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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第261章 四

    似乎不到一炷香的时间, 天就要亮了。

    顾横之靠着贺今行又睡了过去,朦胧中感觉到身边人似乎要离开,立刻伸手抓住了一截手腕。

    贺今行正犹豫要不要叫醒他, 见状低声说:“我得去安排炊饭, 你进帐篷里睡会儿?”

    半梦半醒间, 他眼睛还闭着, 就下意识摇头。

    几缕额发散落,贺今行轻轻地替他拨开,没有急着继续叫他。

    从前并非没有这样近距离地接触过, 同住一间学舍,搭档活动, 互相在对方受伤时照顾对方, 只要待在一起,就能令他感到平静与喜悦。

    但这种情绪的累积似乎没有尽头,每一次都比上一次更加深厚。到如今,就这么安静地看着对方,便情不自禁地无声微笑。

    等人反应过来,慢慢变得清醒了, 他才说:“那我去了?”

    顾横之坐端正了,小幅度地转转脖颈, 活动两下肩膀, 无事可做了,“去吧。”

    “那你……”贺今行低下头,自己的手腕还被抓着。对方并没有用力, 他甚至能反过手来, 指腹摸到对方束袖的护腕,示意般点了点, 而后再度抬眼。

    他们侧对着篝火,火光耀映在他半边脸颊上、唇上,将皮肉都烧热成融融的蜜,让人几乎可以笃定那是温软的、甜腻的。

    顾横之并不嗜甜,可盯着眼前人,竟奇异地理解了,为什么春天的小熊喜欢吃花蜜。

    他想到这里,一下子缩回手,面皮也跟着发热。

    “怎么了?”贺今行见他撇开脸,没多想就跟着,倾低身体,歪头自下而上去瞧他的脸。昏暗中看不出所以然,便伸手去够他的额头,“是不是着凉了?”

    顾横之再一次握住他的手,四目相对,如同触碰到时光暂停的法咒,双双怔住。良久,欲念尽却,只道:“如果时间能够停在这里,就好了。”

    太阳不会升起,我们不必分离。

    那话里罕见地含着一丝忧郁,听得贺今行心中也酸涩起来。然而时光如箭,他们必须要继续奔往各自的道路。

    “我也留恋此刻,可是我们还有很多事没做……”他直起腰身,注视着对方,缓缓道:“我不知道未来会变成怎样,但如果是我们一起去的话,一定还会有更多更好的时刻吧?”

    过去的每一刻都值得珍惜与铭记,但共赴的未来让人格外期许,甚至因而生出无边的勇气,去面对未知的一切。

    “一定。”顾横之颔首,如许诺一般郑重。

    “那这次,我真去了。”贺今行跟他说罢,不再逗留,起身去做事。

    殷侯的棺椁,西凉太子的首级,还有随行的人员物品,都需要他确认无虞。

    晨曦洒满大地,歇了一夜的队伍有序地动起来。

    顾横之留在原地半晌,忽然抬手,指节笼上自己的眼睛。

    “你还是起这么早啊。”有人随口向他打招呼,走到他跟前之后却奇道:“遇到什么好事了,这么高兴?”

    顾横之垂手道:“有吗?”

    “你找个水塘照照看就知道——所以发生什么事了,稷州那边把粮草运来了?”贺长期琢磨道,虽然他俩所属编制不同,但都是在苍州作战的同袍,有什么好处大家可以互相分享嘛。

    顾横之轻咳一声,敛去笑容,恢复成平常的冷脸,“秘密。”又补充道:“与军务无关。”

    他说完就走,贺长期还没出口的话只能咽下去,回头问全程旁观的牧野镰,“我昨晚是不是睡太早了?”

    牧野镰揉着眼角打了个哈欠,囫囵地说:“这都看不出,小贺将军多大年纪了?不会连姑娘的手都没牵过吧?”

    贺长期愣了一下,随即瞪眼过去:“关你什么事?”

    牧野镰试图搭上他的肩膀,十分大度地说:“小贺将军年少从军,这军营里连只母鸡都没有,没牵过姑娘很正常,兄弟理解你。”

    “呸!轻浮!”贺长期打掉那只手,啐了一句,甩下对方去找自己那倒霉弟弟。

    找到人的时候,对方正绕着马车点箱笼,步履轻快。见他过去,率先打了声招呼,眼角眉梢都带着笑。

    他越发纳罕:“你怎么也一副傻乐的模样?”

    “嗯,有吗?”贺今行停下来,摸了摸脸。

    这话怎么有点耳熟呢,贺长期接着猜道:“回京官职有着落了?”

    “没。”贺今行放平嘴角,迟疑片刻,说:“具体原因不方便告诉大哥。”

    而后在对方竖眉毛之前,赶紧转移话题:“大哥这会儿专门来找我,是有什么事吗?”

    提起正事,贺长期变了脸色,从怀里摸出一封信递给他,“这封信,劳你带给我爹娘。”

    信封已不新,似乎揣了许久,多有折皱。

    贺今行接过信,知道这意味着什么,认真道:“大哥放心,我一定带到。”

    贺长期叹了口气,“他们要是问我怎么样,你就说我一切都好。”

    年少时他为证明自己,负气离家,立誓不做出一番成绝不回乡。而今经历过生死一线,方觉曾经幼稚。

    然事到如今,肩上担着更多的责任,无法再像从前那样说走就走,只能托音信千里,聊寄此情。

    他托了信,又嘱咐道:“京中不比边关,眼下的形势只怕比几年前更加严峻,你且多加谨慎。京里不好留,就再寻个外放。有需要讲人情的地方,就去找我爹说说,家里总归还有脸面。至于大伯那边,你若实在不喜,不往来就不往来罢。”

    他从前总以为叔伯闹僵更多是作戏给陛下看,双方都有诸多苦衷。但这回四叔过世,大伯竟连宣旨都不肯来,他都有些心寒,更别提今行。

    贺今行点了点头,“我明白,多谢大哥。”

    贺长期拍了拍他的臂膊,不再多言。

    待吃过早饭,拆了灶,队伍重又整装启程。

    昨晚赶来祭拜的三人驻马荒原,为他们送行。

    贺今行向他们挥手告别。

    贺长期大喊道:“记得写信!”

    “好,我记着呢!”贺今行高声回答,目光移向边上的顾横之。

    两人相视一笑,就此作别。

    队伍行远,牧野镰唏嘘道:“真羡慕啊,有人给你们写家书呢。”

    “这有……”贺长期想到他孤身无亲,瞟他一眼,止住了话语。

    顾横之看不清那道背影,便拽缰转向。明夜休养了一夜,当即撒蹄飞奔。

    贺长期发觉时,他已奔出许远。后两人立即追着吼道:“哎,你怎么又先跑了!”

    “军务要紧,先走一步,再会!”

    那一人一骑并不停下,很快消失于地平线。

    真的什么也看不见了,贺今行不再回头,专心护行。

    “就这么高兴?”待在马车里的贺冬撩起窗帘问这孩子。他负责照看杨语咸这个伤患,昨晚睡得早,晨起才知道半夜来人。本想问是不是就这么喜欢,但周围人多,便委婉了些。

    贺今行明白这个意思,坦然一笑:“对。”

    贺冬看这模样,不知是好是坏,直想叹气。又道:“早上他来找我,说他让家里寄了一些剑南特有的药材到宣京,怕跟你说你不收,所以拜托我记着去取。”

    刚说完,便有惊讶的视线投过来,他尽力板着脸:“勉强还算有情有义吧。”

    贺今行咬住唇,思量少顷,仍笑道:“那劳烦冬叔去取药材的时候,替我问候君夫人。”

    贺冬应下。

    靠坐在车厢里侧的杨语咸听了几句,探头问:“你们说的君夫人,可是蒙阴的君绵?”

    “是,先生应该知道她?”贺今行道。

    杨语咸点头:“君夫人与故主有过往来。”

    随即如讲故事一般,隐去名姓,说起过去的一些琐碎往事。

    车队徐徐东行,净州大地满目疮痍,所逢城镇村落多为废墟,十室九空;所遇人烟行迹多为兵丁,疲履匆匆。

    官府已着手引流民回渡,但北方战乱未尽,大多数百姓仍有顾虑,收效甚微。

    沿途苍凉的景象让大家渐渐不愿高声说话,一路寂静,直行到累关。

    驻扎在此的西北军尚未与振宣军换防,主将率部下列队出关,脱盔相迎。在边军身后,是无数自发跟出来的百姓。军民一道拥护着灵柩入关,吊唁之声自关外绵延到关内,夤夜不绝。

    芸芸万众间,贺今行看到许多熟悉的面孔,大部分是云织的乡亲。

    他们也发现了他,热切地叫他,想要挤到他身边。奈何人群实在拥挤,只能远远挥手示意。

    汤县丞提前接到信,在队伍停当之后来找他,用袖子反复拭干了泪,才忍着陈杂的悲喜道:“县尊呐,属下终于又见到您了。”

    一开口,又情不自禁地流泪。这大半年实在发生了太多,对于秦甘路土生土长的人来说,几乎是天翻地覆。

    贺今行很能体会这种情绪,安抚道:“汤大人,你我如今都好好地站在这儿,该高兴才对啊。”

    恰好刚打了水,便端给前者先用。

    “让县尊见笑了。”汤县丞洗了把脸,按着心口坐下继续道:“自从我带着大伙儿到累关之后,就时时担忧还留在县里的你们。除了有亲戚可投奔的,大家都想等你们来了,再一块儿去谋出路,就都留在关里做民夫。围城那几个月,大家都急坏了,天气冷,吃用又紧,好些老人因此过世。”

    他说起这数月以来的种种,既心酸悲痛,又感慨庆幸。

    贺今行认真地听着,也将他们留在云织城里的遭遇说给对方,包括那持续月余的守城战。

    末了拿出那本手册,“……损毁建筑,消耗财物,牺牲名录,抚恤单子,还有该交接的各项事务,一应都记在这里面。我此番回京,大约不会再回来,这一县人就托付你了。”

    汤县丞并不意外,接手道:“您放心回去,我们心里都明白,您千辛万苦立了这么大的功,朝廷合该嘉奖拔擢您。我记得消息传到关里的时候,其他地方的人还不信您是我们县的县令,都说肯定是西北军里的将军,才能斩杀那西凉太子。把大伙儿气的,将您来我们县里之后做的事一一摆讲出来,才让他们信服。”

    说到这里露出与荣有焉的笑容,叹服道:“您真的太厉害了,大家议论到现在,都想不出您是怎么做到的。那种天气,那么远,那么难。”

    “大概是因为不只我一个人去吧。几个人一起,看似不可能的事,也都有几分成功的希望。”贺今行不多提往日的风霜,笑道:“待我回京之后,会尽快去请秦相爷签发你的任命书,争取在四月前下发。你且注意着接收。”

    汤县丞呆了一下,虽然县尊很早就说过这事,然而他多年谨小慎微总不敢当真。眼下再次重提,可见县尊是认真的。突来的好消息让他欢喜非常,又受宠若惊,“我们这种地方,这种芝麻豆点儿大的官儿,怎么好劳动秦相爷亲自签文?”

    没好意思说出口的是,他一介县丞,庸碌几十年,哪里值得举荐给秦相爷?

    “为什么不呢?”贺今行却反问,“秦相爷绝不是目无下尘之人,官员升调,他都会亲自过目。不论是谁,只要肯做实事,能办好事,就能得到机会。我来云织这几年,亲眼所见,汤大人做得很好啊,完全可以担起县令的职责。”

    汤县丞听得又感动,又更加犹疑:“县尊抬爱我,但我有自知之明,我等与相爷那样的大人物犹如烛火比日月,相爷又日理万机,若为我这样的小人物费心,叫我想想就有些羞愧。”

    说完陡然生出些懊恼,这些年虚废光阴,没有更加努力进取。

    “这话不对。”贺今行摇头,肃容道:“掌文官流动本就是吏部之职,哪怕官秩高如秦相爷,他身为吏部尚书,拔擢优良官员就是应尽之责。我等被提拔之人,可怀感激之心,但何须自卑自贱?”

    “你我虽官居末流,与京中的大人们或许有才干与见识上的差距,但只要德位相配,便能问心无愧。你且想一想,每一条民生政令从中书省传到各地县,都要经由你我之手去落实,去向百姓解释,让他们认可,这其间所发挥的作用难道不重要吗?”

    “治国如修筑大厦,屋瓦、墙垣、梁柱与地基,缺哪一块都不可。”

    末了,他极其郑重地说:“汤大人,不要轻看自己。”

    如此肺腑之言,叫汤县丞心中震动,久久不能平复。这些话语在他脑海中回响,令他浑身都热起来,几乎又要流泪。言语无可形容,他起身作深揖。

    “这是做什么?”贺今行赶紧制止他,问道:“如今净州收复,苍州局势却还不明朗,你们做何打算?”

    汤县丞抬袖擦了下眼角,说:“大家就是等您来呢,您走了,我们就赶早回县里去。”

    “回去?这么快?”贺今行讶异道。

    “总不好一直蹭着当兵的口粮,军粮也紧张啊。大伙儿咬牙和商行换了一批种子,现在回去,还能赶上春耕。”汤县丞脸上现出几分神采,再道:“虽然局势还不明朗,但一来我们云织在州里最南边,若战事反复,有缓冲的余地。二来,大家的房屋土地都在那边,还有一些亲朋,都是念想。如果南下去中原,我们这万数的人,哪儿有地方让我们一起落脚?若是分散开各谋生路,那些孤儿寡母、携老带幼的,如何能轻易活下去?”

    当初的走还是留,如今的留还是回,都是吵了许多回才形成的共识。有好几次,汤县丞都怕自己带不住大家,让他们云织人崩溃四散,但好在每一次结束,都更加齐心。

    这也让他怀有更多的希冀,“像您以前说的,只要人都在,大家齐心协力拧成一股绳,把眼前的困难渡过去,以后日子总会越过越好的。”

    贺今行听罢,微笑道:“也好,你们既然有准备有计划,我便能放下心,祝愿大家一切顺利。”

    汤县丞也放松了许多,“县尊可要去我们的宿营地看看?大家都很想念您。”

    贺今行顿了顿,应道:“好。如此关头,我没能留下,该向大家抱歉。”

    汤县丞刚展臂作请,闻言正色道:“大人能来云织任职,有这三年,已是我们的幸运。云织是我们这些本地人的家园,这重建的责任大头到底在我们自己身上。您呢,升上去之后,不仅能照拂我们,还能照拂更多的人,也是好事啊。”

    若上头都是这样的好官,他们这些底下的芝麻官好做,各州各县的百姓也能好过。所以不论出于哪种角度,他都真心希望眼前这位青年能步步高升。

    贺今行闻言,抿唇笑了笑,什么也没说,示意对方带路。

    两人出了营帐,向远处的山坳走去。不多时,便能看见一片岩洞与地窝,一个不高的人影像小炮弹似的弹出来。

    “县尊!”犹带稚气的童音饱含急切,声音的主人一身衣裳虽带着旧补丁,但人收拾得干净整洁。

    “你这孩子,跑慢点儿,当心——”汤县丞话还没说完,贺今行就伸手接住这孩子,站稳后摸了摸够到自己腰间的脑袋,“小粟又长高了。”

    刘粟攥着他的衣襟,仰头看他:“县尊,我能问您一件事吗?”

    “当然。”贺今行半蹲下来,平视着做出倾听的姿态。

    这个从前最是调皮又性子急躁的孩子却反常地没有立刻开口,瘦了许多的小脸上变幻着犹豫、挣扎的表情,许久才鼓起勇气问:“我听到几个叔叔说我爹死了,请您告诉我,是真的吗?”

    他直觉不能去问他娘,可能问的几个人都支支吾吾地说不知道。他想了好久,县尊是最厉害的人,他说的话大家都听,一定不会有假。

    贺今行沉默片刻,说:“是真的。”

    “真的吗?可我总觉得他还在,还在家里等我和娘回去。我们走的时候,他答应了的……”刘粟或许是早就隐隐得到了答案,那双大眼睛里蓄起泪水,却没有大哭大闹,只显出一丝不合年龄的绝望的平静,说:“我再也见不到他了。”

    这件事也让贺今行难过,但他知道这孩子比他还要难过得多,所以缓声安慰道:“你爹没有骗你,他为了让你们能够回去,保护县城献出了生命,是整个云织的英雄。他无法再出现在你面前,但只要我们一直记着他,他就不会彻底消失。”

    “我爹还在吗?”刘粟忍着眼泪泡,似懂非懂:“我不明白。”

    贺今行说:“你爹有没有嘱咐过你,要好好写字读书,听你娘的话,好好长大?

    看到对方重重点头,他竭力露出一点笑来:“那你坚持按照你爹的嘱咐去做,是不是就像他一直在陪伴着你,督促着你?你做得好了,他是不是也会高兴?”

    “会。”刘粟讷讷地说,脑海里浮现出他爹的面容,还有许多过去的事,“爹总说希望我考个秀才,等我有出息了,他和娘就不用天天下地。”

    那小小的脑袋低下去就没有再抬起来,声渐呜咽:“我听娘的话,努力读书,不学坏……”

    贺今行把这孩子拥进怀里,任由对方埋在肩头,哭湿衣衫。

    良久,他轻声道:“好好长大,你阿爹一定会为你骄傲。”

    站在一旁的汤县丞无声叹气。在不远处,追着孩子出来的妇人捂住了自己的口鼻。

    伤痛难以释怀,更无法忘却。

    然逝者如川,时节如流,所有人都无法停留、必须往前走。

    第二日,殷侯的灵柩正式离开西北,进入中原。

    累关就像一道分界线,关外是戈壁黄沙,战乱不鲜;关内则少见兵戈,愈往南,草木愈盛,生机愈葱茏。

    他们经过隔岸送行的官员,经过主动让道的流民群,经过押运粮草的辎重队,出银州,至汉中,则几乎不觉丝毫硝烟的阴影。

    换船走水路,春三月的江水之上,烟波渺渺,画舫随风荡漾。

    杨语咸指着那舫上彩旗,说:“实在差太多了。我这次回来,若无意外,恐怕这辈子都不想再踏足西北。”

    贺今行也看见了迎面驶来的画舫,口中却说:“边塞不及中原繁华,固然有地理与战争的因素所在,但朝廷既然作为朝廷,理当设法改善。”

    “难呐。”杨语咸叹道:“光是税赋这一项原因,就难以对各路州等同视之。”

    贺今行不认同:“如果只重视某一路某一州的繁荣,对边远苦寒之地敷衍薄待,那先祖何必开疆拓土,拼着人力物力打下更多的版图?人心与土地都要维护,否则难以长存。有些牺牲无法避免,可绝不能认为是理所当然。”

    唇齿相依,护齿,也要护唇。

    阴沉许久的天空忽然闪过一道银光,继而阵雷骤响。大雨将至,甲板上的两人预备回船舱。

    却见那艘画舫越来越近,仅余三丈距离之时,停了桨,就拦在他们的航线上。

    舫中有人信步而出,高冠华服,佩玉携剑,行至船头,画扇一展,轻摇道:“小贺大人,好久不见,别来无恙啊。”

    贺今行在他出舱时就已看清是谁,拱手道:“王大人。”

    “听你这声气,既不意外也不惊喜,何以见我就皱眉?”王玡天笑谑道,不得回应,便收敛神色,认了真:“殷侯灵柩可在船上?”

    贺今行这才回答:“就在我身后舱中。”

    “好。”王玡天一合扇,便有侍女捧盘上前奉酒。他举杯迎棺,大袖滑至臂弯,露出契合严实的银丝护臂。

    “伏波惟愿裹尸还,定远何须生入关。贺侯,某雁回王玡天,以杯酒,敬你归乡。”

    第262章 五

    王大公子说明来意, 就在江中换渡,一个人上了客船。看到杨语咸,主动问:“这位是?”

    后者答:“杨梦, 杨语咸。”

    王玡天凝目再看片刻, 了然道:“原来是杨大人。”

    当初他来稷州赴任, 就是补的这位的缺, 自然也是了解过的。被流放之人突然回来,想来是有能抵消罪过的关窍。

    至于关窍所系,他移目向另一边的青年。虽是一如既往的布衣木簪, 行止间却更显从容气度,有锋芒而不慑人, 光华内敛, 如沉香静燃,教接近他的人也不自觉平和下来。

    他便将原本的试探改口为:“小贺大人这两年进益很多啊。”

    “人生于世如逆水行舟,不进则退,唯有时刻谨记奋发进取,想必王大公子亦是如此。”贺今行伸臂作请。

    “不错。”王玡天含笑颔首,提着祭品随之入舱祭奠。

    那包裹黄纸的封条上字迹龙飞凤舞, 两人通过书信,贺今行认得出是他的亲笔, 因此额外向他道谢。

    王玡天坦然受用, 出到舱外,立于前檐下,却没有要回自己船上的意思。

    此时, 天色阴沉如一团包着墨水的纸, 随时都可能兜不住。

    贺今行就问:“王大人可还有事要说?”

    王玡天反问;“难道我就不能专程为迎接殷侯而来?”

    贺今行并不怎么相信,目光里露出怀疑。

    “世人谁不惜英雄?更何况是殷侯和我这样的人。”王玡天一掸袖, 负手道:“不妨同行一段。”

    前头画舫已让开航路,贺今行便让船工去叫舵手开船。

    杨语咸亦道:“我到后头去看看。”

    说罢与船工一起离开。

    空中电闪雷鸣,船头却就此寂静。客船沿江徐行,唯有舱中灵柩前的长明烛火透出微莹。

    王玡天阖上眼,抬手至半空中,似捻起了看不见的弦,轻挑慢弹。

    大雨终于在他指尖落下。

    贺今行已经很久没有见过这种程度的雨,江阔云低,整齐盛大的雨幕甚至让他有几分隆重的感觉。

    “裴老爷子喜爱伴琴音听夜雨,曾邀我至荔园共赏。我跟着听了两回,发觉这种柔婉妩媚的江南情调确有独到之处。”王玡天空弹一节便收了手,睁眼瞧水天相接处的行船。

    这话说得客气,贺今行道:“若是想念北地风华,你完全可以再调任回去。”

    说到这里,想起今年已是天化十八年,有些不解:“你到任稷州已有三年,为什么还在此地?”

    各州县官员三年一转,连任的不是没有但绝对不多。

    “嗯?”王玡天回眸笑道:“你可知我坐到这个位置上花费了多少代价?若是没有更好的选择,我岂能轻易就走?”

    贺今行与他对视片刻,摇头:“事实是你也不能走。”

    远处的行船渐渐驶近,足够看清那船头竖着的军旗和全副武装的军士。而在它身后,连着一艘又一艘吃水极深的货船,列成舰队,缓慢而有序地前进。

    过往船只包括他二人在内,皆避退向两岸。

    那是运送军粮的辎重船,王玡天再熟悉不过。既然遇上了,便实话实说说:“从去岁四月开始,自我稷州通往西北的粮道,车如流水马如龙,没有一日冷清过。你说得对,战事不停,我还真走不了。”

    贺今行道:“一日不停吗?可前线还是缺粮啊。”

    西北军撤回仙慈关的众多原因里,有一个很重要的原因就是要整理军屯,安排春耕。

    王玡天沉吟道:“原本能勉强支撑到今夏,等新粮出来,也就续上了。但中途再加上一支振宣军,明面上看着只是多投入了十五万人,实际上,为保障这支军队能正常行军作战,每日往返押运辎重的队伍就不止五十万。这些运粮的军士、役夫也要吃粮,这条粮道上所消耗的粮食可比前线要多得多。”

    “人人皆道稷州是天下粮仓,然而打这一轮仗,吃空了我这三年的经营积累。实不相瞒,州里的常平仓就快见底。”

    贺今行皱眉道:“没有办法?”

