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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第421章

    战马之后, 数架战车自动转向,战车上的弩箭蓄势待发,全部对准二人。

    这种弩箭远不是普通羽箭能比的,一支箭足有一个人那么长, 成人胳膊粗, 箭头锋利, 包着铁和铜。蒙坚一看就知道这不是用来射人的,一般都是用来攻破城墙。真要拿来射人?十几个站成一列都能给扎穿了,哪怕没射中, 蹭到一星半点,那股后劲也能要人命。

    所以他看清以后就浑身寒毛直竖,拼命地左右乱跑。

    齿轮咔哧咔哧转,巨大的弩箭自动爆射袭来,一击不中, 狠狠扎入地面,没地三尺,尾羽轻抖。即便没有射中他,带来的劲风也把他震飞了出去, 他不敢耽误, 赶紧爬起来继续逃。

    身后再次传来类似齿轮扭动的声音,几支长箭对准了蒙坚的后心。

    蒙坚听到这种咔咔的声音就头皮发麻, 跑得更快,左躲右闪躲在柱子后,更多更密集的声音传来——

    除了弩箭声, 还有身着盔甲之人走来时带着金铁碰撞的重重脚步声, 不知道是秦俑还是什么。

    真不知道这地宫又能整出什么幺蛾子。

    这才几天?他们的兄弟们就不剩多少了,当初说好最多剩下五人时就必须回程, 现在他们也该回了。

    可蒙坚不甘心。

    他好不容易进来!这是他离秦皇陵地宫、离那个秘密最近的一次!他不甘心就这么回去!

    “公子救我!姜公子救救我!”

    蒙坚习武勤奋,可到底比不过那些护卫的士兵,能全须全尾走到这里已是不易。

    他躲开了身后再次袭来的几支箭,却把自己堵进了墙角,扭头要跑时,秦俑已到了眼前。

    那张灰扑扑的,只剩一丁点残余的斑驳颜料的脸平静地凑到他面前。

    它从腰间抽出了一把锈迹斑斑的剑,劈了下来——

    “姜公子——”蒙坚凄厉大叫。

    千钧一发之际,一支长枪枪尖从剑刃和他即将相碰处一挑,剑拨到一边,相击出发出令人难忍牙酸的摩擦声,蒙坚甚至清楚地看见剑刃和长枪擦出的火花。很快那火花又远去了。

    他几乎连滚带爬地从角落里跑出来,惊魂未定地继续躲闪:“谢了,我欠你一次。”

    姜遗光道:“先出去再说。”

    越来越多的秦俑苏醒了,正向他们涌来。再这样下去,他们恐怕走不了了。

    这些秦俑力大无穷,身体格外坚硬,且不怕痛,不知疲倦,即便手脚都断了剩下的身躯依旧能活动。只有把它们的脑袋也挑破,它们才能安静下来。

    可这也不能一劳永逸。

    掉了头颅的秦俑倒地,身躯碎成块后,不知怎么的又跟捏泥人一样,灰土碎块在地上奇异地蠕动起来,融合在一起。先是融出一双脚,再是腿、腰、胸腹,再凝成一张面容坚毅、阔鼻方脸的面庞。不到一盏茶时间,又聚成了新的一具身躯。

    这样下去根本没法杀尽,只会把他们耗死在这里。

    蒙坚还是不甘心,扭头看着灯火更深处摆放在过厅一尊青铜簋簋,与兵马俑奔来的影子。

    秦时修建的宫殿和大梁自然不同,威严肃穆,自有一股肃杀之气。绘了方菱纹与夔龙、夔凤的砖石、连接其他房间的雕花斗拱门,地上长席墙边漆器明器……它们早就沾满了尘灰失去了光彩,也即将要变成永埋在地下的尘灰。

    可蒙坚似乎还是能透过它们,窥视到两千多年前那位至高无上的人间帝皇,玄衣冕旒,睥睨四方。

    秦王扫六合,虎视何雄哉!

    人间第一位帝皇,何等的威武气派?

    他恨不得能匍匐在他脚下,任其驱使。而不是在千百年后只能偷偷摸摸像只老鼠一样钻进他的地宫,被秦俑追捕,没命奔逃。

    这是他心心念念的大秦啊——

    叫他如何舍得?

    要说下一次再进来?他可是知道姜遗光出去后就要离开去蜀地了。没有姜遗光引开鬼怪,下一次真的还能进来吗?

    蒙坚一咬牙,对外面大喊:你们别进来!”说着脚步一转,不仅没有往外跑,反而穿过了过厅,一气往深处跑去。

    就算是死,他也要离陛下近一些。

    姜遗光刚解决掉两个秦俑,就听见蒙坚大叫一声自己的名字求救,扭头一看,蒙坚的背影正好拐过转弯消失了。

    他当然知道蒙坚打的什么主意,毫不犹豫跟了上去。

    就算蒙坚不这么做,他也要进来看看的。谁知道有没有下一次机会呢?

    一看两人跑进去,这群仿佛活过来的秦俑就像受到了无形的指使一样,纷纷调头,转而追向二人。

    倒把门外的那几个给忽略了。

    蒋大夫没命地往外跑才捡回一条命,看着那扇门和全部调头进门的秦俑战车发愣,问另一个人:“他们,他们还在里面?”

    那人抹一把脸上的血,点点头,不说话。

    望着那扇门不知道在想什么。

    到最后,他们还是没进去,先约好在外面等三天。他们的干粮省一省还能保证三五天的。

    如果三天还不出来,他们就只能想办法先回去。

    门内。

    蒙坚知道自己算坑了姜遗光一把,也知道那些东西都追进来了。待跑到穿堂道里,见到最前方摆着一溜儿已经长满了铜锈和灰尘的编钟,拿着旁边堆满灰的钟锤就敲了下去,叮叮当当的声音响彻大殿。

    “你疯了?”随之而来的姜遗光斥道。

    身后,数十只秦俑紧追不舍,起先还有点乱,战车上的秦俑抬手挥臂,那些秦俑便立刻列好阵,向胆敢冒犯陛下的两个宵小冲去。

    当年仿着将士样貌铸造的秦俑,它们的魂魄似乎真的被拘在泥土俑中,千年万年镇守地下,直至消散。

    这时候再怪谁也没有意义,姜遗光冲过去就拉着蒙坚往里跑。

    地宫远非他人所想那般黑暗,反而明亮又宽敞,鲛人油所制长明灯风吹不灭,水浇不熄,虽方便了两人逃跑,也给他们带来了困扰——四处都亮着,没有地方能躲。

    蒙坚跑着还能喘粗气说话:“往、往东边跑。”

