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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第31章 上钩

    沈妙舟知道自己酒量浅得很, 所以那碗酒她没怎么喝,只尝了一小半而已,却没想到看似普通的散酒竟然这般上头, 碗中的细面还未吃完,人已醉了七八分。

    沈妙舟心中懊悔至极, 可实在不胜酒力,等回到府中时,早已睡得迷迷糊糊。卫凛将她抱进主屋, 轻轻放到榻上,在她身侧坐下,垂眸看去。

    榻前小几上一灯如豆,昏黄的烛火映亮她小半张脸庞,她睡颜恬淡, 一缕碎发轻轻粘在脸颊上, 显出一种孩子般的纯质俏皮。

    他伸手将那缕碎发拨到她耳后,忽然想知道,她到底是如何模样?

    念头一起, 便如油煎。

    卫凛抬手慢慢移向她纤瘦的脖颈, 只是犹豫了许久, 俊瘦的长指一点一点蜷缩合拢,终究还是不曾落下去。

    “主子, 有消息到了。”

    长廷压低的声音忽然在门外响起。

    “嗯。”卫凛应了一声,若无其事地收回手,给她掖了掖被角,起身出门。

    长廷走近几步, 低声道:“主子,大同的人已送到城郊别院, 不过身上伤处未愈又染了风寒,人一直昏迷着,眼下还未醒来,咱们的人搜查过了,账本已经到手。”

    卫凛颔首,“请个稳妥的大夫来,务必治好。此外,马上着人仿造一份一模一样的账本。”

    “是。”长廷继续禀报另一桩事,“还有,郑老伯说的那个有点像令延少爷的黑衣人,也寻到了。”

    卫凛忽地一顿,“他去了何处?”

    “陆烽府上。”

    “可看准了?”

    长廷应是,“多亏今夜下了大雪,玄午循着雪上足印,从面摊后的小巷一直追出去好几条街,最后跟到了陆烽府上,八成错不了。”

    卫凛沉默一阵,看着远处天际的寒星,低低道:“陆烽……倒也算得上忠义。”

    缓缓吐出一口气,他问:“给陆烽的饵放出去了?”

    “主子放心,万事俱备,只待后日鱼儿咬钩。” 长廷应下,但心里还有点不明白,“您是怀疑大同的事和陆烽有关联?”

    卫凛不置可否,“有无关联,后日便知。”

    长廷点头。

    “还有何事?”卫凛淡淡扫了他一眼,“这般吞吐。”

    长廷被他看穿心思,抿了抿唇,小心道,“此事恐怕……嗯,和乡君有关。”

    卫凛拧眉看向他。

    “玄午说,他在陆烽府外还看见一人,行迹颇有些可疑,看起来很像前些时日强闯咱们府上的乡君义兄……不知他们有何牵扯。”

    卫凛沉默下来,良久,道:“后日一切照常,公主府或是乡君有何异动,即刻回报。”

    “是!”

    **

    夜色渐深。

    沈妙舟只隐隐约约地记得是卫凛将她抱回了屋,随后她就睡得实了,也不知过了多久,越发觉得口渴难受,这等小事,她不愿麻烦盈霜,便自己翻身下床去倒茶,正打着呵欠,忽然,屋外有人轻轻敲了几下窗棂。

    两长两短。

    接着是两声猫叫。

    沈妙舟一个激灵,立时清醒过来,残存的酒意和睡意散得一干二净,她随手从熏笼上扯来斗篷披上,一边系带一边走到木窗旁,小心唤道:“阿兄?”

    沈钊的声音在外低低响起:“是我。”

    沈妙舟精神一振,急急推开窗格,探出一个毛茸茸的脑袋,用气音问:“阿兄怎么来啦?没让人瞧见罢?”

    见她露面,沈钊一笑,从怀中摸出来个小布兜,扬手扔了过去,“放心,卫凛那厮不在府里,暗卫都被我引开了。”

    沈妙舟下意识伸手接住。是一袋烤好的栗子,此刻还热乎着,甜香扑鼻。

    沈妙舟眉眼一弯,侧身让开位置,小声道:“先进来。”

    沈钊一手搭上窗棂,轻巧跃进屋内。

    自打从杀手楼逃出来后,沈妙舟夜里都要点烛才能入眠,此时屋内也燃了一支蜡烛,微微映亮小半张床榻。

    沈钊余光一扫,没瞧见有什么男子的日常用物,心情更是松快了许多,懒洋洋笑道:“你阿兄我,刚刚探知了吴知府的下落。”

    沈妙舟大约猜到了关窍,惊喜问道:“吴叔是不是离开大同,往京城来了?”

    沈钊奇道:“真是我祖宗,这都知道?”

    沈妙舟:“我听闻大同这些日子突然开始查验通行令,那八成是听到风声要拦什么人,所以这样猜了猜。”

    “原来如此。”沈钊挑了下眉,得意道:“还记得窥探公主府的那个锦衣卫么?我跟着他一路追到了南镇抚使陆烽的头上。今晚陆烽鬼鬼祟祟见了一个黑衣人,嘿,被你阿兄我撞个正着。听他们是在商议后日傍晚于城东五十里外的客栈中劫人的事,还说什么‘姓吴的要留活口’,依我看,必定说的是吴知府!”

    沈妙舟杏眸亮了一霎,可转瞬又隐隐觉得哪里有些不对,卫凛向来谨慎,手下密探的消息有这样容易走漏么?

    怎么瞧着,像有点故意引诱的意思。

    思量一会儿,还是决定无论如何,先去看看情况再说,她道:“到时候我们跟在他们后头,假如真是吴知府,那就趁乱把他带出来,最好能一并抓住今晚看见的那个黑衣人,问出他效力于何人。”

    沈钊打了个响指:“好!”

    隔日一大早,与盈霜交待清楚,沈妙舟便出了府,到钗环铺里卸下易容,换上一身劲装,和沈钊一同前往城外客栈。

    盯梢的暗卫在钗环铺门外候了许久,仍不见她现身,立时将此间异样回禀到了北镇抚司。

    听得线报,长廷小心地看了一眼自家主子。

    卫凛的脸上看不出喜怒,攥着狼毫笔的指节却用力到发白。

    许久,他将笔搁到架上,像是终于下了什么决断:“备马,出城。”

    沈妙舟二人骑马行了近一个时辰,才寻到城郊那所客栈。此处建得有些简陋,只是一个二层小楼,客房不算多,门前两盏暖黄色的竹篾灯笼在寒风中飘摇不定,可等走进门来,厅堂中倒是一派热闹喧哗。

    时近黄昏,城门即将关闭,方圆数十里内只有这么一家客栈,往来的客商若是赶不及进城,便只能在此处暂歇落脚,三三两两聚作一堆,燃起了小火炉,烫酒闲谈划拳,还有人行着粗俗的酒令,现下正到酒酣耳热的时候。

    沈妙舟和沈钊寻了一处空位坐下,肩搭白布的伙计笑着迎上前来,“二位客官,打尖还是住店哪?”

    “打尖。”沈妙舟笑笑,“麻烦小哥给我们上一壶茶水,半斤牛肉。”

    “要是有的话,再来一盘烤栗子。”沈钊补充。

    “自然是有的。”伙计把抹布搭上肩头,笑问:“二位可是也要进京的?眼下天色不早,今晚恐怕赶不及进城了,是否要在小店留宿一夜?”

    沈妙舟不动声色地扫一眼他拇指指腹,笑吟吟道:“不必啦,我们不进城,稍后就要动身去往蓟州。”

    “原是这样,请二位稍候,吃食这便送上来。”伙计含笑点点头,拱手退下。

    待他走远,沈钊看向沈妙舟,“可是觉得哪里不对?”

    沈妙舟低声道:“这伙计是锦衣卫乔装。”

    “你见过?”沈钊警惕起来。

    “那倒不曾。不过我见他右手拇指指腹侧缘有一条薄茧。”沈妙舟道,“锦衣卫的刀和你们在军中用的不同,他们佩刀的吞口处设有卡扣,以防在御前脱鞘,所以拔刀时需得先用拇指侧缘推开卡扣,时日久了,自然会生出薄茧啦。”

    沈钊恍然,一双桃花眼中含了笑,“原来如此。小公子当真聪颖。”

    沈妙舟得意地眨了眨眼。

    卫凛的右手就是这样,她记得很清楚。

    方才点的吃食和茶水很快送了上来,沈钊提过茶壶,斟了两碗茶,低声道:“咱们左前方那桌,还有身后右边那桌,看起来武艺均是不俗,恐怕都是陆烽的人。”

    沈妙舟问:“可有你昨晚见到的那人?”

    沈钊有些迟疑,“嘶”了一声,“昨晚那人蒙着脸,不过从身形看来,他应当不在这里。”

    沈妙舟剥开一颗栗子,放进嘴里,小声道:“我总觉得有些不对劲,那伙计虽是锦衣卫,但难说是谁的人,待会要小心些,不急着出手。”

    沈钊点点头。

    天色渐暗,说话间,屋外马蹄声响,又有一行数人掀帘入内。

    外围几人簇拥着一个身披狐裘的人向里走来,这几人都穿着短打衣衫,身上也不曾配有刀剑,似乎只是普通的家丁护卫,被拥在中间那人的面容被狐裘出锋遮住大半,看不清相貌,隐隐瞧得出蓄着长须,应当是个文人老爷。

    一个护卫扬声道:“店家,来一桌好菜!”

    在他们走进大堂的刹那,沈妙舟直觉空气有一瞬的凝滞,身上的寒毛一根一根地竖了起来。

    沈钊默契地与她对视一眼,目光中有警示之意。

    下一刻,不知是谁摔落了一只酒碗,“啪!”一声,仿若号令,眨眼之间,早前扮作客商的数人“唰唰”拔刀出鞘,飞身跃起,直向门口那六人劈去。

    变故陡然而生,那几个家丁打扮的男子显见训练有素,纷纷从腰间抽出软剑,与来敌厮杀起来。

    昏暗的室内霎时一片白光耀目,厅堂中的客商乱作一团,惊惶呼号——

    “杀人啦!”

    “有人抢劫!快跑,快跑!”

    “救命啊!”

    沈妙舟和沈钊趁乱向后退到角落里,借着桌椅遮掩观察战况。眼见家丁们渐渐寡不敌众,扮作客商的一人看准空隙,猛地将那长须文人拉了过来,就要挟着此人破窗而出时,身后忽然射来一只箭矢,直直将其后心射穿。

    沈妙舟一惊,回头望去,射出弩箭的正是先前的店伙计。

    “锦衣卫办案,闲杂人等速速退散!”

    紧接着“嘭”一声,二楼客房的门被人踹开,十余个身穿玄色飞鱼服,手持绣春刀的锦衣卫飞身而出,那文人竟也从怀中抽出兵刃,众人一同杀向伪作客商的那伙人,喊杀声四起,刀剑铮鸣,战况瞬时逆转。

    沈妙舟急道:“果然是陷阱!那人不是吴知府!”

    “走!”沈钊脸色一沉,拉着她打算从墙角的窗户跃出。

    沈妙舟点头,正要翻窗,忽然听见窗外有破风之声,正朝此处而来!

    她惊呼出声:“小心!”

    沈钊也听见了动静,一把扯过沈妙舟护在怀里,按着她蹲伏到地上。

    随即“嗖嗖”声响,数十支箭矢从窗户射进,纷纷钉在柱上、地上。箭头绑了硫磺,射进来时燃着火,客栈内瞬间燃成一片,浓烟四起,有客商来不及躲避,身上御寒的裘皮沾了火星便熊熊而烧,一时间惨呼声此起彼伏。

    “撤!”有人高呼一声。

    原本在与锦衣卫缠斗的一行人借着火箭掩护,纷纷向外撤去。

    沈妙舟拉了下沈钊的衣袖,想要与他一同趁乱离开,却不经意从窗户破损的洞中瞥见院中一个熟悉的身影。

    ……是那晚在相国寺的杀手!

    沈钊见她迟疑,也顺着她的视线向外望了一眼,这一瞧,也微有些诧异,“那人有点像我昨天看见的黑衣人。”

    沈妙舟精神一振。

    果然,灭口王世良、窥探公主府的都是同一伙人,那必然和她爹爹的失踪脱不了干系,不如趁此机会擒住他好生拷问!

    沈妙舟急道:“不能放那人走,我去擒住他。”

    “好!”沈钊抽出长剑,“我先拦住旁人,你小心些。”

    沈妙舟点点头,手持弯刀,足尖轻点,向屋外那杀手的方向纵身掠去。

    那个杀手正要向身后密林中遁去,沈妙舟身形灵巧,悄然跃到他身前,自上而下持刀劈去,喝道:“站住!”

    那人反应极快,立刻抽刀格挡,“锵——”一声,刀刃猛然相撞,激得火花四溅。

    猛力相击,沈妙舟瞬间被震得虎口发麻,顺势佯作后退,反手却从腰间摸出淬过乌头的细针,飞掷过去。

    光线昏暗,细针掷出更加难以分辨,那杀手似乎没能躲开,身形很快有一霎的僵凝,她看准机会,正要欺身而上,不料那杀手竟拼着力气,出其不意地甩来两只银梭。

    梭镖扑面而来,在暮色里闪着刺目的寒芒。

    沈妙舟大惊,只怕梭镖有毒,不敢用手接,正要闪身躲避,然而与此同时,忽听身后“嗖嗖”几声,不知何人射来数支冷箭,前后夹击,网住她的退路,一时间竟然避无可避。

    刹那间陷入绝境,沈妙舟呼吸停滞,心脏仿佛骤然停跳,她只见眼前寒光一闪,身侧有劲风突至,“铛”一声,箭矢撞上刀身,坠了下去。

    她将将看清暗色衣袍的一角,就被人狠狠钳住手腕,向侧旁一拉!

    趁着弯刀离颈的空隙,那杀手挣扎着向密林中逃去,沈妙舟顾不得看来者是何人,踮脚便要追进林中,然而手腕被死死钳在来人冰凉的掌心,她竟不能挣脱半分,随即,一道熟悉的清冷声音在身侧响起——

    “果然是你。”

    第32章 暴露

    怎么又是卫凛!

    眼看着那个杀手起落间遁入密林, 就要逃匿不见,沈妙舟又急又怒,扬手向卫凛掷去数根细针, 低喝:“放开我!”

    卫凛反应奇快,身子稍稍一仰尽数避过, 手上力道却半分未减。

    见状,沈妙舟左手五指忽地一松,右手接住兵刃, 径直向他狠削。卫凛翻腕一横长刀,与她刃锋相抵,低声道:“不说清楚,休想走。”

    沈妙舟发力与他相持,咬牙问:“那人是杀手楼所派, 你非要与我为难, 不怕他跑了么?”

    卫凛黑沉的眸子紧紧盯着她:“同你相比,他不重要。”

    沈妙舟:“……”

    她快要被气死了!

    时机紧迫,需得速战速决。她狠下心来, 骤然撤回弯刀, 腕间虚晃, 直向卫凛面门扬出一把粉末,趁他侧身闪避, 抬手成拳,毫不留情地用骨节重重击向他肩头伤处。

    这一招她使了十成十的力,卫凛的那处伤口必然迸裂。

    大约是剧痛难当,只听得卫凛闷哼一声, 手上力道随之松懈一瞬,沈妙舟迅速挣脱, 足尖轻点,向密林中掠去。

    那杀手中了淬毒的细针,这么一会应该跑不了太远,然而此刻天色彻底暗了下来,再看不清落雪上的痕迹,她只能沿着原有的方向又追了一段路程,渐追渐深,四周越发寂静。

    直走到一处山坡上,忽然听见一阵窸窸窣窣的轻响。

    沈妙舟直觉危险,紧紧盯着林间动静,不动声色地向后退了两步,不料,脊背竟猛地撞上一个坚硬的胸膛。

    心头一惊,她提刀就要反劈过去,身后那人迅速箍住她的身子,在她耳畔低斥:“别动!是火铳。”

    沈妙舟顿时一僵。

    卫凛追来得好快。

    她还未来得及说话,就见前方几棵树干上有刺目火光闪过,伴着“嗤嗤”声响,密集的铅弹急射而来!

    沈妙舟下意识想要腾跃闪躲,卫凛却将她死死扣在怀里,在火铳发射的刹那,一把将她扑倒在地,手掌扣住了她的后脑。

    二人一齐跌在地上,就势顺着山坡背面向下滚去。

    沈妙舟被迫与他紧紧贴在一起,冷风猎猎,从四面八方直冲过来,只觉眼前一片天旋地转,鼻间都是他身上熟悉的气息,那斜坡极长,不知滚了多久,只以为快到尽头时,却隐约听见清泠泠的水流声。

    她愕然睁大双眸。

    这山坡尽头难不成是一潭活水?!

    然而自山坡上滚下来冲力太大,身体的去势完全不受控制,还不等做出什么反应,她已经和卫凛双双坠进了水潭里,溅起好大一阵水花。

    入水的瞬间,沈妙舟脑中闪过一个念头——运气好像也没有太差,这竟是一处温泉。

    所幸她提前屏住了鼻息,没有呛进多少水,也没有遭遇料想中的刺骨寒意,只觉卫凛的动作似乎一僵,钳着她的力道霎时撤去大半,她没有多想,稍稍用力便彻底挣脱开,向岸边游去。

    水不算深,更何况卫凛那样高的身量,想来就算他不通水性也淹不死,沈妙舟爬上岸边,一边整理衣襟,一边不甚在意地回头扫了一眼。

    不看还好,这一看,她猛然愣住了。

    水面上白雾袅袅,没有半个人影。

    卫凛竟然没浮上来!

    落水时似乎听见他急喘了几声,是呛水晕过去了么?

