声响彻巷子。

    季绾跑进门,见乔氏抱着二宝呆坐在院子里,一脸悲色,连平日话多的杨荷雯都没了气焰,垂头丧气的。

    “怎么了?”

    公爹沈荣杰迎上前,焦急问道:“绾儿,老四呢?老四怎么没回城?!”

    季绾扶住不停颤抖的公爹,简单扼要地替君晟做了解释。

    沈荣杰抱头蹲在地上,“那完了,完了,来不及了。”

    节骨眼上,君晟没有及时回城!他们沈家要完了吗?沈荣杰想起还有一个今非昔比的“儿子”,立即问道:“沈栩呢,回城了吗?”

    “应该回了。”

    像是看到了零星的希望,沈荣杰强撑身体,夺门而出。

    季绾一头雾水,“到底怎么了?”

    陌寒、蔡恬霜和馨芝迎出来,拉过季绾,耳语起来。

    就在昨日晌午,家中冲进几个膀大腰圆的壮汉,说是有事找曹蓉,被沈濠撵了出去,除了沈濠,无人知晓曹蓉的下落,而今日晌午,曹家嫡母带人在一家客栈捉到庶女曹蓉正与一名陌生男子厮混在榻上

    季绾愣住,曹家嫡母怎会带人去寻嫁了人的庶女?还刚好碰见那样的一幕?

    蔡恬霜已探听了因果,得知沈濠在前几日无意“救”下被人追赶的馥宁公主,被馥宁公主缠上。据蔡恬霜猜测,曹家嫡母多半被馥宁公主利诱或逼迫。

    季绾睃趁一圈,“二哥呢?”

    “去望月楼了,那边有公主的亲信,我猜他是去求公主高抬贵手。人言可畏,日后,沈家二嫂怕是会活在旁人的吐沫星子里了。”

    此时,街坊四邻异常安静,闭门不出,而看似平静的街巷,蕴藏着风言风语。

    季绾心道,若这对夫妻抗不过人言,逼迫分开,那便是正中某人下怀。

    “二嫂现在何处?”

    “被曹家嫡母带回去了,沈家大哥和三嫂去了曹家。”

    作为夫家,沈家是要去人解决此事的,杨荷雯本来也是自告奋勇,虽有些抹不开脸,但作为长嫂,她合该出面,可乔氏怕她语气冲,拦下了她,换成潘胭前往。

    潘胭是读书人,语气柔和,能在产生冲突时起到调和作用。

    这事不光彩,可诡异的是,曹蓉的娘家捉奸,反倒是婆家从中调和。

    馨芝不解,“事有蹊跷,难道旁人看不出来?”

    “大多数人都是看乐子的,他们只信自己所见,不会深究缘由。”蔡恬霜气得不轻,为馥宁公主的无耻手段。

    一路风尘仆仆,疲惫不堪,季绾带着箱笼回到后院,静默在窗前,忆起故友廖娇娇,情景似乎重现了。

    只是,馥宁公主远比临街米行的老板娘更为嚣张,明目张胆地拆人姻缘。

    虽与曹蓉的关系远远不及廖娇娇,季绾还是想去试一试,绵薄之力也好,不自量力也罢,她不能眼睁睁看着廖姐姐的悲剧出现在曹蓉身上。

    “恬霜,劳烦你去望月楼观察动静。蔡护卫和馨芝,随我去一趟曹家。”

    **

    曹家是做胭脂水粉生意起家的,家底殷实,曹家家主有一妻两妾。

    曹蓉的生母作为侍妾,得知女儿的丑事,抹不开脸,躲在屋里子偷偷抹泪。

    曹家主母小刘氏是曹家家主的续弦,同为商户出身,精明干练,人也强势,不容姨娘插手此事。

    适才下过一场小雨,老宅潮气缭绕,砖瓦秋草长,沉静中透着薄凉。

    曹家主母一身白蓝提花衣裙,站在庭院中,淡淡看着罚跪在祠堂的庶女曹蓉。

    “老话儿说,嫁出去的女儿,泼出去的水,原本为娘不该插手你的私事,可通奸何等龌龊,污染娘家门楣,为娘不得不管。说吧,与那野男人是什么时候的事?”

    曹蓉是被五花大绑带回来的,挣脱不得,筋疲力尽,她含怨瞪着嫡母,哽咽道:“女儿想知,母亲收了馥宁公主多少银子?”

    小刘氏小山眉不皱一下,“贼喊捉贼,掌嘴。”

    仆人上前,甩了曹蓉一记耳光。

    曹蓉被打偏头,嘴角流血,“我是被冤枉的。”

    她在客栈一觉醒来,床上多了个衣不蔽体的男人,没等反应过来,嫡母就带人冲了进来,不是栽赃是什么?!

    小刘氏让人搬来圈椅,坐在庭院内,搭起腿,“矢口狡赖,继续。”

    仆人熟悉主母的手段,连甩曹蓉三记耳光,将人拖出祠堂,拳打脚踢。

    老宅回荡着曹蓉凄惨的叫声,愈发微弱。

    沈大郎和潘胭被人扣住手臂,眼睁睁看着曹蓉被虐打。

    两人震惊于曹家人的绝情和反常,却是挣脱不开,动弹不得。

    按着门第,若非曹蓉是不受宠的庶女,也不会嫁入沈家。

    潘胭挣扎不止,再好的脾气都被激怒,冲着小刘氏轻嚷:“你让他们住手!朗朗乾坤,容不得你们祸害人!”

    小刘氏用帕子擦了擦额,慢条斯理,故作镇定,没有喊停。

    曹家家主站在正房的屋檐下,不忍直视。

    谁能想到,天潢贵胄要看上了他庶女的丈夫。

    只怪庶女命不好,忍吧。

    宅门在这时被人叩响。

    有客登门。

    奄奄一息的曹蓉倒在地上,模糊的视野里出现三道身影,其中一道纤细柔桡,是季绾

    “绾儿,我被人陷害”

    季绾站在宅门前,与小刘氏对上视线,她的身后跟着高大威猛的陌寒以及一身英气的馨芝。

    从商多年,小刘氏擅长识人,一看就知季绾带来的一对男女不好惹,加之季绾的官眷身份,总要给些礼遇。小刘氏一改威严,笑吟吟道:“绾儿可是稀客,但今儿不巧,家事在前,无暇招待来客,请回吧。”

    前不久季绾嫁入沈家,妆品都是在他们曹家铺子所挑,原本该与季绾交好的,可公主施压,她一介贾商,有什么周旋的法子呢?

    为不波及自身,只能弃掉庶女。

    季绾敛着情绪,没打算劈头盖脸争个对错,要争也是同馥宁公主争。

    “大哥和三嫂都在,我作为四弟媳,怎不能插手管二嫂的事了?不过话说回来,对客不该动粗吧。”

    意有所指的话,似给小刘氏提了个醒。

    小刘氏忙让人放开沈大郎和潘胭,笑着解释道:“方才两位太过激动,非要插手曹家的家事,我是不得已为之,见谅。”

    潘胭忍着怒火欲要上前为曹蓉解绑,却被曹家仆人拦下。

    小刘氏仍笑着,“都说了是家事,沈家媳妇怎还听不懂话呢?”

    潘胭想怼回去,被季绾拉住手臂。

    季绾上前,直面小刘氏,“您是二嫂的嫡母,是我的长辈,我不愿与您产生冲突,也知您受公主所迫,身不由己。让我将人带走,这件事,不会波及你们。”

    听她提起公主,小刘氏叹笑,“绾儿是官眷,该知馥宁公主的地位,与她为敌,与你有何好处?你又有何底气平息这件事?”

    小刘氏甩出一个不争的事实,“我可以放人,但你要知道,与人狼狈为奸、名声尽毁的女子,带回去也洗不清白了,会活在人们的唾弃里,痛苦不堪,不如远走他乡,图个清净。”

    季绾亦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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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好不讥诮,“您说得对,与人狼狈为奸、名声尽毁是洗不清白,但被冤枉的呢?”

    小刘氏摇摇头,妙龄的少女还是太稚嫩了,想法天真,“证明被冤枉了又如何?堵得住流言蜚语吗?除非始作俑者站出来,当众承认,还被害者清白。”

    “不试试怎知行不通?”季绾定眸,清冷决然,“馨芝,为二嫂解绑。”

    曹家仆人欲拦,被陌寒一个个踢飞。

    蓬头垢面的曹蓉被馨芝和潘胭搀扶着走出曹家宅门,含泪的眼凝睇前方的女子。

    清瘦却坚韧的女子。

    “绾儿为何冒险帮我?”

    季绾送她回到沈家门前,喟叹地取出银杏琉璃坠子,“因为廖姐姐。”

    留在廖姐姐身上的遗憾,她想在其余受害者身上弥补、释然。

    第43章 第 43 章

    望月楼。

    馥宁公主迟迟现身在望月楼的雅室内, 看着跪地的沈濠,不疾不徐地坐在榻上,以染了蔻丹的手指勾起男人的下巴, 细细打量,“沈兄见外了,请起。”

    沈濠跪着没动,语气诚恳, “求公主高抬贵手, 放过内子。”

    “沈兄此言差矣,分明是曹氏不知廉耻被捉在床, 怎么算到本宫头上了?啊?”

    女子尾音上扬,是疑问,是威压。

    屈辱蔓延至心底, 沈濠握紧双拳, 低头认栽, “是小民失言,曹氏不知廉耻, 有伤风化。”

    “那,需要本宫帮你拟写放妻书还是休妻书?”

    一字之异, 千差万别。

    沈濠痛心疾首, 以额抵地,“任凭公主定夺。”

    馥宁公主舒坦了,向后仰去,单手支颐, “来人, 研墨。”

    一纸休书,断了夫妻多年的情意。

    沈濠按下手印, 甚至不敢去看休书上抨击妻子的犀利言辞,只求妻子不会再因他受到伤害,蝼蚁如他,无法在狂风骤雨时给予妻子保护,若他坚持抵抗,只会让妻子受到更大的伤害。

    沈家郎薄义,卿勿再遇。

    沈濠说在心里,颤抖着手递上休书。

    馥宁公主未接,笑着点弄额头,“会伺候人吗?”

    “小民善学。”

    馥宁公主抬起一只脚,伸到他面前,暗示意味十足。

    一旁的嬷嬷深觉不妥,但小公主正在兴头上,做仆人的,也不敢当众阻挠,她正要带人退出去,门外忽然响起宫人的来报。

    “禀殿下,通政使之妻季绾求见。”

    馥宁公主刚把脚踩在沈濠的肩上,闻言转眸

    够败兴的。

    据亲信报,君晟因案子滞留在囿苑,季绾暂无底牌,哪来的胆子与她面对面撕扯?

    一介医女,真当自己飞上枝头变金贵了?

    “传进来。”

    “那个,公主,季氏身边还有一男一女同行。”

    “阿猫阿狗也能面见本宫?”

    “小的明白了!”

    **

    楼里楼外大批护卫皆是馥宁公主的亲信,硬闯多半会铩羽而归,季绾吩咐陌寒和馨芝在外等候,打算只身入内。

    陌寒觉得不妥。

    季绾执意,“放心,她动不了我。”

    在来此之前,陌寒召集了君晟的部分隐卫,季绾知道,但凡陌寒一声令下,隐卫就会强攻,可沈二郎没有性命之忧,没必要发生冲突引起血案。

    陌寒睨向馥宁公主的亲信,暗含警告。

    亲信缩缩脖子,可抵不住铁血护卫的犀利目光,笑着请季绾入内。

    “公主在三楼雅室,娘子慢点,当心脚下。”

    季绾在走进雅室前顿住步子,沈二郎有着读书人的骄傲,若是让她看到他不堪的样子,或许一辈子都释然不了,抬不起头。

    遂,季绾叩了叩门,隔门问道:“二哥可好?”

    经一提醒,馥宁公主也注意到这个细节,歪倚在榻上摆摆手,示意沈二郎起身退到一旁。

    谁让她也有怜香惜玉之心。

    沈濠起身,垂头退到一旁,掩在衣袖下的手始终紧攥,在听得“咯吱”开门声后,稍稍抬眸,看着季绾走进房门。

    云英紫裙的女子,在这一刻除了典雅、柔丽,还有一丝坚韧的强大。

    光凭单刀赴会的胆量,足够让季绾变得强大。

    沈濠张了张嘴,嗓音涩哑:“弟妹,别管我,回家去。”

    他怕拖累她。

    季绾搭在身前的双手微微收紧,冲他点点头,光凭他这句话,自己管定了。

    而这一幕落在馥宁公主的眼中甚觉好笑。

    “季娘子来望月楼,所为何事?”

    季绾例行施礼,不卑不亢,“来接二哥归家。”

    家的含义,在此刻得到升华,同一屋檐下的家人,该互相扶持啊。

    相比两人,馥宁公主倒是对“家”的理解很含糊。皇族是帝女皇子们庞大的家,可她从未得到过家人的关爱,感受不到温暖。尊贵的身份,像浮艳的外壳,内里空虚。

    “这话说得,本宫何时不让沈兄回家了。沈兄说呢?”

    问题抛给沈濠,沈濠垂眸,“公主没有逼小民,是小民自愿前来的。”

    “季娘子听清了?”

    “听清了,是公主棒打鸳鸯,拆人姻缘。”

    “荒谬!”

    “公主何必自欺欺人,敢做不敢当,私下又无外人,维系道貌岸然的名声演给谁看?”

    被一个自己压根瞧不起的医女讽刺,馥宁公主额头浮现青筋,眼白泛起血丝。

    暴怒的性子最受不得激怒。

    “你说得对,私下无外人,那本宫就明确告诉你,沈二郎已签了休书,与曹氏断情,甘愿成为本宫的掌中物。你情我愿的事,没你指手画脚的份儿。”

    “公主要招二哥为驸马吗?”

    像是听了个笑话,馥宁公主满是鄙夷,小门小户的子女,不懂门第参差,异想天开。驸马需要何等身份,至少也是荣登黄榜的寒门士子,一个木匠之子最多是“入幕之宾”。

    然而,季绾话锋一转,突然变得犀利,“既不想招二哥为驸马,何来你情我愿?分明是强取豪夺,逼人与你苟合!”

    向来被众星捧月的帝女哪里受过这等羞辱,她坐直身子,摸向腰间银鞭,“本宫贵为嫡公主,外祖父是当朝首辅、母亲是中宫皇后、兄长是东宫太子,养一个禁脔怎么了?别说你,就是君晟能奈我何?!”

    被彻底激怒,小公主斜握银鞭,居高临下地看着季绾,“告诉你一个道理,在后宫,不存在草菅人命,各法司奈何不了,君晟也奈何不了。”

    说着,作势要当场抽打季绾。

    沈濠见状欲拦,被馥宁公主抖鞭甩在背上。

    “啪”的一声,皮开肉绽。

    “二哥!”

    季绾惊讶地看向挡在自己面前的男子,余光瞥见馥宁公主再次抖鞭,她拉住沈濠,用力向一侧躲开,与此同时,掏出藏在衣袖中的乘云绣香囊。

    “见此物如见圣上,馥宁,你敢违抗圣上吗?”

    馥宁公主抖出去的鞭子落空,再要抽打,被一旁的嬷嬷强行按住腕子。

    “公主,此乃圣上之物!”

    馥宁公主厉目而视,仔细辨认后,浮现几分不可置信,握鞭的手咯咯作响,愣是僵着没动。

    那是父皇佩戴多年的香囊。

    怎会在季绾手里?

    季绾趁机将沈濠拉向身后,用纤细的身躯融成了阻挡觊觎的屏障,“馥宁,你们后宫的规矩,与圣上行不通。有圣上信物在,我要带走二哥,谁敢拦?”