    姜遗光也没问,半拉半拽地拖着他跑了,一路往东,两边摆了什么物件墙上画了什么也顾不上看,只顾闷着头往里跑。

    等到了快东边尽头,到底了,墙边又有一条甬道,顾不上有什么陷阱,二人直往里冲。

    好在这里什么也没有,通过甬道便入了一座高楼,这楼并不像一间单独楼宇,更像一间宫殿的二阙之一,只是不知是东阙还是西阙。

    蒙坚心里其实也没底,他们碰到的这地宫在外边看起来只有孤零零一座,边上就是山石,他也不确定能不能通到别处。

    跟据他所读的书中,他得知,如果没有猜错,秦皇陵地宫当与其生前宫殿相似,也就是这骊山地宫应该和秦皇生前的咸阳宫或阿房宫类似。

    咸阳宫还在,只是他无缘得见,阿房宫早被项羽烧毁。但从书上说,自春秋起便有“西益宅不与焉”的说法,即向西面扩充居所是为不详,易引来灾祸。

    再有,秦皇陵即便要设下诸多迷阵以免后世有人侵入,也不会建一间单独的宫殿,都道非令壮丽,无以重威,这种事很不合理。史书中亦记载,“自雍门以东至泾、渭,殿室复道,周阁相属。”意为秦宫殿成群,每座宫殿虽独立自成一体,但必定有复道、甬道相连。

    他就猜测一定有通道和其他宫殿相连。还好让他赌对了。

    身后,秦俑仍紧追不舍,沿途秦俑纷纷苏醒,加入追杀队伍中,数量却没有增加。姜遗光发现这些追着他们跑的秦俑似乎都被拘在了某处区域内,一旦离开某道界线,秦俑就会停在远处一会儿,再慢慢往回走,回到自己原来站着的地方,不动了,好像它们一直站在那里,没有离开过一样。

    所以现在追杀他们的就是甬道两边的秦俑。

    等过了甬道,穿入不知名地宫的东阙,那些灰扑扑的陶土兵俑再次慢慢散开,换成了镇守在两边楼阙里的新的秦俑。

    “这,这样下去,不是办法……”蒙坚嗓子眼都跑得快冒烟了,灵光一现,“你,跑的时候看看,有没有那种……号角……”

    “号角?”姜遗光很快想明白,“你想找到能号令它们的东西?”

    “……对!”

    虎符、军旗、锣、钹、钲……都行,这些都是能号令军队的事物。

    姜遗光道:“号角没有看见,不过那些战车上都立了旗。”

    蒙坚已是快去了半条命,拼命喘着粗气:“也,也可以,试试……”

    姜遗光带着他从秦俑重重围杀之中逃脱,望着不远处空殿之中,高台之上,坐在战车里抬手号令的秦俑道:“我自己上去无妨,你一个人能行吗?”

    蒙坚摆摆手:“你快一些就好。”

    姜遗光找了个地方松开他,自己攀着空旷大殿中的一根铜柱三两下爬上去。

    在底下就能察觉到这面军旗的庞大,上去后,即便这辆战车连同军旗也在瞬间褪去了色彩,姜遗光还是看清了。

    旗杆高六仞,上束白羽,顶有铜铃。縿,也就是旗面上绘着龙虎,旗尾附六条旒饰。

    这不是君王帅旗,应当是将军的将旗。而旗帜背面也绣了一个褪色的灰暗的大字。

    又是篆文,他不认识。

    姜遗光从铜柱上跳下,击飞直射而来的弩箭,翻身落在战车上。战车上的秦俑顿在原地,缓缓扭头,浓眉下灰白的眼睛注视着他。

    他一剑削掉了它的头颅,两手握住旗杆,用力将这支沉重的大旗高高举起,左右挥摇。大旗刮出烈烈巨风,尘灰呼呼地围着他打转。

    顶端铜铃摇出艰涩刺耳铃音,于嘈杂空旷的殿中回荡,一声声扩散开去。

    他不通军务,不知旗语,更不知秦时下令撤退的旗语。但他知道,军旗竖起,便是一军的军心。

    蒙坚在底下拼命地逃,铜铃与风声不断往耳朵里钻,那些秦俑不论跑的走的坐的站的,一个个都和活人一样扭头向他看去。连同他也仰头看去,就见姜遗光手持长旗挥舞,动作间,他隐约看到了旗面上绣上去的那个大字。

    那是一个早已褪色的“蒙”。

    是蒙家军!是蒙恬将军!

    蒙坚忽地觉得眼窝一热,一个晃眼,几乎把上面的姜遗光认成了千年前统领大军的蒙将军。

    姜遗光举着它,让所有的秦俑都“看”了过来,然后,在所有目光注视下,重重将旗砸在了地上。

    铜铃迸碎,旗折两半。

    原本还在动作的秦俑好似都顶格在了此刻,维持着奇怪的姿势。从心口处起生出裂纹,寸寸攀升,再“砰”一声爆开,顿时整片原来还算整洁的大殿都如被黄沙席卷过一般,尘灰漫天,呛得蒙坚不得不捂住脸躲起来。

    尘埃落定后,再见落在地上的一片片灰色陶土,已经分不清哪片曾属于谁了。

    蒙坚得救,却不觉得高兴,心中酸涩苦楚复杂难言。他向外走出两步,仰头看顶上的人。

    “这样……就好了吗?”他问。和刚才吵吵闹闹一比,现在没动静了,反而静得可怕。

    姜遗光也轻轻喘了口气,摇头道:“我也不知道。”

    “你还想进去吗?”他问。

    只有他们两个人,仅剩两壶水,一点点干粮,前方生死未卜,还要往里走吗?

    蒙坚捏紧了拳头,望着满地狼藉:“想!”

    姜遗光并不意外,只说:“我们还是先走吧,这里很危险。”

    那种被注视的感觉又来了。

    从他进入地宫以后,就一直,一直看着他。

    蒙坚以为他在说殿里的机关,他想劝一劝:“这次我们准备了这么多人也没有几个进来的,每进来一次都要耗费不知道多少,下次我们未必会有这样的机会,上头的人也未必会批的……”

    他忽然卡壳,问:“姜公子,你是不是……在找什么?”和他说话的时候,他眼睛似乎一直在往他身后瞄?

