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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第 31 章   31

    裴惊策看也没看他:“我回头让大夫帮你看看眼疾。”

    薛衡不信:“你没生气?”

    裴惊策懒懒地反问:“我生什么气?”

    薛衡心想你问我我问鬼呢。但他有分寸,这话平时可以说出来损损,如今裴小少爷心情不好,还是先免了。

    他有意压低声音,不让邻座左右听见:“那你突然刁难穆承做什么?”

    裴惊策道:“懒得听他说话。”

    他对那些看不顺眼的人的攀谈一向很不耐烦。

    “!!!???”

    越明珠差点怀疑自己听错或是记错了,睁大眼:“这不应该是两年后的事情吗!?”

    白雾:“对啊!”

    极阴时濒死后,裴晏迟彻底被困入河底妖魔阵法,意识混沌地同那些生生不息的大妖大魔们纠缠两年。

    最后,奇迹般地撑着最后一口气,碎骨重生,反噬妖魔,彻底堕化。

    这也是为什么他再次横空出世时,就完完全全性情大变,无情嗜血,能力也近乎飞升,直接屠了云上宗上万余弟子。

    可为什么这时间线会一下子提前了这么多?

    幻境打破,护城河奔涌的浪水泼了少女满身。

    刺骨的冷意将她迅速拉回现实,视线方一明晰,便看见不远处那不断扩大下陷的漩涡。

    那是阵法的阵眼。

    而身边,已经没有了裴晏迟的影子。

    他百分之百在那里面。

    ——追!

    ……

    万丈深渊,千尺高崖。

    越明珠一跌进来,甚至没看清四周景象,手腕便被一道黑气打中,匕首哐当掉在地上,

    紧接着,那阴魂不散的黑气一刹那凝固成剑锋形状,直直朝她眉心袭来。

    越明珠眼前一黑,整个人重重摔在礁屿上。

    她很难形容那一刻天崩地裂般的感受,仿佛元神被震得支离破碎,三魂六魄都在瞬间击散殆尽。

    明明没有受任何外伤,整个人都在生死边缘走了一遭。

    随着心头一阵暖流涌起,越明珠的意识才渐渐回笼。

    这是这一夜里,她头一回油然而生一种名为后怕的情绪。

    但她很快便从心悸中收回了思绪,抬头,望向阵法里的别有洞天——

    崖壁石侧被层层叠叠的鲜血染得乌红,那些长得狰狞可怖却无实形的妖魔攀附在壁上,冲崖底的血池嘶吼尖叫。

    血池中央,是她所在的巨大礁屿。它们贪婪渴求,却像是畏惧着什么,止步不前。

    源源不断地有胆大的妖魔向她俯冲而来。但一旦略进入礁屿十丈内,便一刹那在痛苦得惊心的尖叫声中灰飞烟灭。

    而这一切,都是因为那离她三步之遥处,昏死过去的少年。

    之前不断撕扯干扰他的黑气,此刻围绕他左右,竟成了有灵识的护卫。

    仿佛少年成了这片阵法的主人。

    越明珠满心都是那尚且没有到手的两滴心头血,不甘心足以让她有勇气再铤而走险,一鼓作气再捅裴晏迟一回。

    反正短匕丢了,她乾坤袋里有的是能用的灵器。

    然而理智明明白白地告诉她——

    如果她再动手,一定会死得很难看。

    甚至等不到裴晏迟醒来亲自动手,就会在这团黑气的攻击下死无葬身之地。

    更要命的是,算一算时辰,她狼吞虎咽的那些药似乎快要失了效用,马上就是铺天盖地的反噬。

    丹田已经开始冷热交替,接踵而至的,是子蛊被引动,腹部坠感不断加重。

    母蛊不死,反而得了滋养,那子蛊自然壮大。

    之前稀释到百十分之一,都足以让越明珠喘不过气,真不知道彻底毒发时又会如何。

    越明珠深吸一口气,不得不接受自己这次任务只完成了三分之一,需要再等下一回裴晏迟陷入困境才有机会的事实。

    她一步一步走近裴晏迟,谨慎地试探着那方才险些要了自己命的黑气。

    那团黑气仿佛真的跟活了一样,原本凛冽如剑,察觉到她没有杀意,当即便溢散开。

    裴晏迟白皙如玉的面庞引入眼帘。

    他伤得那么重,然而现在面庞上没有一丝没有伤痕,也没有半点血迹。

    只有那被剑风划得稀烂的衣袍提醒着越明珠,方才那场恶战不是幻觉。

    越明珠闭上眸子,很快又睁开,体内的子蛊不断驱使她靠近裴晏迟,然后……

    她跪坐,手撑在少年精瘦却隐有肌肉的腰边,偏头,用力咬在裴晏迟颈上。

    这人看着跟玉一样易碎,也跟玉一样坚硬。

    饶是越明珠再用力,也只能在他颈上留下几道浅浅的牙印。

    而且,越明珠已经快用不上力了。

    她额间冷汗直冒,手指都在微微发抖。

    白雾:“这样,小越明珠你亲上去,然后咬他的嘴唇,再然后呢——”

    “闭嘴。”

    拜托,唇破皮了能有几滴血?

    而且这跟接吻有什么区别。就是活生生痛晕过去,越明珠也绝对不会做这种事的。

    白雾:“可你现在也不能从乾坤袋里拿东西……”

    担忧劝说声未起,只见越明珠徒手从地上抠走一块尖石,用锋利面直接在裴晏迟颈上割了一刀。

    见到那一道小口,越明珠直接咬了上去。

    干脆利落。

    入口的血没有任何味道,像山泉水一样,甚至可以用清冽形容。

    那股方才救她一命的暖流又一次出现,聚在心口,一阵一阵的发烫。

    越明珠脑子也跟着一阵一阵的恍惚。

    不是疼痛,也并非愉悦。

    只是单纯地……好像有什么东西融进她体内,又有别的在她丹田里蒸发。

    少年略一清醒,便感觉颈间有一道极为柔软的触感。

    伴随着淡淡涌来的香味。

    极为陌生,又似乎在梦里或者什么地方出现过。

    他下意识低头,凑近了一点,薄唇意外碰到了少女的眼睑。

    睫毛扫过他脸边,带着一点轻轻的、几不可感的痒意。

    ——啪!

    少女甩了他一巴掌,一下子弹到三尺外。

    那些妖魔的嘶吼,都瞬间被她不可置信的反问声盖了过去:“你有病啊,在发什么疯!??”

    熟悉的声音,彻底拉回了裴晏迟的神智。

    紧接着,就看清那张只消见过一眼,就绝对不会再忘的姝丽脸庞。

    越明珠额间鬓角还有干涸的血,虽是狼藉,却显得更加秾艳,同那把短匕一样刺人。

    裴晏迟脸色一瞬间浓黑如墨,一个翻滚,起身点地将越明珠扼在那巨石之前,一只手直接攥住她芦苇般的细颈。

    越明珠是真的被吓得不轻,她甚至能从大魔头的瞳孔里看清自己睁得大大的双眼。

    倒不是因为裴晏迟这毫不掩饰的杀意。

    而是刚刚那碰到她眼睛的……

    什么鬼啊!!

    简直比这阵法里的邪祟妖魔加起来还要吓人。

    被这动作一牵扯,裴晏迟似乎才察觉到颈间那一道伤口,看着她唇边的血,想必很快就能想清楚来龙去脉。

    大魔头的力道明显松了一下,但很快又虚虚收紧,似乎下一刻就要将她碎尸万段。

    他没有提刚才那一段插曲,仿佛刻意略过,而是嗤笑一声,低下头,凑近大小姐的脸,一字一字地从喉间蹦出,带着嗜血般的冷淡戾色:“没杀了我,还落到我手里,真可惜。”

    “……怎么,你打算杀了我吗?我帮你突破了,咳,按理说,你还应该感谢我才对……”

    越明珠手指紧紧扣着他的虎口,指甲深陷进去,刺出血来。虽不可能借此逼大魔头放手,却带了十足的挑衅意味。

    嘴里说的话,更是好像不怕裴晏迟一气之下真把她掐死了似的:

    “……说不定,正是我这个人蛊,误打误撞,帮了你这个大忙。你有本事就把我掐死在这里,然后自己一个人去找原因……”

    她当然是怕的。

    那捅进裴晏迟的一刀,越明珠是百分之百下了死手。

    这么大的仇,裴晏迟劫后余生的第一件事情,绝对是加倍报复回来,绝对不可能有半分手下留情。

    她及时且刻意提到他的异样,就是赌裴晏迟会因此困惑,饶是再想让她进阴曹地府,也要先按捺住杀意,查明原因。

    毕竟刚才发生的一切,暂时还没有谁说得清楚是为什么。

    依照大魔头的性子,他决不允许自己身上有自己都未知的东西。

    果不其然,裴晏迟一怔,下意识运转起体内灵力。

    他能感觉到什么,越明珠但不知道。

    但越明珠能感觉到,少年一动,身体里便源源不断涌出与涌入灵气,经络再也不会像之前废损那样阻塞,出现紫色纹路。

    看样子……恢复得非常好。

    说不定直接就痊愈了。

    裴晏迟脸上却不见半点惊喜之色,短暂愕然后,眉眼一沉,落在她的脸上:“你动了什么手脚?”

    “……不知道,”越明珠微微扬起下巴,“自己查。”

    若说方才还是在赌,现在,容大小姐就是笃定了,裴晏迟不会动手。

    裴晏迟拧眉,眼神似刃,似乎想从她脸上看透些什么。

    可他这次是真错怪了越明珠,越明珠一点都不清楚,被这么看着,丝毫不心虚。

    僵持半晌之后,少年不再继续这个话题,冷冰冰吐字:“解药拿来。”

    他一度松开了手,越明珠急促地呼吸着,猛烈咳嗽,半天才缓过来。

    ……哦,她还从宗主那里要来了一张非常狠的符。

    就算裴晏迟恢复,也没办法抵御净化其毒素。

    相反,趁他灵力衰弱时,用符咒将毒素灌入经络丹田,无论他后面恢复多少,一运转灵力,仍然会引动。

    随着灵力增涨、运转,毒素也跟着被温养滋生,流遍五脏六腑。

    从今往后,每一次运转灵力,都是一次凌迟一般的酷刑。

    这辈子只能跟那什么宗主要一回东西,越明珠一要,当然就狮子大开口要个最狠的。

    “我当时就说过了,一月一颗,可以暂时制住。”

    容大小姐冷哼一声:“总不能我被子蛊痛得死去活来的时候,你想独善其身吧?”

    她又不是蠢的,自己的把柄在裴晏迟手上,肯定也要捏稳裴晏迟的把柄,才不会彻彻底底落于下乘。

    裴晏迟:“喝我的血,再中一次毒,你打算活多久?”

    不用想也知道,毒素都溜进脏腑里了,他的血里肯定也会有残余。

    越明珠喝了,一次两次或许不会如何,经年累月,难保不出问题。

    虽说这毒素是针对修士的,但天天与裴晏迟那邪门的灵力一起运转,难保不会变异恶化出什么新的玩意。

    那可就没有任何解药了。

    越明珠连子蛊尚未完全毒发的绞痛都已经承受不住。再叠一重毒,怕不是嫌命长。

    就是她不怕死,活着承受那样无解的剧痛,也是一种折磨。

    恐吓完之后,裴晏迟才道:“断肠能炼出一劳永逸的解药,你的手里,肯定也有一颗。”

    越明珠抬眸,泄露出眼底惊讶。

    她惊讶的,当然是这人的见多识广,竟然认得那毒名断肠。

    而且他猜得不错,她确实一并把解药也要过来了。

    视线交错,如长剑交锋。

    半晌后,越明珠长舒一口气,似是退让:“你退后一点。”

    待裴晏迟后退两步,越明珠手一翻,指尖便捏住了一片白色的茎叶。

    她扬眸:“用断肠毒养出的千年霜叶,可解断肠之苦,你说的就是这个吧?”

    话音落下,不等裴晏迟回答——

    揉烂,碾碎。

    如同他曾经对待她给的丹药一样。

    这一出始料未及,裴晏迟召出剑,直接抵在她颈边,只要稍一用力,便能划破少女那柔嫩脆弱的肌肤。

    他咬字极重:“容、扶、窈——”

    然而容大小姐好像真的天不怕地不怕似的,对着这样一副阴沉得能滴出墨淌出血的脸,竟然还有心情笑出来。

    语调也柔柔的,乍一听,不像是威胁寻衅,像是情人间的低语:

    “哎呀,反正要死,也是我这个没有任何自愈能力的凡人先死……我都不担心,你担心什么?”

    随后,笑容收敛,语调骤地冷漠刻薄:“——你就这么痛一辈子,将把柄留在别人手里一辈子好了。”

    解药没了,木已成舟,裴晏迟也并非执着于无法更改之事的人。

    他很快便冷静下来,脸上一下子没了别的表情,连语调都变得平稳,唯有那尚未收起的剑,隐约透露出主人的狠戾。

    “看来,很荣幸,我对大小姐还有利用价值。”

    乍一听,越明珠立即觉得这句话有些熟悉,似乎前几日才听过。可不等她再想,便听见裴晏迟开门见山地道:“什么条件?”

    嗯。

    很好。

    真上道。

    容大小姐早已经将措辞想过改过十遍,张口便道:“每月一颗解药,帮你查清你失去的记忆和今日之事,躲避仇家,换你的血,还有——”

    “你继续做我的侍卫。”

    在听到最后半句时,少年忍不住一嗤,“不是奴隶?”

    “随便你,”越明珠一点都没有整日折磨虐|待还欺骗他的羞愧之色,“总之你要继续跟着我。”

    虽然越明珠的命还在他手上,但总的来说,至少现在、暂时,她的筹码更重一些。

    裴晏迟只沉默了片刻,又道:“我还要云上宗的令牌。”

    不同于刻着越明珠名字的玉佩,那令牌是宗门弟子人手一个,除了可辨别是否是云上宗修士以外,没有更细的身份信息。

    是以,尽管猜到裴晏迟要拿天下第一宗的名义为跳板做点什么,越明珠仍应了下来:“好。”

    直至谈妥,那把剑仍贴在她颈边,冰凉透骨,似毒蛇的信子。

    “我知道你正想着,事成之后怎么报复回来。”

    越明珠直接用手推开了他那把剑,偏头,柔软的呼吸声喷洒在他侧脸上,声音极轻。

    “真巧,我也一样。”

    这是他们彼此之间都心知肚明的事。

    要不是彼此都有把柄,半个时辰前还想着要把对方弄死的两个人,怎么可能在这心平气和地,假装什么都没发生过。

    然而听她这么径自挑破,裴晏迟也并未被激怒。

    少年垂眸,手指拭干净剑锋上不太明显的指痕,再将其收入元神后,才抬眼与她对视。

    漆黑双眸敛起所有情绪,语调也无波无澜,唯独尾音落下时,似浸着这无边深渊的冷意。

    “——那就拭目以待。”

    裴晏迟道:“你说。”

    越明珠将裴惊策刁难穆承的场面笼统地概括了一番。

    她复述完,想起那日席上众人尴尬得鸦雀无声的场面,没忍住道:“你弟弟真的好没有礼貌。”

    裴晏迟颔首,对别人说自己亲弟弟坏话接受良好:“他一向如此。”

    越明珠听出几分不对味:“一向?私下对你也是这样吗?”

