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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第61章 第 61 章

    晌午时分, 一封信送入东宫,是沈栩的亲笔信。

    当太子得知梁展被灭口,烦躁的心绪瞬间转晴。

    被君氏两个老匹夫将计就计反将一军的怒火, 也随之消散。

    好吃好喝款待沈栩良久,总算派上了用场。

    只是可惜了

    弋

    梁展这个得力干将。

    信中,沈栩表述了对他的忠心,还说会自行摆平两位尊长, 不会让他们闹到御前。

    细长吊眼梢的太子爷轻哂了声, 不幸中的万幸,总算没有看走眼。

    为了前程放弃青梅竹马的未婚妻, 又在公主一事上,劝他当机立断大义灭亲以保名声,此番再替他灭口梁展沈栩算得上是个狠角色。

    能委以大任。

    太子看向传话的东宫官宦, “子夜, 让沈栩前往望月楼见孤。”

    “小奴领命。”

    宦官躬身退出, 将口信告知给等在门外的凌云,打赏了一枚金叶子。

    太子躺在美人榻上, 思量今日之事,君家两个老匹夫在失了人证后, 轻易不会闹到御前, 但自此会与东宫结下梁子。

    太子揉揉颞,算计多了,聪明反被聪明误,在每况愈下之际, 又逢此事, 于他大不利。

    子夜,望月楼。

    少了轻歌曼舞的雅室略显寂寥, 太子身披厚厚的裘衣走进来,摘去帷帽,看向等在室内的年轻书生。

    “久等啊。”

    沈栩接过帷帽和裘衣,替太子挂在椸架上。

    东宫的心腹守在门外,室内只有他二人。

    太子开门见山,“何时知晓投毒一事的?”

    沈栩点燃红泥小火炉,烧釜煎茶,“今日知晓的。”

    “不是你。”

    “父亲说,是上个月偶遇了一位名医,偶然诊出的。”

    “那就是布局了一个月,等孤的人自投罗网了。何人出的主意将计就计?”

    “君晟。”

    太子耸耸肩,这就是沈栩忠心他的缘故了。有君晟在,沈栩在君氏小辈中永远屈居第二,连这种秘密都只能在事发当日知晓,总是被君晟占尽先机。

    “沈兄当机立断,将梁展灭口,这份人情,孤记在心里了。”

    “殿下不怪鄙人自作主张就好。”

    “怎会。”太子懒洋洋倚在榻上,曲膝脚踩榻面,没了人前的庄重,“你不怨孤毒害令尊?”

    “殿下为鄙人用心良苦,送鄙人登顶,鄙人感激还来不及。半路父子,又能有多少情分?”

    太子笑了,被说到了心坎里,别说半路父子,就是皇家父子,又有多少情分呢?

    自己占着个储君名头,多少分些父爱,但是不多,几乎感受不到。他的童年,充斥朗朗读书声以及帝后耳提面命的教诲,压抑到难以呼吸。

    “君氏那边,孤暂时要避嫌,帮不上你,但要相信来日方长。”

    釜中茶茗飘香,沈栩舀一盏,双手递过去,“皇后娘娘的事,是否牵连了殿下?”

    提起这事,太子凝了笑,口中茶汤变得苦涩,“父皇未表态,孤也琢磨不清。”

    帝王心,深似海,太子觉得自己还稚嫩了些。

    看他恹恹不乐,沈栩出声宽慰,“殿下日后要慎行,万不可再冲动,辜负了娘娘的苦心。”

    太子目光骤然一缩,“知道自己在说什么吗?当自己很聪明?”

    沈栩这话,无疑笃定了他才是真正的凶手。

    沈栩不慌不忙地舀一勺茶汤替他添满,“鄙人在亲手灭口梁展时,听梁展”

    “梁展出卖了孤?!”

    意识到自己说漏了嘴,太子敛怒,冷然警告:“不要自以为是套孤的话,有些事,糊涂比精明强得多,至少能保命。”

    沈栩笑了,鲜少地笑了,“鄙人在亲手灭口梁展时,听他说殿下时而不如表面淡定,容易冲动,让娘娘所担忧。梁展托鄙人往后充当娘娘的角儿,时常劝劝殿下。”

    太子扶额按揉,是自己太敏感了吗,才会草木皆兵?

    “把咱们刚刚的对话,烂在肚子里。”

    “殿下说的是,滥杀无辜一事吗?”

    太子错愕地看向他,听出了激怒的意味。

    这不是沈栩的作风。

    事出反常必有妖,太子遽然起身,却听一道低沉凌厉的声音自一侧墙壁传出。

    墙壁翻转,露出一间密室。

    “吾儿究竟滥杀无辜了吗?”

    熟悉的声音伴着熟悉的身影映入细长的眼,太子僵在原地,愣愣看着走出密室的承昌帝。

    紧随其后的,是推着轮椅走出来的贺清彦。

    轮椅上坐着的,是本该在沈家静养的君晟。

    这间雅室怎会有密室?!

    太子有些反应不过来,难不成,沈栩串通一众人出卖了他?

    真正出卖他的人竟是沈栩!

    承昌帝阴沉着面容坐在由沈栩让出的位置上,几次欲言又止,胸膛灼烧难耐,“惊弓之鸟才会不攻自破,朕对你太失望了。说,究竟为何滥杀无辜!”

    敲打在长几上的力道逐增,可见帝王快要压抑不住火气。

    太子磨牙霍霍地睨了沈栩一眼,撩袍跪到帝王面前,“回父皇,儿臣没有杀人。”

    “都说漏嘴了还要狡辩?非要用刑吗?”

    太子拽住帝王衣角,渐渐湿了眼眶,不置可否。

    他没有情有可原的理由。

    暴躁冲头,难以自控。

    承昌帝身心疲惫,本不该有所触动,不值得为一个冷血的人惋惜,可到底是自己的骨肉,难以割断血脉。

    至于滥杀无辜的动机,不重要了。

    既滥杀无辜,罪不可赦。

    或许同喻雾媚说的一样,装得太久,过于压抑,暴虐嗜血的人想要发泄,将无辜者当成肆意发泄的蝼蚁,又自作聪明与法司周旋以取乐。

    说白了,眼前的子嗣,是个表里不一的疯子。

    僵持良久,久到承昌帝失了耐性,他闭闭眼,起身抬了抬手,“交给大理寺密审,必要时可用刑。”

    “父皇父皇!”

    “留着力气,去大理寺录口供吧。”

    太子忽然轻笑,松开攥紧的龙袍,踉踉跄跄起身,“儿臣有动机,但不是全部的动机。”

    因他杀的人,都与当年劫持他的土匪头子相像,受害人都有一对锋利的虎牙。

    而那个长了虎牙的土匪头子,还养了一只喜欢龇牙的猫。

    他的心口,至今还留有那小畜生的咬痕。

    旧疤难消。

    屠尽方圆百里的匪类不足以解恨,真正的梦魇是那个试图指使一只猫啃食他心脏、辱他尊严的土匪头子。

    自走出土匪窝,他发誓,屠尽天下一切与之相像并有虎牙之人,无论男女老少。

    可杀着杀着,暴躁的本性被彻底勾了出来,他不满足于杀与之相像的人,敢对他龇牙的人与物,皆该死。

    那两只御猫,便是如此。

    各法司之所以没有按着虎牙这个线索锁定当年劫持一事,是因为当年前去施救他们兄妹的官兵只顾着剿匪,之后负责调查的官员也只顾着侦破十六卫统领出卖他的动机,无人注意到土匪头子那对锋利的虎牙。

    至于相貌相像这件事,更是难以辨析,唯有他能认出人海中,与土匪头子相像的人。

    就是那些个无辜的人。

    其间,只有身为母亲的喻雾媚发现了端倪,可他无法回头了。

    **

    承昌帝带人离开望月楼时,面容憔悴,一对嫡出子女被土匪绑架的画面历历在目,他有惭愧,有怜惜,唯独无法共情,无法去共情一个杀人如麻的疯子。

    心在滴血,中年男子面色苍白,身形在风中微晃,被人扶住手臂。

    “陛下珍重。”

    青年声线沉沉,语气平静,不见谄媚。

    承昌帝看向扶住他的沈栩,问出一句话。

    为何没有灭口梁展替太子脱罪?

    沈栩默了默,道,“草民十年寒窗苦读,是想要扎实稳健,堂堂正正入仕,一展抱负。替太子保密,有违良心。”

    承昌帝阅人无数,对人性中的小瑕疵有所包容,他抬手拍拍沈栩的肩,乘车离去。

    沈栩躬身相送,待车驾驶远,转眸看向坐在轮椅上的君晟。

    怅然与欣慰交织。

    得罪太子,等同于得罪整个东宫,先前积累的人脉碎裂崩塌。

    庆幸的是,这一刻,他与君晟之间的差距在缩小。

    帝王看到了他的谋略和心机,眼中明显流露出了欣赏之色。

    君太师推着君晟,与沈栩一同走在星月黯淡的长街上,目送贺清彦与侍卫架走了耸肩惨笑的太子。

    太子最后看向两个青年的一眼,阴冷冰凛,似淬了

    璍

    毒,含了万千恶语。

    纱灯摇曳,被风雪吹灭,趋于阒静黑沉,长街尽头,一盏无骨花灯莹莹发亮,提在纤纤素手中。

    季绾等在那里,将花灯递给身后的蔡恬霜,又从君太师手中接过轮椅,盈盈一礼告辞,推着君晟离开。

    茜色披帛随风翻飞。

    妍姿艳质。

    沈栩久久没能收回视线,直到肩头一沉。

    君太师扣住他的肩,笑呵呵道:“待来年三月殿试结束,为父也该为吾儿择一门合适的婚事。大婚前,再办个认亲宴。”

    沈栩愣住,是他曾梦寐以求的认亲宴啊,可此刻听来已没了曾经的希冀,许是明白了身份只是锦上添花,首先要有锦。

    看他并没有露出兴悦,君太师揣度一二,扣紧他的肩,“大丈夫拿得起、放得下,既做了抉择,就不要悔恨当初。”

    沈栩低头,除了君晟,大多数人都觉得是他飞上枝头后嫌弃季家清贫,主动悔婚,这份苦涩在一次次自以为吞咽下后又涌了上来,一次比一次难咽。

    他没有重提旧事,只因无济于事,还会被人耻笑他软弱。

    季绾终与他无缘。

    望月楼离沈家不远,季绾推着君晟漫步在夜色中。

    天清寒,细雪飘飞,打在脸上冰冰凉凉,君晟“望”着无边黑夜,眉宇舒展,不见愁容。

    轮椅是沈父沈荣杰花了一整日为他打造的,倾注了老者的关切。

    有些事在了结前,是需要先做弥补的。

    君晟搭在扶手上的手轻敲着,知这条街上有几间不错的店铺,只要租下或买下,无论做什么生意,都能挣得盆满钵满。

    “念念。”

    “嗯?”

    “这几日,替我盘下这条街董记、徐记两间铺子吧。”

    季绾很是惊讶,“这几间店面被称千金铺子,店家哪舍得割爱?”

    “那就携千金,大嫂不是想开面馆,将徐记那间铺子给她,董记留给父亲做木匠铺。”

    这下,别说季绾,就是走在后头的蔡恬霜和馨芝都极为震惊。

    这份礼未免太重了。

    沈家人能吃得消吗?

    季绾挑起秀气的眉,“先生干脆盘下望月楼得了。”

    君晟失笑,望月楼是千金都求不得的,幕后的金主是皇帝陛下。

    当沈家人得知君晟为他们盘下董记和徐记两间铺子,差点惊掉下巴。

    杨荷雯使劲儿摆手,“太贵重了,我哪儿承受得起?还是寻个能够一本万利的铺子吧。”

    虽嘴不饶人,但她没有占大便宜的胆子,又深知自己没有做生意的经验,很怕焚琴煮鹤,收不回本钱。

    沈荣杰干了半辈子木匠,摆地摊风吹日晒,如今日子好些了,是想要攒银子开间店铺,可承受不住这份漫天雪花银的富贵啊。

    “太破费了。”

    “不必顾虑太多。”将两份房契放在桌上,君晟扶住一旁的季绾,“这是我和绾儿的心意。”

    季绾觑了一眼一本正经的男人,三品大员,回报走散多年的血亲,是人之常情,但这份礼的确太大了,而且有些蹊跷呢。

    像是在了结一桩因果。

    潘胭拉过季绾,小声问道:“绾儿你说实话,四弟是不是想搬出去自立门户了?”

    季绾也有此猜测。

    第62章 第 62 章

    几日后, 季绾寻到一处山涧温泉,适合为君晟调理气血。

    林中幽静,雀栖枝头, 就是路途远些不方便,好在吏部批了君晟半月的假。

    一行人带着细软乘车到此,发现萧索冬日,别有洞天。

    温泉旁有两座茅屋, 可供休憩, 季绾带蔡恬霜住进一间,君晟与陌寒住进另一间。

    一进山涧, 蔡恬霜如脱缰的小野马,拉着兄长到处溜达,美其名曰不打扰小夫妻你侬我侬。

    陌寒扶额, 妹妹才多大, 就知道风花雪月的曼妙了, 成婚还得了!

    傍晚,夕曛自彤云溢出, 缕缕成光线,斜射在温泉中。

    季绾扶着身穿中衣的君晟走到池边, 提醒他小心脚下。

    “当心滑。”

    君晟慢慢跨入温热的汤池, 浸泡其中,面容平静舒展,可察觉到季绾松开手,立即动了动耳尖, “念念呢?”

    季绾坐在池边试温, 柔声回道,“我在呢, 不会远走的。”

    “一起吧。”

    “不了”

    “我看不见。”

    季绾需要为他按揉穴位,在池子外终究不便。

    池子很大,热气腾腾,能驱散身上的寒凉,季绾心思微动,抬手勾在自己的衣带上。

    没有额外给予一句“不许偷看”的警告,她衣裙尽落,只着肚兜和中裤淌进池子里。

    淙淙水流被拨动,君晟靠在池边判断着女子的方位,耐心等待着。

    季绾淌过去,肚兜在水汽中尤为艳红,衬得肌肤冰透粉白。

    灼若芙蕖。

    周遭一片竹篁遮挡池中景致,雀鸟林中啼,优美遏云,朔风也温柔。

    季绾来到君晟面前,看着湿透贴肤的中衣,粉白肌肤红个通透,“脱下吧。”

    君晟听话地褪了中衣,丢在池边,赤着胸膛寻声靠近,大手圈住女子的杨柳细腰,引女子轻颤。

    “做什么?”季绾扯开他的手,竖了眉尖,“不许闹我。”

    听出愠气,君晟不再逗她,重新靠回池边任女子一双小手游弋在他的穴位上。

    宽肩窄腰加之强壮体魄,让不谙情事的女子备受煎熬,硬着头皮完成自己的诊疗计划。

    他们要在此逗留三日,可不能无功而返。

    “转过身。”

    君晟转过身去,叠臂趴在池边,背阔挺实。

    季绾狐疑,穿衣清隽的人,内里怎地如此精壮?想起黑夜中那起伏的肌肉,不由面红耳赤,加重了按揉的力道。

    半歇,她拉开距离,靠在另一端池壁上,“可以了。”

    君晟转回身,掬一把水抹脸,面庞被水润泽,一滴滴自额头流淌,顺着优越的下颔滴落。

    季绾没眼看,趴在池壁上欣赏四季不衰的竹林,直到身后传来触碰感,才不得不转身相对。

    “怎么了?”

    “没什么。”

    不知何时靠近的君晟距离季绾不足一尺的距离,皮肤透着浸泡过的白皙。

    被困在池边和男人之间,季绾进退不得,又问道:“想做什么?”