    “天时有缺,春夏之交,本就是一年四季当中粮食匮乏的时节。百姓家里尚没有足够的嚼头,我去哪里找粮食来充作军粮?”王玡天无奈地笑道:“要凭空变出粮食,那只能请东君下凡催生万物。”

    真正的难如登天。

    话毕,两人不约而同地陷入沉默。

    客船离岸不远,贺今行便隔着茫茫烟雨,观沿岸无边光景。

    稷州境内,田连阡陌。近野远山,敷遍青绿。

    犹记几年前随师长同窗游学,那大片的洼地长满水草,如今也被开垦出来,修了河堤,栽下作物。有披着蓑衣戴着斗笠也要劳作的农人,疏田沟,垒拦水坎,欲将这宝贵的春雨收为己用。

    直到那些人影轮廓渐渐融入雨中,贺今行收回视线,拱手问:“所以王大人的意思是?”

    王玡天丝毫不意外他会这么问,敛神答曰:“该到议和休战的时候了。”

    战争消耗国财民力,要想解决,唯有停战。

    贺今行垂眼深思良久,只道:“战与和,既不能片面而论,也非我所能左右。”

    王玡天笑了笑,退一步问:“小贺大人此番回京,欲留还是走?”

    “留。”贺今行并不遮掩自己的意图。

    “既然要留,那我相信你有办法去促成此事。”

    “王大人高看我了。”

    “高看?我从前押注于你的主要原因是殷侯,如今则是你本身。”王玡天盯着他,合掌道:“一介小小县令,千里斩首西凉太子,还不够令人惊奇赞叹吗?”

    贺今行不为所动:“在下还是那句话,战与和,不因一人而定。”

    “我明白,要有利于天下百姓嘛。我所愿,与你所愿并不冲突啊。”王玡天眨了眨眼,颇有几分无赖的神气。

    贺今行轻叹:“但愿如此。”

    客船与画舫行至春风岭,江水分作两道永不交汇的河流。

    黍水之上,千峰如昨。

    他们于傍晚抵达遥陵,风雨已去似微尘,天边散出五彩云霞。

    王氏车马早在渡口等候,王玡天的两名贴身侍女先一步下船,布置好车厢,再前来迎接自家公子。

    贺今行与王玡天一道走上栈桥,其中一名侍女主动问:“这就是那位天下第一的刺客,贺大人?”

    这又是什么名号?贺今行全然不知自己在各地说书人的嘴里、话本里变成了什么天降神兵的形象,只颔首应是,叠掌回了对方二人的福身。

    “大人何故向我等行礼?”才将发问的那侍女惊讶得合不拢嘴,容色娇憨,语声活泼。另一名侍女则直接侧身躲开,到王玡天身侧,再道:“贺大人折煞奴婢了。”

    贺今行在云织时少有这样礼数分明的时候,互相礼待已然成了习惯,见此情状,一时竟有些不知该怎么解释的陌生感。

    王玡天对自家侍女大笑道:“小贺大人是个妙人,你俩可别将他视若常人。”

    “奴婢明白了。”那活泼侍女也嘻笑着应道。

    王玡天再道:“话说回来,小贺大人即将高升,某却没有准备什么贺礼。正好,我瞧你身边没个可差使的人,不如看看我这左右侍女,小贺大人偏爱哪个,就带哪个先去使唤着。”

    “什么?”贺今行当场愣住。

    王玡天身边那名侍女先反应过来,疾声道:“公子当真?”

    她竭力压着情绪,脸上仍露出了明晃晃的难以置信的神色。

    在王玡天开口之前,贺今行回神道:“别开玩笑。她们能侍奉你多年,你一直带在身边,可见是满意的,两边都有情分在,我岂能横刀夺爱?”

    前者环抱双臂,看着他,探究道:“不喜欢?”而后又有些烦恼:“姑娘长大了,总不能一直在我身边侍奉啊。”

    贺今行顿了顿,目光扫过这神态各异的主仆三人,最终直言道:“我已有心上人,不想徒增误会。”

    “原来——如此。”王玡天惊讶过后,慢慢点了点头,似疑惑得解,又若有所思,神色变幻只在转眼间。他没有问是谁,而是随即叫道:“居匣。”

    “是。”那名活泼侍女似乎对方才的事毫无感觉,麻利地将携带的皮箱打开,取出一只方盒,拉开屉盖,捧到贺今行面前,脆生生道:“贺大人,请收。”

    却是一盒金银元宝。

    王玡天解释道:“我猜小贺大人薪俸难支,所以为殷侯备了些丧葬费用。”

    贺今行只看了一眼,就直言拒绝:“大人所言,在下预备充足,这些就不必了。”

    “真不用?”

    “多谢你的好意,心领了。”

    “也罢,你不缺,我收回去就是。”王玡天说罢,居匣便将方盒封好,装回箱子里。

    这姑娘似乎天性乐观,跟着自家公子回去时,不忘向小贺大人告辞。

    贺今行与这三主仆别过,带着队伍回到别院。这里许久没人来,草木枯萎又荣发,大家一起清理过后,将灵柩安置于前院堂屋。

    夜深人寂,他俯身贴到棺盖上,低声说:“爹,我们回家了。”

    第二日,便请法师算好时间,又带人到如星谷,在她娘的坟茔左边下掘三尺,打好地穴。前前后后,尽亲力亲为,甚至亲自刻了墓铭。

    下葬那日,五更天便抬棺出门,一路未遇旁人。

    殷侯曾说,他的后事绝不可铺张,亦不必叫许多人知晓,只要能和他的妻在一起,便别无所求。

    如今也算如愿。

    到地方将将天亮,却见有个身着长衫大腹便便的影子站在露天的地穴前。

    贺今行上前一看,竟是贺三老爷。

    三老爷不甚自在,讷讷道:“我就来看看,就看看,可以的话,再送一送,老四他……”

    他环视一眼送葬的队伍,除去跟前的青年,就只有十多个西北军的军士,再无话可说,唯有深深地叹息。

    吉时下葬,两人一起填封土,一起垒茔竖碑。

    万事毕,贺今行对着两块并肩而立的墓碑,虔诚叩首。

    养育他长大的爹娘,从此同穴葬,共往生。

    若有来世,愿天下太平长久,有情人永不分离。

    叩首罢,贺今行起身,眼眶酸涩难以自抑,便抬头眺望四方。

    青山绿水,山环水绕,长伴他身在此间的爹娘。

    天地会记得他们的身体,青史会记得他们的名字。

    葬礼一结束,贺三老爷便说要赶紧回去。

    贺今行随身带着他大哥那封信,本想之后送过去,现下遇见便交给对方。

    三老爷一听说是自家儿子的信,赶忙接过去,拆到一半又忍着装好,拿着跑回家,叫上娘子一起看。

    谁知两张信纸,一看完,便破开大骂:“好哇,几年不通个音讯,一写信就是要钱,这逆子!给我等着,等这逆子回来,看我不打断他的腿!”

    刚说完,便被一巴掌糊到脑门儿上,夫人的嗓音在脑壳上响起:“打谁?”

    “我儿要些钱怎么了?这三房的家当不给你亲儿子,你还想留给谁?嗯?”贺三夫人一把拿过信,贴到胸口上,哭道:“我的儿啊,小时候那么要强,如今不知一个人在外面吃了多少苦,才肯向爹娘说好话求帮忙,你这做的爹竟然不想管他!”

    三老爷赶忙自辩:“娘子啊,咱们这家里的东西不是眠哥儿的还能是谁的?但和这信里不是一回事。若是眠哥儿给自己花钱,他要多少,我这当爹的都掏了,我就怕他不是为了他自己……”

    三夫人把信往怀里一揣,边捋袖子边骂道:“当初要不是你把我儿子气走了,我至于几年都看不到我儿子一眼么?他又不是傻子,还能不知道自己在给谁花钱,你就说给不给吧?你不想给,是不是又在哪儿藏了个私生子,要把钱给别人啊?”

    “绝对没有!”三老爷大喊冤枉,眼看着鹅毛扇子就要扇过来,立刻脚底抹油,一面仰天咆哮:“我们贺家是造了什么孽哟,老祖宗,您再不开眼,咱们这一大家子就要彻底完啦!”

    第263章 六

    贺宅里鸡飞狗跳的时候, 贺今行遣回军士们,打算去访一访周边村落。杨语咸主动要和他一道,这毕竟是他任过职的地方, 有怀念的感情在。

    两人便租了毛驴, 沿着重明湖骑行。

    小西山依旧书声琅琅, 大门上方的“积玉”二字历久弥新。燕子口挖出来的沙垒成了堤坝, 原本的滩涂养起鱼虾。官道两边随处可见新垦的田地,杂落着新修的瓦棚屋舍。

    农户们忙活着犁田插秧,山野间随处可见采挖野菜的人影。裹着白棉衣的佛耳草, 长相肖似莲花座的荠菜,藏在灌丛榛莽深处悄悄串高的竹笋, 都是可以果腹的好食材。

    这片天地间充盈着远超往年的热闹生机。

    贺今行二人牵着驴, 一路走一路搭话。赶牛的老人,搬笋的孩童,围着饮水凼歇气的夫妇,挨个问遍,才知道不少人是从西北一路浪迹至此的流民。

    稷州是个好地方,谁不想在这儿重新安家?

    更何况, 知州大人把新开垦的地租给大家耕种,前三年只需要缴自己的税, 额外的一分租息都不收。

    贺今行在云织干过这样的事, 闻言顿觉不对:“知州大人租给你们?”

    “是啊。我们从衷州下来,也就到了这里还能有地种。虽然不如自己的地踏实,但能混口饱饭吃, 已经很不错了。”

    “不瞒大嫂, 如果我也想租地,该去找谁呢?”

    “这好办。你们去稷州城东, 有两座挨在一起的大宅子,右边那座就是王大人的府邸,直接问门房就行。”

    “好,多谢大嫂。”两人向妇人道过谢,继续走访。

    一趟回转来,接近稷州城时,杨语咸说:“我进城去看看,王大人这宅子有多大,能与裴氏的别院并称。”

    贺今行没有跟着一起,他早就打算好要去看望一个人,是以径自绕过州城。将至山脚村庄,见一处小山坳里,有老人用背篓抵着裸露的山壁歇脚。

    他走过去,越近越觉眼熟,正是他想看望的那位,便欣喜地上前打招呼:“王爷爷?”

    老人闻声看过来,先是茫然,随即愣住,用力揉了一把眼睛,才惊喜道:“真的是你啊!孩子,你怎么在这儿?”

    自从江南回来,已有两三年,他以为再也不会见到那个年轻人。谁曾想,重逢就在今日。

    “我回遥陵办事,办好了,就想来看看您。”贺今行也为这遇见感到欣喜。

    竟是专门来看自己的,王老伯几乎不敢相信,抓住他的手说:“你还记挂着我呐。”

    “您也没忘了我啊。”贺今行回握他,笑道:“您这是要回家么,我送您。”

    他说着替对方把背篓卸下来,里面是半篓水竹笋,个头不大,只比拇指粗些。

    “今年到处都是挖笋的,我老头子赶不上那些年轻人,只能捡些他们看不上的。”王老伯将腰伸直一些,看着没那么佝偻了。

    “到处都能去么?”贺今行搀着他坐上毛驴,背着背篓牵着驴凭记忆去寻老人的家。

    王老伯推辞不过,很是不好意思地回答:“是啊,州府大人让那些老爷们开放了山林,谁都能进,包括外地来的那些人。虽然出来时要缴一半的东西,但这年头谁给你白拿白吃?能得一半很好了。而且边关不是在打仗吗,咱们稷州要出军粮,大伙儿都明白。”

    不管什么时候,只要一打仗,那日子就要苦一些。熬到仗打完了,就又会好起来的。

    一老一少慢悠悠地说话,明明走得很慢,却又似一晃眼就到了地方。

    贺今行扶王老伯下地,门前的小菜园里忽然蹦出个瘦弱的黄毛丫头,带着他熟悉的口音喊:“爷爷,你又偷偷出去了。”

    “今个儿天色好,爷爷可捡了不少笋子呢。”王老伯摸摸这丫头的脑袋,喜笑颜开:“快去端碗水来。”

    小丫头看到生人,气焰立刻缩了回去,听话地转身跑进屋里。

    贺今行才问:“她是?”

    王老伯轻轻叹了口气:“这妮子也是个苦命娃儿,去年跟着老子娘从西北逃难来的。她老子不要她,我正好撞上,就说咱爷俩一块儿,相依为命罢。”

    这世道如此,幼童与老者大都是弱势的,互相依靠,总好过孤苦无依。

    贺今行把背篓放到屋檐下,那丫头已经麻利地把水端出来,一送到他手上,就藏去爷爷背后。

    他看着这孩子,却想到那对与她年纪相仿的姐弟,想到她的故乡,想到无数和她一样四散流亡的人。其中的许多人或许还与他有过一面之缘,一面之后,命运难料。

    死者不能复生,生者尚有活下去的机会,可是要如何才能尽可能地保全他们?

    贺今行与这对祖孙聊了会儿家常,问过他们的近况,得知没有大难处,也就放了心,在老人预备烧饭的时候告辞。

    王老伯再三挽留无果,心知这年轻人是不想给自己爷俩再添负担,只能送行。回转来,高兴又失落。

    “爷爷,你看!”小丫头去翻背篓,却翻出一把碎银。

    “肯定是那孩子留的。”老人赶忙追出去。黄土路上已不见人影,唯见落日余晖笼罩大地。

    贺今行回到遥陵,已过酉时,杨语咸尚未归。

    院子里飘着药香,贺冬伺候着炉子对他说:“上午你们走之后,裴老爷子带着他家三房的孙媳,来给殷侯上坟了。来得低调,祭完就走,也没派人来说什么。”

    “孙媳?”贺今行对裴老爷子做什么都不意外,但花了一点时间才回想起另一个人是谁,“贺鸿锦的女儿?”

    贺冬道是:“不知是自愿来的,还是裴老爷子要她来的,反正肯定不是她爹的意思。”

    不管是谁的意思,总归是来了。贺今行点点头,表示他知道了。

    殷侯生前对家人没有留下任何遗言,就如他这些年对他们的态度。不论是怨怼,还是愧疚,所有理不清的纠葛都随着岁月的流逝而消散了。

    他也并不打算自作主张去改变些什么。

    又过大半个时辰,杨语咸才回来。

    自抵达遥陵,他身体便一日好过一日,然而像今日这样的奔波还是有些勉强,一来一回累得不轻。

    饭温在灶上,贺今行取来给他。他不急着吃,要先把今日调查的事情说了:“……我一上去只说想要租地,那门房对我还挺和气。再问有没有官府文书,就变了脸,开始糊弄我。”

    租的是官府的地,还是哪一家哪一户的地,意义大不相同。

    贺今行:“还挺警觉。”

    “我看这样子多半有鬼,就另去找了还在州府户司供职的旧友。”杨语咸压低声音:“这事儿按理说该由户司受理,王玡天确实从户司抽了人去管,但登记的鱼鳞图册以及租赁名册并没有归入州府库中。我去打听的这人不怎么得他信任,相关的案卷一眼都没有见过。”

    “捂得这么紧。”贺今行指出问题:“那最后怎么入账?”

    稷州这几年新垦的土地绝对不少,前三年不收租息,所以没有毫厘进项。可三年过后呢,这笔钱的数目一定十分可观。到时候入谁的账,入几分账,大有可琢磨的余地。

    杨语咸为官多年,自然明白其中猫腻,摇头唏嘘道:“国库穷得见底,钱都流进这些世家大族的口袋里了。我看王玡天那宅子,打通了原来的半条街,价钱不菲啊。”

    “王氏百年望族,世代累积,一座宅子自然不在话下。再者,三年之期未至,眼下如何证明日后他一定会行悖逆不轨之事?”贺今行在心中将此事重盘一遍,再道:“这行事确如王大人的风格,圆滑得紧。”

    你知这人绝非善类,但就是轻易拿不住他。

    杨语咸道:“现在确实不是好介入的时机,那我们?”

    “先回京吧,我们还有谕旨在身。”无法即刻了结的事,贺今行不多纠结。

    翌日,启程上京之前,他独自去了一趟如星谷,为他的阿爹阿娘最后扫一次墓。

    晨风带着水汽,氤氲了碑上铭。

    这一走难再回,除了思念,他不知还能带走什么。

    山间野花烂漫,他便采了一把扎成一束,倒挂在马车厢檐下,随自己一路颠簸着北上。

    他有意地将路线靠近西北,没有从江南走,而是出汉中,斜穿宁西。

    年景不太平,虽有军卫护行,不致于横遭意外,但沿途所遇所见,也难叫人放松。

    天灾人祸不断,平民百姓生存不易,许多世族乡绅与豪民却趁机蓄奴、收佃户、侵吞土地,兼之匪盗四起,让普通人的境遇更加艰难。

    贺今行再不复当年上京赶考的心境,见闻与感触极多,无法言尽,便都断断续续地记录下来。

    写马不停蹄的运粮队,写断崖边上挖野菜的流民,写他们从山匪手中救出的一家老小,写因暴雨而塌方的矿洞以及被埋在底下的役夫……山河苍生,万千忧思,皆凝于几页纸中。

    清明过去,队伍终于走到京畿的驿站。那一束山花已然风干,他折去枝萼,把玲珑的花朵装进信封里,在封上写下“顾横之”的名姓,寄往苍州。

    不论我们身处何种境地,我总愿你能吹到春风,得见春花。

    第264章 七

    三月廿四。

    宣京城一如既往宏伟而繁华, 贺今行领着队伍排队入城时,看到专供举子的告示栏立在城门一旁。

    他只多看了两眼,立时有一个做向导的人上来毛遂自荐。

    贺今行知道自己是被当成了赶考的举子, 便问:“不知春闱何时开考?”

    对方发觉认错了身份, 再看到他身后跟上来的兵丁, 二话不说转身跑了。

    杨语咸皱眉道:“做生意的人, 怎生如此鲁莽无礼?”

    “或许因为我们不是客人吧?”贺今行笑了笑,并不在意。

    入了城,贺冬独自回他的医馆, 剩下的则先去驿馆落宿。

    前来接待他们的馆丞是个熟面孔,南越使臣遇刺一案似乎对他并没有太大影响, 想来是忠义侯替他保住了乌纱帽。

    一行人在驿馆沐浴更衣过后, 即刻带着西凉太子的首级进宫面圣。

    那颗人头封在装满冰块的巨大箱笼之中,要四人共抬,在应天门等候通传时,看起来颇有一番阵仗。

    前来接引的几名内侍也很郑重。领头那位面白且柔,形止却一丝不苟,观其胸前团花, 应是正六品的御前太监。

    贺今行此前从未见过这他,只当是近年才出头的新人。

    对方并没有馆丞那般热情, 但也没有轻视他们这些边关来的兵蛮之意, 一路除了必要开口的时候,绝不多言。

    到得抱朴殿,他进殿禀报, 贺今行等人在外暂候。

    期间有一名穿着太医院制服的女子挎着药箱出来, 见到他们,本是礼节性地拱手致意, 却在扫到贺今行的时候陡然停住,惊讶道:“小贺大人?”

    后者仔细一瞧,还真是打过交道的人——三年前江南患涝灾,遍地哀鸿,悬壶堂医者紧缺,年轻的女医遵师命,顶着压力独自坐诊治病救人,还曾赠药于他。

    如今已能出入圣殿,为天子诊病,可见其医术之精,心性之坚。

    遂也佩服地拱手道:“青姜太医。”

    殿前不宜逗留,两人打完招呼,李青姜就要离开。与他错身而过时,忽地压低声音说:“陛下刚施过针,切勿令他动怒。”

    随后不等反应,便提步走下了台阶。

    抬箱子的几个兵丁都忍不住去看她的背影,就连杨语咸也说:“太医院竟出了位女太医。”

    贺今行在心中向她道谢,微微笑道:“不挺好么。”

    又过一炷香,内侍高声传唤他们。

    两人敛神肃容,整冠理袖,从大箱子里取出盛放人头的桃木盒,随之入殿。

    三月将尽,天气渐渐热起来。若是往年这个时候,抱朴殿里已经放上了冰鉴,今年却连一块冰都没见到,甚至因为窗扇紧闭,还有一丝闷热。

    明德帝正坐龙椅,双手放于膝头,着一身深蓝常服,上半身陷于天光不及的阴影里,看不清面色好还是不好。

    贺今行只在站定时飞快地看了一眼,便垂首叩拜行礼。

    他希望陛下身体康健,但熟悉皇宫亲近皇帝的是贺灵朝,现在的他作为第二次面圣的外放之臣,不应该生出这样的想法,更不能表现出来。

    “平身罢。”明德帝的声音充满显而易见的疲惫,威严却不减半分,“把那贼子首级拿上来看看。”

    没有内侍下来取,贺今行便将盒盖打开,上到御前呈给皇帝观看。

    长时间的冷气侵蚀使盒中人头泛着可怖的尸白,端着他的手却没有抖过一下。

    明德帝看了片刻,轻描淡写地吩咐左右:“去,把这人头交给桓云阶,让他挂到安定门,挂个十天半月再说。若有劫首者,就地格杀勿论。”

    顺喜应声是,打了个手势,片刻之后,侍立在窗前的内侍走到贺今行面前,伸出双手。

    这人正是先前接引他们入宫的那位,贺今行虽不认得对方,但想到宫中内侍少见尸体,未免对方被惊到,就先将盖子合上,再交付过去。

    待内侍将人头带走,他呈上早就写好的奏折。

    顺喜把奏折拿上去,完全摊开放到御案上,但殿内光线有些昏暗,怕皇帝看着眼疼,请示道:“陛下,可要些灯火?”

    明德帝抬了抬手指,内侍们很快点亮了左右两座连枝灯。

    煌煌火光映照出他双眸中的审视,而这审视的目光正对底下的年轻人,他问:“你一届书生,末流县令,怎么会想到去刺杀西凉的太子?”

    贺今行这才抬头直视皇帝,发现他气色确实不太好,停顿了一瞬,答道:“回陛下的话,臣当时,没有想太多。”

    “去年冬天,西凉人已占领了几乎整个秦甘路,臣所在云织县也被围城数月。臣与城中百姓本来打算一直坚持下去,直到西北军来救援。但偶然发现铸邪怒月经过云织,要从神救口回西凉,而我们有追上他的可能,就从地道潜出城,追上去了。”

    “地道?”明德帝这才开始看奏折。

    贺今行道:“原本是连通天河给城内外供水的地渠。我们被围之后,西凉人切断了水源,地渠就干涸下来。其中有一条通往错金山,出口没有被西凉人察觉,宜连县的县丞夏青稞带着人来给我们送粮秣,打通了这条地渠,我们因此得以出城。”

    明德帝听罢,哼笑一声:“运气不错。那几个绒人但凡晚两日来,你都追不上铸邪怒月。”

    贺今行也抿唇而笑。

    事实上,再晚几天,大雪会彻底封住错金山,带着大量马匹的西凉人也不便行军。所以他们必然会在那个时间点来到或是经过云织县。

    而他也会毫不犹豫地追上去行刺。

    如今想来,命运仿佛早就注定。

    他叠掌向右上举,真心道:“天佑我大宣。”

    明德帝闻言一顿,凝神细思,俄而拍掌道:“好,好个‘天佑’。”

    顺喜也欢喜道:“有陛下您这尊真龙天子在,老天爷自然是向着咱们的,不然哪儿会降下小贺大人这样的青年英才?”