    沈妙舟的心脏狂跳起来。

    “卫凛!”她惶急地唤了一声,稍稍犹豫一瞬,终于还是一咬牙,掉头扎进温泉池中,去寻卫凛的踪迹。

    这处温泉虽然不深,范围却不算小,天色沉沉,在水中什么都看不见,只能用手臂四下摸索着寻人。

    好在她水性不算太差,浮上水面换过一次气后,终于在水下摸到一角衣袍,她心头一跳,顺着向上寻到一条手臂,急忙搭上自己肩头,连拖带拉,拼尽力气总算把人拖上了岸。

    就着透过林间的月光,只见卫凛两手死攥成拳,浑身还在不停地发抖,眉心深拧,下颌咬得死紧,额角甚至暴起了青筋,月光下,脸色惨白得吓人。

    不过没有呛咳,她在他胸膛按压了几下,也不曾呕水,看起来他这个样子应当不是因为溺水,倒更像是怕极了水的缘故。

    “卫凛!醒醒,没事了!”人命关天,沈妙舟顾不上离开,扶着他的脸颊,胡乱擦去他脸上的水珠,又去探他的鼻息。

    卫凛却不知何时睁开了眼,长睫轻颤,漆黑的瞳仁沾了些水光,直直地望着她。

    沈妙舟跪坐在他身侧,被他这样看着,一时也愣住了,小手僵硬地维持着探鼻息的动作。

    “没事了。”过了好半晌,她收回手,低声安抚。

    卫凛不说话,只是看着她,胸膛微微起伏。

    静默无言,水珠顺着她的脸颊从下颌滑落,啪嗒一声,滴落到卫凛的身上。沈妙舟忽地回过神来——眼瞧着他没有性命之忧,此时不跑更待何时?

    她起身就要离开,却不料卫凛忽然攥住她的手腕,将她拽得猛一个趔趄,直接跌扑到他身上。

    不待她起身,他出手如电,迅速点了她后心几处穴道,沈妙舟半边身子顿时酸软发麻。

    “……伤了我,这么轻易就想走?”

    他哑声问。

    攥着她的那只手微微发颤。

    沈妙舟一顿,很快笑了笑道:“若是我没看错,卫大人似乎不通水性?我把你从水里捞出来,咱们大家也算扯平了罢!”

    卫凛深深地看了她一眼,低哂:“你倒是算得一笔好帐。”

    沈妙舟正想笑他两句“不敢不敢”,就见他薄唇微动,缓缓吐出两个字来:“夫人。”

    夫人。

    他声音很低,入耳却不啻惊雷,沈妙舟心下大惊,猛地抬头看向他。

    卫凛静静地与她对视,黑眸幽沉。

    沈妙舟心脏狂跳,霎那间脑子里一团乱麻,他是怎么认出来的?难道说,从上次交手后他就疑心那人是她了?

    看他神色,显然已是笃定,而非试探。事已至此,沈妙舟慢慢镇定下来,故作诧异道:“卫大人这是怎的了,难不成是落水后迷了心智?见人就唤夫人,这可不大好罢。”

    卫凛低声问:“还想抵赖到几时?”

    或许是落过水的缘故,他声音里带着些沙哑散漫,竟然有种异样的撩人。沈妙舟一只手还撑在他的胸膛上,甚至能清晰地感觉到他说话时,胸腔的轻微震颤。

    沈妙舟不大自在地向后挪了挪,不再与他身体相触,这才正色道:“卫大人,我当真不是你夫人。不过我对你也确是没有恶意。我并非杀手楼中人,先前和你动手是迫于无奈,现在给你赔礼啦。咱们就此别过,成不成?”

    “不成。”卫凛答得斩钉截铁。

    他坐起身子,右手甚至还握得更紧了几分,像是生怕她逃了一般。

    沈妙舟气结,不再和他多费口舌,出其不意右手一勾,想要扣住他左手手腕,自己好趁机脱身,可谁知卫凛手上功夫极俊,再加上她半边身子酸麻无力,这一下竟抓了个空,甚至还险些被他反扣住。

    林间吹过一阵冷风,湿衣黏在身上,冷得人牙齿格格打颤,她越想越气,愤愤道:“早知如此,我就不该再下水救你!”

    卫凛凝视着她的眼睛,“我倒是更想知道,你我之间有何交情,让你下水相救?”

    沈妙舟轻哼一声:“我天生心肠好,不许么?”

    “心肠好?”卫凛眼神微冷,“是出手便直攻我伤处的那种好么?”

    说起这个,沈妙舟心里隐隐有点过意不去,但当时情急又哪里顾得了那么多?听他这意思,竟像是很记仇要算账的模样,她硬着头皮和他周旋:“我事先在腰里藏了一包石灰粉,一包面粉,方才冲你扬的是面粉,可见我没想伤你。”

    闻言,卫凛眸色似乎有几分松动,停了一会,伸指向她腰间探去。

    指尖划过衣带,若有似无地触到她腰间软肉,霎时勾起一片又酥又痒的栗来。

    沈妙舟身子一紧,急忙向后躲闪,“你做什么!”

    卫凛反问:“你怕什么?”

    “……怕你下流!”沈妙舟小下巴一抬,问道:“卫大人平素审讯也这般对女子动手动脚么?”

    “你和旁的女子不同。”

    她不忿:“哪里就不同了?”

    卫凛定定地凝住她许久,“你是和我拜过天地的正头夫妻。”

    沈妙舟一时语塞,“我不是!”

    就算拜过天地那也是假成亲,当然不作数。

    卫凛神色一寒,忽然逼近几分,将她紧紧逼仄在他的影子当中,不等她反应过来,抬手解开她的发带,挑了一缕湿漉漉的头发到她面前。

    夜色中,那缕发丝中间竟泛着星星点点的淡绿色暗芒。

    卫凛淡淡道:“昨晚,我在你的发间洒了一点荧粉。如今看来,虽被水冲去不少,但还是留下了几分痕迹。”

    沈妙舟心中一跳。

    都怪她太大意。

    卫凛的呼吸洒落在她耳侧,近乎耳鬓厮磨般,声音却冷得像一片薄冰:“还要抵赖么?”

    “你到底是什么人?”

    “我……我是……”沈妙舟看着他,声音发颤。

    他轻轻捏起她的下颌,像一个极为耐心的猎人,居高临下地看着自己的猎物,“你怎么?”

    “我是你小姑奶奶!”

    等的就是这个机会,沈妙舟右腕一翻,几根细针夹在指间急刺向他腰腹!

    卫凛反应奇快,猛地撤手回挡,却已然来不及,细针一刺即入。

    察觉到他身子一僵,沈妙舟看准时机,左腕用力向外一挣,起身就逃,卫凛却从后猛地一把抓住她的脚踝,她半边身子使不上力,这么一下直接跌在了湿软的岸边。

    卫凛随即翻身覆了上去,咬牙用身体压制住她。

    “放开!放开我!”沈妙舟手脚并用,气得一面挣扎一面骂人,“狗东西!不要脸!”

    “嗯,我不要脸。”卫凛不知吃了她几拳,终于捉住她的双腕,举起来困在她头顶。

    “你假扮文安乡君同我成亲,到底有何目的?”他逼视着她的杏眸,额前渗出点点冷汗,“如此盛情,倒不若我们便做了真夫妻,嗯?”

    说着,他一只手向下探去,作势去解她的衣带。

    她的衣襟在挣扎中早已有些散乱,又湿了水,若隐若现地透出贴身小衣的轮廓来,卫凛指腹滑过之处,便带起一层层的颤栗,熟悉的气息铺天盖地般笼罩下来,直渗进肌肤毛孔中,她避无可避,鼻息间都是清冽微苦的降真香,隐隐夹杂着几分血腥气。

    虽明知他八成是在虚张声势,可沈妙舟仍是又惊又羞,心念电转间,脱口急道:“你假扮卫凛,又有何目的?”

    闻言,卫凛似是一僵,凤眸微眯,“你说什么?”

    沈妙舟强自镇定下来,轻哼道:“我说什么,你自己心里清楚。不管你信不信,我当真无意和你为难,你放开我,咱们从此两不相干,不好么?”

    不知是不是她的错觉,卫凛的眼神似乎瞬间沉了下来,“做梦。”

    怎的这般油盐不进!沈妙舟气得头脑发晕,只想出一口恶气,张口便狠狠去咬他近在眼前的喉结。

    卫凛猛地僵住。

    好半晌,他哑声道:“别动。”

    他气息微弱,说话时喉管微微震颤,有种异样的触感,但她顾不上细思,含混着威胁:“先放开呜!”

    卫凛却不再答话,呼吸越来越急促,压在她身上的重量也越来越沉,肌肤触之发凉。

    沈妙舟忽然意识到他不对劲,上回她用乌头针伤他,似乎也是这般,没有四肢麻痹,倒像是逍遥散毒性发作。

    不过眼下管不了那么多,趁他钳制不住,她用尽全身力气把他推到一边,踉踉跄跄地爬起来,往远处走去。只是还没走远,就听见卫凛低哑艰涩的声音从身后传来——

    “吴……中仁。”

    沈妙舟脚步一顿,撑着树干,回头看他。

    “他在我手里。”卫凛脸色惨白,咬牙撑起身子,断断续续道:“你,随我……回去……”

    既已撕破脸皮,还能放心随他回去么?沈妙舟心存警惕,不肯直接同他交底,“吴中仁和我有什么关系?”

    “这里四处,都是我的人。”他不答话,只艰难地喘息着,“你走不脱。”

    抬眼望去,远处果然有杳杳的火光,其间还夹杂着人声,似乎正向这边围拢过来。

    身上湿衣渐冷,再过些时候便要结冰,手脚很快就会被冻僵,到时逃也逃不远。

    犹豫片刻,沈妙舟费力地走回到卫凛身边,抽出他腰间佩刀,抵上他喉间,轻哼道:“以你为质,我不信出不去。”

    “以我为质?”卫凛瞥了眼喉间刀刃,又缓缓抬头,目光落到她脸上,冷得如寒冰般瘆人,“倘若他们不放行……你便杀了我么?”

    第33章 合作

    夜风簌簌, 穿林而过。

    那柄不知喂过多少人血的绣春刀在月色下折出冷冽的寒芒,凉凉倒映在卫凛漆黑的瞳仁中。

    他的目光里像是还有别的什么情绪,没来由地, 沈妙舟被他看得心里一抽,竟有几分不敢去看他的眼睛。

    “你可要杀我?”

    她手中的绣春刀锋锐无匹, 卫凛刚一说话,喉间滚动,触及刀刃, 只一瞬,肌肤便已被轻易地割出一道浅口。

    细密的血珠迅速渗出来,顺着喉颈的肌理缓缓滑向中单领缘,伴着细微的刺痛,淌出一线温热的触觉。

    卫凛却似浑然不觉, 凤眸紧紧逼视着她。

    风吹林动, 沈妙舟一时不知如何作答,他鬓角的冷汗滚下来,坠落在她手背, 无端激得她心头一颤。

    隔了好一会儿, 沈妙舟别开视线, 抿了抿唇,“他们不会不放行。”

    身旁的枝桠被寒风吹动, 窸窣轻摇,林外人声渐近,二人间却好像静得落针可闻。

    卫凛忽而冷笑一声,凤眸微眯:“你且试试。”

    话音未落, 他竟反握上她持刀的手,带着她猛地向自己颈间抹去!

    这动作来得猝不及防, 沈妙舟登时大骇,急忙挣开他的力道,向后收刀,“卫凛你疯了!”

    她已经竭力躲避,可刀刃仍是在卫凛颈间一带,划出了一道细长的伤口。

    简直就是疯子!

    看着那道血痕,沈妙舟仍心有余悸,半晌回不过神来,胸膛急剧地起伏着,指尖都在微微发抖。

    卫凛却神色平静,长指迅疾一伸,正正点中她后颈。

    “啪”地一声闷响,绣春刀砸到泥雪地上,沈妙舟只觉身上酸麻,眼前一黑,身子软软地跌了下去,被卫凛抬手稳稳接入怀中。

    **

    树林深处,眼见搜寻的人已不再追来,陆烽微松了一口气,脚步稍停,低头看向手中搀扶着的陈令延。

    见他一张脸白得吓人,满头都是冷汗,陆烽心下微焦,关切道:“少爷,身上好些了没有?”

    “死不了。”陈令延缓了两口气,颤着手指向林中的方向,怒道:“方才卫凛那厮摆明是落了单,咱们手里还有火铳,烽叔为何偏要拉着我走,不趁机取了他狗命?”

    陆烽叹道:“少爷,咱们这回中了卫凛那小子的奸计,那几杆火铳能将他暂且吓退就已不错了,更何况姓刘的阉狗有令在先,你身上的奇毒还指着他的解药,大人就留下你这么一点骨血,倘若有个什么闪失,我便是死了也没脸下去见他!”

    陈令延阴恻恻道:“那点毒算得了什么,只要能杀了卫凛,我死也瞑目!”

    “杀他倒也不必急在一时,且先让他吃些零碎苦头。”

    陆烽一面说,一面搀着陈令延往前走,“崔家虽然犯了事,可崔缜不明不白地死在诏狱里,那群死硬骨头的酸腐文人向来聒噪,绝不会轻易放过这件事,不把卫凛往死里参才是怪事。再加上崔缜在国子监素有威望,只需在其中周旋一二,让国子监里气盛的学子们闹起来……”

    陆烽冷笑一声,“像他这种当刀子的,只要逼到一定地步,圣上自然要折刀以平众怒。”

    陈令延神色忽地一僵,双拳攥得咯咯直响。

    陆烽发觉自己失言,心下暗悔。当年陈家满门获罪又何尝不是因此而来?

    他急忙另挑起个话头:“现下当务之急是从刘阉那里弄来解药。宁王性子阴鸷,你这样受刘阉挟制,帮他做事不是长久之计。”

    “若能将吴中仁劫到手,咱们就有了先机。只是要想从卫凛手上夺人,当真不易,还需得从长计议。”

    陈令延沉默半晌,忽然开口,“烽叔,卫凛对他那个夫人,似乎颇为上心,不妨用她相挟,跟卫凛换人。”

    陆烽拧眉:“怎会?皇后硬塞给他的一个棋子罢了,如今崔家败落,那女子恐怕也没多少时日好活。”

    “不会。”陈令延摇了摇头,目光森然,“前晚我在灯市口巷看见他带那女子去吃面,那处面摊其实有些不同,他若不是对那女子有几分上心,断不会带她过去。”

    闻言,陆烽神色一振:“此言当真?”

    “千真万确。”

    陆烽仍有些迟疑,沉吟道:“如此说来,这法子倒有几分可试,只是依卫凛那个淡漠性子,想要他为个女人妥协,恐怕……”

    陈令延截断他的话头,不耐道:“左右都是个难,不试试怎知道成不成?”

    陆烽凝眉思量片刻,终于点点头,肃容应好,“那便如少爷所言,咱们权且一试。”

    **

    隔日,卫府。

    长廷取来金创药,给卫凛肩头的伤处换药,刚刚缠好细布,余光又瞥见他喉结上那圈隐隐见血的牙印,立刻默默地垂下眼,硬着头皮装没看见。

    看那大小和齿痕,明显是女子咬的。

    其实他也不知自家主子明明是去追夫人,怎么变成了领个陌生女子回来。他带人寻到林中时,就见自家主子紧紧揽着那女子,两人昏在一处,衣衫湿透,很是凌乱。

    若说那女子是刺客吧,主子却把她安置在夫人的主屋里,可若说那女子是旧识吧,主子偏又让人严密看守,像是生怕人跑了一般。

    这两日里,因为崔缜的事,言官们的弹章如雪片般地一封封递到了御案之上,个个跟疯狗一样追着他家主子咬,今日早朝散后,老御史乍一看见他家主子喉间那个牙印,更是险些没气得厥过去,什么“狼心狗肺、沉湎声色、不知廉耻”的叱骂之言不要钱似的往外砸。

    长廷知道自家主子身处这个位子,遭过的骂早已数不胜数,但是被骂“沉湎声色”,属实是破天荒头一回,最奇的是,他主子竟还一副坦然受之的模样。

    实在古怪得很。

    “公子,姜汤好了,喝些驱驱寒。”荣伯敲了敲门,端着一个瓷碗走进来,打断了他的胡思乱想。

    长廷回过神来,上前从荣伯手里接过瓷碗。

    “嗯。”卫凛掩好衣襟,松松披了件玄色大氅,抬头看见他手中的姜汤,目光略一沉吟。

    长廷心领神会,轻咳一声,给荣伯递了个眼色:“荣伯,这姜汤给主屋送去一碗没有?”

    “……没有。”荣伯好像忽然意识到点什么,忙道:“我这便送去。”

    说着,他转身就要出门,却被卫凛从后叫住:“不必了。”

    长廷和荣伯都微微一怔,稍感意外。

    卫凛又道:“去醉仙楼订一锅杏仁羊肉,再另盛碗慢炖的羊汤,给她送去。汤里撒些细碎的椒粉,加几滴老醋,不要放姜。”

    荣伯知晓羊肉驱寒的效用也是极好的,于是愣愣地应下,退了出去。

    长廷听得暗暗咋舌,只觉主子最近真是越发莫测,自己这个第一心腹也有点摸不清他的心思了。

    “昨晚带回的那两个活口,招了没有?”卫凛忽然问道。

    长廷摇了摇头:“还不曾。”

    卫凛凤眸中泛起寒意:“用杀手楼的法子拷问,仔细下手,留一口气,看他们是否识得这些手段。”

    长廷一个激灵,拱手道是,转头便领命而出,差点和匆匆前来通禀的门房小厮撞个正着,好在长廷武艺上佳,急急让开一步。

    门房不大好意思地挠挠头,“长廷哥。”

    长廷咧嘴一笑,“外头怎的了,这般着急?”