    雅室内一众亲信面面相觑,猜不到圣上何故赠一女子香囊。

    关键是,此女是臣子妻。

    这时,门外传来数道脚步声,随着一声“太子殿下驾到,闲杂人等退避”,雅室的门被人从外面踹开。

    太子裹着厚厚的裘衣出现在门口,身后跟着一脸肃杀的沈栩。

    “馥宁,闹够了吗?”说着,太子快步上前,顾不得虚弱的身躯,一把扼住妹妹手腕,夺过银鞭掷在地上,“跟孤回宫!”

    瞧见利益置前的兄长,馥宁公主强压嘴角,遏制怒火,趔趄着向前差点扑跪在地,随即甩开太子的手嘶吼:“一个逗着玩的禁脔罢了,犯的着皇兄大驾吗?!”

    太子不管她在外是否私养禁脔,但沈濠是君晟、沈栩的二哥,岂可肆意强夺?

    家丑不可外扬,尚且要顾

    忆樺

    及颜面,何况是皇室的颜面,太子再次捉住妹妹的手腕,大力将人向外拖拽,路过沈栩时,沉气道:“小妹不懂事,孤会回去严加管教。君晟那边,代孤摆平。”

    礼遇良久,适时该派上用场了,不管沈栩用什么手段,只要不闹到御前即可。

    街坊里的丑闻他会派人平息,君晟那边,交给沈栩正合适。

    沈栩颔首,目送皇家兄妹离去,在与回头的馥宁公主对上视线时,难掩厌恶。

    亲信们陆续离开,三楼只剩下两男一女静默伫立。

    少顷,沈栩走进雅室,瞥见落在地上的纸张,被休书两字吸引,弯腰拾起,撕个粉碎抛向空中。

    沈濠没有阻拦,却拿起笔,写下一封放妻书。

    曹蓉因他受害,他无颜再去面对她,“弟妹,帮二哥个忙,代我送阿蓉和二宝离城。”

    伤害已成,留言难消,那就远离是非,慢慢淡忘伤痛吧。

    这是他当下唯一能为妻儿做的。

    季绾拿起放弃书,一字一句读得缓慢,字字刺入沈濠的心。

    沈栩走过去,扶住兄长,“二哥莫要往坏了想,太子殿下能拦截坊间的风言风语,二嫂不会”

    “沈栩,你比我懂人心,真觉得太子会在意一个妇人的名声吗?”季绾打断他,“丑闻经传播,七嘴八舌,众说纷纭,还能澄清吗?太子最多是替妹妹摘干净。”

    沈栩不置可否,“那该怎么做?”

    “让公主承认诬陷一事。”

    “你让帝女认错,可能吗?”

    “不试试怎知不可能?”季绾递还放妻书,“沈栩,以你的人脉助我今夜面圣不难吧?办不到的话,我会托德妃帮忙。”

    助她面圣,无疑是在背刺太子。

    一边是抚养沈栩长大的沈家,一边是太子,若倾向于前者,虽谈不上因此与太子交恶,但也会出现或浅或深的间隙。

    无疑考验着沈栩的人性。

    青年犹豫了。

    季绾也不强求,“二哥,咱们走吧。”

    说着扶住沈濠,留下决然的背影。

    “等等。”

    沈栩叫住她,闭了闭眼,“我助你入宫面圣。”

    **

    桂殿兰宫笼薄雾,木槿花凋,凌风嬉逐旋舞如彩袖,落入画扇与浊酒。

    微醺的帝王身披翠云裘,从燕寝移驾御书房,在烨烨烛光中,看清了跪在御案前的女子。

    心口微妙,无所察觉,语气却不自觉柔了三分,“朕还未到,季娘子怎就长跪不起了?”

    “臣妇待会儿的言词,会触怒天家,还是先谢罪为好。”

    承昌帝已清楚事情的来龙去脉,秋猎的好心情被摧毁大半,“看座吧。”

    “请让臣妇先把话讲完。”

    识人万千,承昌帝隐约品出跪在地上的女子不似外表温柔乖顺,骨子里透着犟劲儿,“讲。”

    伴君如伴虎,稍有不慎,人头落地,何况是非议君王的嫡女,季绾有这个胆子孤闯御书房,一来是从廖娇娇的悲剧中激发出的勇气,二来有君晟担保,即便触怒龙颜,也能全身而退,但之后的烂摊子是要君晟收拾的。

    兴是日久的相处积累了信任,季绾相信,虽与君晟没有碰面商议此事,但君晟不会袖手旁观。

    她压低肩头,以额抵地,掷地有声,“帝女,生来烜赫,天潢贵胄,不说驰誉天下,也该为女子表率,不说事事成人之美,也该克己守礼,怎可做出觊觎人夫、拆人姻缘之事?馥宁公主为己之私,污人清誉,逼人和离,毁人尊严,与泼才无异。臣妇斗胆请求陛下惩戒馥宁公主,还无辜之人清白!情真口拙,冒犯之处,望陛下恕罪。”

    话音落,是长久的静谧,连焰火的跳动声都无限放大在耳边。

    季绾忍着心跳,等待帝王的答复。

    御案前传来指尖敲打的声响,她不敢抬眼,额头传来阵阵凉意。

    片刻变得漫长而煎熬。

    一侧的冯小公公偷偷觑向帝王的侧脸。

    偶有在后宫争斗中忍不下委屈的嫔妃来过御前告状,很少有得到宽慰的。陛下不喜争宠的戏码,几乎不会出言置评后宫的是非,而告状的妃嫔多多少少也会被冷遇一段时日,再没眼力见的,就会失宠。

    相处久了就会知道,陛下温和,也薄情。

    季绾今夜所言,是在请求陛下惩戒公主,是触及皇室威严的。

    伴在圣驾多年,冯小公公竟摸不准陛下是否会生怒。

    承昌帝陷入沉思,迂久,抬手,“冯凇,扶季娘子起身。”

    冯小公公快步走到御案下,扶起季绾。

    女子层叠的衣裙起了褶皱,是倔强和勇气的痕迹。

    承昌帝没把她同争风吃醋的宫妃相提并论,对她有一份从初次遇见就产生的欣赏,但欣赏归欣赏,还是要就事论事,“不瞒季娘子,馥宁此举,为朕所不齿,理应认错致歉,若她是其他妃嫔之女,朕绝不姑息,但她是皇后之女,是太子胞妹,一旦认错,日后朝廷派系对她口诛笔伐,势必牵连太子。太子是储君,威严不能失,而你要清楚,朕要保的不是馥宁,是太子。”

    “那家嫂就白白受冤?”

    “朕会惩戒馥宁,补偿令嫂,但不会公之于众。”

    冯小公公暗中瞪大眼,甚是诧异,帝王心,难以揣测,一字千金,能做出这么一长串的解释,足见对季绾的另眼相待。

    一个小户出身的医女,怎会被帝王如此看重?

    季绾攥住垂落的衣袖,想起入宫前与沈栩的谋划,她躬身作揖,“臣妇有一计,可还家嫂清白,又保太子威严不失。”

    承昌帝敲打御案的速度加快,怜惜与耐性在反复拉扯,意味深长地扬起浓眉,“说来听听。”

    东宫。

    送季绾面圣后,沈栩来到东宫面见太子。

    被胞妹的事气到脑仁胀,加上脾热风寒双重折磨,太子恹恹地倒在躺椅上,冷睇寝宫之中的男子,习惯带笑,“孤让你去平息风波,你却搅了一池水不得安宁,是惧怕不敢面对君晟,还是在为沈家鸣不平?”

    养育之恩,恩重如山,太子理解又愤怒。

    沈栩作揖,“鄙人是在为殿下着想,朝中意图拿殿下一点儿过失大做文章的人比比皆是。馥宁公主捅了大娄子,纸包不住火,要不了几日,就会有参奏殿下的折子送至通政司,通政司由君晟掌管,殿下觉得他会善罢甘休还是借题发挥?鄙人无能,无三寸不烂之舌,没有信心说服君晟息事宁人,只好为殿下另谋对策。”

    太子捏住鼻骨,脑海中浮现当年与妹妹一同被土匪捉住的场景,至今心有余悸,确切地说,是余恨,余痕。

    还有妹妹哭着求土匪头子放她一马的场景。

    她想活。

    哪怕一时没有尊严。

    后来啊,那个原本暴躁的少女变本加厉,不止亲手砍杀了出卖他们的十六卫统领,还虐尽一切惹她生气的人。

    长指探衣襟,抚上心口的两道小疤,太子叹道:“馥宁虽任性妄为,可孤与她一损俱损,怎能不保她?”

    沈栩再次作揖,“鄙人有一计,可保殿下抽身。”

    太子斜眸,“何计?”

    “由殿下来大义灭亲,惩公主,扬不徇私情之名。”

    第44章 第 44 章

    当馥宁公主被圣上召见, 君晟等官员刚好回宫复命。

    得知前因后果,君晟不动声色通过范德才给德妃递去一则口信。

    此时皇后寝宫内,馥宁公主说什么也不肯去御前认错。

    冯小公公站在坤宁宫外等待着, 耳边传来疯魔般的嘶吼。

    “儿臣堂堂大鄞嫡公主,怎可去给一个民妇认错?”

    “母后是想让儿臣颜面扫地?”

    “母后是要弃卒保车?弃儿臣,保皇兄?”

    “古往今来,多少嫡女夺人夫, 怎就儿臣不可以??”

    皇后的声音被咆哮声盖过, 冯小公公抠抠耳朵,躬身朝寝宫内唤道:“娘娘, 公主,咱们还是别让

    忆樺

    陛下久等了。”

    一个瓷瓶砸出来,碎在脚边。

    冯小公公跳起来, 堪堪避开。

    要不说馥宁公主蛮横呢。

    有顷, 喻皇后让宫女合力将馥宁公主送出寝宫, 独自坐在窗边,不知在想些什么, 横烟眉时而蹙起时而舒展。

    “夺人夫,不足以闹大事端, 错就错在, 闹到了权臣之家,将见过世面的人逼到了份儿上。”

    这是喻皇后留给馥宁公主的话。

    去往御书房的路上,馥宁公主像被激怒的小蛮牛,踹开数个宫侍, 吓得随行宫人们避而远之, 连一向左右逢源的冯小公公都甚觉棘手,盼着快些抵达御书房, 以免节外生枝。

    可事与愿违,迎面走来的小拨人拦住了他们的去路。

    冯小公公心里苦,仍笑着上前,“小的给德妃娘娘请安。”

    大冷的天,德妃一身香云纱裙,笑靥胜花,看起来心情极好,侧头吩咐春桃递上一枚独山玉饰,“本宫与公主有些私话,请小公公暂避。”

    冯小公公是人精,品出几分落井下石的意味,碍于德妃情面,没有阻拦,将人情世故做到极致。

    “趋炎附势的东西!”馥宁公主咬牙切齿,又瞪向嘴角挂笑的德妃,“来看本宫笑话?”

    “公主是小辈,太没规矩了。”

    “本宫是嫡公主,需要对你低三下四?”

    当初郁结患上乳痈,七分“功劳”归于姚宝林,三分归于眼前的小公主,德妃不再怄气,反而觉得痛快,“公主还是收敛些脾气,到了御前温声软语求求饶,陛下念在父女情分上,不会严惩公主的。”

    听她似叹似戚的语调,馥宁公主冷呵,“少假惺惺的。”

    “皇家薄情,该同病相怜才是,对失势的人,没必要挖苦,是不是呢,公主?”德妃抬手耳语,“公主切记温软些,陛下也曾觊觎过臣妻,会感同身受的。”

    德妃退开,歪头含笑,目送败者离场,敛尽眼中的善。

    月光一点点退离馥宁公主光鲜的衣裙,徒留暗淡。

    为男人让自己成为众矢之的,愚不可及,连挖苦都懒得挖苦。

    “送你一程,万丈深渊。”

    德妃迎着潋滟月光,更显瑰丽。

    馥宁公主被送进御书房时,承昌帝坐于宝座,太子坐于下首,除了范德才几个司礼监的大宦官伺候在旁,再无其余人。

    馥宁公主曲膝跪地,一脸不服气。

    承昌帝品香茗,驱散几分燥,“馥宁,你可知错?”

    “儿臣有错。”

    “好,可愿受罚?”

    馥宁公主看向低头饮茶的太子,意味不明地笑了,破罐子破摔,“父皇和皇兄都拟好了责罚,何必多此一举,儿臣无话可说。”

    “住口!”太子痛斥,随即起身,撩袍跪地,“馥宁之错,一半归咎儿臣疏于管教,儿臣愿替馥宁受罚,请父皇成全。”

    细长的眉眼微红,情真意切。

    可看在馥宁公主眼里只觉讽刺,“皇兄教唆母后弃卒保车,又在父皇面前假装仁义,我看着恶心!不就是想以大义灭亲保全储君名声,来啊,冲我来!”

    承昌帝用力扣上盖碗,“毁人清白,夺人丈夫,你犯的错,不足以治罪吗?”

    德妃的话盘旋脑海,馥宁公主抑制不住火气,躁气四蹿,故意触及承昌帝的逆鳞,“天下强夺之事数不胜数,父皇没觊觎过臣妻?要不是景兰诺病故,父皇没想过强行将她纳入宫中?”

    “放肆!”

    “放肆!”

    皇家父子几乎同时冷斥出声。

    承昌帝气到手指微微发抖,掷过盖碗,砸在女儿跟前,“竖子任性妄为,歹毒心肠,不可教也!”

    太子叩首,“儿臣愿替皇妹受罚,以鞭刑赔罪,当众还沈家妇清白!”

    “储君要赏罚分明,不可徇私!”

    太子幽幽瞠目,血丝密布,掩在眼帘下,“儿臣提议,废黜馥宁公主之尊,逐出宫阙,流放岭南三年!”

    “皇兄!”馥宁公主目眦尽裂,颤着手指向他,“你别忘了,当年你我一同被抓,是我在那狗东西面前当牛做马,不惜跪地乞怜,不惜用舌头舔掉那人草鞋上的泥土,不惜为一窝子土匪清理恭桶,丢尽公主之尊,才保下你的性命,人不能忘本!!”

    太子跪在御前,低头忍泪,快要咬碎一口银牙。

    乌云又添细雨,伴疾风,转骤雨,打落一地叶。

    各怀心思的人们在雨中观望,有人意满离,有人肝肠断。

    季绾从德妃寝宫出来时,面对等在雨中的君晟和沈栩,毫不犹豫小跑进君晟的伞底。

    三人默默离宫,乘车回到沈家。

    乔氏在见到许久不登门的沈栩时,泪湿了衣襟。

    当晚,沈二郎带着曹氏,接受了太子的登门致歉。

    消息不胫而走。

    次日,巷子里熙熙攘攘,一如既往,曹氏紧攥着丈夫的衣袖走出家门,被一道道目光注视,迎面是人们的同情和理解。

    夫妻二人是背着行囊的,经历这场无妄之灾,有惊无险,他们想要借此带二宝远游一番,纾解掉不该有的郁结,待回城,也该是来年开春了。

    春来,花开,流言蜚语会在和煦春风中消散。

    沈家人送他们到渡口,挥手作别。

    乔氏在客船上朝季绾鞠躬,千言万语化为感激的一礼。

    雨歇,天晴,万里无云,秋高气爽。

    季绾收回视线,看向斜后方的沈栩。

    昨日在御书房,承昌帝问她是谁出的主意,她直言不讳,道出是沈栩。

    承昌帝没有动怒,反而对沈栩加深了赞赏,而太子大义灭亲,留住口碑,堵住了朝堂之上的口舌是非,与沈栩没有离心,但仍有微妙的变化。

    日出日落,潮起潮退,日子还是要在平静中一点点度过。

    从渡口回到沈家,季绾陪老两口聊了会儿,回去新房歇息。

    一夜未眠,倦意上头,可想而知,一早就去上朝的君晟有多疲累。

    那桩至今未侦破的案子搅得法司官员们不得安宁,唯一的新线索也成了人心惶惶的存在——凶手有接近圣驾的机会,很可能是朝廷中人。

    可凶手故意暴露的目的又是为何?