    姜遗光否认:“没有。”

    蒙坚就继续往下说:“你也看到了,骊山里的怪物每年都在变,等明年说不定又变成什么样了。我也知道此地有危险,但你想想……”

    姜遗光从上方平台跳下来,他向着姜遗光走近去,声音渐渐压低:“我知道你能降服鬼祟,实不相瞒,我钻研多年,对墓中陈列也有一定心得,你我二人联手,再往里走一两座宫殿不是问题……”

    他说着说着,眼前忽然开始发昏,一阵阵晕眩。蒙坚还以为自己受伤了,想扶着墙站直,才发现手脚都没力气,他就知道着了道了,张口要提醒,却在这时腿一软,倒地晕了过去。

    姜遗光看他说着说着就倒下去,心一惊,伸手去扶他,却发现自己手脚也在发软,眼前一阵阵发黑。

    是……毒?

    什么时候中招的?他竟不知道?蛊王也没有反应么?

    第422章

    姜遗光的意识渐渐回笼。

    他没有马上睁眼, 仍旧装着昏迷,他感觉自己正仰躺在某处略有些不平整的石地上,地面积了寸高的水,湿冷寒意自背后不断侵蚀, 冻得他手脚冰冷。

    因为仰躺着, 耳朵边也泡在了水里, 几乎要冻僵了。他听到了汩汩的水滴声,以及除自己以外不远处还有另一个人微弱的呼吸声。估计是蒙坚。

    这是哪儿?他们刚才昏过去的地方可没有水,蒙坚比自己还先昏过去, 是谁把他们送到这里来的?

    姜遗光手指也泡在水里,应该泡了有一段时间,手指头感觉泡皱了。他很轻地动了动指尖,除了湿冷的冻僵感外,没有其他反应。

    一直盯着他的目光消失了, 手脚也没有任何被束缚住的感觉。

    好像刚才让他中招的只是迷药,并不是毒药。那个幕后之人把他们迷晕后带到了某个地方就放着不管了?

    姜遗光仍旧静静躺着,心里默数到一刻钟才微微把眼睛睁开一条缝。

    没有光,很黑, 因刚醒来不敢完全睁眼所以什么也看不清, 姜遗光疑心自己眼睛被毒瞎了,但悄悄转了转眼珠, 感觉又不像。

    真的走了?没有任何后手吗?

    他假装不适地动弹,翻个身,手正好打在另一边同样躺着的人手边, 一碰他就知道的确是蒙坚, 摸了下脉门,的确还在昏迷中。

    装作同样昏迷中, 姜遗光用力在蒙坚虎口掐了一把,手慢慢挪开一点。不一会儿他就听到窸窸窣窣衣物摩擦声。

    蒙坚醒来吓坏了,睁开眼看看后从地上弹起来就连忙扑到姜遗光身边摇晃:“姜公子?公子?醒醒!”摸一把脉门和鼻息,确定还有气,这才放下心来。

    姜遗光适时“醒来”,这回他总算能光明正大地查看周围了,“这是哪里?我们刚才……”

    蒙坚一开始还以为是姜遗光把自己带过来的,结果醒来看到他也昏迷就知道自己猜错了,他有点惊恐,摇头道:“我也不知道这是哪儿。”

    “总之……应该不是地宫了。”

    姜遗光蹲下去捞起一捧水,凑近了细看,水发乌,冷得像捧起了碎的冰一样。他说:“这是地下河的乌水,我们被送到外面了,就是不知这是哪个山洞。”

    “我四处看看吧……”蒙坚也有点恍惚,“你身上,那个,还有东西吗?”

    姜遗光摸摸自己身上,山海镜没有丢,一点暗器小刀铁针什么的还在,腰间的水壶和放在贴身荷包里的干粮都在。蒙坚也摸索了一番,他随身带着的东西没有被搜走。

    两人在黑暗中面面相觑,谁也没提起那个可能藏在暗处的,将他们从地宫里送出来的人。

    他究竟是谁?有什么目的?

    最重要的是……他们一路都没有发现那个人究竟是怎么先他们一步进入地宫的!

    蒙坚扶着墙站着,深深长长叹口气:“我们以前就商量过,进骊山地宫,可能有别的路。说不定……就是从另外的路进来的。”

    “现在彻底进不去了。”姜遗光衣服湿了,刚才起来以后就一直在拧水,边拧边说,“我们尽快回去吧。”也好把这件事报上去。

    从地宫出来以后蒙坚就冷静了,也没嚷嚷着再进去:“走吧,找找路,看看能不能找到其他人。”

    他们在的地方是个小山洞,从山洞里拐出来,姜遗光点着个没被浸湿的火折子,蒙坚一看就知道这是哪儿了。

    是一条距离荧星洞窟不远的山洞,他们都叫这条路是口袋子。进去了没多久就走到底,好在没什么危险,三面堵一面通,可不就是口袋子吗?

    出去也简单,直走就能走出这条口袋子山洞,再通过荧星洞窟返回,就可以找到营地了。

    看来……把他们弄出来的那东西真没打算害人?

    蒙坚已经半信半疑了,他甚至怀疑是不是地宫底下有那什么……然后他的祖宗显灵了?救了他一命?毕竟再往下走说不定就死在那儿了。

    姜遗光见他又激动起来,话到嘴边又咽回去。

    那个人对骊山驻地似乎十分了解,不仅能自如进出地宫不被发现,还知道他们目前探查出了哪些路。

    莫非是营地里的内鬼?

    他可不信什么祖宗显灵,真有什么祖先的灵魂在也成了千年老鬼,只会害人不会救人。

    二人一前一后向外走去。

    从荧星洞窟往外出去就不能原路返回了,起码九根铜柱那儿他们是没法再顺着铁链从山底溜到山顶的。

    以前的人进了地底要离开,就只能走荧星洞窟通往的另一条路,从山的另一边出去,要绕个大弯不说,里面也有不少危险,出来后还需要乘船渡河,十分麻烦。

    好在蒙坚知道那条返回的路该怎么走,暗中辨认了方位,带着姜遗光从数条岔道中摸索地往出口走。

    奇怪的是,蒙坚提前说明路上可能有的种种危机,什么毒雾陷阱带毒的石头藤蔓虫孑都不见了,平静的让两人都有点不适应。

    一路上二人遇到了好些人的尸体,全都是跟着他们来的那些。

    有被怪物咬死的,面色青黑被毒死的,有些满脸惊恐像是被吓死的。大多身上湿漉漉被水泡过,却没有被鲛人吃掉,反而出现在了沿途洞窟里。

    种种怪异,难以解释。但蒙坚不知为什么,更加坚定是先祖庇佑,每替一个人合上眼睛,他都要念诵一句祖宗保佑。

    姜遗光冷眼看着他近乎狂热的姿态,一言不发。

    他们还找到了蒋大夫。

    他缩在一块大石头后一动不动,不知待了多久。要不是姜遗光途中听到石头后有呼吸声还真的发现不了他。

    但碰到蒋大夫也没什么用了,他不知道遇到了什么,已经疯了。

    姜遗光把他从石头后牵出来,他就跟失了魂一样顺从地往外走,两眼呆滞,一句话也说不出来。

    一搜身,姜遗光就知道不太对。

    蒋大夫身上带的所有物件,包括他送出去的鲛人身上的手指血肉头发指甲什么的,全都不见了!荷包还在,但里面也空了。

    那个人不想把鲛人的消息泄露出去!