    同时隐晦地瞟了眼贺今行。

    后者知道大总管是顺手向自己卖个好,但他同样了解皇帝的脾性,此时万万不能接话。

    明德帝指着顺喜笑道:“你这老货,净会溜须拍马。不过这‘英才’二字,倒是说得不错。”

    贺今行迎着再一次落到自己身上的视线,才开口道:“陛下谬赞。此次斩首成功,除了臣以外,多亏有杨先生卧薪尝胆潜伏铸邪怒月军中,为我们提供情报。还有与我一同行事的两名混血儿,不计生死,拚命协助,我等才能全身而退。这两人因身在前线肩负军务,故而没能一同进京,还请陛下恕罪。”

    说罢,端端正正地替他们行了个礼。

    明德帝看笑了,这小子,嘴上说着请他“恕罪”,他恕什么罪?分明是替这几个人邀功。

    他看向在场的杨语咸,虽打扮周正,但显然是受过许多摧残,全然没有曾经养尊处优过的影子。

    杨语咸见状,拱手听宣。

    其实明德帝对他没有太多的印象,当初举荐此人知稷州的,是裴孟檀还是崔连壁?当然,这并不怎么重要,遂道:“杨语咸是吧?你立了功,论理合该行封赏,但你犯有要案,又不可进行拔擢。让朕想想,大遂滩近几年内养不了马,你这马夫也做不成了,就功过相抵,做个庶人罢。”

    杨语咸早有准备,但听闻圣谕仍是恍惚了一下,才提袍跪下,稽首谢恩。

    “至于剩下那两个……”明德帝继续看奏折,不自觉按上额侧。

    “陛下?”顺喜赶忙紧张地叫了一声,这不久前才扎过针的,可别按出问题了。

    明德帝没有搭理他,把奏折拿起来,皱眉道:“你想让他们入大宣户籍?”

    “是。”贺今行答:“这两人,在我国土出生,在我国土长大,虽然身上流着一半外族人的血,但心里都认为自己是完完全全的宣人。只是因生父的原因而无法录入籍贯,以致于在住行上多有不便。”

    明德帝没有说话,盯着折子往后看,眉心越锁越紧。

    左右内侍都屏住呼吸,贺今行亦感觉到无形的压力。可面圣的机会少有,能求情的机会更是少之有少,遂心一横,复述出奏折上的请求:“整个秦甘路不止这两人,还有成百上千的混血儿,受着这样的影响。求陛下恩典,给予他们成为宣人的机会。”

    这可不只是一道恩典。

    明德帝缓缓道:“你可知有句话叫‘非我族类,其心必异’?若是开了这个口子,西凉人借此安插奸细进来,顶着我宣人的身份行走作乱,到时候该如何防范、处理?”

    贺今行道:“臣以为,不能单以血脉出身论敌我。无论何人,只要愿为陛下所用,愿为我大宣效力,且遵守法度不作奸犯科,那就都是值得拉拢、结交、善待的对象。而只要是出卖国家的人,哪怕是皇室宗亲,也当斩杀。实际上,这些混血儿大都因自己的身世而痛恨西凉人,否则又怎么会随我去刺杀西凉太子?”

    他不动声色地看了一眼皇帝的脸色,似乎并没有松动,便换一种思路,说:“陛下不喜,可他们已然存在于这世上,无法抹去。此战之后,或许还会有更多新生的混血儿。人多则从众,若放任不管,或许会生出更大的乱子。可若将他们纳入户籍,编以黄册,不正方便官府管辖吗?”

    明德帝听了半晌,放下奏折,“眼下这几个人,几百个人,朕可以给他们特许。日后万人数万人,不可不管,但具体怎么管,须得从长计议。”

    又沉着道:“对待异族,不可太仁慈。”

    这话说下去,大有通敌之嫌,贺今行当即道:“陛下明鉴,臣所出之言并非是因为仁慈,更不推崇一味地优容退让。而是臣认为,在这类事件上先怀柔,再谈武力,是最好的办法。”

    他一边回话一边不间断地思考,并下意识进行总结,往日一些零散的想法在这个过程中迅速成型,随即表达出来:“就如同我大宣面对周边的异族与邻邦,小者相融,不可融者相交,不可交者再相抗,能免去许多兵戈与流血。”

    话落,明德帝神情骤冷,目光如冰锥似的戳了过来。

    贺今行不明所以,但他一字一句皆为本意,问心无愧,遂坦然相对。

    半晌,明德帝身形突然晃了一下,立刻以手撑案才稳住。

    “陛下!”顺喜吓一跳,忙上前搀扶,心痛道:“陛下,您必须休息了。”

    贺今行也下意识地伸手欲扶,但下一瞬间便反应过来,垂下手静立不动。

    明德帝闭眼缓解了一会儿,仍然不解头部的晕眩,遂下令让他二人退下。

    此次面圣戛然而止,贺今行告退时,犹豫刹那,最终还是说道:“四海皆系于陛下一身,望陛下保重龙体,早日大好。”

    杨语咸与他一同行礼,不见悲喜,只一声“草民告退”。

    殿内安静了好一会儿,明德帝靠着椅背,唤道:“陈林。”

    “臣在。”一道漆黑的人影悚然出现,单膝叩地听命。

    “去查查,这小子是不是早就与秦毓章通过气了。”

    “是。”陈林领命,出了殿,瞥见那青年走在宫墙下,无声地勾了勾嘴角。

    出宫亦有内侍引路,也是位御前太监。贺今行认得此人,内廷大总管顺喜的徒弟,名唤“常谨”。

    常谨比先前那位活跃许多,临到午门,笑眯眯地说:“小贺大人真有意思,日后您要再进宫啊,奴婢一定想法子揽了来接您的差。”

    “好啊。”贺今行也笑道:“今日多谢公公送行。”

    内侍们回内宫,他和杨语咸一起在门洞里略站了站。抱朴殿闷热,使他燥出了满额细汗,这会子吹着穿堂风,才凉爽许多。

    今日的任务尚未结束,他接下来得去一趟吏部,递交他在云织县任职三年的述职文书。

    将至应天门,遇到个抱着一摞奏折的蓝袍文士,却是钱书醒。

    贺今行主动招呼道:“钱主簿。”

    钱书醒看见他,却没有任何惊讶之情,似料中他的行踪一般,笑道:“小贺大人历练归来,神采升华甚矣。既然从此经过,何不就近去拜见相爷,让相爷也看看你的进益?”

    这么快吗?他本想过几日再求见秦相爷,谁知秦相爷现在就要见他。

    他没有拒绝的理由,就说:“相爷现下可是在政事堂?”

    钱书醒颔首,向他示意怀中奏折,“你替我把这些送过去,我替你送杨夫子他们出宫,怎么样?”

    贺今行看向杨语咸,无声询问,后者说:“那我先回驿馆。”

    他便接了奏折,转道往政事堂去。

    这一段路也是熟悉的,就连夹道上的水缸都不曾挪过位置——皇宫布局大有讲究,细到一砖一瓦都有定数,轻易不可擅动。三年,五年,十年,宫墙依旧,改变的只有其中的人。

    他终于能够露出怀念的神情。

    另一头,钱书醒携杨语咸一行人出宫城,浅聊了几句,而后说:“杨夫子仕途偃蹇,叫人唏嘘。不过,宦海沉浮乃常事,焉知今日祸患不是来日福气?”

    杨语咸摇头:“如今我承蒙恩赦,能离开边关,回乡做个草头翁,已是幸运。至于旁的,一概有心无力。只愿眼下这福气,来日不变成祸患,就谢天谢地了。”

    钱书醒便说:“常言道,得来容易舍去难。杨夫子能当机立断,也是豁达之人。”

    杨语咸嘴角抽了抽,扯出个苦涩的笑来,到玄武大街上,便请对方留步。

    钱书醒则回到吏部衙门,径直去了架阁库,吩咐看库的主事:“十三年的稷州知州杨语咸,他所有的差遣状和考功计行,都给我找出来。”

    把吏部的档案翻遍,相关的记录和他印象里没有太大出入,但他还是觉得不对。一路琢磨出了部衙,走在大街上,瞥见皇史宬那一块儿的屋檐飞宇,灵光闪现,脚步跟着一转。

    到了地方,他出示牙牌,“奉相爷的命令来查阅一些实录。”

    看库的典吏认得他,没要手令,请他直接进去开金匮查便是。

    这段时间里,政事堂里的秦相爷已经看完了送上来的述职文书,点评道:“这三年干得不错,比我所期望的还要好一些。”

    “都是下官应尽之分。”贺今行并没有因这句难得的肯定而欣喜,以这位相爷的作风,叫他来总不至于是为了提前看这份文书。

    果然,对方接着道:“你可曾听说过‘通政’一司?”

    贺今行答是:“太祖实录与职官录皆有记载,故略有所闻。”

    “好。陛下欲重启通政司,上下职官初设近十人,典令之吏好寻,主事之官难定。通政使之名可以暂且空着,底下做事的人却须得早些到位。”秦毓章自案头抽出一份文书打开,再放到案上一转方向,推给他,“我把你放到这里任经历,你可愿意?”

    贺今行上前两步,仔细一看,竟是一份已写好的任命书。

    他确实听说过朝廷要重启通政司,也特地去了解过。这个衙门的职权可大可小,上可比六部与御史台,下不如六科给事中,在朝中的地位基本取决于皇帝的态度。就史录所记载的经验来看,通政司设立的大部分时间里都如鸡肋,上下不着,十分尴尬。

    这份任状实在有些烫手。但是,陛下既然有意重启,定然有想要它发挥的作用,不至于在当前关头耗费人力财力弄个摆设。若通政司能够完全履行职能,畅通奏令,疏达下情,也不失为整肃朝纲的一个办法。

    贺今行想到这里,下定决心,叠掌躬身道:“下官定当恪尽职守,不辱使命。”

    “很好。”秦毓章拿回任命书,取朱笔画押,再盖上尚书印,最后重新递给他,“回去歇两三日即可,要尽快上任。”

    “是。”贺今行应下,再道:“敢问相爷,不知云织县下一任县令是?”

    秦毓章取奏折的动作顿住,抬眼觑他片刻,面上闪过一丝不甚明显的笑,“说吧,你想举荐谁?”

    贺今行即答:“原云织县丞汤伯俅,在任多年兢兢业业,熟知民情;战乱前带领治下百姓转移,临危不乱,管辖有方;净州收复后,又率先带领百姓回乡,重建县城,堪为模范。是以,下官认为,此人品行能力兼具,足够担任县令一职。”

    说罢,又将为汤县丞准备的计行文簿呈上。

    秦毓章随意翻了翻,这份文簿写得很用心,全面而细致地叙述了汤伯俅此人的品行与政绩,由县丞升县令,倒也不出格,遂颔首道:“可。”

    事情比预计的还要顺利,贺今行立即作揖道:“下官替伯俅兄多谢相爷提携之恩。”

    秦毓章目的达到,令青年自去。大门被从外面带上,他已批复好一份公文,开始看下一份。

    一刻之后,内侍循例进来换茶水,到桌案前唤了一声“相爷”,背对着窗棂,以极低的声音说:“陈统领出宫去了。”

    秦相爷神情不变,搁了笔,端起盖碗,不急不缓地撇去浮沫。

    到晚间,他的主簿回来,这盏茶仍旧只饮了那一口。

    “属下去查了查那杨语咸。”钱书醒撤去茶盘,放上誊来的案卷,一面向他汇报自己的行踪,“此人天化十三年去知稷州,是由崔连壁举荐的,当时都以为他是殷侯的人。”

    稷州作为南方粮仓,一直供应着西北军的军粮,历来就任的人选或多或少都能与西北军扯上关系。这是皇帝所默许的,在重明湖填沙案之前,自家相爷也从未插手干预。

    “今日再仔细一查,发现他科举之后,外放出仕之前,曾任秦王府的长史。”钱书醒顿了一下,接着说道:“殷侯不是孤高之人,但也从不举朋党。他与秦王连襟,和秦王府上的长史也算有旧,适当的时候抬后者一把,既全情分,又不损于己身。因此属下认为,这未必能说明杨语咸就是殷侯的人,而杨语咸选择知稷州也并不是为西北军。填沙案那会儿,殷侯没有全力保人,可算一则佐证。”

    “杨语咸原本外放于江北,几经迁进,有入京列朝的机会,却选择去了稷州。稷州并非他家乡,此前也没有居住经历,他前去的动机就显得可疑——王氏有根基,他没有。王玡天能凭借这个位置做到的事,他做不到。再联系他的出身,属下认为,或许与先秦王有关。”

    一番推论下来,钱书醒走近一步,低声道:“但先秦王死在叶辞城,他若是为调查死因,不必专门迁往稷州。所以,他更有可能是为了发生在稷州的某件事,或者身在稷州的某个人。”

    秦毓章听罢,淡淡地笑了一下:“有关无关,是与不是,于本堂而言,会有什么区别?”

    “相爷。”钱书醒略带急切地叫了一声,声音压得更低:“陛下如今病疾缠身,毫无立旭皇子为储的迹象,忠义侯又气势汹汹,咱们得早做打算啊。”

    再想起即将入府的那一位,“二小姐毕竟是女儿身,又不良于行……”

    话说到一半,见相爷忽然起身,立时打住。

    秦毓章放下案卷,走到窗前,说:“我明白你为什么而急,但是。”

    他推开窗,夜幕如画卷,映繁星烂漫。

    “不论明日的太阳自哪一方升起,你我现在要仰视的,只有头顶上这片天。”

    第265章 八

    贺今行从政事堂出来, 已经过午。

    今日天气晴朗,琉璃街上行人不少,两边店铺大都改头换面, 卖起了其他路州运来的特产。

    他边走边观察这些将流转于市场的产物, 以试图推测原产地的状况。身旁忽落一声轻吁, 他回身看去, 骑在马背上的少年嘴唇半张,一副纠结着要不要开口的样子。

    这人总是这么别扭,所以他主动叫道:“莲子?”

    顾莲子闭上嘴, 臭着脸僵了会儿,不情愿地问:“听说为殷侯扶棺回遥陵的是你?”

    他答:“是我。”

    “那你有见到贺灵朝吗?”顾莲子没有任何停顿地接着他的话问出来, “在殷侯的葬礼上?”

    贺今行没有马上回答。他想起殷侯下葬时没有举行葬礼, 亲朋故友几尽绝之,便觉悲痛;更不知该如何向莲子说,贺灵朝是已“死”之人,消失于世间,不会再出现。

    沉默就意味着否定,顾莲子攥紧缰绳, 座下马儿焦躁地动了动蹄子。

    少年人原本有张娃娃脸,现今褪尽了婴儿肥, 不再显得年幼;五官和他兄长越发相像, 只是经常无意识地皱眉,令眉眼压得很低,面容就总是笼着几分阴郁。

    正当时, 又一匹马追上来, 刹在街心。

    也是个着锦绣春衫的年轻公子,喘着气说:“终于追上你了, 莲子少爷,你别跑那么快啊,闹市不能纵马,否则会被处罚的。”

    他脸上的阴郁顷刻间变作不耐烦,打马即走,“能罚你几鞭子几吊钱?我说了都算我身上,不想来就滚回去。”

    “别,说好一起玩儿的,你可不能丢下我。”那人赶忙再度催马跟上去,甚至来不及看一眼刚刚和他说话的是谁。

    贺今行却认出了这人,乃是南越的质子。后者长住驿馆,这二人应当是才从驿馆出来,不知要去哪里玩乐。

    只是,莲子怎么会和这质子在一块儿?

    他心中一下冒出几种可能,但不愿过多揣测自己的朋友,便没有细想。

    回到驿馆,杨语咸一直在他房中等他,关门时还特意留意周围是否有馆吏,显然有话要和他说。

    “先前出宫时,那姓钱的一直试探我,看我是就此沉寂,还是继续使力谋划寻个一官半职。”杨语咸自认和钱书醒聊那几句,只是寻常地打个交道。但此人身为秦相的主簿,他就不得不多考虑一层,其言行是否来自于秦毓章的授意。

    “先生认为他的目的是?”贺今行毫不感到意外。

    杨语咸说:“往好一点猜,就是他想试探我是否有东山再起的意愿,想从我这儿牟利。”

    “这些年,吏部虽未明码标价地卖官鬻爵,但只要走得动路子,使得出银子,便求得来贵人相助,保得住官运亨通。就连赵睿那等货色,都能披一身虎豹的皮。谁说不是升官发财,发财升官?”

    “但怕就怕,他的目的不啻于此。我被流放之时,仅有的家财都已被没收充公,我现在是十两银子也拿不出,怎么可能有钱去捐官?”杨语咸越发肯定道:“他不会不知道这一点,却还来试探我,定然别有用心。他若是怀疑我出身,一查,便知我早年经历。”

    “所以我回来就在想,是不是该像我跟他说的那样,先行离京避一避?毕竟在外人眼里,咱们无亲无故,因战事才有交集。如今回到京城,你大有前途没必要收留一个拖累,我也还有宗亲可投靠,之后若还常在一起,难免引人细究。”

    贺今行听出了他的未竟之意,要是钱书醒再继续查下去,把他牵连出来,就不妙了。

    他原本的打算是租个小院子,让大家都有落脚之处,但此时看是不成了,遂说道:“我从未视先生为拖累,也请先生不要这样想。我们住在一块儿确实不大妥当,您到冬叔那边去怎么样?他的医馆足够多住一个人,您过去也可以说是帮工。”

    杨语咸闻言不禁动容,但这更加坚定了他的想法,摇头道:“贺冬那边也不稳妥。在这件事情上,不能出任何的差错,哪怕只有万分之一的可能,也不行。”

    这也不行么,贺今行沉思片刻,想起另一件事,“那先生可愿回稷州?”

    稷州的风物人情是值得留恋的,杨语咸也有裴公陵这样的朋友在稷州,哪怕说归老于稷州也合情合理。

    再细细商量一阵,此事就定了下来。

    正好驿卒送上炊饭,贺今行吃过饭,换了身衣裳,再度出门。

    这一回却是前往殷侯府。

    殷侯无子可承嗣爵位,身故之后,御赐的侯府将被收回。但因府中还有殷侯遗物,故而余留出时间,允许旁亲代为收整遗物。

    贺鸿锦全然没过问一句,只能等他来。

    侯府门庭冷清,几可谓家徒四壁,所谓遗物也并无多少。几件方便回京述职的时候换洗的衣物,几卷不甚值钱的书画,并一些零零碎碎的御赐物件,再无其他。

    府中只有泉伯并一个童儿,早早就把这些收拾好了,合装成一个箱子。

    贺今行上门之后,并没有需要他动手的地方,只需要和这一老一幼商量好动身回遥陵的时间。

    说定之后,离傍晚还有些时间,今日也没有别的事要做,他便到这府邸四处看看。这是他年幼时的一处居所,在他心底始终留存着一些回忆。

    撒在庭院里的草籽被风吹成片,长势喜人。它们最初的作用是喂马以节省饲料,日后大概会被铲除干净。如果能把它们凭空送到苍州,或是移植于大遂滩就好了。

    他漫无边际地想完,又被这不着调的想法乐到,无声地抿起笑容。欲弯腰拔草,却骤然感觉到一阵风来,遂迎风抬头,目光沿着落漆的廊柱上攀。

    一双长靴垂下屋檐,缠绕铭文的刀鞘磕到屋瓦发出轻响,落坐于檐上的青年向他挥了挥手。

    “同窗,好久不见。”

    贺今行立于满庭青草之中,愣了一下。

    回京之后的惊喜之处,大概就是行走在这座城里,时不时就能碰到那些熟悉的同龄人。

    “好久不见啊,同窗。”他愉快地回应,但是必须要问:“你怎么在这儿?”

    “我来,”陆双楼当然是身负任务而来,但他不愿意说出来——他并非不敢违背漆吾卫的规矩,但在话出口之前,他下意识地咬了下舌尖,阻止了自己。

    他左手抱住拿刀的右臂,身体微微后仰,一双狐狸眼半垂着,便显出几分漫不经心,再开口说出的话,也就像背后漫来的云霞一样没有重量。

    “出任务,路过,恰好你在,就来看看你。”

    任务啊。贺今行盯着那把执汝刀,想了想,问:“看多久?”

    陆双楼默然,随即笑眼弯弯,说:“不知道。也许今夜子时,也许要到明日。”

    贺今行便明白了,颔首道:“那我得回去了。”

    他当即向泉伯告辞,赶在宵禁之前回了驿馆。

    杨语咸在大堂里和馆丞一道用饭,他过去要了双碗筷。饭桌上随意一打听,那南越质子还未归来——他记得质子不可落宿于驿馆之外的地方。

    馆丞却道:“没事儿,忠义侯才派人来打了招呼,等个把时辰就把人送回来。”

    原来如此,他做了然状,不再多提。

    饭毕,杨语咸和他一同上楼,到房门外,看四下无人,想和他说些什么。

    他抓住对方的胳膊,微微用力,抢先道:“今日忙了大半日,先生早些休息吧?”

    杨语咸顿了一下,点点头,“明个儿再说。”

    两人各自回房间,不久便都熄了灯。

    到深更半夜,一道人影自门前经过,略作查看,悄无声息猫到走廊尽头,踩着大开的窗台一下跃到了对面的楼顶上。

    陆双楼披着斗篷在这里盘坐了小半夜,对来人恍如未觉。

    “可有异常之处?”黎肆顺手塞给他一包热食,没得到回应,继续自顾自地低声说:“那就是没有了。 ”

    陆双楼捏着油纸袋,陡然睁开双眸:“统领回驻地了么?”

    漆吾卫等级严密,下级绝不可打探上级行踪,上级的行动更加保密。

    但凡事总有漏洞可寻,譬如他就知道,今日陈林亲自跟秦毓章去了。

    黎肆咬了口包子,挨着他坐下来,几乎是耳语道:“回了。”

    “看来有结果了。”

    “大概是,但我们还是得下去一趟。”黎肆拿着半个包子指向对面的小楼,“该做的必须要做啊,头儿。”

    陆双楼“哦”了声,裹紧斗篷,散漫道:“那你去吧。”

    黎肆叹了口气,认命地放下背来的长匣,自里头找出竹针迷烟,以及一盏琉璃灯,挂在身上,又飞下楼去了。

    查往来信件这活儿干得慢,一两个时辰才弄完,还毫无所获。

    他回来向陆双楼回报结果,末了感慨道:“这小贺大人,太清廉了些,包袱里一把碎银凑不齐十两。”

    陆双楼听罢,只觉今行仍旧如过去,半分未变。但他什么都没说,拿着刀起身,“走了。”

    两人一身黑衣,很快融进黎明前的混沌中。

    天刚亮,贺今行就起身去找茶水。迷烟对他不起作用,他还要装作毫无所觉,一夜未睡,实在有些头疼。

    然而今日有今日的事要做,他趴在桌上缓了会儿功夫,就着壶热茶吃了几个馒头,便准备出门。

    刚到门口,就有禁军的快马杀到,说宫中将来人宣旨,让他们做好准备。

    这道谕旨乃是皇帝对他们斩首西凉太子,立下军功的赏赐。

    千两纹银,珍玩奇物,并一只特地赐给贺今行的长盒。

    他接了旨,打开来,却是一把柘木弓配一截铁箭簇。

    材质皆寻常,没有任何花纹装饰,做工倒是不错。

    第266章 九

    “为何会赏这么一把木弓?陛下亲自做的?”