    季绾不懂破案,在昨晚君晟的只言片语中得知些细节,据大理寺官员多年探案揣度,主谋很可能是个外表斯文、内里暴躁的疯子,以戏耍或报复的方式发泄不满。

    承昌帝是在早朝时才得知自己的爱宠遭遇不测,当堂雷霆大怒,责令大理寺在一月内破案。

    君晟在深夜回到新房,一进门,就闻到浓郁的鲜汤味。

    季绾制作了吊汤,一见君晟步上旋梯,立即拉他到桌边,“来,尝尝看。”

    热气腾腾的汤汁泛着油花,君晟舀一勺品尝,认可了她的手艺。

    季绾托腮透过薄薄的热气看他,“那桩案子若在一月内侦破不了,陛下会向大理寺问罪吗?”

    “会。”

    在帝王盛怒下,大理寺卿和贺清彦当堂签了责任状。

    季绾又问:“大理寺有把握吗?”

    “没有。”

    从夏末查到金秋,所获线索零零散散,大理寺的官员像是一直在被凶手牵着鼻子走。

    当初将这桩案子移交给大理寺,无需君晟过多挂心,可隐隐觉得凶手就在身边,才会一再注入精力,配合大理寺查案。

    用过吊汤,君晟回到书房沐浴,狩猎数日,一身疲惫,尽数沉淀在汤浴中,全靠季绾事先在汤浴里加了舒筋的药方。

    待沐浴更衣后,他走出书房,见对面卧房虚掩,犹豫片刻走了过去,隔着门扇问道:“方便吗?”

    季绾早已沐浴过,正坐在镜支儿前发呆,同床共枕四晚,回到沈家的他们多少有些尴尬。

    心照不宣地各回各屋是最好,奈何君晟那边捅破了窗纸。

    “今晚”

    “我要睡下了,先生也早些去安置吧。”

    “去”字用得极为精妙,以客气的语气、精

    依誮

    辟的用词在逐客。

    透过镜支儿,君晟看着低头疏发的女子,面上看不出情绪,他走过去,拿起篦子替她通顺长发。

    大手捧起垂顺的青丝,仿若托起季绾的心,一下下梳在心上。

    季绾有种错觉,身后的男子在无声流露着失落。

    可他失落什么?

    不会同衾成了习惯,想要有人陪吧?

    那不是小孩子心性么。

    想到此,季绾唇微翘,又立即抿住。

    “笑什么?”

    “没笑。”

    季绾看着镜支儿里的他们,陷入沉思,假扮夫妻久了,也会形成习惯,一旦君晟有了相知相许的人亦或到了该分开的契机,自己能立即适应吗?

    会舍不得放手吗?

    舍不得怪异的感觉瞬间充斥心田,季绾站起身,捋过长发搭在肩头,面朝君晟嗫嚅道:“夜深了,先生去安置吧。”

    执篦子的手还停在半空,君晟徐徐垂落手臂,走出隔扇,手里仍拿着沾有女子发香的篦子。

    季绾看向虚掩的门缝,莫名空落落的,她脱去外衫,躺进床帐,试图脱离拨浪鼓单独入睡,可枕边空空,辗转至子夜也没有睡意,胡思乱想着。

    想到即将被流放的馥宁公主,想到她站在御书房外听到的那句“弃卒保车”。

    当局者迷,馥宁公主不会知道,自己的母后不是在太子的教唆下被迫弃卒保车,而是主动来到御前提出惩戒女儿,将流放之地从五百里改为遥远的岭南。

    难怪说后宫堪比龙潭虎穴。

    可虎毒不食子,皇后非但没有一句劝,还用以儆效尤之名,弃掉女儿,保全了皇后威仪。

    孰是孰非,在利益面前没了置评的意义。

    而坊间对皇后的传闻久久不息,说她为了入宫为后,不惜毁掉嫡长姐的清誉。

    季绾枕着手臂,透过帐帘看向被月光映亮的窗棂,慢慢合上眼。

    梦境陷入伸手不见五指的黑夜,颠簸至晨早的第一声鸡鸣。

    她倦倦睁眼,拥着被子翻个身,去炕柜里拿出拨浪鼓抱在怀里,一记回笼觉直至日上三竿,其间馨芝进来两趟,又悄然退了出去。

    第45章 第 45 章

    因曹蓉夫妇携子远游, 季绾与乔氏商量,准备招两个婢女进门,包揽膳食和家务, 可将一个安置在后院新房,一个安置在潘胭的房里。

    上次的提议被杨荷雯和曹蓉双重否决,此番,杨荷雯没有异议, 一来对季绾有了新的认知继而产生敬畏, 二来曹蓉远游、潘胭授课、季绾从医,没一个料理家事的, 作为长嫂,与婢女们分工备膳,实在不妥。

    “按绾儿说的办吧。”

    长媳无异议, 乔氏也采纳了季绾的提议, “工钱从咱家日常开销里扣除吧。”

    季绾没自告奋勇包揽下招工的开销, 与三嫂一样,每月她与君晟都会添补家用, 招工走总账也说得过去。

    杨荷雯心里五味杂陈,一个曹蓉还不够, 又多了一个季绾, 日后掌家的未必是她这个大嫂。

    外表温软的人,敢于担事,头脑清醒,愈发将她显得小家子气。

    “唉。”

    擀面时无意的叹息落入大宝的耳中。

    沈大宝凑上去, “娘, 你叹气干嘛?”

    “去去,一边玩去。”杨荷雯担心被人瞧出端倪, 惹来揶揄,用力擀面。

    面板叮当响。

    一副生人勿近的架势,使得准备烧火的馨芝不敢发出一丁点儿动静。

    杨荷雯面擀得好,菜做得香,等季绾离开,乔氏看她默不作声的,将人拉到院子里晒太阳,“有绾儿在,娘不好开口,回头招婢女,由你把关,一定要招两个手艺好的,怎么也不能比你的差。”

    杨荷雯故作拿乔,“那可不好找。”

    乔氏挤眉弄眼,“是呢,娘就爱吃你做的饭。”

    总算得了一句肯定,酸气无处撒的杨荷雯稍稍舒坦,笑哼一声,气呼呼离开。

    乔氏笑着摇摇头,她心里愈发向着能担事的四媳妇,但也知不能委屈了长媳。

    家和万事兴。

    傍晚,季绾站在珍书阁前,来接数日不见的弟弟。

    季渊长高了些,故意用手比量彼此的身高,脸上多了融入晚霞的灿烂笑容。

    感受得出,弟弟在这里轻松快活,齐伯是弟弟的救赎。季绾欣慰得很,却还是拍开少年的手,严肃问道:“功课可有提升?”

    季渊仰头,无声流露着骄傲。

    作为学堂的大弟子,每次小考都是头名,让一向玩世不恭的齐伯都有了送他科举的心思。

    可惜大鄞朝没有天生哑症的考生,从无一例。

    季绾替弟弟惋惜,面上不显,与齐伯打过招呼,递上一包酱牛肉,笑说是为了孝敬。

    伴着夕阳,姐弟二人回到娘家。

    一家人吃了一顿团圆饭,其间提到曹蓉的遭遇,何佩琇不由想起隔壁一尸两命的悲剧,暗自抹了抹眼泪。

    廖家公和廖家母自女儿被害,一直绝口不提,一个佝偻,一个蹒跚,相依为命的背影在晚霞里尽显悲凉。

    季绾时常探望他们,却无法成为他们的救赎。

    虽说事在人为,但在遗憾面前,她力不能及。

    怀着淡淡的悲伤,季绾回到沈家,被冲过来的沈大宝抱住腿。

    “四婶,二宝啥时候回家啊?”

    沈茹茹也跑过来,围着季绾打转,比起懵懂的大哥哥,她通透许多,知道二哥随二叔二婶去了很远的地方,来年开春才会回来,还小大人似的开解了大宝许久。

    可大宝想念二宝,怎么也开心不起来。

    季绾给两个孩子带了廖家的糖水,陪他们玩了会儿跳房子,眼中的酸涩被风吹散。

    比起廖家公、廖家母,沈家至少有盼头,来年春日等羁旅在外的亲人归来,阖家还能够团圆。

    沈茹茹将自己的画作拿给季绾,“四婶,陌寒叔叔教茹茹画的。”

    画纸上,湛空下一棵棵银杏树葳蕤生长,金灿灿的煞是好看。

    季绾从不晓得陌寒还有绘画的功底,她接过画纸细细欣赏,忽然想到可以在廖家种上一棵银杏树苗,陪伴老两口,当作寄托。

    与公婆讨教了栽植的时节,她打算明日去廖家铺子商量,如果老两口同意,她会趁着土地覆霜前,在廖家院子里栽下一棵银杏树苗。

    心情稍稍转好,她去往灶房,再次为君晟熬了吊汤。

    君晟回来后,在季绾的监督下,喝了一整碗。

    自狩猎后,君晟发觉季绾对他多了关切,熬汤不说,还挺嘘寒问暖的。

    “秋寒,先生的被子可御寒?”

    “还好。”

    “入冬前,先生可需要我准备棉衣?”

    “有劳。”

    君晟挺受用的,有问必有答,等到深夜时,揉了揉季绾的脑袋,越过她走进书房。

    季绾愣了会儿,心里又一次空落落的,她回到东卧,犟劲儿上来,没取出拨浪鼓,独自躺进被子里试着入睡。

    夜里电闪雷鸣,季绾抱着被子翻来覆去,不懂君晟为何能替代陪伴她十几年的拨浪鼓。

    狂雷袭耳,了无睡意,她拥着被子坐起身,看向虚掩的门扇,发现对面书房灯火荧荧,那人还没睡下吗?

    少焉,身穿抹胸寝裙的女子出现在书房门口。

    灯火如豆,君晟从公牍中抬眸,眉眼一紧,立即走向赤脚出现在门口的人,“怎么不穿鞋?”

    季绾迷迷糊糊翘起脚趾,后知后觉发现行动快于意识,自己竟跑来书房求陪睡。

    陪睡的话她自然讲不出口,糯糯“嗯”一声,转身欲走。

    勇气还未涌起就枯竭,羞于开口提出这般无礼的要求。

    可下一瞬,就被身后的人拦腰抱起。

    “啊——”

    双脚失去着力点,身体发生倾斜,季绾下意识环住那人脖颈,娇小的身躯陷入那人的臂弯。

    四目交汇,在暗淡的灯火中定格。

    君晟身上散发着墨香,连指腹都染了些许墨迹,是在看见季绾出现在书房门口的一刹,不小心沾染的。

    在无声的询问下,季绾支支吾吾的,总要有个恰

    依誮

    当的理由解释她的行为。

    被放到床上后,她曲膝仰坐,望着紫电中忽明忽暗的身影,讷讷道:“我睡不着。”

    君晟默然凝睇,一步步走进男女之防,跨过雷池,坐在床畔,离她赤裸的脚丫只有两寸距离。

    床褥凹陷,季绾在惊讶与忐忑中,肩头一紧,顺着一个力道倒在床上,被上方倾覆的男子困在双臂间。

    饱满粉润的十根脚趾蜷曲,她紧张到呼吸不畅,有种引狼入室的荒唐感,偏偏是她主动的。

    暗夜使视线变得模糊,旖旎流淌缭绕,放大了心跳的咚咚声。

    可就在她迷茫之际,身上一重,那人为她掖好被子。

    轻轻拍拂。

    “睡吧,我陪着你。”

    低沉温柔的嗓音,透着无限包容的耐性。

    雷电化为隐形的羽毛,挠过心尖,痒痒酥酥麻麻,季绾陷入其中,每寸肌肤都在舒展。

    她扣住被沿,闭上眼,纠结着要不要将自己的小秘密告诉他。

    有他在,她能坠入香甜安逸的梦境。

    “先生。”

    “嗯?”

    “我自小就只会做一个梦。”

    君晟凝目,静静等她道来。

    季绾缩进被子里,露出一双眼,“我的梦境没有色彩,没有景物,充斥漫漫黑夜和无休止的颠簸,扰我无法入睡,必须有拨浪鼓在旁。”

    君晟问道:“所以?”

    “拨浪鼓旧了,早晚会碎掉,我想克服心障,独自入眠。”

    季绾纠结要不要和盘托出,可和盘托出后,他们该以怎么的方式相处?总不能让他成为拨浪鼓的替代品吧。

    算了,不是真夫妻,没必要添暧昧,或许会让他误以为她在编故事。

    伴着复杂和纠结,眼皮开始沉重,困意上头。

    迂久,入眠的人儿不由自主环住君晟的腰,投入到温热干燥的胸膛。

    强有力的心跳失了节奏,撑在上方的男子顺势躺在一侧,半搂着睡熟的人儿,在电闪雷鸣中,轻抚她的薄背,“念念。”

    怀里的人没有反应。

    君晟拉开些距离,借着屋外的紫电,凝着女子恬静的素颜,一点点靠近,闭眼轻闻她的气息。

    清香经体温蒸腾,摄人心魄。

    粗粝的食指触到女子的脸蛋,轻轻按压,水嘭嘭的回弹充斥指腹。

    留下一抹墨痕。

    唇边绽开淡笑,君晟用衣袖替她擦了擦脸,没擦去墨痕,倒是擦红了那块肌肤。

    一吻,落在背擦红的肌肤上。

    他的念念,快到生辰了。

    十月初九,真正的生辰。

    当年在恩师家看着出生的小婴儿,一晃十七了。

    同样见证过那一幕的人,还有至今被蒙在鼓里的贺清彦。

    兵部侍郎府邸,榆叶苑。

    梳理过连环凶杀案的细节,贺清彦靠在玫瑰椅上沉思。责任状已签,再破不了案,难以给朝廷和百姓一个交代。

    假若是恩师,在面对无从下手的疑案,会如何应对?

    贺清彦忆起恩师盛聿,轻叹摇头,自愧不如。

    恩师供职大理寺期间,手里的大案没有超过三个月的,全部侦破,而一身书卷气的师母,是恩师最好的助手,擅于用女子细腻的思绪去寻找案子的突破口,赢得大理寺诸卿赞誉,也赢得了圣上的欣赏。

    后来种种,令人唏嘘。

    深夜容易胡思乱想,谦谦儒雅的大理寺少卿捏了捏鼻骨,无意瞥向黄历,目光一滞。

    再有几日,十月初九,是恩师爱女的生辰。

    可那个粉雕玉琢的小丫头,至今无音讯,究竟被师母送去了哪里?十七岁的女子,就算与之正面遇上,也很难认得出了,除非与恩师或师母生得极为相像。

    可就算极像的人,也未必是那个小丫头,譬如姚宝林,即便像师母,自己也不会将之与师母联系起来,更不会错把其当作小师妹,只因差了一大截感觉,而这种感觉基于熟悉感。

    “念念”

    自盛念念失踪,贺清彦会在每一年的十月初九,为小师妹燃上一盏孔明灯,期许她遇良人,余生顺遂。

    **

    一场夜雨送清寒,一大早,季绾裹着斗篷去往廖家,与老两口商量后,与蔡恬霜一同前往集市定购树苗。

    在听完季绾的叙述后,商贩提议栽植实生苗,能见证它一点一滴的破土生长。

    “娘子放心,只要呵护得当,二十年保管成熟结果。”

    二十年啊,太过漫长,季绾摇摇头,还是坚持初衷,选了一棵最为茁壮的树苗,移植到了廖家的院落里。

    在商贩的指导下,老两口默默铲土,亲手种下,盼望着树苗能够适应这座家宅,蓊郁而生。

    季绾听着老两口对着树苗念念叨叨,苦涩难耐。

    离开廖家,季绾站在岔路口,放眼冉冉秋色,萧萧梧桐,将金秋交织出的秾丽与萧瑟一收眼底,转眼步入十月深秋。

    第46章 第 46 章

    十月初九当日, 季绾一如既往往返医馆和沈家,出奇的是,君晟已经回来, 正在后院作画。

    大冷的天,不知怎会突发兴致于小院作画。

    而如影随形陌寒不在身旁。

    别看陌寒棋艺差,画艺一绝,上次教沈茹茹作的画, 就让季绾见识到了精湛的功底。

    反观君晟的画艺, 就要说说那幅悬挂在珍书阁太师壁上的画作了,可用磅礴壮阔来形容, 至少季绾是这样认为的。

    “先生怎在作画?”