    君晟没回答,抬手触碰她的脸,确认碰到的是脸颊后细细抚摩。当拇指擦过她的唇角,男子喉结不可抑制地滚动,补上那晚没做的事。

    “唔”

    季绾瞠目,脸蛋被捧起的瞬间,樱唇被精准地堵住,不留缝隙。

    沾了水珠的睫不停颤动,季绾被削薄的唇熨帖,无措地想要抓住什么,无意摸到君晟的腰身。

    指尖蜷曲,她紧紧闭眼,以为这样能够逃避,却不想坠入更深感触的狎昵。

    闭眼后的吻,无限放大,直击心扉。

    双膝变得绵软,她不得不搂住男人的肩,无力地依附。

    没有衣衫阻隔,玉肌相贴,在水润中来回相擦。

    察觉到女子卸了防备,不再排斥,君晟一把将人揽进怀里,附身用力吻。

    强有力的心跳剧烈拨动,失了规律。

    舒云被狂澜吞噬。

    彼此都趋于躁动。

    吁吁喘着。

    大手拨开贴在女子削背上的长发,肆意抚弄。

    艳红的兜衣被挑开,松松垮垮悬挂在鹅颈上。

    被环腿举起时,季绾惊讶张口,低头看向仰面的男子。

    身上虽不至于不着寸缕,但湿漉漉的,大差不差,半透出肤色。

    “放我下来。”

    君晟没放,仰头“看”着她,视野无光,而他抱住的就是光。

    “不放。”

    与闷坏的人讲不了道理,季绾恶从胆边生,环臂搂住男人,用尽力气向前扑去。

    水中本就脚下虚浮,君晟被女子前倾的冲劲向后带动,仰倒在池中,溅起层层水花。

    温热,倾洒在脸上。

    可纵使仰倒在池中,他依

    依誮

    旧没有松开手,困着怀中人。

    被彻底打湿的兜衣变了形状,巍峨的峦景无处遮蔽,抵在了君晟的胸膛上,季绾羞赧无以复加。

    无形的热气快要从耳朵里冒出。

    她挣扎着,被一只大手拢在掌心,下意识倒吸口凉气,眉头皱紧。

    “不许”

    君晟没有松开手,克制与肆意来回拉扯。

    季绾欲哭无泪,陷入陌生的情愫中难以自控。

    快要化为春水。

    芙蓉面展露娇色。

    片晌,池中水花翻动,君晟坐进池中,将软绵绵的人儿抱坐在腿上,浅啄鹅颈,极尽耐性,安抚着她的不安。

    季绾趴在他的肩头,暗搓搓反手系好兜衣的细带。

    坐起身时,明显感觉到什么,低头看去,隔着水面和中裤没有看清。

    君晟将她抱起放回池子另一边,掩了掩自己的狼狈,仰头缓释。

    须臾,两人衣衫整齐地走向茅屋,谁也没提池中的荒唐事。

    季绾推开一间房,扶君晟走到床边,“先生休息会儿,我去煎药。”

    君晟拉住佯装很忙的她,“别再把我叫老了。”

    季绾想说,他可不老,壮硕得很,可话到嘴边,羞于出口,抽回衣衫应了声,“那该叫什么?”

    “很难想到吗?”

    问题被丢回,季绾妙目清凌凌的,含了万千情绪,在走出门口时,小声答了句:“夫君。”

    一声“夫君”,让君晟愣了片刻,随后化开浅浅柔色。

    **

    月上中天,姚宝林对镜涂抹由季绾特制的药膏,无视了窗外鬼魅的树影、凄楚的哭声,渐渐适应了这里的萧条和没落。

    伤口结痂,要不了多久就能愈合,会留下一条凸起的疤痕。

    好在皮肤底子好,据季绾预估,疤痕不会十分明显,细长一条。

    大鄞朝历代宠妃,无一人脸上有疤,而失宠的妃子,疤痕大多在心里。

    如她这般,倒也极具特色。

    自嘲地笑了笑,姚宝林透过铜镜看向半掩的房门,屋外有一道人影浮现。

    “进来吧。”

    “娘娘不害怕?”

    “习惯了。”

    无人问津的日子里,女子沉淀了悲伤和不甘,变得麻木,不再凭空妄想帝王会回心转意。

    春桃走进来,手里拿着一叠御寒的棉衣,“德妃娘娘让奴婢送来的。”

    “有劳。”

    春桃放下棉衣,又将一个食盒放在铜镜旁,“德妃娘娘让奴婢带个话儿,希望您心宽胃口好,尽快养好身子。娘娘的原话是,铜筋铁骨焕新颜。”

    等春桃离开,骨瘦如柴的女子打开食盒,默默食用着,反复回味着德妃的那句“铜筋铁骨焕新颜”。

    用过饭,她取出季绾留下的药浴方子,命一同被打入冷宫的贴身侍女去备水。

    有范德才照应,她至今没受到什么刁难,诸如贤妃、淑妃,压根不屑于来此奚落。

    若她一再消沉,只会成为浮萍,来去无人在意。

    浸泡在浴桶里,望着映亮月光的破旧窗棂,她知晓复宠渺茫,除非能恢复原本的样貌。

    可即便身子骨能够恢复,但脸上的伤成了最大的阻挠。

    美人环绕的帝王,还会留意一个脸上有疤的“旧爱”吗?

    可德妃说,没人比她更像景兰诺,这就是她最大的筹码。

    而这道疤,是有别于景兰诺外,独属于她的特色。

    若能复宠,便是置死地而后生。

    这一次,她不会沉溺情爱,争宠是为了自己的利益。

    春桃回到寝宫,禀告了姚宝林的情况,“娘娘帮宝林复宠,不怕自己被夺了圣宠吗?”

    德妃逗弄着小床上的十皇子,不在意道:“陛下博爱,让姚麓复宠,于本宫只有利。”

    淑妃失子,理应尽快让自己再孕,可喻雾媚早在多年前就联合太医致其不孕,在此情况下,兵部尚书最大的奔头就是首辅之位,八成会劝说女儿与龚家联手,扶持二皇子。

    强强联手,二皇子的势力会超过鼎盛时期的太子。

    而太子滥杀无辜,大势已去,不日就会被废黜。

    自己不能坐以待毙。

    **

    深夜,季绾辗转在木床上,怕打扰到熟睡的蔡恬霜,蹑手蹑脚地爬下床,坐到木椅上发呆。

    前几日与君晟同床共枕,让她掉以轻心,没有携带拨浪鼓,这会儿了无睡意。

    翌日蔡恬霜醒来时吓了一跳,发觉季绾坐在木椅上歪头睡着了。

    “绾儿怎么睡在椅子上?”

    “嗯?”

    季绾转醒,睡眼惺忪地揉了揉发酸的背,听见晨早鸟啼,心思一动,又能见到君晟了。

    想法一出,被自己吓到。

    作何急着见那人?

    “绾儿是不是病了?脸怎么红了?”蔡恬霜凑近,眨眼笑问。

    “没有没有。”季绾当即否认,站起身舒展筋骨。

    白日里,蔡恬霜又拉着陌寒去转悠,留小夫妻在温泉这边。

    君晟步入池子时,直接把季绾拽了进去,比昨日失礼许多。

    衣裙染湿,季绾以为自己会生气,可身体更为诚实,只想窝在君晟怀里好好补上一觉。

    掀着沉重的眼皮为君晟按揉完穴位,季绾再支撑不住,主动环住男人的腰,贴脸在他胸膛。

    不知是谁怦怦的心跳愈发凌乱。

    君晟低头“看”向闭目困倦的女子,抬手环住她的背,在微风鸟哢中,陪她入睡。

    季绾沉沉睡去,不知自己的唇已成了他人可口的甜点,被轻轻吮着。

    嘤咛自檀口溢出,婉丽柔媚,带着懒倦的音色。

    君晟停下来,怜爱地用鼻尖蹭了蹭她的。

    温泉适宜舒展筋骨,季绾一觉醒来,被灼灼午阳晃到,无意识躲进男人怀里,待反应过来抬起头,映入眼的是男人的下颌骨。

    单凭颌骨,便知骨相绝佳。

    泡了太久,身体发软,她撑开虎口托住君晟的下颔,“先生。”

    男子闭目未应。

    没将人唤醒,季绾用手晃了晃他的下颔,又唤道:“君安钰。”

    “君晟。”

    仍旧得不到回应。

    妙目流眄,心口微微痒,她跪坐起身,大着胆子环住君晟的颈,附耳说了句什么。

    闭目的男子动了,抱住她按向自己。

    心与心相贴,两厢跳动慢慢合了节拍。

    “再叫一次。”

    “不要。”

    “念念乖。”

    像是受到蛊惑,季绾沦陷在了男子的温柔中,清脆唤了声:“夫君。”

    第63章 第 63 章

    后半晌处理完奏折, 承昌帝罕见地提前回了燕寝。

    连环凶杀案水落石出,太子被软禁在东宫,喻雾媚几次托娘家人前来求情, 称废黜储君会引起多子夺嫡。

    侥幸不在,云翳聚在眉间,承昌帝一瞬苍老了许多,回想种种, 回忆太子是如何一步步被养歪的。

    与其他皇子不同, 太子自小被严格管束,没有松弛偷闲过一日, 许是生性的暴躁被过度压抑,又不得不伪善示人,以致用滥杀无辜的手段去宣泄内心的苦闷吧。

    嗜血冷情, 配不得储君之位。

    庆幸的是, 自己正值壮年, 还镇得住韬光养晦的皇子们。

    承昌帝探口气,拿起御笔, 复又放下。

    如今权贵们最看好的皇子是二殿下慕戚,可慕戚那副吊儿郎当的德行

    承昌帝捏捏眉峰, 想到了母妃是宫女的老四、不喜读书的老五、打打杀杀的老六、耍小聪明的老七、犟驴似的老八、冰雪聪明的小九。

    “小九。”

    承昌帝喃喃之际, 冯小公公冯凇在珠帘外禀告:“陛下,淑妃娘娘求见。”

    承昌帝正烦闷,嫔妃、朝臣、宫侍皆退避三舍,可淑妃经历丧子之痛, 比他的悲伤有过之无不及。

    “请进来吧。”

    淑妃病恹恹地打帘走进, 欠身行礼后

    铱驊

    ,默不作声地垂下脑袋, 盯着脚尖。

    承昌帝收敛起悲痛,招了招手,将瘦了一圈的女子拥进怀里,语气含了几分温柔,“想说什么?”

    久违的温柔。

    可这份温柔,无法填补心里的空缺,淑妃吸吸鼻子,“臣妾恳求陛下让咱们的孩儿入皇陵。”

    “好,朕答应你。”

    淑妃擦拭眼角的泪,不想染了男人身上的龙袍。

    “陛下,让二殿下回宫吧,在河东历练那么久,也该改掉陋习了,除了老三,其余皇子里,属他最懂陛下的喜好。”

    二皇子虽纨绔,但左右逢源,懂得投其所好,当初开设私塾招纳穷苦学子,讨得帝王欢心,后因与太子不和,对储君之位虎视眈眈,被帝王调遣去往河东,吃了君晟施以的哑巴亏。

    调遣二皇子去河东,也算承昌帝卖给君晟的人情,于他们各有好处,如今又另当别论,承昌帝没有因后宫干政而动怒,只平静问道:“贤妃让你来的?”

    “是臣妾自愿来的。”

    承昌帝猜是兵部尚书劝说她来为二皇子说好话儿的,念在她处于丧子之痛,承昌帝没有怪罪,心里也倾向于把二皇子召回来。

    放在身边观察是否有胜任的能力,总归方便。

    入夜,陌寒在听说季绾一宿未睡的事后,反复思忖,主动让出位置,在茅屋外打起帐篷。

    蔡恬霜笑嘻嘻揉揉兄长的脑袋,“孺子可教。”

    陌寒拍开妹妹的手,没好气道:“是不是你睡觉磨牙、打鼾、翻跟头,扰得大奶奶睡不着?”

    蔡恬霜气坏了,叉腰呛道:“哪有你这样的哥哥?当心娶不到媳妇!”

    她睡相很好的,一点儿鼾声都没有!

    谁乐意被这样误会啊!

    兄妹俩你一句我一句,互不相让。

    季绾倚在窗边讪讪的,觉得有点亏欠陌寒,可再不想整晚无睡意,干坐到天明。

    “蔡护卫,不如我替你说门亲事吧。”

    陌寒诧异地看向窗子的方向,“不、不用”

    蔡恬霜抢话道:“绾儿不要搭理他,他稀罕三嫂,自个儿胆怯不敢表明!”

    “蔡恬霜!”糙糙的汉子很少动怒,这会儿怒目圆睁,瞪着自己的妹妹。

    “嚷什么嚷,不是事实嘛?”

    季绾惊讶地杵在窗边,像是听到了莫大的秘密。

    这隐藏得未免太好了,都没让她以及最爱打听闲事的大嫂察觉。

    想起三嫂潘胭,季绾欣赏又怜惜。

    陌寒没脸儿了,却没否认,默默搭帐篷,古铜的肤色泛起可疑的红晕。

    糙汉子也有羞怯的一面呢。

    季绾忍笑,临到子夜为君晟针灸后,商量起这事儿。她倾向于顺其自然,若被突然挑明,三嫂和陌寒日后在同一屋檐下相处起来必然尴尬。

    君晟对牵红线促成某桩姻缘的事不感兴趣,但事关陌寒的终身大事,多少上了点心,听完季绾的顾虑,若有所思,半歇,拉住女子手腕,“深夜了,安置吧。”

    季绾点点头,站着没动,等君晟侧躺在小床上背过身,才掀开被子钻进去。

    这夜很安静,没人打破沉静,季绾安心入眠,梦境安逸。

    次日,季绾在某人缱绻的“目光”下醒来,虽知他看不见,还是用被子蒙住了那张脸。

    这一遭调理不见成效,君晟没有恢复视觉,季绾有些迷茫,问他是否要专程去各处寻访名医。

    这是季绾自从医以来,第一次怀疑自己的医术。

    君晟侧躺,单手撑头,“院使都束手无策,念念的医术已经超群了。”

    知他在安慰自己,季绾重振信心,每日翻看大量医书,身影总是出现在珍书阁的书架中。

    日子荏苒,转眼步入腊月。

    雪虐风饕。

    初六小寒,杨荷雯的面馆开张。

    炮竹声声,热闹欢腾。

    因店面坐落在最繁华的地段,吸引了不少食客,凑热闹的居多。

    杨荷雯甚至没有体会万事开头难的窘境,跟做美梦似的。但知生意能不能兴隆下去,还要看口碑。

    开张第一日,季绾带着蔡恬霜来帮忙,没承想,微服出宫的德妃牵着个小小少年前来捧场。

    快要六岁的九皇子久居宫中,出来一趟看哪儿哪儿新鲜,笑嘻嘻的,孩提烂漫,偏有一双滴溜溜转的大眼睛,像极了自己的母妃。

    瞧见季绾,小小少年热情唤道:“舅母!”

    看着粉雕玉琢的小家伙,季绾塞给他一份蒸熟的糖糕。

    这里没有宫里的规矩,慕澈当即咬了一大口,余光瞥见默默擀面的少年季渊,好奇地打量起来。

    少年身形消瘦,却一脸老成。

    “舅母,那是何人?”

    季绾领他走过去,介绍给自己的弟弟。

    季渊放下擀面杖,擦了擦手,走到比自己矮上许多的小家伙面前,比划了下。

    慕澈眨眨眼,没懂他的意思,“你怎么不讲话?”

    季绾一怔,怕弟弟伤到自尊心,刚要缓和气氛,却见弟弟蹲到慕澈面前,又比划了几下。

    他用的不是手语,却能使寻常人看得更明白。

    慕澈反应过来,鼓起肉嘟嘟的腮,有点愧疚,又立即弯眸拉住他,奶声奶气介绍起自己。

    季渊耐心听着,嘴角带笑,已然蜕变成心智成熟的人。

    在齐伯身边求学多时,增多的不只有笑靥,还有自信心。

    季绾欣慰,揉了揉两个少年的脑袋,转身离开。

    君晟是在傍晚散值后过来捧场的,虽失明,但已克服了障碍,手握手杖,无需陌寒搀扶。

    “舅舅!”