    “还好,蒋大夫还活着。”和满腹思虑的姜遗光不同,蒙坚十分高兴,一个劲儿笑,对蒋大夫说,“没事,出去了我们找大夫再给您看看,保管能治好。”

    姜遗光继续一声不吭,不论蒙坚说什么都没有搭话。

    一直走,一直走,走了很久很久,干粮和水都只剩下最后一口,约定好不到最后快饿死绝不能动。

    姜遗光本身就不怎么吃喝,把这些都让了出去。蒙坚自然是感动的,他自己都吃了,也没落下蒋大夫。

    姜遗光觉得,他看蒋大夫的目光有点不对。

    他留着蒋大夫,不像是为了能把他带出去治好,更像是……

    这和他也没什么关系。

    姜遗光冷漠地想,如果蒋大夫神智清醒,他倒是会拦着。但谁让他现在已经疯了呢?

    蒙坚不也是觉得蒋大夫已经疯了,没用了,才抱着这个念头吗?

    不知走了多久,两人终于见到了第一缕光。

    约莫是在黑暗中待久了,这点光都要受不了,眯着眼迎光流下一点泪水,擦去后才看清那不是错觉。前边真的透出了光!

    蒙坚情不自禁地快走几步迎上去。

    等好不容易走到外边,不甚明亮的光从头顶上洒下来,竟叫二人都心生恍若隔世之感。

    至于蒋大夫?

    他失了血,早就昏过去了,两人轮流背着走,现在轮到了蒙坚,原本还能坚持站直了走,见着太阳光后那口气就散了,连人带背上的人都一块瘫软下去。

    “这是第几天了?”他坐在山洞口,望着远处刚升起的太阳声音嘶哑地问。

    山洞里待久了,都不知道外面日月转了几轮。在山洞里,他不敢问。

    姜遗光还记得:“第四天。”

    从他们进入地宫,到出来,已是第四天早上了。

    蒙坚赫赫笑两声:“第四天啊——”

    “走!我记得,前面有个营地,里面有东西。”

    从这个山洞口出来就是一大片湿润的草地,上边长着不认识的花草,红的黄的粉的细细小小一团团开了一大片。手指般细长的绿叶绿意幽深,好像拿指甲一刮就能刮出水来。

    据蒙坚说,花草有毒,能看能碰不能吃,倒是两边树上一种看似有毒的果子,剥了壳还是能吃的,毒性不强,不吃多就不会有事。虽然难吃了点,但总比饿死渴死来的强。

    和去了半条命的蒙坚相比,姜遗光好很多,攀上树摘下几十颗野果。这种果子有点像还带刺的毛栗子,脱去外面硬壳和发黄发黑的硬毛,里面的果子却是绿幽幽的发软,咬一口就是一泡苦涩的汁水。

    他们吃了不少,又给蒋大夫喂了一点,接着往前走,没走几步,蒋大夫就醒了,蒙坚就往他手上拴了根绳,跟抓犯人似的拽着他走。

    路途到这里反而开始不太平,野兽、陷阱、毒虫等源源不绝,若非有姜遗光在,蒙坚一个人,还带着个疯子,根本没法走出去。

    太阳落山前,他们找到了第一个营地,里面的粮食柴禾都在,还有一点金疮药绷带和干净的被子衣服什么的。

    痛痛快快吃饱喝足,擦洗换了身干净衣裳,蒙坚才感觉自己又像个人回到人间了,倒在被窝里发出了满足的感叹。

    姜遗光也一样。

    他洗干净,换了身还算合身的衣服,打水、打猎,一切都准备好了,踩着月光回来,就发现营地不对劲。

    里面只有一个人的打呼声。

    蒋大夫不见了!

    营地不大,说是营地,其实也就是借着地势之便,东西都存放一个山坡底下开凿出的山洞里,里面用油布毡布什么的搭了几个小帐篷。洞口用滚木运来一块大滚石挡住一半,只能一人进出,洞口还有陷阱,以免野兽进来捣乱。

    蒋大夫疯傻了,一路上却安安静静的,不说话不乱跑,所以他们到了山洞里后就没再管他。姜遗光出去前给他吃了点东西,把他塞进了一间帐子里让他睡觉。回来一看,人却不见了?

    姜遗光转头就掀帘子进了蒙坚的帐篷,后者早就累得打起了呼噜,被他晃醒后还有点懵怔。

    “不,不见了?”蒙坚困得不行,没当回事,“他不是傻了吗?不见,就不见了……说不定,自己……跑出……”话没说完,脑袋一歪,接着睡了过去。

    姜遗光也很疲倦了,可从心底涌起的愈发强烈的危机感刺得他根本没法在这时候休息。

    蒋大夫会是自己跑出去的吗?他明明把帐篷的帘子两边都扣上了,这种扣里面也能解开,但绝不是一个傻子能解的。

    如果有人把他带出去,那个人是谁?会不会就是地宫里的人?带走他的人又有什么目的?

    他们是不是知道自己离开了才进来把蒋大夫带走?否则他在的时候蒋大夫没事,一出去至多不超过两刻钟,蒋大夫就能正好在这个时候逃走了?

    还有,蒙坚也让他不得不在意。

    对方的态度十分奇怪,姜遗光发现自己竟然有些看不透他在想什么。

    他是很困,很累,好几天没休息。可他真的听不到蒋大夫被带走了?

    姜遗光还记得自己在石头后发现蒋大夫的时候,他人疯傻了,但还想着跑,可能听声音认出了人才安分下来。

    营地里点了灯,蒋大夫不仅能听声音,也能看着认出人来。要是来的人他不认识,他多少会挣扎一下?蒋大夫傻了蒙坚又没傻,如果他挣扎了,蒙坚真的一点都没听见?

    又或者,带走蒋大夫的,也是一个“熟人”?所以才没有发出动静?