    “特殊的日子。”

    十月初九是什么特殊的日子?季绾狐疑,安静站在侧,欣赏着纸张上呈现出的雏形。

    无需上色就看得出, 是一幅深夜纵马奔驰图, 画中少年, 年少老成,怀里裹着个稚嫩的娃娃。

    日光璀璨, 景色宜人,一大一小两个伢子奔向城门外。

    墨迹流畅, 意韵些许夸赞, 马儿鬃毛飞扬,咧着大嘴笑哈哈,充满童趣,与挂在珍书阁的那幅风格相差极大。

    君晟没有将画作上色, 就那么收笔, 等待墨水风干。

    “送给你的。”

    “送我?”

    总要有个理由吧。

    君晟卷起画,递给季绾, “前不久,我做了一场梦,这是梦里的情景。”

    “把你的梦境送给我?”

    “我的梦境一向舒缓,说不定能缓和你的梦境。今晚放在枕边试试?”

    想起那晚她向他吐露过自己的梦境,季绾心中再次被无形的羽毛划过,她摒弃杂念,双手接过,打趣道:“先生的画,在市面上价值不菲,我可要好好收藏。”

    回到卧房,季绾独自欣赏起来,恍惚有种被吸入画境的错觉,画中的少年和幼童是何人?

    既是君晟的一场梦,估摸他也不清楚。

    那么端方的人,梦境竟充满童趣。

    季绾失笑,一遍遍寻找画中的细节。

    暮色四合,树影横斜,季绾从前院取来饭菜,一进新房,闻到一股淡淡酒香。

    君晟很少回来用晚膳,季绾不知他的膳食习惯,不禁笑问:“先生在饮酒?”

    “成婚前,贺仁瞻送的梅子酒,你也来尝尝。”

    季绾记得君晟上次转送给沈栩两坛,没想到还有囤货,看来贺少卿也是个酒徒。

    摆放好一盘盘小菜,季绾婉拒,“我酒量差,怕失态。”

    “小酌怡情。”

    怡情固然好,可男女之防也要守,季绾犹豫的工夫,勉强的酒盏被君晟斟满。

    “你随意。”君晟放下酒壶,独自啜饮,颇为孤独。

    同一屋檐下相处数十日,季绾多多少少清楚君晟的为人,至少不会趁人之危,加之感激与尊重,便没再推却,不想败他兴致。

    青梅酿的酒清甜少辣,余韵回味,季绾饮下半盏,意犹未尽。

    与君晟交谈总是惬意舒悦的,伴着闲聊和可口的小菜,不知不觉饮了数盏。

    “先生酒量如何?”

    君晟又为她斟酒,“不太行。

    銥誮”

    “我喝不下了”季绾脸蛋红润,眼前发亮,盯着自己的酒盏,思绪迟缓,觑了一眼对面独自慢饮的男子,拿起酒盏,“敬先生。”

    “为何敬我?你醉了。”

    “舍命陪君子嘛。”【看小说 公 众 号:这本小 说也太好看了】

    “我是君子吗?”

    “怎么不是?”季绾与他碰杯,一口饮尽,借着酒劲儿道出心中的敬意,平日性子温婉的人,樱唇一开一翕,全是对君晟的赞美之词。

    君晟淡淡提唇,没觉得荣幸,反而有种跨不过彼此屏障的感觉,再次提醒她醉了。

    可季绾像是寻到了知音,打开了话匣,抱过酒坛歪头靠着。眼前的男子是继廖姐姐之后第二个能让她敞开心扉的人。

    蔡恬霜也算一个,却太跳脱,安静不下来,刚酝酿的情绪,会在看见那张讨喜的脸蛋时骤然散开,与之更适合做嘻嘻哈哈的欢喜冤家。

    知己难觅,季绾丢开酒坛,晕晕乎乎趴在桌上,盯着对面愈发模糊的俊脸,“聚散终有期,先生可否答应我,在寻觅到可以携手白头的女子前,提早一点儿知会我。”

    随后补偿道:“我也会提早一点儿知会先生,咱们体面些。”

    体面到可以不避嫌。

    实在无法想象,形同陌路的场景。

    她恹恹垂眼,被酒意支配,被空虚占满,辨析不了惆怅的源头。

    握盏的手收紧,君晟淡问道:“要提前多久?”

    “因一个人,动摇心境时。”

    醉酒的女子讲话瓮声瓮气的,听上去有些委屈。

    君晟放下盏,走到她身后,伸手将她扶坐起来,充当她背后的依靠。

    “委屈什么?”

    “我没有。”

    “没有就好,你也没什么可委屈的。”

    醉了也能品出这话含着不善的语气,季绾扭腰面向身后,拧起漂亮的柳叶眉,“你凶我做什么?”

    君晟的确含了几分愠,语气偏冷,却在对上女子水汪汪的杏眼时败下阵来。

    就不该较真。

    与她较真,自己没有胜算。

    “给你赔罪。”

    “不要。”借着酒劲儿,季绾娇蛮起来,扭摆肩头脱离开君晟的手,背对他生闷气,一副要哄的架势。

    原来她还有这样的一面。

    君晟心里一再柔软,走近书房,取出一个锦盒,放在季绾手边,“打开看看。”

    “不要。”季绾塞还给他,一面维系高冷的姿态,一面偷瞄做工精致的锦盒,充满好奇。

    君晟也不卖关子,打开盒子,取出里面的锦红赤玉坠子,戴在季绾的脖子上。他曲膝慢慢下蹲,蹲在季绾面前,盯着她胸口的坠子瞧。

    “好看。”

    季绾醉醺醺地捻起赤玉坠子,张口就要咬。

    当金子鉴别了。

    君晟扣住她的手,连同赤玉坠子攥在掌心,“盛念念,生辰喜乐。”

    季绾还在气头上,闻言更气了,“我的生辰早过去四十三日了。”

    君晟好脾气地笑了,淡淡的,温柔缱绻,“那是绾儿的生辰,今日是念念的生辰。”

    季绾眨巴眨巴眼,酒气侵蚀了头脑,分不清哪个是哪个。她抽回手,拿起坠子仔细打量,再次张开嘴,被君晟拍了下手背。

    赤红色的坠子脱手,悬在脖颈的系带上。

    季绾更不乐意了,捧起始作俑者的脸,忿忿眯眸,故作深沉,在君晟不防之际,一口咬在他的唇上。

    那里也红红的。

    心口猛地剧跳,君晟怔住半晌,在女子撤开时,一把扣住她的后颈,将她压向自己。

    以吻封缄。

    “唔”

    突如其来的亲昵吓得季绾缩了缩肩胛,她试图脱离,后颈被紧紧扣住。

    君晟仰头吻住她,失控般汲取她唇上的清甜,唇瓣间传出吱吱的细微声响,久久不停。

    忍耐多时,理智冰消瓦解。

    身体前倾,腰肢酸乏,季绾呼吸不畅,使劲儿将人推开,气喘不堪,樱唇变得殷红欲滴,可醉酒的人哪有多少力气,要不是君晟放开手,她是断不能挣脱钳制的。

    两人气息均乱,一个迷糊茫然,一个清醒沉沦。

    君晟眼底蔓开朦胧情欲,俄尔,涤濯个干干净净,清澈漆黑。

    担心吓到少女,男人闭眼敛起不该有的贪念。

    可当他伸手去揉少女的脑袋,还是被躲开了。

    季绾起身,踉踉跄跄地后退,颈间的赤玉坠子来回摇晃。

    君晟扶住她,“跑什么?扯平了。”

    “扯平?”

    “你咬我,不准我咬回去?”

    季绾觉得有道理,可还是气不过,潜意识里的君子竟会睚眦必报。她睨一眼,有着不自知的娇媚,媚眼如丝。

    君晟哄孩子似的将人扶进卧房,轻轻按坐在床上,坐在一侧盯着她润白的脸,用两指掐了掐,旋即,推向她肩头,将人推到在绵软的被褥上。

    他起身走到窗前,推开窗棂透气。

    彻底吹散情潮。

    月明星稀,一驾马车从太师府驶出。

    沈栩单手支头,随着车厢轻微晃动。

    抵达一家玉石行时,手里的书卷落在车底。

    “公子,到地儿了。”

    小厮凌云隔帘唤道。

    沈栩睁开眼,捡起掉落的书卷,打帘步下马车。

    再有两日是母亲谭氏的生辰,他事先在其他玉石行订制了一枚独山玉的戒指,今夜发现一处刻花棱角没有打磨精细,特意来这家门店加工。

    这家门店远近闻名,慕名之客不计其数,要不是看在沈栩太师府公子的面上,店主是不会额外在深夜接待的。

    “沈公子里面请。”

    店主的仆人引沈栩走进客堂,奉上茶水。

    腰缠万贯的店主接过戒指,笑说自己是看在人情上。

    沈栩道谢,一边等待,一边欣赏着橱柜里的玉石饰品。

    每一件饰品旁边都附有首饰的图纸。

    沈栩被一枚牛血红赤玉坠子吸引。

    当年与季绾定下亲事,激动之际,他带着季绾慕名前来,一眼相中的就是这枚坠子,一问价钱,囊中羞涩。

    没想到它还未售出,像是在等待识货的有缘人。

    “店家,这枚坠子可有人定下了?”

    店主抬眸,“没呢。”

    “这么好的坠子,怎会无人识?”

    “价钱高,买家觉得不值,都说朱砂红哪有锦红具有收藏价值。”

    赤玉中,锦红的确更稀有珍贵,但牛血红也极为罕见,再者,玉饰讲究眼缘,或许自己偏执于当初得不到的吧,“我要了。”

    那敢情好,店主笑道:“沈公子识货。”

    从玉石行出来,沈栩握着坠子走进马车。

    马车驶过幽静长街,离长街不远的水畔,一盏孔明灯徐徐上升。

    贺清彦静立,仰望墨空。

    当初师母毅然送走唯一的女儿,是为了不让陛下找到,十五年来,他谨遵师母之令,不曾调查小师妹的影踪,也不知那“孩子”过得如何。

    晚风拂过粼粼荡漾的水面,吹起男子胜雪白衣。

    “贺少卿!”

    水中一叶扁舟,一橘衣少女站在其上,手持木浆,惊喜地朝岸边笑开。

    将近子夜偶遇蔡恬霜已不是头一次,贺清彦几分无奈,几分失笑,示意她划快些。

    要不是蔡恬霜太过无拘无束,兴许能成为一位女捕快,其侦查的本领不输大理寺的密探。

    小舟靠岸,蔡恬霜卸下一盏渔灯,刚要跨上岸,见面前伸出一只修长的手。

    她笑着仰仰下颔,借力跨上岸。

    “多谢贺少卿。”

    “三更了,怎么没回沈家?”

    “我是街溜子嘛。”

    蔡恬霜上岸第一件事,先从荷包里取出两颗糖,一颗递给贺清彦,一颗剥皮扔进自己的嘴里,“贺少卿在放孔明灯?”

    打老远划船时,她就瞧见了。

    “嗯。”贺清彦没有夜半吃糖的习惯,可盛情难却,他剥开皮,含入糖果,先被酸味“蛰”了一下,随之尝到甘甜。

    蔡恬霜没再多问,与之一同仰头遥望,清瞳映出星辰的浩瀚,以及那盏远去的孔明灯。

    同样燃起孔明灯的,还有燕寝前的帝王。

    自馥宁公主的事情后,承昌帝寡欢多日,费解于女儿的表里不一。

    不,馥宁一直是暴躁的,只是他没有留意,疏于管教。

    自责在心,不愿与人谈起,承昌帝望着飘远的孔明灯,期盼有生之年得见景氏的女儿。

    但愿是个

    依譁

    温软贤淑的女子,而非馥宁那样蛮不讲理。

    “范德才,朕还能见到小念念吗?”

    候在一旁的老宦官哈腰笑道:“老奴觉得能。”

    “但愿是在朕还未老去时。”

    范德才偷瞄帝王的侧颜,暗自摇头,十五年了,再盛宠的嫔妃都会失宠,执念却驱策一个人的情感不断偏执。

    作为御前老人,范德才目睹了那段纠缠的过往,当初说好的抚养早已变了意味,帝王每年雕刻的木偶体态在一点点发生变化,从稚嫩的奶娃娃,逐渐变成妙龄女子,今秋雕刻成的那个,不止显露出妙龄女子的模样,还分外婀娜。

    找到又如何,要人家代替景夫人入宫为贵妃吗?若那女子成婚生子了呢?

    景夫人之所以送走女儿,无非是预判了帝王的心态变化。

    不愧是奇女子,也难怪被那人人视为明月光的盛大人所偏爱。

    作为承昌帝的心腹,受恩于帝王,可范德才始终忘记不了光风霁月的盛聿,忘记不了当年目睹的一幕,叫他至今都觉艳羡,发自心底的惋惜。

    温雅的男子在寒雪中,捧起妻子的手轻轻呵气,目光所及,皆是自己所爱之人。

    谁又忍心拆散他们?

    次日,风瑟瑟,季绾晕头昏脑地醒来,揉了揉发胀的额,记忆断片,不记得昨晚发生的事,只记得她与君晟相谈甚欢,贪了杯。

    还是她单方面欢心,不知君晟作何感受。

    秋阳映窗,晕染金灿灿的光晕,季绾穿上绣鞋走到隔扇前,偷偷向外打量。

    今日朝廷休沐,对面的书房敞着门。

    君晟在吗?

    低头之际,发现胸前坠着个锦红赤玉坠子,登时清醒,又恍如隔世。

    按捺疑惑,她更衣梳洗,握着坠子走到书房门前,探身向里,“先生在吗?”

    好一会儿,屏风里传来一道慵懒的回音,“嗯。”

    一抹高峻身影披衣走出来,目光落在她的脸上,在两片殷红的唇瓣上多停留了片刻。

    季绾不明所以,走上前递出赤玉坠子,“先生的?”

    “你的了。”

    “啊?”

    四目相对,一个满是疑问,一个意味不明。

    “明日是母亲的生辰,随我去一趟太师府吧。”

    季绾虽没异议,但从沈栩的口中得知的谭氏是位难以相处的长辈,且一直活在自责和哀怨中。他们吃过闭门羹,明日前去,未必能顺利得见。

    有了上次的经历,季绾不确定地问:“谭夫人会不会将咱们拒之门外?”