    赖着不走的慕澈张开手臂,跑向刚刚进门的君晟。

    担心儿子撞到君晟,德妃慌忙上前拦住,“澈儿鲁莽。”

    慕澈扭扭身子,“知道啦。”

    随即走到君晟面前,轻轻握住男人的手。

    从面馆用完膳,慕澈主动提出要去拜会季渊口中的夫子。

    姚宝林的伤口已褪了痂皮,德妃有事同季绾商量,允许儿子再贪玩一会儿。

    慕澈牵着君晟走在去往珍书阁的路上,不解地问:“阿渊哥哥富有学识,为何不能参加科举?”

    大鄞朝没有哑症者参加科举的先例,早在初入仕途,君晟就为这么一拨沧海遗珠上书请命过,被礼部尚书和国子监祭酒否决了。

    回忆往事,君晟缄默。

    慕澈自顾自道:“等见着父皇,我要为阿渊哥哥争取机会。”

    君晟失笑,“澈儿不要为一人争取,该为类似的一批学子请命。”

    慕澈滴溜溜转动眼珠,一点就透。

    另一边,季绾与德妃商量后,于次日去往冷宫。

    去除心病的姚宝林,焕发新颜,体态渐渐丰腴,本就底子好,天生丽质,经过多日调理,恢复个七七八八。

    看着姚宝林一侧脸上细长的疤痕,德妃提出了自己的想法,征询姚宝林的意见。

    想要以刺青,在那道疤痕上绘画。

    姚宝林惊讶之余,生出惊喜,自己怎么没想到还能以这样的方式“弱化”缺陷。

    德妃挑眉,“可行吗?”

    “甚好。”

    德妃勾唇,就喜欢跟通透的人打交道,即便眼前的女子开窍晚些,但为时不晚。

    只要姚宝林同意,后面的事简易得多。

    德妃动用人脉,寻到一名兼具绣功和画功的名家,以及另一名专给囚犯刺青的狱卒。

    名家以墨水、植物萃汁、兰草等调配出各色染料,与狱卒配合行事。

    当一株雪柳呈现在女子脸上时,无人会注意到被当作花枝的疤痕,注意力都被妖冶的绘画所吸引。

    清浅的一笔,微微红肿,不损瑰丽容颜,反而徒增秾艳。

    看着镜中的自己,姚宝林彻底怔住,须臾起身,跪到了德妃面前。

    “多谢娘娘不计前嫌,愿马首是瞻,回报今日不弃之恩。”

    德妃与季绾对视一眼,上前扶起她,“真要

    忆樺

    感激我,就多多进补,早日恢复。”

    “好。”

    刺青的红肿需要药敷去肿,季绾拿出事先备好的药膏,涂抹其上。

    姚宝林同样感激季绾,再次下跪被季绾拦下。

    “受不起,娘娘客气了。”

    从冷宫离开,季绾与德妃走在出宫的路上,一路私语。

    临到宫门前,德妃扬颏作别,却在下一刻愀然作色。

    季绾捕捉到她脸上微妙的变化,转眸看去,见一拨人缓缓靠近。

    为首的男子浅勾唇角,慵慵懒懒,带着宫里人少有的松弛。

    风吹日晒数月,肤色变黑了些,人也糙了些。

    但肆意的模样未变。

    男子慢悠悠走到两人面前,转动着食指上的琥珀戒指,目光略过德妃,落在季绾身上,“许久不见,季娘子。”

    季绾凝了目光。

    来者不是别人,正是被派遣到河东监军的二皇子慕戚。

    仇人相见分外眼红,可慕戚非但没怒,还笑呵呵地上下打量季绾。

    饶有兴味中透着轻浮。

    没等季绾接茬,德妃上前一步,阻挡在两人之间,“呦,二殿下壮实不少,看来在河东的历练有所长进呐。”

    “还要托君晟的福。”慕戚略过德妃,目光始终落在季绾身上,“也间接托了季娘子的福。”

    “不客气。”季绾正面迎上他的目光,“家夫乐善好施,助二殿下改掉陋习不过是顺手的事。”

    说罢,施施然越过他和他身后一众五大三粗的将士。

    慕戚皮笑肉不笑地“呵”了声,发觉这个女子足了底气,气场有所不同,不能再肆意捏扁搓圆了。

    **

    与两个女子擦肩后,慕戚径自去往贤妃寝宫,一进门就差点被玉枕砸到。

    慕戚侧身躲开,笑着走进门,“母妃这份大礼可够重的!”

    “滚出去。”

    慕戚打帘走进富丽堂皇的内寝,走到侧坐在软榻上的女子身边,笑吟吟的厚着脸皮强行抱住激动的贤妃,“儿子回来了。”

    “竖子,竖子!”

    “是,是。”

    贤妃红着眼睛捶他,谈不上悲伤,反而有些激昂,一把抱住壮了不少的儿子,“臭小子,害为娘整日担忧!”

    “孩儿错了,以后都不会再让母妃担惊受怕。”

    “一边去,信不着你。”

    慕戚嬉皮笑脸,“那母妃还能信得着谁?”

    “巧言令色的东西。”贤妃宣泄着近几个月压抑的情绪,紧紧搂住儿子的肩,没有虚与委蛇,泪水纯净剔透,“你舅舅为你铺好了路,答应娘,别再胡闹了。栽了个跟头,该有教训了。”

    怕他不往心里去,贤妃拧了拧他的耳朵,流露几分与外人不常有的亲和。

    提起栽的跟头,慕戚收起佻达,目光幽幽,“孩儿定不负母妃和舅舅所愿。”

    宣泄完情绪,贤妃拿出一张笺纸,“这是兵部尚书甄选罗列的近年来臣子们被驳回的有关改良科举的意见,你之前开设私塾救济贫寒学子令龙心大悦,此番回朝,该趁热打铁,在御前多进谏些关于改良科举的事。”

    慕戚拿起笺纸逐条细阅,在君晟当年那条意见处凝了目光。

    允许聋哑者科举。

    **

    季绾回到沈家,将偶遇二皇子的事说给君晟听。

    “陛下会立二皇子为储君吗?”

    君晟眉目淡淡的,“陛下在观望。”

    不只东宫储君,还有中宫皇后,都在皇帝的观望中。

    君晟双手拉过刚刚放下药箱的季绾,顺着她的双臂向上。

    季绾适时附身,感受到那双带茧的大手摸上她的眉骨,向外舒展开。

    听他宽慰道:“不必忧虑,眉要舒展。”

    季绾覆上他的手背,轻轻抚摩,“好。”

    今时不同往日,她再不是担心惹事、宁愿受委屈选择息事宁人的小可怜,她有了自己的人脉,诸如二皇子那样的浪荡纨绔想要动她,是要先权衡利弊的。

    入夜,两人和衣躺进床帐。

    季绾枕着君晟的胸膛,替他按揉穴位,再揉到气海穴时,被君晟扼住腕子。

    “需要按这里?”

    小腹脐下一寸半的位置,可不该随意乱按。

    季绾解释道:“这个穴位有改善气血之效,你在想什么?”

    君晟点了点头,又将她的手放了回去,示意她继续。

    被误会了用心,再按揉这里多少有些尴尬,季绾硬着头皮加重手劲,听见一声闷声。

    随即手被再次抓住,向下推去。

    “你!”

    不知触碰到什么,季绾毛骨悚然,慌忙要退开,被君晟翻身压住。

    “念念是在折磨我吗?”

    大手摸着女子的脸蛋,寻到鼻尖掐了掐,君晟泛起笑,能够想象出此刻季绾的脸色。

    应如霞光笼白玉。

    床帐外烛灯一盏,季绾望着帐内男子模糊的面庞,心扉化为柳丝,随风轻曳,晃晃荡荡,泛起阵阵酥麻。

    蓦地,脐下的气海穴突然传来微疼,是君晟以修长的指尖在按动。

    失明的人,竟能精准找到这一穴位。

    觳觫渐渐转变为颤栗,季绾攀上他的肩,将人拉低了些,盯着那两片淡唇,心虚飘忽,无法缓释紧张。

    下一息,竟主动吻了上去。

    君晟微怔,漆黑的视野犹如划过一抹柔光,玓瓅熠熠。

    熏风拨开彤云,融化冰河,使遏云曼妙,流水湲湲。

    即便看不到,也知嬿婉女子在自己下方颤颤如芰荷,偏又尽展出姌袅玮态。

    君晟有所回应,长指游弋,从女子气海穴向上,越过青峦,搅心湖。

    季绾的青涩,衬得君晟游刃有余。

    季绾不禁脱口问道:“你有过别的人吗?”

    问完咬住唇,尝到丝丝苦涩。

    高门出身的公子哥,二十有三的年纪,怎么可能没经历过风花雪月。

    被她忽然的疑问晃到,君晟眨了眨清霁的眸,指尖再向上,沿着她优美的脖颈、柔和的下颌,寻到唇角。

    附身,浅啄。

    气息交织。

    在季绾躲开时,又扣住她的后脑勺,轻轻扳正,柔声解释道:“没有,只有你。”

    说罢,用力地吻了下去。

    “唔”

    季绾抵御不了,被那只手掐开牙关,被夺取了呼吸。

    白日的喧阗褪尽,月儿温柔,星榆璀璨,柔情飞絮疏放。

    “君晟。”季绾素指染了潮气,抵在男子唇上,胸口起伏地呼吸着,“等等。”

    她要缓缓。

    缓一缓。

    君晟张开膝跪在她两侧,抓住她潮湿的小手,在手背上落下一吻,“该唤我什么?”

    季绾被柔情支配,思绪零散,呢哝唤道:“夫君。”

    “还有呢?”

    “安钰。”

    “还有呢?”

    “钰?”

    乖巧的小娘子,被握住一只纤细的踝。

    淅淅索索的衣料声传出帐子,散落在脚踏上。

    浑似坠入一坛陈年的酒,又辛辣又醇厚,季绾一度沉醉缬眼,伴着氛氲的温情,嘤声细碎,声声如珠玑。

    玉指素臂,沁出薄汗。她不懂自己怎么了,在迎合和矜持的反复拉扯中,没了思考的余地。

    凤翥龙翔的男子,化为昂藏雄壮的狮,却无雄狮的褊急,耐性十足,给她适应的时长。

    风驰云卷引狂澜,最嫩的芦芽,变成杪头簌簌作响的叶子。

    拔步床上摆放的荩箧来回晃动,里面存放着那个泛旧的拨浪鼓,弹丸偶尔敲打鼓面。

    树影映窗棂,疏狂漫浪,随着寅时到来,风静止,万籁俱寂,烨烁星辰躲进稀薄流云。

    窗内烛台已灭,袅袅烟缕缭绕,绣有龙凤呈祥的被子露出帐子,一点点落在地上,盖住了散落的衣衫。

    季绾双手撑在床柱上,额头沁汗。

    不知这场温柔的折磨还要持续多久。

    寅时已到,偏偏逢休沐。

    第64章 第 64 章

    铱驊

    窗外天色黑沉, 寒鸦啼叫,无人问津的冷宫,纱灯已灭。

    姚宝林在睡梦中听得“咯吱”一声门响, 她从混沌中醒来,盯着月光倾洒入门缝,一道身影慢慢走了进来,无意踢倒了摆放在门口的盛水铁桶。

    “谁?!”

    瞬间清醒的姚宝林躲到床角, 望着一步步走进来的月影。

    “嘶”的一声燃火声, 不速之客点燃了手中烛台,附身看向木床上的女子。

    火光映亮彼此的视线, 姚宝林看清了来者。

    登时激灵一下。

    二皇子慕戚好整以暇打量着陷入泥沼的女子,都说她消瘦脱相、脸上有伤失了绝美容色,此刻看来传言有误, 大有诋毁的意味。

    眼前的女子身穿破旧衣裳, 长发凌乱, 却是唇红肌白,气色尚好, 哪里脱相了?

    不过

    抬手扳过她的脸,在女子的挣扎中, 用力扣住那尖尖的下颔, 才发现她的左脸上多了一株雪柳,为容颜添了妖冶。

    何人的手笔?

    再仔细打量,才发觉雪柳掩盖住一道细长的疤痕。

    “呵,还真破相了。”

    不过更具风情了。

    慕戚松开手, 将烛台放在桌上, 手指划过桌面,没有摸到想象中的灰尘。

    他撩袍坐在长椅上翘起二郎腿, 问道:“适应冷宫了?”

    从起初的惊愕慌张,慢慢沉淀,姚宝林喘匀气儿恢复淡然,毕竟是见过大场面和世态炎凉的,不至于被吓破胆。

    “二殿下何时回宫的?”

    “昨日。”慕戚转动着手上的琥珀戒指,佻达笑着,“怎么沦落至此?”

    昔日骄傲的美艳宠姬,不知为自己谋后路,为情所困,触碰帝王逆鳞,何其愚蠢。

    慕戚是鄙夷她的,可不知为何,当初的那点儿惦记犹在,带着征服欲。

    谁让这女子当初不拿正眼瞧他呢。

    如今呢?

    会摇尾乞怜吗?

    拍了拍腿,慕戚后仰靠在桌边,带着浓重的暗示。

    放浪佻达的举止,令姚宝林作呕,她暗暗冷笑,穿上鞋子站起身,身上的破旧衣衫垂落,不掩凹凸有致的身段。

    “二殿下是想拉我一把?”

    “看你表现。”

    “二殿下处在风口浪尖上,敢觊觎陛下的女人,可想过后果?”

    她慢慢走近,衣摆若有若无触碰着慕戚的腿。

    慕戚抵抵腮,伸手去捞,却捞了个空。

    姚宝林躲开,肃了面色,“二殿下是想白嫖吧。”

    “太难听了。”慕戚丢出饵,“你跟了我,还是能吃香喝辣,待到时机成熟,我会想法子把你弄出去。”

    “现在滚还来得及,别等我喊人。”

    “你喊啊。”慕戚终于知道自己为何惦记她了,愚蠢、骄傲、有趣。

    喊人,话本子里多俗的桥段啊。

    “姚麓,这里是冷宫,说白了,你连奴婢都不如,还妄想是父皇的女人?”

    姚宝林何尝不知。

    冷宫无人问津,贵人们连眼线都懒得安插,多少失宠被罚的妃子在这里被践踏了尊严,要不是有范德才关照,她早就再添新伤了。

    可今夜范德才的人呢?

    被支开了吧。

    慕戚耐着性子又拍了拍腿,等她主动臣服,可等了半天也不见她就范,不免扫兴。

    起身拍了拍衣摆,又拍了拍女子的臂,他默默离开,意味不明的。

    可姚宝林会意,他是在给她考虑的机会。

    斯文败类,不过如此。

    等人离开,她快速合上房门,将铁桶抵在门边。

    **

    天蒙蒙亮,慕戚请过安,乘车离宫,先去了一趟兵部尚书府拜访,与兵部尚书张衡智密聊许久,随后乘车抵达一处狭窄的巷子。

    乔氏听见叫门声,拉开大门,见到一拨衣冠楚楚的人,其中装扮最考究的男子,生得清秀,眉眼含笑。

    乔氏不解,“有事吗?”

    慕戚拨开侍从,问道:“敢问这里是君晟君大人的家宅吗?”

    “是啊,阁下是?”

    “慕戚。”

    季绾扶君晟下楼时,一楼的堂屋内,慕戚已经坐在那儿了。

    蔡恬霜和陌寒站在一旁,没给来客什么好脸子。

    不速之客也不在乎,见到君晟走来,笑着哼了声,反客为主,请他入座,“君大人快坐,别磕到绊到。”

    旋即看向季绾,肆意打量着,嗤笑君晟眼盲,看不到他觊觎季绾。

    “新婚才多久,就要照顾瞎子,季娘子辛苦了。”

    闻言,连不明前尘恩怨的馨芝都冷了脸。

    季绾扶着君晟落座,淡淡道:“恶语相向六月寒,二殿下慎言。”

    “反正是寒冬,再寒能寒到哪儿去?”