    门房向卫凛恭敬一礼,对二人道:“府外有一人自称是夫人义兄,求见大人。”

    长廷愣了愣,回头看向卫凛,“主子,属下帮您打发了?”

    “不必。”卫凛轻轻牵了下唇角,“他来的正是时候。”

    沈钊昨夜和客栈外埋伏的杀手缠斗了半晌,等他终于寻到空隙脱身时,四下早已不见沈妙舟的踪影。

    他循着雪地上的痕迹一直追进密林深处,来来回回找了一整夜,却什么都不曾找到,越找,心下越凉,直到天色渐亮,他心中只剩一丝侥幸,指望着她是被卫凛的人缠住,带了回来,于是只等城门一开,便匆匆赶来卫府探听消息。

    沈钊在花厅中等了将近一炷香的功夫,心下越发焦躁,可拿不准沈妙舟到底在不在卫凛府上,不敢像上回一般硬闯,只能强自忍耐,眼见盏中茶汤颜色愈黄,就要按捺不住时,一道挺拔俊瘦的身影不疾不徐地迈进门来,目光清凌凌地向他望去:“你来此所为何事?”

    视线相对,沈钊“腾”地站起来,又暗自后悔没沉住气,顿了顿,故作轻松地道:“啊,没什么,上回我妹子中毒,不知现下身子如何了,我来瞧瞧。”

    卫凛神色没什么波澜,“她一切安好。”

    “嗯……那便好。”沈钊瞧不出虚实,一咬牙,直接道:“倒还有一桩事。昨晚我与师妹在城外撞见锦衣卫抓人,不小心和她走散了,不知卫大人可曾遇到?”

    沈钊一面说,一面紧盯着卫凛神色,生怕他有所作伪,可不成想,卫凛竟认得极为痛快,“她在我府上。”

    闻言,沈钊猛地上前一步,神色大喜:“当真?”

    卫凛淡淡道:“她是我拜过天地的夫人,自然该当在我府上。”

    沈钊脸上的喜色僵住,迟疑道:“你这是何意?”

    卫凛忽地一哂,抬眸静静地看向沈钊,“与你走散的,到底是师妹,还是义妹,应当无需我再多言。”

    沈钊心头一凛,知道沈妙舟假扮身份已被卫凛看穿,只怕此事不能善了,右手不自觉地按上剑柄,“你待怎的?想扣住她么?”

    卫凛目光中渐渐露出嘲弄的意味,“冒名替嫁是欺君大罪,你们应当知晓。”

    沈钊神色警惕:“你什么意思?”

    “你我不妨做笔交易。”卫凛缓缓道:“倘若事成,欺君之罪皆由我担待。”

    沈钊目光微动,“……说来听听。”

    “我可以放你去见吴中仁一面,待你要做的事了结以后,回来替我寻个人。”

    听闻可以见到吴中仁,沈钊心里微微一动。

    可这条件摆明了是对自己有利,怎么听着像他有放水相助的意思?不过再看看眼前这人冷冽淡漠的模样,沈钊暗自啧啧,只觉得是自己想多了。

    谁不知卫凛行事莫测,手段果决,怎会有意相助?只怕他是另有异谋,说不准他想借自己的手,与劫夺吴中仁的幕后之人周旋,由自己在明,而他在暗,坐收渔利。

    只不过不论怎么讲,能见吴中仁一面,寻到些义父行踪的线索,就值当得很。沈钊点点头,又问:“那你要找的是什么人?”

    卫凛淡淡扫了他一眼,“待你回来再讲不迟。”

    倘若是随口胡诹,他又该去何处寻人?沈钊眉稍微挑,“还是此刻说明的好,咱们都安心。”

    卫凛沉默片刻,道也好,“昨晚劫夺吴中仁的那伙刺客出自杀手楼,其中一人名叫陈令延,你将他活着带来交给我。”

    “就这样?”

    “只这一个条件。”

    思量片刻,沈钊双眉一扬,朗笑道:“好!这买卖我做了!你且将般般带出来,等我们见过吴中仁,便去捉了这姓陈的给你。”

    闻言,卫凛冷笑一声,“将她放了,方便你们一走了之么?”

    “莫非你是要扣她为质?”沈钊不由得生出怒意。

    卫凛不置可否。

    沈钊颇不甘心,又上前了两步,想说起码也要见沈妙舟一面,亲眼看她无恙,不经意间却瞧见卫凛喉结上有一圈小小的牙印,边缘微微泛青发红,显见是新咬不久。

    他投身行伍多年,尤其在宁州这样苦寒的地方,卫所里净是些浑人糙汉,闲聊胡侃时向来荤素不忌,一些床笫间的花样他也有所耳闻,还有人喝花酒回来后顶着喉间的牙印红痕招摇过市,说是别有滋味。

    想到这,沈钊脸色顿时大变,猛地拔剑指向卫凛,声音发颤:“你这喉咙是怎回事?你……你把她怎样了?!”

    卫凛长指一伸,轻松夹住剑刃,嗤道:“我二人之事,与你无关。”

    沈钊心头怒极,喝道:“她是我妹子,怎会和我无关?”

    卫凛冷冷地盯着他,目光如刀锋一般寒意透骨,“你当真只把她当妹子?”

    沈钊蓦地怔住,攥着剑柄的手用力到发白。

    庭院中静了下来,只有冷风簌簌而过,他和卫凛无声对视,只一个眼神,彼此的心思都有几分了然。

    “此去颇多凶险,你想要她也搅入其中么?”卫凛继续问道。

    默了好半晌,沈钊咬牙道:“……我永远都是她哥哥。事成之前,便暂且让你替我护着她,但你若敢对她无礼,我决计不会放过你。”

    替他?卫凛轻嗤一声,转眸瞥了眼铅云密布的天际,提醒道:“风雪欲来,你还是及早去办事的好。”

    沈钊随暗卫离开后不久,浩大的雪花便扑簌簌地落了下来,朔风呼号,天地间一片乱琼素白。

    卫凛拢了拢狐裘,慢慢穿过回廊,走到后院主屋,轻轻推开木门,便有热意扑面而来。

    堂中燃着三个炭盆,都是上好的红罗炭,烧起来无烟而有光,将整个屋子烘得暖意融融。

    卫凛解下大氅,随手搭在铜熏笼上,走到卧榻跟前,轻轻挑开了帷帐,看向躺在床上的人。

    少女身形纤瘦,肌肤白皙得仿若软玉,身上盖了一层厚厚的被子,只露出一个小脑袋,更显得五官精致小巧,只是好像睡梦中有什么烦扰之事,一双秀眉轻轻蹙起,眼睫也在微微颤动。

    他微不可察地勾了下唇角,问道:“醒了?”

    等了半晌,沈妙舟却一动也不动,双眸紧闭,半分清醒的模样也没有。

    卫凛眉心拧起,俯下身靠近了几分,却见她脸上泛着异样的潮红,额头也细汗点点,不由得心下微惊,伸手去试她面颊的温度。

    不成想,她竟忽地张开嘴,狠狠咬住他指节,一面毫不留情地用牙齿碾磨,一面睁开眼,忿忿地瞪了过去。

    卫凛一怔。

    看清眼前这张俊脸,沈妙舟咬得越发用力。

    她都要气死了!

    昨晚她只因一时心软,竟被卫凛偷袭得手,等她醒来,就已经身处卫府的主屋了。甚至,也不知是哪个没眼色的,在屋内燃了好几个炭盆,又给她盖了厚厚一层被褥,她本就喜寒畏热,这样一烤,热也要热死了。

    她想起身看看,却惊觉自己被人点中了穴道,四肢软麻无力,根本动弹不得,连想掀开被褥都不成。

    一直到方才,她才将将能张开嘴,正巧卫凛伸手过来,若不狠狠咬上他一口,实在难泄心头之恨,哼!

    沈妙舟咬着他指节不放,舌尖渐渐尝出一丝甜腥腥的血味。

    卫凛倒是硬气得很,黑眸静静地看着她,一声不吭,任由她咬,直到她终于松了口,才低声问:“解气了?”

    第34章 软禁

    解气?怎么可能!沈妙舟忿忿地白了他一眼, 张口乱骂:“死卫凛,臭卫凛,烂卫凛!”

    卫凛没作声, 只转头招呼来人,吩咐撤下去两个炭盆。

    沈妙舟见他气定神闲, 也不知有何图谋,一双杏眸警惕地盯着他:“你抓我回来做什么?”

    卫凛撩袍在榻侧坐下,斜乜了她一眼, 眉稍微挑,“怎的不叫‘夫君’了?”

    还占她便宜!沈妙舟又羞又气,忍不住再瞪他一眼。

    卫凛轻笑了一声,像是心情极好。

    他微微俯身凑近,衣料摩擦发出窸窣的声响, 鸦青色曳撒上缠着风雪的凉意和微苦药香, 激得她身上寒毛一根一根地竖立起来,心跳得飞快。

    他越逼越近,沈妙舟下意识地想往里躲, 可身子偏生不听使唤, 只觉得耳根越来越烫, 一阵阵热意潮水般上涌,恍惚间以为这屋子里又添了几个炭盆。

    卫凛忽然停住, 伸手捏起她下颌,黑眸定定地注视着她,低声问:“这是你的真容?”

    指腹微糙,贴在她白嫩的肌肤上, 凉丝丝的,还有点发麻, 很舒服。

    沈妙舟匆匆把头扭向一边,躲开他的手,闷声反问:“是又如何,不是又如何?”

    “又是这样反问。”卫凛轻哂一声,低低道:“易容替嫁,你好大的本事。嘉乐郡主。”

    沈妙舟猛地一惊,双眸睁得溜圆。

    卫凛知道自己是假秦舒音也就算了,怎么还知道她是嘉乐郡主?

    不过转瞬她就明白过来,卫凛既已发觉是她易容假扮,而且早就对公主府起了疑,又曾见过她阿兄的面,那识破她真实身份自然也算不上什么难事。

    虽然如此,却也不能轻易承认,沈妙舟不服道:“你说什么?我听不懂。”

    “是么。”卫凛眉梢微挑,“你惯用左手,据我所查,嘉乐郡主也是如此。”

    沈妙舟轻哼了一声,“全天下惯用左手的人多了,卫大人要全都抓来么?”

    卫凛淡淡道:“可还记得你给刘行人填写的验尸格单?那上面的字迹,与我让人在公主府里寻到的郡主墨宝相校,几无差异。”

    沈妙舟霎时绷紧。

    她竟然在这件事上疏忽了!

    “还要抵赖么?郡主。”他低声问。

    事已至此,沈妙舟心一横,提起一口气,转过头气汹汹地道:“没错,我就是嘉乐郡主,假扮秦姐姐替嫁了!你要把本郡主怎么样?”

    简直和那日偷入他值房被抓包时一模一样,像只炸了毛的兔子。

    卫凛极轻地勾了下唇角,垂下视线,淡淡道:“不怎么样。”

    不怎么样还要把她抓回卫府,点了穴道动弹不得?鬼才信!沈妙舟正想反驳他两句,忽然想到一件事,忙问:“那盈霜呢?她只是听命行事,你不要为难她。”

    卫凛颔首,“我放她去寻文安乡君了。”

    知道卫凛还不至在这等小事上蒙骗她,沈妙舟稍稍放下了点心,决定和他好好地谈一谈。

    “卫凛,我有些话,想和你聊聊。”

    沉默片刻,卫凛看向她,示意她讲。

    沈妙舟吸了口气,正色道:“我假扮文安乡君与你成亲,的确是为了探寻吴中仁的下落,但我对你也当真没有恶意,更不会与你为难。你我都和杀手楼有仇,你查案也少不了要追查杀手楼背后之人,我们好生说便是,为何不肯放我离开?”

    卫凛听罢一哂,“郡主金枝玉叶,怎会与杀手楼结下仇怨?”

    “你又何必假作不知?我的底细你当然早就查清了。”沈妙舟轻哼一声,“没错,我幼时曾不慎被掳进杀手楼中一段时日,后来侥幸逃了出来,自是要与杀手楼势不两立。”

    卫凛深深地看了她一眼,似是颇为怀疑,“能从杀手楼中逃出来,郡主倒是当真很有本事。”

    沈妙舟微微一滞。

    良久,她摇了摇头,闷声道:“我没本事。是有一位好朋友搭救,我才能逃出来。可是他为了帮我逃出来,自己却给杀手楼的头领捉住害死啦……”

    卫凛眸光微动,“那人也是杀手楼里的?”

    沈妙舟闷闷“嗯”了一声,心中模模糊糊地浮起一个少年的影子。

    单薄,沉默,冷冰冰的,像一棵倔强的孤松。

    杀手楼里训练的法子极为酷烈残忍,他们这些被掳进去的少年最先会被编进诡字营,习练武艺,每三月一次比武较艺。

    为了挑起杀性,按楼里的规矩,每场对局的胜者都需得刺败者一刀,哪怕就此一刀刺死对方,胜者也不会受罚,反而还可能得到奖赏,楼里的一众少年杀手对此都视作寻常。

    在她看来,他们早已不是一个个活生生的人,而是只知互相撕咬的凶蛮野兽。

    从来没有一个胜者手软。

    除了他。

    那次他比武获胜,可就是不肯刺对手一刀,不论掌营使怎样责打,他只是咬着牙一声不吭,绝不肯从命。她只隐约记得,他流了好多好多的血,被关进黑牢,断水断粮,以儆众人。

    她心里既同情,又很有几分钦佩,便偷偷攒下吃食和伤药,趁着夜深时给他送去。

    可他从来都不和她说话,起先她很不高兴,还为此和他发了好一通脾气,后来才知,他喉咙受过伤,不会说话,原是个小哑巴。

    不知道他的名姓,她就只叫他哥哥。

    后来他们谋划出逃,半路被楼中的人发现,是他舍了自己的性命不要,拦下追兵。倘若没有哑巴哥哥,她决计逃不出杀手楼去。

    只是可惜,他们分别时还都年纪幼小,她后来又生过一场大病,已经完全记不清他的样貌了,只是确信他一定生得很俊,否则她才舍不得把自己偷藏的宝贝肉馒头分给他呢。

    想到此处,好似天光乍破,沈妙舟在一霎恍悟——

    为什么她从一开始对卫凛便没有那么多的忌惮之心?又为什么对他隐隐有几分连她自己都说不清缘由的信任?

    原来是因为,他和哑巴哥哥太像了。

    一样的孤冷,一样的身有傲骨,一样的看着凶巴巴,其实心存仁善。

    她无意中就对他生出几分亲近。

    只不过卫凛口舌却灵便得紧,很会讥刺别人,这倒是和哑巴哥哥大不相同……

    炭火烧出哔啵的声响,沈妙舟猛然发觉自己竟已出了好一会的神,而卫凛竟也没催促,只坐在她身侧一言不发,神色平静地看着她。

    她微微发窘,轻咳一声,忙转回到正题来,“所以我真的没骗你,我与杀手楼的仇怨极深,你放我离开,我不会与你为敌的。”

    可她说了这许多,卫凛竟分毫不为所动,“郡主这段时日,还是安心在此处住下罢。”

    竟是铁了心要将她关在这里的意思?沈妙舟又气又委屈。

    他这人怎么这样呀。

    沈妙舟抿了抿唇,抬头看向卫凛,试图威胁:“我若是和家将断了联系,他们便会将你的身份报给皇上。冒名顶替锦衣卫,这样杀头的大罪,你不怕的么?”

    卫凛轻嗤,“有何凭据?”

    沈妙舟扬起下巴,“真正的卫凛,十八岁前的经历清清楚楚,从不曾和杀手楼扯上半点干系,又怎么会身中他们只给楼中杀手用的奇毒呢?”

    他一哂,“我办过的秘差数不胜数,你又怎知我和杀手楼没有什么牵扯?”

    “话是如此没错。”沈妙舟笑了起来,杏眸中露出狡黠之色,“不过陛下多疑至极,我若想要坏你的事,只需提上一提便足够啦。”

    默了片刻,卫凛抬眸盯向她,“你当真以为,区区此事,便能对我有所妨碍?”

    这话一问,便已是直承其事。

    沈妙舟直视着他的眼睛,反问:“那如果你的真实身份很不一般,竟是某位犯官之后呢?偷名换姓回到京城,其间深意……怎会不让人多想?”

    卫凛凤眸微眯了眯,慢慢道:“此话何解?”

    “若无非同一般的渊源,前任指挥使陈宗玄陈大人,怎会冒险带你回京,还伪造一应户籍文书,替你遮掩身份?荣伯又是你自幼的忠仆,他既唤你‘公子’,那你原本出身必然不凡,八成是仕宦之家。还有徐太傅,你和他之间必然很有一段渊源,若是按年岁去查,这样的人家找起来……咳,找起来可不难。”

    沈妙舟眼见自己说一句,卫凛的脸色就冷一分,等她话都说完,他的脸色彻底冷了下来,一双漆黑幽深的凤眸沉沉地望过来,目光晦暗难辨,又像是在竭力克制着什么。

    他眼中戾气翻涌,逼得沈妙舟有些喘不过气,恍惚间竟像是被他的目光紧紧扼住了脖颈。

    她不肯示弱,壮起胆子同他对视,心里却渐渐不受控地生出惧意,随即又很没来由地,觉得很是委屈。

    他终究不是哑巴哥哥。

    沈妙舟眼圈突然不争气地一红。

    屋内霎时安静下来。

    卫凛的身形好似在一瞬间凝固,僵硬地与她对视。

    “你哭什么?”