    “母亲的生辰宴,一惯会宴请诸多亲友,不会让外人瞧了笑话。”

    季绾觉得有道理,手上动作未停,将坠子塞回他手里。

    君晟双手抱在身前,一本正经道:“明日见君家亲友,总要有个像样的首饰。”

    “先生的聘礼里有许多首饰。”

    “我最中意这件。”君晟将坠子重新戴回她的脖颈,“就当是为了充门面。”

    说罢,越过她走向旋梯,不想再推来推去。

    季绾追过去,拉住君晟的袖子。

    刚好蔡恬霜蹦蹦跳跳地跑上来,手里拿着从外面买回的烧麦,见小夫妻拉扯在阶梯上,讪讪挠了挠脸,转身跑开。

    季绾赶忙松开手,站在君晟下方的阶梯上拦堵住人,“明日太师府的宾客多,我没见过什么世面,会不会反而减损你的脸面?”

    君晟俯看着一脸真挚的女子,“不会减损,你会是我最大的门面。”

    这话从君晟口中讲出,季绾有点不可置信,呆呆地仰着头。

    君晟揉揉她的发髻,桃花眼凝住秋阳的潋滟,蕴含温情,“念念多次在大场面上讨要公道,赢得称赞,名声早已传开,你见过的世面,可比寻常子弟、贵女广阔得多。”

    被温柔激励,季绾陷入他眼中的潋滟,不再怯场。

    反而有点骄傲。

    第47章 第 47 章

    打定主意, 季绾不再怯场,今日还要前往医馆坐诊,她背上药箱走出房门, 仰头瞧见君晟倚在二楼窗边无所事事,不禁笑问道:“先生今日不忙吗?”

    君晟不自觉扫过她翘起的唇,搭在窗边的手指微蜷,“不忙。”

    “那先生趁着休沐, 多休息。”

    “你不歇歇吗?”

    这话多少含了点暗示, 有与她同处一室或出游之意,虽未直言, 但足以做到心照不宣。

    奈何医馆聘请的郎中今日事忙,季绾不得不去坐诊,她温声解释, 朝二楼挥了挥手。

    看着女子轻盈的背影消失在小院里, 君晟伫立了会儿, 回到书房,取出厚厚一摞公牍。

    替他研磨的陌寒狐疑, 身为通政使,又兼顾厂卫侦缉之职, 哪有清闲可言啊?

    主子适才的说辞, 是为了醉卧美人膝吗?

    嗯,克制和放纵,淋漓尽致体现在新婚男子的身上。

    陌寒对婚缘有了向往,怎奈没有红线缭绕。

    君晟发觉身侧的人研磨的速度慢了下来, 扬眉问道:“怎么?”

    “没事。”陌寒加快研磨, 感慨于主子的洞察力。

    今日朝廷休沐,各学堂也逢旬假, 潘胭闲来无事,坐在前院正房前腌菜,如今有婢女料理杂事,沈家人干脆享起清福,别提多舒适了。

    除了挑三拣四的杨荷雯。

    昨夜还训哭一名婢女。

    “笨手笨脚的,腌菜都不会。”

    她搬来马扎坐在潘胭身边,一边抱怨一边帮忙。

    潘胭看她是闲不住的性子,打趣道:“大嫂手艺好,可想过开饭馆?”

    开门做生意?

    加辣子的手顿在半空,杨荷雯嗤一声:“没你们心野,干不了抛头露面的活计。”

    人各有志,潘胭没再提议,搅拌起腌菜。

    杨荷雯凑近,小声问道:“明儿是不是太师府主母的生辰礼?”

    “听说是的。”

    “邀请四弟和绾儿了吗?”

    “好像前两日,有人来送过请帖。”

    杨荷雯不乐意了,“谭氏不准沈栩与咱们来往,却拉着四弟不放,摆明了仗着高门主母的身份欺负人。”

    孰是孰非,融入日常的琐事,难以评判。潘胭不喜嚼舌根捣是非,笑着解释道:“不是谭夫人叫人送来的帖子,是君太师。”

    杨荷雯审视道:“你分明什么都清楚,却总以应该、好像来搪塞我,拿我当外人?”

    “没有”

    “绾儿与你交好,你俩排斥我,行,我不问就是了。”

    这哪儿跟哪儿啊!潘胭哭笑不得,看着妇人气嘟嘟离开,无奈地叹口气,正要起身端起一盆子掩藏,被迎面走来的陌寒抢了先。

    “我来吧。”

    “不用不用。”

    潘胭客气地直摆手,一点儿小事,不想劳烦别人。

    陌寒没依,端着盆走向穿堂,撸起衣袖的小臂泛着小麦色,他的身后还跟着蹦蹦跳跳的沈茹茹。

    “茹茹,别总缠着蔡叔叔。”

    沈茹茹捏着陌寒的衣摆扭头,笑嘻嘻地摇头晃脑,学会了装傻。

    比起大伯、二伯和四叔,蔡叔叔是最温和的,愿意花精力陪她嬉戏,还能把她架到脖子上去看高处的蜂、蝶。

    谁能想到,以勇猛凶狠闯出明堂的护卫,还有铁汉柔情的一面。

    兴是投缘吧。

    投缘?

    被自己的想法吓到,潘胭收回视线,忙不失迭地回了房。

    后半晌,医馆无求医问诊者登门,季绾坐在诊间捣药。

    从学堂回来的季渊坐在角落读书。

    姐弟二人亦如从前安静相伴,可季绾的心飞出窗外,总想回去伴在某人身边。

    没察觉到自己飘忽的心思,她捧着杵臼魂不守舍,可医馆没有轮换的郎中,不得不拖到打烊。

    璍

    这时,门外响起母亲招呼声,惊讶中带着殷切和笑意。

    季绾以为有达官贵人打扮的求诊者上门,刚放下杵臼,就见一身墨蓝深衣的君晟走了近来。

    姐弟同时起身。

    “先生”舌尖在唇齿间一饶,季绾立即改口,“夫君怎么来了?”

    “外出办事,顺道过来一趟。”

    君晟先瞥向角落里的小舅子,稍一颔首。

    季渊立即上前,又绕过他走了出去。

    安安静静甚少有存在感。

    季绾拉过君晟坐在长椅上,流露不自知的柔情绰态。

    端来水果的何佩琇看在眼里,会心一笑,招呼女婿食用。

    君晟接过,又见季渊端着隔壁廖家铺子的糖水走进来。

    少年还是第一次请客,热情中透着腼腆。

    季绾忽然意识到,往前无论沈栩来过医馆多少次,弟弟都没有热情招待过,曾当他性子敏感,不爱与人交际,此刻看来,并非如此。

    与性子同样沉闷的沈栩不同,君晟虽话少,但沉稳通达,能照顾到身边人的情绪。

    像光,照进少年的心田。

    发觉季绾陷入呆愣,君晟舀一口糖水递到她嘴边。

    季绾左右看看,在弟弟揶揄的视线下,啜了一口糖水,随即推开勺子,“阿渊买给夫君的,夫君快尝尝。”

    季渊比划几下,介绍起廖家铺子的糖水。

    廖家铺子也算老字号,量足可口,回头客多,少年在介绍时,如数家珍,为之骄傲。

    君晟舀了一勺含进嘴里,与季绾用了同一个勺子。

    在外人眼里不足为奇,落在季绾眼中,甚是羞涩。

    惹耳尖发烫。

    恰巧有一老翁佝偻着上门,季绾赶忙坐回诊台,询问老翁的情况。

    季渊陪君晟坐在长椅上,捧起书本,闷头用功,周身散发着悠然的气息。

    君晟削了一个梨子递给少年。

    修长的手指执梨,梨皮一截未断,足见其刀工。

    等老翁拿着季绾开的方子去外间抓药,诊间只剩下小夫妻。

    季绾收拾起诊台,余光偷偷打量角落的男子,蓦然想起去年,沈栩就是这么坐在长椅上默默相伴。

    短短一年,物是人非。

    是否明年今日,她与君晟也会分离?

    或许仅有的区别是不体面与体面。

    到那时,君晟给予的体面是否能抚平她的不安与焦躁?

    可为何会因此不安与焦躁,没了成婚前的洒脱呢?

    没等她扪心自问,又有求诊者登门,直至夕阳西下才得以清闲,也到了打烊的时辰。

    忙得晕头转向,本就不喜纠结的女子将那会儿莫名的烦忧抛之脑后,与君晟并肩走在回沈家的路上。

    “明儿我能带上恬霜吗?”

    蔡恬霜是从太师府走出的女护卫,比她熟识高门贵妇和闺秀,有蔡恬霜在,她不至于脸盲。

    君晟揉揉她的脑袋,给予安抚,“咱们是去做客的,不必像在御前那般拘谨。”

    “我明白了。”

    太师府主母生辰,城中高门贵妇云集,争奇斗艳,既要为夫君撑门面,总要从头到脚打扮妥当。

    回到卧房,季绾拉着蔡恬霜走到柜子前,让其帮忙出主意。

    两个女娇娥在房中捯饬了好一会儿,才选出一身云锦长裙,以及搭配的首饰。

    除了大婚,季绾没穿过奢华昂贵的衣料,即便聘礼中不缺绫罗绸缎,堆满娘家闺房,也没刻意显摆过。

    有了上次狩猎被挖苦的经历,季绾虽不爱攀比,但知不能给注重脸面的谭氏丢份儿,至少不能在生辰宴上因为着装出糗,毕竟那是谭氏的主场。

    对镜照妆,季绾扭头看向坐在桌边吃梨膏的蔡恬霜,故作骄矜地转了一圈。

    蔡恬霜竖起拇指,适时讨好道:“娘子之美,不靠衣装,最多是锦上添花。”

    小嘴甜的。

    季绾从妆奁里取出一对翠青玉珠花,插入嘴甜的小丫头髻间,“明日随我去太师府,也要打扮一下。”

    蔡恬霜瞪大眼,对镜来回照,黑睫弯弯地扭啊扭,翠青玉的色泽为素妆淡抹的少女添了俏皮。

    准备好衣装,季绾没再考虑贺礼的事,有君晟在,不会失礼的。

    夫妻一体,不必额外备礼。

    翌日傍晚,太师府高朋满座,谭氏一身妆花缎裙装,与一众珠翠罗绮的女客们相聚迎客堂中。

    女客们有说有笑,聊着近来的趣闻。

    有人爱聊闲事,自然有人捧场。

    谭氏擒着恰到好处的笑,心不在焉地盯着半敞的竖棂门扉,像在等待着什么。

    主母生辰,府中公子得以偷闲,不必研习课业,热热闹闹讨着酒水。

    作为嫡长子,又是解元,沈栩没有去出风头,反倒与徐老夫人一样,安静呆在自己的院落。

    自认回身份,他的心结一直是认亲宴。

    在没有举办认亲宴前,一切风头都显得可笑滑稽。

    小厮凌云走进来,于长廊下寻到倚栏喂麻雀的主子,“公子,人到了。”

    在太师府多年的凌云都不知在沈栩面前该如何称呼君晟,他挤眉弄眼,插科打诨。

    沈栩继续投食,兴致缺缺地“嗯”了一声。

    父亲还是邀请了最令他难堪的人前来啊。

    凌云受沈栩重视,自然偏心沈栩,知主子在今日的尴尬处境,去迎宾不是,出府回避也不是,进退不得,才会郁郁寡欢。

    “公子,待会儿总要去露个面的,以免落下话柄。”

    将手里的谷物撒在廊下的草地上,沈栩拍了拍手掌,坐回廊椅,“去打听一下季娘子被迎入哪座院子。”

    “啊?”

    “去吧。”

    凌云讪讪应“是”,心里打鼓,大喜的日子,可别与长公子闹得不愉快啊。

    瞧他的记性,还长公子呢。

    凌云轻轻抽了自己一嘴巴,小跑出月亮门。

    季绾随君晟来到太师府,初露面就吸引了贵女们的注意,不少深宅贵女没机会与之碰面,却早已听闻她为好友将狗男女送上断头台的事迹,以及最近流传在各大高门的馥宁公主夺人夫的事件,不禁对这位小户出身的医女充满好奇。

    被各色目光打量,季绾紧紧抓着君晟的衣袖,看似娇羞怯场,实则是在趁机显露对君晟的依赖,以示夫妻间感情浓厚。

    这是君晟娶她的目的,她深记在心。

    蔡家兄妹带着贺礼走在后头,各自狐疑,在沈家都没见着娘子如此依赖主子。

    蔡恬霜放下贺礼,被府中魏管家塞了一把糖。

    魏管家与蔡恬霜的祖父是旧交,自打蔡家兄妹入府,就颇为照顾,连蔡家老宅都是由他打理着。

    “老夫上个月带人去打扫你家老宅,从蔡老的书房里发现一个落锁的乌木盒子。”

    乌木何其昂贵,不适宜放在平日无人看管的老宅,魏管家将盒子带回,今日刚好转交给他们兄妹。

    提起祖父,蔡恬霜不免感伤,“待会儿,我去您那儿取。”

    “盒子是落锁的,你们可有钥匙?”

    蔡恬霜心大,哪里记得钥匙被放在哪里,她狡黠一笑,有的是办法开锁。

    第48章 第 48 章

    大户人家别说逢年过节, 就是各府主母的生辰都会有来有往,此番,前来庆贺的多是女宾, 君晟不便带着季绾去拜见谭氏,便先带季绾去往蕙兰苑见过徐老夫人,之后被太师府的仆人分开,一个去往家主设宴的花园阁楼, 一个由侍女引着去往迎客堂。

    蔡恬霜陪在季绾身旁, 小声安抚道:“谭夫人不会为难咱们的。”

    一家主母自然不会当着外人的面为难“自己人”,季绾并不担心, 她只是犹豫要以何身份自处在富贵逼人的交际中。

    迎客堂内,谭氏在被二房弟妹褚氏调侃一句“望穿秋水”后,敛起了情绪, 融入女宾的交谈中。

    褚氏看热闹不嫌事大, “帮”嫂子盯着门口, 直至一抹陌生倩影映入眼帘才笑出声,“稀客来了。”

    谭氏顺着她的目光看去, 见一身月白云锦长裙的女子出现在门口。

    也立即引起其余人的窃窃私语。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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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客堂的女宾多是诰命妇,年轻的闺秀们早结伴在府中花园玩耍私语。

    迎上一双双打量的视线, 季绾抠了抠掌心, 竭力让自己维系从容自若,她走到主座前盈盈一拜,垂眸柔声道:“见过谭夫人,晚辈季氏有礼了。”

    这是第一次见到季绾, 谭氏定眸打量, 淡淡一声“看座”,就有人引季绾坐到离主座较远的下首。

    按着辈分, 合该如此。

    褚氏把玩着团扇,比谭氏还仔细打量着季绾,去年儿子入狱的场景仍旧历历在目。

    不是冤家不聚头。

    季绾安静坐在那,听着贵妇人们的谈话,云里雾里的。有人见识广博,有人爱慕虚荣,可这些都与她无关,她只是来尽礼节的。

    府中膳食备好时,谭氏身边的韩妈妈请女宾们移步。

    季绾被韩妈妈留了下来。

    屋里除了谭氏主仆,还有一贵妇人坐着没动。

    蔡恬霜附耳几句,季绾得知坐在谭氏下首的贵妇人就是二房主母褚氏。

    谭氏饮着手里的茶,直到褚氏有了自觉起身离开,才缓缓开口:“日后,多与阿晟回府坐坐。”

    上次闭门羹的经历提醒季绾,眼前的长辈将她自己圈在矛盾和煎熬中,释然不了,放手不了。

    想必自上次将“养子”拒之门外,“养子”再没登过门,以致妇人心态略崩。

    作为小辈,又是府中陌生的客人,季绾没有置评的资格,她欠身一礼,柔声应下了。

    话落随之陷入静谧。

    一个脑袋瓜从太师壁一旁的门扇探出来,打破了这份尴尬。“

    妹妹!”

    闻言,两人同时回头,谭氏轻呵道:“豫哥儿不得无礼。”

    宾客们总算散了,在后堂憋坏了的君二公子跑出来,来到季绾身边绕圈圈,好奇又欢喜,指着季绾与母亲顶嘴,“妹妹比我小。”

    谭氏放下斗彩瓷盏,嗔道:“小也不是你的妹妹。”

    “那是我什么人?”