    慕戚依旧打量着季绾,赤裸裸的目光引人不适。

    乔氏提着新煮开的水走进来,不明所以下,对君晟嗔道:“贵客至,怎么不备些茶点吃食?”

    君晟淡笑,“二殿下吃不惯寻常人家的吃食,喜欢吃坑里的。”

    怕儿子得罪皇室的人,乔氏讷讷,“哪有人喜欢吃坑里的啊,可别说笑。”

    上次被君晟挖坑栽了跟头的事,朝野上下皆知,慕戚皮笑肉不笑,“都说不揭人伤疤,君大人眼瞎可别再烂了舌头。借用尊夫人刚刚的话,恶语相向六月寒。”

    明显带着警告意味儿的话,使乔氏僵了咧开的嘴角,不再沏茶,提着壶默默离开。

    自从认回君晟这个儿子,妇人也长了眼界,不再轻易对谁唯唯诺诺。

    生平第一次被寻常老妇人晾在一旁,慕戚哭笑不得,隐约含讽。

    “我的确吃不惯寒门之食,不劳老夫人了。”他以食指点点额,笑意不减,“也不对,贵宿连寒门都算不上。”

    君晟亦笑,“殿下既吃不惯寒舍的饭菜,那就喝西北风吧。”

    这人果然嘴不饶人,从不吃亏,慕戚磨磨牙,“君大人失了高门身份,又瞎了眼,若是再失去圣宠,是不是就一无所有了?”

    “放心,臣还有三寸不烂之舌,不会让殿下清净的。”

    占不到便宜,慕戚舔了舔嘴角,起身告辞,“我此番就是来探望君大人的,看大人只是瞎了眼没有性命之忧,也就放心了。”

    “看殿下一如既往的烂漫,臣也放心了。”

    “烂漫”听似夸赞,极富暗讽,谁会形容一个玩弄心术的人烂漫呢。

    这话等同于,在暗讽一个人一如既往的不成器。

    慕戚忍着不翻白眼,带人离开,跨出门槛时差点打滑。

    原来是乔氏在出门时,把热水倒在了门槛外。

    热气散去,凝结成冰。

    专为不速客准备的。

    季绾站在门槛内,望着离去的一拨人,转身握住君晟的手,带他回到新房。

    乔氏折返回来,忿忿嘟囔几句,弯腰铲去门口的冰,心中担忧君晟不能恢复如初,但看君晟从容自在的模样,也就宽了心。

    与沈栩的沉闷不同,君晟虽安静,却沉稳老练,会让身边的人感到心安。

    老妇人心中期盼,还是希望沈栩能在高门学有所成,蜕变成一个有担当、不吃亏的人。

    听着妇人的嘀咕声,君晟寻声“望”去,虽看不清,但能感受到一抹模糊轮廓,影影绰绰。

    **

    灿烂冬阳映目,一个背脊微弯、鬓有花发的老妇人走进附近街市上一家红火的面馆,点了一碗手擀面。

    杨荷雯端着面走来,笑盈盈的很是热情,却在对上老妇人的视线时愣住了。

    半晌都没有将手里的碗筷放在桌上。

    “是你。”

    花白头发的老妇人姓庄,以前是做稳婆的,接生过君晟和沈栩

    也是抱错两人的罪魁祸首。

    庄老太讪讪指了指面碗,“我的。”

    “砰”的一声,杨荷雯放下面碗,“走走走,懒得挣你的钱!以后都别出现在我们沈家人的面前!”

    庄老太立马不乐意了,“开门做生意,还不让我进了?”

    “对,就不让你进!”

    “我不都帮你们沈家认回儿子了!还是个足量的金疙瘩!”

    “一

    铱驊

    码归一码,当年谁让你犯糊涂的!”

    “那我还真就告诉你,当年我没有糊涂,没有抱错孩子,是受人指使,谎称抱错了!”

    “什么?”

    “你没听错,我是谎称抱错的!”

    杨荷雯愣了又愣,怔了又怔,当老妇人是在故意给她添堵,不由嗤笑一声,愤然将人轰了出去,“老糊涂,别再这里犯浑!”

    她叉腰甩着手里的抹布,压根不信老妇人的话。

    滴血验亲都做了,准没差错的!

    这事发生几日后,没往心里去的杨荷雯在街上又遇见了庄老太,两人从街上吵到城门口,待杨荷雯冷静下来,才发现老者背着个箱笼。

    要远行不成?

    被侍卫盘查时,老妇人掏出箱笼里装着的沉甸甸的纹银。

    侍卫不解,“哪里来这么多银子?”

    “挣的!”

    杨荷雯走近揉揉眼皮,掐腰盯着整理箱笼的老者,“呦,哪里发的财啊?”

    庄老太哼一声,背起箱笼,“无可奉告。”

    杨荷雯撇撇嘴,气嘟嘟回到沈家,当笑话似的将此事讲给季绾和潘胭听。

    “添堵都没有这么损的,让人心里不舒服。”

    才将君晟认回来不久,刚刚生出亲情,若真是一场误会,比吃了黄莲还苦涩,杨荷雯认定庄老太是在故意气她,摆摆手,“你们说气不气,糊里糊涂的老家伙挣得盆满钵满,也不知从哪里发的财。”

    潘胭摇摇头,“就算给富人家做稳婆,也赚不了那么多。”

    季绾没往心里去,回到新房直至子夜才等回君晟。

    点燃泥炉煮水的工夫,季绾扶君晟落座,自己托腮坐在一边,笑着说起大嫂与庄老太吵架的事。

    “三日遇见两遭,也算冤家路窄。”

    君晟静默没有接话,侧耳倾听水泡声,精准提起铜壶,倒出一盏滚烫的水,握住盏口慢慢转动,“或许不是偶然。”

    “咱们与庄老太又没结过梁子,她何必扯谎忽悠咱们?”

    “她不是说了,受人指使。”

    季绾没懂君晟的意思,仍弯着嘴角,可心里莫名有些飘忽,“你信她?”

    自换子的风波发生后,季绾从没怀疑过事情的虚实,此刻听完君晟的话,不免狐疑,真会有人在背后策划吗?

    目的呢?

    总不至于是没事闲的,也不至于是戏弄沈栩。

    那目的只有一个,针对君晟。

    因君晟白璧无瑕,所以想要打破白璧,留下瑕疵?

    非高门出身的瑕疵?

    这算瑕疵吗?

    英雄不问出身啊!

    若老妇人所言为真,是何人在策划这场换子的阴谋?

    一连串的疑问冲击而来,季绾坐立难安,主动伸手覆上君晟的手背,“庄老太还没走远,派人追回的话”

    应该能询问清楚来龙去脉。

    “念念。”君晟反握住她的手,将水盏塞进她手里,“我有一件事要向你坦白。”

    “什么?”

    君晟收起缱绻温柔,稍稍有些严肃,与不怒自威异曲同工。

    窗外清寒月色化为清冽的酒,浇灌彤云,酒气化作淅淅索索的飞雪,使本就如水的凉夜更为酷寒。

    有种不好的预感蔓延心底,季绾浑身渐冷,直到身侧的男子徐徐铺陈开一段封尘的往事。

    一段只能讲给她听,不可外露的往事。

    一段关乎君晟前程的往事,一旦季绾说出去,帝王将会雷霆大怒,君晟无法全身而退。

    君晟在赌,赌季绾的心。

    他瞒过所有人,独自承担这份恶,是在兑现当初对师母的承诺。

    他蓄谋点燃一场大的烟火,让季绾沉浸在绚丽中,可烟火短暂,璀璨褪尽的一刻,留给季绾的不知是满足还是迷茫。

    他握住女子发凉的手,承认自己在等一个卑劣的契机。

    这个契机是季绾动心时。【看小说 公 众 号:这本小 说也太好看了】

    季绾愕眙,面露不可置信。

    与此同时,静坐一整日的谭氏睁开眼,折好手中的信函,扶着角几起身,摇动碧纱橱上的铜铃。

    姓韩的管事妈妈走进来,一脸忧色,虽不知发生了什么,但极为担忧谭氏的身子。

    “大夫人可要传膳?”

    一整日不进食,必然是遇到了难以纾解的难事。

    谭氏扶着碧纱橱直起腰,调整着浮躁的气息,“请太师、二爷、公子去往老夫人的惠兰苑,我有话要讲。”

    无需多问,韩妈妈会意,大夫人口中的公子是沈栩。

    须臾,几人聚集在惠兰苑的客堂中。

    君太师披着褂子打哈欠,“夫人何事非要三更半夜来商议,还要请二弟过来?”

    够折腾人的。

    君二爷倒没什么抱怨,大嫂一向持重,不会无缘无故折腾人。

    徐老夫人也是淡淡然,不见被打扰的烦躁。

    只有沈栩察觉出异常,只因甫一走进来,谭氏瞥了他好几次。

    每一眼都意味深长,流露出复杂。

    谭氏请几人入座,缓缓拿出一封来自庄老太的亲笔信,“我有一事要讲。”

    当庄老太谎称抱错婴孩的事落入几人的耳中时,除了沈栩,其余三人都陡然起身。

    徐老夫人面露惊喜,“当真?”

    君太师一脸诧异,“什么?”

    君二爷发出疑问,“不是滴血验亲了?”

    沈栩在几人的问话中,慢慢反应过来,面庞微微抽动,陷入长久的沉默,耳嗡鸣,再听不清身边人说了什么。

    不是难以接受,而是无法接受。

    薄雪转大,这是今冬第一场鹅毛大雪,纷纷扬扬洒落。破晓之际,异常冷冽。

    云英紫裙的季绾披着曳地的长绒斗篷站在泠泠晨风中,不准君晟靠近。

    没有跼蹐不安,她只是需要冷静地思考。

    来自君晟的恩情和他的非分之想,哪一个更直抵她的心门,该感激还是反目成仇,往往在一念之间。

    所以,她要逼自己冷静,站在自己的角度细思,再站在君晟的角度忖度。

    不明所以的馨芝撑伞挡在季绾头顶,开口成雾,“小姐?”

    “你先回屋吧。”季绾接过伞,继续站在风中。

    君晟陪在屋外,没有接过馨芝递上的第二把油纸伞。

    男子睫毛凝霜,肩头落雪,却浑然不觉,安安静静,仿若季绾的一道影子。

    第65章 第 65 章

    迂久, 季绾转身走向君晟。

    簌簌飞雪掩盖掉了女子的脚步声,君晟不知季绾在他面前站了多久,待有所感知, 伸手去碰,女子已越过他。

    “念念。”

    他转身迈开步子,脚下绊到石头,高大的身形微晃。

    季绾没有停下, 走进新房, 将油纸伞递给馨芝,径自步上二楼。

    君晟避开了馨芝的搀扶, 扶着墙壁慢慢跟随,待走进堂屋,听到东卧传来女子淡淡一句“沈家这边需要先生自行处理”。

    说罢, 又传来隔扇滑动的声响。

    君晟站在空旷的堂屋里, 半晌, 走向西侧的书房。

    一声“先生”,将两人的距离再次拉开。

    知她处在气头上, 哄是无济于事的,君晟没有不识趣地凑上前, 所做的一切情有可原也好, 不可饶恕也罢,都要给足季绾沉淀情绪的时长。

    一扇之隔再没了动静,季绾附身,额抵门板闭上眼。

    抛开生母这层关系, 君晟对她所做的与巧取何异?

    怀着复杂的心绪至天明, 一夜未睡的女子掀开沉重的眼皮,呆呆望着床帐, 迟迟没有起身,直到辰时,才装若无恙地走进穿堂,在迎上乔氏的笑靥时,有些惶惶惴惴说不清的闷燥。

    用过早膳,她去往医馆,在面对母亲何琇佩时,刹那红了眼眶。

    双亲捡到她,在不知她身

    弋

    份的情况下抚养她,这份恩情,胜过血亲的给予。

    可血亲也非不要她,而是迫不得已,这份遗憾,终成遗憾。

    “怎么了啊?”见女儿泪眼婆娑,何佩琇慌了心神,拿出帕子替女儿擦拭一颗颗温热的泪珠,“是在婆家受委屈了吗?快跟娘说说!”

    季绾默默流泪,这桩秘密是要守口如瓶的,否则就会辜负生母的良苦用心,即便养育她长大的母亲是不会出卖她的,但也有说漏嘴的可能。

    秘密定然是知情的人越少越好。

    既要隐瞒往日的秘密,那也没必要点破养育之事,引起双亲的恐慌和不安。

    何琇佩急坏了,抱住女儿使劲儿拍拂,“娘知你嘴巴严,不想说就不说,但你要记得,无论何时,娘都是你的依靠。在沈家过得不舒坦,和离就是,娘养你。”

    季绾回抱住母亲,哽咽地笑了,“女儿能养活好自己。”

    “我的女儿不需要那么累。”

    母女俩依偎在幽静的小室内,相互依靠。

    何琇佩一直把季绾当做福星,多年不孕的她,在收养季绾的次年怀上季渊,她感激这份偶然得到的馈赠。

    季绾趴在何琇佩肩头,心知秘密不能告知,但换子的事还是要告知的,以免双亲最后知晓寒了心。

    “娘,女儿有一事,您先别急着打断,听女儿慢慢讲。”

    担忧溢于言表,何琇佩用力点了点头,“好。”

    通政司官署。

    整整一个白日,官署的人都没见通政使大人出过廨房,静坐的身影笼在晚霞中,隽永中透着没落。

    年少成名的男子,何曾这般失意过。

    下属们面面相觑,谁也不敢调侃揶揄,散值都是默默离开的。

    掌灯时分,一道身影来到官署前,徘徊良久,被门侍引入君晟的廨房。

    “大人,太师来了。”

    君晟从书案前抬眸,徐徐起身,屏退了门侍。

    父子静立相“视”。

    即便看不清,因太过了解父亲,君晟能够想象父亲此刻的面容。

    君家知情的几人已向刑部尚书和大理寺卿详细了解了滴血验亲的可靠性,滴血验亲分为滴骨法和合血法,当初两家人确认换子,也是借助于合血法,而合血法是可以做手脚,人为操控的。

    据刑部尚书和大理寺卿多年的断案经验,滴血验亲并不十分可靠。

    君太师沙哑问道:“为何这样做?”

    若说没有进行过滴血验亲,君家几人尚且能相信有外人在幕后操控庄老太,可滴血验亲是君晟主动提出的。

    所以说,他就是操纵者。

    君晟垂目。

    师母之托不可道破,但换子一事,起因在他对季绾动了心思,与师母之托关系不大。

    初衷掺杂了私心,不再剔透,自是变为狂徒。

    “孩儿对绾儿一见倾情,起了强夺的心思,使了手段。”

    果然是处心积虑夺人所爱,君太师攥紧背在身后的拳头。他身为太师,怎可容忍子嗣这般不检点。

    “跟我回府!”

    从未对长子用过家法的君太师,在君家祠堂中,一下下鞭打着长子。

    一鞭鞭下去,青年的背上鞭痕交错。

    官袍玉带叠放在一侧,君晟跪在祠堂中,身上的中衣破碎不堪。

    徐老夫人站在旁,又恨又心疼,白璧无瑕的长孙,怎能做出如此不耻之举!

    谭氏同样默然,攥紧手中绢帕。

    君二爷陪沈栩站在祠堂外,耐心劝说着,可言语间,已像是在对待外人。

    “贤侄放心,我们君家定然会补偿你,至于情爱,等你上了年纪就会知晓,都是一时的心动,维系不了多久就会变得平淡。只要贤侄开口,老夫定然给你寻一门好的婚缘。”

    沈栩忽略了身侧的长者,只闻鞭声,眸光空洞寒凉。

    当鞭子染血,君太师走出祠堂,面对沈栩,不知该如何赔不是。

    劝说和赔罪都是空乏的。

    换他是沈栩,何止火冒三丈,早抡起拳头了。

    这不是戏耍人嘛!