    其实只有心情相当不佳的时候会这般不客气。

    但裴晏迟眼也不眨地应下:“嗯。”

    第 32 章   32

    丫鬟收拾好残局,低头退下,还不忘识趣地掩上书房大门。

    越明珠用帕子轻轻拭掉唇边水渍,转头,看向裴晏迟。

    四目相对。

    裴晏迟八风不动,一脸平静地回望着她。

    从头到尾,除了方才唤丫鬟进来以外,他一句话都没有说。

    如今也未曾开口,就这样看着越明珠,盯得越明珠心中都有几分忐忑了。

    开口解释时只有一种答案,但是不开口时,在一片安静之中,越明珠想象出来无数种可能。

    晋州,州牧府一间客房内一个身材高大的华服男子此时正在紧张的踱步。

    不一会儿一个身着黑衣的男子潜入房中,他身形诡异,让守在附近的府兵都没有察觉到他的到来。

    黑衣男子半跪着向华衣男子禀告自己得到的消息:

    “张副官,晋州牧说在秋狄场里抓到的刺客不忍拷打已经服毒自尽了,临死之前只说了当时还有其他刺客受伤逃跑。现在晋州牧要派人搜山,说是遇到了宁可不留活口也不能让刺客逃了。”

    “哼!”张副官重重地拍了一下桌子,怒道,“他当了这么久的晋州牧是吃白饭的吗!在牢里待了一个月的刺客还能服毒自尽,他怎么不说是天上掉下个石头砸死的!”

    “还派人搜山找刺客,我看他是想找到太子再来个死无对证才是真。”

    太子此次秋狄遇刺下落不明,幕后黑手十有七八就是这个晋州牧,只是他们没有确凿的证据加上此时正在晋州的地盘上,敌强我弱,才会显得如此弱势。

    张副官大手一挥:“他们搜,咱们也要搜,让在晋州的据点盯紧了,殿下只要一有机会一定会联系我们,务必要在他们之前找到殿下。”

    言罢他写下一封信装在信封里交给黑衣男子道:“拿着我的亲笔信,去禹州找小赵侯爷,事出紧急,让他务必带兵器前来。”

    禹州是晋州的邻城,此时他们能借用到的兵力也只有与太子交好的小赵侯爷这一支了。

    “是!”黑衣男子接过信封收好,眨眼间便从屋里不见了,消失在了夜色之中。

    张副官终于坐下叹了一口气,只希望太子此时还活着,不然他们这一行人此次一个也跑不出这晋州。

    ——————

    越明珠每日在外采一天的药才会回家,可她今日待到中午便回去了。

    平日里她独自生活,中午在外面随便吃点干粮就可以对付过去了,回家一来一回还要重新生火不够麻烦的。

    但是如今家里躺了个断腿的病人,而且好像还是个平日里不缺人伺候的主,越明珠少不得要分些精力去照顾他。

    采药是越明珠的的主要经济来源,最近为了照顾那个断了腿的病人她的采药效率大打折扣,但好在对方给的酬劳丰厚,甚至比她每日上山采药赚的还要多

    更何况对方还承诺等自己伤好了之后会给她一笔丰厚的报酬。是以越明珠也乐得照顾她

    越明珠回到家时裴晏迟正躺在有些破旧的砖床上借着日光看医书,越明珠养的小土狗飞飞正卧在床边睡觉。

    稀疏的阳光打在男子的脸上,让他本来冷峻的脸显得有了些生气,配上他半倚在床头的身姿让人忍不住多看几眼。

    听到越明珠回来的声音,男子并未将目光从医书上移开分毫,反倒是躺在床脚的小黄狗热情的向越明珠跑来。

    “我回来了。”越明珠将药篓子放下摸了摸飞飞的头,先是朝桌子上摆着的姥姥的排位拜了一拜。

    拜完后她抬头望向床上的男子,“你今天想吃什么?”

    本来越明珠的家里只有些稻米咸菜,但是男子吃不惯这些,便从随身的腰扣上砸了些金子下来让越明珠去换些银两。

    不过越明珠鲜少可以托人买东西,所以也只是将金子换成了一些银两和咸肉鸡蛋,还有一些平日里没吃过的调味料。

    越明珠的厨艺是自己琢磨出来的,手艺平平,裴晏迟连目光都没有从医书上移开,只道:“随你。”

    “哦,好。”越明珠习惯了裴晏迟的冷淡,得到了和前几天一样的答案便开始去厨房做饭了。

    越明珠遇见裴晏迟的那天,下了一天的雨刚停。

    忙活了一天后的越明珠准备看看自己布下的陷阱里有没有抓到些兔子野鸡之类的小动物改善一下伙食,却在路上闻到一阵浓厚的血腥味。

    陷阱把小动物弄伤也会出血,但经验熟练的越明珠意识到这么浓重的血腥味肯定不是兔子、野鸡这种小动物身上发出的。

    好奇心引着越明珠顺着味道去寻找血腥味的源头,她把采药竹筐放下循着血腥味悄悄走去。

    “啊啊——”越明珠发出一声惨叫,惊动了树上休息的鸟群,一时间林间鸟兽飞散。

    一个全身是血的人躺在一片杂草中一动不动,显而易见,他便是血腥味的来源。

    是死人!这里怎么会有死人!越明珠早已吓得双腿发软跌倒在地,身体本能的四肢并用向后退去,甚是狼狈。

    林子里别说死人,平日里连活人都不会来。越明珠本以为血腥味是受伤的困兽发出的,还以为今日能捡个大便宜,却没想到会遇上这种事情。

    她的大脑一片空白,心里满是恐惧,现在只想赶紧离开这个是非之地。

    然而,一个闪闪发光的东西吸引了越明珠的目光,让她还没来得及起来的身体停下了。

    那是已经死去的男子身上的腰扣,金镶玉的材质让它即使染上了鲜血也依旧吸引少女的目光。

    越明珠自小就喜欢闪闪发光的东西。一是因为好看,二是因为值钱。

    即使是她也能看出男子身上的腰扣一定价值不菲——她还从没见过那么闪的东西。

    她本以为村长家夫人的头花便是世界上最漂亮的东西了,而那头花在这腰扣面前暗淡的如尘埃一般。

    这东西一定很值钱!若是能寻个法子把它当了……

    越明珠不禁将身子往前挪了挪,伸出手,可伸到一半便又停了下来。

    不行,这可是死人的东西,死人的东西拿了会不会不吉利,而且要从尸体上拿东西……越明珠犹豫了。

    不过这种犹豫没有持续太久,显然钱财对越明珠的吸引力此时已经战胜了恐惧。

    只要拿到这个腰扣,自己便能离开这个村子了。

    死人的东西,留在这里也无用。

    “这位公子你可千万别来找我,我只是拿你一个东西,你可不是我害死的。”越明珠小声的说出这些话安慰自己,手颤颤巍巍的伸向男子腰间,“放心,我不会让你曝尸荒野的,我一定给你挖个大坑埋起来。”

    越明珠的手终于碰到了金镶玉的腰扣,金玉的冰凉和血液的黏稠两种触感同时冲击着她,让她忍不住颤抖了一下。

    “呼,冷静冷静。”越明珠深吸一口气稳稳心神抓紧腰扣准备一把将其拽下。

    然而她没能成功。

    一个血淋淋的手抓住了越明珠握着腰扣的手,而手的主人正是那具“尸体”。

    “救我……”尸体说话了。

    越明珠打了一个冷劲。

    “啊!鬼啊!”

    ——————

    裴晏迟是燕国的太子,母亲是当朝皇后,外祖往上四世三公,身份显赫非凡。

    按理来说这世上应该没有比裴晏迟人生更顺遂的了。

    可他现在躺在一个不知道在哪的深山老林中,浑身是血动弹不得,起初他还挣扎着喊了几声,可没喊几声不但没人回应他还两眼发黑晕了过去。

    等他再次有意识时,是发现一个人,一个少女,在拽他的腰带。

    裴晏迟从小被礼官跟着灌输皇家的礼仪,即使在这种性命攸关的时候,遇到这种事情他的第一反应不是得救了,而是居然有个女子不顾礼义廉耻的扯他的腰带。

    若是平时,裴晏迟此时早已将如此无礼之人踢开,然而此刻他失血过多身体虚弱,所以他还没说出第一句话时已经反应过来现在最重要的是要让眼前之人将自己救走。

    他此时也顾不得什么礼义廉耻了,拼尽全身的力气抓住把手放在他腰带之上的少女,用仅存的力气发出微弱的声音:“救我……”

    下一刻,少女的惨叫遍传遍了整个山林。

    “啊!鬼啊!”尸体说话了,越明珠吓得赶紧抽开手,“我错了我错了,我不应该见钱眼开,别害我呜呜。”

    然而对于眼前唯一一个救命稻草,裴晏迟当然不会放开越明珠的手,于是他用力抓住越明珠,却引来越明珠一顿乱打。

    越明珠虽然身体瘦弱,但是多年上山采药捡柴干的都是力气活,加上她此时害怕,力气比平时更大了,她一巴掌打下去裴晏迟有些撑不住了。

    这村妇居然敢打我,裴晏迟感觉嘴里的血腥味渐浓。不行!自己不能死在这种地方。

    “你,咳咳——你冷静点!我还活着,不是死人。”裴晏迟虽然身体虚弱但是大脑在飞速转动,他敏锐的捕捉到少女刚才说的话中的信息。

    这个女孩她爱钱。

    “你救我,日后我必将重金酬谢。”

    果然,他这话一出,身上的拳打脚踢消失了,少女也不挣扎了,裴晏迟终于不用费那么大的力气去抓少女的手防止她逃跑了。

    越明珠此时也意识到眼前之人只是重伤并不是尸体诈尸,逐渐冷静下来,又听到“重金酬谢”四字,瞬间便将刚才的恐惧抛之脑后。

    “你……说重金酬谢我,是真的?”越明珠此时也不害怕了,神色希冀显得她的眼睛亮晶晶的,“给多少!”

    裴晏迟不由得在心里冷笑一声,果然是个贪财的村妇,为了钱都不在乎他身份不明满身鲜血。

    而他此刻被人害得重伤,敌暗我明,正需要这种天真之人才好拿捏躲起来。

    “你喜欢我的腰扣?”裴晏迟此时已经明白了越明珠刚才并不是想要“非礼”他,而是想要他的金镶玉腰扣,“这是不值钱的玩意,你救我,我给你比这贵百倍的东西。”

    越明珠天真,但不傻,她知道此人莫名其妙的浑身是血的躺在这里,这背后一定不是什么好事。未知往往伴随着危险而来,但机会也是。

    越明珠的一生中遇到的机会实在是太少太少了,回首十几年,她对自己的人生没有什么选择权,一直在被命运推着随波逐流。

    而自己,没有亲人,没有钱,就算自己意外在山林里逝去,又有谁会发现。何况,自己恐怕才是别人眼中最大的危险吧。当你成为了危险本身,也就不再害怕危险的事情了。

    人被压迫的久了,也会反抗,越明珠这次想自己选择。

    她选择搭救眼前浑身是血的人,哪怕只有一点点希望,她都想拿到这人口中的“重金酬谢”,想逃离这片山林,逃离自己被称为“不祥之人”的地方。

    “好,我救你。你可别忘了你说过的话。”越明珠坚定地看着眼前的人。

    “姑娘放心,在下必将报答姑娘的救命之恩。”

    可惜给裴晏迟的被水泡坏了。

    也不知道这儿有没有什么符咒手串,她想要借着这个机会再给裴晏迟请一个。

    越明珠转过身望堂外望去,只看见越来越细密的雨幕,没瞧见半个人影。

    她问裴晏迟:“这儿没有和尚吗?”

    裴晏迟想了下:“都在山下庙宇,每日寅时跟亥时才上山。”

    所以她是问不到了。

    第 33 章   33

    越明珠收回手,翻来覆去地左看看右看看。

    不知道是不是她的心理作用,她总觉得这段璎珞越看越不凡,甚至隐隐有金光环绕。

    她唰的抬起脸,难掩讶异:“子淮哥哥,我好像看见了佛光……”

    裴晏迟:“是吗?”

    他看上去一点都不激动,也许是不相信她。越明珠抿起唇,强调道:“我是真的看见了!”

    裴晏迟低头象征性看了两眼,静静地道:“明珠有慧根,可惜我是凡夫俗子,看不出来。”

    越明珠觉得他平淡的语调中有些低落。

    越明珠在说出两人交易的旧事时想过很多种结果。

    她想过对方可能会嘲笑自己的市侩,可能会责备自己的照顾不周,但她想过最多的、最期待的就是裴晏迟能够爽快大方的把报酬给自己。

    她没想过对方居然轻飘飘的好像什么都没发生过一样。

    越明珠简直不敢相信自己的耳朵,震惊地看着裴晏迟说不出话。

    她看到裴晏迟的眼睛中涌现出几分笑意,却又转瞬即逝,让她怀疑自己是不是看错了。

    “你怎么能说话不算话?”越明珠从震惊中反应过来,“你当时满身是血浑身是伤求着我救你的时候说过要给我钱的!”

    可还没等她的话说完裴晏迟便飞来一记眼刀:“你要是不怕死,可以再喊大声点让外面的人都听见孤当日是如何遇见你的。”

    眼前的人被他这么一吓眼泪瞬间便充盈了眼眶,让本就委屈的脸显得更加可怜。裴晏迟轻哼一声,看到越明珠被吓的连连后退又不由得烦躁起来:“离那么远干什么,想跌出去被马踩吗?过来。”

    越明珠不想和裴晏迟靠太近却又害怕他发火,便磨磨叽叽地只挪动了一点。裴晏迟见状也懒得和她计较:“我遇袭的事情若是传出去影响颇大,我不希望再有更多的人知道这件事,懂了吗?”

    本来两人就是一个天上一个地下,就算她来日去了京城又不会去权贵聚集之地更不会去皇宫,上哪里能碰的到裴晏迟呢?

    裴晏迟只觉得她的话越说越刺耳,怒极反笑:“两清?我们如何两清?”

    越明珠征征地看着他似是不明白他话中的意思,又听裴晏迟幽幽道:“你是帮了孤不假,但可别忘了孤今日也救了你。”

    “何况当日就算你不救我,孤是太子,出了事情自然有人来寻。可你呢?你看今晚那么多人除了孤有人想着救你吗?若不是我今日及时赶到,你自己的下场是什么自己也清楚吧。”

    这便是裴晏迟在框她了,他是太子有人会来寻他不假,可是他跌落的山崖陡峭树林又地势不明,更不要说当时他还受了不小的伤。越明珠的出现是他当时唯一的生机。

    但是越明珠不知道这些,她不知道一个太子的势力能有多大,可在今天晚上看来应该很大很大,大到她不敢想象。裴晏迟的话犹如一盆冷水将她的心浇的冰凉。

    即使如此她还是觉得委屈:“那也是我救了你在先……我也没有求着你救我。”虽然话说出口了,可是声音却越来越小。

    可就算是这样他都不愿意将这些东西留给她!越明珠甚至有些愤恨地想早知道如此不如当初见到他时拽下腰扣就跑。

    裴晏迟看到越明珠脸上忿然的神情不知道她在想什么,但他觉得一定不是什么好事,说不定这小姑娘还在心里骂他呢。

    “不管你如何说,孤今天晚上救了你也是事实。”裴晏迟无视了越明珠脸上的表情,就算她不服气又怎么样?眼下她是他救的,坐的是他的马车,便是不服也只能憋着。

    看着眼前的女孩沉默了良久裴晏迟以为她已经接受现实了,正打算给个甜枣时却听到对方又开口:“那既然如此,等到了县里你把我放下吧。”

    “你说什么?”裴晏迟的声音了带有一丝不可置信。

    越明珠觉得自己的话说的很清楚了,没什么难理解的,但还是解释道:“既然你说今天晚上救我算是还我救了你的人情,那我跟着你也无用。反正我本来也要去县里,你把我从那边放下就好。”

    其实裴晏迟早就想好了,若是越明珠嘴巴甜一点懂得讨好他,就像之前他周围的人一样,他也不是一分钱都不想给她。只是她一开口就是要钱一副,眼下更是要和自己两清的态度实在让人生气。

    越明珠不明白自己说的话哪里惹到裴晏迟了,对方的脸色越来越差了,不知道为什么看着裴晏迟这个样子她总有一股不好的预感。

    果然,裴晏迟开口道:“孤欠你的是还清了,可你还欠了孤的呢?”