    这话问住了谭氏,半歇,叹道:“是嫂嫂。”

    君豫最听母亲的话了,拉住季绾的袖子晃了晃,清脆唤道:“嫂嫂。”

    这下,换季绾赧然,唤二弟不是,唤二公子也不是。

    君豫孩童心性未泯,学家里养的鹦鹉,侧身歪头向上看,盯着季绾的下颏,“嫂嫂怎么不应我?”

    “二公子。”季绾一点点抽出袖子,却见君豫噘起嘴巴,一脸的不高兴。

    二十有一的年纪,噘嘴鼓腮的模样,与俊逸的面容实在违和。

    季绾为他惋惜,于心不忍,小声唤了声“二弟”,短促快速像是在嘎巴嘴。

    君豫听清了,拽着季绾的衣袖就要往外走,作势去找君晟,再次被谭氏叫住。

    谭氏扶额,“豫哥儿回屋去,今日人多,别胡闹。”

    “人多才热闹。”

    “回屋。”

    君豫跺脚,气鼓鼓地松开手,可他自幼听从母亲的话,不敢忤逆,委屈巴巴地走进后堂,探身朝季绾扁了扁嘴。

    季绾朝他笑了笑,温柔的神色映入谭氏眼中。

    从迎客堂出来,季绾舒口气,挽着蔡恬霜的手臂游走在花园中。

    太师府的花园哪怕是百花凋谢的深秋,依旧澹艳秾芳。

    花匠巧工,草木芊绵,环绕潺潺清溪,留下了秋韵,展开花屏。

    迎面遇见几个贵女,笑着与季绾打招呼,蔡恬霜小声介绍着。

    这几人都曾在馥宁公主那里受过气。

    季绾不露声色,一一还礼。

    不远处,魏管家朝这边行了一礼,又朝蔡恬霜招了招手。

    蔡恬霜会意,“绾儿,我过去一趟,很快回来。”

    “去吧。”

    季绾目送她跑远,自己慢悠悠走向被草木簇拥的木椅,却在途径假山时,被人一把拉了进去。

    “啊——”

    短促的惊呼被人掩在手掌中。

    看着突然出现在假山中用力捂住她的沈栩,季绾倒没有惧怕,只是疲于与他纠缠,抬脚踹了他一下。

    沈栩不防,小腿一痛,闷哼声溢在季绾耳边。

    “唔唔——”

    “别出声。”

    “唔!”

    两人僵持在无人的假山里。

    沈栩向外探看,又对上她含了薄怒的杏眼,“我有话对你讲,别出声。”

    季绾别开脸,似妥协了,可当那只手稍稍移开时,她作势要喊人,又被沈栩快速捂住。

    她再次抬脚,被沈栩避开。

    “喊人过来,与你我都不利。”沈栩试着松开手,掌心距她的唇不到半寸的距离,以防她喊人。

    季绾也知利弊,踹那一下不过是在吓唬他。

    “既知不利,还一再纠缠我?”她冷笑,“沈公子名利双收,后记起旧交了?”

    她将人推开,温温淡淡,“没人会在原地等你,大家都体面些,各不打扰。”

    沈栩被她的话刺痛,眉宇拧成川,从未见识过略带犀利的季绾,是在君晟身边呆得久了吗?

    “我不是为了缠着你。”沈栩递出一个锦布包裹的东西,“欠你的,当作新婚贺礼,收下吧。”

    季绾不接,提步向外走,被沈栩拽住臂弯。

    “自重。”

    季绾挣开,不懂他为何要补一份新婚礼,腰缠万贯坠得慌不成?非要把金银向外抖抖,救济一下穷旧交,作为弥补吗?

    周遭随时会有人来到假山内,沈栩不宜久留,打开锦布,将一枚牛血色的赤玉坠子悬在指尖,“还记得吗?”

    季绾怔住,是她情窦初开时听他许下的承诺,会给她买下一枚赤玉坠子。

    讽刺的是,承诺犹在耳畔,他们已形同陌路。

    季绾淡目,不为所动,从脖颈上抽起一条红绳,红绳的一端系着一枚锦红赤玉坠子。

    缘分妙不可言,孽缘亦然。

    “我这枚,比沈公子手里的更适合我。”

    看着她手里赤红如锦的坠子,沈栩半晌没有反应过来,手里的坠子连同他都成了笑话。

    顶级的两枚赤玉,一个被视若珍宝,一个被弃之如敝履。

    他垂下手,背靠假山石低头发笑,“你特意挑的?”

    并不是,只是巧合。

    可季绾不想解释。

    情浓时,路边捡来的一块石头,都比断情绝义后用以弥补的珠翠有价值。

    “沈栩,我早都释然了,你也该释然了。”季绾背过身,并未回头,语气轻飘飘的,云淡风轻,“人是向前看的,没必要回头踟躇,何况你是我不怎么美好的回忆。”

    说罢,迈开步子,留沈栩一人在假山石内,被暗淡笼罩。

    沈栩捏紧赤玉坠子,慢慢蹲在地上,几分颓然。

    风光久了,颓然竟刻骨铭心。

    快步离开假山,季绾左右看了看,在没有瞧见第三人后才舒心,真要被人发现他们藏在假山里,有口难辩。

    沈栩冲动了。

    可他原本并非冲动之人。

    不重要了。

    他于她不重要了。

    无需再去揣度他的想法。

    摒弃浮躁,季绾回到草木中的长椅,坐在其上等待蔡恬霜。

    少顷,蔡恬霜抱着个木盒回来,飞奔到季绾身边,没有察觉出任何异常。

    季绾笑问:“拿着的是什么?”

    “魏伯说,是从祖父书房里找到的。”蔡恬霜晃了晃,附耳细听,“里面好像有一本书,等我回去再打开看吧。”

    季绾没有窥探他人秘密的癖好,没再多问。

    膳堂那边热闹非凡,她没有胃口,没过去凑热闹。

    府中各座院子里都为宾客备了美食,不会饿肚子,两人取了些甜点,走进一座垂帘的凉亭里品尝。

    虽是深秋,但与冬季不同,还是可以在室外逗留多时的。

    这时,有婢女认出蔡恬霜,匆匆跑过来,隔帘问道:“敢问亭中娘子可是大奶奶?”

    蔡恬霜挑帘,“正是。”

    “长公子有请。”

    蔡恬霜略显惊讶,扭头询问季绾的意思。

    既是君晟的邀请,季绾没有多问,随婢女去往二进院的书房。

    君晟也在书房内,正陪着君太师下棋。

    书房传出君太师朗朗的笑声,可见兴致极高,“悔一步,悔一步,让让为父嘛。”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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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等季绾跨入门槛,父子二人闻声看来,一个捋须温笑,一个朝季绾招招手。

    季绾走到君晟身边,朝对面的尊长敛衽一礼。

    相比妻子,君太师为人亲和温厚许多,让人搬来一把圈椅,请季绾落座,想要下完这盘棋。

    君晟却将白子扣在棋盘上,做出认输的动作,可观棋局,白子明显多于黑子,且未收官。

    君太师指着棋局哼了两声,私下里是个能在长子面前调皮耍赖的人,颇令季绾诧异,可观他气色,蜡黄中透着暗沉,凭借多年行医经验,隐约猜出君晟请她过来的目的。

    果不其然,君晟收起一颗颗棋子,请她为父亲把脉。

    君太师撸起衣袖大咧咧道:“府中大夫多次诊脉,没有异常的。”

    “您今年五十有五,气色不及祖母,没有异常也该多做调理。”

    “调理了,不见效。你带着绾儿多回来几趟,为父气色定然会好些。”

    听得称呼,季绾心下一动,挽袖搭在他的脉搏上,片时,缩起手指,面色凝重,“敢问太师,府上有几名大夫?”

    “太客气了,都不像一家人。”君太师嘀咕两句,随后答道,“两名,都是老伙计了。”

    君晟听出异样,用目光询问。

    季绾耳语几句。

    君晟面容渐冷,紧紧捻住指尖的最后一颗棋子。

    有人给父亲投毒,府中大夫瞒而不报,是否被人收买了?

    “陌寒。”

    “在。”

    守在书房外的陌寒走进来,跟在君晟身边多年,一听主子的语气,便知事态严重,语气也跟着沉了下来。

    君晟将棋子丢入棋笥,淡淡道:“将曲叔、鲍叔带去地牢。”

    君太师眯眸。

    府中的地牢可是专为拷问等秘密之事设的。

    两名大夫被带去审讯室的消息很快传到徐老夫人、谭氏和沈栩的耳中,三人问询赶到时,两名大夫已被陌寒抽打得体无完肤,哭喊着说自己不知情。

    君晟静立其中,将一张罗帕盖在一人的伤口上,指尖嵌入其中,疼得那人撕心裂肺。

    哀嚎声回荡在阴暗潮湿的地牢中。

    沈栩静静看着面不改色的君晟,俊面泛白,即便君晟不再是太师府的子嗣,依旧能我行我素,府中不仅无人敢拦,还都在尽力配合。

    要有多久,自己才能夺回属于嫡长子的威严?

    牢房里,伤口迸溅鲜血的大夫不堪受刑,嗫嚅道:“长公子饶命,我说,我说!”

    君晟收回手,接过侍从递上的湿帕揩去手上的鲜血。

    大夫倒在地上,气喘吁吁,“我二人被收买,趁一次太师染了风寒,开始在他的汤药里投毒,之后转为引入药膳,剂量极低,可慢性毒发。”

    在场之人无不震惊,包括君太师,难怪他的身子骨每况愈下。

    君晟勾过一把长椅落座,“受何人指使?”

    “那人不准我们打听。”

    “不识的人就能收买你们?”君晟呵笑,“重金收买你们毒杀雇主,良心呢,喂狗了?”

    两人羞愧,在君晟脚边不停磕头。

    季绾又依次为徐老夫人、谭氏和沈栩把脉,三人脉象无异常。

    说明与家仇关系不大,很可能涉及到朝堂上的利益。

    有人要动君氏。

    君晟问向二人,“下次接头是何时?”

    为了将功补过,两名大夫争先回答,“下月初五。”

    君晟看向陌寒,“控制他们,顺藤摸瓜。”

    陌寒:“明白。”

    金主有意隐瞒身份,但只要接头人还会现身,就能得到想要的答案,在此之前,不宜走漏风声。

    徐老夫人和谭氏不约而同看向沈栩。

    沈栩垂眸,君氏仍然把他当外人,才会在君晟一句“不可走漏风声”时,不约而同警告他。

    那为何还要让他知晓呢?

    因他是嫡长子,府中大小秘密都该让嫡长子掌握的,所以祖母和母亲会允许他目睹这一幕,但又从心里不信任他。

    默了默,他抬手作揖:“孩儿定守口如瓶。”

    回到二进院书房,君晟让人将君二爷请了过来。

    不明所以的君二爷百忙中抽身,被君太师一把撸起袖子,强压在桌面上,示意季绾把脉。

    君二爷一向脾气不好,加之成见,打心底信不过季绾的医术,碍于老大哥的面子没有发作,待从季绾口中听到“中毒”二字时,几乎是嗤之以鼻的。

    自认硬朗的他,却在被季绾按住一处穴位时,疼得面庞扭曲。

    季绾收回手,“二爷症状轻,未显露在体表,应是投毒时日较短。”

    君氏已分家,二房府邸距离太师府隔了两条街,府中另有大夫。

    君二爷当场面色铁青,流露阴狠,却没有嚷嚷着回去清理门户。坐在君氏第二把交椅上,大多时候他都会听从老大哥的指令。

    君太师听从君晟的建议,朝廷派系之争盘根错节,无法笃定是哪一方下的手,还要从长计议,顺藤摸瓜。

    下月初五,待接头人现身,一部分真相就会浮出水面。

    老哥俩沉气喝下季绾熬制的汤药,又各被施了一副针。

    君二爷抿嘴忍疼,怀疑季绾在借机报复,从始至终没好脸子。

    季绾倒也没有以德报怨,一改下针的手法,刺得对方龇牙咧嘴。

    “嘶——”

    “二爷忍忍,一会儿便好。”

    柔和的语气叫人挑不出理儿。

    君晟看在眼里,在无人注意的刹那,曲指碰了碰女子绷紧的下颌缘,没有挑明。

    季绾这才适时收敛,缓和了手法。

    第49章 第 49 章

    经此, 本就多疑的谭氏放心不下,如惊弓之鸟,一连几日都是派人去接季绾入府, 为丈夫清毒。

    场面人讲究投桃报李,季绾每次都不会空手而归。

    载着一车车谢礼离开,季绾挺无奈的,与君晟说起, 君晟只让她安心收下。

    “我快腰缠万贯了。”

    “小富婆应得的。”

    季绾被逗笑, 趴在桌子上耸了耸肩膀,“全靠先生帮我发家致富。”

    君晟倚在窗边, 颀长的身姿嵌入月光,手执热茶饮啜,“发达了, 别忘了为夫。”

    为夫吗?

    季绾心里痒痒的, 迫使自己忽略掉异样感, “只要是我能力之内,先生想要什么尽管提?”

    为了显示诚意, 她搬来满当当的妆奁,擒着慧黠打趣道:“钱财不成问题。”

    君晟放茶盏在窗边, 一把将她拉近自己, 半扣住她的腰肢,合上妆奁,“财不外露。”

    “先生不是外人。”

    “那我是什么人?”君晟淡笑,星眸漾起细碎碧潋, 脉脉含情, 重复中添了两个字,“我是你什么人?”

    被那双眼吸引了全部的注意力, 有隐形的桃花瓣落入心湖,激荡出层层涟漪,季绾咽咽发干的嗓子,想要避开视线,却被男人以一根食指抵住下颔动弹不得。

    “回答我,念念。”

    蛊惑般低沉的嗓音,含着深隐的怜爱,轻柔地逼着面前的女子做出回答。

    季绾被突如其来的情愫拖入浪潮,紧张到难以呼吸,险些捧不住手里的妆奁,幸得被君晟拖住底儿。

    她四肢无力,索性将妆奁“送”了出去,双手无措地攥住裙摆,“先生是我的、我的恩人。”

    他帮过她许多事,她铭记在心。

    君晟一手拖着沉重的妆奁,一手扣在她的腰上,不容她逃离,轻笑问道:“仅此?”

    温柔的攻势蚕食理智,季绾抵不住,亦躲不开。

    只怪眼前这张脸太过俊美,季绾想到一个词,郎艳独绝。若是女子,便是倾城色。

    她说服自己不可肤浅,怎能深陷在男子的美色中,可又控制不住眼中的惊艳,“先生是我最敬佩的人,是我的师父。”

    蓦地,腰肢一痛,唇齿不可抑制发出一声轻吟,她双手捂住嘴,不解地看着对她下狠手的男人。

    君晟附身贴近她的耳,意味不明道:“别把我喊老了。”

    季绾感受到一抹温软擦过耳屏,是男人的唇。

    有酥麻窜过耳屏蔓延开来,她双膝发软,眼眶潮红,紧张到难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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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自己,这种陌生的感觉从没在沈栩那里体验过。

    正当她斟酌该如何回答时,君晟忽然松开手,将妆奁还给她,“守好财,小富婆。”

    季绾怔怔然,半歇,抱过妆奁快步回到卧房。

    入夜,沐浴后的小富婆躺在床上,拿出拨浪鼓放在枕边,竖起耳朵听门外的动静。

    那人还未回书房,在燃灯的堂屋不紧不慢地做着什么,身影映在虚掩的隔扇上,能清晰看清他的轮廓。

    高大,秀颀,属于男子的挺拔身姿。

    如皮影戏,投下一道剪影。

    季绾心思微动,收起拨浪鼓,空置着枕边,盯着那道慢慢移动的剪影,试着入眠。

    想要试验若即若离的间距,是否能助她入眠。

    若真的能,那就玄妙了,只能说君晟是催眠她的一剂良药。

    抱着试试的态度,她枕着手臂闭上眼。

    待堂屋的灯熄灭,星月皎洁映亮窗棂,卧房内的女子发出绵长均匀的呼吸。

    君晟站在门缝处,看不真切里面的情景,他轻轻拉开门,乌漆墨黑中轻车熟路地走到床边,借着月光打量侧睡的人。

    天大亮时,季绾惊觉自己沉睡了一整晚,她走出卧房,得知君晟已去上朝,莫名松口气,昨夜不敌那若即若离的温柔攻势,都快不敢直视对方的眼了。

    一楼客堂内,蔡恬霜趴在一个本子上,等季绾走来,立即上前,“绾儿,借一步讲话。”

    季绾不解,带着蔡恬霜回到二楼卧房,笑问道:“怎么了?”