    能做到始终寡淡,足见其在这段时日心境的变化,慢慢变得强大。

    重重叹口气,君太师看向祠堂里衣衫渗血的长子,斥道:“自己捅的娄子,自己填补上!”

    沈栩掠过君太师的肩头,看向跪在祠堂里的君晟,见君晟接过一身常服慢慢穿戴整齐,慢条斯理不见慌张,更不见惭愧。

    事到如今,仍没有半点愧疚,与斯文败类何异!

    沈栩握住拳头,指骨咯咯响。

    君晟系好腰带,因熟悉太师府的一草一木,毫不费力地独自走出祠堂,微扬剑眉,眸光清清浅浅,意味深长。

    沈栩面庞火辣辣的,知对方在暗示什么。

    是在嘲笑他当初的鬼迷心窍和对季绾的绝情。

    若当初坚持不放弃婚约,或许现在还能同季绾共同面对这份巨变。

    不,若当初坚持,就不会有换子一事。

    若自己当初坚持婚约,君晟没必要也不会牺牲这么大,白白去做小户之子。

    自己也会和季绾好端端生活在沈家,脚踏实地,举案齐眉。

    沈家

    是否还能回得去呢?

    沈栩自嘲一笑,肩膀耸动,为了荣华富贵,抛弃生养自己的爹娘,哪还有脸回去呢。

    他,忽然成了无家可归的人啊。

    这时,魏管家匆匆来报,“太师大奶奶来了。”

    大奶奶吗?

    众人寻声望去,见一女子手提锦鲤灯款款走来,夜风扬起她粉衣白裙和玫色搭臂的披帛,翩跹之姿仿若氛氲雾气中的宫粉,柔韧坚强。

    见到季绾,徐老夫人怀着亏欠迎上前。

    季绾一一见礼,面色始终柔和,“安钰眼盲未愈,晚辈是来接他回沈家的。”

    君晟闻声“望”去,眸光一瞬柔和,抬步走了过去,绕过试图上前搀扶的一众侍从。

    在旁人面前,季绾没有半分冷脸,任他牵起手。

    沈家还需要君晟出面了解因果,在此之前,君晟不可同当初的沈栩那样,以沉默的态度回避,辜负身边人。

    她不允许。

    若君晟执意回避,她也可洒落放手,与他断情。

    君晟牢牢握住她的手,与君家人道别,“孩儿还要去往沈家赎罪,先行告辞。”

    沈栩愣在原地,不可置信地看着这一幕。

    印象里的季绾倔强如小牛,怎会轻易原谅一个欺骗过她的人?

    “绾妹。”

    脱口的呼唤引得在场人的注意。

    季绾停下步子看向他,眼中除了疏离,再无其他。

    可明明她该是他的未婚妻啊,沈栩知一切为时晚矣,但抱着一丝丝侥幸,在失落中寻求庆幸,缓缓上前,沙哑开口:“我们还回得去吗?”

    这句话,季绾在盛夏时也曾问过他,只是那时,女子心中已有答案。

    回不去了。

    季绾淡淡凝着满脸苍白的沈栩,感受到他眉宇间蕴藏的憔悴。

    富贵化为乌有,定然摧心剖肝吧。

    辜负她的人到头终成空,却引不起内心的任何触动,她没有讥诮,也无喜悦,淡漠几近麻木。

    是彻底看开了,淡然了。

    他在她心中再掀不起波澜。

    可没等季绾答话,身子一歪,被一股极大的力气揽住。

    君晟搂过怔愣的季绾,淡淡笑道:“绾儿是我明媒正娶的妻,你也配肖想吗?”

    这是近来沈栩听过最讥讽的话,他反唇相讥,“明媒正娶吗?”

    明明是巧取豪夺。

    疏狂朔风卷起檐上积雪,淅淅索索飘落在两人脸上,冰凉凛然足以唤醒各自的理智。

    熏风能解愠,朔风或降燥,可一向沉闷的人变得浮躁,另一个也不再休休有容。

    一只小手按在君晟的胸膛上,将人向后推了推,避开了凛冽寒风中的焦躁对峙。

    弋

    “回吧。”

    季绾挡在中间,身子靠近君晟。

    这一刻,沈栩心如刀绞。

    身份不在,黄粱一梦,也顾不得他人的目光,显露出他的颓废。

    不知为何,他没有自己想象中该有的愤怒,反而轻松了许多,不再矜持端着,有了破罐子破摔的轻松。

    “那我呢?该回哪里?”

    季绾于夜色中再次看向他,“该回沈家。”

    那才是他的家。

    **

    当沈家人得知真相,乔氏茫然地握住君晟的手臂,“不是的,不是的,是不是?”

    快要没有逻辑的老妇人,红了眼眶。

    君晟谋划的一切里,料想到各种可能性,唯独没有料想到,日久是会生出亲情的。

    “抱歉,乔夫人,晚辈骗了你们。”

    沈大郎猛地起身,“这是高门公子哥取乐的把戏吗?何等荒谬!”

    一直缄默的沈荣杰呵斥儿子:“坐下。”

    “爹!”

    “坐下!”

    托君晟的福,近些日子赚得盆满钵满的老汉点燃烟锅,使劲儿抽了一口,看向季绾,“绾丫头,沈家对不住你。”

    没有识别这场阴谋,害她错嫁。

    季绾摇摇头,错不在沈家,在君晟。

    沈杰荣又抽了几口烟,颤巍巍拿出房契,推给君晟,“我们沈家受不起。”

    次子的事,君晟和季绾于沈家有恩,老汉再愠怒,也得记着这份恩情,不能撕破脸。

    杨荷雯在旁舔了舔干涩的唇,虽不甘,但没敢插嘴。

    君晟又将房契推回到老汉的面前,“一点儿补偿,弥补不了亏欠,爹收着吧。日后沈家遇到任何难事,孩儿都责无旁贷。”

    闻言,沈荣杰和乔氏齐齐抬头,事已至此,这场谋划的亲情,衍生出了两分真吗?

    当晚,君晟带季绾、馨芝和陌寒兄妹离开沈家,这份没有预料到的亲情让他多了愧疚。

    算计人心,是精准不了的。

    载满行李的马车上,季绾看着窗外苍茫的天色,始终安静。

    愤然和别扭犹在,在与君晟私下的相处中,她做不到无事发生。

    第66章 第 66 章

    沈栩所在的琉璃苑并非君晟之前所住的院落, 君晟的院落名为泓涵,庭院栽植有山荆子、水榆花楸等乔木植被,娴美茂盛, 幽静雅致。

    泓涵苑侍从十人,从未被调入其他院落,一直留在这边,每日精心打理着房屋和草木, 一见君晟回来, 齐齐迎上前,面露欢喜。

    “恭迎长公子回府!”

    随君晟走进来的魏管家咳了声, 低斥一声,“没眼力见呢。”

    侍从们这才瞧见跟在君晟后头不声不响的女子。

    “小的们给大奶奶请安!”

    季绾不习惯这样的阵仗,略一颔首, 恬静之姿映入纱灯的光影中。

    蔡恬霜和馨芝紧随其后, 与魏管家一同止步在耳房旁, 目送一对主子走进正房。

    蔡恬霜拉馨芝走进耳房,“日后你住这里。”

    “那你呢?”

    “我和哥哥一直住在客院那边, 泓涵苑其余侍从皆住在前院的倒座房,日后, 有什么事去客院或倒座房找我们就成。”

    安置好馨芝, 蔡恬霜蹦蹦跳跳离开,比谁都心大。

    正房内,君晟放下手杖,轻唤了声:“念念。”

    季绾站在门口环顾一圈, 与院落一样, 堂屋清幽淡雅,乌木家私工艺精良, 多半是出自名匠之手。

    数张花几上摆放着各式盆栽,一看就是被人时常修剪打理。

    屋中散发着浅淡的檀香,沁人心脾。

    听见声音,她淡淡应了声,就见男子寻着声音走来,作势要握她的手。

    她立即避开,“我跟馨芝住。”

    “耳房小,不合适你们两个人住。”

    “不是还有东、西厢房。”

    君晟抿抿唇,“咱们各让一步,你住正房西卧可否?”

    至少还在一座房子里。

    季绾看向左侧西卧,“嗯,也好。”

    不同于自己的闺房还有沈家建的新房,单单一个西卧,宽敞偌大,床、榻、座、椅、屏风、架格、琴几、湢浴应有尽有。

    一张乌木架子床摆放在屏风后,挂着霞绡帷幔。

    季绾放下随身的细软,拿出拨浪鼓放在枕边。

    “深夜了,先生去休息吧。”

    逐客意味再明显不过。

    能随他回府已是莫大的恩赐,君晟没有得寸进尺,抬手揉揉她的脑袋,转身离开,却差点绊到屏风旁的雕花绣墩。

    “当心。”季绾出声提醒。

    君晟绕开绣墩,谨慎地走着,直到走出隔扇,才大步流星去往对面的东卧。

    对自己的房子再熟悉不过。

    回到卧房,脱去衣袍,他方想起背上的鞭痕。

    有一处丝丝痛,应是渗血了。

    门口恰巧传来脚步声,继而传来女子刻意压低的嗓音。

    “我帮你上药。”

    季绾也是刚刚想起他背上的伤,别扭和心疼交织,不由自主地拿出药膏走了过来。

    君晟眉眼微动,走到门边背对她脱去中衣,“有劳。”

    客气的语气带着小心翼翼。

    看着深浅交织的红痕,季绾抽吸口凉气。

    太师下了狠手。

    “先擦擦吧。”

    没等君晟应声,季绾快步走开,回来时手里端着一盆温水。

    一名老仆止步在门口,尴尬地挠挠头,哪有让大奶奶亲力亲为的。

    季绾走进卧房,拧干湿帕,替君晟擦拭后背,动作还算轻柔。

    君晟舒展背脊,感受着清凉的指尖在背后游走。

    微甘微涩。

    **

    与此同时,沈栩没顾太师夫妇的挽留,净身离府。

    他不允许自己处在别人的屋檐下摇尾乞怜,告诉自己骨子里还需有清傲。

    凌云哭丧着脸跟在后头,被撵了几次都没有走开。

    “你该留在太师府,跟着我只会受苦、受讥。”

    “小奴原是太师府不起眼的小厮,是公子抬举,留小奴在琉璃苑伺候,吃香喝辣。小奴记着公子的好,愿随公子同甘共苦。”

    沈栩站在阒静的街上,微微仰头轻叹,有袅袅水汽溢出唇齿。

    富贵一场空,到头来出乎意料收获了一个忠心的仆人。

    “公子,咱回沈家吗?”

    “不了,无颜回去。”沈栩迈开步子,“沿途寻家客栈吧。”

    一高一矮一对主仆,并肩走在冷月凄凄的长街上。

    蓦地,身后传来一声哽咽——

    “阿栩。”

    沈栩顿住步子,艰难地回过头,见乔氏微佝着身板站在远处。

    乔氏的身后,沈荣杰带着孙儿和孙女。

    “大宝,茹茹,过去。”

    两个小家伙屁颠屁颠跑向愣住的沈栩,争先唤道——

    “四叔!”

    “四叔!”

    虽不明白为何会有沈栩和君晟两个四叔,可两个孩子从记事起,就知道眼前的男子是他们的四叔。

    听着叽叽喳喳的清脆童音,沈栩喉咙酸胀。

    乔氏走过来,激动地握住他的手臂,“阿栩啊,回家,咱们回家。”

    天色朦胧,看不清周遭,唯独老妇人的眸光清澈纯净,不含算计的杂质。

    回到自己原本的房间,沈栩躺在墙角的木床上,空荡的心稍稍踏实,暂时寻到可以释放疲惫之隅。

    真正的家人,才会让他感受到舒坦和自在。

    可他明白得有些迟了。

    蜷缩在被子里蒙住脑袋,素来沉闷的男子抱头痛哭,宣泄着压抑的情绪。

    沈大宝趴在屋外窗边,竖着耳朵偷听,扭头看向身后的爹娘。

    “娘,四叔哭了。”

    是悔恨的泪吧,伤了最爱他的爹娘。一向嘴刁的杨荷雯罕见地沉默了,没有不识趣的冷嘲热讽。

    她独自去了后院,呆呆望着空置的新房,感慨万千。

    潘胭随后走来,站在杨荷雯身后,同样望着新房,有珍书阁那边的牵连,她没有沈家其他人那么感伤,日常还能见到季绾,可她再难见到的,是那个临走前多看了她一眼的男子。

    陌寒。

    那一眼,深沉凝重,难以直视。

    翌日一早,乔氏叩了叩沈栩的房门,房门“咯吱”一声虚开。

    屋里无人,被褥叠放整齐,上面放有一封信。

    不孝子阿栩奉上。

    沈栩带着凌云不告而别。

    信上说,他无颜面对自家人,愧怍、羞亏,

    璍

    决定离家,待到次年金榜题名归来,再报爹娘养育之恩。

    乔氏坐在床边抹了抹眼泪,将信折好。

    寻个隐蔽的地方安心备考也好,不必去承受外人的闲言碎语。

    沈大郎一早来给弟弟送汤面,不由愣住,“阿栩呢?”

    乔氏叹道:“走了。”

    “啊,去哪儿了?”

    “去可以静心的地方了。”乔氏没事人似的接过汤面,将信递给长子。

    读过信,沈大郎唏嘘。

    乔氏吸溜一筷子面条,没顾什么仪态,“对了,闲暇时,帮阿胭把她屋子里的家私都搬去后院的新房吧。”

    “啊?”

    “啊什么啊,房子空着也是空着,她们娘俩这些年受苦了,早该住进有光的屋子。”

    沈大郎挠挠头,“儿子不是那个意思,可咱们房子有限,等老四娶媳妇了怎么办?”

    “咱也换个大点儿的家宅呗。”

    “娘,儿子发觉您比以前坚韧豁达了。”

    乔氏哼了一声,带了点小小的骄傲,“毕竟是见过大场面的人了。”

    檐下燕巢空空,等到雨燕回时,她的两个儿子也差不多回来了。

    一家人可以团圆了。

    **

    次日一大早,太师府举办了新妇的改口礼。

    换子的事不宜声张,太师夫妇筹备了一场再简单不过的改口礼。

    君太师笑呵呵接过媳妇茶,越看季绾越欢喜,之后同君晟承马车离开。

    经历两次换子风波,谭氏虽疲惫,但明显气色红润了些,任谁都看得出,她最在意的子嗣还是君晟。

    可婆媳还不熟识,又都不是话多的人,难免冷场。

    这桩婚事地促成,谭氏没有参与过,加之性子冷,对季绾客气之外不免显得疏离。

    季绾并不在意,只要不被一再添堵难以维系体面就成。

    谭氏也考虑到这点,特意交代魏管家从中周旋,暂时婉拒褚氏等心思重的亲戚们登门。

    而府中尽展喜悦的人当数二公子君豫。

    憨头憨脑的大高个儿,拉着季绾满院子跑,为她介绍着府中的情况。

    君太师有一妻一妾,膝下二嫡一庶,无女儿。

    离得老远,陶姨娘扭着腰走来,主动与季绾见礼。

    她原是徐老夫人安排给儿子晓事的通房侍女,后被抬为妾,虽不得宠,但为太师诞下一子,又因不惹事,没有触碰过谭氏逆鳞,在府中也算立稳了脚跟。

    庶子君豪,年二十,是都督府一名武将,不常回府。

    陶姨娘客客气气,季绾自是不会失礼,不走心地聊了几句,又被君豫拽着袖子去往其他院落。

    “嫂嫂,咱们去放纸鸢吧!”