    话音刚落他就看到女孩忽地看向他,眼睛瞪的像铜铃一般,若不是此时两人都在在马车里估计就要站起来指着他了。

    “我欠你?”越明珠只觉得自己从未见过如此厚颜无耻之人,“我欠你什么了?”

    看到越明珠如此心急裴晏迟反而觉得自己没这么烦躁了,他轻笑一声慢悠悠地说道:“孤的伤是你治的,可现下还未好全,怎么不能算你欠我的?”

    原来他是因为这个才回来找自己的。越明珠现在算是明白了裴晏迟为什么又回头来找她了,她原本还以为对方是良心发现,却没想到会是这样一个自私的原因。

    自己怎么就救了这么一个不信守承诺的白眼狼!越明珠只觉得气恼和不甘,本来还以为终于转运了谁知道自己还是和以前一样倒霉。

    她自是不愿意再和裴晏迟打交道了,冷着一张脸道:“你是太子,找一个医术高明的医师自是不在话下。我医术不精,怕把你的身子医坏了,担当不起,你还是找别人吧。”

    “你以为孤没有找过吗?”裴晏迟道,“都是些招摇撞骗的骗子。”

    “孤的伤从一开始就是你照顾的,你的医术我信得过。”

    越明珠把头扭过一边不想理他,却又听到他说:“孤给你钱。”

    这几个字像是被施了法术一样引诱着越明珠回头,可是她忍住了。骗子,之前他快要死了抓住她的手时也是这样说的。这次她可不会信。

    “一个月给你十两银子。这可比你去外面找家药铺当学徒要多得多。”裴晏迟又不紧不慢的加了一句。

    越明珠还是没有理他,可裴晏迟毫不心急,因为他知道越明珠没有更好的选择。他拿起旁边案几上的茶水品了一口静候越明珠的答案。

    何况,就算她不同意也无用。

    最终越明珠还是向金钱妥协了,她转过身子,狐疑的看着裴晏迟:“真的?”

    “真的。”裴晏迟道,“孤一个太子还会诓骗你一个孤女不成?”

    可你之前明明就是骗了我,越明珠暗自腹诽。

    “行,姑且再信你一次。”越明珠道,“但是这次我要立字据!”

    虽然字据可能对裴晏迟没什么用,但越明珠还是觉得有个字据自己能放心些。

    裴晏迟嗤笑道:“立字据,你看得懂吗?”

    越明珠涨红了脸:“能不能看得懂是我的事!”

    “行。”裴晏迟也不和她在争辩,反正他的目的已经达到了。

    马车内就有笔墨纸砚,裴晏迟点点案几:“你过来给我铺纸,我现在就写给你。”

    越明珠虽然不想离裴晏迟太近,但听说他现在就要写字据便也不在乎这些了,上前从旁边抽出一张宣纸直接粗暴地摆在桌面上。

    裴晏迟看着被铺的皱皱巴巴的宣纸不禁皱眉,撇了越明珠一眼还是自己动手把纸张铺平了。

    他坐到案几前提笔落字,不一会便将越明珠所需的字据写好了。

    虽然此时身处摇晃的马车中,但裴晏迟坐在案几前的身影却岿然不动。

    越明珠见裴晏迟现实洋洋洒洒写了几列字,最后又另起一列写了两个字不由得好奇的指着那两个字问道:“为什么这两个字要单独写?”

    “这是我的名字。”裴晏迟道。果然就像他说的那样,女孩并看不懂他写的东西。

    “收好吧,你的东西。”裴晏迟将写好字的纸往越明珠的方向一推。

    越明珠拿起纸张,虽然看不懂但还是拿起来翻来覆去的看,好像真的能看懂一般,眼睛里充满了好奇。

    裴晏迟看见女孩小心翼翼地将纸收好收进衣服的夹层里,许是因为达到了自己的目的他此时心情不错便漫不经心道:“孤可以教你写自己的名字。”

    他本以为越明珠听到这话会欢呼雀跃,可没想到对方却说:“我才不用你教呢,我会写自己的名字。”

    裴晏迟有些吃惊:“你会写字?”他知道越明珠能看懂些许医书上的字可从未见过书上有批注的痕迹,也没在茅草屋见过有写字用的东西。

    当时他在茅草屋里写信用的炭笔还是现用柴火烧出来的。

    越明珠难得露出一副骄傲的表情:“我还是会写自己的名字的,之前有人教过我。”

    思及至此越明珠突然想到教过她写字的那个人在告别时曾和她说过自己要去京城。

    越明珠对裴晏迟道:“你能带我去京城吗?”

    猫没找到,她被雨淋了一身。

    越明珠简直要被自己蠢哭了。

    她别无他法,只能飞快从阁楼撤离,在厢房里缓了缓,硬着头皮期期艾艾地挪回正堂。

    然而站在门旁边,越明珠实在不敢上前一步,让裴晏迟看见她现在的样子。

    这儿没有铜镜,但她已经可以想象到自己有多狼狈。

    后边垂着的头发都打湿成一绺,衣裳也湿了大半。

    她觉得自己好像一只落汤鸡,这种角色出现在话本里都是要被人笑话的。

    但是外边好冷,寒风刮来时没有遮挡,凉得越明珠重重打了个喷嚏。

    裴晏迟的声音从里边传来:“怎么不进来。”

    “……”

    藏不了了,也不能再藏,再不进去,她要冷死了。

    越明珠站在原地,吸了吸鼻子,声音带着一点鼻音,甚至称得上凄楚:“……子淮哥哥,我、我跟你说个事情,你等下看到我了也不要笑话我。”

    第 34 章   34

    从一炷香前,少女藕色的裙边一角就从大门后飘了出来。

    然而整整一炷香过去,越明珠迟迟不进来。只看见指尖像猫爪一样扒在门边,一开口就局促不安地挠来挠去。

    一看便知道肯定出了事。越明珠自从两年前姥姥去世之后便一直一人一狗在树林里生活。她的话不多,却也有忍不住自然自语的时候,唯一能倾听她的只有和她相依为命的小黄狗飞飞。

    姥姥临终前曾和她说过有机会一定要离开这个地方,越明珠记住了,但无论她如何缩减开支,如何努力的去悬崖峭壁处采珍贵的药材却总也凑不够钱。

    她隐隐约约意识到了王六在克扣她换药的钱财,但他是唯一愿意帮她的人了,她别无选择。

    直到她遇到了裴晏迟。

    两年来,她攒下的银子加上一身家当甚至没有裴晏迟一次给她的多。

    所以,就算裴晏迟真的是伤了贵人的歹人又和自己有什么关系呢。越明珠想,更何况若是真的讲这件事告诉其他人,只怕自己会一起被解决掉吧。

    “我最近没有在树林里看到人。”越明珠摇摇头。

    “也是,你那破林子常年没人晚上还和闹鬼一样,料也没人去”王六感到有些可惜,“这次的悬赏可是州令大人亲自下发的,也不知道是哪个能人会拿到这笔报酬。”

    看王六信了自己的说法没有再追问,越明珠松了口气再三叮嘱他一定要将信寄到。

    眼下拿到报酬才是真的,至于除恶扬善那些事情,自然由该做的人去做吧。

    第二天,越明珠将昨日从王六那里听来的事情假装随口说给裴晏迟一听,看到对方面无波澜反应后还是暗暗松口气。

    虽然自己没想着当帮官府抓人的好人,但知道自己并不是和坏人同处一个屋檐下还是好的。

    越明珠松了一口气,裴晏迟这边却悬了一颗心。

    虽然早就想到陷害自己的人不会善罢甘休,但裴晏迟没想到对方找的那么快。

    自己的人应该也在路上了,但是不知道是哪路人能最先找到自己。万一……要做好最坏的打算。

    第二天,越明珠同往常一样中午回到家中,却看到裴晏迟在扶着桌边艰难行走。

    “你怎么起来了。”越明珠赶紧走过去想要扶住他,却被裴晏迟甩开了手。

    “啊……”越明珠没想到对方的反应会这么大,毕竟两人同吃同住了那么多天,期间越明珠还帮他换药都没见他有什么反应。

    “抱歉。”裴晏迟尽量让自己的脸色看起来温和些,毕竟万一有什么意外,可能还真的要靠眼前这个女孩来帮自己,“我只是想自己先试试能不能走路。”

    越明珠点点头表示理解,这人骤然受伤还断了一只腿,此时有机会了自然是想自己试试,全然没有意识到男子的神色中有对自己的隐隐不喜。

    “你的腿我昨天看已经好多了,还好你只是轻微的骨折如今可以勉强下地,若是真的断了没三个月是好不了的。”

    越明珠本想让裴晏迟一直等完全痊愈了再下地,但奈何对方一意孤行,越明珠只好替他用木头简单做了一副拐杖。

    越明珠给裴晏迟搬来一个木椅让他在院子里晒晒太阳,自己则开始削木头。

    不得不说,越明珠会的东西可真不少,不然也无法在深山老林里独自生存这么久。

    裴晏迟看着越明珠殷勤地将做好的拐杖进行最后一道打磨工序,眼神晦暗不明。

    他从小众星捧月般的长大,受的是“雷霆雨露皆是君恩”的教育,要说越明珠给他的这些东西在他眼里实在不算是什么,但不知为何越明珠越是卖力在裴晏迟看来就越是碍眼。

    这个人不知道自己是太子,却还是对自己这么好,裴晏迟不喜欢这种感觉。

    “你想要什么?”在越明珠背后裴晏迟冷不丁的问道。

    “嗯?”越明珠停下手中的动作抬起头,“你说什么?”

    “我说,你想要什么?”裴晏迟道,“你瞻前马后的这么多天,想要什么?”

    越明珠有些疑惑的看着裴晏迟:“一开始不就和你说好了吗?我要钱啊。”

    “你要多少钱?”这么久了两人一直都没提过这个问题,虽然多少钱裴晏迟都能给得起,但是至于具体的金额越明珠从来没提过。

    许是自己快要走了,想赶紧和这女孩算清,裴晏迟今日的话格外的多。

    越明珠听到这个问题也愣住了。其实她对钱没有什么概念,她本来就没什么钱,也没有自己去采买过什么东西。虽然张口闭口都是要钱,也和裴晏迟说了要和他每一笔账都算,但究竟要多少她还真的没有想过。

    其实无论他给多少她都会接受吧,越明珠想。虽然当时裴晏迟说了会给她“比这腰扣贵百倍的东西”,她也没当真。毕竟那一个腰扣随便扣点金子下来就值了十两银子呢。

    “要钱,是想给自己攒嫁妆?”裴晏迟又冷不丁抛出另一个问题。

    这个问题越明珠能回答的出来,她摇摇头:“我没想过嫁人。”她放下手里的活计,转向裴晏迟托腮道,“我想买一个房子。”

    买房,裴晏迟眼眸微动,他还是第一次听说有女子要买房子。不过……裴晏迟看着破落的茅草屋和院子,这女孩想换个地方住也是情理之中。

    “晋州的房价……”裴晏迟的话还没说完就被越明珠打断了。

    “我才不要买晋州的房子!”越明珠的情绪突然有些激动,自己累死累活就是要离开这个地方,才不要还生活在这里。

    越明珠也意识到自己的情绪有些反常,她的目光同裴晏迟撞在一起,从对方素来平静的眸子中窥探到一丝疑惑,不禁有些慌乱。

    “反正,我也没有要你送我一栋房子。”越明珠又背过身去继续打磨拐杖,她只想离开这个地方,救了一个人就能得到一栋房子这种好事她也没想过。

    “只要离开这个地方就好。”越明珠又小声说了一句,像是说给裴晏迟听,又像是说给自己听。

    看出越明珠不想再继续这个话题裴晏迟也没有再追问。一时间院子里只剩下刀具打磨木头的声音。

    突然,一阵若隐若现的说话声打破了树林间的安静,两人皆抬起头望向声音传来的方向。

    随着声音越来越大,越明珠确定了这不是幻听,是真的有人往这边来了。她心中又惊讶又不安,这座林子平时没人来,无论来的是村里的人还是外面的陌生人对她而言都不是什么好事。

    万一……是王六说的追查歹人的人可怎么办,越明珠的余光扫过裴晏迟波澜不惊的脸,虽然裴晏迟大概率不是什么歹人,但越明珠还是不由得担心起来。

    越明珠站起来,对裴晏迟道:“你先进去,我去看看是怎么回事。”

    裴晏迟点点头,虽然不知道发生了什么但这个时候他还是回避为妙。和越明珠想的一样,他也在想对方该不是来搜寻他的人吧。

    回到房内裴晏迟掀开自己的枕头,那里躺着一把锋利的匕首,是裴晏迟藏在衣服的夹层里随身携带的,所以连越明珠也不知道她的床上有一把匕首。

    裴晏迟拿起匕首,藏在门后,静候越来越近的声音的主人。

    门外,裴晏迟离开后便出现了几个年岁大概十三四岁的少年,原来刚才的声音是他们发出的。

    越明珠上下打量了他们一番,看样子像是村子里来的人,只是村子里的小孩怎么会来树林里。

    还没等越明珠开口问,她便从几个少年的交头接耳中得到了自己的答案。

    “哇,还真的有人住在这个鬼林子里。”

    “你看那里有个女的,是不是就是大人们说的妖女。”

    “啊啊,她看过来了。”

    “怕,怕什么,我们这么多人呢。她还能把我们全吃了不成。”

    “对,对!我们这么多人呢,一定能把这个妖女赶走,她走了我们村子明年的收成就好了。”

    原来是村子里三两节群的小孩,听说树林里有妖女,加上这两年村子里的收成不好,便仗着年少不懂事叫嚣着要来“讨伐妖女”。

    原来自己在外面已经变成了会吃小孩子的妖女了吗,越明珠心中苦笑,这种事情在她和姥姥刚搬来林子里时也发生过,没想到这么多年了居然还有第二波。

    “我才不是什么妖女。”越明珠独自生活了这么多年也不是好惹的,“你们快从我的山上滚出去。”

    越明珠身高不过寻常水平,身形还瘦削,这几个小孩中不乏有比她高比她壮的。是以,她的话并没有起到什么作用。

    几个少年丝毫没把越明珠当回事:“上啊,把妖女赶出村子。”说完便开始拿石头砸向越明珠和她身后的房子。

    “你们不要欺人太甚。”越明珠拿起拐杖便开始驱逐这些小孩,嘴里还不忘为自己辩白,“我都说了我不是妖女!”