    杨语咸打量着这把弓, 左看右看,甚至在得到允许后,上手拉弓弦试了试, 可愣没琢磨出什么名堂来。

    换句话说, 这就是一把再普通不过的弓, 普通得配不上“皇帝御赐”这几个字。

    “陛下并不擅木工, 应当不是亲制。”贺今行把弓放回盒中,搁到一边。

    这种特殊的赏赐总有缘由,现在不知, 日后早晚也会知道的。他不需要着急。

    御赐的物件大都用不着,他把能当卖的挑出来, 待会儿去置换成银票, 不能卖不好卖的则全都打包,预备带回遥陵的别院。

    杨语咸无事,就揽了这活儿,叫三四个兵丁带着宝物一起出去,琉璃街上就有好几家典当铺。

    贺今行则带上自己的牙牌与任命书,去吏部入档。

    通政司是个新衙门, 他对衙门所在以及现有人事都一无所知,得先了解清楚。

    钱书醒恰好在吏部衙, 亲自给他填了档案, 又带他去领了官印与笏板,重刻牙牌。

    一切事毕,再言明一应需要注意的事项, 最后道:“你可知, 是相爷亲自向陛下举荐你任经历?通政使之下,即为经历。通政使干系重大, 暂无合适的人选,廷推没有结果,所以目前的通政司暂且由你主管。你上任之后,可不要辜负相爷对你的期望。”

    贺今行拱手应是:“下官定当尽职尽责,绝不辜负的相爷栽培。”

    心下道,怪不得昨日一去政事堂便被发下了任状,原来是秦相爷早就向陛下举荐了自己。接着忽地反应过来,昨日陛下当庭下脸,会不会是怀疑自己与秦相爷早有串通?

    他回忆了一遍当时的对答,很快发现只有一个地方存在冲突,那就是对外族对邻国的态度。

    难道说,他的想法与秦相爷不谋而合?

    若果真如此,昨日漆吾卫的出现,也就有了理由。包括今早的赏赐,细思,未必不是安抚。

    这么一通捋顺了,他不自觉地叹息一声。然而多想无益,身正不怕影斜,做好分内事才是最要紧的,遂振作精神,跟着蓝袍典吏前往官舍。

    通政司经历,乃从五品官秩,因衙门当前情况特殊,而拥有跻身朝会的资格。更重要地是,年俸二百两,还有官舍名额可以申请入住。

    贺今行自然当即就申请了一间,被领着到了地方,才发现就是原来工部的官舍。江与疏在京中就住这里,他来过几回。

    一打听,说是工部年前裁了一大批人,有些连人带官职都给撤了,不会再补。空下来的许多官舍,由秦相爷批复,分配给其他新晋的京官。

    那典吏说他运气好,毕竟京城地儿就这么大,不管官职还是官舍,有人想进来,要么有新位子,要么就得有人挪位子。像工部之前住在这儿的那些人,本来只要规规矩矩的,裁撤也轮不到他们头上,可架不住要犯糊涂啊。

    可惜。

    贺今行听着对方唠嗑,只是笑笑,拿到钥匙之后,特地去看了看江与疏那间房舍。还好,大门上还挂着他这位伙伴的铭牌。

    不知太平大坝的进度如何了,等与疏回来,他们又能继续做舍友。他想着,决定把这件令人高兴的事写进信里,寄到江南去。

    从官舍出来,再前去织造局领两套青袍官服,上任前的准备就算妥当了。

    他与杨语咸约定午间在殷侯府碰面,过去的时候,杨语咸一行人还未到。驿馆剩余的军士们则已将那些中看不中用的御赐物件都搬了过来,和殷侯的遗物放置在一块儿。

    下午些,杨语咸带着银票上门。

    贺今行点了点数,竟差不多有将近两千两纹银。

    他想了想,给此行的军士一人五两做扶棺、护行的谢礼,外加一共五十两的回程路费。再给泉伯和杨语咸各一百两,用于回稷州的花销。

    剩下的都让军士们带回仙慈关,交给王义先。

    他自己分文不留,杨语咸觉得不妥:“你独自在京中,上下打点所需的可不是小数,不多留一些怎么行?”

    “先生也知道,边关军需何其紧张,能贴补一点是一点。”贺今行摇头,比前者更坚决,“更何况我有俸禄,足以生活。”

    他每月俸禄再加上贴补,大概有二十两,虽然不一定及时地足额地发放,但总归是有说法的。

    就算一时拮据,他年轻且精力旺盛,替人写书信文章,接一些寻人寻物的委托,赚钱肯定比他们更容易一些。

    泉伯握住他的手,慢慢地说:“要是在京里过得不好,就回遥陵来,老奴会打理好夫人的院子,随时迎接您。”

    见状,杨语咸也不再坚持,另道:“待我们回到稷州,王玡天那边,我会想法子再跟进一些。”

    再狡猾的狐狸,只要想捕猎,就一定有露出尾巴的时候。

    贺今行回握老人的手,对他们笑道:“回去之后,你们好好养护身体,保全自己最要紧。至于旁的,能为者为,不能为者绝不要勉强。”

    活着的人,能好好活着,才是最重要的。

    第二日一大早,杨语咸一行人启程回遥陵。

    贺今行将他们送到泊桥渡,看着人上了渡船才归。回到官舍,换了簇新的官服,正式上任。

    国库紧张,户部播不出余钱新修官署,皇帝就拨了一座空置的皇家别院,划一半出来做通政司衙门。

    衙门位于内城东南的三福巷,与六部官署相隔两条街,与内城西南的荟芳馆隔着玄武中轴相望。

    它还有一个名字,叫做“萃英阁”。

    通政司的牌匾就挨着原来的牌匾挂在大门上方,贺今行站在门下看了片刻,大步跨进苑中。

    斯人已逝,他们来过这世间的痕迹却留存于四面八方。

    现有的人员皆已到齐,经历一,知事一,令吏二,典吏四,八个人占不满一个前院,一应桌架案椅皆设在正屋。

    贺今行倒是有间单独的直房,但他暂时不打算用,和众下属同处一个公厅。

    他把其他人叫到院子里,从自己开始,令各人各道名姓职位,阐明各自职责,互相了解。

    再道:“陛下重启通政司,选任我等,既是机遇,当奋力一搏,亦有风险,不可轻忽待之。我与尔等皆是新上任,同在一司,自然同进同退,共荣共辱。我会恪尽职守,也希望大家皆是这般,有疑难随时提出,有问题随时上报,同心协力办好差使,不出差错。”

    众人皆称是。他们都是从其他部衙出来的文事,有处理类似公务的经验,并不会手忙脚乱。

    然而他们熟悉新衙门熟悉了半日,做好了准备,却一直未见有奏章送来。

    按律,通政司掌受内外章疏敷奏封驳之事。凡各路州地县的陈情建言,申冤告恶,一应文本皆应先入通政司,由司员进行分划,再送往各部或是上奏天听。

    但前提是,捷报处收拢各地经由驿递送入京的奏折之后,会投到他们通政司。否则,他们拿什么分送?

    午后仍不见动静,贺今行派一名典吏前去查看,典吏小半个时辰未归,便又带了个人亲自前往捷报处。

    就见典吏与捷报处的人争论得面红耳赤,见他来,忙向他禀报。说是对方已经一部分奏折送往各部衙,来不及追回,他们正在扯皮。

    那捷报处的主事对他说道:“这位大人,咱们不是有意为难啊。只是这么多年都是直接送往六部,习惯了,一时没想起现在应该直接送到通政司,这才出了些差错,您请见谅。今日收发的奏折还剩下这些,您带回去,想必也能够用。您说呢?”

    贺今行扫了一眼,剩的那点儿也忒少,说:“知道错了,那就立刻改。你们先前送到了哪里,就去哪里收回来。”

    主事见他态度强硬,恐吓道:“这送都送到了,怎么可能收得回来?大人现在有闲心为难我们,不如赶紧把剩下的奏折带回去处理了,免得初上任就吃挂落。”

    贺今行不为所动:“过失在你捷报处,怎么免责,是你应该考虑的问题。”

    “我看你真是油盐不进!来呀!”主事骂道。

    这就是个大型驿站,驿卒比文吏多,一听上级呼哨,都面色不善地看过来。

    “你们想干什么?我们可是有官服在身的!”两名典吏不约而同地靠近贺今行。

    主事合掌道:“这位大人要是还不走,那就只能让弟兄们送你们走了。”

    “别怕。”贺今行拍拍下属,向前两步,直面围上来的驿卒。

    未等对方有人动作,他随手从一旁的板车上抽了根长棍,当空一劈,再左右一荡,“砰”“砰”两下打在胸口,将前面两名精壮驿卒击退。长棍去势不收,再添力一送,便直抵那主事喉咙。

    刹那间,场面上的形势便倒转过来,上一刻还吵嚷的驿卒们全都同时闭了嘴。

    贺今行看着主事,平静道:“我能杀西凉太子,也能杀你。”

    他以拇指抵住长棍这头,轻轻一按,那主事便立时被吓出一身冷汗,定在原地讨饶道:“别忙动手!这位大人,有话好说,有话好说啊!”

    周遭的驿卒之间却响起一阵唏嘘声,其中一个大胆发问:“难道杀了西凉太子的那位贺今行贺大人,就是您?”

    “是我。”贺今行环视众人,诚恳道:“我不想为难大家,但也请大家不要为难我们通政司。凡是今日驿寄至京司的奏折,必须先行送到我通政司,再由我司拣送。例律就如军令,不可违背,望诸位兄弟体谅一二。”

    “真的是您啊。”驿卒大喜道:“小的听说您已久,没想到今个儿竟见着真人了!您果真勇武!”

    又不好意思地说:“这事也是我们不对,您等着,我送的那些,我这就去追回来!”

    “对对,我们这就去追回,这就去。”那主事也顺势跟着说,又僵着脸赔笑:“贺大人,您要不先把棍子放下,我这才好去做事啊……”

    贺今行撤肘收劲儿,将长棍送回原处,上前专门对前者说:“如果下衙前没有送齐,我必定在面圣之时参你一本。到时候,你背后的人不会有事,但一定也保不住你。”

    一番恐吓过后,他才带着下属与剩下的奏折先行回萃英阁。

    “多亏大人来了,不然我都不知道怎么回来。”打头阵的那名典吏松了口气,转眼又担忧道:“可今天这么一遭,捷报处要是跟其他衙门说我们坏话怎么办?”

    贺今行道:“他们要说,那就让他们说。我们通政司,在诸部同僚之中,不需要善名。”

    回到衙门之后,便开始处理手头上这些奏折。

    各官员个人署名的奏本,需实封累送至御前;关系各路州民生的题本,则节写副本,送至六科给事中,再由六科送至六部;而涉及到军情机密、外邦来事、请旨定夺等等事项,则需即刻抄送上奏。

    到申时末,头一批处理得差不多了,那些追回的奏折才陆续送来,诸司员不得不加紧处理。

    眼看就要下衙,贺今行把今日收受的几本奏本封到一起,赶在应天门关闭之前,送往宫中。

    他步履匆匆经过应天门,却被人拦下,一看,是原来在舍人院的同僚。

    “终于等到你了,小贺大人。”对方显然等候已久,说:“秦相爷让我告诉你,你把这些奏本送到政事堂就是。”

    “这是为什么?”贺今行却道:“按通政司规矩,四方奏本必须由陛下第一个过目。现在尚未请陛下批阅,怎能直接送往政事堂?或者说有正当的理由?”

    他说的略为委婉,但这所谓理由,能行得通的只有一个,那就是陛下有口谕。

    这当然是没有的,中书舍人下意识摇头,摇到一半又急忙往回找补:“相爷做事,肯定有理由,但他怎么会告诉我呢?你送过去就知道了。”

    “既然没有,那我就不能现在送过去。”贺今行说罢,绕过他,径自往端门去。

    “哎!”中书舍人想再劝一劝他,但紧赶慢赶,竟然没追上他。又不能直接跑起来,有失体统,只得作罢。

    贺今行戴着牙牌过了端门,除了例行核查,没有任何人出来拦他——端门有秦相爷的直房,值守的禁军与内侍里亦有攀附秦相爷的亲信,若一定要拦他,这里才是最佳的地点。

    他心下便明白了,秦相爷的目的并不是拦下他。

    到抱朴殿,请内侍通传过后,不多时,一个御前太监出来告诉他:“陛下有令,请大人将送往政事堂,让秦大人代为批阅。”

    这人脸白,贺今行很眼熟,但是他来都来了,不能就这么退回去,说:“请公公再行通传,转告陛下,臣所携奏本,皆应由陛下亲自过目。陛下不见臣,臣的职使不能尽,便不会离开。”

    这名内侍看他片刻,轻声说:“大人确定要奴婢这么说?”

    “劳烦公公。”贺今行夹着奏本拱手道,又在殿前站了盏茶功夫,才被传唤进去。

    明德帝未在前殿,而是在后殿的道场上,披着一身道袍打坐。

    贺今行上前行叩拜礼。

    明德帝没叫平身,而是闭着眼道:“朕让你拿去给秦毓章,你为什么不去?抗旨不遵,该是什么下场?”

    贺今行挺直脊背,望向他:“陛下,这些奏章理当由您批阅。全扔给政事堂,全让秦相爷代为批阅,这和以前有什么区别,您重启通政司的意义何在?若有司而无实行,那通政司包括臣在内的八名官吏,皆是冗余。”

    明德帝哼笑道:“上任第一天,屁股底下的椅子都还没坐热,就开始拿罢官威胁朕?”

    贺今行再道:“臣并未有不敬圣上之意,所言所行,皆是臣的职责所在。陛下,请您正坐,臣将在您眼前拆封这些奏本。您可以自行批阅,也可以让臣为您宣读。”

    明德帝面皮抽了抽,仿佛在咬牙切齿一般:“念。”

    贺今行不动,仍然道:“陛下,请您正坐。”

    话音落下,似有回响。

    半晌,贺今行都没有再开口。

    大太监看不下去了,低声催促:“小贺大人,陛下让您念奏折呐。”

    然而皇帝没动,他也不动。

    就这么僵持了一会儿,明德帝突然高声喊道:“顺喜!”

    顺喜就侍候在蒲团下,赶忙道:“诶,奴婢在!”

    “把那些奏本拿上来,让这小子滚蛋!”

    贺今行被内侍毫不客气地请出抱朴殿。

    夕阳已沉入地平线,绚丽的晚霞如泼墨画卷,为整个宫城带来最后的温情。

    他现下出去,几乎正撞上宫门落钥,于是先前接引他的那名内侍再次为他引路。

    两人前后脚,一路无话。贺今行忽然想起前两日那位与他谈笑风生的常公公,不由轻笑。

    走在前面的内侍因此回头看了他一眼。

    他想着日后或许会时常打交道,为方便称呼而问了一句名姓:“不知公公如何称呼?”

    “何萍,何处的何,浮萍的萍。”他问什么,对方就回答什么。

    “多谢何公公为我引路。”出得午门,贺今行作揖道谢。

    何萍站在宫门里面,躬身道:“小贺大人慢走。”

    贺今行踩着夜色回官舍,已然宵禁,路上遇到五城兵马司的巡逻队,查验身份又费了些功夫真正回到居所,已近亥时。

    昨日搬得匆忙,只做了洒扫,眼下才来得及仔细收拾。

    那盏滚灯留在了云织,但木芙蓉被他带在身边,现在可以拿出来,插于瓶中,摆在案头。

    他复盘了公务,再给友人写信,不时瞥到柔柔的花朵。干脆再取一张信纸,写了半页,又收于桌屉。

    边军大约两月才能收发一次家书,他算着时间,还能再攒个把月的信。

    接下来的几日,通政司按部就班地上衙下衙,奏折收发及时,与各部接洽和谐,司员没有出任何差错。

    贺今行送奏本入宫,皇帝也没再直接把他轰出来。

    当然,并非明德帝突然转性,而是因为他的寿辰将至,钦天监卜了个上上卦,令龙颜大悦。

    三月廿八,万寿节。皇帝陛下体恤国情民生,没有大办,只举家宴;并恩泽百官休沐半日,以示同庆。

    百官能休,通政司还得继续收发奏章,是以到第二日的循例休沐,贺今行才得空。

    天色微明,他便去三市口,挑了好些时令果蔬、软口糕点以及新采的茶叶,租了驴从平定门出城,去至诚寺看望他的老师。

    张厌深却并不在寺中。

    贺今行前去拜见弘海法师,问起自己的老师,法师说:“张施主出游去了。”

    出游吗?

    这在他意料之外,但出家人不打诳语,更何况弘海法师这样的得道高僧。

    他把带来的食物送到后厨去,途经山间小道,望见山顶一株横逸的古树主干上躺着个少年人,鹅黄衣衫浮于枝叶间,如山门下迟开的素心腊梅。

    常住在至诚寺的年轻公子,只有秦毓章秦相爷的独子,秦幼合。

    遂拾百级石阶,登上山顶。

    “今行!”对方也看见了他,远远地喊他,爬起来,给他让出一截树干。

    贺今行就挨着他坐下,一块儿看至诚山。

    山巅风流云动,山间雾海幻化,鬼斧神工,奇妙非常。

    教人不敢高声语。

    不知太阳在天中走过几尺,秦幼合忽然说:“我要成亲了,请你来观礼。”

    “嗯?”贺今行怔了怔。

    煌煌佛寺,澄澄云山,少年口中吐露的却是谈婚论嫁之语,让他感到十分的违和与怪异。

    他问:“和傅二小姐?”

    “对。”秦幼合并不觉得有什么不妥,转过脸说:“就下个月,你会来吗?”

    贺今行点了点头,只要朋友相邀,他必定会去。但是,他平日不会如此越界,然而在此时此地,他忍不住多问这一句:“一定要成亲吗?”

    秦幼合看着他,目光里渐渐流露出困惑,然后说:“我也不知道。但是我爹说,必须要尽快。”

    他并不知道自己想要什么,也没有什么一定非要得到不可。或许曾经有,后来也发觉那不过是一时的幻觉而已。

    他转回去,眺望云海,“今行,你知道吗,我生下来,就什么都有,什么都不缺。”

    “所有堂兄弟、表兄弟还有我爹那些下属的儿子,都围着我,我说什么他们做什么,不高兴的时候踹他们,也没有关系,他们的父亲会来向我道歉。”

    “除了贺灵朝。”

    “我小时候很想和她一起玩儿,但她却不愿意跟我一起玩儿。”

    “我把我最喜欢的九连环送给她,她也不要。”

    “她真的很可恶,但是我拿她没办法。她住在皇后娘娘的宫里,太后也不许我去找她。”

    “除了贺灵朝,我以为我在其他事情上都是顺遂的,要风得风,要雨得雨。”

    “直到我想要离开京城,却遍寻不得法,我爹一句话就能让我留下的时候,我才意识到,我只是很幸运地做了我爹的儿子。”

    “我所拥有的一切,都属于我爹,而并非属于我。”

    “在飞还楼上,我让你帮我离开京城,那时我是真的很想去找她,问她为什么不要我的九连环。”

    “但是后来,我跟着你去了江南路,跟着你跳进江水,又活过来之后,那点执念忽然就消失了。”

    “那是我唯一真正拥有的东西,就这么没了。”

    “我不知道是好是坏,就像不知道自己该做什么,能做什么。”

    声音渐渐低下去,直至消失。

    秦幼合低着头,不知视线落在何处。

    贺今行听了半晌,心情复杂,想安慰对方,但这并非一句“你长大了”就能概括。

    他只能默默地陪着对方,在云山之上,看风如潮涌。

    许久,一旁灌丛忽起响动,一只毛茸茸的金花松鼠窜出来,跳进秦幼合的怀里。它向主人举起爪子,露出一枚小小的被划破皮的野果,邀功似的哼唧。

    秦幼合几乎立刻就绽开笑容,没有拿走野果,而是抱住这小东西,用力揉了揉。

    天地何其广阔,他寻不到方寸之地,安身立命。但他仍然有值得期待的快乐。

    他对好久不见的朋友说:“等成亲那天,我来找你和莲子一起玩儿。”

    贺今行也不由动容,微笑道:“好。”

    他曾经答应过要陪这孩子玩儿一天,还剩下半日。

    这半日不能浪费在今天。

    过午闻钟,他便离开至诚寺,下山。

    入城后还是走吉祥街,到贡院附近,却发现四处都有禁军巡逻。

    再看贡院大门,更是守卫严密如铁壁。

    天化十八年的春闱,终于抓住春日的尾巴,开始了。

    贺今行从贡院后街绕道,隔墙就是一排排号房,成百上千的举子此刻正奋笔疾书,他仿佛能听到笔落纸上的声音。

    三日之后,他们中间的一批人将脱颖而出,成为新科进士,成为王朝生生不息的力量之一。

    愿天下英才,皆能大放异彩,为家国所用。

    然而当真听到些嘻笑的声音,他顿时警觉,飞快地去找声源。发现是隔街巷子里的酒肆里,一伙拥聚在一张桌子旁的闲汉。

    他不动声色地靠过去,听出这群人是在讨论“赌黄榜”——每年春闱之前,坊间都会有人开盘坐庄,吸引众多赌徒下注,赌哪些举子榜上有名,哪些能名列前茅,甚至到具体的名次。

    其中一个声音得意洋洋地说:“爷这回下了五个人,必定能一次回本,别说把欠老头子的债还了,还能去玉华桥娶个土媳妇儿。”

    “疯了吧你,就你那几个钱,还下五个,一个能有多少?”同桌其他人惊讶道,又问都下了谁。

    前者一应列了五个人名,贺今行跟着默念一遍,发觉毫无印象。

    其他人发出爆笑:“你他娘的骗鬼呢,别的爷爷们不知道,那姓李的还能不知道吗?窑姐儿肚兜上绣鸳鸯两个字,这孙子都认不出来!你还敢下他?等着赔个底儿掉吧你!”

    那人还是咧着嘴笑:“等着瞧!爷可是拜了大罗金仙的,准没错!”

    一群人各笑各的,吵吵囔囔,酒臭熏天。

    贺今行也觉得发笑,若真大字不识,秀才功名都拿不到,怎么可能走到会试?

    他还想再听一会儿,可惜禁军巡逻过来,大声呵斥,这群人顿时作鸟兽散。

    下了五注的那个闲汉从他前面经过,做派有些眼熟——不正是刚进京的时候,在城门口试图找他招徕生意的向导么。

    他留了心,到医馆去看望贺冬的时候,顺势说起此人。

    “这几日,他应该都会在贡院附近流窜,冬叔你看能不能盯上一盯。之后,尤其是放榜那日,要特别留意他与哪些人接触过,有没有什么往来交易。”

    “你怀疑有人在这场春闱里舞弊?”贺冬坐直了身体,“我上午从那边过,还专门看了看,这一科主副考可是裴孟檀和晏永贞。”

    不说素有清名,也都是注重名声的人。

    贺今行道:“只是有所怀疑,未必真有其事。就算真有其事,也未必与主副考官有关。但愿是我想太多了。”

    “是不是,我去跟上几日就知道了。”贺冬应下,给他例行看了诊,从柜台下拿出一个白瓷罐子,放到他面前。

    “这是?”他拿起来,一指高的罐子分量还不轻,拧开盖子,香甜扑鼻,“蜂蜜?”

    “你那谁……”贺冬轻咳一声,不自在地说:“我去取药材,附带的,说是从赤城山绝壁上刮下来的崖蜜,比寻常蜂蜜要甜一些。是不是真的,就不知道了。”

    “横之送来的?”贺今行不嗜甜,甜不甜的也不重要,但仍然倍感惊喜。

    贺冬看他一听就笑开怀,勉勉强强地点头:“是,还算会想着你,为你好。”

    他不说话,双手交握着蜜罐,扬起明亮的笑容。

    在医馆待了半个时辰,回官舍,飞扬的心情也没有半点下坠。直到看到坐在他门前等他的晏尘水,才有意识让自己平静。

    后者怀里抱着一袋蜜饯,只吃了一半,就靠着门睡着了。

    他打算把人弄进屋里睡,然而刚弯腰试图拿起那只油纸袋,人就醒了。

    “我从安定门过,看到挂城墙上的那颗人头,就知道你回来了。”晏尘水跟着他进屋,犹在点评:“颈下的切口平整,可以看出你下手很快很稳啊。”

    贺今行取了一勺崖蜜,给他兑了一碗甜水,试图堵住他的嘴。等他砸吧砸吧喝完,又忍不住问:“是不是很甜?”