    大冷的天儿,不太合适吧,可看着男子稚气未脱的面庞,季绾又不忍拒绝,“行,你带路。”

    终于有人愿意陪自己嬉耍,君豫开心的像个孩子。

    而在季绾眼中,也的确把他当成了小孩子。

    极尽耐心。

    “别跑,慢点,我跟不上你。”

    长胳膊、长腿的君豫果然慢下步子,一蹦一跳带着季绾去往花园,途中遇见蔡恬霜,也毫不见外地拉上她一起玩耍。

    谭氏静静望着三道身影穿梭在花园中,听着次子的笑声,没有上前阻止,印象里,已许久不见次子这般开怀。

    没必要扫兴。

    第67章 第 67 章

    君晟重回太师府的内情, 知情人不多,徐老夫人、君太师、谭氏、君二爷守口如瓶,就连沈栩也没有向外人透露。

    至于沈栩的缘由, 不为君晟,只是为了季绾不被置于风口浪尖,被人在茶余饭后谈论。

    但纵使这般,还是被朝中人议论纷纷。

    众说纷纭下, 消息传到承昌帝耳中, 从不打听臣子私事的帝王陷入思量。

    季绾是在隔日傍晚被传召入宫的。

    御书房静幽幽的,除了冯凇伺候在旁, 再无其他宫侍。

    承昌帝请季绾落座,角几上摆放着松花团子、百合酥、海棠糕等出自御厨之手的点心,配以云雾茶。

    季绾静默品茶, 已猜到帝王传召她入宫的目的。

    数日不见, 承昌帝落在她身上的目光略微粘滞, 带着几分克制,“季娘子搬回太师府可还习惯?”

    “回陛下的话, 一切如常。”

    女子声音平缓,举止柔婉, 看不出半点忧愁, 可纵使历尽千帆的人在经历此遭也做不到毫无波澜吧。

    阅人无数的帝王执盏轻呷,水汽氤氲指尖,点点湿润。

    “季娘子有什么难言之隐,大可直言。”

    若她有委屈想摆脱现状, 他可以帮她。

    众说纷纭的传闻中, 被猜测最多的就是君晟见色起意,横刀夺爱, 承昌帝不忍一个嬿婉女子折在摧花者的手里,即便并不觉得君晟是那样的人。

    传闻不可尽信,他想从当局者的口中得知真相。

    “若你陷入困境,朕会想办法让你全身而退。”

    这话已经再清楚不过,是针对君、沈两家换子的风波。

    季绾握盏的手微微收紧,“回陛下,臣妇是自愿嫁给君晟的,婚后情趣相得,举案齐眉。”

    半晌,承昌帝笑笑,“当真没被逼迫?”

    “臣妇心甘情愿。”

    女子目光柔和却坚定,不像是在强撑。

    承昌帝饮口茶汤,尝到苦涩,等季绾离开,后仰在宝座上呆呆望着雕梁。

    “你也退下吧。”

    这话是对冯凇说的。

    冯凇躬身离开,在开翕门扉时,无意瞧见帝王拿出个木偶细致地雕刻着。

    察觉帝王心情不佳,他小声提醒宫侍们小心伺候,甫一转身差点与前来请安的德妃撞个满怀。

    “诶呦,小的冒失,给娘娘赔罪。”

    德妃不在意地摆摆手,“陛下呢?”

    “陛下在里面,不过”冯凇掩口提醒了句,示意她待会儿再来,以免惹怒帝王。

    德妃美目流眄,大着胆子拉开门走了进去。

    整个后宫,也就只有德妃和贤妃敢如此了。

    冯凇摇摇头,手持拂尘候在门外,竖着耳朵留意里面的动静。

    御书房内,德妃盈盈一拜,“臣妾给陛下请安。”

    随即偷觑了一眼帝王手里的木雕,满是狐疑。

    看样子,是在雕刻妙龄女子。

    算算年头,那个被景兰诺送走的小娃娃长到十七岁了,正处在妙龄年纪。

    帝王此举,多少让德妃感到不舒服,不为拈酸吃味,而是景兰诺与那小娃娃是母女,帝王在对景兰诺怀有旧情的同时,又对那小娃娃充满臆想,实在是过于偏执了。

    难怪景兰诺当年不肯入宫,又宁愿惹怒帝王也要送女儿离开。

    承昌帝收起木雕,憔悴的面容泛着点点疲惫,“有事?”

    “没事就不能来给陛下请安了?”

    反问的话语有些露骨的胆大,偏偏承昌帝喜欢她的热辣张扬。

    眼前的女子静如处子、动如脱兔,往日性子上的棱角也在后宫的争斗中日渐消磨,长袖善舞,左右逢源,知分寸,懂进退,是最好的枕边人。

    “就为了请安?”

    “几日不见,臣妾想念陛下了。”德妃扭着柔韧的腰肢走过去,倒在了宝座的丝锦靠枕上,一条腿搭上帝王的膝头。

    热辣的诱,比酒辛辣。

    “陛下可要饮酒?”

    被磨出一身火,承昌帝磨了磨后牙槽,掐住她带痣的鼻尖,“若不是近来力不从心,朕非要好好教训你。”

    力不从心,是因废太子的事,德妃没有道破,懒洋洋用脚趾勾着男子龙袍的玉带。

    “待会儿,臣妾陪陛下出去透口气儿吧。”

    另一边,从御书房离开的季绾,与来到御书房的德妃交换过眼神,转头去了冷宫。

    姚宝林已恢复如初,脸颊上的雪柳刺青更为凸显她的媚色。

    季绾坐在桌边,看她换上一套艳丽的舞裙。

    姚麓笑道:“这身怎么样?是我刚入宫那会儿,第一次在御前露脸时穿的。”

    是带她入宫的花鸟使赠予的。

    季绾捻了捻舞裙,绉纱的料子,迎风飘逸,可身处冷宫

    依誮

    的人,身穿艳丽的舞裙未免显得太刻意,“我觉得不妥。”

    听完季绾的担忧,姚麓点点头,“娘子考虑的是。”

    “娘娘可沐浴了?”

    “简单擦拭过。”

    姚麓的身上还有季绾特制桃花膏的余香。

    季绾盯着她换上的青绿色布裙,遽然上前,在一阵惊呼声中“辣手摧花”,撕扯开布料。

    瞬间,宽大的布裙成了褴褛,隐露女子雪白的肌肤,将人衬得狼狈不堪,偏偏又在这份狼狈中滋生出破碎的美。

    季绾又扯下她发髻上的木簪,任那三千青丝垂落腰际。

    “好了。”

    天生丽质的人,浓妆艳抹总相宜,何况是姚麓这样的美人。

    在经历过大起大落,浮艳褪尽,破碎的美令姚麓自己眼前一亮。

    原来,清淡之韵也能绘出绮丽。

    她都快不认得镜中的自己了。

    “季娘子好手笔。”

    季绾看了一眼屋外的天色,“那就在此预祝娘娘旗开得胜。”

    姚宝林脱去鞋子,赤脚在破旧的屋中原地旋舞,沉浸在无畏的勇气中。

    她需要无畏,需要不顾一切的癫狂,挣回原本该累积的权势和人脉。

    帝王薄情,她不会再为之内耗自己。

    一舞展于丹槛上,橙色晚霞成了最好的幕布。

    细细飞雪点缀寒冬。

    季绾站在窗子里,拢了拢身上御寒的斗篷,目睹姚麓跨上丹槛,赤脚起舞。

    许久不停歇。

    地冻天寒,女子迎风而舞,像极了饱受风雨后傲雪凌霜的梅。

    帝王也是此时与德妃闲逛至冷宫附近,在瞧见扒在冷宫月亮门前争先探头探脑的侍卫后,拢起浓眉。

    德妃适时发出疑问:“他们这是在做什么?”

    轻咳一声,侍卫们温声回头,立即躬身行礼。

    “嘘。”

    德妃竖起食指抵在唇边,俏皮地拉着帝王走近,学着侍卫们刚刚的窥探姿态,探身向里瞧,一副看好戏的架势。

    承昌帝几乎没有走进过冷宫,背手站在德妃身后,睇去一眼,在瞧见独自沉浸在风雪中翩翩起舞的女子时,瞳眸荡出涟漪。

    久久没有收回视线。

    破旧的布裙包裹着玲珑曼妙的身姿,长发随风飘散,凌乱唯美。

    初见姚宝林,是因她酷似景氏,此刻见之,竟觉陌生新奇。

    盛宠时骄纵无脑的人,在失宠后反而多了一丝淑质。

    无意也好,刻意也罢,都让满身疲惫的帝王停下了脚步,静静欣赏着。

    德妃佯装愠怒,欲要上前阻挠,就差骂出一句“小浪蹄子”了,被帝王大手一捂,捂住了口鼻。

    “唔?”

    “安静些。”

    承昌帝揽着“发怒”的宠妃,怔怔望着丹槛上起舞的“鹤”。

    少焉,带着气嘟嘟的德妃离开。

    “臣妾看她就是故意的,动机不纯。”

    “都被打入冷宫了,还会不老实吗?”

    “陛下有心向着她。”

    承昌帝没有接话,心不在焉地闲逛着。

    片时,姚宝林收起舞姿,斜睨一眼无人的月亮门,递出手,由季绾扶着跳下丹槛。

    “能成吗?”

    “事在人为。”季绾拍拍她的肩,又为她涂抹了淡化疤痕的药膏,随后去往德妃寝宫,见德妃在宫里用着晚膳,打趣道,“娘娘怎么回宫了?”

    “陛下现在满脑子都是雪中梅,哪需要本宫伺候在旁。”德妃支颐,半眯着眼,慵懒闲适,“对了,你在太师府可适应?”

    “挺好的。”

    “姑母性子使然,冷肃不爱说笑。相处久了,你会发现她的好。”

    季绾笑笑,知精诚所致,金石为开,但也知体面是互相的,不逢迎,不谄媚,顺其自然,一贯是她的处世之道。

    从宫里回到太师府,君晟还未归,她先去惠兰苑和二进院请安,随后回到泓涵苑,安静地趴在窗边欣赏乔木落雪。

    月亮门处出现两道身影,走在前面的人颀秀挺拔,身披一件墨蓝大氅,衬得郎艳独绝。

    过于精致的五官如自然精心雕刻的手笔,与风雪融为一体。

    季绾又被男子的容貌折服,默默埋头在臂弯,悻悻的没什么力气,直到那人走进西卧来到她身后,一并将寒气传了过来。

    “念念,我回来了。”

    季绾趴着不理,感受携着寒气的臂膀环住她的肩。

    君晟弯腰趴在她背上,温声重复道:“为夫回来了。”

    季绾拧巴着不给回应,打算让对方自行冷却去热忱。

    矛盾激荡着她,生平第一次陷入解不开心结的无边烦乱。

    身后男子给予的烦乱。

    似被红绳缭绕纠缠,挣不开,也不愿挣脱。

    她似乎爱上他了。

    意识到这点,季绾清凌凌的杏眼蒙上冰雾,为这不合时宜的心动。

    蓦地,冰凉的唇贴上面颊,引她身体不由自主地颤栗。

    “别闹我。”

    这话没有泼灭男子的热忱,反而在火上滴入一滴棉籽油,大有燎原之势。

    君晟环住她的腰,闭眼含住那软软的耳垂。

    季绾感到青峦微疼,小幅度地挣扎起来,“你做什么?”

    她慌乱地站起身,欲要转身之际,被男人轻轻扼住后颈,趴回了窗边。

    君晟细细吻着她的脸颊,不准她逃离。

    “念念今日在御前维护为夫了。”

    季绾一怔,脸色通红,有种被人窥出口是心非的窘迫,定是冯小公公多了嘴。

    “才没有。”

    “是么。”

    君晟睁开潋滟的眸,映入眼底的刚好是女子雪肌透出的羞粉。

    他直起腰松开人,恢复了翩翩模样。

    季绾擦了擦湿润的耳垂,仍不愿理他,但也有必要为自己正名,“我在御前维护你,是为了太师府的脸面。”

    “嗯。”

    “”

    季绾语噎,解释后反而有了欲盖弥彰之嫌。

    她索性变成木头,一言不发趴在那。

    君晟揉揉她的发髻,提醒她别着凉。

    入夜,季绾沐浴后刚屏退馨芝,就见君晟身穿中衣站在敞开的隔扇旁。

    季绾走过去,冷着脸合上隔扇。

    堂屋燃着连枝大灯,灯火通明,隔扇上映出男子的身影,静静伫立,迂久后离开。

    季绾躺进绵软丝滑的被褥,抱着拨浪鼓入眠,不愿再为难自己去验证君晟对她的重要性。

    第68章 第 68 章

    翌日请安后, 季绾背起药箱走出府门,迎面遇见步下马车的二房主母褚氏。

    一身蜜合绫长裙,手戴飘花翡翠, 富贵逼人。

    季绾见礼,“二婶。”

    多日不登门的褚氏将她上下打量,“这是要去哪里?”

    “去医馆。”

    褚氏又多了几分打量,哂笑一声, 带人走进太师府, 先去了惠兰苑请安。

    今日君氏的妯娌们约在谭氏这边打牌,人没到全, 褚氏坐到谭氏身边,“不是我做婶婶的多事,君家的儿媳, 总该端庄娴雅些。”

    谭氏瞥眸, “何来不娴雅之说?”

    “嫁人了也闲不住, 到处抛头露面。”

    “她不抛头露面躬行医术,如何能诊出二弟被人投毒?”

    提起这事, 二房的人对季绾是要有所感激的,褚氏摆摆手里的绢帕, “嗐, 一码归一码,身为大房长媳,理应料理中馈、把关账目、树立威信、拓展交际,必要时候, 得撑得起场面。”

    “弟妹说得头头是道, 还是先让老四娶妻进门,我这个做嫂子的, 也能跟弟妹学学如何调教儿媳。”

    “大嫂瞧好吧。”

    话落,两人再懒得搭理对方。

    另一个妯娌夹在中间左右为难。

    “安钰的媳妇年纪不大,不急于掌家,慢慢来嘛。”

    褚氏白一眼,“十七不小了。”

    谭氏护短道:“我的儿媳,无需旁人来教。她喜欢医术,学有所成,那是本事,比拘泥后院只会争风吃醋的妇人强得多。”

    众所周知,君二爷妾室成群,二房妻妾时常闹得家主不愿归家,宿在外头。

    至于外头养了多少燕燕莺莺,谭氏都懒得提起。

    褚氏闭眼敛气,暗骂丈夫一百遍,每每

    忆樺

    被人提起后宅那些破烂事,她都会憋出内伤,抬不起头。

    傍晚,季绾回到府中,在给婆母请安时,留意了婆母的叮嘱。

    谭氏除了提醒她今日泓涵苑烧了地龙,需注意润燥,没有多余的话。

    既没有被阻止行医,季绾放下心来,见婆母按揉着额头,主动净手上前。

    手法老练。

    头皮酥酥麻麻,谭氏舒展开眉头,沉浸在儿媳的伺候中。

    凝着婆母优越的琼鼻,季绾笑道:“夫君的鼻子生得像您。”

    “是吗?”