    场面一时间有些混乱,越明珠感觉自己仿佛又回到了十二岁那年,被父亲抛弃的那年,被村里人赶走的那年。

    少年们听到越明珠还敢反驳,一时间便将自己从村里人听来的话全都一股脑说出来了:

    “你母亲生你弟弟一尸两命不就是你克的!”

    “就是,听说她力气还特别大,一般女孩子哪有这么大的力气!”

    越明珠被气的感觉眼睛一酸,她以为自己对这些谩骂早就免疫了,没想到此时还是不争气的想哭。

    若是屋里没有那个人,自己还会那么委屈吗。一个想法突然出现在越明珠的脑中。

    比起少年们的谩骂,越明珠突然意识到自己更害怕裴晏迟知道自己的身世。

    如果他知道了,还会向对正常人这样对自己吗?还会兑现的自己的承诺吗?

    越明珠的注意力有些被分散了,没躲过其中一个孩子扔过来的石头。石头砸在她的头上让她忍不住发出一声轻呼。

    就在这时,茅草屋的房门被人从里面打开,从一开始便在里面挠门的飞飞从门里冲出来,向为首的男孩冲去。

    同时,不知道从哪里飞出的几块石子,依次准确的打在了几位男孩的身上,让他们忍不住吃痛。更有甚者打在了腿部脆弱处当场便跌坐在地上。

    “唰唰——”暗器的发出者显然没有把他们的呼喊声当回事,仍然毫不留情的向几个少年掷去石子。

    石子本身没有多少重量,但发出石子之人手法精巧,让石子不但速度极快而且每次都精准的打在人的脆弱之处。

    而这几个少年不但外强中干而且平日里没读过书没什么文化,加上越明珠平日里“妖女”的传闻,一时间竟然以为是越明珠用了什么妖术作用在他们身上,便屁滚尿流的逃走了。

    飞飞看到少年们逃窜走,依旧狂吠着直至少年们的身影消失在树林里。

    而越明珠早在少年们转身逃走时就已经失去力气搬的跌坐在地上。

    刚才驱逐少年们并没有耗费她多少体力,但此时不知道为什么她感觉浑身无力还身体发冷。

    越明珠听到身后传来屋门被打开的声音却不敢回头。

    “嗒,嗒。”越明珠的心随着脚步声逐渐逼近越沉越低。

    终于,脚步声在背后不远处停下了。

    “他们说你是妖女?”

    更不要提她那犹豫含糊的语气。

    裴晏迟起身,不再等越明珠做好心理建设进来,直接走了出去。

    第 35 章   35

    雨散云收,之后数日天朗气清,风和日丽。

    行宫内的藏书阁坐落于东面山麓,陆续有人来往,取还书目后便自觉离开,少有人一直留在其中。

    这里的藏书名录上仅有经史子集,但昔日那么多公主郡主来过,为了供她们消遣,里面其实还放了许多之前流行的话本戏文,如今再拿出来看也不觉过时。

    何况越明珠之前从来没看过,如今更觉新鲜。

    云青一溜进去,就见到越明珠蹲坐在最里侧的檀木书柜下面,双手捧着话本,小脸一片凝重与严肃地研读着手中书目。

    越明珠跟着裴晏迟一行人只在长水县住了一夜,第二日便快马加鞭赶回晋州首府。

    之前马车速度缓慢时她还未有什么感觉,待到第二天众人提高了驾马速度时她便开始头晕想吐。

    一开始裴晏迟还让她下车去吐,后来许是嫌她吐的次数太多耽误了行程裴晏迟不知道从哪弄来了什么晕车药让她吃下,吃了之后她便昏睡过去。

    看着她倚靠在窗前睡着,头时不时因为马车晃动而碰到窗沿,却又因为药效未能醒来只是迷迷糊糊的换个姿势继续睡几次险些晃倒,裴晏迟无奈地叹了口气将她抱到软榻上。

    越明珠不知道自己睡了多久,睁开眼睛才发现自己不知道什么时候被抱到了马车的软榻上,身上还盖了一层薄毯。

    裴晏迟早已经下车了,他站在马车门帘外对着车里的越明珠道:“还不快下来。”原来他们已经到了州牧府门前。

    “哦哦,好。”越明珠连忙拿起包袱从马车上跳下来。

    下车后越明珠才看到眼前红砖绿瓦的高门大地,这才知道原来房子还可以盖成这样。房子的大门正上方还挂了一块牌匾上面刻了三个大字,不过她都不认识,只觉得这房子真是哪哪都好看。

    裴晏迟看着她一副看呆的样子微微皱眉让她跟上,她接过侍从手里的飞飞背着自己的包袱连忙快步跟上裴晏迟的步伐。

    也不知道走了多久,越明珠都快觉得这房子里面怎么这么大,是不是走不到尽头了裴晏迟这才停下。

    只听见一个清朗的声音道:“太子殿下总算是回来了,让在下一个武将坐镇晋州整天和那些文官打交道真是累死我了。”

    越明珠这才看到一个身着华服与裴晏迟年纪相仿的男子正在倚靠在旁边的柱子上,他看见裴晏迟身后的越明珠脸上露出玩味的表情:“这小姑娘是谁啊?怎么从来没见过?”

    越明珠被他打量的浑身不自在便不爽的回瞪过去,直到裴晏迟一个侧身挡住了两人彼此的视线。

    裴晏迟没有理会赵信的话而是转而对张恺说:“你将她好好安置,我还有事情要办。”言毕便和赵信一起进了书房。

    张恺接过裴晏迟的命令,转头看着越明珠却犯了难。

    虽然裴晏迟说是雇了她在府里当医女,但看这两天太子让她同驾的态度却不像是对下人那么简单,是以张恺也不敢让越明珠去和下人们住在一起。

    最后,几番权衡下张恺将越明珠带到了锦绣堂——这里是原先晋州牧的小妾们住的地方,自从晋州牧出事、裴晏迟接手晋州牧府后她们仍旧住在这里,只是门口都有侍卫重兵把守都不能出来罢了。

    见到有人踏足锦绣堂屋里的女人们纷纷都冒出头来,只是都不敢踏出房门只敢在门口驻足观望,好奇地看着被张恺带进来的越明珠。

    越明珠同样也好奇的回视着她们,只见这些女人们环肥燕瘦,风格各异都是顶级的美人。

    有一个女子尤其美貌,也只有她见到张恺来了从屋里走出步态松弛露出一个明艳的微笑:“张大人怎么有空来锦绣堂了?”随后她注意到张恺身后的越明珠:“这位妹妹是?”

    “这是殿下带回来的医女,越明珠。”张恺道,“越明珠姑娘可能要在锦绣堂住上一段时间,还麻烦芍药姑娘能多加照顾一下她。”

    听说越明珠是太子带回来的芍药的眼中闪过一丝转瞬即逝道惊讶,她快速打量了越明珠一下转而笑道:“张大人客气了,我自会好好照顾越明珠妹妹的。”

    张恺点点头:“麻烦姑娘了,那在下便告辞了。”随后又嘱咐越明珠道:“有事和芍药姑娘说便是,她会照顾好你的。”

    越明珠点点头道了声谢,便被芍药搂着肩膀带进了屋里。

    张恺从锦绣堂出来来到裴晏迟的书房前时正巧碰到赵信从里面出来。赵信拍了一下他的肩膀:“哎,那女孩到底是谁啊。”

    “殿下寻回来的一个医女罢了。”张恺知道裴晏迟不想让别人知道越明珠的事情,故而搪塞到。

    “大半夜起来就为了去找一个医女?”赵信轻笑一声显然没有相信但也没有再追究下去,而是转而压低声音道,“刚来的消息,崔家老太爷薨了。”

    “怎的如此突然?”张恺一惊,崔家老太爷是裴晏迟的母亲,当今皇后的伯祖父,今年虽然已是耄耋之年但身体健朗并未听说有生什么病,怎么突然就……

    “是睡梦中去世的,寿终正寝算是喜丧。”赵信道,“虽然是喜丧,但我看崔家上下估计是不太高兴。”

    要说这崔家为何伤心,两人心中都明了。缘是这崔家的大小姐裴惊策和裴晏迟早已定下了婚约,两人都已到了适婚的年纪,若是没有意外明年应当就可以成婚了。可眼下崔家老太爷一去世,两人的婚事自然就要推迟。

    果然,张恺问道:“那殿下和崔女公子的婚事……”

    “自然是要推迟了。”赵信耸了耸肩摇头,“家孝在身,即便是太子也不能免俗啊。更何况当今圣上本来就不喜这门婚事。”

    如今的皇帝虽然是借了崔家之力上位的,可近几年来大有打压崔家之势。虽然明面上并没有做什么,但是暗地里仍是一片暗潮汹涌。

    张恺作为崔氏门生自然是不愿意看到此事发生,不由得摇摇头:“殿下知道后说什么了吗?”

    “还能说什么,修了封书信快马加鞭的送回去了。说是等回京了再去吊唁。”赵信道,“如今晋州之事还需殿下在此坐镇,无论如何都是回不去的。”

    “那边殿下和崔女公子的婚事推迟了,这边殿下又带回来一个医女。”赵信一副看热闹不嫌事大的样子,“若不是我要镇守边关无诏不得回京,真想跟着你们去京城看看事情会发展成什么样子。”

    张恺没有理会赵信的调笑,他的衣角被一阵秋风吹过,他抬头看向天空才发现天上已经乌云密布:“要变天了。”

    ————

    京城,崔府门前彩棚高搭,一众达官贵族来往吊唁。府内设席张筵,丝竹管弦混着和尚道士们的念经木鱼声沸沸扬扬。

    灵堂内,一名身材伟岸的男子正跪在里面守丧。崔家大夫人刚送走一群诰命夫人,转头便看到自己的儿子仍跪在灵堂内不禁心疼,走过去道:“祁儿跪了一天了,不如去看看你妹妹吧,正好也休息一下。”

    崔祁本无心起身休息,但想到因为伤心守夜晕倒的胞妹便道:“如此也好,儿子去看过琰儿就来。”又道,“母亲来往送客一天了也该休息休息,若是您病倒了便是儿子不孝了。”

    崔夫人听到儿子的关心欣慰地点点头:“哎,为娘的知道,你快去看你妹妹去吧。”

    崔祁起身行了一礼转身往内院走去,他穿过亭台楼阁,背后的丝竹管弦之声越来越淡,终于他走到一处竹子冒出墙头的院落钱走了进去。

    院里几个丫头正在打扫洒水,其中一个见到他来了喊了声:“大公子来了,姑娘正在屋里呢。”

    他点点头,刚走到门口便闻到一阵淡淡的桂花香——他的胞妹裴惊策不喜焚香,觉得浪费奢侈不说还平添了空气里的尘埃。故而平时只用花香和果香,如今正值金秋便采了新鲜的桂花放在屋内各处以增添香气。

    裴惊策正半卧在床上举着一本书细细读着,因为正值新孝在身又在屋中她只穿了一身白色衣衫头上简单簪了一朵白花。即使这样简单的装扮也掩盖不了她的冰清玉润,反而为她添了几分清冷的气质。

    她正读到精彩之处入了迷,直到崔祁走到了她的里屋前她才注意到:“大哥你来了。”

    裴惊策起身和崔祁来到八仙如意圆桌前坐下,手中仍拿着刚才看的书。崔祁看到她拿着书皱眉道:“这些天哭了那么久人都哭晕了,眼睛肿的像熟透的桃一样,如今不好好休息怎么还看起书来了。”

    裴惊策听了也不恼,将侍女倒的茶水递给崔祁:“我自己的身体自己清楚,哥哥是知道我的,便是一日不吃饭也不能一日不读书。”

    “唉……你自己当心身子便是。”崔祁摇头,“你又不考取功名也不知道读那么多书干嘛。”

    这话让裴惊策原本微笑的脸僵了一下,不过转瞬既逝让崔祁没有发现妹妹的不满。

    “爱好罢了,即使考取不了功名我的文采也不见得就比那些状元进士们差。”

    越明珠呆住,愣愣望着那段不断靠近的拖影。

    直到被人不由分说地捞上马背,她才意识到,这人竟然真是冲自己来的。

    身体坐在飞驰的骏马上不断颠簸,情景熟悉得叫人恍惚。

    然而视线缓缓上移,头顶上那张秾丽的脸庞却格外陌生——

    越明珠瞬间爆发出一声巨大的尖叫。

    裴惊策毫不理会,在目的地的路边勒马收绳,拉着越明珠一路穿过小径,来到马球场后用于堆放杂物的耳房。

    被他攥着的手腕不断挣扎,抗拒得极其明显,叫人平生不耐烦。

    第 36 章   36

    他竟然还清晰记得越明珠当时有多花容失色。

    明明害怕得差点吐出来,还是用手遮住口鼻,硬着头皮凑近看他的伤情。

    煮饭的香味在不大的茅草屋里弥漫开来,裴晏迟算准了时间差不多了便放下了书,果然看到越明珠端着两个饭碗过来。

    为了方便裴晏迟在床上吃饭,越明珠将吃饭的饭桌挪到了床边,将两碗饭放在桌子上。带鸡蛋的那碗是裴晏迟的,只有咸肉的是越明珠的。

    经过这一个月的相处裴晏迟已经摸清了越明珠的生活的习惯。虽然生活贫苦拮据但是很有规律性,每天都在一样的时间醒来、离开,又回来。

    饶是如此,裴晏迟看到已经吃了六天的咸肉拌饭后表情还是略微有些失控。

    “我给你的那些金子,你究竟换了多少钱?”裴晏迟拿起筷子,却没有下一步动作。

    “嗯……王叔说换了十两银子,然后去掉买的咸肉和鸡蛋还剩五两。”越明珠吃了一口饭,想了想道。

    裴晏迟平日里十指不沾阳春水的人也知道越明珠是被人骗了——一两黄金能换二十两白银,他给越明珠的那些金子换个二十两不成问题。

    而且五两银子就买了那么些玩意,这晋城的物价是疯了吗。

    但裴晏迟什么都没说,如今赶紧养好伤想办法回去才是正经。至于越明珠是否被骗,和他有什么关系。

    同前几天一样,裴晏迟勉强将米饭吃完了,至于咸肉只动了些许。

    越明珠看到被裴晏迟剩下的咸肉觉得有些可惜:“你不吃了吗?这些都是你花了钱的。”

    裴晏迟听到这话在心里冷笑一声,这小姑娘说这句话可不是因为关心他,言下之意是就算他不吃,她也不会同他少算钱。

    贪财的乡野村妇,这是裴晏迟对越明珠的印象。

    早在越明珠救下裴晏迟的那一天就和他说好了:救他是一个价钱,他日常里的吃喝用度则是另算的。

    “不必了。”裴晏迟摇摇头。

    越明珠看他如此也不强求,便将咸肉放进锅里煮去盐分给飞飞当狗粮。

    越明珠心里也明白裴晏迟这是吃不惯腌制过的肉,但是她无法去集市上买东西,也不好意思麻烦王叔每日帮她带东西。

    “你身上有伤,要多吃点有营养的东西。”越明珠心地纯良,裴晏迟越是没说什么她心里越是有些愧疚,“我明天不采药了,去山里给你打只兔子回来吧。”