    过了好半晌,他才低低地开口,声音艰涩嘶哑。

    他不说话还好,一开口,沈妙舟的眼泪一瞬就涌了出来,顺着眼角直淌进鬓发里。她立刻把头扭到一边,大声反驳:“我才没哭!”

    她暗暗恼恨自己关键时刻沉不住气,竟然示弱丢人,可是越气就越委屈,眼泪也越多,最后心一横,昂然道:“你生气也没用,这些猜测我都已写成密信,留给了府上的家将,有本事你便杀了我好了!”

    说完,她便闭上了眼睛,一副引颈就戮的凛然模样。

    等了很久很久,卫凛却没有丝毫动作。

    久到她恍惚间以为身侧的人已经离开,忽然脸颊上有一阵冰凉微糙的触感抚过,像是他的指腹,轻轻划过她的眼角,为她抹去了泪珠。

    带着一层薄茧的指腹缓缓摩挲过她柔嫩的肌肤,撩起一片酥酥麻麻的战栗。

    沈妙舟微微一僵,心脏急跳了几下,一时有些无措,只将双眼闭得更紧。

    过了好一会儿,她听见卫凛低声说:“别哭了。”

    他似有些无奈,轻叹道:“郡主这般本事,不去茶楼说书,倒是有几分屈才。”

    沈妙舟咬紧了唇,一声不吭。

    不多时,身后衣料轻轻摩擦,发出窸窣的响动,似乎是他站了起来。

    静默了半晌,他道:“不必再白费力气,我不会放你走。我已让人带你义兄去见吴中仁,你想做的事有他去办,莫再操心,这段时日,你就留在这里。”

    “再过半个时辰,你身上的穴道自会解开。白日里我不在,若是闷了,府中你可以随意走动,但四处都有暗卫,逃不出去。”

    沈妙舟越听越惊,心里又不安又气愤又委屈,转过头,气汹汹地质问他:“你真的要软禁我?!到底为什么呀?”

    望着那双红红的兔子眼,卫凛的喉结滚了滚,沉默良久,可最后却什么都没说,只深深地看了她一眼,转身走出屋去。

    第35章 出逃

    卫凛倒也没说假话, 过了一个时辰,沈妙舟的手脚果然恢复了力气。

    她立马伸手去腰间摸乌头针,不防却摸了个空。

    沈妙舟心下一惊, 掀开被子,这才发觉自己早已换了一身衣裳, 周身干净清爽,连里衣都是新的,头发也已洗过, 带着淡淡的皂角清香。

    昨晚她和卫凛一同摔进温泉潭中,身上又湿又脏,衣物也沾满了污泥,显见自己是沐浴过后才被放到床榻上,换了衣衫。

    可不知盈霜是何时离开的, 卫府里再没有旁的小丫头, 那……是谁替她沐浴更衣的?

    ——“如此盛情,倒不若我们便做了真夫妻。”

    猛地想起卫凛说过的这句话来,沈妙舟心头砰砰乱跳, 又羞又气, 一把将被子拉过头顶给自己罩了起来, 耳根热得不敢再想。

    埋头闷了一会,她渐渐冷静下来, 想着依卫凛素常的傲气,不会做这等趁人之危的行径。

    但此处总归是个是非之地,还得想法子尽早脱身。更何况,虽然听他说阿兄去见了吴中仁, 但事关爹爹的下落,她总要亲耳听到消息才能放心。

    正思量着, 荣伯送来一个食盒,里面装着两个小汤盅和一砂锅的杏仁羊肉,盖子一掀,还冒着热腾腾的白雾,她一尝便知是醉仙楼的菜色。

    取最厚嫩的羊肉,用甘泉水小火慢炖数个时辰,熬出来的羊肉香而不膻,还带着一股杏仁甜味,她最是喜欢。汤盅里是另外盛的羊汤,口味鲜辣,正好调剂杏仁羊肉的甜香,也一样很合她的胃口。

    沈妙舟提起木筷,将筷尾在小桌上墩平,原想先把姜丝挑出来,却发现羊肉和羊汤里都没有放姜丝。

    微微一愣。

    ……是卫凛的吩咐么?

    她从前每次想吃醉仙楼时,侍女都会事先与庖厨叮嘱忌口,而且醉仙楼的膳食向来精致仔细,所以她也不知原本的做法里会不会放有姜丝。

    沈妙舟心情复杂。

    这人……

    心头乱糟糟的,索性不再细想,吃下几大块羊肉,又喝了一盅羊汤,肚子里顿时暖洋洋的,发出一身薄汗。

    她稍微歇了一歇,披上斗篷出门,打算先摸一摸府里的情况。

    只是刚一迈过主屋的门槛,便有一个暗卫忽然现身,在她身前一拱手,恭敬道:“姑娘,小的玄午,奉主子吩咐,在府中要寸步不离地看护您。”

    沈妙舟:“……”

    有人盯梢,也算是意料之中。

    其实这个暗卫她认得,是那晚和卫凛去吃面时,奉命去小巷追人的,武艺极佳。

    十七八岁的少年模样,方脸浓眉,神情板正,一看就是个实心眼儿。

    沈妙舟点点头,继续往前走,算是默认了他的跟随。

    卫府的面积并不算大,各处地形她早已熟悉至极,主屋到大门这一路到处都是屋舍,最容易藏匿暗卫,想来大约只有后院的小池清净一些。荷池四面树木低矮,冬季枝叶凋零,无法藏人,便于她逃跑。

    她一面溜达,一面状似漫不经心地向玄午打探:“你叫玄武,那可是还有青龙,朱雀,白虎?你们都奉了命要寸步不离地‘看护’我么?”

    玄午老实道:“小的名字是午时三刻的午,不是神兽那个武。府里也没有青龙,朱雀,白虎,主子只吩咐了小的。”

    嗯?这或许算是个好消息。

    沈妙舟眉眼一弯,“你家主子可有交代,是把我当犯人呢,还是把我当客人?”

    玄午犹豫半晌,认真答道:“是当做贵客。”

    沈妙舟满意地点点头,继续问:“那倘若贵客有什么需要,该当如何呀?”

    玄午微微一怔,答道:“请姑娘吩咐,只要,嗯,不违主子命令,小的便着人去办。”

    沈妙舟眨眨眼,“那好,我想吃城西鸣玉坊里,小耗子巷孙嬷嬷卖的糖炒栗子。”

    玄午应是,抬手招了一下,右侧屋檐下随即有一道影子掠过。

    沈妙舟往前走了一段路,又笑咪咪地问:“这府里乏闷得紧,有劳小哥再给我寻些话本罢?听说城东思贤书局新出了好本子,我很想瞧一瞧呢。”

    玄午一怔,迟疑道:“……还请姑娘见谅,府中没有多余人手,需得等青松买了栗子回来再去。”

    果然除去各处监守暗卫外,还有人随时待命便宜行事。

    沈妙舟有意再试探一番,看看能否多支走一两人,于是哼了一声,佯怒道:“偌大的指挥使府,连几个差使的人都没有么?莫不是存心怠慢?”

    见她神色冷冷的,玄午心下一凛。

    主子虽未明言,但他们这些暗卫都知道,主子对眼前这位姑娘的态度颇不一般。

    昨夜主子旧伤复发,好容易清醒过来,一得知她被扣在了柴房,脸色登时沉得吓死人,也不顾自己身上有伤,直接将人抱回了主屋,又让夫人的婢女给她洗漱换衣,眼见全都安置妥当了这才回去包扎伤处。

    主子吩咐他跟紧这位姑娘,原话也是,只要她不出府门,一切由她喜好。

    若是让主子知道自己惹了这位姑娘不高兴……

    玄午顿时急得脸色发红,说话都结巴起来,“没,没有,小的不敢怠慢,实在是主子有命……不如,不如请姑娘随小的去找管事荣伯,嗯,小的请他去城东走一趟!”

    见他这副情状,沈妙舟大致确信是卫凛下了死令,其他暗卫轻易不可调动。

    “是我错怪你啦,那我等等就是。”沈妙舟不想再为难他,顿了顿,又吩咐道:“等他回来,叫他再去城南帽儿巷冯记钗环铺,给我取一支金钗来,就说是沈姑娘数日前定下的,海棠花纹样的那个。”

    先前她和卫凛说留信给家将的确是在诈他,但她倒也当真和冯叔留过暗号,只要遣人去钗环铺,说沈姑娘要海棠花簪,冯叔就会把藏了烈性蒙汗药的簪子交到她手里。

    等有了蒙汗药,行事总会方便许多。

    她这样把暗卫折腾一通,也是怕单独只说去钗环铺太过引人怀疑。

    果然玄午没怎么多想,只拱手应是,“小的记下了,姑娘放心。”

    说完,他抿了抿唇,又小心补充:“姑娘莫急,青松脚程很快。”

    沈妙舟笑盈盈地应好。

    说话间走到了府门附近,然而还不等她靠近府门,便有两个护卫上前拦阻,说是姑娘若想出府,还是等殿帅办事回来的好,口中十分恭敬,但脚下半步不退。

    沈妙舟早有心理准备,也不多说什么,转身往回,慢慢闲逛到后院荷池,果然视野开阔,藏不下什么人。

    只要想法子迅速制住玄午,逃出卫府应该不是很难。只不过她现下一无兵刃,二无毒针,石灰粉被搜了个干净,蒙汗药也还不曾到手,硬碰硬是不成的,倘若一击不中反倒引来旁人。

    最好是趁他不备点中他的穴道。

    可点穴是门高深功夫,既要有内劲,又要熟识人体全身数百个穴位,没有五七八年的苦功也学不成。

    当初她在杀手楼时年纪幼小,还没有学到,逃出来后又贪玩偷懒,也没怎么认真和爹爹学过,认穴不准,只会攻人膻中和大椎,但这两处都是习武之人经脉的重中之重,若非心慌意乱情况危急,实难露出破绽任她点穴。

    论起点穴,她是只三脚猫。

    如今再想,真是悔死啦!

    沈妙舟想得头痛,干脆走到水榭中,坐下歇了一阵。

    现下正是冬日里最冷的时候,水榭四周的池面上结了厚厚一层冰,然而冰面下竟隐隐看得见几尾红色鲤鱼悠游来去,煞是好看。

    沈妙舟心念一动,指着冰面,对玄午笑道:“这鱼儿好看,我想钓几条来玩玩!”

    玄午实在是有些头大,却没有办法,只能硬着头皮捡来一块石头,一面暗自留心沈妙舟的动静,一面在冰面上砸出个径约三尺的窟窿来。

    “成了!”沈妙舟惊喜地一拍手,兴冲冲地去找荣伯要来鱼竿和鱼饵,在水榭坐下钓鱼。

    直到青松买回了栗子话本和银钗,她也没能钓上来一条鱼。

    不过沈妙舟全不在意,钓鱼不过是个托词,以防荷池来多了会惹玄午疑心,如今蒙汗药顺利到手,自然有别的法子出逃。

    眼见天色渐晚,沈妙舟收好鱼竿,起身回到主屋,打开装银钗的木盒,取出夹层中的小纸包,慢慢打开,里面正是白色的蒙汗药粉。

    就在此时,外边忽然有人低低唤了声“主子”。

    沈妙舟心脏顿时漏跳一拍,手上一抖,险些将蒙汗药洒了出去。

    熟悉沉稳的脚步声渐近,在门口停下,“笃笃”两声轻叩,门外的人淡声道:“我带了晚膳。”

    雪后天霁,淡金色的夕阳穿过院墙洒落下来,在门扇上映出一道挺拔如竹的利落侧影。

    她急忙用指甲蘸取了一些蒙汗药,再将纸包折好,匆匆收进袖囊,深吸一口气,故意叫道:“你走罢,我才不要吃!”

    屋外安静了一瞬,不多时,木门被人轻轻推开,卫凛拎着食盒,迈步进来。

    沈妙舟端坐在美人榻上,正与他视线相对,当即气鼓鼓地白了他一眼,把头扭到一边,一句话也不说。

    卫凛也不以为意,自顾自地走到桌案前,打开攒花食盒盖子,把饭菜一样一样取出来,“当真不吃?”

    她悄悄瞥一眼桌上菜色,胡椒醋鲜虾,笋鸡脯,椒沫羊肉,牛骨百宝攒汤,还有一碟松子百合酥,都是她平素爱吃的。

    她其实早有些饿了,看见这些饭菜忍不住心动,但只怕答允得太痛快,卫凛会疑心她想动手脚,于是仍旧装作不服气的样子,一声不吭。

    “也罢。”卫凛面对着她坐下,淡淡道:“听闻青松一人似乎不够你差使,明日我再多留下三人,如何?”

    沈妙舟瞬间扭回头来,忙道:“不必!他一人就够了。”

    卫凛看着她,眉梢微挑。

    沈妙舟登时会意,正好由着他的意思顺势而为,抿了抿唇,仿佛很生为难一般,犹犹豫豫地蹭到桌案前,落座,取过湿帕慢吞吞地净了手,提起木筷。

    卫凛看起来似乎颇为满意,轻扯了下唇角,提箸夹起一筷冬笋,送到她碗中,“尝尝。”

    沈妙舟看了他一眼,也不推辞,乖乖吃过几口,见他垂眸用饭,她另拿起一只小碗,伸手上前去盛汤,放下木勺时,轻轻一掸,悄无声息地把指甲中的蒙汗药下进了大汤碗中。

    “味道可还合胃口?”卫凛忽然问。

    沈妙舟心尖一抖,强自镇定地品了一口小碗中的百宝汤,硬梆梆地道:“还成。”

    卫凛掀眸看她一眼,也盛了一小碗汤。

    余光里瞥见他不慌不忙地将碗拿到唇边,就要饮下,沈妙舟的心噗通噗通急跳起来,简直快要跳到嗓子眼去,她紧张地咽了下口水,强作无事继续用膳。

    然而下一刻,他竟又将汤碗放了下去,看着她道:“郡主。”

    沈妙舟险些一个激灵,手指狠狠攥紧木筷,抬眸看向他。

    卫凛再次拿起了汤碗,淡淡道:“明日若有什么想吃的,尽管吩咐荣伯。”

    沈妙舟听见心在胸膛里突突地跳。

    她抿了抿唇,尽量自然地闷闷“嗯”了一声。

    卫凛似乎没发觉什么异样,收回视线,慢慢地喝下了那碗汤。

    沈妙舟放在桌下的手狠狠攥紧衣角。

    冯叔那里的都是性子极烈的蒙汗药,只需指甲盖大小的一点,就足够让成年男子昏睡个一天一夜。卫凛虽然只喝了一小碗汤,但要让他睡上几个时辰一点不成问题。

    眼瞧着汤碗见底,她在心里默默数起来:“十……九……八……七……”

    “六”还没数完,就见卫凛眉心一拧,看向她的那双凤眸中现出几分迷蒙,“你,你……”

    话还未说完,他身子微微一晃,“砰”一声,倒在桌子上一动不动了。

    沈妙舟心脏狂跳,手心腻出一层潮汗,勉强定了定神,小声唤道:“卫凛,卫凛!你怎的了?卫凛!”

    无人答话。

    她又拿起一根公筷,小心翼翼地戳了戳他胳膊。

    没有反应。

    她犹豫了一阵,最后还是咬咬牙,筷头向上,对准了他右肩伤处一戳。

    依旧毫无反应。

    沈妙舟顿时长吁一口气,简直是劫后余生!

    她小心地起身,走到卫凛身侧,犹自不放心,从袖囊中拿出蒙汗药,取了一点点化在茶水中,一手轻轻捏住他下颌,一手握着茶盏,慢慢喂他尽数喝了下去。

    又等了一阵,见卫凛彻底睡得熟了,沈妙舟盘算着,一会出去假称他旧伤复发,将玄午骗进来,趁其心慌意乱,直取膻中穴或大椎穴,制住玄午后,再换作他的衣衫打扮,避过耳目逃之夭夭。

    打定主意,沈妙舟深吸一口气,将卫凛无力垂下的左臂搭到自己肩头,艰难地扶着他走到榻边,慢慢放了下来,想着若是能趁机顺走指挥使牙牌,日后去寻爹爹,行事或许大有方便。

    于是她轻轻挑开卫凛的衣襟,小手探进去上下摸索。

    隔着轻薄柔软的里衣,他身上那层薄肌触感分明,紧实匀称,她甚至能摸出腹肌隐隐的轮廓……沈妙舟忽然有点不大自在,耳尖一阵阵发热。

    好在很快就摸到了一个物件,触手温润,质地似玉。她急急收回手来,指尖不经意地刮过一点凸起,隐隐约约竟有种奇异的触感。

    还不待她细思,就觉手下的人仿佛微不可察地动了一下。

    沈妙舟心里一惊,顿时僵在原地,大气都不敢出。

    屏息看了好半晌,确认卫凛并无动静,她这才放下心来,收好牙牌,把自己的头发拨弄得更乱一些,酝酿好情绪,准备去将玄午骗进来,转身便朝屋外跑去。

    不料,她刚迈出一步,右腕竟被人猛地攥住,用力向后一扯,整个人顿时被不由分说地拽上了床榻,挣扎间不经意扯落了帷帐,眼前霎时陷入一片昏暗。

    还不及她反应过来,身下的胸膛微微震动,卫凛沉哑的声音低低响在耳畔。

    “想跑去哪儿?郡主?”

    第36章 勾引

    夕阳将尽, 室内还未掌灯,内寝里光线昏昧,像笼了一团灰蒙蒙的薄雾, 昏暗逼仄的床榻上,她被迫和卫凛身体紧紧相贴, 呼吸可闻。

    沈妙舟愕然地看着他,心脏不受控地砰砰急跳,一下一下, 简直快得要冲破胸腔。

    这是怎么回事?他不是喝了蒙汗药么?怎么半点都没睡着?