    “嗯。”

    谭氏喟叹,季绾不是会刻意逢迎别人的性子,既觉得像,那就是真的像。

    这话取悦了谭氏。

    经历换子风波,谭氏察觉到自己对君晟的感情,超越了血缘的局限,从心里认可这个儿子。

    好在,一切都是臭小子的伎俩,虽对沈家人过意不去,但也庆幸,庆幸不是真的。

    对沈栩的愧疚,也只能说上一句来日方长。

    从富贵重新跌回清贫,只盼他不要颓废,继续备考,金榜题名。

    深夜,御书房。

    承昌帝在看完次子慕戚上书的折子后,传召来礼部尚书、国子监祭酒和几名内阁大学士,商讨起聋哑者参加科举的可行性。

    奏折上,慕戚不只为聋哑者请命,还罗列了具体的措施,有理有据,用词精辟。

    正合帝意。

    但不排除忽然开窍的纨绔子背后有高人指点,多半是兵部尚书张衡智。

    等礼部尚书等人离开,宗人府的官员入内,劝帝王尽快立后。

    “后宫不可一日无主,还望陛下以大局为主,册立皇后,执掌后宫诸事。”

    承昌帝捏鼻沉思,半晌,淡淡道:“传朕口谕,由贤妃暂代皇后一职。”

    宗人府官员一愣,随即躬身应“是”。

    贤妃并非承昌帝心中满意的人选,但资历是最深厚的,人也泼辣,能震慑住一众嫔妃。

    想起争风吃醋的嫔妃们,承昌帝流露不耐,又想到护夫的季绾,肝火更旺,蓦地,他想到昨日所见的情景,心生微妙。

    更阑人静雀无声,流云遮月暗无光,承昌帝走进冷宫的一刹,顿住步子,第一次亲耳听到孤月冷夜中幽幽的歌声。

    灯火阑珊,窗上一道道剪影如同鬼魅,承昌帝甚至想不起那些同床共枕过的女子姓甚名谁。

    范德才躬身引着帝王走到一座破旧的房屋前,笑呵呵道:“陛下这里请。”

    承昌帝踟躇片刻,跨进门槛,在一片漆黑中寻到一缕斜射的月光,月光笼罩着一名趴在桌上睡着的女子。

    女子侧枕手臂,脸上一株雪柳极为明显。

    愕眙一刹,承昌帝快步上前,凝着雪肌上妖冶生长的雪柳,说不出的震撼。

    因画在温热的肌肤上,画作价值不可用金银估量。

    亦因栩栩如生,快要辩不出原有的疤痕。

    “何人所为?”

    范德才讪讪挠鼻,正要回答,趴在桌上的女子悠悠转醒,在对上一双熟悉的眼时,惊慌起身,拉开距离跪在地上。

    “臣妾见过陛下。”

    承昌帝顺势坐在她腾出的长椅上,上面还有女子留下的余温,“脸是怎么弄的?”

    “回陛下,是臣妾自作主张,靠人情,请来的画师。”

    “谁的人情?”

    “季娘子。”姚宝林补偿道,“娘子心善,敌不过臣妾苦苦哀求,才动用人脉请来画师,陛下要责怪,就责怪臣妾吧。”

    提起季绾,承昌帝心口不可抑制地柔软,他曾托季绾医治宝林,没想到不只调理好了宝林的身子,还为其遮掩了疤痕,“德妃可掺和了?”

    “没有。”

    这是季绾的意思,目的是不让承昌帝感受到妃子的算计,能身心轻松地接受这份欢愉。

    承昌帝没再多问,细细打量跪地的女子,素面朝天,偏偏溢出零乱破碎的美。

    这张脸,似故人,又如陌生人。

    “抬起头。”

    姚宝林缓缓抬头,褪尽骄纵的面容惹人怜惜。

    承昌帝附身捏住她尖尖的下颏,闻到一股皂角的香味,比不得昂贵的香膏,却清清爽爽煞是好闻。

    蓦地,女子身子一轻,被帝王打横抱起。

    范德才仔细观察,在确认帝王没有回燕寝的意思后,赶忙带人退了出去,轻轻合上门。

    尊贵的帝王,第一次在陋室里宠幸女子。

    当姚宝林复宠离开冷宫的消息传开,整座后宫炸开锅。

    暂代皇后之职的贤妃正打算筹办小年的宫宴,拟邀嫔妃、贵妇、闺秀聚在自己寝宫,以彰显威仪。

    相关宫人前来请示她如何给姚宝林安排座位。

    贤妃倚在丝锦靠枕上,翻个白眼,“按正六品的位分安排就成。”

    **

    请帖是在腊月十六发出的,季绾是第一批收到的人,却无荣幸,懒得应对。

    已至年根,街上随处可见归来的羁旅者,热闹非凡的街市年味十足。

    这日一早,季绾照常去往医馆,一直忙到打烊都无暇他顾,等收拾好药箱准备乘车回婆家,却见另一辆马车停靠在医馆前。

    君晟挑开帘子,递出手,想要让季绾搭一把。

    季绾站着没动,还是何琇佩匆忙走出来,怪嗔女儿不体贴。

    “”

    母亲对那人怎么这般热情?不是该同她一样置气冷脸吗?

    君晟由丈母娘搀扶着步下马车,与之一同走进医馆。

    “贤婿当心门槛。”

    “小婿给您添麻烦了。”

    “哪里的话!”

    季绾呆立在门口,看着母亲殷勤招待,摇了摇头。

    等母亲去沏茶,她走到坐于圈椅的男人面前,作势将人拉起。

    何琇佩赶忙阻止,“安钰伤着呢,别乱动他。”

    “娘,他没有外伤。”

    “内伤也是伤,更要仔细些。”

    季绾转眸之际,捕捉到男子嘴角微微泛起的笑痕,转瞬消失。

    去往太师府的途中,两人各坐一端,盯着同一个方向,一个看着窗外,一个“看”着窗前的人儿。

    “念念。”

    又是一阵无回应的沉默,君晟习以为常,沿途削了一个果子递过去。

    闻到沙果的清香,季绾扭过腰,没有客气。

    果皮没有断开,足见眼盲之人的精湛刀工。

    他似乎适应了黑暗。

    季绾可不愿他适应黑暗,打算增多针灸的次数。

    君晟没异议,任她施为,听得她停止咀嚼,知她吃不下了,温声道:“给我吧。”

    季绾已经闭口咀嚼的很小声了,不知他是如何听得的。

    不明所以地将没有吃完的果子递过去,诧异地看他吃了起来。

    “那是我的。”

    “现在是我的了,除非念念舍不得。”

    说罢,君晟又递还回去。

    季绾没接,再次捕捉到男子唇边浮现出可疑的笑痕。

    马车抵达太师府,季绾先步下脚踏,在一双双门侍的视线下,转身递出手。

    君晟牢牢握住,没有接过陌寒递上的手杖,搂住季绾的肩向府门走去,把女子当成软绵绵的“拐”。

    有外人在,季绾没躲开。

    两人走进前院时,垂花门里走出一道身影,醉醺醺的脚步虚浮,由小厮搀扶着,嘴里嚷嚷着自己没醉。

    四公子君腾从宴会上归来,非要闹着来探望祖母,这会儿瞧见小夫妻,不由一笑,酒醉上头,嘴上没个把门的,“呦,大哥回来了。”

    这话一语双关,君晟没计较,搂着季绾越过,却在听得一句“都瞎了装什么装”时,停下脚步,“刚刚说了什么?”

    “不会吧,耳朵也聋了?”

    君晟淡笑回眸,一脚踹在君腾的膝上。

    君腾不防,噗通跪在地上,愠怒起身时,瞳孔骤然放大。

    一枚尖细的银针捻在季绾的指尖,距离他的瞳孔不足一个铜板的厚度。

    “做、做、做什么啊你?”

    季绾捻针的手但凡一抖,针尖或许就会刺入他的眼球。

    小厮吓得赶忙打圆场,被不声不响的陌寒拎着领子抡了出去。

    受到惊吓,君腾酒醒一大半,下意识后退,又被陌寒以曲起的膝头抵住后背,避无可避。

    眼看着银针就要刺入眼球,君腾惊慌失措,“大哥,大哥,快阻止她!!

    依譁 ”

    君晟“睥睨”着跪地的堂弟,对妻子颇为纵容,“目无兄长,乃大不敬,该长点教训,丢一只眼睛算轻的,绾儿,下手。”

    “慢着!”君腾吓得牙齿打颤,“小弟错了,错了!”

    君晟冷笑,“目无嫂嫂,同样是大不敬。”

    “小弟年少轻狂,求大嫂别同小弟一般见识!”

    君腾止不住地眨眼,睫毛擦过针尖,吓得瞪大眼,一眨不眨。

    季绾内扣银针,收入掌心,温柔的女子在见惯了大场面后不再有色厉内荏的空乏,多了不怒自威的凌厉。

    震慑了在场所有人。

    经历种种,底气的养成,不再全部来自君晟。

    君腾膝盖一软,歪倒在地。

    君晟接过陌寒递上的手杖,用手杖勾起堂弟的下巴,“撒野是需要本事的,别以为跟着二皇子厮混就能扶摇直上。”

    用手杖精准拍了拍对方的脸,君晟肃了面容。

    “二皇子对你戏耍居多,指不定哪日坑了你,好自为之,滚。”

    轻轻一个“滚”字,对君腾不屑一顾。

    君腾连滚带爬地跑开,感到颜面尽失。

    君晟如此,父亲也如此,都对他不屑一顾,尤其是父亲,宁愿栽培乳臭未干的幼子,也不愿栽培他,着实可气,他不依附主动投来关切的二皇子,还能依附谁?

    前院内,君晟将手杖扔给陌寒,再次搂住季绾,侧腰却是一疼。

    季绾将手里那根银针刺入他的衣衫,直抵腰上的皮肤。

    君晟“嘶”一声,面上不显,搂着人儿步入垂花门。

    两人暗自较量,直到季绾抽出银针。

    君晟侧头垂眸,能够想象女子慧黠又带点清傲的模样。

    第69章 第 69 章

    小年夜, 备丰膳,歌莺舞燕,言笑晏晏。

    季绾坐在谭氏身边, 位置靠前,对面即是德妃。

    从珍馐美馔中捻起一颗蜜枣含入口中,舌尖品尝到甘甜滋味,季绾眯了眯眼, 看着贤妃姗姗来迟, 恍惚想到初冬夜宴上的喻雾媚。

    圣宠更迭,后宫素来不闻旧人哭。

    贤妃身穿一袭橘色宫装, 将叠翠流金的秋绣于裙摆,明媚贵气地出现在女宾的视野里。

    作为压轴,贤妃该最后登场的, 可放眼望去, 最末端的座位空置, 被邀之人未至。

    宾客拒绝前来,无疑有损东家颜面, 这是贤妃第一次以皇后的名义举办宫宴,哪受得了有人不把她放在眼里。

    “姚宝林未到, 是妆没上完还是缺了头面?再去请!”

    宫女匆匆离开, 返回来时支吾其词。

    不比喻雾媚明面上习惯隐忍,贤妃是个火辣性子,藏不住事儿,没顾及场合, 冷呵道:“说。”

    “回娘娘, 宝林在陛下身边呢,说待会儿过来。”

    今日小年, 帝王同样在宴请诸侯权臣,嫔妃中只有皇后和四妃有伴君的排场,乍听后,贤妃腾地站起身,在对上一双双饱含深意的视线后,敛气坐回主位。

    脸颊火辣辣的。

    其余嫔妃脸面上也不好看,姚麓从失宠受人奚落到复宠,不过短短一月有余,心智和手腕都有所提升,破茧成蝶,令人咋舌。

    德妃品尝着手边的杏仁露,没有拈酸吃醋,淡淡然如同看客。

    人往往如此,在失而复得后才会更珍惜对方,何况陛下对姚麓还带了一点儿亏欠。

    替身之事,是陛下对姚麓的亏欠。

    今夜过后,后宫再无姚宝林,会多出一个姚婕妤亦或是贵嫔。

    德妃一笑,朝对面的季绾举了举杯。

    季绾回敬,余光始终锁在压抑火气的贤妃身上,与馥宁公主不同,德妃虽脾气火爆,但不暴虐,最多呛几句身边的人,更为毒舌,但与馥宁公主相同的是,她不具备喻雾媚的隐忍和城府,喜怒形于色,难以胜任皇后之位。

    难怪会教养出个纨绔子来。

    也难怪德妃不再按兵不动,是看出贤妃不足为惧了吧。

    宫宴过半时,姚麓徐徐登场,衣裙素雅,与曾经盛宠时大不相同,脸上的雪柳令人惊艳,既像景夫人,又不像。

    贤妃酸气嘭嘭冒,皮笑肉不笑道:“妹妹怎地才来?快入座吧。”

    姚麓瞥一眼最末尾的座位,想起上次初冬宴来自贤妃的羞辱,美目流眄,打个响指。

    旋即,冯凇手持拂尘走进大殿,笑弯一双不大的眼,宣读了封嫔的圣旨。

    当“贵嫔”二字砸入在场之人的耳中时,满座哗然。

    贤妃错愕地看着堂而皇之叫宫女增设贵嫔座位的姚麓,哑然失声。

    圣旨在,她没胆子阻挠。

    姚麓心安理得坐在贵嫔的座位上。

    冯凇躬身一礼,“小奴恭喜姚贵嫔受封,也祝在座贵客春祺、夏安、秋绥、冬禧①。”

    贤妃深吸一口气,缓缓吐出。

    季绾看向姚麓,莞尔一笑。

    几乎不露痕迹的互动还是落入谭氏的眼中。

    看来,这个外表人蓄无害的儿媳,已主动卷入后宫的暗涌中,也算本事。

    能在后宫无形的厮杀中游刃有余的女子,何愁做不了掌家人。

    谭氏没有责怪的意思,反而有丝欣慰,君氏的长媳,合该有胆识和手段,也好日后担得起主母的大任。

    回去的路上,婆媳同乘一辆马车,车厢内异常安静,就在季绾以为会一路无言时,对面的妇人突然撸下腕子上的飘冰花翡翠镯子,戴在了季绾的胳膊上。

    镯子有些大,勉强能戴,与季绾腕子上的烟紫玉镯相触,发出清脆的声响。

    “这是我嫁入君家时,老太太给我的,如今,该传给你了。”

    君家传承的镯子,玲珑剔透,寓意长媳能拥有一颗七窍玲珑剔透心。

    季绾有点受宠若惊,怔怔望着对面的妇人。

    她被婆母认可了?

    比预想的容易许多。

    谭氏被她懵懂的目光逗乐,压着嘴角没有流露出情绪,没有女儿的谭氏,忽然觉得多个温软又坚韧的儿媳妇也不错。

    至于是否认可并不重要,重要的是人品秉性。

    几乎人人都喜欢的女子,人品秉性自不会差,至于二房那边的微词,更不重要了。

    谭氏虽沉闷寡淡,但不代表不会细心观察。

    “留好。”

    “多谢母亲。”

    季绾摸着剔透如水的翡翠镯子,欣赏之余,多了份责任。

    回到泓涵苑,君晟已经从帝王那边的宫宴回来,季绾走近坐在堂屋的丈夫,晃了晃手腕上的镯子。

    翡翠与和田玉的撞击声叮咚悦耳。

    君晟看不清,伸手去摸,指腹拂过翡翠镯子时微怔,“母亲那只镯子?”

    “嗯。”

    “是念念应得的。”

    季绾扬起柳眉,流露出不自知的清傲与娇憨,将镯子装进一个袖珍锦盒,小心翼翼收了起来,随后拿起药箱回到君晟面前。

    “脱了衣裳吧。”

    每日的针灸不可缺。

    君晟脱去外衫,露出上半身,任由季绾熟稔地施针。

    有些穴位刺入会有连心的疼痛,君晟却眉头不皱一下。

    季绾掐着时辰的工夫,先去沐浴了,等穿着抹胸寝裙回到堂屋时,沁水的肌肤还微微潮湿,散发着汤浴的花香。

    屋里燃着地龙,干燥闷热,季绾换了一身轻薄的寝裙,滴水的长发打绺贴在身上,打湿了半透的面料。

    荧荧跳动的灯火中,男人坐在玫瑰椅上,腹肌半隐在卡胯的中裤里,富有张力。

    一根根银针泛着银光,犹如定住了他,动弹不得。

    季绾悄然走过去,附身将他打量。

    闻到浅香,君晟察觉到女子的靠近,他静静感受,没有点破,以另类的方式感受季绾的存在。

    因着眼盲,在回来后,只让馨芝燃了一盏小灯,这会儿灯火阑珊,漆黑的视野却渐渐有了光感,捕捉到微弱的灯火跳动在眼尾余光中,慢慢的,眼前的倩影也有了轮廓。

    上了色彩。

    浅晴的寝裙包裹着冰肌,衬得女子玉貌花容。

    男人的心口怦怦狂跳起来,瞳孔紧缩。

    一瞬间,竟恢复了

    依譁

    视觉。

    季绾在打量别处,没有注意到他瞳孔的变化,低垂的抹胸边缘若隐若现一抹沟壑弧度。

    君晟收紧搭在玫瑰椅上的手,垂下眼帘掩饰着什么。

    “可好些?”季绾抬眸。

    “嗯?”