    “不必了。”裴晏迟不是贪好口腹之欲的人,吃饭对他来说只是维持身体正常运转的必做之事罢了。

    况且,明日有更重要的事情让她去做。

    裴晏迟从怀里掏出一封信放在桌面上:“明日劳烦你,将这封信寄出去。”

    越明珠疑惑的将信收下,上面写的都是她不认识的字,她平日只认识一些医书上的字和自己的名字,而裴晏迟也知道这些,不然也不会放心让越明珠去送信。

    越明珠虽然看不懂,但也没说什么,应下这件事。

    这也是裴晏迟最满意越明珠的地方,虽然她无知无礼,她从来都不会去问。

    她不问为什么他满身是血的躺在罕无人迹的深山中,不问为什么他要不被声张的藏在自己家里,也不问他到底是何身世。

    “你明日还去找上次的人帮你送信吗?”裴晏迟问她,得到肯定的答案后,又道,“你不如换个人去帮你……算了,既然如此便再去换些钱吧。”说罢便拿出腰扣想要再扣些上面的黄金下来。

    谁知越明珠却出声阻拦了他:“不必了,这些小事王叔不会多要钱的。”这腰扣是金镶玉的做工,越明珠很是喜欢,本来扣掉了一块她就觉得可惜。

    裴晏迟看越明珠看着腰扣的眼神,明白她这是舍不得。当时要不是喜欢这个东西,越明珠也不会被垂死的自己一把抓住。

    越明珠小心地将信叠起来封好,将两人的碗筷收拾完过后便开始整理最近采来的草药,正好明日送信的时候可以将这些药也交给王叔去卖些钱。

    裴晏迟依旧倚靠在床头,不过此时他没有在看医书,而是盯着整理草药的越明珠。

    决明子,连翘,桔梗……裴晏迟将这几日看的医书上的图同眼前的药材们一一对应。

    若是在平日里裴晏迟是绝不会去读医书的,但这几日他却看了不少。

    一是为了打发时间,越明珠家里只有这些医书;二则是为了确定越明珠没有乱给他用药。

    一开始睁开眼睛在越明珠家里醒来、发现自己身上的伤口都已经被处理好了的时候,裴晏迟以为是越明珠请了医师来为他疗伤的。可后来才知道,他的伤口全是越明珠一个人处理的。

    虽然眼前的少女救了他,裴晏迟还是留了一个心眼。看了几天医术确定女孩没有给自己乱用药后他才放心让越明珠照顾自己的伤口。

    令裴晏迟感到有些惊讶的是,越明珠虽然是个生活拮据的孤女却有着不错的医术。

    为何这样的女孩会独自生活在深山中呢?

    裴晏迟刚来到茅草屋时也曾试探过越明珠的身份问题,但是没曾想对方虽然天真但是对自己的事情捂得严严实实的。

    两人萍水相逢,相互利用,裴晏迟也懒得去追问她。

    反正事成之后,自己会永远离开这个地方,这个名叫越明珠的孤女从何而来日后又为何而去都和他没关系了。

    裴晏迟的这些心里活动越明珠都全然不知,她一心只想着赶紧将裴晏迟照顾好,早点拿到自己的报酬。

    越明珠整理完药材后已经到了晚上了,两人又简单吃了些东西便快到了睡觉的时候了。

    裴晏迟摸清了越明珠的生活习惯,便知道她此时要去干什么了。

    越明珠虽然生活贫苦,但是极爱干净。如今秋季普通人家不过一个月烧一次热水洗澡,越明珠独自住在山林里,条件更甚。不过她会每日烧些热水擦拭身体。

    越明珠打了些热水走进隔间,开始擦拭身体。其实平日里她自己一个人住,加上天气变凉,她都是在卧房里完成这些,擦拭完便赶紧跳上床。

    现在多了一个裴晏迟,越明珠只好躲在一个小隔间里擦拭身体。

    说是小隔间其实勉强也算是一个屋子,不过中间隔了半堵墙让裴晏迟无法看到罢了。

    可是看不见,裴晏迟能听到。

    布料的摩擦声,和舀水的声音在本就安静的小屋里显得更加清楚了,让人仿佛能想象到女孩此时正在干什么。

    耳边传来的声音让裴晏迟感到一阵烦躁,他索性闭上眼睛开始想之后该怎么办。

    若是信能成功的送出去,他的人应该当天便能知道他的位置在哪。

    此时身在晋城,他没有足够的人手,但是时间紧迫也管不了那么多了,不知道援兵能不能及时赶到。

    如此,最多再等三天他便能离开这个地方了。

    “呀!飞飞你出去不要舔我!”女孩娇嗔的声音在屋里回荡开来。

    裴晏迟睁开眼,眼底一片阴沉。还有三天,三天后他便再也不会听见这个声音了。

    第二天,越明珠一早便起床去送信。

    从树林到村子里来回要一个多时辰,加上找人,估计要两个小时。越明珠让裴晏迟放心,她会在午饭前赶回来的。

    或许是知道自己快要回去了,裴晏迟今日说话也没那么冷淡了:“不急,你路上小心便是。”

    越明珠听到这话感觉心里暖暖的,毕竟自从外婆去世、那个人离开之后也好久没有人关心自己了。

    她点点头:“嗯!我会小心的。”

    越明珠走出树林,便看到离树林不远的田地里有个农汉在劳作,那便是她要找的人。

    她吹了一声口哨,那人听见后抬头看见越明珠躲在一颗粗树后面向他招手,向四周望了一圈看附近没人才向越明珠那边走去。

    “怎么今日又来了。”那人一幅不愿意看见越明珠的样子。虽然能从她这里捞到些好处,但也不代表他愿意天天同“煞星”打交道。

    “嘿嘿。”越明珠略带些讨好地笑了笑,“今天有封信要麻烦王叔你帮我送一下。”末了又加了一句,“放心,不会让你白跑,这次买药的钱一半都给你。”

    “送信?”王六接过信封看了看没看出头绪,显然也是个不识字的。

    他本来不愿意接这活,但听见越明珠最后那句话还是答应了。

    越明珠将带来的草药也一并交给他,正准备走的时候听到一阵马蹄声从不远处的村子里传来。

    在他们这乡下地方,别说马了,连牛和驴都没几头。越明珠不由得有些好奇:“王叔,那边是干嘛的。”

    “不该打听的别打听。”王六的语气又不耐烦起来,但还是解释道,“听说是有贵人在附近打猎时被歹人伤了,听说那歹人受了重伤,现在正逐个村子搜查呢。悬赏令都在村子头贴一个月了。”

    “哦……是吗。”越明珠的脸色沉了几分。正好裴晏迟也是一个月前出现的。

    “你那树林子,最近有其他人进去吗?”王六虽然也想到那人可能躲在树林里,却没胆子进去找。要知道每次他和越明珠见过面都要去村里的菩萨庙里多拜几拜才安心。

    越明珠听了这话咧嘴一笑,刚才面色暗沉的脸此刻明媚如春风:“怎么可能呢,我那树林里向来是没人进去的。”

    他身边围着的都是人,她挤不进来,甚至还主动跑到猎场外边去拦裴晏迟的座驾,哀求裴晏迟把他送去太医院。

    他坐在树下等人来,看着越明珠忙得脚不沾地,还有心情闲闲地打趣:“这么多人,你担心有什么用?”

    越明珠那双漂亮的杏眼蹬了他一下,急得跺脚:“我怎么可能不担心你呀!”

    第 37 章   37

    从前这种被突袭的事情,绝对不可能发生在裴晏迟身上。

    他向来一心二用游刃有余,唯独这一回,被越明珠凑到面前了才察觉。

    小猫般的舔|弄原本不带任何别的意味,只像是在确认碰到的是什么东西。

    夜市中人群熙熙攘攘,越明珠和裴晏迟走在其中。这条街很长,人流来往、行人络绎不绝让越明珠觉得这条路好像永远也走不到头。

    她很喜欢这种感觉,旁边的人们扶老携幼、嬉笑打闹的欢乐气氛感染了越明珠,让她觉得自己也是其中的一员。

    原来活着是这种感觉,越明珠想。她深吸了一口气想要将这种感觉永远地记在心中,更让她感到激动的是这种生活将不再是奢望,她真实的在经历这一切。

    然而她的兴奋却没能感染到旁边同行的人。裴晏迟闷着头拉着她走了大半个夜市只觉得吵闹。

    在裴晏迟的记忆中这种节日总是和宫廷盛宴联系在一起。

    宫里的宴席太多了,多到他数不过来,而每次宴席时吃饭赏舞反而成了最微不足道的事情,重要的是如何在盛宴中和各方势力周旋,如何讨贵人们的欢心。

    裴晏迟是太子,是人们阿谀奉承的对象,可身为太子他同时也要谨言慎行,让皇帝满意。

    裴晏迟不喜欢宴会,自然也不会喜欢在他眼中只有平民才会参加的夜市。夜市属于平民百姓,不属于他这个如高山明月的太子。

    他看向旁边的越明珠,不明白她为什么会因为一个简单的糖葫芦而如此激动。越明珠此时已经吃完了糖葫芦,在一脸羡慕的看着什么,裴晏迟顺着她的目光望去。

    那是一个普通的一家三口,看他们身上穿着粗布衣服应该不是什么有钱人家,但是此时三人脸上都洋溢着笑容。

    绑着双丫髻的小女孩骑在父亲的脖子上,将父亲从摊子上为妻子挑选的木钗插在母亲的头上,一家人其乐融融的样子。

    这种温情让裴晏迟恍惚想到小时候,那个时候他和父皇母后依稀也有过这样的温情时刻。可那段时光太短了,也太远了,远到让他都怀疑自己的人生中是否存在过那一段经历。

    裴晏迟别过头不再看那一家人,他拉了越明珠一下:“别看了,回去吧。”

    “啊?可是我们还没逛完,”越明珠有些依依不舍。

    “孤不想逛了。”裴晏迟撇了越明珠一眼,看她一副不愿意的样子又加了一句,“孤的腿疼。”他撒谎了。

    听到这句话越明珠才想起来他还有腿伤,又想着他好歹刚才也陪她逛了那么久只好做罢:“好吧,那我们回去吧。”反正她之后还会有很多这样的机会。

    回州牧府前越明珠还不忘去东街帮芍药买她的梅子姜,是以一行人又绕了一圈。

    越明珠坐在马车里拿了一块梅子姜放进嘴里,还没等细细品尝便一副怪异的表情,但因为不方便吐只好又咽了下去。

    没想到芍药喜欢吃这种又酸又辣的东西,又想起芍药的审美,越明珠不禁汗颜,真是“人不可貌相“”啊。

    她转过头看见裴晏迟正盯着自己,尴尬地将梅子姜推到一边,又拿起刚才张恺买的一大袋糖葫芦中拿出一份推到裴晏迟面前:“你要尝尝吗?”

    裴晏迟本想拒绝,但想起方才越明珠吃了糖葫芦后又哭又笑的表情犹豫了一下还是隔着手帕拿出一颗放入口中。

    这一份糖葫芦是摊子上的招牌,糖雪球,砂化的糖像雪一样包裹在山楂外入口即化,过度的甜腻过后是极致的酸涩,两种口味混合在一起充斥着他的味蕾。

    裴晏迟吃过各式的宫廷点心,每一样都是宫里的御厨费尽心思用上好的食材制作而成。这种糖雪球对他来说尝着新鲜却不惊艳,他只吃了一个便住口了。

    他看向越明珠,她此时还靠在车窗前掀起窗帘的一角向外看,想要抓住最后在外面的一点时光。

    终于马车行驶到了州牧府门前,越明珠也将帘子放下了。她拿起今日买的吃食跳下马车,刚进府门便有侍女上前带她回锦绣阁。

    而裴晏迟则往书房的方向去了,根据线报国师裴惊策明日就要到了,他要再检查一下各路环节确保不被对方抓住什么把柄。

    越明珠刚起步想要跟侍女回去,却不又不知道想到了什么和侍女小声说了一下转身向裴晏迟的方向跑去。

    “裴晏迟!”越明珠丝毫没顾忌周围人的目光,直呼裴晏迟的名字。

    张恺听到这声内心大呼不好,往四周一看果然旁边的侍卫仆人们脸上都出现了不同程度的惊讶。

    这还是他们第一次听到有人直呼太子殿下的名字,全都半低着头假装没听到。

    然而裴晏迟并没有像他们想的那样暴怒,只是回头皱眉:“又怎么了?”

    越明珠跑到他面前停下,因为天冷加上小跑脸颊有一丝微红,她望向裴晏迟的双眼,一副郑重其事的样子。

    “谢谢你,我今天很开心!”

    裴晏迟眼神微动,似乎没想到少女会对他说这样的话。

    在他的印象中,对方之前说过最多的话大概就是:在他受伤时让他记得之后给自己报酬,或者说了他们两清了之类的云云。

    他没想到有一天还能听到有人会真诚的对他道谢,还是从眼前的少女口中。

    裴晏迟还没来得及有所反应,面前的少女就已经小跑着又回到了侍女身边,跟着她往锦绣阁的方向去了。

    裴晏迟最终还是没有说话,只是一直盯着越明珠离去的背影。

    裴晏迟闻言看了他一眼,这才想起方才越明珠是直呼了他的名字,怪不得张恺会突然如此说。

    裴晏迟的身边没有人会直呼他的名字,他有很多个称谓,每一个称谓都代表着他的一个身份。

    他是太子,是殿下,是学生,唯独不是裴晏迟。

    而他遇见越明珠的时候因为情况特殊不能暴露自己的身份,所以越明珠便一直直呼他的名字,就算是知道自己是太子后这一点也没有改变。

    张恺言毕等了半晌还没有等到裴晏迟的答案,心中不由的疑惑,正想再说些什么时听到面前的太子说:“不必了,由着她去吧。”

    越明珠回到锦绣阁将梅子姜给了芍药,又将一大包糖葫芦分给了芍药屋里的众人。

    芍药今日吃到了心心念的梅子姜,心中开心便邀请越明珠今日和她一起睡,两人又待在一起聊到了半夜。

    芍药的床铺不仅比越明珠的大,而且还软软香香的,越明珠窝在被窝里感慨道:“没想到有一天我也能睡在这种地方。”

    芍药侧着身子刮了一下她的鼻子:“瞧你这没出息的样子。”有翻身正卧着道,“你也算是苦尽甘来了,如今跟着太子,也算是有好日子过了。”

    “我又不会一直在他身边。”越明珠打了个哈欠。

    芍药却有些吃惊:“待在太子殿下身边不好吗?好多人都挤破头想去这些贵人身边呢?”

    越明珠摇摇头:“他只是在晋州找不到合适的医师才找我来伺候他罢了。”

    况且……

    “而且,我才不想一直待在一个地方。”越明珠将双手枕于脑后,“好不容易有了自由,我想有机会四处云游。这世上还有好多美景我没看过,要是有机会真想都看一遍。”

    “不过,我要先去京城找我一个朋友。”想到那个人越明珠不禁垂下眼睛,“也不知道能不能找到。”

    “一定可以的。”芍药笑道,“那你日后要是再到晋州来,可一定要去我的胭脂铺。”

    “好,我一定去!”

    “那一言为定!”