    来骊山一趟,姜遗光没想过能一次就进入骊山地宫探得所有机密。只要他对朝廷还有用,以后的机会不会少。如今收获不算低,最让他意外的是,他的母亲宋珏也来过,还给他留下了几句谜语。

    如今虽说收获多,可谜团也更多了。

    姜遗光伏在蒙坚的床前,仔细地盯着他的脸看,伸手探脉,确定他还活着,没有被调包,应该也没有被下药。

    蒙坚这幅累极的样子不像假装,真正的困倦到了极点。

    他想了半晌,出去放了营地里储备的几管烟火筒,眼看它“咻”地蹿升到高空,在夜幕中炸开七八朵,这才回营地里,紧紧握着山海镜和衣躺下,闭眼休息。

    在那些人到来以前,姜遗光并不打算睡着,可不知是不是他太累了,闭上眼后就慢慢陷入了昏沉纷乱的梦乡。

    第423章

    这一觉不知睡了多久, 等姜遗光意识逐渐回笼,慢慢睁开眼睛,只觉得脑袋里好像装了铅块昏昏沉沉的,头疼得几乎要裂开。

    以前他就有过这种经验, 长久劳累后若是没有睡好, 反而比睡前更疲倦。他现在就是这样。

    “……蒙先生?”姜遗光叫道。

    没有人回应他, 连呼吸声也没了。

    姜遗光捂着额头坐起来,确定镜子还在,掀帘子往外走去。

    外边天已经亮了, 光照进来,各处不像被大动过的样子,进蒙坚的帐子一看,席子早就冷透了,没有余温, 说明离开有一会儿了,没有挣扎的迹象,可能是自己走的,

    出来一看, 在洞外点的一堆柴早就熄灭了, 伸手一摸,冷的。

    他到底睡了多久?一晚?还是一天一夜?

    看了眼方位, 姜遗光回到山洞里想找出剩下的烟火筒联络外人,却发现烟火筒也没了,不知道是不是蒙坚用完了。

    姜遗光自己在营地等了很久, 将这个不大的地方仔细搜寻过, 各种能用的东西挑拣出来放好,不能用的就扔了, 衣服洗干净火烤干了打好包裹。

    直到晚上,蒙坚也没有回来。

    骊山营地的人也没有踪影。

    如果他们看见了焰火,应该回以相同的焰火,以表回应。到现在没有消息,要么,骊山中有古怪,他们没看见,就像在九根铜柱溜索时的情形一样。

    要么……

    姜遗光没有去想那个更可怕的可能。

    又过了一夜。

    蒙坚依然没有回来,他和蒋大夫一样消失了。

    第二天一大早,姜遗光留下一张字条,取了一些水和吃食揣在身上,离开了山洞。

    没有蒙坚在,他虽然能记住来时路,但难保这个地方有古怪,说不定走着走着就回不来了。

    但要在原地等更不可能。

    姜遗光抬头看看太阳和树木,确定方位后,一路往南走去。

    他还记得蒙坚提过,这个营地就在骊山群峰的南边,一路往南走,兴许能走出去。

    但不知是不是方位不太对,又一次夜幕降临时,他仍陷于群山之中。

    翻过一座山,又是一座新的山,若要绕路,途中总有悬崖沟壑,或是大河拦路,无法越过。

    于是姜遗光发现,自己反而像是在打转一样,明明在往南走,忆起方位来,却好像跑到了北边去。

    而且……

    他举起琉璃灯,抬头看了一眼山顶。

    山顶处,精巧的飞檐伸出一角,那是千年前唐朝时修建的宫殿,荒废至今,气势依旧恢宏,崭新如昨。

    和舆图对比,他见到的应该是望京楼,又叫斜阳楼。

    他竟不知不觉间跑到了这里来。

    蒙坚反复叮嘱过,这些地方有古怪,唐朝时就爆发过灾乱,一直封禁到本朝,贸然上去,恐有大灾降临。

    事实上,姜遗光自己也不知道他为什么跑到了这里。他的确有上来看看的打算,但不是现在,他计划过,等他从蜀地回来以后,也过了大半年了,那时再入骊山更有把握。

    总之,他有这个打算,但绝对不是现在。可如今他却不知怎么的登上了这座山。

    不对,他一开始不打算登山的,他要……要渡河出去,他怎么会上山?

    一想到这个问题,头更痛了。姜遗光捂着额头转个方向往下走。

    他打算穿过夹道下山,到时用轻功一截截往下跳也好,用绳索放下去也好,总之先下山。

    天更黑,星星月亮都被浓墨似的夜幕遮住了似的。也听不到一丝鸟叫,只有不知名的虫鸣在草丛里发出奇怪的嘶嘶声。

    还有一个人不断砰砰跳的心跳声,和略粗重的喘息,和轻轻的脚步声。

    脚底擦在草地上,衣物滑过荆棘时尖锐的刺响,脚步声一直、一直跟着他。

    姜遗光捏紧了镜子,加快速度往前走,可等他闷头赶路小半刻钟后,发现自己依旧朝着山上望京楼走去,越来越近了。

    他不得不停下休息,思考接下来该怎么做。

    一停下,脚步声也消失了,喘息和剧烈的心跳声还在,也慢慢平息下去。

    姜遗光想了一会儿,终于想明白——没有人跟着他!

    那些声音都是他自己发出来的!

    究竟是怎么回事?

    头疼得更厉害,骊山中,被吓死的那些尸体的脸庞如走马灯一样挨个从眼前滑过。疯了的蒋大夫……神智逐渐混乱让他有点看不透的蒙坚……

    他醒来时的头疼欲裂……

    姜遗光忽然冒出一个可怕的猜测。

    难道,他也疯了吗?

    他猛地举起镜子看向自己的脸。

    山海镜中,映出一张苍白憔悴的脸。

    和一双捂着他眼睛、涂着鲜红蔻丹白皙的手。

    姜遗光甚至在那一瞬间想,既然他眼睛被捂住了,为什么又能看到镜子里的自己?

    金光照到的一瞬间,那双手急切地缩了回去,可还是没来得及,镜子金光一闪,那双手便如青烟一般消散了。

    “轰隆——”

    毫无征兆的,一道粗壮的闪电将夜空撕开两半,骤然亮起一瞬又暗下,而后便是轰轰烈烈的惊雷,像要把整座山都给砸坏似的,雷声如排山倒海般倾泻涌来。

    第一滴雨水落下,后面的大雨就再也止不住了,噼里啪啦往下砸,没一会儿姜遗光就湿透了。

    雨点大的他连眼睛都睁不开,刚抹一把脸马上又被浇湿。到这时,他想下山也难了,平时山路就难走,一下雨更是泥泞不堪,稍有不慎就容易跌下去。

    雷声暂歇,远处又有轰隆隆作响,似是山崩之声。

    大雨一来,不光是河道两边的人要留意洪水。住在山里的人也要当心,雨势一大,山中泥沙便容易被雨水冲走,沿途泥沙石块不断淤积,形成山洪急流,有时势急冲到山下,大片室屋崩塌压人。所以住在山里的人每到大雨不休时就要到高旷处避难。