    见他答非所问,只当他因眼盲而忧虑,季绾不知该如何安慰,直起腰去忙别的事了。

    地龙燃得旺,过于闷热,窗外又寒气重,不宜推窗透气,恐会伤到正在针灸的人,季绾坐在一旁摇着团扇,身上那点香气都飘散入君晟的鼻端。

    “念念,可以拔针了。”

    以为他产生不适,季绾赶忙起身想要查看,却无意打翻角几上的茶盏,洒了一身茶汤。

    茶盏碎裂在地。

    君晟抬手去扶她,却被季绾反摁住肩头。

    “你身上有银针,坐着别动。”

    季绾背过手掸了掸衣裙上滚烫的热茶,索性脱去,放在一边,取过绢帕,擦拭染湿的皮肤,身上只剩兜衣和中裤。

    背脊一根细带,扎成蝴蝶结的形状,笔直纤细的双腿在薄缎的中衣里若隐若现。

    君晟目睹这一幕,浑身涌起难耐的燥热。

    气血翻涌,视野变得更为清澈明亮。

    眼底映出女子曼妙的背影。

    擦拭过渗透的茶汤,季绾转过身看向端坐的男人。

    屋里无旁人,男人又看不到,她没羞赧,不紧不慢去更衣,等回到堂屋,刚好到了拔针的时辰。

    拔下一根根银针,季绾又替他按揉起穴位,如兰鼻息擦过男人的面庞。

    君晟再抑制不住,抬起一只手扣住她的背,将人压向自己。

    “唉?唔”

    唇被堵住的一刹,季绾缩起肩胛,反应过来后,使劲儿将人推开。

    唇上留有一抹温热。

    “做什么?”

    俏丽的脸蛋呈现出肃色,却又白里透红。

    君晟起身,将懵着的女子拥入怀中桎梏住,附身再次堵住她的唇。

    “唔!”

    季绾不防,也没想到他会再胡来,双臂曲起抵在他胸前,耳根红透欲滴。

    不懂他为何忽然如此。

    君晟吻着她,颊肌紧绷,流畅的下颌呈现出锋利的弧度,用力撬开她的牙关,探入檀口。

    克制的人变得失控。

    季绾不停后退,身体触到堂屋的茶水桌,退无可退,她被迫仰头,承受君晟从未有过的热忱。

    慢慢的,激烈的吻转为温柔,像是在安抚她的紧张和怒气。

    君晟也从失控中清醒,半睁开眼观察她的反应。

    距离太近,视线模糊。

    “念念。”

    桎梏不再,季绾一把将人推开,用手背蹭了一下微疼的唇,杏眼水漉漉的,却又在意识到什么后,不经思量地上前,“你能看见了?”

    旋即拉开距离。

    她的矛盾尽数落入君晟的眸中。

    “我能看见了,多亏了念念。”

    “你就是这么报答我的?”

    “念念偷偷打量我,我以为”

    “你住口。”

    季绾一口闷气憋在胸口,绕开他走进西卧,“唰”的一声合上门。

    留君晟一人在原地。

    修长的手抵在额上,君晟屏息静气,缓释着燥意,对她终究是失控了。

    他走到西卧门前,“是我冒失了。”

    里面无人应答。

    男人默默走开。

    不知过了多久,等门外没了君晟的身影,滑坐在地的季绾双臂环膝,又一次陷入纠结。

    生平的纠结都来自君晟。

    得知他恢复的一刹,她是欣喜若狂的。

    明明在与之置气,可心不听支配,倾向于他。

    第70章 第 70 章

    翌日一大早, 季绾拉开隔扇准备去请安,见君晟一身绯红官袍站在堂屋,像是在刻意等她。

    长身玉立的男子恢复视觉后, 目光如炬,却在面对她时,陡然变得温柔,大步走过来, 去牵她的手。

    季绾避开, 默不作声地绕过。

    两人一前一后走在去往惠兰苑的路上,檐下纱灯盏盏, 映亮梅枝。

    落雪梅花冰晶璀璨。

    徐老夫人打着哈欠摆摆手,“祖母这里没有那么多规矩,日后无需早起请安。”

    季绾点了点头。

    在两个年轻人转身之际, 徐老夫人恢复矍铄的劲头, 没有半分困倦, 这个年纪容易起早,怎会哈欠连连呢。

    还不是心疼孙儿、孙媳, 想让他们多睡一会儿。

    不过

    忽然察觉到什么,徐老夫人拔高嗓子, “安钰!”

    君晟闻声回头, 眉眼舒展清润。

    徐老夫人起身凝睇他的双眼,抬手晃了晃,绽然一笑,“好了?”

    “嗯, 绾儿治好的。”

    “好, 好,好了就成。”徐老夫人激动之余, 不忘功臣,握住季绾的手使劲儿搓了搓,让贴身侍女取来厚厚的手捂,“别冻着我家绾儿。”

    季绾睨一眼君晟。

    当君晟恢复视觉的消息在府上传开,仆人们对季绾的态度增了十二分的恭敬。

    君太师笑着称长媳是福星。

    “快,把消息送去侍郎府。”

    谭氏拦住仆人,问向自己的丈夫,“作何急着告知那边?”

    “儿媳功不可没,需让二房知晓,堵住弟媳和四郎的嘴。”

    谭氏思量片刻,放人去送消息。

    这事儿不只在二房传开,在朝中也很快传开,同僚们纷纷向君晟道喜,至于是否真心,隔着肚皮难以窥探。

    君晟被帝王传召的路上,与走出御书房的二皇子迎面遇上。

    当着外人的面,为了显示自己宽宏大量,慕戚拱手笑道:“恭喜君大人恢复如初,我今夜恰好约了君腾在望月楼小聚,不知君大人可否赏脸?”

    君晟含笑婉拒,越过他走进御书房。

    二皇子转了转食指的戒指,品出了轻蔑的意味儿,不由喃喃:“看不起谁呢?”

    刚刚来到御书房的姚麓凑巧听到了两人的对话,本打算离远些回避,却被二皇子叫住。

    慕戚背手走到她面前,站定在一步之外,任谁在明面上都瞧不出猫腻,“喜欢偷听别人讲话?”

    “殿下过分张扬,不就是说给外人听的,以显示自个儿的大度。”

    众所周知,二皇子和君晟结下过不小的梁子。

    慕戚擒笑,“那姚贵嫔说说,君晟在轻蔑谁?”

    姚麓掩口,小声道:“君大人轻蔑的是臭味相投的一群人。”

    即便经历大起大落,外表发生了变化,面前的女子仍有一股目中无人的傲气,慕戚冷睇一眼,迈开步子离开。

    可心里像被羽毛挠了一下。

    越难征服的,越能吸引他。

    御书房内,承昌帝慰问过君晟的康复情况,“爱卿痊可,朕也放心了,再者,季娘子的医术着实被低估了。”

    “谢陛下。”

    见君晟反应冷淡,承昌帝意识到不该将臣妻挂在嘴边,遂一笑了之,提起另一桩事。

    有关聋、哑、盲症者参加科举的决定。

    “朕想,朝廷总有些职务可供这些学子任职。”

    君晟早就向礼部提出过这个建议,很可惜被否决了。

    如今由二皇子再次提起,还罗列了很多相关的建议。

    君晟不觉得这些建议是由一个纨绔提出的,慕戚的背后,必有高人指点。

    君晟心中有了猜测,倒也没有在御前提起,想必陛下也清楚。

    不过,二皇子能提出,并被陛下接受,对聋、哑、盲症的学子而

    弋

    言是件大喜事。

    二皇子为这些学子请命,赢得赞誉,当晚在望月楼设宴玩乐时,被人争相恭维。

    他倚在榻上摆了摆手,支起一条腿,“事成后,合该深藏功与名,不提也罢。”

    “殿下大义。”

    第一个拱手恭维的人是君腾,脸都快笑烂了。

    想起今早君晟的蔑笑,慕戚嘬了嘬腮,递给君腾一杯酒。

    君腾仰头饮尽,说了句吉祥话,人前乖张的小纨绔,在大纨绔面前显得格外乖巧。

    “祝殿下事事顺意,岁岁今夜。”

    “在本宫去往河东那些日子里,听闻沈栩在御前多次大放异彩?”

    君腾撇嘴,“冒牌货罢了。”

    “冒牌货能考取解元,前途无量啊。”慕戚又递上一杯酒,“可知他现在何处?”

    “听说他无颜见沈家人,躲起来备考呢。怎么,殿下想招他入麾下?”

    二皇子不置可否,君晟的死对头就是他的同盟。

    另一好友立即劝道:“沈栩当初在天子麾下,与东宫幕僚无异,却出卖太子,二殿下三思呐。”

    君腾赶忙附和,“对对对!那厮不可信。”

    慕戚觉得不无道理,又递上一杯酒,却只是“赏”给了君腾。

    君腾有点懵,怎么只劝他饮酒?

    骑虎难下,他接过酒,一口饮尽,被酒水辣得“斯哈”一声。

    想到君晟对君腾的蔑视,以及姚麓那句“臭味相投”,慕戚心生厌恶,纵使自小与君腾相识,也难掩反感,加之君氏势必不会扶持一个废物点心,于自己没什么价值。

    想到此,慕戚继续给君腾灌酒,将在君晟那里累积的火气,撒到了君腾的身上。

    谁让他们都姓君。

    酒过三巡,其余人有说有笑,只有君腾醉得快要不省人事,抱着酒坛趴在桌上嘀嘀咕咕。

    二皇子走上前,弯腰靠近他的嘴。

    “胃疼,好疼啊。”

    “来啊,送四公子回府。”

    君腾被架起时,脸色通红,伴有头痛、恶心,露出痛苦之色,“胃疼,胃好疼”

    颠簸的马车上,君腾不停呕吐,捂着胃趴在窗边透风。

    望月楼距离太师府更近些,他难以承受马车的颠簸,令车夫改道去往太师府。

    当徐老夫人匆匆走出府门时,正见君腾蹲在府前呕吐。

    “这个不孝子!”

    徐老夫人恨铁不成钢,让人扶他进门,“传侍医。”

    想了想,又道:“请绾儿过来。”

    季绾被请入蕙兰苑的西厢房,见君腾捂着胃在床上打滚。

    徐老夫人坐在床畔,“绾儿快来。”

    换作二房来求,季绾或许会让他们另请高就,可这人是老夫人,于情于理不能拒绝。

    季绾上前,看君腾脸色胀红,结膜充血,异常兴奋,知是饮酒过度,以致酒毒作祟。

    她忍着厌恶,抚上男子的脉。

    君腾喝得烂醉,却一眼认出床边站着的女子是何人,立即挥开手,“不用你们假惺惺!”

    这个“们”应是包括君晟。

    季绾没理,强行把脉,被再次挥开。

    徐老夫人震怒,“敢再犯浑?!”

    君腾不管不顾耍起泼皮无赖的做派,纵使徐老夫人也呵斥不住,气得老夫人头晕目眩。

    上了年纪的人,不宜生怒。

    季绾请老夫人先行离开,将房门半掩,在君腾再次要耍泼时,提起桌上的壶泼了出去。

    泼在了对方的脸上。

    “清醒点,这里不是侍郎府,没人纵着你。”

    君腾傻愣住,万万没想到这女子以泼皮的手段治他。

    “季绾,你噗”

    张嘴之际,他无意吞了一口泼来的壶水,呛得直咳。

    头重脚轻,他失去还手的力气,即便有力气,季绾身边站着两个女护卫,可不是他这种花拳绣腿的功夫能对付的。

    季绾如实道:“酒毒可轻可重,严重或许会丧命,治不治全在你。”

    “少吓唬人,老子千杯不倒!”

    幼稚的牛皮实在不该是一个高门子弟该讲出的,难怪不受人待见,季绾放下壶,拉出长椅坐下,闲凉之态愈发像君晟,“你可以不信,命是你的,于我而言一文不值,丢了的话,还能让我耳根子清净些。”

    这般歹毒的话,气得君腾几近发抖,奈何胃疼难耐,额头溢出冷汗,再难支撑身体。

    二皇子坑他不浅!

    “我就不治,让人送我回府。”

    “恬霜,去安排吧,四公子若是在路上暴毙,一定要提醒二婶,是他自个儿作践的。”

    蔡恬霜应声走出厢房,风风火火地张罗起来。

    君腾有气无力地倒在床上,悻悻恹恹,突然呕出一口,掺杂血水,吓得愕眙,“我怎么吐血了?”

    “说了酒毒可轻可重。”

    君腾再难维持淡定,气急败坏地嚷道:“为我医治!”

    “求谁呢?”

    “你!”

    季绾纹丝未动,淡漠如同在睥睨一个腌臜东西,毫不在意。

    门外适时响起蔡恬霜的声响:“大奶奶,车备好了。”

    季绾示意馨芝扶他离开。

    君腾担心自己路上有事,弱了气焰,“救我。”

    “求谁呢?”

    君腾忿忿羞耻,磨着后牙槽道:“大嫂救我。”

    “不是小爷了?”

    “小弟失言,请大嫂见谅。”

    “四公子记性不好,劳烦再说一遍。”

    君腾抿唇,难敌身体的不适,“小弟失言,请大嫂见谅。”

    季绾这才起身走向床边,在他又恼又羞的目光下,淡淡眨眼,直到青年敛起最后一丝暴躁,才挽袖搭上他的脉。

    徐老夫人和随后赶到的褚氏站在外面,目睹了厢房里发生的一切。

    褚氏咋舌,还是第一次见到有人能治得了这个混小子。

    只是治服儿子的人

    徐老夫人睇了二儿媳一眼,冷声提醒道:“命比脸面重要得多,待会儿记得好好答谢绾儿。”

    褚氏脸色青红交织,却又无可辩驳。

    深夜,君晟回府听说此事,派人出去打探方知是二皇子为了泄愤,强行给堂弟灌酒。

    心湖没有泛起一丝波澜,君腾甘愿做丑儿,谁拦得住?

    回到泓涵苑正房,见西卧燃着灯,君晟走过去,以指骨叩了叩门扇,“念念。”

    屋里人影晃动,却无应答。

    君晟等了会儿,转身安静离开,却听身后传来拉动门扇的声响。他回眸,见季绾冷着脸半隐在门缝里。

    昨夜失控的场面同时浮现在两人的脑海里。

    炙热缠绵。

    君晟笑道:“没什么,提醒你夜里别蹬被子。”

    “我又不是小孩子。”

    “好。”

    话落,陷入一阵沉默。

    季绾等了会儿,见他没有下文,合上隔扇背过身,等门外的脚步声远去,才又稍稍拉开门缝张望。

    东卧门扇大敞。

    没有意识到自己某种情绪得到了满足,她抿抿唇,脚步轻快地回到床上。

    **

    窗外风雪簌簌,一袭青衫的沈栩摊开手掌,感受雪花融在掌心的冰沁。

    幽幽月色阑珊,一座茅屋在风雪淡月中投下剪影,笼罩着屋前的人。

    凌云给柴爿遮上厚布,以免木材潮湿难以点燃。

    “外面冷,公子当心着凉,回屋吧。”

    “你也安置吧。”

    “好嘞。”

    看着凌云冻红的手,沈栩自知不该伤春悲秋太过矫情,他要专心备考,至少不能辜负凌云的盼望。

    凌云还等着跟他吃香喝辣。

    回到简陋的小室,沈栩继续翻看书本,直至子夜仍未眠。

    谭氏派过几位名师前来,都被他婉拒了,即便知晓谭氏是为了替亲生儿子还债而补偿他的。

    可他不想再与太师府有任何瓜葛,更不愿欠下人情。