    夜半,锦绣阁内的一间屋子里两个少女言笑晏晏,带着对未来的美好期盼定下了一个诺言。

    第二日下午,越明珠带着药箱跟着侍女照常去给裴晏迟诊脉。然而到了书房时裴晏迟却不在,问了在书房伺候的侍女二人才知道原是今日有贵客来了。

    “张大人方才来禀告殿下,说是国师大人来了,殿下便去前厅会客了。”侍女道,“姑娘先在这里稍等片刻吧。”

    侍女给越明珠搬了个凳子在书房外,然而越明珠等了片刻便有些坐不住了。

    两个侍女见周围无人看管,裴晏迟不在她们也无事可做便凑在一起聊天。

    “听说这次来的国师大人是皇上亲封的,是有大神通的人。”

    “我也听说了,好想见一见这个国师大人,要是能让他帮我也算一卦就好了。”

    “我方才听阿紫说她们偷偷去看了一眼,国师大人还是个年轻的公子呢,一身白衣像神仙一样。”

    两人叽叽喳喳围绕着国师这个话题聊了好久,最后双双打算一起偷偷溜到前厅一瞻国师的风采。

    越明珠虽然对此人不感兴趣,但独自在书房前坐着未免太无聊,便也跟着二人一起去了。

    三人溜到前厅侧门的柱子后,越明珠依稀能听见裴晏迟和对方说话的声音,此人声音清冷莫名的让越明珠觉得熟悉。

    待她探出脑袋看清那人的面容时,越明珠只觉得自己浑身上下的血液都凝固了一般,愣在那里。

    那个站在前厅同裴晏迟说话的人,分明就是六年前路过村子,预言过她是不祥之人的那个人!

    却带着馥郁得近乎致命的酒香,争先恐后地涌入唇齿。

    裴晏迟下意识滚了滚喉结。

    细密的长睫像羽毛般挠在他脸上,极度轻微,却带着不可捉摸的痒意。

    第 38 章   38

    越明珠紧紧抱住双膝,脑袋深深埋下去,恨不得就此把自己埋进土里。

    肚子仍然饿得发扁。

    但此情此景,这点饥肠辘辘已经完全算不上什么了。

    她脸烫得吓人,心里却凉得宛如腊月寒冬。

    外边妇人那温和平稳的语调骤地拔高。后面跟裴晏迟说了什么,越明珠没听清楚,但听语气就知道一定不是什么好话。

    裴晏迟送走何良娴,关上门,转过身拉开床幔,就看见角落蜷缩起来的一团。

    越明珠还未从刚才的震惊中恢复过来又被眼前长水县县令的一句太子殿下弄的有些恍惚。

    太子,他是说裴晏迟吗?越明珠看向站在身旁的男子,这才注意到他虽然身着一身黑衣但是近看衣服上却有腾蛇样式的暗纹。

    越明珠生平见过最有权势的人也只不过是她们村的村长,她虽然知道天下有皇帝有太子有侯爵官宦,但那些人都是远在天边的大人物离她太过遥远,是以她一下子无法接受陈元的话中透露出来的信息。

    裴晏迟看着越明珠神情恍惚只当她是被惊喜冲昏了头脑,只是眼前之人的反应比他想象中少了几分欢喜,不过乡野村妇没见过什么世面,这种反应也是情理之中。

    他将目光移向眼前的青衣男子。他此次出行是暗中进行的,并未告知沿途的官员接待行踪也极其低调,眼前之人如何知晓自己的行踪的?

    裴晏迟没有说话也没有让青衣男子起身,他在等一个解释。

    马车上的花纹,裴晏迟看向自己马车上的莲花纹样,是自己亲手描绘出由宫中工匠雕刻在每一辆他乘坐的马车上的,平日里只有几个亲信和太子府中的人才知道此事。看来这个长水县县令早在之前就有用心留意了。

    不是晋州牧的人,又有意留心自己的喜好。裴晏迟似是对陈元的野心有了几分主意。

    正好他也需要在晋州安插自己的人手,眼下便看这个陈元能不能抓住此次机会了。

    伸手不打笑脸人,裴晏迟让陈元起身:“陈大人有心了。”又道:“本宫途径此地,见一群人欺负一个弱女子却还说对方是妖女,我朝律法不可滥用私刑,不知陈大人可知此事?”

    其实按明眼人一看便知此事不像裴晏迟说的那样简单,只是双方都是八百个心眼子的人自然也没有人去捅破那层窗户纸。

    “此事是臣失察,域内居然有如此事情发生,还请殿下恕罪。”陈元道,“臣是开阖二十三年进士,今年才刚上任此地,此次事件臣定当严查。”

    陈元先是请罪又提及自己是新官上任,三言两语间不但将自己刨除这件事外还表明自己背景清白。

    开阖二十三年,那便是去年的进士,新任进士从考中到上任确实有的也需要半年之久,如此陈元倒是没有说谎。

    陈元又道定会还越明珠一个清白的名声,至于村民他会在村子里开设学堂好好教化不会再让村民们被鬼神之说所迷惑。而被砍了手的混混,袭击太子乃是大罪,他的父母族人等来了官兵却得到了混混下入大狱的结果。

    至此这件事算是结束了,陈元又道:“已夜半时分,殿下舟车劳顿不如到臣的府上休整一夜。臣府上虽然简陋但也比外面的客栈驿站要好上几分。”

    裴晏迟答应了,拉着越明珠的手腕想要带她上马车,却发现对方用另一只手抓住自己的胳膊不肯走:“我的狗,还有我的包袱被他们丢了!”

    他这才想起来越明珠是有一条狗,不过在他看来这些都是微不足道的东西,一个连血统都不纯的土狗罢了。至于她的包袱,里面能有什么值钱的东西,丢了就丢了吧。

    “缺什么东西回去再给你买就是。”裴晏迟毫不在意道,再次施力想要将女孩带走却没想到对方这次直接上手将自己的手掰开。

    “我要去找我的狗和包袱。”越明珠对裴晏迟的态度感觉到不可思议,飞飞是陪伴了她四年的小狗,亲人一般的存在。再不济也是一条生命,怎么到了这人的嘴中就好像是无关紧要的存在了。

    她想要挣脱裴晏迟的手自己去找,却发现怎么也挣脱不开。她抬头望向裴晏迟想要让他放开自己却发现对方的脸上已经浮现出了些许的不耐和怒气。

    这表情让越明珠想起这人刚刚才命人砍了别人一双手,她不敢再出声却可身体还在向外施力。

    两人一时陷入了僵局。

    陈元见状眼睛遛了一圈道:“姑娘丢失了何物不如先告诉在下,夜深露重,姑娘还是先和太子殿上车为好。”

    越明珠听到有人愿意帮她找东西眼睛不禁都亮了几分:“真的?你愿意帮我找东西?”

    她叽叽喳喳地向陈元描述自己包袱的形状花纹和飞飞的外貌特征,丝毫没有注意到身旁的裴晏迟看见她对陈元神采飞扬的样子脸色越来越差。

    越明珠刚说完最后一个字下一秒便被裴晏迟拉着进入了马车内。

    马车内铺着厚厚的绒毯,并设有一张软榻和一张案几。裴晏迟端坐在榻上越明珠不敢靠近他,加上她想能看到马车外的状况便倚靠在靠近马车帘子旁的地方。

    陈元那边,他出身微寒自是知道村民们就算把越明珠当成了妖女也只会私自吞了她的东西和狗,而不会将它们乱扔。

    是以裴晏迟上车后他便告诉村民们找到东西的有赏,果然不一会儿越明珠的包袱和飞飞便被“找到”了。

    被找回来的小黄狗身上沾了些许泥污,但越明珠毫不介意任由小黄狗钻进自己的怀里。

    裴晏迟看着一人一狗亲呢了一会儿便一脸嫌弃地让张恺把狗抱出去,越明珠虽然不舍但也对裴晏迟有几分畏惧故而也没说什么只好将小黄狗交给张恺。

    送走了飞飞越明珠便开始打开自己的包袱想看自己的东西都还在不在。

    虽然知道陈元是看在自己的面子上才会出面帮越明珠找东西,但是裴晏迟的内心还是莫名的不爽。

    裴晏迟对越明珠那些无聊的小玩意没有兴趣,正打算闭上眼睛闭目养神时忽然一件绣着金线的衣服被越明珠从包袱里扯了出来。

    这种衣服对他来说不过是常服,平日里他都不会留意这些衣服去了哪里,更不用说一件破的。所以当日离开时他也没想过让张恺将这件衣服找出来带走,就像他也未曾想过越明珠会带着这件衣服逃命。

    裴晏迟的眼光不禁闪了一下,他刚想开口说些什么下一秒便看见越明珠将衣服随便扔在一旁,拿起被压在衣服下的牌位深呼一口气露出了释然的表情。

    裴晏迟:“……”原来她费心找了半天就是为了这个牌位?

    那牌位看着不像是什么好木头做的,上面的字刻的虽然公正但并不好看,从裴晏迟这个角度看去隐隐约约能看到上面刻着一个“越”字。

    越明珠看自己的东西一样没少便用衣服将牌位擦了擦和其他东西一并又塞回了包袱里。忽然她瞥到了裴晏迟那件已经破了的绣着金线的衣服,这才想起这茬抬头看向裴晏迟,却发现裴晏迟幽幽地看着她。

    越明珠被他盯得发毛,本来想着将这件破衣服拿去当了换钱,但没想到还会再见到裴晏迟。她没想到他还会再回来。

    如此也好,眼下物归原主,她对裴晏迟之前抛下她的行为既往不咎,自己再将属于自己那一份的报酬拿到手也算两人两清了。

    越明珠将衣服往裴晏迟那边推了推:“你的衣服,给你。”

    然而对方看都没看那衣服一眼:“你觉得孤会在乎一件破衣服吗?”

    听到裴晏迟的自称越明珠才想起来对方尊贵的身份,其实对于裴晏迟太子的身份越明珠到现在都没有实感,但是刚才发生的一切包括自己现在身处其中的豪华马车都在提醒她这个事实。

    越明珠垂下目光,感觉有些汗流浃背。其实裴晏迟收不收衣服她无所谓,她只想表示自己不欠他什么想拿到钱快些离开罢了。之前在茅草屋里一起生活的时候两人之间的距离比现在还要近,但越明珠从没有像现在这么紧张过。

    自己救了他,他给钱是天经地义的事,再说当时他自己亲口承诺要给自己报酬。越明珠在心里给自己打了打气,酝酿着开口:“殿下如今身体已经大好,也被人找回去了,什么时候把我的报酬给我?”

    裴晏迟闻言看向她,他本来也没想着要克扣她的报酬,毕竟那些银子在越明珠看来可能是能改变她命运的救命稻草,但对他来说不过是无足轻重的东西罢了。

    但自己刚才好歹也算是救了她,又默许了她无理的要求。她同他说的第一句心里话不是道谢不是关心他的伤势如何,居然是要钱?

    一股异样的情绪突然涌现在裴晏迟的心头,越来越浓,鬼使神差下他听到自己说:“孤何时欠了你报酬?”

    说着说着,声音又小了下去。

    裴晏迟抬眸。

    下人一凛,这才不得不硬着头皮说完:“这药是鹿茸、附子等物的方子。夫人的意思是……趁着还未落成实病,公子最近应该多多克己,固本守阳,再进补些汤方。”

    裴晏迟:“……”

    裴晏迟:“倒了。”

    第 39 章   39

    她连忙低下脑袋,本来想默不作声地跟于清双擦肩而过。不料走近之后,对面先一步开了口:“越姑娘早晨出去了?”

    语气听着和煦,却似乎带着点审问的意味。

    越明珠才不想跟她讲清楚自己的行踪,敷衍了过去:“遇到些事情。”

    于清双点头:“这样啊。”

    她深深地看了越明珠一眼,又蓦地笑了起来:“我就随便问问,越姑娘不必多心。”

    越明珠本来没多心的,听她这么说,反倒升起了几分自我怀疑之心。

    难道是她刚刚表现得太心虚,被于清双看出来什么了吗?

    越明珠不是一直住在深山里的,也不是一直这样“特殊”。

    她出生在镇上一个普通的人家,虽然家里不富裕,但越明珠从未觉得这样的日子有什么不好。

    父亲偶尔会嫌弃自己不是个男孩,这没什么,因为村子里其他人家也会这样。

    母亲在生弟弟的时候难产一尸两命,这也不是什么罕见的事情,她从小就知道女子生育困难,危机重重,镇上时常有女子因为生产而逝去。

    父亲再娶了后娘,还生了一个弟弟。这也挺常见的,她看其他女子难产而死时只有她家女眷才会悲伤,至于她孩子的爹,若不是真的穷的揭不开锅了大多也是会续娶的。

    越明珠小时候过年吃到的糖葫芦从此只会出现在弟弟口中,她也没有去争,因为父亲说自己长大了不应该再吃小孩子的东西。

    越明珠就这样,没心没肺,不争不抢的活了十二年。

    直到那个人来了村子里。

    越明珠到现在还记得那天发生的一切。

    镇子里来了一个身穿白衣道风仙骨的男子,听说师从名门,是个大师,在去往京城的途中借住在村子里。

    他见村子里人们生活困难,便乐善好施主动帮人们看病,还指导他们看天象知气节,很快便赢得了众人的好感和信任。

    他对村子里的人们都很好,除了越明珠。

    年轻的白衣男子看到越明珠,神色迷离,仿佛神游在外看到了什么其他东西一般。

    过了一会儿,白衣男子眉头微蹙,只对越明珠说一句话:“你以后切莫去京城,会引起祸端。”

    男子在说完这句话的第二天便离开了,可他说出的话却永远的留在了村子里和越明珠的生命中。

    谣言在一天内便传遍了整个镇子。

    大家不知道男子具体说了什么,却一传十,十传百,都知道了越明珠是个“不祥之人”。

    村里人和父亲的态度转变让越明珠不知所措,就在她以为自己要被沉塘时,还是她的姥姥站出来护住她。

    于是,十二岁的越明珠跟着姥姥住进来深山之中直到现在。

    越明珠自己从来没有觉得自己不祥或者是什么妖女。

    但她听到背后传来裴晏迟的质问时,还是莫名的心虚了。因为她知道,这种事情别人怎么看待从来都不会在乎她的想法。

    裴晏迟是从来不信这些鬼神之说的。

    同样,他也不相信善有善报,恶有恶报。只有弱者在被压迫时才会转而相信这些虚无缥缈的东西。而他是天生的强者,只相信力量掌握在自己手中才能控制一切。

    “真是愚昧。”越明珠听到裴晏迟略带嘲讽的声音淡淡地从身后传来,不知道说的是她还是在说其他人。

    看着越明珠满脸泪痕的坐在地上裴晏迟觉得她才终于有了一些女孩子应该有的柔弱样子。

    但不知为何,看到“柔弱”的越明珠他心里反而有一丝烦躁,那种感觉就好像自己有一个不喜欢的玩偶却被别人玩坏了。

    这种想法让裴晏迟的心情更差了。什么自己的东西,自己和她不过萍水相逢罢了。

    越明珠坐在地上的身影太过刺眼,裴晏迟拿起被扔在一旁的被打磨过的手杖将手杖的另一头递在越明珠眼前:“起来。”

    越明珠没想到裴晏迟会想要扶她起来,虽然两人的手掌间还隔着一根手杖。

    她顺着手杖看向那个人的眼睛,没有在对方的眼睛中看到她所害怕的鄙夷和嫌弃。

    她抓住手杖借力起身,犹豫良久还是问道:“你不怕他们说我是妖女吗?”

    “那你是吗?”男子淡淡的问道。

    “我当然不是!”