    晏尘水满意地点头:“清甜醇厚,哪里买的?我也买两罐来。”

    “不是买的。你想要,我可以分你一点。”他伸指贴到罐身一半的位置,顿了顿,竟有些舍不得,便又往瓶口上移了一半。

    晏尘水没注意这些细节,直道:“蜂蜜之后再说,我来是想请你帮个忙,你现下有空没?”

    “你说。”贺今行放下蜜罐。

    “我这两天弄到了一具尸体,不好确定是怎么死的,你杀过的人多,来帮我看看?”

    第267章 十

    “在哪儿?”

    “就在刑部的停尸房。”

    贺今行看向门外, 天色不早,而工部官舍在外城东,这一来一回大概要撞上宵禁, 因此犹豫要不要带上官服。

    晏尘水看出他的顾忌, 说:“我有夜行令, 到时候送你回来。”

    那便没什么好带的, 贺今行锁上门,随之一道前往刑部衙门。

    刑部与其他几部不同,官吏经常因办案需要加班加点。哪怕是休沐日, 同僚看到晏尘水领着个人上衙门来,也见怪不怪。

    停尸房在刑部后堂西北角, 斜对着大狱, 门前两盆罗汉松,在黄昏中肃静如入定的僧人。

    晏尘水进去便把四角的灯都点上了,房里二十余座盖着白布的停尸台,一小半微微上鼓。他端了盏灯台,走到靠里的一座,掀开白布。

    贺今行跟在他后面, 一看,却是一副白骨, 头、手、足俱在, 皮肉全无。

    “这人死了有三年多。”晏尘水把灯台放到一旁的空台上,取下墙上挂着的一双手套,分给贺今行一只, 然后自己戴上一只, 把颅骨拿起来,“此前有过一次尸检, 检定为自杀,卷宗记录是头触墙,当场即死。你看。”

    颅盖骨有明显的损伤,额侧微微瘪下去一块,并分布着数条发散状的细小裂痕。

    “以头撞墙,想一下就立刻撞死是很难的,需要非常大的力气与非常快的速度。”贺今行戴着手套按了按塌瘪处,又拿到手上翻转察看,“有卷宗的话,此人是谁?死在何处?”

    晏尘水道:“这具尸骨名叫袁三儿,稷州人氏,就死在隔壁狱里,你应该也记得。”

    “谁?”贺今行惊了惊,又低头看了眼手中头骨,奇道:“他死了这么久了,你怎么弄到的他的尸体?”

    晏尘水说:“畏罪自杀的嫌犯,无人为他敛尸,尸体就由我们刑部统一掩埋。埋的时候会做记号,挖出来不是很麻烦。”

    “去年傅禹成暴病而亡,我本来想去挖他的尸体,可惜快要挖穿的时候被陆双楼拦住了,害我白跑一趟。对了,他没考会试,你知道他去干什么了吗?”

    说到这里,眨了眨眼,一副神神秘秘又忍不住要吐露些什么的模样,就等贺今行问他。

    然而,贺今行点了点头,表示自己知道。

    晏尘水高涨的兴致立时消退下去,说:“好吧,陆双楼和你关系最好,你知道的可能性本来就比不知道要大。”

    说完又有了新的想法,兴致勃勃道:“我听我爹说,漆吾卫有门‘手艺’,能徒手剥下一张完整的脸皮——要知道人死后不到一个时辰,就会开始出现尸僵。这一手可太厉害了,你说我要是再遇到他,能不能让他教我一手?”

    “……我觉得不能。”贺今行扶额道,把头骨放回去,连问:“你去哪里挖傅禹成的尸体?双楼为什么又出现阻拦你?等等,你去傅氏陵园盗墓了?”

    “没有。”晏尘水正色道:“我是想去看看他的脸还在不在,尸体上有没有致命的外伤,不算盗墓。”

    贺今行一直没法完全理解他的思路,干脆不跟着他走,而是直说自己的猜测:“漆吾卫既然来拦你,应该就是他们动的手。”

    再肃容道:“但你这么做太危险了。如果不是双楼,不是漆吾卫,而是其他人杀了傅禹成,那他们势必会防范有人去开棺验尸,你一个人去,就是往枪口上撞。”

    若真撞上,对方敢杀傅禹成,难保不会再做出杀人灭口、毁尸灭迹的事来。

    是以他决定道:“日后要是不得不再做这种事,你先来找我,我跟你一起去。”

    晏尘水心虚地低头用鼻尖蹭了蹭手臂,认错:“我那天确实不够谨慎,有些冲动,后来就没再去了。你放心,我是不会让自己轻易去死的。”

    “但我还是很想弄清楚傅禹成到底为什么而死。他做过的恶行早就罄竹难书,陛下一直容忍他,却忽然间就不忍了,你说他是犯到了什么天条?”

    贺今行没有说话。

    先前,他们怀疑朝中有官员与西凉人勾结,所以将陆潜辛透露的消息交由崔连壁。后者暗中追查,查出的种种线索都指向傅禹成,然而还没有拿到足够的证据,傅禹成就暴毙了。

    能在天子脚下暗杀,而不引起波澜的,只有天子本尊。

    皇帝不想让此事暴露在朝野目光之中,因为傅禹成任工部尚书多年,一定程度上也代表着朝廷的脸面。高官重臣卖国求荣,必然令天下哗然,会连带着损伤朝廷的威严,破坏边军和百姓对朝廷的信任。内忧外患之际,为了避免出现难以控制的局面,只能将他秘而不宣地处理掉。

    他能够理解这是当时局面下最适当的选择,但心中仍然不是滋味。

    就听晏尘水说:“不管为什么,他本来的结局应该是在闹市被枭首示众,被百姓鞭尸唾骂。现在对外却说是病死,难道不是大大地便宜他了?对那些被他迫害的人来说,也不公平。反正我心里是不服的。”

    “所以之后我一直在查傅禹成,今日不能让他得到应有的审判,来日也要将他翻出来,使积恶曝见天光,沉冤得以昭雪。”

    贺今行听得极为赞同:“你说得对,不能就这样过去。”

    晏尘水继续说道:“在查他的过程中,我发现了一件很有意思的事情。傅禹成死前一两月,曾与一些外地人往来甚密,而这些外地人,是跟着陆双楼他爹陆潜辛进京的。”

    “这位陆大人也是有案底的啊,我有预感,他二者之间肯定有什么不为人知的交集。而说起陆潜辛,就得重新看重明湖填沙案这宗旧案。”

    “当时我们不就分析过吗,袁三儿肯定是被‘畏罪自杀’。要是能证明袁三儿是他杀,那么就可以质疑这宗案子之前的结案定论,上书重新审理。正好我现在能管尸体处理这些事,我就去把他挖出来了。”

    “如你所说,这种死法需求的条件比较苛刻。这人从稷州押到京城,又看押多日,身体很难不垮,不该有如此力气。他要自杀,拿囚衣吊门栏上自缢都比撞墙容易得多。”

    两人的目光相聚于停尸台上的白骨,晏尘水说着,再度抚摸头颅上的伤痕。

    贺今行道:“这只是我的经验之谈,要下定论,还需要更明确的证据。”

    他走到另一边,躬身翻看这副遗骸的颈骨与肋骨。

    要让一个人立刻死亡,攻击脖颈与心腹更容易达到目的。

    晏尘水跟着看了片刻,忽道:“时间太久了,皮肉胸腹无存,寻常验尸手段无可施展,只能通过反证——要不然,我们试试看用多大的力气才能撞成这个样子?”

    “怎么试?”贺今行不解地问,难道能拿什么东西代替人的头部吗?

    就见晏尘水拿了灯,走向停尸房另一边的墙壁,那里竟然还有扇暗门,里面是个黑魆魆的小隔间。他进去捣鼓一阵,单手举着一颗骷髅头出来,交到贺今行手上。

    然后推开靠墙的一张停尸台,叩了叩墙,“就往这儿砸个试试?和隔壁大狱是一样的墙。”

    夜间气温降低,烛火也显得幽冷,贺今行噎了噎,“你这……”

    “这两年死刑犯很多,好些尸体无人收敛,我就挑一些解剖或者保存下来,方便大伙儿办刑案的时候用一用。唔,就比如现在。”晏尘水一派十分正常的表情,打扫出场地,站到一边。

    “不违反例律么?”

    “当然,大宣律无一条明文禁止,否则我怎么可能存得住?”

    既然如此,贺今行闭了闭眼,走到离墙三四尺的位置,攥紧手中后脑颅骨,调整好姿势,一下将骷髅磓到墙上。

    一声钝响,不止墙体,似乎脚下地面都震了震。

    晏尘水上来看额骨损伤,与袁三儿那具尸体相差无几,甚至凹面还要稍大一圈。

    “能打死人么?”他最关心这个。

    贺今行想了想,实话实说:“击打在颈椎脊髓,或许可以,额头,不太行。哪怕本就有躯干上的重伤,也无法立刻毙命。”

    他回过头,看第一副尸骨,“但袁三儿的躯干骨头并没有明显的骨折、错位或者切痕。”

    “可能是下毒,或者惊悸、窒息。”晏尘水顿了顿,压低声音:“当时的情况已无法复原,我们衙门里还有内鬼。”

    贺今行颔首表示明白,看着他仔细擦去那颗骷髅头上沾的泥灰,又好好地放回隔间。

    晏尘水一直被看稀奇的目光跟着,出来之后,解释道:“既然已被执行死刑,那生前的罪恶就一笔勾销了,现在他们帮助我研案,我自然要尊重他们。”

    在他眼里,活着的罪犯自然面目可憎,然而一旦死去,他们就会变得无害可亲。

    事情办完,两人从停尸房出来,从泡着柳枝的水缸里取水洗手。

    整个刑部后堂除了牢狱大门透着灯光,再没有其他人。空中飘着若有似无的腥气,不重,却仿佛能粘到人身上,叫人不舒服。

    晏尘水早已习惯无所觉,望了眼天上的月亮估摸时间,说:“要不就在这里歇一晚?你不觉得这里很安静,很凉爽吗?周围也没有民居,不会被突然打扰。”

    贺今行只道:“我明早还得去上朝。”

    “穿紫衣了?”晏尘水喜道。按大宣律,一般情况下,在京官员得四品才能参与朝会。

    “没,我们衙门尚无主官,我是代主官上朝。”贺今行跟他说了说通政司现有的架构。通政使暂缺,通政使应当履行的职责,皆由他代行。

    “那你岂不是有实权没上峰,这么好?”

    “……好坏参半吧。”

    两人说着话,一道出了刑部,果然宵禁已开始。

    街边再没有卖夜宵的摊子,晏尘水饿了也只能忍着。回到官舍,贺今行找了些点心和他一起吃了。他困意上来,懒得回家,干脆就在这儿借宿。

    自从做刑部官之后,夜不归家是常事,一晚两晚的也不怕他爹担心。

    贺今行让他先去床上睡,叫他明早走的时候,把钥匙插在门槛缝里就行。

    自己则稍后打了地铺,囫囵睡半宿,听到五更的梆子便起身,洗漱换朝服。

    五更的天仍然昏昏,但已有早起的人烟。他先去萃英阁,与知事几乎同时到衙门,封存了今日要上递的奏本,才倒回去。

    路上有挑担的卖热食,包子五文,馒头两文,比之前两年又涨价许多。但要填饱肚子,只能不去计较这些。

    到应天门上,已有紫袍一片。

    他来得不算早,稍等片刻,宫城便开门放行。排队过搜检之时,一辆宽大的马车自右街辚辚驶近,待车上人停当下车,周遭回头去看的官员则口称“侯爷”。

    贺今行闻声转身,果然是忠义侯,便也一同行礼。

    嬴淳懿拱手一并回礼,而后道:“小贺大人,可愿与本侯同行?”

    “侯爷请。”贺今行回答得有些冷淡,毕竟在同僚认知中,他们虽认得但并不是十分熟悉的关系。

    他也并不想让人以为,他与哪位御前红人关系过密。

    二人就不远不近地缀在人群之后。

    然而就算与其他人隔着距离,这条路上也不是能叙旧的地方。

    嬴淳懿说:“本侯这几日去了几个衙门,都有听说你通政司的大名。说你们作风强硬,不近人情,甚至妨碍他们做事。廿六那日,捷报处送到某衙门的公文,该衙门的官员已经处理好,又被你们要了回去,平白多折腾了一遍。”

    “我只能这么做。”贺今行说:“重启通政司,在京中沸沸扬扬传了多久的事,一个捷报处哪里敢轻易忘事?那些奏折若不及时收回来,后患难测。退一步说,相关条例早就颁布,难道这个衙门的人不知道,未经通政司的奏折,他们不该也不能接收?”

    “如果这一次我轻轻揭过,必定还会有下一次。制度不严,执行有怠,长此以往,通政司该有的威信荡然无存,如何在朝中立足?”

    嬴淳懿再道:“通政司本该是与御史台齐名并立的衙门,然而一开始的建构几乎是照搬清吏司,这就相当于把你们等同于六部的下属衙门,无形中压了你们一头。选官填职,又不选任通政使,以你五品之职代行主官之能,权力大责任重而品秩低俸禄少,分明就是临时起意拉扯个班子来做事,毫无长久之相。”

    换句话说,若是出事,通政司随时都有可能被废止,衙门里的人也随时可能被降罪。

    贺今行当然考虑过这方面,但是,“陛下重启政司之意不可改,必然会有人出任经历一职。风险与责任是真的,机会与权力也是真的,既然如此,那为什么不能由我来。”

    通政司存在一日,他在这个位置一日,那就尽自己所能做到最好。

    嬴淳懿停下脚步,回眸问他:“你要做直臣,还是孤臣?”

    他默然片刻,望向天边。月已隐星将落,然而他知道,星月就像身在那方的人一样,存在着,陪伴着他。他答:“我心不孤。”

    巍峨的宫门就在前方,禁军竖矛撑起天宇,使宫灯得以照亮去路。

    贺今行拱手告辞,先行前去候朝房待漏。

    嬴淳懿立在原地,半晌,自胸腔里发出一声笑。

    “这后生在魄力方面,倒与侯爷有几分相像。”身后传来一道儒雅的声音,语气颇为惋惜:“可惜当年他与犬子同科,没能收为门生。此次春闱,庸者众,名列前茅者天资亦不及上届。”

    话落,更是叹息不止。

    “老师。”嬴淳懿对这句评判不置可否,只道:“他能走到这里,所付出的,比你想象的要多许多。”

    裴孟檀道:“看来侯爷与这位小贺大人关系颇深。但是,如侯爷所言,满列朝班谁人能轻松呢?不可因私而轻忽啊。”

    “这是自然。”嬴淳懿负手道,惺惺相惜,并不代表就要网开一面。

    朝钟响,师生一道自左掖门进宫。

    上朝入殿,近臣公侯先行,再是六部九司寻常诸官,杂职最后。

    贺今行第一次上早朝,随大流走入崇和殿的时候,便回忆了一遍朝上该如何行事。他的位置不前,故而左右皆是声名不显的四品官,不管背地里如何,碰到一块儿都客气地寒暄。

    不多时,内侍尖声通告,仪驾簇拥着明德帝登上御座。

    山呼朝拜之时,贺今行飞快地往龙椅上看了一眼,陛下今日的精气神倒是不错。

    礼毕,顺喜执麈唱朝。

    文武百官纷纷看向殿中。这是重启通政司之后的第一个朝会,议事的章程变了,具体能变到什么样,还得往后看。

    贺今行放缓呼吸,整冠理袖,出列行至御前,将奏本拆封再依次朗读出来。能放到此时的都是些牵涉较广又不怎么紧急的事,三五件奏罢,清亮的声音响遍崇和殿。

    其中最重要的一件,就是身在北黎的议和使团观摩完新君的继位大典,与北黎王庭重商议和条款,却受到了重重阻碍。简言之,北黎人不同意他们提出的赔款要求。

    “……一百万两白银减至二十万两,七千只羊减至三千只,五千张毡毯减至两千张……”

    贺今行亦是第一次看到奏本内容,虽然声音平静得没有起伏,心下却感觉不太妙。

    果不其然,念读完毕,朝堂上便炸开了锅。

    武官们觉得北黎人不识抬举:“岂有此理,这北黎人作为先行发动战争的一方,又没打过咱们,现在自然应该赔偿我们的军费损失不是,砍成这样,简直欺人太甚!”

    “既然不愿意赔钱,那就拿命来偿!咱们再打就是,打服了看他们还敢不敢这么叫!”

    文官们则怀疑道:“有靖宁殿下在,为何还签不下这道盟约?公主既做了北黎国母,新君又是个黄毛小孩儿,照理来说应当能够左右合约的签订。”

    “难道说,殿下和亲出去,就忘了母国,忘了血脉根源,站到了北黎人那边?”

    贺今行此时应当退下,但听到这些七嘴八舌的声音,不由站住。

    左右数位同僚是叫不住的,他干脆上前一步,向上首的皇帝高声进言:“陛下,臣有奏。”

    殿内立竿见影地安静下来,明德帝道:“说。”

    他无视周遭投来的视线,直道:“臣以为,和谈不顺,我大宣应当对北黎朝廷施加压力,而不是将这份压力全压到靖宁公主身上。”

    “公主身处异国他乡,历经两次政变,多次虎口脱险,借助合东部族的力量才得以保全自身。哪怕如今身为太后,必然也受到重重掣肘,何以认为她就能全权决定和谈事宜?”

    “再回看公主和亲之后,以一身阻止了两国之间爆发更大的战争,全力斡旋扶持幼君上位,所做所为无不利于我大宣,更不应该被无端质疑。”

    位列武班之前的忠义侯亦出言道:“陛下,臣附议。”

    “靖宁公主有功于我大宣社稷,我们该相信她才对。此等关头,与其无端猜测她,不如与她内外合力,想办法尽快签订和约。”

    老实说,以他对北黎的了解,近年冰雪,拿出这些比较艰难,

    明德帝面无表情地看了半晌,一挥手,“款项半点不能少,诸卿若有办法令北黎人就范,可畅所欲言。”

    这就是认可两人所奏。百官遂止住前言,就如何对北黎施压另起议论。

    崇和殿重新热闹起来,没有贺今行的事了,他便退回自己的位次。路过几名先前开过口的朝官,目光显然对他不满。众议之中,更不乏夹杂着含沙射影针对他的话语。

    然而在他看来,这一时的口舌之争,毫无意义,完全没有争论的必要。是以他一概不回应,立在原地不动如钟。

    他的老师张厌深曾经说,朝会,就是把已经决定的事情拿出来宣布一遍,再把一时无法解决的事情拿出来吵吵,吵到双方都厌烦了,朝会就能结束了。想体验上朝的感觉,起早去玉华桥逛一圈禽鸟市场即可。

    如今亲历一遍,确知老师形容精妙。

    顺喜宣告退朝的时候,此事只定下了大略的章程,着政事堂再行深议。虽然有用的话并不多,但不可否认这或许是找到方法、达成共识所需要的过程。

    贺今行回想这个早朝上较为关键的发言,发现秦相爷几乎一言未发,皇帝也并未询问后者的意见。

    再思及自回京之后发生的事,总觉得帝相之间,好似拉着一根无形的绷紧的弦,一挑,就会断掉。

    他跨出殿门,朝阳的光辉自一侧漫逸而来,柔和而绚丽。他不由侧目,却看到一张熟识的面孔。

    林远山伫立在一排羽林卫中,身形未动,只向他咧出一排大白牙,做了几个口型。

    禁军当值之时,不得无故与朝臣内侍交谈。他不想给人添麻烦,也无声地回了一句话,随后两两相视而笑。

    曾经一同读书或是科考的友人,如今各有前途,怎能不叫人欣喜?

    殿内的人流涌出,贺今行不再耽搁,大步出宫。

    月终,通政司要将本月已收发的奏折副本送与六科稽核。虽然才将运行,经手公务不多,但该有的章程不能省,也可早些熟悉一遍。

    然而刚回衙门,捷报处便送来一封军报,红封火漆,来自苍州。

    他当即取了奏报,折返入宫。

    现在他已不需要有人接引,拿着“奏事使”的牌子,一路畅通无阻地到了抱朴殿。

    明德帝刚用过早膳,听到何萍通禀后,按了按太阳穴,“传进来罢,让朕看看又是怎么了。”

    军报拿到手里,一看,便沉下脸。

    顺喜端着汤药过来,一见天子模样,忙试探着叫道:“陛下?”

    明德帝闭上眼,捏紧了折子一角,半晌,才道:“算了,叫秦毓章立刻来见朕。”

    这话却是对贺今行说的。他领命应是,过端门时便将口谕传给正在此处直房的秦相爷。

    “苍州刚刚送来军报,陛下请相爷前去议事。”

    秦毓章停笔起身,桌上摊着写到一半的信,他没有收走,直接拿起来烧掉了。

    钱书醒见怪不怪,一面为他抚平官袍上压出的褶皱,一面问:“报上所言何事?”

    “下官不知。”贺今行答。在送到抱朴殿之前,他并未看过。要等之后送回通政司誊写底簿,才能得知具体内容。

    “当真不知?”钱书醒再看向他时,便目露怀疑与不满。

    虽未提初上任那日的事,但贺今行知道,这“不满”里面有这一分因素。他没有辩解,而是叠掌道:“下官认为相爷用我,是要用我做实事。”

    钱书醒皱着眉想要再说什么,秦毓章拍拍他的胳膊,制止了他。

    这间直房并不大,三个人在内显得有些逼仄。

    秦毓章从宽大的桌案后走出来,便站到贺今行面前,微微笑了一下,“你觉得你有这个能力吗?”

    贺今行沉默,下一刻,毅然道:“有。”

    “好,那就坚持下去。”

    秦毓章如此说罢,便拂袖而去。

    端门到抱朴殿这条路,他走了快二十年,千丈之远,也不过一眨眼。

    明德帝服药过后,于后殿道场打坐养神。

    两侧大窗半开半闭,有风穿插过。秦毓章进来时,袍袖被吹起,又被掖下。

    顺喜送上那份军报便悄然退出去。

    秦毓章跪于御台之下,展开看罢,缄口不言。

    君臣二人相对,明德帝满面倦容,带着倦意说道:“秦卿啊,自朕登基以来,面对这一摊子漏洞,是怎么填也填不满,怎么补也补不圆。十八年了,实在令朕疲惫。”

    秦毓章取下梁冠,弯下脊梁,深深稽首。

    “臣不能为陛下分忧,臣有罪。”

    第268章 十一

    下午些, 那份军报才随帝命一道下发至通政司。

    振宣军总兵方子建亲笔,振宣军中军粮所存无几,请求朝廷支援, 并指示下一步该如何行动。

    皇帝则命其避战缓动, 减少消耗。再让甘中路与宁西路适当地征粮, 汉中路在一旬之内凑出至少十万石粮食, 以解燃眉之急。最后责令秦甘路新任总督到任后即刻主持恢复耕种,不得拖延。

    贺今行悬了半日的猜测终于被证实,殷侯生前便担忧的局面, 无可避免地发生了,令他感到无比的苦涩。

    一直以来, 不论边关、地方还是中央, 种种问题都离不开“钱粮”二字。而他们所做的一切,都只是扬汤止沸,治不到根本。

    他想起当年殿试策问,自己所做的那篇文章,躬行至今,才知远远不够。

    到底要怎样才能富国强民, 彻底解决这道难题?