    似是看穿了她的心思,卫凛低低道:“你的药,我让青松换过了。”

    “……”沈妙舟气结了半晌,愤愤骂道:“无耻!”

    话音未落,她左手忽地一勾, 径直去擒他手腕, 同时身子一曲,腰肢微扭,提膝狠狠顶向他小腹。

    卫凛反应极快, 立时伸掌格挡, 与她在床榻上的数尺方圆间迅疾地拆了几招。沈妙舟心中恼火, 出手便毫不客气,擒拿法中的勾腕、撞肘、锁喉一一施展出来, 却又一一被他化解。

    夕阳一点点沉下去,帷帐中越发昏暗,除了彼此黑亮的瞳仁,什么都是一团模糊, 好像宣纸上洇开的浅墨。

    帐中人影交缠,鼻息急促。

    缠斗了一炷香的功夫, 沈妙舟力气渐渐不支,出招迟缓起来。她一向使的是巧劲,这样硬对硬地拆挡,终究挣不过卫凛的力气。

    再斗数招,眼前忽地一阵天旋地转,卫凛竟冷不防翻身而上,将她困在了身下。

    “可服气了,嗯?”

    沈妙舟累得气喘吁吁,可偏不肯服软,手脚酸软也要乱踢乱捶一气,“服,服你个大头鬼!放开我!死卫凛!”

    卫凛用身子牢牢压制着她,吃了她无数拳脚,手臂越发收紧,将她揽在怀里,沉沉地望着她。

    四目相对,鼻尖挨着鼻尖。

    门外传来脚步的声响,有人过来掌灯,檐下升起来几盏灯笼,昏黄朦胧的光影透过重重桃花纸,隐约照进内寝,杳杳映在她的脸颊上,氤氲出软玉似的细腻柔光。

    两个人的呼吸都有些乱,带着温热的触觉交织在一起,拂在彼此脸上,恍惚间仿佛连空气也变得有些潮湿。

    怀里的触感,温暖柔软,带着干净的甜香。

    卫凛心头忽然生出一股说不清的燥意,见她还在挣扎,终于忍无可忍地捉住那双不安分的细嫩手腕,举起来制在她头顶,左手抓住帷帐,刺啦一声,扯下一卷软纱,迅雷不及掩耳一般,在她交错的腕间缠了几圈,系紧。

    卫凛动作实在太快,直到自己双手已经被牢牢捆缚在一起,沈妙舟才意识到他干了什么好事,整个人呆了呆,身体微微一僵:“你……你做什么……”

    “……别动。”

    朦胧中,他指腹缓缓抚过她的脸颊,声音哑的不像话。

    凌乱的床榻间,两个人的身体紧紧挨在一处,热得汗津津的,彼此气息交缠,气氛忽而变得有些奇怪。

    卫凛刚一开口,她便清晰地感知到他胸腔在微微嗡鸣,像一尾游鱼,划开水面,轻轻撞进她的心房,引得心尖颤起一圈圈涟漪,向全身悠悠荡漾开去,连绵不绝。

    夜风穿过窗棂的缝隙,柔柔吹动散乱低垂的帷帐。

    身上软得泛酥,心跳得越发快了,一阵阵热意潮水般上涌,说不清是生气还是害怕,又或是别的什么,沈妙舟连忙别开脸,闷闷质问道:“你到底为什么要软禁我?”

    卫凛拧了拧眉,哑声反问:“既缠上了我,为何又要跑?”

    沈妙舟一瞬羞恼至极,杏眸睁得溜圆:“谁缠上你啦?”

    “你和我拜过天地。”

    “那是假的!”

    “我不介意假戏真做。”

    “……”沈妙舟又气又羞,一时竟不知如何反驳。

    卫凛低头看着她。

    方才一番缠斗得太狠,她的鬓发彻底松散开来,凌乱铺陈在鸳鸯被上,杏眼里因为羞恼泛着盈盈的水光,鼻尖沁满细细的汗珠,喘息细细。

    卫凛喉结微微上下滚动,心里生出一种说不出的渴痒,仿佛非要做些什么才能消解。

    他忽然低下头,慢慢地,贴近她微张的唇瓣。

    沈妙舟一点一点睁大了眸子。

    帷帐内一片昏昧,眼前那张原本线条锋利的俊脸也显出几分柔和,早已熟悉的气息带着热意,不由分说地落在她的人中和唇瓣上。

    昏暗的光线里,一切感官都被无限放大,肌肤若有似无地相触,衣料擦出细响,卫凛的气息逐渐靠近。

    沈妙舟脑袋有点晕乎,无意识地微微屏息,心跳咚咚,恍惚间只觉自己全身都紧绷到了极点。

    他越来越近,唇与唇相距只差一线,沈妙舟猛然回过神来,慌不择路般,狠狠一口咬上了他的下颌。

    突如其来的刺痛让卫凛轻嘶了一声,动作微微一顿。

    她趁机用尽全身力气挣开他的压制,顺势滚到了床榻的另一侧,然而用劲太大,后脑竟直接磕上了床板,“咚”的一声巨响,结结实实,疼得她直吸气,不由得生出委屈,红着眼圈忿忿道:“下流!都怪你!”

    卫凛也僵硬了一瞬,好半晌,慢慢朝她伸出手,声音艰涩又低哑:“……过来,我看看。”

    沈妙舟哪里肯让他看,慌忙爬起身子,缩到离他最远的一角上,用牙咬开腕上缠绕的纱绡,一双乌润杏眸警惕地盯着他。

    卫凛还待起身去看她伤势,房门忽然被叩响,门外响起一道焦急的男声:“主子,出事了!国子监的学生们闹到咱们府门前来了,人数不少,还带了菜油火石,想要放火!”

    卫凛眉心微蹙,转头看了床角的人一眼,似有几分迟疑。

    沈妙舟立马道:“我没事,你快去外面瞧瞧,可别闹大了!”

    看着那热切的眼神,他目光中显出几分无奈,低声警告:“老实在此处待着,休想趁乱逃走。”

    沈妙舟:“……”

    卫凛又看她一眼,起身下榻,走出屋门。

    目送了他出门的背影,沈妙舟长长地舒出一口气。

    回想起方才的情形,她摸了摸唇,无意识地吞咽了一下,耳尖阵阵发热。

    好险好险,竟然差点被卫凛勾引了!

    卑鄙,无耻,可恶!

    好在这回国子监学子围府闹事似乎有些棘手,卫凛一去便不曾回来,她隐隐听得街上有急促整齐的马蹄声响,想来是调动了五城兵马司。

    也不知那群学子怎生和卫凛结了怨,竟闹得这般大,总归是不能把卫凛怎么样,但此事一出,这几日卫府周围的守备估计会更加严密,想要逃走又要多出许多麻烦。

    再一看门外,玄午和青松板正的身影投在隔扇上,仿若两尊凶煞的门神,镇压着她这只小鬼。

    沈妙舟叹了一口气,也不再多想,草草洗漱后上榻歇息。

    第二日醒来时,听闻国子监的学子早已被驱散,卫凛也不在府中,沈妙舟照常由玄午紧紧跟着,在府中闲逛两圈后,去水榭钓鱼。

    这回荣伯竟提前给她备好了饵料,还做了几样茶点,供她零食,只不过她原也不在意能否钓上来鱼。

    她昨日已暗自留心过后院小池的地形,确认在那里只有青松和玄午两个人看着她,按兵马司惯常的规矩,会在酉初时分换防,只要在那时支走青松,再迅速制住玄午,便可以避开门外巡守的兵马司,趁机逃脱。

    至于怎么在数招之间制住玄午,却是没有十足十的把握,只能冒险搏一把。

    沈妙舟在水榭坐了半晌,见时辰差不多,借口要城东的彩鱼花灯,顺利地支走了青松。

    等青松离开了有一盏茶的时间,她余光偷偷扫了眼身后的玄午,腕上暗暗运劲,假作鱼竿竿头在水中轻轻上下沉浮,紧跟着“腾”地站起身来,扭头对他惊喜道:“快看!鱼儿咬钩啦!”

    玄午微微一愣,脸上也露出一点腼腆的喜色,就要上前帮她收拢鱼竿。

    “好不容易钓来的鱼,我自己收!”

    沈妙舟连忙止住他,嘻嘻一笑,解下斗篷,向上拉拽鱼竿,行到半途,忽然装作用力过头,收势不及的摸样,竿头猛地向后一甩,棉线和鱼钩直直挥向玄午,她脚下顺势一个趔趄,惶然惊呼一声,整个人猛地跌进了水池里,在水面剧烈地上下扑腾起来。

    “救,噗,救,咳咳……”

    “姑娘!”

    这一变故生得猝不及防,玄午为了闪避飞来的鱼钩,动作稍迟了一步,结果就眼睁睁见她“扑通”一声掉进了冰窟窿里,登时什么都来不及想,直接扑到冰面上要拉她上来。

    沈妙舟等的就是这个时机,右手仿若溺水一般胡乱扑挥,左手疾出,正正点中他胸口膻中穴。

    玄午全无防备,身子骤然一僵,倒在了冰面上。

    一击得手,沈妙舟心中大喜,咬牙攀着冰面爬了上去,在玄午身后又补了一下,深吸一口气,将他拖到水榭里,随即捡起斗篷穿好,足尖一点,跃向后院院墙。

    斗篷里贴身的衣料早已湿透,又结成了一层薄霜,冷得她浑身直打哆嗦,牙齿都在“嗒嗒”轻磕。好在她记得与卫府后院只隔着一条街,便有一家成衣铺子,当下打算先去买一身干爽的衣服,再找人传信给冯叔。

    暮色四合,天穹浮起寒星。

    沈妙舟很快穿过小巷,寻到那家成衣铺子,刚一进门,就见女掌柜和伙计正要收铺打烊。

    她取下头上金钗递了过去,随手指向一身普通衣裳,笑了笑道:“有劳娘子啦,我要这一套,连同里衣,换上便走。”

    女掌柜一见她递来的金钗,态度立时殷切了起来,忙招呼伙计取下衣裙,笑道:“好说好说,姑娘这边请,咱们上二楼更衣。”

    二楼小室内的炭火刚刚撤下,一进门仍有暖意扑面,沈妙舟连打几个喷嚏,匆匆换下湿透的衣衫,这才觉得自己又活过来了。

    想想真是好气啊,她堂堂大周郡主,竟然在京城里落得如此狼狈,这笔账迟早要和卫凛好好算一算!

    沈妙舟收拾停当,刚一走出小室,就见女掌柜正候在楼梯口,神色间似乎有几分异样。

    她蹙了蹙眉,正要开口询问价钱,就听楼梯轻响,一道熟悉至极的身影缓步上来,出现在掌柜身后。

    卫凛黑眸定定地看着她,微勾了勾唇角,“果真是好本事,郡主。”

    沈妙舟瞪圆了眸子,小脸随之一白。

    他怎么找来的?怎么就这样阴魂不散?

    她才逃出来一个时辰!

    真是要气出一口老血,杀人的心都有了!

    沈妙舟当机立断,转身就往小室里跑,然而还不待她攀上窗沿,卫凛从后一把拽住她的胳膊,迅速点中她后心要穴。

    沈妙舟只觉身子一软,就要向下栽倒,忽地脚下一空,整个人被卫凛打横抱起,不由分说地带出了成衣铺子。

    这一路上被他抱在怀里,她手脚酸软无比,一通踢捶挣扎只是徒劳,心里越想越气,黑白分明的杏眸抬起来,狠狠瞪了卫凛一眼,张口就去咬他。

    卫凛却仿佛早就看穿她的意图,稍稍偏过脸,无奈叹了一声,警告中带着一丝微不可察的纵容。

    “……别咬脸。”

    第37章 照料

    回到卫府, 沈妙舟早已经身心俱疲,心如死灰地被卫凛放到了主屋的软榻上。

    好言相商不成,把柄威胁不成, 费尽心思出逃也不成,她一时没了法子, 只能勉强安慰自己,起码有阿兄去寻爹爹,暂时还不会误事。

    “把这个喝了。”

    眼前忽然一暗, 卫凛不知从哪端来一个小瓷碗,在她身侧坐下。

    抬鼻轻嗅了嗅,应该是羊汤的味道。

    不会下了药罢?沈妙舟警惕地看着他:“这是什么?我不要喝。”

    “没有蒙汗药。”

    “那我也不要喝。”

    “不喝它,便喝姜汤。”

    一抬眼,对上一双黑沉沉的眸子, 仿佛她若不喝, 他便要强喂的样子。

    沈妙舟迅速地在心里掂量了一下,最后不甚情愿地接过小碗,横下心来, 一口气喝干了碗里的羊汤, 看着他道:“我喝完啦, 没事的话,你也早些歇息罢。”

    “不急。”卫凛接过她手里的空碗, 淡淡道:“荣伯备了热水,你先去沐浴。”

    先去沐浴?随后呢?想起昨晚那些稀里糊涂的事,沈妙舟心头顿时警铃大作,犹犹豫豫地小声试探:“……那你呢?”

    卫凛闻言似乎有些意外, 眉梢微微一挑,“郡主是想和我一同……嗯?”

    “没有, 不是,别瞎说!”她急忙反驳。

    “……哦。”卫凛缓缓点了下头,唇角微勾。

    越描越黑,沈妙舟干脆不再理他,气忿忿地白他一眼,起身往浴房走去。

    白日里在冷水池中泡过一遭,虽然早已换过衣裳,但身上仍是极不舒服,她也确实想好好沐浴一番。

    浴房里不知何时竟置了个铜熏笼,上面搭着一叠干净的里衣,已被烘得暖意融融,带着淡淡的香气。她拿起衣裳看一眼大小,是自己合穿的尺寸,想来应当是从秦舒音随嫁箱笼里拿出来的。

    沈妙舟扭头看一眼木门,小心地闩上门闩,这才放心走到帘后解衣沐浴。

    一浸到温热的水中,仿佛全身每一处的毛孔都舒张开来,说不出的舒服,痛痛快快地泡了一阵,直到水温凉透,隐约觉得头脑有些昏沉,她才擦了擦身子,换上暖洋洋的干净衣衫,推门而出。

    转过山水屏风,就见卫凛仰头靠坐在榻前的圈椅里,凤眸微阖,似是睡着了。

    倘若是换在昨天,她定然想着偷袭一击,尝试逃脱,但连日来精神一直紧绷着,到此时她已是疲乏至极,四肢也仿佛灌了铅一般的沉,眼下只想好好睡上一觉。

    至于逃跑,歇歇力气再来罢。

    她走近几步,卫凛仍旧闭着眼,一动不动,似乎当真是累得紧了。

    他靠在圈椅里,头微微后仰,喉结凸显出来,线条清俊利落,极是好看,只不过周围有一圈隐隐发青泛紫的牙印,在冷玉般的肌肤上显得尤为乍眼。

    再往上一瞥,下颌上的牙印更是新鲜,还带着点红。

    沈妙舟莫名有点心虚。

    不知为何,忽然想起那晚他说起话时,喉结轻轻上下滚动的触感和细微的震颤,耳尖不由得一热。

    她犹豫片刻,最后决定出去叫个暗卫来,把卫凛送回书房安置。

    刚一转身,手腕却忽然被握住。

    沈妙舟一惊,下意识回头,正对上一双雾霭沉沉的凤眸。

    “别走。”

    他的声音很低,带着一点刚睡醒的慵懒沙哑和鼻音,听得她心尖没来由地一跳。

    颊边微热,沈妙舟隐隐觉得自己脑袋更昏沉了几分。

    “时辰不早了,你回去歇息罢?”她听见自己问。

    卫凛双眸注视着她,好半晌,低声道:“我睡竹榻。”

    竹榻放置在外间,是白日里供人休闲小憩的地方,却也是在主屋里,和里间内寝只隔了十几步,一道屏风。

    想到此处,沈妙舟头脑清醒了一点,急忙反对:“不行。”

    “那便睡这里。”

    “更不行!”

    “这是我府上。”

    言下之意,他是此间主人,想睡何处便睡何处了?他目光直直地看着她,竟有几分无赖孩童的模样。

    沈妙舟:“……”

    她一连折腾数日,累得头重脚轻,和他大眼瞪小眼了半晌,实在没精神再争执,无奈妥协:“那你睡竹榻。”

    卫凛似乎颇为满意,让人换了热水,起身去往浴房沐浴洗漱。

    沈妙舟躺在榻上,起初精神还有些紧绷,竖耳听着浴房里传出的哗哗水声。

    但听着听着,数日来的疲惫排山倒海般压过来,她只觉浑身都沉重难受,终于浑浑噩噩地睡了过去。

    这一觉睡去,也不知到了什么时辰,意识竟越发昏昏沉沉,四肢跟着酸软发疼,身子一时热一时冷,沈妙舟模模糊糊地知道,自己应该是染上风寒,此刻发起高热来了。

    只觉身上一阵阵冷得寒毛竖起,手心和脸颊却滚烫得难受,呼吸也如火烧火燎一般,烘得她鼻腔生疼,口干舌燥,想起身去喝水,却连动一动小指的力气都没有。

    实在难受到了极处,她将身子蜷成一团,无意识地轻哼了一声,过了不久,隐约感觉到榻沿一沉,一只微凉的手贴上了她的额头。

    就像在酷暑烈日炙烤下忽然得来一碗清凉浮冰的梅子饮,让她舒服得忍不住轻颤了一下。

    可那只手停留不久,又突然撤走,她心里着急,却没有力气拽住不让它离开,正越发难受时,额上忽地传来丝丝凉意,似乎有人放上来一块湿帕。

    恍惚间,好像回到了八岁那年的冬日,她病得昏昏沉沉,爹爹整日整夜地守在她的榻前照料,一次次地更换湿帕,把煮好的神仙粥一勺一勺吹温了喂给她吃。

    是爹爹么?是爹爹回来看般般了么?