    蔡恬霜合上门扉,递出手里的本子。泛黄的牛皮封面浮现皲裂,是一本有些年头的手札。

    蔡老爷子的手札。

    手札私密,季绾没有接。

    “哎呀!”蔡恬霜翻开折角的一页纸,解释道,“这是我从爷爷留下的箱子里取出的,是爷爷在做东宫幕僚时写下的随笔,记录了许多皇室秘辛,着重描述了太子和馥宁公主。”

    季绾看向她翻开的纸张,被上面的文字吸引,不自觉接过手札,认真阅读起来。

    蔡老爷子是太子第一日入驻东宫就跟在身边瞻前马后的门徒,原本该主仆情深,太子却在蔡老爷子南下途中病故后,没有用心关照他膝下的一对孙儿,孤苦伶仃的兄妹俩被其余幕僚排挤出东宫,流落街头。

    但老话说,人走茶凉,太子的不讲人情也无可厚非。

    可谁能想到,在蔡老爷子健在时,就对太子产生了诸多不满。

    在描述太子的整整十页纸中,诸如歹毒心肠、表里不一的字眼触目皆是,与外表霞姿月韵的太子爷出入太大。

    再往后翻折角的纸张,关于馥宁公主的描述不差毫厘,尤其是那句“小小年纪,便喜欢夺取他人之物”。

    蔡恬霜在旁解释道:“爷爷很少非议他人的。”

    蔡恬霜被排挤出东宫时年纪太小,对太子的印象模模糊糊,可她了解自己的祖父。

    季绾合上手札,陷入沉思。太子素有宽厚仁慈之名,以蔡老先生的一面之词不足以判定一个人的品行。

    歹毒,或是蔡老先生眼中的太子,或许主仆间有着不可调和的矛盾。

    对人性,谁又说得清呢,只能将此作为戒备太子的一个理由。

    “回头,我与先生说说。”

    自被赶出东宫,蔡恬霜与太子八竿子打不着,拿给季绾翻看,也是为了给她提个醒。

    因与德妃的交情,季绾偶尔会进出皇宫,大有遇到太子的可能。

    “绾儿为何唤大人为先生?”

    而不是夫君、相公?

    季绾一噎,掐住蔡恬霜的两侧腮肉,“不许问。”

    蔡恬霜努努鼻子,水灵灵的脸蛋上满是狡黠。

    一早,季绾照常去往医馆坐诊,再有几十日即将入冬,得空时,她写下双亲、公婆和廖家老两口的衣量尺寸,吩咐馨芝去往同一条街上的布桩裁剪棉衣。

    “用堆在我房中的那几匹厚实的布料吧。”

    具体是什么料子,季绾辨别不出,但手感是极好的。

    馨芝得令,去往季家,从季绾的闺房内取出布匹去往布桩,与迎面驶来的一辆马车擦肩。

    马车停在医馆前,一名美妇人由婢女搀扶着步下马车,款款走进。

    在外间配药的何琇佩迎上前,“夫人是来看诊的?”

    美妇人点点头,“沿途打听到,您这里有医女。”

    “是啊。”

    美妇人屏退婢女,让其在外等候。

    婢女一步三回头,不情不愿地离开。

    哪怕不是大户出身,何琇佩都知晓,大户人家的婢女都是签了卖身契的,不可违抗主子的指令,那婢女的举动委实有看管之嫌。

    家家有本难念的经,萍水相逢,何琇佩没有管他人闲事的习惯。简单询问过美妇人的情况,何琇佩脸色凝重地引着女子走进诊间。

    为了不让女子难堪,何琇佩对着女儿耳语了几句。

    季绾起身,请女子落座,“夫人可方便褪下衣衫?”

    “方便。”美妇人低头解衣,苍白的肌肤上满是鞭打的伤痕。

    背后、前胸、腿部,新旧痕迹纵横。

    有风自半启的窗吹入,引女子颤栗。

    季绾忙合上窗,弯腰查看她的伤势。

    施暴者很狡猾,抽打之处皆私密。

    外露的肌肤白璧无瑕。

    “方便透露,是何人伤的夫人吗?”

    “家夫。”

    观女子雍容端丽,锦缬衣裙、金翠玉饰,该是有头有脸人家的儿媳,可惜遇人不淑。

    检查过伤势,季绾为她披上衣衫,回到诊台写下药方,“口服的汤药每日三次,涂抹的药膏早晚各一次,十日一疗程,记得复诊。”

    “好。”美妇人谦谦有礼,像一颗落满灰尘的明珠,莹莹珠光趋于暗澹。

    美妇人登上马车,在季绾的目送下离开街市,马车在一座富丽堂皇的府邸前停下,早有侍从倚门瞭望,立即迎了过去。

    “恭迎大小姐归宁。”

    侍从要引女子步入侧门,女子却漠着脸从正门走进。

    走进十余年不曾回到的娘家。

    十余年归宁,听来可笑。

    身后跟着一老一少两个仆人,两人贼眉鼠眼,东张西望。

    正门之上,悬挂着烫金匾额,乃是首辅府邸。

    首辅嫡长女回来的消息不胫而走,满城风雨,更是在高门的圈子炸开锅。

    季绾是在傍晚回到沈家从蔡恬霜那里听来的。

    当年首辅将长女下嫁给一个门生,是正七品知县的师爷,轰动一时,但无论旁人如何打听,都没有打听出确切的消息。

    最多的猜测是,首辅长女喻雾冰失了清白,不得已下嫁。

    可喻雾冰曾是贵女表率,蕙质兰心,知书达理,人们不信她是自甘堕落,纷纷猜测是次女为了嫁给当时还是太子的承昌帝,亲手毁掉姐姐的清白。首辅利益为上,为保住次女名声,快刀斩乱麻,将长女草草送嫁。

    众说纷纭,二十余年过去,真相不得而知。

    入夜,季绾与君晟说起蔡老先生留下的手札一事。

    君晟并不惊讶,阅历摆在这,人有多面,亦正亦邪不足为奇,何况君晟从不看好太子的为人。

    “太子六岁那年被淑妃养的八哥骂了一句,他指使多名小太监围在鸟笼前,与八哥对骂,活活气死了八哥。”

    君晟夹茶叶入紫砂,徐徐沏之,“幼年的太子睚眦必较,后来学会收敛心性,乐善好施,赢得了好名声。”

    季绾喃喃问道:“淑妃?”

    很少听人提起四妃之一的淑妃。

    “嗯,淑妃是太傅之女,膝下子嗣行三,年轻时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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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与姚宝林一样喜欢争宠,得罪了皇后,如今夹着尾巴做人。”

    “被皇后压制住了锋芒?”

    “差不多。”

    听过贤妃、淑妃、德妃,季绾不禁疑惑,“四妃中,为何贵妃之位一直空置?”

    “是陛下留给景夫人的。”君晟为季绾添茶,云淡风轻中透着几不可察的阴鸷,“景夫人当年以臣子遗孀的身份拒不入宫,没多久病故。陛下解不开心结,留下贵妃之位怀念她。”

    君晟看向季绾,“这是景夫人最喜欢的雀舌,仔细尝尝。”

    季绾呷一口茶汤。

    醇爽甘甜留香。

    “合口味吗?”

    “嗯。”

    君晟将茶罐推给她,有赠予之意。

    季绾不解,只当君晟送了她一罐好茶。

    天色渐晚,季绾知君晟还有公务要处理,没再打搅,回到卧房歇下。

    子夜电闪雷鸣,雨丝斜飞,打蔫了菜地里的蔬果,风雨交织撼窗,发出咯吱咯吱的声响。

    还未入眠的季绾呆呆盯着帐顶,脱离开拨浪鼓,她依旧无法入眠。

    拨浪鼓快要破损,不能一直陪伴她,之后该如何是好?

    轻叹一声,她翻身枕着手臂。

    胡思乱想的深夜,雷电交加,到处忽明忽暗,不由生出惧意。

    看哪里都觉鬼魅。

    念想一动,她拉开隔扇,小跑向对面依旧敞开的书房,寝裙飞扬,露出嫩白的双脚。

    可这一晚,书房内黑漆漆的,那人已经睡下。

    蓦地一声闷雷,炸开在窗外,伴着缕缕光电,她握紧拳,对着屏风唤了声:“先生。”

    既已打破了本该保持的距离,她索性拔高嗓音,“先生,我睡不着。”

    电闪映亮屏风,半透出里面一道模糊的人影,像是正在坐起身。

    紧接着,那道人影绕过屏风,大步朝她走来,没有询问,也没有责怪,一把托起她的腋窝,将她举起。

    双脚离地,季绾低头,对上男人半垂的眼,忽然意识到他很疲倦。

    内疚油然而生,君晟案牍劳形,寅时还要早起,不该打扰他的。

    “放我下来吧,我自己能唔?”

    与上次情形不同,君晟没有抱她回房,而是带她走进屏风,朝屏风里的一张木榻走去。

    娇颜泛起窘色,她欲阻止,却为时已晚,被男人塞进木榻的里侧,困于锦衾中。

    高大的身形伴着光影倾覆而下,没给她拒绝的机会,隔着锦衾拥住她,轻轻拍拂。

    哄睡的声音异常沙哑。

    “我在,睡吧。”

    季绾僵在被子里,进退不得,听他疲倦的声音,于心不忍,既是自己挑起来的,实不该忸怩。

    她掖了掖被子,想要匀给君晟。

    “冷,盖上吧。”

    半垂眼帘的男人撑起侧躺的身子,凝了片晌,掀开被子躺了进去,圈住季绾的细腰,埋头在她胸前。

    季绾觳觫,有种掉进狼窝的感觉,偏偏是她自己闯进来的。

    男人半睡半醒着,将她当成了枕头。

    恬霜和阿渊在入睡时也喜欢埋头在枕头里。

    季绾试着说服自己,慢慢放松身体,充当起人形枕头。

    闷雷滚滚,一瞬,轰鸣巨响。

    相贴的身躯窝在一床被褥中,温暖如春,季绾像回到暖棚的花卉,慢慢舒展身体,没一会儿有了困意。

    果然,君晟是她入眠的良药。

    入睡的女子无意识地抱住怀里的男人,让漂浮的意识有了停靠的岸。

    君晟从一片香软中睁开眼,眸光清湛,没有半点睡意,他向上挪动,平视女子的睡颜,抬手描摹她的眉眼、琼鼻,还有娇嫩的唇瓣。

    柔软的唇在粗粝的指腹下变得妖冶殷红。

    熟睡的女子被磨砺得不舒服,张开唇齿,含住他作乱的拇指,用舌尖轻扫了下,尝到咸味皱了皱眉,没有醒来的迹象。

    湿软划过指腹,君晟眸色暗了下来,没有抽出,就那么任她含着。

    虎口开翕,用拇指在她唇中蹭动,在快要将人扰醒时,收回手重新窝进女子温热的怀里。

    克制和放纵来回磋磨,他收紧手臂,勾住那截细腰压向自己。

    严丝合缝。

    被温香围攻,何尝不是一种折磨。

    季绾是在一阵阵燥热中醒来,天色黑沉,雷雨歇,室外阒静无声,这还是她第一次有君晟陪伴的情况下,在夜里醒来。

    她看向还窝在自己怀里的男人,脸如火烧。

    入睡的男人不再彬彬有礼,将她视为己物,肆无忌惮地占据。

    用羞赧已不能形容此刻的心情,季绾呼吸略重,呼吸伴着颤栗,试着脱离缠住她的那双长腿,却是徒劳。

    挣脱不开只能接受,她说服自己要为冲动付账,默默告诫自己不可再逾越雷池。

    可心会听从她的理智吗?

    第50章 第 50 章

    夜幕城中, 淋了雨的小街溜子伫立在一座路边的凉亭内,仰头望着黑压压的天际,幽叹一声:“好冷啊。”

    她是出来替祖父完成心愿的。

    在手札里, 她看到祖父写下这样一句话,想要在雨夜送羁旅者一件蓑衣、为流浪的猫狗搭窝、请乞丐吃上一顿热乎的饭菜以此为一对孙儿祈福,愿他们有家可归。

    这是祖父在病危时写下的,作为手札的结尾。

    蔡恬霜在雨夜等了许久, 也没等到一个需要她帮助的人。

    “爷爷, 我们过得很好,不能再好了。”

    她搓了搓手, 向着掌心呵口气。她和哥哥寻到了可以依靠的人,有了栖息之所,但帮助他人, 手有余香, 她愿意延续祖父的心愿, 在能力之内帮助人。

    可能是精诚所至,街上突然驶来一辆马车, 骤停在凉亭前。

    蔡恬霜向一旁靠去,给马车让出足够的空间。

    车夫头戴斗笠, 身披蓑衣, 转身跨进马车,不知去做什么了。

    车厢里好像有什么人在剧烈挣扎。

    没一会儿,车夫坐回车廊,冷嗖嗖睇了蔡恬霜一眼, 见她娇娇小小, 收回视线,纵车离开。

    蔡恬霜掐腰盯着远去的马车, 一头雾水,好端端的,瞪她做什么?

    可刚刚,她清晰听见了“啪啪”的巴掌声,还有一老一少两个女子尖利的警告声。

    蓦地,车窗处突然探出个人头,嘴里塞着布,哀哀戚戚地朝她求救。

    蔡恬霜跑出凉亭,脚下水花四溅,呆呆望向远去的马车,一咬牙,追上前去。

    那车夫的目光凶狠至极,或有猫腻。

    凭借街溜子的经验,她知这条街通向水边,马车必然在此之前拐进某一条巷子。试着赌了一把,她抄近道拐进巷子,飞速逼近一个分岔路口,爬上一棵老树,隐藏其中,在听到马车的轱辘声时,纵身跃下,扑倒了车夫。

    两人滚至青石路面,扭打在一起。

    车夫冷不丁没有防备,惊讶于小丫头的身手,一连后退,待站稳脚跟,反攻过去,招招狠辣致命。

    是个练家子。

    与此同时,车厢内飞扑出一老一少,做了车夫的帮手。

    蔡恬霜心中惦记着马车里的妇人,使出了看家本事,然而,以一敌三着实有些吃力。

    倏然,一道人影飞身靠近,加入打斗。

    白衣胜雪,手持长剑,剑穗在半空划出一道弧线。

    “砰”的一声,那道身影踹在车夫胸口,将人撂在地上,又剑指三人中的老妪。

    蔡恬霜拍晕三人中的年轻女子,扣住车夫的手臂向后掰折,将人擒住,抬眸对上贺清彦的视线。

    而斜后方的巷子里,坐落的正是兵部侍郎的府邸。

    贺清彦是侍郎府的长子,与身为兵部侍郎的父亲住在一处。

    自签了责任状,贺清彦已许久不得休息,没日没夜研究案子,夜阑回府,恰好瞧见打斗的场面。

    蔡恬霜惦记着马车里的妇人,朝着贺清彦扬扬下巴,“劳烦贺少卿帮我看住他们三个,我去去就回!”