    他满怀思绪,亲自将谕旨誊写存档, 封口上漆, 送去捷报处,加急发出。

    但愿政令下达之后,苍州的危情能缓解一二。

    快马带着圣命迅速发往各地, 比它们更快出京的, 是一封送往江南路的密信。

    几日之后,许轻名收到这封信的时候, 正在视察临州织坊业。

    康琦年陪同着跑了大半日,看他收好信便叫大家继续,以为只是寻常信件。

    第二日,却被制台大人召到总督府,与布政使和按察使一道细看将要颁布的新政令。

    一乃收租岁,今春额外征收九个月的赋税,积极缴税者可免去明年一年的赋税。二则是发行江南通兑宝券,以面额出,年增半分利收回。

    两条都让他心惊不已,脱口问:“大人,怎么忽然就?”

    许轻名示意他坐,解释说:“上月末,苍州军粮告急,陛下让汉中与甘中、宁西三路共同凑粮食。但这只能缓一时,且此时我们与西凉人都会竭力避战,等到了夏末,必定会有一场决战,所以要尽快筹措钱款以充军费。”

    康琦年急道:“可朝廷不是没有点到我们么,这与我们何干啊?”

    “宣京不知,难道你我也不知?稷州拿不出多少粮食,甘中与宁西又能征到几石?我虽算不到他们具体能供应多久,但我并不看好。”许轻名习惯了凡事做最坏的打算。

    言下之意,朝廷早晚会点到江南路,不如早做准备。

    康琦年亦知他们江南几乎是避不开的,但没有圣旨下来,就总是存着一点念想。

    而且,不管租岁还是宝券,都有个问题。他说:“这两年税赋本就重,百姓们一直是勉力承担,哪儿有余钱呢?”

    坐在一旁的布政使道:“这是户曹计算过的结果,完税之后的余留,应当足够令大多数人果腹。实在不足的,酌情少收,但不能不收。”

    康琦年哀道:“我们身为父母官的职责,难道就是让他们只能勉强吃饱吗?”

    布政使:“康大人,我们谁也不想走到这个地步,但是这有什么办法?与其等到时候朝廷突下命令,再手忙脚乱地收税,不如现在就徐徐图之,中间出了什么问题也好有时间解决。”

    “我知道你心里不好受,但制台要下的决心,才是最大的啊。可话说回来,这又能怪谁?只能怪咱们刚遭水患,就爆发战事,倒了几辈子的大霉,才遇上这等齐全的天灾人祸。”

    一番话说完,厅中陷入沉闷的寂静之中。

    许轻名道:“租岁必须收,上了黄册的谁也不能免除。至于宝券,就这两日,布政司将此时身在江南境内的大商户都召集来,从他们开始下手。”

    顿了顿,又道:“对了,苏宝乐,让他提前单独来见我。”

    “是。”布政使应下。

    康琦年改变不了政令,便忧虑施行,“这租岁收取之度是不是太苛刻了,下去收租的税吏但凡有一个手脚不干净,多征滥征,只怕立时就要引起民怨。”

    许轻名道:“这就是按察司要做的,收租岁期间,你们上下多辛苦些,带着各县的衙门捕快一起,做好监察。若有人中饱私囊,即刻革职,发配苦役。税吏之间,也要互相监督,举发贪污属实者,记其一功。”

    按察使起身道:“制台放心,下官必教他们不敢动一根手指头。”

    几道政令布置下去,遣退众人,许轻名丝毫没有轻松之感,心中反而更加沉重。

    不多时,胥吏来报:“江与疏求见。”

    他昨日派人去叫江与疏,这会儿到,想必是一大早就赶过来了。遂不再考虑前面的事,及时宣见。

    这是江与疏来到江南路的第四年,已全权主管太平大坝的修建,带着千余号工匠民夫,以太平荡为家,几乎全年无休的忙碌在江水与山石之间。

    他和民夫们居住的地方,甚至因此兴起了集市,已隐约有小镇规模,大家不时开玩笑叫他“里长”。

    然而面对提拔过他的一路长官,他依然很是拘谨,行过礼便叉着手不知该如何开口。

    许轻名一眼便能看透这青年的为人,直接开门见山:“以你切身之见,太平大坝是否能够暂停修建?”

    太平大坝的重建,原本是江南官府与苏氏商行合修,商行出大头。但苏宝乐是个逐利的商人,自西北战火一起,他的产业受损,便逐渐减少出资。不论布政司如何威逼利诱,苏宝乐都不肯多掏钱,他们又不能撕破脸动手,也就作罢。

    好在江南路这两年略有起色,能够承担大半的耗用,才不至于停摆。但如今,内外压力之紧张,让许轻名不得不再一次考虑这个问题。

    江与疏好一会儿没说话。他不是呆子,也没有完全愣神,他知道江南官府款项紧张,这几年一直都提心吊胆,害怕下一刻就被叫停。

    如今就要应验了,却只是有种身在云里雾中、仿若做梦一般的感觉。

    “如果停下,什么时候重启呢?”他缓慢地问出来,才似回过神,又赶忙补充说:“不是质问大人的意思,下官是想说,只要有个日期,下官就可以等。”

    今行在信里说,如果忧虑战事与流民会分散他的精力,妨碍他做好手头上的事,那就什么都不想,只管眼前。他知道自己不是能面面俱到的人,所以他朝思夜想,都只想着怎么修好这一座大坝。

    可一旦停下,谁知道何时才能重启?

    只要国库亏空的难题不解,不影响生死存亡的,都可以无限期地往后推延。

    光等是等不到的,许轻名无声叹息。少顷,艰涩道:“你且估一估,还有多久能竣工?”

    江与疏立刻回答:“主体大约还需一年半。”随即领会到话中暗含的犹豫,又道:“主体完成即可通航,到时候不管现在花掉多少钱,一定都能赚回来的!”

    他意识到自己或许可以劝说制台大人回心转意,忙忙地说了许多大坝建成的好处。

    “也罢。”许轻名止住他,“你且回去,只管好好建造大坝,若能加快一些速度最好,但首要的还是要建得牢靠。”

    “是!”江与疏高兴地大声道,临走前深深作揖:“多谢大人!”

    那斗志昂扬的背影让许轻名也振作两分,既下定了决心,那就不能瞻前顾后、畏首畏尾。遂亲自动手铺纸磨墨,先写回信,再写奏折——他是先斩后奏,需得向朝廷解释。

    自黄树石过世之后,他便再没有近身的心腹,许多思虑只能诉与他的老师。然而政见的不同,又令他感到矛盾与纠结。

    老师啊老师,我是不是做错了?如果当初按照您所说,劝商务农,江南鱼米之乡,又如何会落到让治下子民艰难果腹的境地。

    可如果不这么做,又能有哪路来顶这户部划下的高额税入?

    不论如何,只要熬过这一劫,江南,定将迎来更好的江南。

    窗外天色不知不觉变得阴沉,不消几时,风夹着雨来,打得芭蕉叶颤。

    立夏的时光就在信纸上匆匆溜走。

    顾横之坐在长满青草的山坡上,很快把十多页的信看完,便盯着信上的字迹发呆。

    半晌,从信封里拈出一粒花瓣,放进嘴里,含在舌尖。而后仰倒于草野,手垂下来,信纸连封盖住心口。

    今行。

    今行。

    天边好似有火追着云烧,携着温度的余晖落到脸上,耳畔虫鸣声声,于和风煦日里肆意萌动。

    在他斜前方起伏的山包上,旌旗飘扬,间杂着寥寥几缕炊烟升起。

    “公子!”杨弘毅从一座山包后面爬上来,看到他,加快速度赶过来。“大营那边说没粮了,所有粮草都发给第一防线的兄弟们了。我们第二、第三防线都得等衷州那边的粮征齐了再送过来,起码还得等个三四天。”

    这已经是最快的速度,还多亏方大帅原本是衷州卫的指挥使,在衷州乃至甘中路吃得开。

    顾横之闻言,一挺腰便站起来,一边把信装回信封揣进怀里,一边向着杨弘毅走过去。

    “我们还剩多少?”

    “就今晚这一顿了。”后者专管辎重后勤,今日为此事往中军大营来回跑了两趟,热出一身汗,取下头盔提在手里,满头火气:“说用家书安抚,但再厚的家书也不能当饭吃啊,我看顶不了两天,就要闹起来了。”

    他们营里能靠顾横之弹压,但也只能约束住眼前这一两千人。这支振宣军可是十多万的新兵啊,纪律性和耐性都还需要长期的锤炼,哪个千营里稍有不慎出了内乱,给了西凉人可趁之机,整条苍州防线上的人都要跟着倒霉。

    “倒不会这么快。”两人一道回营,顾横之的目光扫过一排排营帐,继而环视周边的原野。

    苍州贫瘠,但不是寸草不生,环业余山以及天河支流流域都有植被覆盖。他们的驻地靠近佛难岭,平常不时就能看见飞禽走兽,断了粮也不至于立刻断炊。

    他思索过后,吩咐道:“明日早间的操练取消,分散成小队去采野菜,下午的军阵对抗就换成打猎比拼。”

    不管帅帐那边如何统筹,首要之务,是保证自己营里的兵在这几日不能饿着。

    杨弘毅“诶”了声,又说:“可总不能每日都让我们的战士自己寻找食物吧,耽搁操练,妨碍应急,行军迁移也就算了,这正打着仗呢。冒大不韪地说,当初就不该征这么多的兵。供给不起,征再多也是屁用没有。”

    “我们这些听命令行事的不知道户部能拨出几个子儿,那些下命令的还能不知道吗?净睁着眼瞎整。”

    “到这个地步了,总不能现在撂挑子。”顾横之走进营地,两边岗哨与来往士兵都向他行礼,他一概颔首致意。临到分路,低声嘱咐:“注意情绪。”

    杨弘毅回答“明白”。马后炮没用,光发牢骚也没用,反而容易带动手下士兵焦躁恐慌。他也就是私下说几句,把心里的不痛快发泄出来,转头就去传达命令了。

    顾横之进了帐,把收到的信压在将军印底下。他案上还有一封信,也是今行寄来的,托他转交给贺长期。

    后者现在人在佛难岭,所属队伍在仙慈关,信件没法直接寄到对方手中。

    他还在想粮草的事,打开舆图盯着自己所在的位置,再往北四百余里就是鸣谷关。不久,他生出个想法,迅速地另写了一封信,并打算和案上那封信一起传给贺长期。

    动作到一半,忽然拿起那封信,捏在指尖感受了一下。触感极薄,里头的信纸应该就两三张。

    唔。

    他把那封信放到上面,找草绳扎起来,再叫帐前卫兵去叫周碾。

    “将军!”周碾很快前来,劲头很足地抱拳行礼:“可是有任务交代属下?”

    “送到佛南岭,给贺长期。”顾横之把信交给他,“要快。”

    “属下这就动身!”周碾打了包袱,连夜跨马出发。

    他的骑术已经很娴熟了,好好执行完这趟任务,就能证明给将军看,而后向将军申请去弓箭队。

    翌日一早,伙头刚吹号叫大家吃早饭,贺长期便收到了这两封信。

    “顾横之派你来的?”他看了看落款,有他那倒霉弟弟,也有顾横之。

    送信来的塘骑点点头,刚要走,肚子咕噜咕噜地叫了两声,立刻用手捂住。

    贺长期便把刚领到的胡饼撕了半张,分给他,让吃了再回去。

    周碾赶忙道谢,那半张再撕作两半,放一半进干粮袋里,再更加不怎么好意思地笑了一下。

    贺长期看着他打马走远,眉毛跟着拧起来。知道振宣军粮草紧缺,但怎么缺成这样了?

    “哎,咱果然还是天真了。”牧野镰叼着大卸八块的其中一块饼子,撑起一条胳膊肘试图搭在他肩膀上。他俩差不多高,这动作费劲儿巴拉的,说话都用力了些:“从前以为当了兵就能吃饱饭,结果也得缩紧肚皮,你说那些大头兵图个啥。”

    贺长期已经被他扰得疲了,懒得管他的胳膊,只说:“西北军又没短你的口粮,你少说风凉话,积点儿口德。”

    行,牧野镰一拐口风:“还得是咱们军师,立场坚定,深谋远虑,精打细算。”

    贺长期没接话,饼也不啃了。

    仙慈关还有些存粮,但那是因为一批又一批士兵牺牲而节余下来的。去年这个时候的十五万人,留存不到四万人。且只出不进,也匀不出多少。

    对振宣军来说是杯水车薪,王义先也不可能拿出来接济。

    西北军从上到下,多少人心里都有怨,有恨。

    他是这支军队里的一员,荣辱与共,死生一体。不管私心如何,都不会背刺军旗,与大部队相逆。

    他无以言表,便拆了兄弟寄给他的信,细细看起来。

    牧野镰嚼吧嚼吧,犹道:“这振宣军也是奇怪得很,我看那小顾将军挺厉害的啊,那方总兵却不用他上前线,而是把他调到后面去窝着。你说,是不是防着他争功?”

    “……一个战场上同生共死,哪儿有这么龌龊,你少照镜子看人。”贺长期不客气地说,信看到后面,忽然转头,直勾勾地盯着牧野镰。

    后者吓一跳,迅速低头:“我错了,咱有话好好说,你可别动手。”

    “谁想打你?”贺长期扶额,“我只是看看你怎么样。”

    他扬了扬手中的信,“我兄弟问你的近况,我看看你,好写回信。”

    “嗯?”牧野镰当即凑过来,扒着他的手臂看完了那一截话,乐了,“小贺大人还记得我这号人呐?”

    仔细一品,感觉也不赖,于是嘻笑道:“那你就跟他说,我好得很。要是来日上战场,贺小将军能罩着我,那就更好了。”

    贺长期再看他片刻,那张笑脸上的疤痕都带着讨好——但此人前科累累,实在难以分清真假。

    “你现在洗心革面,不打歪主意,日后奋勇杀敌,不当逃兵,我就不会不管你。”一定把你全须全尾地带下战场,再扭送去官府。

    他说完,没管牧野镰的反应,转回去,继续拆顾横之那封信。

    信上说的也是关于粮草的问题。

    简言之,挖野菜猎野物不是长久之计。

    顾横之军里自己没有,就想去抢西凉人的。

    佛难岭离鸣谷关离得近,山里也容易隐蔽踪迹,想借兵借道,请他帮忙。

    这倒让贺长期有些为难,他是升了官秩,但也做不了一整个关口的主。

    思来想去,找到贺平,问:“平叔,我们现在能找到星央他们在哪儿吗?”

    神仙营不吃军粮,来去自由得多,对这边地形也很熟悉。

    让星央去找顾横之好了。

    第269章 十二

    北黎的春天来得晚, 合撒草原进入三月才开始回暖。

    冰冻的溪水重新流淌,野草青青,踩下去终于不再冷得脚心疼。

    大宣的议和使团到这个时候, 才启程回雩关, 随之同行的还有北黎派出的使节。

    靖宁牵着年幼的大君, 亲自将他们送出王庭, 到草原边缘才停下,目送他们行远。

    幼君忽然仰头问她:“东君,他们是要回到你的家乡吗?”

    她凝视着那杆越来越矮的旌旗, 无限感慨:“是啊,他们就要回家了。”

    “你想回去吗?”

    靖宁半蹲下来, 看着他, 摇头:“我不会回去。”

    幼君张开两只软乎乎的小胳膊,抱住她,“我也不想你回去。”

    他依赖着他第二个母亲,却想起给他授课的老师说过的话。

    “老兀骨说,在我们草原上的冰雪还未完全化尽的时候,宣朝的中原已经盛开大片大片的桃花, 绿油油的小麦出了苗,被风一吹, 会像海浪一样翻滚。海是很大很大的看不到岸的湖, 宣朝的国土东部就临着大海。”

    童音稚嫩,却充满无限的向往。

    “可是,他们很少蓄养肥羊, 牛只用作耕地, 不喝奶酒,也不吃奶皮子。我们的草原上, 有成群的牛羊,有健壮的骏马,七月漫山遍野的花朵比中原还要绚烂夺目,如霞蔚云蒸。”

    靖宁捏捏他消瘦许多的脸颊,“大君,你的目光应当从远方收回来,看到眼前。眼前有美丽的风光,也有爱戴你的子民,而他们比遥远的未知之地,更需要你的垂怜。”

    “要怎么看眼前?”老师好像还没有教过他。

    “我会教你的。”靖宁把他抱起来,走向华美的銮驾。随行近身皆是女侍,为她放下脚踏,打起车帘,能让护卫的骑兵看到,却听不到。

    靖宁才软声似诱哄一般说道:“跟着老兀骨学习,也跟着靖宁学习,好不好?”

    “好。”孩童趴在她肩膀上,环住她的脖子,视线落到随车架前进而不断后退的旷野。一簇一簇裹着霜露的水草,在晨风里轻摇。

    草原无垠,冰雪有界。

    一路向南,如走入春暖花开。

    使团走过一半的路程,北黎王庭的掌控已减弱许多,王正玄便派人先行加快速度,传信回京。

    夜里扎营,才私下对裴明悯说:“终于要离开这地方了,我的圣人老天爷,这辈子都不想再来!”

    他们本来观礼结束就该走的,但这破地方的暴风雪实在太大了。松江雁回与其一比,冬日里简直就是仙境。

    而且,“还想扣着咱们在居邪山谈判,配吗?敢吗?”

    他始终觉得这些北黎人用心险恶、不识好歹,不时就骂一通解气。接着本想说几句靖宁公主的不是,但想到公主最后的转圜,以及坐在对面的青年之前的警告,又把话咽了下去。

    谈判肯定要在边境上谈,双方都有自家军队撑腰,请示国都来回的时间也差不了多少。不然,不管在哪一方都城谈判,另一方都劣势太大。

    自古出使外邦的使节,被人扣个三五八年,或者暗中杀害的,并不鲜见。可见做使节是个危险的活儿,而谁不想多活几年。

    “王大人消消气,我们这不是在回去的路上了么。”裴明悯自一堆草拟条款里抬头,温声道:“过几日就到雩关,在那之前还要经过北黎人的军阵,我们得保持干净精神的面貌,以免弱了我宣人的气势。”

    使节代表着一个国家的脸面,要容貌周正,行止得体,尤其是在面见他国的官员与军队的时候。

    “这倒是。”王正玄被他提醒,摸了摸嘴角,又取出铜镜照了照。还好这张脸上没有起燎泡、面疮,或者挂上黑眼圈——他本身是很英俊的相貌,不然朝廷也不会派他走南访北。

    先前蹿起的火气便消散了,他沉下心来,开始和裴明悯商讨:“到了雩关,第二日就得继续谈判,你说咱们怎么谈?”

    这场议和已经持续了好几轮,拖了大半年的时间。再不能及时解决,没完没了地,他们累不说,还要反复吃朝廷的挂落。

    他边思考边说下去:“北黎认为先前的条款过于苛刻,赔额太高,无法接受。但是他们砍掉的也太多了,就赔那么点儿,赔了和不赔没什么区别,朝廷那边肯定不会同意。这就得找到平衡之处……你觉得按照原条款折中,再加高一点儿,怎么样?”

    “我说不好,总觉得在这一版条款上可能谈不出什么结果。”裴明悯蹙眉道:“北黎人拖延这么久,或许根本就不想赔款。给出这么低的回复,就是想激起朝廷的不满,然后又能就此扯皮很久。”

    王正玄道:“这可由不得他们,当初若不是靖宁公主阻止,北方军早就大败他们合西部族。那样的话,人马牛羊早就都牵回雩关了,还在这儿跟他们谈什么赔款。”

    裴明悯轻轻摇头。事实已然如此,过去的任何假设都没有意义,他们双方谈判也是为了议和,以达成休兵的目的。

    “能不打仗,还是不打的好。西北战况不知如何,但只要战事还没结束,就不利于我们此次谈判。”他低声说:“国库亏空的问题悬而未决,未必能支持双线的长期作战。”

    国库吃紧导致军费吃紧,已经是个老大难。王正玄心知此话非虚,叹了口气:“北黎人或许就是抓住这一点,认为我们不敢兴兵与他们开战,所以肆无忌惮地拖延、轻视谈判。”

    裴明悯道:“所以,我认为我们要拿出一版让北黎人无法拒绝的条款。不管是心服口服,还是愤愤不平,他们都必须接受才行。”

    王正玄细思片刻,也认同这个想法。两人继续看这一张又一张的草案,不时交流些新的想法,试图找出最佳的解决办法。

    接连几日都是如此,又新增了一大沓的草案。

    转眼到了四月,雩关就在近前。

    北方军月初例行巡防,嬴追骑了一日马,回来时颇有些疲惫。后方营盘却传塘骑来报,说有名老者拿着一枚玉佩求见长公主,自称是长公主旧识,名叫张厌深,就在大营门口等着,怎么赶都不走。

    “张厌深?”嬴追想起那年回京述职,她去至诚寺,等候在那儿多时的老人向她求了一枚信物,约定日后能凭此见她一面。“确是本帅旧识,去请过来吧。”

    她回去卸了盔甲,换上一套武服,想到那名老人,仍然感到惊奇。

    难道当日所言“时机”,就在今日?

    在卫兵将张厌深带到关楼上,她看到老人戴冠佩剑,着装无比正式之后,惊奇到了顶点。

    张厌深等了半日,口干脚软,却仍然撑着脊梁,作揖行礼:“草民拜见长公主。”

    “厌深公,许久不见,您身子骨可还硬朗?”嬴追还过礼,请他进屋说话,亲自倒了茶。

    “再撑个两三年,应当没有问题。”张厌深没有笑,说话时却总似一直带着笑意。

    他润了喉咙,放下茶杯,抱拳道:“草民此来,是有一计,想献于长公主。”

    嬴追道:“果然,先生是无事不登三宝殿,不知先生要献的是哪一方面的计策?”

    张厌深反问:“听闻大宣与北黎的议和进程受阻,长公主是否在为此而忧虑?”

    嬴追沉吟片刻,颔首道:“不瞒先生,眼下我与北黎陈兵相峙,上下都要随时随地保持警戒,并预备好与北黎人开战,将士们的压力会越来越大,全军在辎重与武备方面的消耗也比平常高出一截。今年的饷银还没有影子,我们必须能省则省,如果能早些结束战备状态,最好不过。”

    两边的谈判一直拖着,着急的不只是使团,还有他们这些驻守在边境线上的将士。

    于是她抱拳道:“先生若有思路,不妨请讲,嬴追洗耳恭听。”

    张厌深没有绕弯子,他确实老了,精力已不足以支撑他打机锋,或是逐层铺垫来抬高调子,开门见山道:“放弃赔款,转换思路。”

    他竖起两根手指,“如果是我,我会给北黎人提供两个选择。第一,让北黎人出兵至鸣谷关,助我们将西凉人赶回婆罗山,以代替赔款。至于具体多少兵力合适,殿下应当比老朽更有发言权。”

    嬴追顺着他的思路思索,如果让北黎人派兵从合撒草原下去,自背后突袭西凉人,与振宣军前后包夹,胜算很大。

    这个法子朝廷应当能同意。毕竟朝廷眼下的当务之急就是支援西北的战事,让西北早些回归和平,以免整个国家被拖入更深的泥淖。政事堂之所以开出高额赔款,也是为了填补军费的缺口。

    “但是北黎人未必肯答应,就算他们答应了,也可以一直磨蹭着不出兵。或者,他们表面答应,背后却反水,再与西凉人沆瀣一气,那我们更要吃大亏啊。”

    她身为将帅,不惮以最大的恶意揣测敌国,“西凉人能突袭鸣谷关,就是他们给借的道。”

    张厌深没有反驳,“所以我要说第二点——能否给我一张舆图?”