    爹爹,般般好想你啊。

    自打父亲失踪以来,那些深藏在心中的惊惧不安、压抑的悲伤委屈一下子全部翻涌上来,她心里一酸,忽然难过得流下泪来。

    隐约感觉身侧那人似乎要走,她也不知哪来的力气,勾住了一片衣袖,哀哀地呜咽着:“别走,别不要般般……”

    卫凛动作一顿,心里被她勾得没来由一疼。

    默了默,他慢慢伸手擦去她脸颊上泪珠,哑声哄道:“我不走。”

    带着薄茧的指腹轻轻擦过细嫩的肌肤,带起一片细细密密的痒,凉凉的,有些舒服。她指尖勾住那片衣袖,在指上缠了好几圈,用手心握住,藏进颈窝里,像一只护食的小兽。

    卫凛只觉自己的心好像也被什么无形的细线缠绕了几圈,酸涩中隐隐有一丝疼。

    感觉到身侧的人不再乱动,沈妙舟才安下心来,又迷糊着睡了过去。

    见她睡得还算安稳,卫凛轻轻握住她手腕,小心地解开她缠在手指上的衣袖,给她掖了掖被子,起身去了小厨房。

    时辰还早,不便惊动荣伯,他独自寻了些葱白,糯米,生姜和米醋,洗净后放进砂锅,用小火慢炖了一盅神仙粥。

    这方子还是当年他大哥在军中时,和她的爹爹学来的。那回平嘉公主在宣府前线染了风寒,病势汹汹,驸马从京中疾驰赶去照料,公主被他喂着连喝了三日的神仙粥,风寒竟就好了大半。

    后来他未过门的嫂嫂也不慎染病,几日高热不退,因着他那时年纪幼小,不大用讲究避嫌,他大哥便偷偷摸摸煮了粥,用大氅裹着食盒,一路带到程府的院墙外,连哄带骗让他翻墙给嫂嫂送去。

    后来听闻药效也是极好。

    卫凛带着煮好的粥回了主屋,慢慢吹温,一勺一勺地喂着她吃下大半碗,不多时,她果然发汗退了热。

    沈妙舟这一觉睡得又沉又长,醒来不知是什么时辰,恹恹地把眼皮撑开一条缝,朦胧间,耳畔响起一道关切的低唤:“郡主,您醒啦?”

    这声音……怎么听着这样熟悉。

    她迷迷糊糊地睁眼看去,等看清眼前那张更加熟悉的团团脸时,整个人顿时一呆。

    杏眸一点一点睁大,沈妙舟难以置信地揉了揉眼:“芝圆?”

    芝圆用力地点了点头,笑得小脸更圆了:“郡主,是奴婢。您可算醒啦,身上舒服些了没有?”

    沈妙舟一时还有点回不过神来。

    芝圆是她在公主府里的侍女,但她从前时常和爹爹一起出门游历,也就习惯了不怎么要侍女贴身服侍,再加上芝圆性子单纯,这些时日她便只吩咐芝圆守在府里,不要乱走。

    现在是怎么回事?

    若不是看清了周遭布置,她都要怀疑自己一夜之间回到公主府了。

    沈妙舟愣愣地看着芝圆,齉着鼻子问:“你怎么来啦?”

    芝圆扶着她半坐起来,又倒了一盏热茶给她润喉,解释道:“今早还不到四更时候,忽然有锦衣卫的人上门,说是您染了疾,要寻个侍女来服侍,怕我们不信,还给奴婢看了您的那柄玉刀呢。”

    说起玉刀,沈妙舟扁了扁嘴。

    上回不小心把它遗落在卫凛那,还得想法子要回来才是。

    芝圆卷起袖子,用温水打湿了帕子,回身细细地给她擦脸。

    脑袋还有些发晕,沈妙舟裹紧被子,闭着眼乖乖由她动作,心中哀哀叹了一口气。

    这一病倒好,非但自己没跑出去,眼见着又搭进来一个。

    唉。

    “卫大人好像也没有传闻中的那么凶。”芝圆忽然小声和她咬耳朵。

    沈妙舟有点意外地睁开眼。

    芝圆抚胸后怕道:“今早看到锦衣卫上门,奴婢真的要吓死了,只以为郡主身份露馅,在这里被人欺负。”

    “等奴婢到这里时,郡主果然发着高热,可没想到,竟是卫大人正在榻前照料您。当时奴婢很着急,可卫大人却不让奴婢搭手,他自己绞了帕子给您擦脸敷额,又取了一坛子净雪,团成小球给您攥在手心里降温……”

    沈妙舟呆了呆。

    昨晚一直是卫凛在照顾她?

    “一直到您的烧退下去,发了一身的汗,他才让奴婢上前给您擦身换衣。卫大人要走,您好像又不许,手指缠住了他衣服不松,他也没有不高兴,只是轻轻解开袍角,才起身出了门。”

    她还缠着卫凛,不放他走?

    隐隐约约想起些模糊的记忆,沈妙舟脸上阵阵发热,糟糕糟糕,她觉得自己好像又烧起来了。

    “可出去不到半个时辰,卫大人就又回来了,还盛来一碗粥,一勺一勺慢慢喂您吃了干净。奴婢闻着,里面放了葱白和米醋,倒像是神仙粥的味道……不过他怎么也会做呢,是您教他的么?”

    芝圆还在絮絮地说着,沈妙舟已经听傻了。

    说不清心里是什么滋味,简直乱成一团。

    知道卫凛竟然这样照顾了她一夜,她心里说不出地发软,又忍不住暗暗耳热。

    可是再一想,若不是他蛮横霸道,非要将她软禁起来,她又怎会落水生病?

    纠结了半晌,沈妙舟脑中渐渐迷糊起来,好像是又发起了热,索性不再多想,昏昏噩噩地躺下睡了一觉。

    直到晌午时分,沈妙舟被杂乱的脚步声响吵醒,是芝圆领着大夫进来给她看诊。大夫给她施过针,重开了方子,留下几副药,这才退出去。

    她喝药后退了热,整个人登时松快许多,又觉屋内闷得难受,便裹紧狐裘拿上手炉,和芝圆出门透气。

    一出门,竟看见是长廷守在门外。

    “长廷?怎么是你?”沈妙舟一愣,左右瞧了瞧,“玄午呢?”

    长廷拱手行了礼,咧嘴一笑,露出一口白牙:“郡主。主子说玄午太老实,所以往后换属下陪着您。”

    沈妙舟:“……”

    说话间,门房小厮忽然急冲冲跑来,对长廷道:“长,长廷哥,府外有个自称莹娘的女子,发了疯一般,非要进来见夫人,说有要事相告,可是咱们夫人根本不在府上,小的怎么说她都不听啊!”

    长廷转头向沈妙舟看了一眼,思量片刻,对门房道:“带她过来吧。”

    门房应是,匆匆退下。

    不多时,他领着一个少女小跑着过来,正是莹娘。

    “夫人,出大事了,我……”莹娘上前就拜了下去,然而在看清眼前人的长相后,神色顿时显出几分迟疑,像是犹豫着不知还要不要继续说。

    “有话与我说就行啦,夫人和我提起过你,不用怕。”沈妙舟忙扶她起来,笑着问:“你是那个‘莹澈明亮,似玉美石’,我知道的。是出了什么事,你这样着急?”

    听见她说起那日“夫人”说过的话,莹娘稍稍放下心,当下也不多问缘由,急急对她道:“今日南镇抚衙传我去签案卷文书,我不小心听见一个镇抚使大人和一个文官老爷模样的人说话。”

    “说是今早有国子监的监生不明不白死在了狱中,早朝时有好多的文官跪在宫里不起,他们说这样不够,还鼓动了国子监的监生和参加春闱的贡士去皇城外请愿,非要皇帝下旨将卫大人重重治罪不可!”

    “我看他们不像个好人!卫大人和夫人对我有恩,我怕耽误了大事,从府衙出来就来这里了。”

    “——什么?!”

    “你说的可当真?”

    沈妙舟和长廷同时惊呼出声。

    第38章 被劫

    听见二人的问话, 莹娘焦急地点头:“当真是我亲耳所闻!”

    长廷登时红了眼,按刀便要往门外去。

    “长廷,你做什么去?”沈妙舟连忙叫住。

    长廷脚下一顿, “我,我……”咬了咬牙, 他道:“我去看看情形,如果当真如此,便去想办法求情!”

    其实他一听说是陆烽有意捣鬼, 当时便信了七成,更何况这些时日言官和国子监的学生追着他主子咬得有多狠,他比谁都清楚,这等关头竟又闹出了人命,倘若皇帝抵不过众意汹汹, 难保不会下令重责。

    沈妙舟摇了摇头, 因着风寒未好,声音还有点发闷:“监生叩阙哪里是什么小事?你去求情,只怕非但连皇上的面都见不到, 还要把自己也搭进去。”

    长廷语塞, 目光中渐渐露出几分狠意。

    “你别冲动呀。”沈妙舟看出他的意图, 抿了抿唇,从颈中摘下一个有缺损的玉玦递过去, 吩咐道:“你拿这块玉去找大理寺的陶少卿,让他借口查案把国子监监生的尸体运走,不要让人有机会动手脚。再派暗卫保护好莹娘,她是人证。”

    长廷接过玉玦, 肃容应是。

    想了想,她继续道:“我进宫去替卫凛求情, 稳住陛下。你们一定要尽快查出那学子的死因,哪怕只有一丝端倪都好,明白么?”

    长廷一怔,犹豫地看了她一眼,似有几分迟疑。

    大概猜到长廷是什么心思,沈妙舟不可思议地瞪圆了眸子。

    若是她没会错意,这时候了,他还在怕她逃跑……是罢?

    ……你可真是比玄午机灵多啦,你这么机灵,你家主子知道么?

    沈妙舟气得跺了跺脚,正想说“那就让卫凛被皇帝治罪好啦,她才不要管了”,长廷忽然下定决心,重重点了下头,转身去让人备马。

    七尧很快套好了车,沈妙舟带着芝圆坐上马车,一路沿近路向宫城行去。

    其实她清楚得很,以卫凛的手段,绝不会没有后手任人宰割,只不过倘若当真有监生叩阙,那想要堵住悠悠众口,一场重责他定然是逃不了的。

    她用自己的郡主身份入宫求情,一来在众臣面前给皇舅舅送一个台阶,替卫凛减轻些责罚,二来她也可以顺势脱身。

    倒是一箭双雕。

    正想着,马车的车轮好像撞上了什么坚硬物事,车身猛地一震,沈妙舟还不及开口询问,只听车门外的七尧忽地一声惨叫,随即马匹就像受了惊一般,撒开蹄子向前疾冲狂奔。

    沈妙舟和芝圆对突如其来的剧烈颠簸毫无防备,顿时被甩得坐立不稳,忽然“砰”地一声,芝圆脑袋狠狠撞上了车厢,沈妙舟一手将她拉起来,一手勉强撑住车壁,急声大叫:“七尧!七尧!”

    叫了半晌车外都毫无反应,马儿跑得竟越发癫狂,沈妙舟强撑着身形,一把推开车门,却根本不见七尧的身影,怕是他早已滚落车下,而抬眼一看,马股上竟赫然插着两支梭镖!

    马儿本就吃痛,只怕镖上又淬了什么能让马匹发狂的药,当下发了疯一般在小巷里横冲直撞,沈妙舟仓促间卷起铺垫的一层厚厚银鼠裘皮,想和芝圆护住头脸,却不料,马车行到小巷尽头,猛地向左一拐,整个车身在巨大的冲力下狠狠甩向右侧墙壁——

    “郡主小心——”芝圆为了护着沈妙舟,手上没能抓牢,整个人直接被甩飞了出去,狠狠摔在路旁的一堆落雪中。

    “芝圆!”沈妙舟来不及拉住她,就随着车厢猛地撞向了巷墙,额角不知在何处重重一磕,眼前天旋地转,彻底失去了知觉。

    也不知过了多少时候,沈妙舟迷迷糊糊被痛醒,只觉身上阵阵发冷,难受至极,又隐隐嗅到一股梅花的清香,费力地想睁开眼,却发现双眼被黑布蒙住,什么都看不见,想要动一动手脚,更是惊觉双手被牢牢反捆在身后,稍一用力,绳子便割磨得手腕生疼。

    沈妙舟心下一慌,想起先前有人让马匹发疯狂奔,自己撞头昏迷了过去,现下她是在哪?是谁劫掳她来?

    又捆手又蒙眼,不会是卫凛。

    应当是卫凛的仇家,冲着卫府马车下的手。

    心脏砰砰急跳着,她强迫自己镇定下来,试着用技巧解开捆缚双手的麻绳,可那绳子捆得极为精巧又结实,似乎是掺了牛皮制成,完全无法弄松。

    就在此时,身前忽然响起一道凉飕飕的年轻男子声音——

    “你醒了?”

    沈妙舟全身一凛,警惕道:“你是谁?”

    话一出口,她才发觉自己嗓音已经嘶哑,说话时喉咙里火辣辣得疼。

    “你就是卫凛新娶的那个夫人?”那人不答反问。

    还不知此人有何目的,沈妙舟抿紧了唇,没有轻易作答。

    那人似乎也并不在意,目光肆无忌惮地在她脸上逡巡了几个来回,评价道:“怪不得卫凛会对你有所上心,长得倒是有几分姿色。”

    尽管眼前蒙着黑布,还是能感受到他轻蔑打量的目光。

    沈妙舟只觉浑身说不出的难受,忍不住暗暗恼火。

    好在那人很快调开了视线,冷笑了一声,“嘶,说起来,我也很想看看,卫凛那厮到底舍不舍得救你。”

    沈妙舟抿了抿唇,小心地试探他有何图谋:“你是要以我作饵,诱杀卫凛么?”

    那人却好像听到了什么好笑的笑话一般,讥诮道:“卫夫人如何以为,卫凛那种人会为了你而轻易以身犯险?我不过是要拿你和他换一点东西罢了。诱杀么,我倒是想,就只怕你这个筹码还不够重。”

    沈妙舟:“……”虽然你说得很有道理,但我真的要生气了。

    那人继续道:“你也不必害怕,我和你并无仇怨,只要卫凛把我要的东西交出来,我便放你走。”

    沈妙舟蹙眉问:“我的婢女呢?可不可以先放了她?”

    “我原也没动她,只绑了你一个来。”

    沈妙舟微松了一口气,小心和他周旋,“可是你又怎知我够分量,能让卫凛和你交换?万一他不舍得换,你岂不是白忙一场?”

    “他既然会带你去灯市口的面摊,那待你便是有些不同。”那人答道。

    沈妙舟微微一愣。

    她想起那晚和卫凛去吃夜宵时,曾感觉有人在背后盯了她一眼。

    所以那不是她的错觉,是真的有人在暗中窥探?

    她这般想着,便也直接问了出来:“那晚是你藏身在巷子里?”

    此言一出,那人倒似乎怔了一下,话音里有轻微的诧异:“……是我。怎么,你看见了?”

    “没有,只是感觉好像有人而已。”沈妙舟摇摇头,继续问:“可那处不过是个寻常面摊,哪里就有什么不同了?”

    那人倒也有些耐心,解释了一下:“每年三月初六,卫凛都会到灵泉寺上香,再去灯市口的面摊吃一碗面,有一回老头儿没出摊,他竟在巷口一直等到了深夜。”

    那人顿了顿,冷笑道:“而且,据我所知,他还不曾主动带过什么人去那里。”

    少见多怪,很稀罕么?只不过从前没什么人敢和这杀神亲近而已。

    沈妙舟忍不住腹诽。

    不过听他这样一说,她倒是大约能确认这人的身份了。

    若是不出意外,他就是陈宗玄之子,郑老伯口中那个总喜欢缠在卫凛身后的俊秀小公子。

    她暗查卫凛时有顺带见过他的名字,唤做陈令延。

    他果然没有死。

    不知当年卫凛是手下留情还是不慎疏漏。

    依她想么,八成是有意容情。

    ……想到卫凛,却不知他眼下是什么光景。

    沈妙舟抿了抿唇,压下乱七八糟的思绪,继续试探道:“那你应该也知道,皇帝要治卫凛的罪,他连自身都难保,又怎么能救我?”

    “这就和我无关了。”那人阴恻恻地笑了下,“谁叫你嫁的人是卫凛?他一天不交出我要的东西,我就剁你一根手指。若是手指剁完了还不交,我便杀了你,把你埋在院中那几株梅树下,用你的血肉滋养它们,倒也算是你替夫君赎罪了!”

    不知从何处吹来一丝凉飕飕的风,沈妙舟不由得打了个寒噤。

    这人原来竟是个疯子!

    倘若和他坦陈自己的身份,他会不会恼羞成怒直接将自己杀了灭口?