    听声音,也不知是什么地方塌了,像是南边的,离他不远。要是他敢在这时候下山,保准要被泥沙给埋底下。

    下不得,上也上不得。

    若无东西遮挡,雨天极易被雷击,也不能在树底下躲,树下更容易被雷击中。姜遗光听人说过,被雷劈的那得是大奸大恶之人,他不怎么信这种说法,但他做过的在世人眼里“奸恶”,他可不想尝试。

    这场雨简直是逼着他进入山中宫殿。

    他一手握着琉璃灯,另一手捏着镜子横在额头,好歹能看清一些。拾级而上走,过亭穿廊走到近前,绕了半圈,总算找到望京楼的门楼。

    心一横,迈了进去。

    过门楼,地面铺设平整莲花方砖,绕过照壁,两边墙上贴着石碑,广场正中一棵巨大足有三人合抱榕树,绿盖如云。姜遗光穿过榕树再往里快步走去,风雨交加中,他终于得见楼阁全貌。

    按理说他也入过宫,虽然只见过宫殿一角,但将眼前的望京楼和皇宫一比,也丝毫不输。

    望京楼并不只有一座楼,正当中高楼约三层,呈五角状,有点像寺庙里的六角宝塔。在五角的五边分别有一小亭,亭下环水。

    墙边栽种各色花木,如今正是繁盛时,翠阴相交,郁郁葱葱,当中又有奇石假山,崎危屈曲,恍若天成,雨水冲刷下更显浓郁。

    闪电时不时落下,琉璃瓦一次又一次随闪电亮起明亮刺眼的光,往下是精致繁琐的六角飞檐,雕花石砖。一层层往下,无一处不精致华美。与大梁恢宏敦肃的风格一比,更多了几分华丽壮美。

    姜遗光记下了眼前景象,快步往正中的高楼走去。

    出乎意料的……

    正当中朱红色大门历经千百载也没有褪色,被他轻轻一推,竟然就给推开了。

    里面什么怪异也没有,一切平常。

    他站在门口,看着黑洞洞的大殿。

    手里举着的琉璃灯仍散发出微弱的光,他身上一滴滴往下掉水,在地面晕开。

    他走了进去。

    里面的情形也出乎他的意料。

    姜遗光本以为,望京楼既然名叫望京,意为遥望京城,应当是一处庄严的所在。

    但没想到,琉璃灯所照之处,浅色轻纱帷幔飘飘摇摇,地衣柔软,殿中陈设着长案几、胡凳、琴案等,透着几分散漫。

    这是把大殿当做了厢房来用?

    穿过飘摇的轻纱,绕过绘了百鸟朝凤图的屏风,再一抬头,大殿正当中墙面上挂着两幅长卷,一幅为山石园林,一幅为春日花鸟。长卷下摆着方形几案。

    不论是屏风,还是帘、帐、帏、地衣、几案、橱柜,都是姜遗光从未见过的样式,皆镶金嵌玉,华贵非常。

    大殿都是这样,厢房、后殿等也不必想了。

    四处都散发着新漆的味道,就连屏风后的香炉也正徐徐吐烟,奇异的馨香弥漫。

    就好像,这座楼的主人连同他的仆人们只是短暂地离开了一会儿,没多久还要回来。

    一个晃神,他似乎看见了身着轻纱唐装、描眉画眼的一队侍女手捧托盘嬉笑着往后殿去。

    大殿正中,有舞女甩开水袖,旁边有人抚琴击缶,有人曼声歌唱。

    再回滚神来,眼前依旧空无一人,方才种种不过幻象。

    姜遗光没有再往里走。

    天太黑了,晚上什么也看不清,他打算就在门边休息一晚,第二日天亮了再说。

    他回到门边,在门槛上坐下,上边的屋檐很宽,只要不刮妖风,雨点轻易吹不进来。

    身上湿漉漉的,一时间没法找到东西烘干,便只将外衣解下铺在身后,包裹里的东西同样铺开来阴干。头发也拧了又拧,解下发绳,长长地披在脑后。等到第二天估计也干了。

    寻常人淋了雨还这么吹一晚上风,早就得风寒了。姜遗光也是仗着自己越来越少生病才敢这么做。

    他坐在门槛上,抱着膝盖取暖,山海镜搭在膝盖上,就这么仰头望着不断落雨的夜空。

    ……

    一个时辰、两个时辰……

    姜遗光没有休息,睁着眼睛数时间。

    大约到了子时吧?

    凭空一声嬉笑,从门前广场上响起。

    那是一声轻柔的女子嬉笑,充满了喜悦,如果不看眼前一幕而是闭着眼睛听,还以为声音的主人正和朋友打闹玩耍。

    可现在……这里一个人也没有!声音是从哪儿来的?

    姜遗光立刻警觉起来,捏着山海镜边缘先照了眼自己的脸,又警惕地看着四周。他早就从门槛上站起来了,外衣穿上包裹重新扎好背在腰后,一手山海镜一手软剑,盯着发出声音的那片空地。

    滂沱大雨仍在继续,好像要把一年的份量都给下完似的。

    雨水连成珠串,雨帘中,隐约出现了几道虚幻的女子身影。

    艳阳高照,几个女子梳着高髻,簪一二鲜花,衣饰明艳,身形丰腴,她们结伴而行,穿过莲花砖小路,窃窃私语。

    不知说到了什么,其中一女子举着团扇笑着敲了敲另一人的肩,后者佯怒要作弄她,她便赶紧提着裙子跑了。

    虚幻的身影一直跑,跑到姜遗光身前,轻巧地从他身侧跨过门槛。他只觉身上似乎一凉,回头看去,那身影已经不见了。

    姜遗光试图听清她们说了什么,可她们说的话也和她们的身形一样,飘飘忽忽,忽近忽远,只能听到她们细细的交谈,却怎么也听不清。

    等这几个女子都消失了,那儿又出现了穿着绯色圆领窄袖袍衫的男子,皆恭恭敬敬地弯腰跟在另一个丰腴白肤女子身后,手捧托盘高举过头,不敢直视那女子。

    那女子的高髻梳得更高,簪的花更大,彩衫彩裙长披帛,轻风将披帛吹起,蝴蝶飞舞,一只圆滚滚的猫儿在她脚边跳起来扑着蝴蝶玩儿。

    这些朦朦胧胧虚幻的影子也没有搭理姜遗光。他们自顾自地交谈,然后往大殿里走。

    和刚才几个影子一样,跨过门槛就消失了。

    声音却留下了。

    “哈哈哈哈哈——”男男女女快乐清脆的笑声不断回荡,纵情享乐,长乐无边。

    姜遗光冲进了雨里。

    新的虚幻的影子出现了,一个往里走一个往外走,两边直直撞上。姜遗光冲进了影子里,那影子也没有散,依旧走到门槛边,踏进去以后才消失不见。

    而后又是一队舞女,在园中抚琴奏乐,尽情欢歌,水袖飘飘摇摇,像极了殿中轻舞的纱幔。

    姜遗光不知道这是什么。

    看服饰妆容,像是千年前唐时的女子,但他不明白自己为什么会看到这些。

    是鬼魂吗?