    “先生跟我来。”嬴追直接将他领到议事厅,抬臂指向厅中的大型沙盘。

    张厌深走到沙盘左上方,拿出一张三尺长的舆图打开,比照着,以手为杖,从牙山最西端往业余山的拐角处,在沙盘上圈出一块狭长型的土地来。

    “不同意借兵,那就让他们将鸣谷关外这块地盘,割让给我们。”

    嬴追:“单独赔款就仿佛要断了他们的命脉,要让他们同意割地,难度不亚于让他们同意赔款。”

    说话间,她眼角余光瞥到对方手中的舆图,老旧泛黄,带有许多个人标注,显然已经使用许久。但她觉着眼熟,仔细瞧了一眼背后铭文,竟然是中庆年间的制品。

    张厌深仍然指着那块地:“业余山北麓这一带地界,对北黎来说是边远偏僻之地,日照不长,水草不丰,不适宜畜牧也不适宜耕种,鲜有人居。北黎王庭当时能允许西凉人借道,就说明并不重视此地。现今的实际控制权,也是在西凉人手中。”

    “但如果到了我们手中,却能让防线外扩,以避免鸣谷关被突袭的事件再次发生,意义极大。”

    嬴追亦能看出其中关窍,只道:“那北黎人更不会同意割地了。”

    自己手里无法发挥用处的地盘,邻邦却能有大用,那么攥在手里不让邻邦得到,也是一种战略意义。

    张厌深微微一笑,抬手掸去手上沾的沙尘,“他们不愿意借兵,也不同意割地。那就等我们自食其力,将西凉人打出去,再占住那块地——虽然我们多付出了一些代价,但到了那个时候,不管他们怎么说,那块地都是我们的。”

    话说到这里,嬴追明白了:“先生的意思是,用那块地来逼迫北黎人出兵。”

    张厌深负手道:“他们当然也可以不同意,就用那块地来赌,赌是西凉人赢到最后,还是我们宣人赢到最后。”

    宽袖落下,遮住他无法自抑地颤抖的手。

    嬴追看着沙盘,细思良久,转身向张厌深,躬身致谢:“先生足智多谋。”

    张厌深无言摇头,后退两步,握住一把椅子扶手。这番献策耗费他许多力气,他得歇一歇。

    嬴追赶忙请他坐下,又吩咐亲卫去领炊饭。

    而后到老者左手边陪同坐下,感慨道:“春分那会儿,接到殷侯身陨的消息。我和广仪说,我们的时代,是不是就要过去了?”

    “没曾想,不到两个月,先生就来到我雩关。”

    “遥想当年,先生在文化殿为几位兄长授课,兄长们课业进益迅速,父皇对您称赞有加。我听说之后,想一同旁听,等终于寻到了机会,您却挂冠而去。至今已过半生,仍令我唏嘘。”

    忆起年少,嬴追释怀地笑了笑,又道:“先生今日为我边关解围,不知先生可有什么需要晋阳效劳?”

    张厌深道:“我今日来到这里,一是要借此番献策再度现身于朝野。让朝野知道,我张厌深,尚活在人世。”

    “二则,我确实有一件事,想求证晋阳殿下。”

    “请殿下让所有亲卫退至百步外。”

    嬴追微微一顿,仍是依言扬声吩咐了牙官。

    待四下寂然无声,张厌深撑着扶手站起来,缓缓走到长公主跟前三步远。而后提起袍摆,膝盖跪到石砖上,磕下头去。

    “敢问殿下,养在太后宫中的旭皇子,是否由您亲生?”

    这句话像是砸在地板上砸出了一个坑,嬴追悚然一惊,神色变幻,沉默了很久,缓缓开口:“先生为什么而问?”

    张厌深撑着腿上的骨头,抬起头来,“这关系到我的学生。”

    “活着的?”嬴追问,见他点头,又问:“秦毓章吗?”

    张厌深没有否认。

    嬴追怔住,半晌才叹道:“他也要走了吗?”

    “广仪和他虽不是一母同胞,但感情最深,若闻噩耗,定然会伤心的。”

    张厌深却不提秦毓章,而是说:“皇帝近年常在病中,不见好转。万一宫车晏驾,殿下难道就看着一个毫无嬴氏血脉、毫无天子之资质的小儿登上帝位,成为不知道谁的傀儡吗?”

    “先生是认定嬴旭血脉不正了?”嬴追不悦道,然而将这段话再一细想,却品出些不同寻常的味道来。

    张厌深直道:“是。”

    嬴追拿不准他到底知道多少,思绪纷杂,弄得自己隐隐有些头疼。

    嬴旭上位,如果获利的不是秦氏,还能是哪家?

    “罢了,我可以告诉先生实情。”她起身道,将老者扶起来,沉声道:“但是请先生答应我,绝不能将我所说的事告知第二个人。”

    两人把臂相交,四目相对,张厌深说:“我发誓,我会将你接下来说的话带进棺材里。”

    嬴追并不怀疑他会失信,得了许诺,将他安置回座位上。

    自己立在厅中,抬手抚上沙盘桌的一角,才徐徐道:“自我与秦广仪成婚开始,太后便催促我们生育。”

    她自幼爱习武术,也有几分天赋,因此得先帝宠爱,能像兄长一样师从禁军统领。然而先帝实在太忙了,前朝与战场占去了他绝大多数的精力,除去排行前列的几位兄长,后面的皇子皇女皆由生母妃嫔做主。

    她亲娘要给她定亲,她早早地接受了,并以此换来入伍的机会。

    “但我不想要孩子,哪怕后来她甚至以死相逼,我都不愿从命。直到她要挟我,要连同秦毓章一起,收回我的军权。”

    “那是天化四年,我才将在雩关建立起完整的防线,脚跟尚未彻底站稳。”

    “我绝不可能放弃我的军队,太后因此捏住了我的软肋。但她不知道的是,我因为早年征战时损伤过身体,怀不上孩子。她找了许多方子给我,我在雩关拖着,时用时不用,反正一直不见效果。”

    “天化六年的元宵,我回京述职,太后告诉我,他们想出一个办法——我只需在回到雩关之后假装怀孕,其余一切都不必管。他们找好产妇,等我冬天回京,就能拥有一个孩子。”

    嬴追自沙盘里勾起一指沙子,尚未抬起来,砂砾便四散滑落。很快,只余一两粒稳稳粘在她指尖。

    “其实我一直不明白,有淳懿在,太后为什么要舍近而求远。乐阳在世时,明明很亲近她,淳懿也是个好孩子。”

    “先生若能弄明白此事,请一定告诉我。”

    张厌深默默听完,没答应也没拒绝,喟然道:“殿下受苦了。”

    嬴追却抱臂淡淡道:“先生说笑了,本宫是同谋,也从未后悔。”

    她倚桌侧身看向厅门外,春风对青冢,白日落梁州。

    关楼三十丈,故园不须归。

    又两日,从北黎归来的议和使团抵达雩关。秦广仪从隘口回来,暂无别的任务,便率队相迎。

    嬴追与张厌深就在关楼前沿眺望,旁观这一系列的仪式。

    一杆“宣”字旌旗从北黎人的旗海中浮现,简短的交涉过后,王正玄做为正使,带领队伍走向自家迎接的军队。

    在正使右侧往后半个身位,则是身为副使的裴明悯。

    青年完全舍弃了宽袍大袖,裹一身利落的霜色棉袍,腰间系两条草编绳缀着羊骨佩饰,两臂都是用布条绑紧了的箭袖,脖颈上再簇着一圈细密的羊羔毛领。端坐在一匹高大的骏马上,自分列的北黎骑兵当中穿过,下颌一扬,便于文雅的气质之上杀出一股游侠似的磊落劲儿来。

    马蹄踏着鼓点,就跟踩着夏天的雨点似的,扑面而来一股活泼泼的清爽气息。

    太阳的温度尚不够热烈,但众人已经意识到,夏天就要来了。

    张厌深笑道:“裴氏子弟,总是能轻而易举就吸引人群的目光啊。”

    “青出于蓝,而胜于蓝。”嬴追亦评价了一句。

    然后吩咐牙官,等使团一进关,就带正副使先上来见她。

    两人在议事厅没有等多久,秦广仪便带着一行人过来,自己却未多留,完成命令就继续下去做事。

    王正玄与裴明悯见过长公主,后者又看到张厌深,惊喜道:“先生,竟不知能此处遇上您。”

    张厌深笑道:“我是专门在这里等你们,有事要拜托你们做的。”

    裴明悯没有问什么事,就着拱手的姿势真心道:“先生有事,学生愿服其劳。”

    “年轻人,尊师重道啊。”王正玄调侃了一句。

    嬴追也对他赞许地点点头,继而屏退其余一应人等,将张厌深所思之策详细讲给他们二人。

    王正玄则当场击掌道:“殿下好计谋!”

    裴明悯在心中将这个法子再捋了一遍,也道:“好主意。我和王大人这一路上都在计划明日的谈判,一直没拿出周全的办法,殿下真是送来了及时雨。”

    嬴追摆摆手,“此计策乃厌深公的功劳,本帅可不能冒领。”

    王正玄这才看向一旁的老人,请问名讳,得了回答,奇道:“难道您就是先帝早年所聘的那位皇子师?”

    “是我。”张厌深含着笑,睇他道:“春回大地,雁群也往南迁徙了。”

    王正玄“呵呵”笑了两声,不敢再轻视他。

    裴明悯倒不怎么意外,张先生乃智者,他却还有一些疑问:“如果北黎人派兵来,却与西凉人合谋,欲对我军不利,该怎么办?”

    嬴追握着推杆在沙盘上点了几个位置,“他们从合西下去,有业余山横亘在中间,只能从鸣谷关那边绕。绕过去,首先撞上的必然是西凉大军,振宣军只要稍作防范,就不会给他们接触到自己的机会,他们想下套也无处可下。”

    “振宣军?”裴明悯对西北战场的了解还停留在去年年关。

    “是。”嬴追想到他们在北黎待了三个多月,简略解释道:“正月到二月,西北军与振宣军合力收复了净州与菅州,将西凉大军逼退至苍州北部,业余山南麓。之后,西北军因损失惨重,退回仙慈关,振宣军则进驻苍州,全面对抗西凉人。”

    “秦甘路竟已收复大半了!这对我们谈判是大大的有利啊。”王正玄喜道,随即变脸:“我们在北黎王庭却没有听到半点风声,这帮小人,定然是故意瞒着我们。”

    裴明悯则道:“也不尽然,暴风雪几乎断绝了消息传递的道路,北黎人或许和你我一样,尚不知道这个消息。否则,他们对于和谈的态度应该会有所改变。”

    王正玄:“也是,要是北黎人知道,靖宁公主也不可能不告诉我们。”

    裴明悯继续问:“如果北黎人在与我们合力打败西凉人之后,趁着我军虚弱,变卦偷袭我们怎么办?”

    嬴追闻言,忍俊不禁道:“小裴大人,在尘埃落定之前,没有任何一场战争是必胜或者必输的,也没有任何一场战斗能够在开战之前就预料到所有的细节,否则要将帅做什么?”

    “北黎人到时候是否会变卦,或者打什么歪主意,那就得依靠方帅的判断了。经验丰富的将领的宝贵之处,就在于战前能做足准备,战时还可以随机应变,指挥调度啊。”

    裴明悯很快反应过来,拱手道:“下官想当然了,多谢殿下指教。”

    嬴追:“不妨事,有什么疑惑都可以问。你们对战场有足够的了解,在谈判时才能对北黎人的诘难应对自如。”

    裴明悯便当真又问了一些他对西北战场的不解之处,嬴追一一解答,极有耐性。

    张厌深旁听完全程,惋叹道:“有两位使节在,此计十之八九能成。只可惜,铸邪怒月的人头不在此处,否则对北黎人是个极好的震慑。”

    “铸邪怒月死了?”王正玄震惊道,西北军不止把西凉人赶到苍州边缘,竟还砍了他们主帅的头!

    张厌深将自己学生所立下的战功娓娓道来。

    裴明悯听到熟悉的名字,问他:“先生,是我们的今行吗?”

    他极轻地点了点头。

    “好厉害,还有什么事是他不能做到的。”裴明悯与荣有焉地赞叹。

    嬴追则鼓励道:“少年出英才,你能出使列邦,行万里路,已不同寻常。坚持走下去,必也能拥抱如此风光。”

    裴明悯叠掌应道:“涧明白,涧必砥砺前行,不负殿下期望。”

    随着话出口,心中渐燃起熊熊的火焰。

    翌日,塘骑送奏报回京,使团走出雩关,与北黎人的使节坐到了同一座帐篷里。

    王正玄提出了他们的主张。

    主题的变更,显然令北黎的使节措手不及,暂停谈判商议许久。再回来,反而认为宣人要借兵是有求于他们,借此坐地起价。

    裴明悯昨晚准备了许久,考虑过这种情况,当下便起身进行驳斥。

    “……我方怀着促成和平的真挚诚意,提出借兵代替赔款,是为贵邦的国用考量,认为高额的赔款会令贵邦子民生活拮据,因此才转而谋求共同出兵讨伐西凉人的可能。”

    “……我们宣人能深入叶辞城,砍下西凉太子铸邪怒月的头颅,再将他挂到宣京的城墙上。难道阁下以为,不借助贵邦的兵力,我们就没有打败西凉人,赢下这场战争的决心、毅力与能力吗?”

    第270章 十三

    四月初一, 会试结束。

    下衙时贺今行多逗留了一会儿,从通政司出来,便遇上一帮刚从贡院放出的举子。

    这些衣着锦绣的世家子在号房里拘束了三日, 此刻大事已了, 无所顾忌, 纷纷呼奴唤友, 一道潇洒去也。

    贺今行站在大门口,等气冲斗牛的人群过去,对街一名书生打扮的青年向他跑过来。

    “小贺大人!”却是秦幼合身边的小厮秦小裳, 到他跟前便递出一封烫金的请柬,“我家少爷要成亲啦, 让我一定把请柬送到您手中, 您到时候可一定要来啊!”

    贺今行拿着请柬,略有些意外,“你家少爷这就从至诚寺回来了?”

    “是,毕竟他是新郎官儿,也要准备起来了嘛。”秦小裳很高兴自家少爷将要迎来喜事。

    完成任务的小厮眉开眼笑地走了,贺今行在街上就打开了请柬。

    婚期是月中望日, 还有半个月。

    他下意识环顾街道两旁的店铺,开始思考要送什么贺礼。

    秦小少爷生来富贵, 什么都不缺, 对寻常人来说很贵重的金银珠宝,他随手可抛。而他自己身无几两黄白,也无力去购置什么新奇的珍玩。

    既然买不起, 就自己动手好了。

    他去安化场买了一截椴木, 并一些薄铁片细铁线。回到官舍,发觉没有想象中的那么容易下手, 又去请教邻舍的工部官员,借来了图纸和一套简单的工具。

    动手之时,想起那把柘木弓。皇帝御赐的特殊之物,放在一般官宦人间,是会被供起来的。但他搬过来之后一直没动,这会儿正好拿出来,挂在了正对房门的白墙上,聊表敬意。

    然后参照弓臂的光滑平整,削起木头来。

    不知是京中哪位大人,有这么好的木工。

    像他这样的新手,一个时辰只锉出了一块能用的薄木板,然后就暂且放下,例行反思总结今日的公务。

    全国各地送往宣京的奏章,通政司能看到绝大部分,他作为经历代领通政司,更是无一缺漏。民生、刑名、工造、军事,就在这一封封奏报里,经过他的眼,在他脑海中构建起如今的国情时势。

    四方上下之艰难,未曾亲至而有所体会,这让他心中升起一种想要做些什么却无处可使力的焦躁。

    然而这种情绪是无用的,他告诉自己,身在第一线未必能起到更大的作用,最重要的是做好手头能及的事。为了平心静气,有时候会像做学生那会儿一样,默背经史。

    书中自有言如玉。

    到了休沐日,贺今行去医馆。贺冬惯例给他号脉,没有问其他,只在他自己去抓药的时候,让他多加一味合欢皮,解郁安神。

    他心虚地摸了摸耳垂,问起上个休沐日让对方盯梢的那个地痞,

    贺冬说:“这人会试期间都在贡院附近游荡,会试结束的时候就蹲在贡院门口,看到你说的那几个举子都出来之后,就走了。然后一直到昨日,都在花天酒地,没有什么特别的。”

    “至于那几个下场考试的,我去查了查他们的家世,都是官宦子弟。但他们家中长辈最高不过从三品,京曹与地方官皆有,秦党有,裴党也有,看不出有政治上的关联。”

    历来集体舞弊这种事,舞弊人多是沾亲带故、藕断丝连的,完全找不出关联的还真没有。

    “或许真的是我想多了。等放榜再看看,如果还是没有问题,那就不用再管了。”贺今行扎好药包,在冬叔的目光下甩了甩左臂,“几乎大好了。”

    贺冬欣慰地笑了笑,又嘱咐道:“我们不便跟在你身边,要自己照顾好你自己。”

    “您放心好了,我是大人了。”贺今行也绽开笑容。他这么说,自己却不能当真把心放进肚子里。

    又连着两个朝会过去,迟迟没有新的军报传回,不知苍州近况,实在让人心焦。

    唯一的好消息就是雩关传回了奏报,议和有了极大的进展。

    他将奏折送到抱朴殿,当庭拆封念给皇帝听,才知他的老师所谓“出游”,乃是北上边塞,并掺了一手议和谈判。

    先前他只盼老师行踪有迹,人身无虞,眼下便是双重惊喜。

    当晚他做好了给秦幼合的贺礼,还剩下一些木料,不想浪费,就打算再做一把木扇。

    等老师回来,天气也该热了,送把扇子正合其时。

    四月十四,又到休沐,晏尘水找上官舍。

    他也早就接到了秦幼合的请柬,今日来是为了拉贺今行一道上街去给秦幼合挑贺礼——年景不好,又入了夏,作恶犯案的多起来,应天府解决不了的案件统统投到刑部。他们刑狱司跟着奔忙,忙了小半月才轮到他歇一天。

    两人走在玄武大街上,聊起各自的衙门,“……你是不知道,我早上从衙门出来的时候,才听说京畿傍着宁西路那边的什么村儿,又挖出了几具无头的尸骨。”

    野外发现尸骨不算太稀奇,但几具一块儿且没有头骨,那就不对劲儿了。

    贺今行起了兴趣:“有说具体的案发现场吗?”

    “说是私自挖矿,不知哪天矿就塌了压死了人,但因为矿洞位置隐秘,村里当时都不知道。前两天有户人家死了爹,又想迁祖坟,找道士到处看风水,这才发现。”

    晏尘水忽然站住,指着街边一家点心铺子,“你说给秦幼合送一提这个怎么样?”

    “什么?”贺今行顺指看过去,店铺外柜特地搭了小型展台,摆放着江北运来的特产蜜果子,五十文一个。

    还未等他说个出所以然,晏尘水就走上去,掏钱买了一盒。

    而后自己吃了一个,又给他拿一个,嚼吧嚼吧:“还挺好吃的。”

    贺今行闭上嘴,默默接过。

    “要是不那么好吃就好了,我就能再给他买别的。算了,明天再给他买吧,放久了会坏的。”晏尘水又拿起一个,而后一转话头:“不知道他们什么时候能把尸体给运回来,你想不想去看看?”

    贺今行思考了一下,京畿接近宁西路的位置,今早出京,来回至少得到晚上了,遂摇头:“不太想。他们还没回来吧?”

    两人走过正阳门,看到门庭热闹的胭脂铺,女掌柜就倚在门前盯着伙计装货。

    “祺罗掌柜。”贺今行经过时主动打招呼。

    对方一回头,只愣了一下便笑道:“哎哟,这不是贺公子吗?”再一扫眼地打量他,“您如今可是官运亨通啦?”

    “不敢当,寻常职官而已。”贺今行摇头笑,细看装上车的胭脂水粉瓶罐数量,奇道:“这么多是?”

    祺罗道:“奴家不瞒您说,这是送往两家的,秦相爷府上和傅二小姐府上。他们明个儿要办亲事,府上侍女可不都得好生打扮么?”

    “原来如此,掌柜接这宗大生意,可有得忙啊。”贺今行说着往铺子里瞧了瞧,却没看到另一个姑娘的影子。

    祺罗见状,摇着扇子暧昧道:“是在瞧浣声妹妹么?”

    “咦,这个妹妹名字倒是好听。”晏尘水立刻来了兴致,目光炯炯地盯着同伴。

    贺今行赶忙解释:“我只是想确认她过得怎么样,没有其他任何意思。不止她,还有前几年拜托掌柜照拂的那些女子,不知后来可有遇到什么麻烦?”

    祺罗被他的模样逗笑了,好一会儿才收了气儿,正经地说:“有是有些,但都被裴明悯裴公子帮忙化解了。裴公子当初撂下了话,有事找他,奴家可不会端着不找。至于浣声妹妹呢,外城有酒楼请她去搭一场演出,她这几日都在排演呢。”

    “多谢掌柜告知,没事就好。”贺今行问到了想问的,拱手告辞。

    晏尘水被他拽着飞快地走出几十丈,才被放开,揶揄道:“你跑这么快干什么,掌柜又不会把你扣在那儿。”

    贺今行这才正色说:“我不想被误会。”

    “嗯?”晏尘水拖长了声音,抓着他的胳膊上下左右地看他,“你这,不会是,有心上人了吧?”

    有这么明显吗?贺今行犹豫片刻,颔首承认:“是,他在西北,不知道什么时候才回来。”

    “西北的?听说那边的都很剽悍啊。”晏尘水摸着下巴说:“还有,人家竟然能答应之后一个人上京来找你,想必也是有好些功夫在身上的吧?就你这脾气,能压得住……”

    贺今行从他怀中食盒里摸出块点心,堵住了他的嘴巴。

    两人回到晏家小院,这方小天地还是贺今行记忆中的样子,西北角的枣树安静盛开着黄绿小花,西厢里依然摆着两张床。

    晏尘水进屋放下果子盒,就开始翻箱倒柜,最后在床上的被褥底下拽出几本记录簿。

    贺今行刚把桌面收拾整洁,立刻就被放上一本摊开的簿子。

    晏尘水哗啦啦地翻到某一页,指给他看:“我们上次说的重明湖填沙那个案子,这几年我断断续续调查到了一些东西,都汇总在这儿了,你看看,有没有什么想法?”

    “查得这么细,厉害啊。”贺今行仔细地看起来,起始竟是从陆双楼告御状开始,那场朝会上的关键对话都有。

    “也幸亏是朝会,有专人记录百官言行,只要能想法子借阅那些档案就行。”晏尘水对此不以为意,反而有些苦恼:“我总感觉上峰在有意无意地针对我,让我忙成陀螺。”

    他记录了好多他自己认为有疑点的案子,但是上峰派给他的公务实在太多了。他并不讨厌办案,但经常忙起公务就是没日没夜的,完全顾不上自己私下的调查。于是这些记录簿上的内容越写越多,却总是来不及处理、了结。

    因此他一直在思考该怎么解决,“你说我能不能也去找个靠山靠一靠?”

    “晏大人还不够可靠吗?”贺今行头也不抬地说。

    这簿子显然用久了,纸页起了毛边儿,捏着是融融的触感,他极其小心地翻页,生怕弄坏了。

    “我不是那个意思。我是说,我要不要把这部分证据交给这些人的对头。比如袁三儿,杀他的人肯定是为了灭口。而陆双楼他爹当初因为袁三儿被流放,就相当于和背后的这个人结了仇,我把这些线索和证据交给陆大人,让他自己去寻仇,他肯定比我更积极、更容易成功吧?”