    正思量着如何应对,忽听见衣料窸窣作响,似是陈令延站了起来,“我已给卫凛送了信,你便老实等在此处,不要妄想逃跑,我会派人看着你。”

    也不待她作何回答,陈令延脚步声响,已经推门而出。

    随即传来几声铁索碰撞的响动,想来是给屋门上了锁。

    屋内又恢复一片死寂,静得只能听见她自己的呼吸声。

    额角的伤处一阵阵发疼,身上似乎也发起了热,脑中昏昏沉沉,沈妙舟强迫着自己打起精神,要尽早想法子脱身,总不能这般任人鱼肉。

    陈家小贼既然蒙住了她的眼睛,说明如非必要,他还不想杀她。

    勉强算是一桩好事罢。

    当务之急是要解开腕上的绳索,这样才能有起码的还手之力。

    沈妙舟费力地转过身,借着墙壁摩擦,一点一点蹭高蒙在眼前的布料。

    终于能看见周遭的环境,她发现自己是被关在了一间寻常的小屋里,从木窗向外看去,屋外天色已经黑透,像是到了深夜。

    好在桌案上点了一盏灯,光线虽弱,却也能照亮四周的环境。

    此处只有一张床和简单几样桌椅摆设,但收拾得很是整洁,光线下也不见什么灰尘,布局构造看起来倒是有点像普通人家的客房。

    只是她四处寻遍,也找不到任何尖锐之物,只能尝试用桌角慢慢磨断绳索,然而她一直磨到双臂酸软,腕间渗出血来,也只是将绳子稍稍磨损了一层。

    说不沮丧是假的。

    她觉得自己都要委屈死了!

    但是没办法,沮丧没有用,只能振作精神,想办法自救。

    沈妙舟歇息一阵,感觉身上又蓄了一些力气,便要继续磨割绳索,突然之间,想到桌案上的那支烛火,心头一喜,当即站起身来,用牙齿叼下灯罩,背对着烛火,去燎腕间的绳索。

    她看不见火苗的位置,只能咬牙忍着被火灼伤的痛意,烧一会停一会,直到疼出满头豆大的汗珠,终于烧断了腕间的麻绳。

    沈妙舟长舒一口气。

    虽然燎断了绳子,但她伤寒本就未好,此刻又发起高热来,头脑更加昏沉,根本没有体力支撑她逃出去,只能先养足力气,再见机行事。

    她把烧断的绳子按自己能挣脱的法子重新系成结,放在身侧,又将蒙眼布再次拉下来,一切布置妥当后,再也耐不住疲累,倒在床上沉沉睡去。

    夜间她睡睡醒醒,心里总不踏实,迷迷糊糊挨到第二日清晨,门上忽然传来几声响动,像是有人要开锁进来。

    她立即惊醒过来,迅速地将双手反背到身后,套上事先打好结的绳索,假作仍未睡醒的样子。

    很快有人推开屋门,走了进来。

    她嗅到一阵饭菜的香气。

    原来是给她送饭。

    来人将饭菜放到她面前,唤道:“醒醒,吃饭了。”

    是个陌生的年轻男子,并非陈令延。

    送饭的人并未过多停留,放下饭便退了出去,又将屋门锁好。

    沈妙舟用过饭,精神好了几分,躺在床上暗暗盘算如何脱身。

    如今她体力不济,又不知对方虚实,实在难以对付,在脑中想了数条计策,却又纷纷否掉,不觉间一日过去,天色渐晚,门外又传来开锁的声音。

    沈妙舟心里忽然有种极不祥的预感,紧张地坐起身来。

    呀的一声,门板被推开,走进来一人。

    来人一步一步,慢慢踱到她身前。

    沈妙舟的心陡然悬起,砰砰急跳。

    在落针可闻的寂静中,来人打量了她半晌,忽然嗤了一声:“我原以为他待你有所不同,如今看来,也不过如此。”

    果然是陈令延。

    沈妙舟紧张地吞咽了一下。

    陈令延冷笑了一声,继续道:“消息送了去,他竟连问都不问一声,果然还是那个冷心冷情的怪物。”

    所以,是卫凛不肯答应他的条件来换她回去?

    说不出缘由,但沈妙舟隐隐不大相信。

    她只觉得卫凛不会全然不顾她的生死。就算陈令延开出的条件他难以答允,应当也不会直接置之不理,或许他被皇帝关起来下了狱,根本就收不到信。

    似乎是看出了她的怀疑,陈令延讥讽道:“难不成到此时,你还对他心存幻想?卫凛昨日的确是受了些责罚,但一没下狱,二没圈禁,他神智可清醒得很。”

    “我不但派人给卫凛送了消息,还给你那个婢女留了信,就算我的人送信出了差池,你那婢女总会想尽办法告知他罢?可是我等了整整一日一夜,呵,卫府甚至连一个暗卫都没有调动。”

    沈妙舟微微一愣。

    卫凛真的会全然对她不闻不问么?

    沈妙舟想了想,原先那三分的不信变成了七分的不信。

    他不会。

    明明前夜还那样悉心照料她,连沐浴时换洗的衣物都先给她放在熏笼上暖好。

    他这个人,心里其实很软的。

    然而她还不及再说些什么,肩头骤然一痛,陈令延一手已经钳了上来,森然的声音在她头顶响起:“要怪就怪卫凛狼心狗肺,他既轻易不肯救你,那我只能先切你一根小指,送去给他瞧瞧了。”

    匕首就在身前,沈妙舟甚至能感觉到刀刃上的森森寒意。

    虽然这疯子只是要切她一根手指,还不是要杀她,但这也足够吓人了好不好!

    想想嘉乐郡主变九指郡主,那可是大大的不妙,只怕疼也要疼死了!

    沈妙舟试图和他周旋:“我才不信!他不是你说的那种人,一定是哪里出了纰漏,你何不再等等?”

    闻言,陈令延忽然沉默了一霎,又低嗤道:“你还真是天真得可以。”

    不知是不是她的错觉,他语气中竟隐隐有一丝不易察觉的自嘲之意。

    “放心,我只切你一根手指。”他再开口,流露出几分怜悯的意味,“若是姓卫的看过后仍不答允,我便直接杀了你,不会再让你零碎受苦。”

    沈妙舟:“……”我真是谢谢你啦。

    只觉他手上用力,就要强扯自己去剁手指,突然之间,一些隐隐的猜测、奇怪的态度还有先前闻到的梅香都飞速从脑中掠过,她心中闪过一个念头,也来不及细思,忙大声道:“陈令延!卫凛他一直都把你当作亲弟弟的,他有苦衷!”

    陈令延身子猛地一震,松开她,向后退了一步,不可思议地问道:“你,你叫我什么?”

    左右一旦动起手来,她必先摘掉蒙眼布,如今再假作毫不知情也没有意义。

    “我早就猜出你是陈令延。”沈妙舟道,“因为卫凛曾与我说起过你。他说你少时聪慧嘴甜,最是乖巧讨人喜欢,你将他视作长兄,与他极为亲厚,他也一向把你当做亲弟弟,有一回他喝醉了,我还听见他在梦中唤‘阿延’呢!”

    陈令延呼吸微促,含怒斥道:“胡说八道!”

    “你爹爹他很喜欢梅树,对不对?北镇抚司衙门里除了两株梅树外再无任何花草,而这两株梅树就种在卫凛的值房窗前,养护得极好……它们可是你爹爹种下的?”

    “是又如何?”陈令延冷笑了一声,声音微微发颤:“明明是狼心狗肺之徒,却偏要装出几分人样罢了……”

    沈妙舟没有管他,继续飞快地道:“我虽不知陈家出事的具体情由,但也确信其中必有隐情。当年倘若他没有手下留情,凭你的本事,能从那场灭门大火中活下来么?以他的手段,你能安稳活到今日么?从前你与他那样亲厚,当真相信他会绝情至此么?”

    陈令延似乎再也忍不下去,一脚踹翻身前的小凳,厉声喝道:“够了!你给我闭嘴!”

    沈妙舟连编带猜,一连串说了这许多话,已累得微微喘息,察觉到陈令延的情绪此刻紧绷到近乎极点,她便也不再作声,免得对他刺激过甚。

    室内恢复一片安静。

    陈令延急促地喘了几口粗气,那种说不出的躁怒终于渐渐平复下来,他忽地笑了一声,转头看向沈妙舟,讥诮道:“你和我说这些,难道是指望我会相信卫凛他没有杀我全家、没有忘恩负义,然后就此放了你么?”

    “自然不是。”沈妙舟唇角轻轻上翘,“我只是想和你打个赌。”

    陈令延微有些意外:“赌什么?”

    “赌不必看到我的手指,卫凛也会派人来救我,赌卫凛,绝不是你说的那种狼心狗肺之人。你,敢不敢赌?”

    第39章 挡刀

    室内再度陷入一片死寂。

    沉默了片刻, 陈令延僵硬地一嗤:“我为何要与你赌?”

    “因为你想。”沈妙舟的唇角弯了弯,“难道你不想知道么?当年你们父子,到底是不是完全看错了人。”

    好半晌, 陈令延问道:“那你又有什么赌注?”

    沈妙舟唇边绽出一个小小的梨涡,“若是你赢了, 我便告诉你一桩关于卫凛的大秘密。若是我赢了,你就老老实实放我离开,不得阻拦。”

    “什么秘密?”

    “等你赢了, 我自然会告诉你。”

    “谁知你会不会胡言乱语诓骗于我?”

    沈妙舟奇道:“若是你赢了,我连这条小命都要交待在你手里,哪来的胆子骗你?”

    沉默片刻,陈令延应道,“也好, 我不介意帮你彻底死心。这赌局, 就到明天这个时候为限。”

    沈妙舟笑了笑:“好啊,一言为定!”

    陈令延打量她一眼,轻嗤了一声, 没再说话, 径直出了屋门, 反手上锁。

    听见他彻底走远,沈妙舟终于舒出了一口气。

    今晚陈令延过来的太过突然, 她还没有想好妥善的脱身法子,况且她伤寒没有痊愈,身上仍有些酸软,若不能速战速决, 缠斗起来很难脱身,只能先使个缓兵之计。

    不过也不知是不是错觉, 她眼睛虽然被蒙住了,但总觉得陈令延有些熟悉,就好像从前见过他一样。

    至于卫凛会不会派人来救她……

    说实话,她心里也没底。

    她不知陈令延提出的是什么条件,更不知自己在卫凛那有多少斤两。

    芝圆既然得了信,那就一定会想方设法报与卫凛知晓的,可如果陈家小贼所言不虚,整整一日一夜过去,卫凛明明行动自由,却没有分毫动静……这或许就是他权衡后的结果罢。

    但卫凛就算自己不来,也一定会去通知公主府,让冯叔他们来救人。

    只不过她更清楚的是,想脱身就要靠自己,总不能心存侥幸,等着旁人来救。

    这是阿娘教她的。

    般般,是皇外祖给她起的乳名,那是麒麟的别称。皇外祖曾说,谁说只有生子才称麟儿,她阿娘就胜儿郎百倍,他的般般,又如何做不得麒麟儿?

    沈妙舟深深吸了一口气。

    她能从杀手楼逃出来,也能从阳和乱军中脱身,暂时被困在此处而已,实在算不得什么。

    当下不再多想,好好吃过饭,上榻休息,只等明日养足精神,再和陈家小贼好生周旋。

    天色暗了又明,明了又暗。

    陈令延倒也算守信,自从昨晚离开后,一直没有再来与她为难。

    窗外天色一点一点地暗下来,就快到戌时城门下钥了,屋中的炭火也已经燃尽,沈妙舟渐渐感到有些冷,忍不住稍微蜷起身子。

    忽然有人推门进来,一把抓过她的胳膊,带她往外走,“主子要见你。”

    沈妙舟愣了愣。

    这回陈令延怎的没有自己来?

    难道……是卫凛答允他的条件,遣人来换她了?

    猜到这个可能,心脏忽然漏跳了一拍。

    虽然从一开始便没有指望过卫凛的搭救,但如果他真的愿意换她出去,她怎么会不雀跃?

    这个猜测一冒出来,就开始不受控地疯长,仿佛在心头绽开了一朵小小的烟花,迸溅出一片细细密密的痒来。

    双手无意识地握紧了拳,心脏啵啵急跳两下,沈妙舟定下心神,跟着那人走出去。

    从小屋出来,向前走过十几步,梅香越发浓郁,像是来到一处院落的中央,正思量着,陈令延的声音忽然在身前响起,语气晦涩不明。

    “你输了。”

    听见这三个字,沈妙舟心头忽地一坠,好像从台阶上一脚踩了个空。

    ……是她想错了?

    陈令延冷笑道:“卫府依旧毫无动静,那人到底有多冷血,你如今可信了?”

    沈妙舟抿了抿唇。

    原来是她自作多情么?卫凛没打算救她回去。

    这个认知忽然让她心里有种说不出的滋味。

    哪怕她不想承认,但心里还是有那么一点点的难受,就像猝不及防地被一根小刺扎了一下,传来一阵说不清道不明的痛意。

    方才她没有乱猜就好了,现下就不会有失望。

    “你要说的卫凛秘密是什么?”陈令延笑道,“倘若当真有用,我便给你个痛快,等你死后,便埋在这株梅树下,很不错。”

    “唰”的一声,听起来像是短刀出鞘。

    事已至此,再纠结那点失落的情绪毫无用处。

    沈妙舟打起精神,装出害怕委屈的模样,咬唇道:“左右你都要杀我,能不能告诉我……你到底和卫凛提出了什么条件?倘若,倘若你是要他拿一条胳膊来换,那就算他不同意,我也不能怪他呀。”

    “愚不可及。”陈令延嗤地一声,冷道:“那我就和你说清楚,叫你死个明白。”

    “我要他拿一个假死的犯官来换。这犯官假死脱身,被他抓住,至多不过给他换来一桩功劳,一些赏银罢了,啧,可他却连这点东西都舍不得。”

    沈妙舟猛地一惊,心脏霎时狂跳了两下,连呼吸也凝滞住。

    假死犯官?他要的难不成竟是吴知府么?

    她记得崔家的罪行里,有一条便是私贩火器、栽赃灭口大同知府。

    明面上,朝廷还不知晓吴知府没死。有可能知道吴知府假死的,除了她和卫凛的人,便就只有暗害他的幕后真凶、前些时日在城外试图劫人的那些杀手了!

    陈令延和杀手楼的那伙人是什么关系?

    这消息来得实在猝不及防,她原本还想过要坦陈身份,以利相诱,和陈令延谈谈交易,如今看来更是不成,倘若被他知道自己真实身份,只怕会更难脱身,说不准反倒还会以她为挟,去害她爹爹和阿兄。

    沈妙舟紧张地吞咽了一下,努力让自己镇静下来,一边借着衣袖遮掩,悄悄把手从绳结中松脱出来,活动了两下,一边和他周旋道:“你干嘛非杀我不可?你想要卫凛的命,我可以帮你。他既如此无情,那我也不必顾惜他了!”

    陈令延不由得一怔,怀疑着问:“你能帮我杀卫凛?”

    “正是!”沈妙舟答得很痛快,带着小小的得意,“我要告诉你的便是这个秘密,关于他的身份。”

    “你什么意思?”

    沈妙舟故意犹豫了一下:“可不可以先把我眼睛上的布取下来?什么都看不见,我有点害怕。”

    陈令延沉默一瞬,伸手解下她眼前的黑布。

    院中灯火通明,乍一摘下黑布,光线略有些刺眼,沈妙舟下意识偏过脸,顺势借着余光扫过这一方小院,目之所及,看见三双靴子。

    掂量一下自己现在的体力,嗯,三个人……不是不能搏一把。

    陈令延似乎等得有些不耐,将匕首向前递了递,“到底什么秘密?快说!”

    沈妙舟暗暗呼了一口气,转脸看向陈令延。

    尽管心中有了些猜测,但在看清他形貌的一瞬,她的瞳仁还是猛地一缩——

    这人就是相国寺的那个杀手!那晚在林间和她交手的也是他!

    他和爹爹的失踪干系重大!

    与此同时,陈令延似乎也发觉了什么异样,眼中渐渐生出狐疑警惕之色。

    没有分毫迟疑,沈妙舟当机立断,身子微微一侧,左手搭上一截刀柄,右手两指猛取他双目,同时抬脚疾踢向他膝弯!

    这一下出其不意,陈令延没料到她双手竟能活动自由,更万万想不到她竟还身有武艺,眼珠陡然被她二指戳中,登时一阵剧痛,他下意识松开刀柄,向后撤身,却又被踹中膝弯,身子猛地向下一跌——

    沈妙舟趁势而上,直接夺过匕首横在他颈间,对另外两个将将反应过来的下属喝道:“站住!不然我这便杀了他!”

    这两个手下果然投鼠忌器,互相望了一眼,犹豫着不敢动弹。

    那晚在林间,她曾和陈令延短短地交过一回手,对他的功夫底子心里有数,知道他力气有余,灵巧不足,直接使了几招空手夺白刃的狠辣功夫,擒贼擒王,这便好办许多。

    “让你的人退下,你随我离开。”沈妙舟低声威胁。

    “呵,倒是我小看了你。”陈令延双眼剧痛,嘴上却不肯服软,“你想走,恐怕也没那么容易!”

    沈妙舟将匕首又向他脖颈压了几分,笑吟吟道:“卫凛可还没死呐,你舍得自己这条命么?让他们把所有马匹都牵到大门外去。”

    说着,她看向那两个蠢蠢欲动的随从,小下巴一扬:“还不把刀放下?想要了你们主子的命么?”

    匕首已经划破陈令延颈间肌肤,淌下一线猩红的血珠来。

    “少爷……”

    两个随从迟疑地看向陈令延。

    陈令延脸色沉了又沉,终于咬牙道:“老七让开,十一去牵马。”

    铛铛两声响,两人不得不扔下了手中的刀剑,向一旁退开,被唤做十一的随从转身去了马厩。

    不多时,十一牵来了三匹马,候在大门外。

    “让他放跑两匹。”沈妙舟对陈令延道。

    陈令延神色更厉,恨恨扬声吩咐了下去。

    十一犹豫一瞬,只能听令行事,用细梭镖在马臀重重一刺,两匹马突然受惊,嘶鸣了几声,猛地撒蹄奔远。

    见状,沈妙舟腕上微微一收,笑道:“走罢,陈家少爷。”

    陈令延身量没比她高出太多,沈妙舟右手扣住他右腕脉门,左手用匕首抵住他后心,和他一道往大门外走去。

    老七小心翼翼地紧跟在侧。

    此处院子不大,只有二进,走出二十余步便已快到大门口,不料,正在此时,沈妙舟忽听见身后一声清脆短促的哨音,随即惊觉有锐器破风而来,直冲她后心!