    “那不就行了。”裴晏迟的声音依旧和平日一样冷淡,但越明珠此时却觉得很安心。

    原来世上只有第三个人愿意相信她。越明珠一愣。

    听到自己愿意相信她就这么开心吗?裴晏迟看着越明珠,不知道为什么还是觉得有些刺眼,原来是越明珠的脸上多了一道伤,只是刚才她一直背对着自己而且伤口被额发遮住了自己才没有发现。

    “你受伤了?”裴晏迟伸手捏住越明珠的脸,想要拉近些看她的伤口,却在进一步做下一个动作前被自己的行为惊到了,转而立刻松开了手。

    越明珠丝毫没有发觉裴晏迟一系列动作的不自然,也没有发觉自己额头上的伤。刚才的事情来的快去的也快,她沉浸在激烈变化的感情中,此时才感觉到疼痛。

    “啧,好疼。”越明珠轻轻碰了一下伤口,随后吃痛的收手。

    “没事,只是皮外伤罢了,我自己就能处理好。”越明珠道。

    两人进入屋里,越明珠对着镜子熟练的清洗伤口、洒药、包上一层纱布。虽然只是皮外伤,但处理起来还是会有一些疼痛的,但越明珠好像丝毫感觉不到疼痛一般快速处理好了伤口。

    裴晏迟看着熟练的越明珠,觉得她刚才柔弱的样子果然只是昙花一现。

    “你处理伤口的手法很熟练。”裴晏迟道。n之前他不慎跌落在树林里,身上被树枝和山石刮出不少大大小小的伤。

    他和越明珠达成交易后便又昏倒过去了,等醒来时身上的伤口都已经被处理好了,但时间却没有过去多久。

    “嗯。”越明珠收起包扎用的工具,漫不经心的解释道,“以前刚来到树林里时,出门采药经常受伤,一开始都是姥姥给我处理的,但后来她说不可能帮我处理一辈子的伤口,便都是我自己来了。”

    越明珠平日没有多问过裴晏迟的事情,相同的,她也没有多透露过有关自己的消息。这是裴晏迟第一次从她口中听到有关她过去的消息。

    可能是因为刚才裴晏迟出手救了她,也可能是因为裴晏迟不把她当作妖女,越明珠今日的话变得特别多。

    她说自己的母亲在生他弟弟的时候死于难产一尸两命。

    说自己被人当成了不祥之人赶出村子。

    说自己的父亲将自己抛弃,只有姥姥愿意接受她。

    她说完了名叫越明珠的少女的故事。

    “自从被赶出来后,我和姥姥相依为命,直到两年前她去世了,我便一直自己待在这里。”

    裴晏迟终于明白了为什么眼前的少女医术高超却住在树林里,而且一门心思从他这里赚钱想要离开这个地方了。

    “你就没想过要报复回去吗?”裴晏迟道。

    “报复?”越明珠征了一下,将裴晏迟的话重复了一遍,似是想弄清对方话中的意思。

    要说越明珠恨将她赶走村子的人吗,自然是恨的,但她没有想过去报复,或者说她的能力让她根本不会去这样想。

    就像被困于森林的雀鸟无法想象凤凰可以翱翔于九天之上。

    “我可以帮你。”裴晏迟又继续道,声音中带着一丝自己都没有察觉到的引诱。

    越明珠摇摇头:“我只想过好自己的生活,就很满足了。”

    听女孩这样说,裴晏迟不禁在心里冷笑,笑越明珠的天真善良。他自小是按继承人来培养的,自古帝王将相功成名就的哪个不是心狠手辣、睚眦必报的。

    不过他倒也不讨厌越明珠如此,退一步说,若不是她天真不知世事,又怎么会救了自己呢。

    他现在明白了为什么越明珠会如此的喜爱金钱了,只是一个女子想在这个世道生存下去,只是有钱可不够的。

    “那你拿到钱之后呢?”裴晏迟问,“你的亲人都不在了,你自己要怎么活在这世上呢?”

    “我府上也有很多无所依靠的孤女。”裴晏迟漫不经心地鬼使神差地又加了一句话。

    只要眼前的女孩开口,自己也不会介意自己府上多了一个吃饭的人。

    越明珠听到这句话目光闪烁,这还是她第一次从裴晏迟口中听到他说自己的事情。

    裴晏迟见状只当越明珠是听到了自己的话心动了,内心不禁有些得意。只是他见过的依附于他人的女子太多,却忘了越明珠和他平日见过的大多数女子不同。

    只见越明珠轻笑一声:“有钱就已经比现在好多了,更何况我才不是只有钱呢。”

    越明珠站起来拍拍胸脯一脸骄傲:“我还有我的医术!”

    裴晏迟没想到对方没有接着自己的话说下去,不由得一愣,他看见少女的眼睛亮晶晶的,说道:“我之前听人说过外面的世界可精彩了,这树林子我早就待腻了,我要去看看外面的世界是什么样的。”

    “夫人,茶冷了,奴婢给您添些热的。”

    何良娴:“不必了。”

    她要喝口冷茶清醒一下,免得越来越歪。

    才见一面的姑娘,往前往后几十种可能都想完了。

    喝过茶后,何良娴将视线移开,不再打量越明珠。

    她心里头准备换件事情思索,清一清这被裴晏迟毒害的脑子,不料天不遂人愿,裴惊策在此刻开口问:“问那么久之前的事做什么?”

    何良娴当然不可能把裴晏迟的荒唐事托出,打着马虎过去了:“瞧见了越家那姑娘,突然想起来以前还有这么一场缘分。”

    裴惊策不再说话。

    第 40 章   40(后半段重修)

    她听裴惊策提起别的女子,可完全不是这个语气。

    有猫腻。

    裴惊策顿了一下,不搭理她了,转头叫下人添酒。

    寒冬腊月的白天短,尚未到掌灯时分,西边太阳剩了点浅金。

    世子院的主子不在,丫鬟们歇的就早。

    这几天雪总是停一阵下一阵,冷风从窗户缝隙灌进来,吹得越明珠越发难受,她只好撑着胀痛的脑袋起身去把窗户关上。

    “听说又吃药了?”

    “娇气死了,眼看着世子要回来,就开始装病拿乔!”

    西侧厢房隔音不好,越明珠烧的迷迷糊糊,关节胀痛,耳膜发鼓,还能听到隔壁窃窃私语的声音。

    越明珠脑袋沉沉,木然望着房梁。越明珠已经在门厅静等了许久。

    隔着窗子,影影绰绰的树阴只剩光秃秃的枝子,寒风中晃荡着,显得颇为狰狞。

    她下意识往屋子中望去,屋子里高大的影子离远了,便有些看不清。

    银管帘子掀开叫她进去时,裴晏迟正端坐在书桌前,敛眉凝神,还是一贯谦谦君子的模样,同往日并没有什么分别。

    听见声响,骨节分明的手顿了顿,他抬眸看过来,眸光暗沉,眸中是越明珠从未见过的晦涩,又仿佛洞察了一切。

    与他四目相对,越明珠莫名感觉到危险,忍不住退了半步。

    “愣着做什么?过来替我研墨。”

    越明珠掐了掐手心,缓步过去,见他正画着一副清淡文雅的工笔花鸟图,离得近了才能闻到淡淡的墨香。

    她定了神,从水盂中舀了一匙山泉,重按轻推,苏合墨锭在猫儿戏蝶的暖砚中缓缓散出墨色。

    这方贺兰豆绿砚石嵌的石眼恰合在猫儿眼珠上,精巧非常,是他自河东时就极偏爱的一方。

    墨泛了黏,淡淡苏合香散在空气中,他却并不用笔去沾。

    “越儿。”夜里风声渐紧,屋外漆黑一片,只门口两个红灯笼在风中摇曳。

    屋子里燃着红烛,灯花燃出轻微的爆裂声。

    裴晏迟一袭紫衣团花朝服尚未换下,幽微烛火下,愈发衬得面如冠玉脸庞晦暗不明。

    他手中慢慢描着一幅工笔画,笔尖停留在雀儿翅膀的细羽上,眼神却落在案上摊开的卷宗上,目光幽深。

    萧缙翻天覆地的一翻彻查,果然如他所料,虚惊一场。

    赌鬼越三冒失入局罢了。刚到书房窗边,就听到萧缙慵懒沙哑的声音响起,“……家里这个都宠成这样了,也没同你哭一哭闹一闹?”

    越明珠的脚步顿住,踮起的脚尖轻轻放下,她屏住呼吸。

    还是那样一道清清淡淡的男声,裴晏迟语气揶揄中带了丝轻浮,喉咙中有不屑的笑意,“又不是什么正经姑娘,是那边送来的漂亮小玩意儿,怎么弄都没脾气,好哄的很。”

    越明珠已经忘记自己是怎么从书房离开的了。

    她脑海里只有裴晏迟的声音,轻浮淡漠,没有一丝一毫的怜爱。

    可她连当面问一问裴晏迟为什么都不能。

    她不敢。

    她害怕他连敷衍她都不愿意,因为或许这就是她在他心目中的位置——从一开始到如今,未曾变过。

    “怎么失魂落魄的?”

    彤管睡意朦胧从被子中钻出脑袋,烹完茶了回来歇歇脚?

    “不打紧,忙得不知把东西胡乱塞在哪了,来姐姐这里找找。”

    越明珠听到自己和彤管这样解释着,平静的一如往常,甚至还压低了声音,“姐姐快睡吧。”

    “唔。”“你是哪个院子的?”

    裴璋目不转睛的盯着越明珠,忍不住吞了下口水。

    这丫头纵穿了厚重鼓囊的丫鬟衣裳,身盘凹凸有致,腰竟只有一掌宽,一看就知道是个好货色。

    如今她一抬头,怯生生一双杏眼儿水汪汪雾蒙蒙,直把他看得半边身子都酥了。

    “奴婢是问梅阁的。”“恰好这边缺了几个颜色的绣线,难免有些跳色的,昨日银管忘了领,你去一趟吧。”彤管转身拿了对牌塞到她手中,极快的眨了眨眼睛。

    越明珠走在往门房的小径上时,心底还是有些不安,但好在此刻时逾午后,离裴晏迟下衙还有一段时候。

    府里主子们尚在歇息,下人们也不忙着做活,加之小径清幽,枝头鸟雀尚静,并没有什么人走动。

    “多谢妈妈,您自去买茶吃。”

    垂花门外的门房里,越明珠塞了粒碎银子给门口守着的那婆子,婆子掂量了一下,乐呵呵去了。

    越明珠一推开门,便看见个中年汉子在屋里杵着。

    他弓着背团着手,一件鼓鼓囊囊的酱色旧棉袍上面贴了几个补丁,领口边缘黑得发亮,挂在身上空荡荡的。

    “年年,你如今过上好日子,就把三叔忘了!”越三搓搓干巴巴的枯手,谄笑着露出一口黄牙凑了上来。

    “三叔可有什么事?”一股子酒味混着哈喇味扑面而来,熏得越明珠直皱眉。

    她盯着越三瘦得怄进去的灰眼珠子,不愿同他多说半句,神色平静地往后退开半步。

    越三围着越明珠绕了个圈,上上下下把他这便宜侄女刮了一遍,登时悔得想跺脚。

    从前他知道定国公府豪富,如今一看比他想的可有钱多了!这小蹄子只是让人睡,都不用生孩子就给养的溜光水滑,头发乌沉,牙也白得发亮,竟然还穿得绸缎!

    当时怎么才要了十五两!委实可惜了!

    越三嘬嘬牙花子,眼珠子咕噜一转,笑嘻嘻道,“三叔担心你受苦,白天黑夜的睡不着,如今见了你光鲜,便是下去见你爹也放心了!”

    “如今也见着了,三叔且回吧。”

    见他提起爹爹,越明珠语气带了怒火,没有一丝迟疑。

    赌鬼的话她一句都不信,他不过是想从她这榨出点钱去赌。

    “别别别,你爹的书你不想要了?”

    “我爹爹的书不都被你卖完了?这又是从哪个旧书摊子淘来的?”

    越明珠神色越发冷淡,转身就要出门去。

    眼见着越明珠要走,越三急了,一双指甲带黑泥的枯爪伸着就去扯她的袖子,往她身上攀扯。

    越明珠被他这一抓脸色都变了,猛得把他甩开。

    “这次千真万确是你爹旧物,不信你看!是秀水村同乡带来的,托到你婶子手里的!”

    越三赶忙从袖筒中退出一卷《幼学琼林》,那书珠色的封皮已然褪色,书脊处也有些松散。

    他把那书页抖得哗啦啦作响,纸脆得像是要裂开。

    “你借三叔三十两就成!”

    “我当是什么…原来是爹爹学生的誊本,不晓得是从哪个故纸堆里翻出来的吧。”

    越明珠秀眉微拧,把书拿了过来翻了翻,温温吞吞道,“这几年想用这个借口来贴国公府的有不少,三叔愿意呢,一两银子当我做善事,不愿意就算了。”

    被他黏腻的眼神惊得冷汗乍起,越明珠赶忙退开半步。

    白露神色一变,伸手拽了她的手腕,两步挡在她身前,娇滴滴道,“二爷也不问问我,果然只爱新鲜的!”

    说罢甩了甩帕子,掩着一双狐狸眼眼波流转,媚意横生。

    香风略过,裴璋登时心猿意马,扇子抬了她的下巴,调笑道,“那你就给点新鲜的让爷尝尝,不如晚上我叫了尹二……”

    手臂骤然一疼,低头,越明珠看到白露抓着她的手指节泛白,染了丹蔻的指甲狰狞异常,在她素白手腕掐出几个印子来。

    越明珠有些手足无措,又生怕袖中那书掉出来,却也只好顺势往白露身后躲去。

    “二弟这是在做什么?”

    前面迎面走着一道修长挺拔极高大的身影,像是寒冬中的柏。

    她心头一紧,赶忙甩了白露的手,攥紧袖口,迎了上去低头行礼,小声道,“世子安。”

    “大哥怎么提前回来了?也不找人通传一声。”裴璋骤然换了面孔,讪笑谄媚着。

    裴晏迟并不接话,只凉凉看了他一眼,裴璋的语气便渐渐弱了下去,威压浓郁甚重。

    “弟弟这便先去家塾了……”

    看着裴璋落荒而逃的背影,越明珠一颗心才落回了肚子里。

    却听裴晏迟身旁那玄色锦袍的男子嗤笑一声,“你这好弟弟果然勤奋,快申时还要扯着个丫鬟去书塾。”

    身后几人便跟着笑了起来。

    “这是哪里来的美人?”

    几道目光落在身上,越明珠下意识抬了头。

    裴晏迟身旁竟还站着个形貌昳丽,气势十足的玄衣甲胄男子,同裴晏迟这“玉郎”比起来也不遑多让。

    越明珠这才反应过来,手上端着盒子,只好矮下半截福身请安。

    “怎么在这里?”裴晏迟的声音听起来辨不出喜怒。

    “奴婢去绣房领了绣荷包的线。”

    越明珠掌心微湿,她掩着袖子抬了手中木盒,里面净是天青碧水珠的色。

    “锐臣,你这丫鬟实是个美人,也难怪送你的都看不上眼。”

    玄衣男子手中马鞭敲了敲掌心,懒洋洋道,“瞧瞧,宠得连个头都不肯给咱们磕”。

    越明珠闻言心底一惊,刚要下跪,就听他道,“有客人,你且回去煮些茶来。”

    他脸上还挂着笑意,一副持重温文的翩翩公子模样,越明珠却分明感受到了他语气中寒霜意凛然。

    裴晏迟眸色深沉,扫过她的面庞,紧接着藏青披风极高大的便挡在了她眼前,遮住了那几道肆无忌惮的视线。

    “是。”

    心头略略安定,越明珠矮了身子行礼,转身离去。

    纤瘦背影垂首疾走而去,玄衣男子嗤笑一声。

    素来同裴晏迟亲如手足的广平王世子萧缙起了头,身侧几个世家公子便大了胆子跟着笑了起来。

    如此年纪,谁家里没豢养着几个娇娘?