    晏尘水连比带划,说完不忘拿块点心吃。

    贺今行顿住,自簿子里抽出思绪,看着他说:“听起来好像是有可取之处,但是你怎么能确定他们是真的有仇,而不只是表面不和呢?如果给错了人,你这些心血付之一炬不说,还很有可能牵连到你自己和你爹。”

    “我觉得你应该明白,你在做的这些事是非常危险的,要谨慎再谨慎。”

    “我明白。”晏尘水点点头,坦然道:“所以这不是把你拉进来了么。以后哪天你要是找不到我了,那我可能就是遇害了,你记得帮我报官,再跟我爹说一声就行。”

    “……你就不能给自己说点好的?”贺今行一时不知道说他什么好。

    晏尘水哈哈笑了:“这不是很好吗?为公义而死,死得其所。”

    而后把先前买的那盒果子递给他,“吃一个?”

    贺今行无奈地取出一块,再次强调道:“你要是遇到什么特殊情况,需要人数与武力的,一定要先来找我。”

    “放心吧,不会真出事儿的。我运气可好了,弘海法师可是亲自给我开过光,犯人遇到我都得立刻放下屠刀。”晏尘水双手合十,念了声“阿弥陀佛”,仿佛天顶真有佛光洒下来。

    贺今行拍了他的胳膊一下,不跟他贫,把话题转回记录簿上的案子。

    就这么待了半日,瞅着天色不早,他适时地告辞。

    晏尘水送他到门口,忽然想起来:“对了,明天柳从心去么?”

    “他?”贺今行不解,为什么会问到自己。

    晏尘水奇道:“他不是进了工部吗?对,虞衡司郎中,你在工部的官舍没有碰到过?”

    贺今行讶异地挑眉,仔细回想,这大半个月确实没有见到过。“他大概有别的住处,并不住在官舍吧。”

    虽然柳氏的产业几乎都被查封,但秋玉能重起商路,手里或多或少还有些底牌。

    他俩没碰过面,晏尘水也只能作罢,说:“我是怕秦幼合那傻子给他也送请柬。江南水患那会儿,柳从心他家里被抄家灭门,说不得就有秦相的手笔。秦幼合傻,不一定能看出来,但柳从心肯定知道啊。”

    秦家这小少爷向来豪气,不在乎钱财,一起吃饭玩乐过的人,没让他不高兴,就算有过交情。大派请柬的时候,不定真就给柳从心派了一份。

    贺今行想到这其中的隐患,亦道:“可惜先前没想起这一宗,不然就直接问问祺罗掌柜。不过不管怎么说,明晚就知道了,到时候我尽量早些去。”

    晏尘水点头说好,“我也早点儿。”

    第二日,逢五大朝会。

    贺今行照例宣读奏报,列班同僚里已经没有了针对他的嘘声。

    对着这么一尊不喜不怒的石佛像,说什么都激不起他的反应,倒容易显得自己像跳梁小丑,让其他对头看了笑话。

    这场朝会很平和地结束了。

    盖因中旬以来,通政司几乎每日都能接到雩关的来奏,详细地呈报了议和双方的谈判,可谓突飞猛进。相信不日就能签订盟约,迎使团回京。

    皇帝高兴,降下喜乐之音,文武百官也就领受甘露,跟着高兴。

    贺今行出殿的时候,下意识往左右列队的禁军看了几眼。可惜今日在殿前值守的羽林卫里,并没有林远山。

    他知道禁军有轮换侍卫御前的规矩,却不知现今是几日一轮换?

    这事暂时没有去打听清楚的必要,他快步回了萃英阁,争取尽快处理完今日的公务。

    下属同僚们知道他晚上要去参加婚宴,都很尽力。到落日时分,通政司准点下衙。

    贺今行告别同僚,抱着包扎好的贺礼,直接前往秦府。

    转到贯通东西的主街上,便能在街面看到尚未打扫干净的鞭炮碎屑与碾落成泥的花瓣,还能不时从街边闲汉嘴里听到白日迎亲的盛况,谈论的语气都艳羡不已。

    八抬大轿,十里红妆,堪比当年靖宁公主出塞。

    他听在耳里,却不自觉地拧眉。

    国难当头,如此奢靡铺张,秦相爷不是这种短视的人啊。

    他一时不太能想明白是为什么,不再关注街景,以致于没有注意越接近秦府,车马人流越是众多。

    等走到秦府所在的巷子,已然是水泄不通。

    以往门前台阶都难踏的秦府,今日广开大门,喜迎四方宾朋,共贺秦少爷喜结良缘。

    来者自然甚多,那架势似要将秦府的门槛踏破。

    幸而贺今行只身前来,能在数架马车之间的缝隙里挪动。好容易摸到大门前的石狮,发现门前站岗的竟是黑甲的禁军。

    夜幕悄无声息地拉开,大红灯笼早早挂起,黑龙旗在橙红暖光里随夜风轻扬,有几分如梦似幻的不真实。

    贺今行上前把请柬交给秦府迎宾的管事,报了身份名姓,一错眼,却见上午没看到的人正站在一旁,不由睁大了眼。

    林远山伸手在他面前晃了一下,才笑呵呵地说:“陛下派顺总管代他来为秦大人贺喜,又传口谕让我们代行秦府的迎宾护卫,以示恩荣。”

    贺今行更加惊讶道:“你今天不是没在御前当值么?”

    只有御前当值的羽林卫,才会被点去护送圣旨。

    “哎,你怎么也知道这规矩?”林远山似乎才被这么问过,说:“有个今日轮值的兄弟家里出了点儿急事,我替他的。”

    “这样啊。今晚人可多,你得辛苦一阵了。”贺今行收回自己的请柬,送上自己的贺礼。

    “是啊,站岗都没这么累,回头得让那小子请我一顿酒才行。”林远山飞快地做了个苦瓜脸,打开他的礼盒看一眼,确认没有问题,就交给后面负责收礼的管事。

    贺今行笑了笑,迈步跟着提灯引路的小厮进府,却在前者转头之际,突然问:“对了,远山,你柳二哥呢?”

    林远山呆了一下,似没想到这一茬,“啊?”

    “我听说他做了工部郎中,我现在就住在工部官舍,却一直不见他的人影。”贺今行想知道柳从心现在住在哪儿,但没有直接问出来。

    “哦。”林远山回过神,挠了挠头:“这,最近几日我连着当值,没时间和他碰面,不知道他去哪儿了。”

    贺今行:“那你要是什么时候碰到他了,帮忙跟他说一声,我想见他一面。”

    “行,我一定把话带到。”林远山盯着他说。

    他微微一笑,道过谢,便跟着其他宾客一道进秦府。

    一入内,便见灯烛煌煌,便听弦声振振。

    绕过影壁,行过穿廊,前院极开阔,彩柱雕檐,华木奇葩环绕,伎乐丝竹列右,羔雁币帛堆左,院中搭了喜棚,案几咸备,肴膳列陈,已落座过半。

    晏尘水比他先到,占了位置,老远就招手叫他。

    贺今行走过去刚坐下,便有一名小厮将一样菜抬到桌上。

    三足的大圆瓷盆,正中供着福娃娃状的一大块冰雕,周围铺一圈冰沙,上卧几样切好的鲜果。

    其中有十余颗剥了壳的荔枝,白嫩如明珠一般。

    “这玩意儿,广泉路才上市吧?”晏尘水跟他咬耳朵,同桌已有人伸筷,他却没动,低叹一声:“吃了折寿啊。”

    他什么都没说,只往周围看了一圈,每张桌上都有。

    距离吉时还有一刻,侍女们引导催促宾客就位。秦小裳跑过来,说他家少爷给他俩专门安排了位置,在正厅左侧的抱厦。

    他们跟着挪过去,顾莲子已经坐在圆桌边,百无聊赖地盘玩一条黑白相间的王蛇。

    “这还是大前年那条么?”晏尘水凑过去,跃跃欲试地晃动手指,想要引起小蛇的注意。

    顾莲子冷眼睇着,说:“换了,毒蛇,小心咬死你。”

    贺今行仔细看了看,其实还是原来那条——莲子能饲养这么久,很难得。

    他听着晏尘水嘀嘀咕咕地怀疑,也不插话,独自坐到炕榻去,拿点心填肚。

    这间抱厦前后左右都开了门洞,此时都垂着竹制门帘,红绸与囍字斗贴在门外,屋里看不见。炕桌上只摆了两盘寻常的点心果子,花生枣子栗子之类的都没有。

    若非院里热闹,倒看不出主人家要成亲。

    左侧的门帘后传来一道声音,“淳懿哥你就在这里待会儿吧,莲子他也在。”

    一身常服的秦幼合掀起门帘,看清屋里三人,带着笑意说:“今行和尘水也到了。”

    嬴淳懿从他身后走进来,晏尘水口头行了个礼。

    贺今行听见,跟着望过去,两道目光交汇,都不约而同地停了停。

    秦幼合今晚很忙,把人带过来,打完招呼就立刻走了。

    嬴淳懿看到趴在桌上的蛇,叫它主人收起来,“人家大喜的日子,不要闹出乱子,吓到那些宾客。”

    若是从前,顾莲子肯定要说“关我什么事”,现在却直接从桌底下提上来一只特制的箱笼,把银环送了进去。

    唯一的乐子也没有了,他往门口瞟了眼,门帘纹丝不动。

    他们三个人是和老师裴孟檀一道过来的。

    他来了就去找秦幼合,另外三人在后头的花厅见秦毓章。现在只有淳懿留下来观礼,裴孟檀肯定是回府了,另外那个,“谢灵意呢?这就走了?”

    “今日来宣旨的禁军不太对,我让他去查一查。”嬴淳懿语气平常,到炕榻另一头坐下,提壶倒茶。

    贺今行才恍然他进屋时说的那句话,是另有所指,想了想,问:“侯爷觉得哪里有问题?”

    “只是偶然起了一点好奇心,至于到底有没有猫腻,等一等便知。”嬴淳懿递给他一杯茶,动作自然得带着几分熟稔,仿佛并没有很久不见。

    “多谢。”贺今行说,却拿不准他等的是谢灵意,还是别的什么。正好渴了,接过茶便一饮而尽。

    顾莲子看见这一幕,怔了怔,而后双臂交叠搁到桌上,轻轻地把脸颊贴上去,视线落到那只茶杯上。

    旁座的晏尘水虽然隔着箱笼的条栏观察小蛇,但耳朵也竖了起来。

    嬴淳懿继续慢条斯理道:“年前工部大换血,我拜托老师在候选名单里加上柳从心,名单送到秦毓章那里,又被划掉了。你说,他有没有防着柳从心,知不知道林远山和柳从心的关系?”

    “林远山做这种事太嫩了些,你我都有察觉,难道秦毓章会毫无所觉么?”

    贺今行正是因这一点而担忧,林远山在秦府大门前的反应,不像是不知道柳从心的下落,却有意地撒谎,瞒着他。

    ——特意与人换班,跟着圣谕到秦府来,负责检查宾客携带的贺礼。若是到得早,或许还包括一些采买、伎乐等人的进出。放一两个闲杂人进府,显然轻而易举。

    他按了按眉心,淳懿的说法就是在为他的猜测加码。但他只愿自己猜错,柳从心并不在这座府邸里。

    嬴淳懿看他沉思,便知道他又滥起同情心,说:“不管他筹划了什么,你去拦着他,不让他如愿,岂不是故意和他作对?人家必然不会领情。”

    顿了顿,压低声音,只让彼此听见:“柳从心与秦毓章之间,梗着的可是血海深仇啊。”

    贺今行当然明白其中曲折,但亦知对方是乐见其成,并不想自己插手,甚至很有可能会暗中推柳从心一把。

    他二人之分歧,由来如此。

    他也低声快速地说:“可秦相爷担着大半个政事堂,多少军政民事要经他拿放,他若骤然出事,朝政立时便要混乱。远洋贸易的事业也离不开柳从心,只要朝廷还想出海,就得靠他领航扬帆。”

    在他看来,眼下最重要的大事就是苍州的战事。只要军粮紧缺的问题不解决,哪怕与北黎谈成借兵事宜,这场战争的走向依然扑朔迷离。外患当头,内部更应该齐心协力。如果这个时候朝中大乱,对内对外都能有什么好处?

    “再者说,如果秦相爷早已察觉不对,只是按兵不动,柳从心一现身对他不利,岂不就是自投罗网?”

    淳懿能让谢灵意去查,谁又知道秦相爷会不会比他还要快一步?

    贺今行想到这里,当下便站起来,准备出去再问一问林远山。

    然而他还未抬脚,右侧的门帘外便响起侍女的声音:“侯爷,各位公子,吉时将至,请移步厅中。”

    新郎官和新娘子就要拜堂了。

    嬴淳懿拂袖起身,负手而笑:“走吧。”

    他率先走向正厅,顾莲子理了理衣裳,也跟了上去。

    晏尘水则走到他身旁,探究道:“你和忠义侯后头在说什么?柳从心不会什么时候就突然冒出来吧?”

    见他不说话,又摇着头嘀咕:“秦相爷这么多年坚毅不倒,哪儿能那么容易就让他得手啊。”

    贺今行心下叹息,随之一起出去。

    偌大的厅堂里布置齐全,两边观礼的宾客挨挨挤挤。他站在人群中,左右环顾来客,再着重分辨侍立四周的小厮,甚至连走动的侍女也多盯了两眼。

    “吉时到,请新人入堂——”

    四下声音小了许多,贺今行也停下寻找,和所有人一起看向厅门。

    秦家少爷与傅家小姐共牵红绸带,缓缓行来。

    秦少爷换上了正红吉服,华丽但并不如何繁复,大约是嫌弃红绸花戴在身前不好看,便任性地弃之不用。

    而束紧的鞓带上却挂着好几条朋友送的坠子,环佩叮当,掷地有声。

    傅二小姐端坐轮椅,着一身与前者相配的红衣,衣上以深深浅浅的金、银、红线绣着妍态各异的垂丝海棠,襟上攀着一枝,袍袖各表几朵,裙摆则是一片花团锦簇。

    她未盖盖头,而是只戴着米粒大的珍珠串成的面帘,翠冠压髻,双眸明露,额如皎月,眉似远山,只轻描淡写画了几笔,便压住了满身乃至满堂的艳红。

    并非绝色,但有种极其特别的惊艳。

    众人都不自觉噤声的时候,新娘子身后的侍女轻而易举地连人带椅将她抬过了门槛。

    新郎官瞥了一眼,刚伸出的手又收了回去。

    行至厅中央,一拜天地,二拜高堂。

    高堂之上,只秦相爷一人静坐。

    侍女送上敬亲的茶,傅景书取了一盏,举臂向前,启唇道:“秦大人。”

    秦毓章俯身接过这盏茶,顿了顿,向她微微上举,如同碰杯一般。

    傅景书淡淡一笑,颔首以应。

    约定成了。

    秦幼合记不清步骤,应该这个时候敬茶吗?今天敬了明天就不用了吧?

    反正傅景书敬了,他也就有样学样。

    秦毓章接了两杯茶,一口都没喝过。

    众人不以为奇。

    这对新人论相貌,可谓是金童玉女。新娘子虽不能行走,但一手医术在各家后宅是传开了的,比之纨绔无成的新郎官,各有优劣,正好互补,两边拿的应该就是这个主意。

    不管如何标新立异,反正这亲事是成了,能合秦相爷的心意就行。

    司仪唱罢赞词,准夫妻互相拜了三拜,宣告礼成。

    观礼的众人纷纷鼓掌叫好,送出热烈地祝福,一个赛一个的真诚。

    仪式过得极快,来宾转眼就被安排重回酒席。

    贺今行也有些恍惚,这是他第一次参加婚礼,不知道具体的章程,但总觉得不应该是这样的氛围。

    他想起那日在至诚山上,他问秦幼合:“那你想和傅二小姐成亲吗?”

    后者回答:“与谁成亲不是成呢?我爹需要,景书小姐需要,那就成呗。我答应了我爹,不会反悔。”

    这场婚礼就是一个约定而已。

    回到抱厦,本该入洞房的新郎官却跪坐在炕榻上,从柜子里往外拿东西。一股脑儿的,竟都是些玩具。

    晏尘水差点惊掉下巴:“你不和你新结的媳妇儿一起,怎么到这里来呆着?”

    “没事儿,外面马上就要搭台表演歌舞戏曲,景书小姐应该会和我爹一起看。”秦幼合说。敬酒的事儿也有傧相代替他做,不需麻烦到他自己。

    他晃了晃手中的棋盒,“我们来玩儿双陆吧?”

    顾莲子直接走过去,一把夺过棋盒,冷着脸说:“知道的知道是你成亲,不知道的还以为是你爹成亲。”

    “可是我和傅景书呆在一起,都不知道说什么,很没意思,我不舒服,她也不爽快。”秦幼合眼巴巴地盯着他,“相比和她一起坐牢,我更喜欢跟你一块儿啊。”

    顾莲子默了默,将棋盒“啪”地轻摔到桌几上,“那你为什么要成这亲?”

    秦幼合皱了皱鼻头,歪斜着倒到榻上,说:“我刚从江南回来的时候,答应了我爹,会听他的安排。不管他要我做什么,我都得遵守诺言啊。”

    “而且,也没什么坏处——我以前说景书小姐不好,是我有偏见。”

    “你说什么?”顾莲子见鬼似的盯着他,又问了一遍:“你真的这么认为?”

    秦幼合不知道该怎么说,双手抱住脑袋,只觉得头大。

    恰逢侍女在门外询问是否要上菜。

    “上!”他喊了一声,跳下炕,“今天忙了好久,好饿。”

    侍从鱼贯而入,他在旁指挥:“这是莲子喜欢吃的,放这儿,这是给淳懿哥做的,放那儿,今行应该吃辣吧?”

    布置完,最后看向晏尘水:“你什么都吃得香,我知道,所以你自便吧。”

    大家按着他设的位置坐下。侍从退下,一时谁都没有说话,院子里的喧嚣也仿佛被一道无形的屏障阻隔,听着飘渺不真切。

    顾莲子不愿意就这么糊弄过去,率先打破平静,接着前言说:“我要是你,早就和你爹闹翻了,断绝关系,从此再不相往来。”

    最好还要离开京城,走得远远的。

    不管发生什么事,都不闻、不问、不管。

    “诶呀!”秦幼合苦着脸叫了一声,说:“莲子,我明白你的意思。但他是我爹啊,是我最亲的人。我流着他的血,怎么可能和他断绝关系,离开他?”

    “你是没断奶么?这么大的人了,说什么离不开你爹。你看你爹会离不开你么,你就不能向你爹学一学?”顾莲子恨铁不成钢地说。

    秦毓章早年经历过几起刺杀。最后一次,刺客抓住了他的发妻,以此作为筹码,向他提出种种要求。他一个字都没答应,眼看着发妻死在刺客刀下,而面色不改地下令护卫抓捕刺客。

    这事儿他都知道,秦幼合却不记得。

    真是没救。

    他气得把脸扭到另一边,不愿再和秦幼合说话。

    后者一向不敢在他气头上辩白,也闭了嘴,伸出两根指头,把专门放到他面前的那盘酥黄骨往他那边再推了推。

    顾莲子余光瞧见,心中骤然翻涌起怒浪,直接提起蛇笼,几步便摔帘出去了。

    秦幼合赶忙追上去,“莲子!”

    “这就走了?还没怎么吃呢。”晏尘水大为不理解,对着满桌菜看了一会儿,干脆拿起筷子,示意左右两人,“咱们?”

    “饿了就吃。”贺今行慢了一拍才说。他刚刚差点就也跟着去了,但又即时地想到莲子说那些话,自己或许并不适合在场。

    嬴淳懿就坐在他对面,见他沉思,长眉一挑,只道:“与我无关。”

    他和秦毓章不对付,但并不会专门针对秦幼合。

    “……我没有怀疑你的意思。”贺今行想多解释两句,但又下意识觉得,解释与否都不会有任何区别。

    他只能继续沉默。

    盏茶功夫,秦幼合唉声叹气地独自回来。

    “人追上了么?”晏尘水吃得满头是汗,正用公筷肢解一盘炖得软烂的糖醋肘子,还不忘分心问他,“坐下吃点儿?”

    “我过两天再去找他。”秦幼合囫囵地说。他确实大半日没怎么吃东西,早就饿了,可这会儿毫无胃口。

    但晏尘水弄完后,给在座每个人都分了一筷肘子。他不知道该怎么推辞,也就坐下来,吃了两口的功夫,盘里菜越来越多。

    贺今行等他吃完,才问:“我也想去看歌舞听戏,可以吗?”

    “当然可以啊,我是怕你们不喜欢,所以才打算安排别的。”秦幼合已经完全不见失落,起身站了站,才后知后觉自己还穿着中看不中用的吉服,“你们先去,我换身衣服再过来。”

    说罢便从后门回自己院子去。

    嬴淳懿看着那急急忙忙的背影消失在帘后,忽道:“稚子澄澈,不明祸福。喜不为喜,悲不知悲。”

    晏尘水还在试图将羊汤吹凉,闻言却问:“侯爷是说秦幼合?”

    “不然?”嬴淳懿反问,“他并非没有天赋,本来该走更好的路,有更好的前途。”

    “他却安做人子,屈居人下,寂寂无名。”

    “他和他爹,他和傅景书,都只可能是他被对方拿捏。”

    转眼见要去听戏的人还在屋中,又笑问:“你不是着急么?”

    急着要去拦下一出好戏。

    贺今行皱眉道:“浮世如海,有人击水化鹏,直上九霄;有人蜕鳞走蛟,潜抵幽冥;也有人安为游鱼,曳尾鱼群中。子非鱼,焉知鱼之愿也?”

    “我为何要知晓?”嬴淳懿仍然在笑:“本侯只需系鲲鹏足,套蛟龙颈,游弋鱼群,圈入塘中即可。”

    话不投机,贺今行转头对晏尘水说:“我先行一步。”

    后者知道他是想去秦相爷周围,看看能不能找到柳从心,便点头说好。喝了口汤,忠义侯仍在,奇道:“侯爷不去?”

    嬴淳懿好整以暇道:“昨日,顺天府向我兵马司借调了几队兵员,理由是协助办理命案。我过问时,案子已直接报送到了你们刑部。晏主事可知此事?”

    “当然,今日我们堂官还亲自主持了案情梳理。”晏尘水放下碗,豁然起身:“侯爷握有线索?”

    刚走出抱厦的贺今行隐约听见了最后的“线索”二字,但因心中念着别的事,犹豫片刻,终究没有留下。

    院中桌椅已撤下大半,朝南搭起戏台,留下的位置不多,但留下的宾客更少。

    他从边上的檐廊绕过去,一数只七八个人,一半是朝会时能看到的人物。如众星拱月,围着正中间的秦相爷而坐。

    傅二小姐果然如秦幼合所说,跟他爹在一道听戏。

    “相爷。”贺今行近前告礼。

    围坐的几位同僚看到他,低声地交头接耳。

    秦毓章抬手压住这些声音,并不惊讶他还在这里,随意道:“坐吧。”

    贺今行便到末尾寻了把椅子坐下,与他们隔了些距离,表示自己不会偷听,也更方便他观察四周。

    今夜月明无星,十丈以内看得清清楚楚。

    这偌大一个秦府,他作为宾客,要找到一个人不容易。但要想守着秦相爷,则轻易许多。

    两场戏结束,风平浪静。

    贺今行再次怀疑自己的思路出了差错的时候,就听椅轮碾过石砖。

    傅景书动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