    她心头一紧,有一瞬的分神,陈令延却好似得了什么指令,趁机猛地一挣,反手向内扣住她左腕,借力卸掉她匕首,厉声怒喝:“我说了想走没那么容易!”

    “铛”一声,匕首坠地,沈妙舟无暇细思,猝然松手转身,想要避开身后飞来的暗器,陈令延却发了狠抓住她不放:“贱人!你今日非死不可!老七!”

    “你放手!”沈妙舟腕间剧痛,将将避开身后暗器,眼角突然闪过一抹雪光,有一股凛冽寒风向她直刺而来!

    眼见避无可避,她只能偏转身子,以免被直接刺中要害,然而想象中的剧痛却并未出现,眼前骤然一黑,有人一把将她扯了过来,死死扣进怀里,挡住了那必中的一击。

    “噗嗤”一声,刀刃入肉的闷响。

    利刃直直穿透了她身前那人的肩胛,堪堪停在她的鼻尖之前,几滴温热黏腻的液体飞溅到脸颊上,激得她浑身一颤,随即就见一股鲜血从匕首穿透的地方涌了出来,顺着刀刃汩汩而落。

    一切变故都在电光火石之间,沈妙舟愕然睁大了双眼,本能地向上看去——

    “卫凛!”她失声惊呼。

    “别怕。”卫凛低低开口,长指拢住她的眼睛,反手猛地横刀抹向身后人的脖颈,老七来不及发出任何声响,一头栽倒下去。

    陈令延也彻底回过神来,捡起地上匕首直扑上前,目眦欲裂:“卫凛!你竟也敢来?我杀了你——”

    卫凛反应极快,立时挡着怀里的人向后一闪,可提刀格挡的动作却因受伤而有一瞬的迟滞,沈妙舟发觉情况不妙,当即腾空踢向陈令延右腕,逼得他踉跄着倒退一步。

    咣当一声脆响,陈令延手中的匕首掉到地上。

    她还要反击,却见院中不知何时多了数个蒙面人,正将陈令延护在身后,想来刚刚发出那声哨响和投掷暗器的应该就是他们。

    就在此时,院墙上一阵响动,倏地又跳下来十余个黑衣护卫,哗啦啦将陈令延等人团团围在垓心,领头的正是长廷。

    “拖住他们!少爷先撤!”一个蒙面人见状不妙,忽然掷下一个小丸,院内霎时漫起浓密的白烟来,他低喝一声,猛地拽过陈令延,飞身跃出了院墙。

    “站住!”

    “贼子休跑!”

    护卫随即分成两队,一队跃墙追击而去,一队与留下断后的蒙面人缠斗起来。

    卫凛反手护着沈妙舟退到墙边,身子忽然晃了两晃。沈妙舟心一惊,下意识伸手扶住他,“卫凛,你伤得重不重?有没有带伤药?”

    卫凛却没有回答她的话,一双漆黑的凤眸定定地看了她半晌,才低声问:“这两日,伤着了没有?”

    他声音沙哑虚弱,火光映出他惨白的脸色,额头点点细汗,浸得那双锋利的眉目越发漆黑如墨。

    “……我没事。”沈妙舟摇了摇头,鼻子蓦地一酸。

    可是,为什么呢?

    明明先前一直好好的,可看见他来了,只一瞬,竟像是再也压不住心里的委屈。

    她吸了吸鼻子,仰起小脸看向他,瓮声瓮气地问:“你怎么来啦?”

    卫凛抬起手,指腹轻轻抹去她脸上的血迹,低低叹了一声:“你在这里,我怎会不来。”

    第40章 杖刑

    沈妙舟还不曾意识到这句话中的亲密, 卫凛就彻底失了力气,身子向下滑落,直直跌跪到青石砖上。

    “卫凛!”她一惊, 急忙弯身回抱住他,却听见他闷哼了一声, 好像很是痛苦。

    浓郁腥甜的铁锈味直冲鼻腔,双手上的触感湿冷滑腻,是血。

    卫凛的血。

    沈妙舟心头狠狠抽了一下, 说不出的发慌,那一刀的确伤得不轻,但伤在肩胛,怎么会流这么多血?

    卫凛眉心紧蹙,低低地喘了两口气, 反倒来安抚她:“只是流了些血, 身上无力,不曾伤到要害……无事。”

    伤成这样哪里会没事?沈妙舟吃力地撑住他,扭头冲院内暗卫急声大喊, “谁有金创药?快拿来!快呀!”

    “主子!”

    不远处的长廷刚刚击退敌人, 转头瞥见卫凛身影, 几步冲了过来,忙从怀里掏出一个小瓷瓶, 倒出几粒止血参丸来给他服下。

    卫凛的呼吸急而沉,满脸都是冷汗。

    “他怎的了?还伤到了哪里?”沈妙舟急着问长廷。

    长廷犹豫了一下,眼圈就红了,话音里带着些微的哽咽:“因为国子监那事, 圣上扛不住学怨,主子, 主子生生挨了八十道脊杖,直到今日上午人才清醒,是强挣着过来的……”

    沈妙舟心里忽地一揪,胸腔里隐隐有股说不清的酸胀,原来他背上都是伤,双手一时竟不知该放在何处,怕碰得他疼,又怕松了手他更无力支撑。

    她强定了定神,快速吩咐道:“他这样子没法骑马回去,你让人快去寻辆马车来,再寻一人拿着名帖去请太医,先到府上候着,备好热水和药材。”

    长廷忙点头应是,起身去叫人,还在院中四处搜寻的暗卫一瞬忙乱起来。

    沈妙舟吃力地撑住卫凛,让他斜倚着墙壁坐下,随后用刀割开他锁骨附近的衣物,轻轻撕开浸透了血的中衣,露出肌肤。那柄匕首从后背贯穿而出,她不敢轻易拔出来,只怕血流难止,他撑不了多久。

    深深吸了一口气,她小心地捏住刀刃,把金创药洒到伤处周围。

    许是药性太烈,卫凛猛地痉挛了一下,忍不住闷哼出声。

    “卫凛……你再忍一下。”沈妙舟咬了咬牙,想要给他肩背上药,脚下刚刚一动,忽然感觉卫凛反手抓住了她的胳膊,手指发着颤,哑声道:“别走。”

    沈妙舟仰脸对上他的视线,那双黑漆漆的凤眸里,极罕见地显出几分易碎的脆弱来。

    她心里发软,小声安抚:“我不走,只是给你上药。”

    卫凛低头看着她,似乎还想说些什么,薄唇微微翕动了两下,却又没发出声。

    “郡主!马车寻到了!”很快,长廷和几个暗卫急奔过来,忙乱地背起卫凛送到一辆简陋的马车上,“小心,小心!”

    马车行路颠簸,长廷不敢驱策得太快,等回到卫府时,太医早已赶到,让厨房煎上了吊气补血的参汤。

    马车将将停稳,长廷和一众护卫七手八脚地将卫凛背下来,送到房里。沈妙舟没有多想,也跟了进去,搭手扶着他趴下。

    太医瞧见卫凛右背上的匕首,登时冒出了一头的冷汗,犹豫片刻,小心道:“还请殿帅忍耐些,稍后下官为您拔刀时万万不可乱动,若有不慎,日后这条手臂怕是,怕是再难提承重物。”

    卫凛闭上眼,低低地“嗯”了一声。

    太医稍稍放下心来,一点一点剪开他的衣衫,有些血液已经凝结,粘住了里衣和皮肉,尽管太医已经很是小心,但剥除里衣时,卫凛的身子仍是不受控地狠狠一颤。

    在拔刀之前,还需得先用酒擦洗一遍伤口。

    虽然身前还隔着长廷和太医,沈妙舟却也能从缝隙中看见卫凛血肉模糊的脊背。

    那上面一道道杖痕纵横交错,几乎都是从肩上斜着贯穿到腰下,酒水淋洒上去,瞬间就被血染红,滴答着在地上汇聚出一滩滩淡红色的水渍。

    卫凛本就生得肤色白净,更显得那一身的血痕触目惊心。

    清洗伤处必得用烈酒,他显见是疼得厉害,冷汗顺着鬓角不住地淌下来,脖颈上的青筋一根根暴起,偏却强忍着一声不吭。

    用烈酒洗过伤口,稍后就该拔刀了。

    沈妙舟看着这情形,脸色微微发白,有些无措地站在那里,一时间甚至不知自己是什么感受。

    他竟伤得这样重,又何必要强撑着去救她呀?

    似乎是感觉到她的注视,卫凛缓缓睁开了眼,示意她坐到近前一点的小杌子上,“过来。”

    沈妙舟听话地走近,在他身前坐下来,不明他是何意。

    卫凛费力地伸出一只手,轻轻盖住了她的眼睛,哑声道:“别看。”

    眼前黑了下来,他掌心一片冰凉,或许是失血的缘故,比平常还要冷上三分,她不安地在他掌心里眨了眨眼。

    也不知过去多久,她忽然听见“嗤”一声响,眼前那只手掌也猛地一紧,卫凛极低极低地闷哼了一声。

    沈妙舟瞬间攥紧了指尖,心头跟着狠狠一颤。

    好在太医动作极为利落,拔出刀后很快便处理好了伤口,只是卫凛失血太多,体力又消耗得厉害,用过参汤没一会,就已疲累得睡沉了。

    陪了小半个时辰,见他睡得安稳,已无大碍,沈妙舟脑中有两个小人吵起架来。

    一个小人说他已经平安啦,性命无忧,再不走等他醒过来只怕又要软禁你啦!

    一个小人说他替你挡了这样重的一刀,前些日子还照顾了你一夜,你难道要不管不顾一走了之么?

    她本就心软,早前的确因为卫凛蛮横霸道、将她软禁起来而生了不少的气,但在他去救她的那个时候起,什么气啊恼啊就都散了个一干二净。

    更何况卫凛刚刚受过刑……

    沈妙舟左右为难,犹豫了好一阵,最后终于决定先留下陪他。

    长廷感激地看了看她,悄声退出去,引着太医到前院暂住一夜。

    屋门合严,满室都安静下来,桌案上一灯如豆,杳杳冥冥,在床头洒下一小团昏黄的晕光。

    沈妙舟坐在脚踏上,看着烛光穿过他长而浓的睫毛,在俊瘦苍白的侧脸上投下一小片阴影,不见平素的冷冽,倒是显出几分少年郎的温软无害。

    卫凛这张脸,真是处处都生得极好。

    就是人总冷冰冰的,从来不曾开心地笑一笑。

    或许他也曾笑过,只不过她没见到而已。

    忽然想起荣伯曾说过,他少年时很喜欢笑,笑起来右颊边还有一个小酒窝。

    鬼使神差一般,她悄悄伸出一根细白的手指,在他颊边轻轻地,戳了一下。

    手感很好。软软的,有点凉。

    然而不待她多摸两下,卫凛似乎有所察觉,眉心轻蹙了蹙。

    她做贼心虚一般,飞快地撤回手指,心脏啵啵急跳。

    好在卫凛再没有其他反应,睡得依旧很沉。

    沈妙舟松了一口气,又暗暗觉得有趣,乐此不疲地戳了好几下,甚至还捏了捏,把卫凛的脸颊都玩红了一小块,直到后来觉出些困倦,这才打了个呵欠,轻手轻脚地站起身,想去床尾抱一床薄被,到竹榻上歇息一会。

    然而她脚下刚刚一动,卫凛却好似突然惊醒,长睫颤了一颤,睁开眼来。

    四目相对,有种捣蛋被抓包的心虚,沈妙舟耳尖登时一热,过了一会,支支吾吾着问:“……卫凛,你,你是不是很疼?太医留了止痛的丸药,我去拿给你吃。”

    说着,她转身就要去桌案上拿药,却被卫凛从身后叫住:“……不疼。别去。”

    怎么可能不疼呢?夜深人静,他隐忍微沉的喘息声越发清晰,听得人好像被细针刺进骨头缝里一样生疼。

    沈妙舟心里不太好受,犹豫了一阵,忍不住小声问:“你既受了杖刑,又何必亲自来救我呢?我原都没想过你会来的。”

    卫凛眼睫微垂,低低地喘息着,语气中带了点轻嘲,“我若不去……那柄匕首就该插在你身上了。”

    你如何受得住。

    知道他说的是事实,沈妙舟心里一紧,小小声道:“多谢你啦。”

    沉默片刻,卫凛忽然低声道:“上来。”

    上来?上哪去?沈妙舟一愣,茫然地眨了眨眼,“……嗯?”

    卫凛看她一眼,无奈道:“困成这副模样,上来歇息。”

    沈妙舟呆了呆。

    和他歇在一张榻上么?好像不大妥当罢……

    她支吾着拒绝:“我还是去睡竹榻好啦。”

    卫凛呼吸微沉,声音中透着虚弱疲惫,显然已有些吃力:“不是说要谢我?竹榻太远……”

    见他额头冒出大片冷汗,沈妙舟有点犹豫,竹榻好像是远了些,夜里若是他有什么事情,她未必能知晓。

    似乎是见她仍未动作,他低哂了一声:“难道还怕我做些什么不成?”

    嗯,伤成这个样子,应该确实做不成什么。

    而且也打不过她呀。

    沈妙舟早就困得发晕,便也不多犹豫,只脱下一层外衫,蹬掉了鞋子,小心地越过他两条长腿,爬进床榻内侧,老实躺好。

    卫凛似乎很是满意,轻轻勾了下唇角。

    然而她躺下后反倒越发精神了。

    烛火杳杳透过帷帐,周遭朦胧得仿佛笼了一团薄雾,逼仄昏暗的环境让人的感官无限敏锐起来,她能清晰地听见彼此的呼吸声,甚至还有她莫名紧张的咚咚心跳。

    说不清缘由,脸颊渐渐热了起来,沈妙舟觉得自己需要说些正经事,于是想了想,轻声问:“卫凛,我能问你件事么?”

    他低低地应了一声:“嗯?”

    “五年前,杀手楼真的是在一夜之间被灭了满门么?”

    沉默了很久,卫凛疲惫沉哑的声音在朦胧中响起:“怎么提起来此事?”

    虽然对于他出身杀手楼这件事,彼此早已心知肚明,但这倒是她头一回正面和他谈论。也不知什么缘由,她就觉得有关杀手楼的事,卫凛不会欺瞒于她。

    沈妙舟抿了抿唇,还是没有把自己认出陈令延、曾在相国寺见过他的事说出来,只模糊地一带而过:“劫走我的就是杀手楼的人。我在想,如果杀手楼已经彻底覆灭,那他又是怎么回事?”

    “死的只有楼主从渊……和誓死效忠于他的那些人……”卫凛匀了一口气,低声回答。

    也就是说,当年从渊被杀,杀手楼一夜之间分崩离析,时隔多年后,又有人重新训练了一伙杀手,其中就包括陈令延。他在家中剧变后,为了报仇而投入杀手楼门下,这便很说得通了。

    那重新训练杀手的人会是谁?最有可能的应该就是曾在楼中作乱,杀了从渊的那人。

    沈妙舟转过头来,在昏暗中望向他,小声问:“那五年前,杀手楼为什么会生乱,又是谁杀了从渊,你知道么?”

    卫凛很久没有答话。

    久到沈妙舟有点心慌,不知他是昏昏沉沉间睡着了还是伤重晕了过去。

    “是我。”

    寂静的帷帐里,沙哑低沉的声音忽然响了起来,似乎带着浓浓的倦意和某种隐忍的厌憎,“杀手楼灭门,是我做的。”

    沈妙舟愣了愣,一时还没反应过来。

    在杀手楼掀起惊涛骇浪、杀了从渊的,原来竟就是卫凛?!

    但转念想想……似乎也只有他才有这个本事。也怪不得,当初他误以为她是杀手楼的人时,会是一副不要命的架势来捉她。

    那重新组建杀手楼的便是另有其人了……

    桌案上的灯烛燃了半夜,无人去剪掉灯花,帷帐里越发得昏昧,眼前人修长清瘦的身形影影绰绰,看不真切。

    沈妙舟忽然想起密探报来的消息,五年前他在淮安重伤濒死,只剩下了一口气,被陈宗玄救下后,生生将养了大半年才能下榻。

    若不是厌极了无穷无尽的杀戮,怎么会不惜忍受逍遥散的折磨、哪怕是以命相搏也要从杀手楼里挣出来?若不是恨到极处,又怎么会如玉石俱焚一般要与整个杀手楼同归于尽?

    可是刚刚从那种鬼地方逃出来,又成了神憎鬼厌的锦衣卫,不管他愿是不愿,手上总归是积了数不清的血,能比在杀手楼中好过多少呢?

    ——“我是什么样的人,连我自己都不知道。”

    那晚在北镇抚司外的情形又浮现在眼前。

    沈妙舟忽觉心里发闷,莫名地想要说点什么。

    “卫凛。”犹豫一阵,她小声唤他。

    “嗯。”他应得很快。

    她一时间却又不知道要从何说起,不由得沉默下来。卫凛也不催促,帷帐里只听得见两人细细的呼吸声。

    静了好一会,她轻声咕哝道:“要是小时候,我在杀手楼里遇见过你,带着你一起逃出来就好了。”

    或许你就不用做锦衣卫,也不用再杀人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