    蒙坚不是也说吗?飘荡在骊山华清宫的那些鬼魂,它们一直守在这里。他小时候听到的乐声说不定就是这个缘故。

    华清宫里有,望京楼怎么会没有?地宫底下应该也有才对。可地宫底下却没有这样的存在。

    这些如果是鬼,他该收吗?若它们也有执念,执念化为死劫,到时他又该渡什么样的劫?

    握着山海镜的手更紧了。

    越来越多的虚影出现。

    实在矛盾的一幕。

    姜遗光所在处,大雨倾盆,他也能明确地听到雷雨交加声,豆大的雨点不断往身上砸。

    另一方面,他眼前一幕却又是艳阳高照,是个很好的天气。那些容貌娇艳的女子眉心画了花钿,或是载歌载舞,或是吃酒猜拳,嬉笑玩耍,好不快活。

    宫人、婢女不断穿梭,丝竹之声不绝于耳,不论是谁,都很难不沉迷于眼前美景。

    他好像一个人分成了两半,一半在大梁王朝的骊山中淋雨。另一个在唐朝的骊山中看着眼前歌舞的仕女。

    大梁……盛唐……秦……

    为什么他会看到千年前的景象?

    真的是千年前吗?还是说……他就是大唐人?大梁反而是一场幻想?

    还是说……这是在山海镜里?他在渡死劫?这些都是鬼怪制造出的幻象?

    否则为什么镜子没有把它们收走呢?

    镜子……死劫……

    不对!

    他握紧了手里的镜子,冰冷镜面让他再次一激灵。等看清周围事物后,姜遗光猛地往后一退,向后跌坐在地上。

    他竟然不知不觉间来到了一座小亭环着的水池边,半跪着,头伏下去,眼看就要浸到水里。

    鼻尖到水面也不过一寸距离!

    刚才,只差一点点,他就要把头埋进去。这水池很浅,只到他膝窝,可如果刚才没有清醒过来,说不定直到自己溺死了还不知道。

    而且……

    他发现自己膝盖压得发疼,不知道刚才那个姿势维持了多久。或许正是因为幕后的东西一点点不动声色的迷惑,他才没能那么快察觉。

    姜遗光回头看去。

    那些女子仍旧在唱着歌跳着舞,纵情享受,如花团锦簇一般围成圈,再聚拢、散开,围着当中一人甩开水袖往后仰腰折下,盛开成一朵怒放的牡丹花。

    当中那人背对着姜遗光,振袖飞扬,唇角含笑,藕臂如柳,上扬挥下贴在脸侧作怀春娇羞状,忽地回眸一笑。

    秋水流转间,一双眼珠儿错不眨地盯住了姜遗光。

    乐声骤停。

    仰下腰的所有人也都忽然间发现了这里有个外人一般,突然间盯住了他。

    第424章

    歌舞声再起。

    雨势渐微, 由滂沱之势变得如江南烟雨般朦胧、飘飘渺渺。云雾缭绕细雨微风中,那些人一直笑着看姜遗光,笑容纯净又快乐。

    悠远笛声一曲,引得鹤影来, 笛声为引, 萧、筝、琴、磐等轮番奏响。无人舞, 无人歌。

    而后不知何处来的鼓点,又轻又快,也不知何处来的身着窄袖胡服, 雪肤高鼻的女子,腰肢如柳,缠一细金链,随鼓点儿转着,跳着, 大弯腰,脚下踏着雨水腾跃,血色裙摆盛放。

    有人击筑,有人抚掌而歌。乐音渐铿锵、响亮, 逐渐加快, 鼓点更响,急急切切如骤雨。众舞女的步子也随着鼓点踩得更快更急, 让人几乎喘不上气来。

    若换了任何一个有几分才气的人,恐怕都要为此心折不已。

    可惜,唯一的看客却不懂欣赏。

    姜遗光只觉得好像有一根针在头脑里翻搅, 痛得他掐着太阳穴慢慢单膝跪伏下, 用力睁着眼睛,不让自己昏迷过去。

    他对一切事物都没有兴趣, 歌舞也好诗词也好,他欣赏不了歌舞中有什么美所在,也不知道同是字句,诗词为何能一字定千钧。

    但他好像真的从这支舞中看到了千年前的盛世王朝。

    有人在吟诗,有人在放声大笑。诗中乐中歌中无一不称颂着那万国来朝、锦绣才气满江山的盛唐。

    然,盛极必衰,乐极必悲。

    这似乎是千万年来亘古不变的道理。从来没有任何一个王朝能摆脱这样的命运。

    鼓点声渐急,急切到心跳愈加剧烈,他仿佛看到了百姓脸上笑容变得慌乱,骤闻反贼袭来,潼关城破,长安城危在旦夕,唐明皇携贵妃出逃……

    鼓点更急,战事更焦灼,舞乐女子们神情染上焦急、痛苦、悲哀、不舍……

    一幕幕飞快变幻,蓦地,乐声骤停!万籁俱寂——

    兵马气势汹汹,围着一仓皇无措的华贵女子,手捧白练,含泪自缢,皇帝掩面不忍看。苍白娇艳的尸首旁似乎有一块石碑,书着“马嵬驿”三个字。

    曲声再起,陡然间缠绵悠远,哀怨婉转,如丝如缕哀戚。有人在唱歌,用着从未听过的曲调和听不懂的话语。

    姜遗光和夫子学过诗词,不解其意,也能背百来首,他听不懂古音,刺痛的脑海里却忽然冒出一个鲜明的念头。

    这支曲子,应该就是白乐天写的《长恨歌》吧?

    为什么……要让他看到这些?

    鬼、骊山……骊山古迹……

    山海镜……

    撑在头两侧的指尖恨不得都刺进头骨皮肉里,要把在里面翻搅的东西狠狠抽出来。姜遗光已经痛得跪都跪不住了,浑身发抖,咬着牙坐在地上,慢慢往后挪。

    蒙坚说过,古迹,不能进去……

    进来的那些人全死了。

    蒙坚那一次也听到了乐声,但是他侥幸离开了。

    是因为听到了乐声,才死去的吗?