    “怎么回事?”

    蔡恬霜边跑边简单解释了几句。

    贺清彦示意随从看住车夫三人,健步上前,跟了上去。

    好在马车目标较大,容易寻找。

    两人在烟柳巷里发现了停下的马车。

    人去车空。

    蔡恬霜当即要走进娼寮,被贺清彦拦住。

    “我进去。”

    说着,

    璍

    贺清彦第一次踏入风月之所,被老鸨和龟公围住。

    “公子第一次来?要几个姑娘陪酒,还是来打干铺啊?”

    俊美的公子见多了,如贺清彦这般清雅的,还是头一次见,老鸨嘴上没个把门的,含了点娇羞。

    贺清彦面色如常,观望四周,淡笑道:“适才马车里的妇人,是被带进来了吗?”

    含笑的老鸨一瞬变脸,又立马变得无辜,“公子说什么,奴家听不懂。”

    “听不懂是吧!”一道娇小身影冲了进来,不比贺清彦温文尔雅,撸起袖子就要掰开老鸨的嘴。

    老鸨向后退,“哪来的疯丫头?!”

    “交出人再告诉你!”

    风尘之地打手众多,贺清彦没拉住身侧的少女,抬手扶额,他不喜欢蛮干的,但眼下不容优雅。

    一脚,蹬开靠近蔡恬霜的龟公

    两刻钟后,蔡恬霜扶着双脚无力的妇人走出娼寮,贺清彦牵过马匹驱车离去,三人皆有些狼狈,男子雪白的衣衫染了瓜果的汁水。

    适才的混乱打斗中,蔡恬霜被保护得很好,尽管她无需保护。

    “多谢贺少卿出手相助,仗义!”

    “客气。”

    月影横斜,男子融入月色,清隽依旧,但面色比寻常动容些,被案子压抑太久,终于得以发泄。

    蔡恬霜仔细打量起默不作声的妇人,“娘子是被那个车夫卖进娼寮的?”

    妇人摇摇头,“马车停在死胡同,那个龟公见我被绑缚,起了歪心思,叫人将我掳了进去,多谢两位解救。”

    说着,便要下跪。

    “不可!”

    两人同时出手拦下。

    身心疲累,妇人索性坐到地上,环臂曲膝抱住自己。

    地面积水,染湿衣裙。

    月上中天,周遭静悄悄的,妇人独自沉淀着悲戚,眼角浅浅细纹,不掩姣好容色。

    蔡恬霜席地而坐,盘起双腿,安静陪在一旁,似在充当倾听者,等妇人自愿开口。婼妇人不愿开口也没关系,只当给她做个伴儿。

    贺清彦从没见过蔡恬霜这般不拘小节的女子,衣裙湿了,毫不在意。

    半晌,妇人开了口,哽咽道:“那个车夫是我的丈夫,成婚多年,时常对我拳打脚踢,是我想要逃离的人。”

    蔡恬霜以拳扣手,“打他打轻了,一会儿再去补两拳。”

    “我此番假意归宁,实则是想与娘家人商量和离的事,却遭到娘家人的反对,将我送回他手里,催促他带我连夜离城。”

    “娘子现居何地?”

    “江南那边一座县城。”妇人埋头在膝上,满心委屈无处宣泄,“我是首辅长女喻雾冰。”

    “!!!”

    喻雾冰自嘲地笑了笑,既丢人,那就一起丢吧。

    隐忍二十余年,她累了。

    怪她愚钝,没有早点明白一个道理,娘家都是看重利益的凉薄之人,早已不在乎她的生死。世间能靠得住的人唯有自己。

    **

    清晨,季绾从木榻上爬起时,长发乱糟糟的,锦褥凹陷,证明一切不是梦。

    回想昨夜,面红耳赤。

    君晟已去上朝,她趿上绣鞋跑回卧房,又折返回来,叠放好被褥。

    宁静安逸的清早,一个人竟也手忙脚乱。

    叠好被子才反应过来,脚上的绣鞋是君晟放在脚踏上的。

    旋梯处传来蔡恬霜的呼唤,清清脆脆,“绾儿可起身了?”

    “起身了,稍等。”

    季绾回屋梳洗更衣,快速步下旋梯,见蔡恬霜带着一妇人站在院子里。

    季绾认出这妇人是昨日来医馆看诊的女子,立即迎上去。

    蔡恬霜裹着一件不知从哪里得来的男子衣衫,与季绾咬耳朵。

    闻言,季绾眸光微凝,对妇人欠身一礼,“喻夫人有礼。”

    喻雾冰还礼,“晨早叨扰,多有冒昧。”

    既来之,则是客,又是经历凄楚的人,令人怜悯。

    季绾让馨芝取来干净的衣裙,借给妇人。

    得了季绾首肯,蔡恬霜特仗义地带着妇人走进自己的房中更衣。

    季绾记得妇人身上的伤,吩咐馨芝去煎药。

    天凉风冽,她独自裹着斗篷坐在小院的石椅上。

    首辅长女逃离掌控,喻氏之人不会善罢甘休。清官难断家务事,留下喻雾冰,无疑是在给自己找麻烦。

    等喻雾冰随蔡恬霜走出房门,季绾已在堂屋备好早膳。

    “清汤寡水的,还望夫人莫要嫌弃。”

    喻雾冰将近四旬,合该敬称对方一声夫人。

    “被弃如敝履,何谈挑剔,娘子折煞我了。”喻雾冰拿起勺子舀粥慢食,看得出有着大家闺秀的良好教养。

    用过膳,季绾递上熬好的汤药,又替她涂抹起特制的药膏。

    面对满是伤痕的薄背,季绾问道:“夫人今后有何打算?”

    喻雾冰低头,“实不相瞒,我没有打算,不知该何去何从。”

    若是换做心善的人,或许会承接她的话,说上一句“夫人可先下榻在寒舍”。

    可久久,不见季绾接话。

    喻雾冰了然,同情不等于救助。

    季绾又换了一样清凉的药膏涂抹在她的伤痕上,杏眼幽深流露出试探的意味,“夫人昨日去我家的医馆,不是偶然吧。”

    喻雾冰一僵,斜眸向后,待药膏风干,慢慢拢好衣衫,起身告辞。

    季绾不疾不徐地合上一罐罐药膏,“夫人的谋划里,可有预判到我的抉择?”

    坐在一旁傻眼的蔡恬霜哑然启唇,这次相遇是一场精心的谋划?喻夫人料定她会出手相助?

    那出城的路线,总不能是与“车夫”商量好的吧。

    是那男子不熟悉京城的道路,受这位夫人迷惑,才择了那么一条通往水边的路吗?

    看来,一切都非偶然,否则,马车怎会在驶过她面前时剧烈晃动。

    果然,差点入宫为后的人,不会是泛泛之辈。

    “夫人有帮手,事先跟踪我?”

    蔡恬霜脱口而出,有种被算计的气愤。不过,能跟踪她的人,定然是高手。

    喻雾冰转过身,朝两人深深鞠躬,没有否认。

    她还有一名心腹,在首辅府做事,是她的奶娘,功夫了得,这些年与她保持书信往来,是她唯一能信任的人。

    “我知德妃有野心,也知德妃与娘子交好,便想请娘子牵线,将我引见给德妃。”

    季绾捏住药罐,“目的呢?”

    “扳倒皇后。”喻雾冰躬身抬脸,故意流露出无尽的恨意,以显示决心。

    她曾是闺秀楷模,备受家中疼爱,却因二妹妹的腌臜手段,失了清誉,受人谩骂,被父亲草草送嫁给昔日的门生,却因持着一丝清高,不愿向人低头,多年来被丈夫苛骂、虐打,无人问津。

    被逼无奈,她服下绝子汤,不容自己有后顾之忧。

    这笔账,她忍了二十余年,必定要讨回来。

    若能扳倒皇后,新后最有力的竞争者是贤妃和德妃,比起眼高于顶的贤妃,她更倾向于精明的德妃。

    季绾说出心中忧虑,“您该清楚,毁皇后之名,会牵连太子,而陛下不会允许太子有差池,致使皇子夺嫡,引发朝廷动荡。”

    “放心,喻雾媚养出的子嗣,会明白树倒猢狲散的道理,关键时候,会放弃自己的母后,保储君之位。况且,皇后之位何人来坐,与成年的储君关系不大。”

    听此,季绾明白,眼前之人的价值,是要由德妃和君氏来决定的,自己没办法逐客或留客。

    “夫人请稍坐。”季绾吩咐馨芝上茶,没有主动问起当年有关清誉的真相,心中已有答案。

    传言非虚。

    皇后喻雾媚为达目的,亲手毁掉了自己的长姐。

    **

    傍晚,皇后寝宫传来咳嗽声,一名老尚宫递上汤药。

    自馥宁公主出事,喻皇后郁结多日,清秀苍白的面庞浮现病容,靠汤药调理,“找到人了吗?”

    老尚宫传来候在殿外的影卫。

    男子四旬年纪,一身玄色劲装,长发半绾,散落几缕黑白掺

    璍

    杂的发丝,威严中透着一丝潦草,“禀娘娘,还未找到。”

    “卓智昊呢?”

    卓智昊是喻雾冰的丈夫,喻皇后甚至懒得提起那人的名讳,打心底厌恶。

    男子答道:“被带回首辅府了。”

    “梁展,本宫不管你发动多少人脉,务必在日落前寻到家姐。”

    被唤作梁展的男子颔首,“卑职领命。”

    等梁展离开,喻皇后看向老尚宫,“派人去给贺少卿送份谢礼。”

    “娘娘当真?”

    是送谢礼,而不是兴师问罪?

    汤汁苦涩,喻皇后皱眉一口饮尽,“卓智昊那个狗东西殴打家姐,作为胞妹,是要感谢贺少卿出手相助的。”

    还是皇后娘娘考虑周全,老尚宫哈哈腰,“老奴明白了。”

    这时,有小太监前来禀告,说姚宝林的身子骨愈发羸弱,适才还吐了血,惊动了圣驾,一众御医伴圣驾赶去那边了。

    喻皇后以修剪漂亮的指甲刮刮眉尾,“陛下还是念旧情的。”

    可悲的是,念的是旧日的情,而非新欢能取代。

    是姚宝林在入宫侍寝的第一晚就该明白的道理。

    愚者把后宫当成你侬我侬的场所,被贪婪驱策,看不懂帝王心,以致爱而不得,患上心病,有谁会共情呢?

    至少后宫的女子不会。

    喻皇后打开斗彩攒盒,捻起一颗蜜饯含入口中,又亲自燃了一味特制的熏香,混合了麝香和广藿香,还有零星一点肉桂味。

    她闭目沉浸在熏香中,眉眼透着一丝欢愉。

    寂寥深宫,伴她最长久的就是熏香。

    华灯初上,君晟回到沈家,被季绾拉到后院耳语。

    “我不敢擅作主张,还要先生定夺。”

    君晟已从贺清彦那里了解到事情的来龙去脉,但对君氏来说,扳倒皇后为时尚早,会与太子结怨。

    何况,皇帝正值壮年,往后数十年,变数太多,贸然做出头鸟,不是好事。

    喻雾冰是一张底牌,可缺少出牌的契机。

    季绾默叹,“那我们要交出喻夫人吗?”

    君晟余光瞥见站在堂屋门前的女子,淡淡颔首,话是说给季绾听的,“既是底牌,就不能轻易交出。不该德妃做的事,有人会乐意接手。”

    经提醒,季绾想到三个人,贤妃、淑妃和姚宝林。

    从德妃口中,季绾曾了解到,贤妃靠着兵权在握的兄长,气焰嚣张,对皇后之位觊觎多时,但她也在等待一个契机,这个契机便是喻首辅年迈致仕,在此之前,贤妃不会贸然与皇后产生冲突。

    而淑妃与皇后结下梁子,忍让多年,早有积怨。堂堂淑妃,不争不抢,属实诡异。

    至于姚宝林,靠帝宠活在后宫,城府不深,野心不小,加以引诱,或会成为一把短暂锋利的刀。

    无论淑妃还是姚宝林中的哪个,选择与喻雾冰结盟,君氏都可借刀杀人。

    这就是权谋吗?

    季绾问在心里。

    与陌寒交换过眼神,君晟带着季绾回到二楼,没再去管这件事。

    被牵住腕子,季绾几次抽回不成,经过昨夜的同床共枕,有些不敢与他单独相处。

    “先生可忙?”

    “还好。”

    “那去忙吧。”

    君晟握紧那截欲抽离的细腕,颇有些强势,不容季绾逃离,等走进二楼堂屋,一把将人抱住。

    “啊——”

    季绾惊讶出声,僵在男人怀里,待反应过来,小幅度地推搡起来。

    拉拉扯扯已破男女之防,何况是搂搂抱抱。

    “先生放开我。”

    “念念。”君晟拥着她走向窗边,将人抵在窗扇上,“我说过很多次,别把我叫老了。”

    “你本就比我年长许多。”季绾双手握拳,杵在他胸口,心提到嗓子眼,不懂他为何突然变了“性情”,不再彬彬有礼。

    相差六岁多,说多不多,说少不少,君晟无可诡辩,偏头气笑了。

    那沈栩呢,那些年里,她是如何称呼沈栩的?

    君晟没有问出口,他们之间没有沈栩的事儿。

    “你昨夜跑来找我,是把我当作可以避风躲雨的老宅子了?”

    什么跟什么啊,季绾没觉得君晟年纪大,二十有三,年轻有为,怎会与年纪大扯上关联?她只是发自内心地尊重他,又本就相差六岁,唤一声先生再合适不过。

    “先生计较了。”

    “若我非要计较呢?”

    季绾愣住,对上男人狭长的含情目,不知如何作答。昨晚的确是她越了雷池,有撩拨之嫌,不怪他会想歪。

    按捺住凌乱的心跳,女子温声软语地给出解释,极力说明自己没有撩拨之意。

    “我对先生没有非分之想,昨夜被雷电所扰,心烦意燥下做了糊涂事,还请不要误会。”

    无非分之想几个字敲打在君晟耳畔,半响,化作一声轻笑。

    君晟放开手,退后半步,给予她足够逃离的机会。

    昨夜的雷电化作导火索,引燃了他们之间的窗户纸,惹他失控,可他的念念不开窍,逼迫不得。

    逼迫倔强的人,只会将人越逼越远。

    他的耐性,大半留给了她,不急于一时。

    季绾靠在窗扇上没有立即离开,仰头问道:“先生很累吧?”

    “为何这样说?”

    “累了才会想要纾解。”

    听出她在替他找借口,美化他适才的无礼,君晟忽然捉摸不清她的心思。

    用抱住她的方式来纾解疲累吗?

    解释得通吗?

    “念念为何不直接骂我是登徒子?”

    “先生不是。”季绾被矛盾占据,一面要与君晟保持该有的距离,一面又忍不住靠近,大有欲拒还迎的意味儿。

    有些控制不住怦怦乱跳的心。

    君晟抬手,覆在她一侧下颌上,以拇指轻轻摩挲,“我表现得还不够明显吗?”

    “嗯?”

    “念念该好好想想,你究竟把我当作什么人。”

    留下一句暗含提示的话,君晟转身走进书房,第一次合上书房的门扇。

    隔扇闭合时,季绾恍惚之间,有种怅然若失之感。

    把他当作什么人?

    这个答案,早已模糊不清。

    一向开朗不会沉溺在纠结中的女子,一夜辗转反侧,认真思考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