    何况赠妾原是风雅事,本就有诗道,千金骏马换小妾,醉坐雕鞍歌落梅。

    他们这几个自小一道大的,家族政见也是一道,腻了换着玩也不在少数。

    “萧缙。”

    裴晏迟静静一句打断了几个人的嬉笑,看向萧缙的眼神凝了霜。

    他在直呼皇室名讳。

    彤管不再出声,好像是又睡了过去。

    她静静坐在窗前,透过四方格子向外看去。

    快要入春的时节风雪渐少,天气倒是出奇的好,院子里的腊梅已经打了花骨朵。

    银管正揪着新分来的小丫头耳朵在训斥,听起来闹哄哄的。

    院子里主子从未变过,可伺候的人年年有新鲜的补进来。

    “长乐那小脾气,就怕你受不了,”

    萧缙懒洋洋把手中残茶一饮而尽,冷哼一声,“也是太后娘娘宠的太过了些。”

    “江氏阖家为国尽忠,江将军血脉只余她一人,太后娘娘又自来喜欢女儿家,宠些也当得。”

    曾太后女儿夭折襁褓,长乐的母亲又是太后的莫逆之交,焉能不宠?

    裴晏迟抬手斟了一盏递与萧缙,横睨了他一眼道,“娶妻娶贤。”

    “换得皇伯父信任,又笼络了玄甲军几个统领,倒也合算,总比你再城门上挂几个蠹虫省事得多……只不过依着长乐的性子,锐臣,你这艳福上的享受怕是要少了许多。”

    裴晏迟并未说什么,只端了茶细品。

    萧缙倒是哑了嗓,暗自思忖起来。

    裴晏迟出身世家,反倒去考科举,圣人打压世家,却重用裴晏迟,如今朝堂形势,两个人算各取所需。

    有了长乐的婚事,关系更柔和些,一边是挚友,一边沾着宗亲身份,萧缙自然乐见其成。

    萧缙眼神往点心上扫了一扫,调笑道,“我倒要看看,到时候你屋子里这小狸奴要养到哪里去?”

    “她最是听话……”

    裴晏迟刚要张口,身着玄衣的长越神色匆匆穿过庭院,站在了萧缙身边。

    他便止了话头不再言语,只气定神闲吹着浮沫。

    只见长越附耳同萧缙说了些什么,说罢便恭敬垂首立在了一旁。

    萧缙先是面色发沉,不自觉捉了马鞭握在手中,听着听着忽而一笑,冲那长越挥了挥手。

    “去,给咱们裴世子看看这样好东西。”

    那长越躬身向前,低头抬手。

    满是老茧的粗糙掌心中,赫然躺着一枚十分不相称的,精巧的天青色荷包。

    “方才手底下人抄了个赌场,收网却收到自家鱼池子里喽!”

    见裴晏迟抬头,萧缙面色依旧懒洋洋的,伸手指了指裴晏迟身上天青色的锦袍,语气却颇为凝重,“锐臣,这青蝉翼可是贡缎,我记得明明白白,皇伯父只赏了你。”

    裴晏迟嗤笑一声,他的院子早已经清过,能有什么?她根本没胆子做什么大事。

    比起一场莫名其妙的乌龙,更令他愤怒的,是她的欺瞒带来的那种背叛感。

    在遇到越明珠之前,裴晏迟对女人实是提不起什么兴趣。

    他厌恶那些世家子弟的做派,靠着家族恩荫饱食终日,一味不求上进,游手好闲。

    这总叫他想起他荒唐的父亲和祖父。

    他幼年失怙,少年失权,盖因有着这样不甚熟悉、不成器的、沉湎女色的父辈。

    至于母亲……裴晏迟冷哼一声。

    他曾设计让自己被养在祖母膝下。

    比起祖母,裴晏迟更习惯于以宁国大长公主的封号称呼她。她同父亲恰恰相反,辅佐三代帝王,行峻言厉,要求诸多,又心思深沉难测为人冷漠。

    但她有句话说得对,世间驱使人的唯有欲念,所以不需要在乎什么男女情意,因为权势可以换来一切。

    恰好,这话他已然感受过。

    少年失势后,河东之变。

    那次,即便同圣人、萧缙谋划过太多次,也依然是险象环生,无论哪个缓解出了岔子,都是万劫不复。那种权力可能会从掌心溜走的无力感,像是踩在漂浮在海中一片木板,比父亲还让他恶心。

    越明珠就是那时陪伴在他身边的。

    容貌合他眼缘,性子又简单,只消几句话就哄得晕头转向,拥有她的一切如同探囊取物般的容易,让他觉得舒服和安全。

    他只消看着她的眼睛,就知道她有多乖巧听话。

    完全属于他的,不会变的越明珠。

    她的字画,她的诗书,都是他手把手教出来的。她的小性子,乃至一颦一笑,都在他的掌控之中。

    就像在帐子里时,他从来都喜欢她跪着——他能俯视她纤薄的肩膀上,嫩红的一点胭脂记因他的动作,在视线中起起伏伏。

    多好,他管着连她自己都不知道的地方。

    她是自己精心打理的一株花,所以,她应该比别人更忠心才是。

    他说过不许出院子,她偏偏出了院子。

    他说过要对他坦诚,她竟敢谎称拿绣线去见越三。

    像是踩着水中浮木,莫名的不安感翻涌。

    裴晏迟忽而冷哼一声,伸手搁笔。

    裴晏迟的声音低沉,他抬手将笔置在青白釉山型笔架上。清脆却克制的,笔管磕碰瓷器声响起,像是敲在越明珠的心尖。

    他比越明珠高了许多,现下他坐着,她的视线堪堪停留在他浓密的墨发。

    视线交错,越明珠慌张得不敢再看他的眼睛,指尖掐在掌心,留下深深的痕迹。

    “今日去拿的线,是打算做个什么物件儿?”

    “想替您做个荷包。”

    “不错。”

    从胸腔中慢慢排除一口气来,越明珠松了神。

    裴晏迟起身,按部就班地往水盘前走去,慢条斯理地净手,她赶忙端了巾帕递于他。

    他接过帕子,却转身坐在卧房前榻上细细擦了起来。

    “你三叔身子可好?”

    越明珠猛地抬头,瞳孔倏忽放大,脸色发白,忙不迭的向后退去。

    裴晏迟神色慵懒悠闲,视线盯在她的脸庞上,骨节分明的大手抬起,修长指尖在案上一摞书中划过,抽出一本书推到她面前。

    “说话。”越明珠匆匆回了院子时,喘息还未停止,心跳得像是要从胸腔中蹦出来一样。

    想起他的语气,越明珠努力把空气吸进肺里,手却在不由自主的颤抖,她的脑海中纷乱得空白一片。

    她违拗他的吩咐出了门,他方才是在生她的气吗?还是嫌她没请安,害他在友人同僚面前失了面子?

    若是从前,越明珠并不觉得有什么,裴晏迟不要她跪,她便自然而然的省了这一道。

    可如今她心里却慌得厉害。

    脑袋发懵,脚步不停,等越明珠反应过来时,竟已是到了屋子里。

    “越儿,是你家里有什么事吗?”

    彤管的声音骤然在耳畔响起,越明珠想的出神,竟是被吓得一哆嗦。

    啪嗒。

    书掉在了地上。

    “确实是家中的旧物。”

    越明珠她蹲下身把书捡起来,想了想,还是冲着已经躺下的彤管解释道,“只不过是小时候抄的蒙本,留个念想罢了。”

    “你那黑心叔父骗了你多少钱?”

    彤管猛地起身,她半撑着身子,语气颇有些紧张,“我可跟你说,碎银子不容易攒,前日我娘还说防着夹带,如今出府要核对主子的赏,都是有数的,你省着点!”

    “没多少。”越明珠呆呆看着她,轻轻摇了摇头。

    正说着,菱花窗下人影晃动,银管的声音传了进来,她颇有几分不耐道,“成日介闲逛,人也不知道去哪里顽!世子回来了,叫你去沏那什么枫露茶!”

    越明珠和彤管四目相对,心下俱是一紧,她赶忙选了建盏黑釉的一套茶具往耳房走去。

    一件件理好茶具,配了茶点,越明珠查了两遍方才端了托盘往正厅走去。

    刚缓步到门外,就发现书房门开着,松烟也不在门口守着。

    自打河东送过那次信之后,裴晏迟并不避着她进书房,反倒是因着她的细致,多叫她整理桌案文书。

    但屋子里没什么声音,越明珠不免忐忑。

    他还在生气吗?里面的还是方才那群人吗?

    那些轻笑着的面孔莫名在脑海中渐渐同裴璋重合,被窥探的黏腻和惊惧一点点浮起,越明珠有些畏惧。

    深吸一口气,越明珠双手无声的抠进托盘雕花的缝隙中,掌心在难以察觉的轻颤。

    脚步像是猫儿一般悄无声息,她缓步进门。

    临窗榻上,裴晏迟已然脱了大氅,只着一身月白锦袍,气定神闲执棋落子,墨玉棋子在修长指尖映出微弱弧光。

    整个屋子只有他对面的那玄衣男子,那人此刻正大马金刀抬腿置于案上,手里的马鞭和掌心铠胄碰出清脆金戈声。

    从前在大长公主院子中,见客人是一定要跪的。

    她是不该这样。

    把茶盏放在他的右手旁,越明珠定了定神,膝盖微弯要跪在他腿侧。

    膝盖还未磕在青砖上,一双大手向上托起了她的手肘。

    温暖,有力,不容拒绝。

    裴晏迟将她扶了起来。

    他掌心的温暖隔着衣服透进来,越明珠的心也变得安定。

    温杯投茶,洗茶冲泡。

    素手之间墨釉温润,新绿翻滚,茶香四溢,自是令人赏心悦目。

    越明珠煮茶的这项功夫还是裴晏迟手把手教的。

    裴晏迟常说她生了张刁嘴儿,慢吞吞堵人堵得一肚子气,吃茶煮茶却算有灵性。

    待枫露茶出了三遍色。

    一时间屋内只余茶香袅袅,棋子轻敲。

    “罢了!下不过你这老谋深算,浑身上下只剩心眼子的。”

    萧缙起身,毫不客气的捏起一块点心吃了起来,边吃边冲越明珠笑道,“从前在京畿衙门时,那些垫饥的果儿都是你做的吧?”

    看越明珠一脸不解,他补了一句,“锐臣不吃,别人又不敢,就都便宜我——”

    原来从前的那些点心,他都没吃吗?

    越明珠怔忪了一瞬,就听裴晏迟的声音淡淡插I了进来,“你卷宗可曾看完了?”

    萧缙瞬间哑声。

    “你来与我洗手。”

    裴晏迟起身望着她,三五颗棋子顺着长指滑进棋盒,玉石碰撞间发出略闷的响。

    越明珠赶忙捧了巾帕跟去了屏风后。

    “不再看两眼?”

    裴晏迟语气温柔,他低头接了松江绫慢慢擦手,玉色手背青筋绷起。

    其实他鼻梁硬挺,颌线清隽,桃花眼中没了笑意的时候,是很凌厉的。

    越明珠敏锐察觉到他的不悦,却有些茫然。

    她怔了一瞬,依旧没明白他在问什么,只好抿唇小心翼翼试探道,“您要我看什么?”

    “没什么。”

    只一瞬间,裴晏迟周身那股子气登时散了,他薄唇扬起,微微颔首,“萧缙可是出了名的美男子。”

    “不要!”

    越明珠的声儿不自觉的微扬。

    谁愿意看他?

    越明珠长出一口气,原来他气的不是自己。

    她分辨得清那些人看她的目光。

    那些流连在她身上的目光,或像是在看待宰的羔羊,或像是在看银子货物,实在令她厌恶。

    脸上忍不住便禁不住露I出来几分,水汪汪的杏眼含了小小的讨好,狗腿道,“凭他是谁都不如世子好看,您饶了我罢。”

    他的声线又有与平日不同的喑哑,像是在闲话家常,却分明是在审问。

    暗沉的墨珠封皮,翻黄发脆的纸。

    恰是那本《幼学琼林》。

    她往门外银管离去的方向望了一眼,全身控制不住的发抖。

    顾不得许多,越明珠插烛般矮了下去,膝盖磕在青砖地上,坚硬和柔软重重触碰。

    忽听到“当啷”一声。

    极小的一个木盒在她面前的青砖上滚了两滚,磕得散了开来,掉出两块碎银子。

    恰是她给三叔的那两块。

    “越儿,你抖什么?”

    裴晏迟把她揽过来放在膝盖上,语气亲昵,“为何将我的吩咐当耳旁风?”

    单薄的腰被他擒在手中,一点点被他封在怀中,被禁锢着。

    “奴婢不敢。”

    越明珠想哭,声音哽在喉咙中半分发不出,只能要哭不哭的摇着头呜咽。

    说是吃药,也就是和府里马房的蒙古医生拿些不大对症的丸药,这药本是给马的,用在人身上属实霸道了些。

    “模样好的有的是,她一个孤女不成日撒娇作怪,怎么哄着世子宠她!”

    “她连个姨娘的影子都没有,能轻狂几天?等主母进了门还不是要打发……”

    细密的轻笑带着恶意钻进耳朵,拦都拦不住,越明珠不想再听,缩了一下把脑袋藏进了被子里。

    等彤管拿药来的时候,就看到缩在被子里的小乌龟。

    “阿越,起来吃药了。”

    彤管轻轻掀开被子,看到她微微翘起的唇抿着,浓密眼睫耷拉着盖住灵动的杏眸,往日里的笑涡也不见踪迹,只剩惨白小脸泛着不正常的红,丰厚乌发有几绺蜷曲粘在脸颊,末端垂落在细白颈子上。

    “这是怎么了?”

    共事了一段时间,彤管对越明珠的性子很有几分了解。

    这就是个藏不住事的。

    和府里人都掩着情绪不一样,她就像个半大孩子,喜怒哀乐都挂在脸上,心思浅的一眼就能看出来,进府到如今才慢慢沉静起来。

    “我没事,辛苦姐姐了。”

    彤管是越明珠喜欢的姐姐,越明珠不想让她跟着不高兴。软糯声音里带了鼻音,坐起身用脸轻轻蹭了蹭彤管肩膀,“只是做了噩梦,不碍事的。”

    南地口音本就发绵,再加上她这猫儿似的一蹭,彤管心底登时软的不成样,不由感叹,这丫头模样好性子也好,撒起娇来她都顶不住,难怪世子爷宠了两年都撂不开。

    “快快好起来吧,世子回来看到你这样不知道有多心疼。”彤管圆圆脸上满是担忧,端了水,把一粒丸药塞到了她嘴里。

    冷冽辛辣的太禧白缓缓流入喉中,却完全压不下心中不快。

    他掀起眼皮,正好看到方才被议论的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