    这些歌舞,不是给活人看的!

    他不能再看了,要赶紧离开!

    长恨歌,长恨歌的最末一句,天长地久有时尽,此恨绵绵无绝期。如此长久的恨,直到百年千年也不能磨灭的怨念吗?

    这样的怨念,一直笼罩在骊山行宫上,只要有人闯入,就会一遍又一遍地让那人切身体会它的怨念。

    是谁的怨念?

    杨贵妃?唐明皇?还是死在安史之乱中的某一个?

    是谁?

    不,都不是。

    长恨歌,恨的又何止一个?

    那些人忧愁地望着他,和方才的笑声一比,多了许多哀怨哭泣。好像能透过他们,看到一个繁盛的王朝无可避免地走向衰弱,可那又不是和一间房子轰然倒塌一样迅速衰败,而是一点点的没落下去。

    所有人都能感到那股逼近的死气,可却无法逃离,无力阻止,只能看着必然的命运不断接近、再接近。

    姜遗光也一样。

    他也感到了那股扑面而来的庞大的死气,他有一种预感,等这支唱诵了大唐由盛转衰的曲子唱完,他就会和曲中的大唐一样,陷入新的绝境。

    一想到这儿他便努力动弹着勉强去翻山海镜,可不论是袖袋、包裹还是衣襟中,山海镜都不见踪影。

    奇怪,山海镜去哪儿了?

    在哪里?

    他把它丢了吗?

    姜遗光抬起头寻找山海镜的踪影,眼前一片奇异的光连闪,眨了好几下眼睛才看清面前事物。

    山海镜就摆在手边,不过一两步的距离,闪着金光。

    他伸出手,一点点往前挪,终于握住了镜子,照向自己。

    如同一盆冰当头浇下,疼痛因为冷意麻木骤然驱散。姜遗光过了好一会儿才缓过来,一抬头发现,四周景象不一样了。

    池亭台阁,筑山穿林,正中一间巍峨宫殿,正中牌匾光耀辉煌。周边湖水环绕三面,有女子乘小舟湖中采莲。其后,数座宫殿隐隐从山谷中探出一角。

    眼前这里是——华清宫!

    姜遗光有些吃惊,回头望去,果真在远处山间看到了刚才还踏入大门的望京楼的影子。

    他只是踏出一步而已,就来到了华清宫?

    也对,既然是鬼怪,做出什么来都不奇怪。

    从这么多次和鬼怪打交道的经验中,姜遗光领悟到,鬼本身就是没有规矩且混乱的,不必去理解,也不要试图用人的心思衡量。鬼行事本就没有“为什么”可言,只要知道它们充满恶意,那就足够。

    所以,这次他也不必去琢磨鬼为什么要让他看很可能唐时存在的歌舞,或者千百年前的那一段往事。鬼哪里会想这些呢?

    他只要知道怨念在什么地方,又是因为什么才生出的怨念就好。现在看来,那怨念集大成处很可能就在华清宫。

    长恨歌这首诗,不也提到了华清宫吗?

    姜遗光时不时就用山海镜照着自己的脸,感觉头疼好了点,站直身往前走。

    到这时,他又能感知到蛊虫的存在了。

    那条虫在脑海里有点吃力地游走,姜遗光似乎能感受到它疲累却又兴奋的样子。

    果然,原来那样疲倦困顿,不光是骊山的缘故,恐怕也有中毒的原因吧?骊山中多毒瘴,也不知是在哪里中了招。

    或许,他的中毒不仅仅因为骊山中可能存在的瘴气。

    姜遗光把这个念头抛到一边,确定蛊虫还好好的以后就想该如何出去。

    这地方有古怪,想离开就必须把这里的鬼收走。这些鬼即便杀不了他,也能把他困死在这儿。

    至于蒙坚和蒋大夫,等出去后再说吧,这两个人应该没有死。更何况……下次见面,是敌是友恐难预料。

    站在华清宫大门前,姜遗光回头望去。

    那些唱歌啊跳舞啊或是哭泣的影子都慢慢淡去消失了,再一转头,眼角余光瞥到一抹血色艳丽身影。轻纱笼罩的大殿中,那身影慢慢行走,看似步子缓慢,可很快地又消失不见。

    然而又有诵吟声响起,辨不清是男是女,起先声音还有些模糊,只能听出好像在念什么诗,而后越来越清晰。

    “……骊宫高处入青云,仙乐风飘处处闻……”

    又是长恨歌。

    方才是歌舞,现在换成了吟诵。

    长恨……不是一个人在恨……

    姜遗光想到这句话,心忽然跳得快了一瞬。

    或许,这就是骊宫恶鬼的真相!

    很久以前,姜遗光就通过将离的例子发现怨念并不那么简单。谁说一定要具体某个人死去才会有怨念?将离就是最好的证据吗?

    将离就并不是具体的某一个人死去后的怨念。她是自己的写出的引子加上所有传阅过话本的人生出的恐惧的念,其中还有他母亲宋珏的影子。

    长恨歌也是如此!

    一人死去,强大的怨念会变成恶鬼。若是千百人死去,怨念勾结,则如蛊虫相互吞噬一般,最后只会变得更加强大。

    只要有一样事物做为承载的引子,牵连出多人心中的念。不论这事物有形还是无形,不论那些人心中的念是恐惧还是怨恨,只要能将众多人的心念聚集起来……

    他望着那个不断出现又消失的影子,慢慢往里走,边走边想。

    安史之乱后,大唐由盛转衰,百姓自然有怨,但在一般情况下这些怨念聚不到一起,就像一滴两滴水落在地上马上就干了,自然不成气候。

    偏偏白乐天的《长恨歌》横空出世,道尽了天下黎民百姓的怨念,连同唐时众皇帝的怨恨都汇聚在一起,千万滴水能汇成洪流,更不用说后世人口口相传。每多念诵一句,这怨念就多一分。

    日久天长,怨念怎能消散?

    这才是骊宫恶鬼的真面目吧?

    他发现……这很可能也是第十重死劫后的真相。

    很久以前他就奇怪,为什么要把前十重和后八重死劫区分开?若说艰难,哪一次死劫不是九死一生?

    这回他觉得自己可能猜到了一点真相。

    像他上一次的死劫,直到现在他也拿不准幕后恶鬼的真身可能是什么人。他曾猜测可能是一位制作挪面具的工匠,或是戴上面具反被害死的孩童,因他曾在京中收过几只顶着大头娃娃面罩的恶鬼。

    现在看来,应该就是傩面具本身。

    人们对鬼的恐惧,对傩面具的敬畏,加上从古至今流传下来的方相氏的传说,变成了山海镜中的怨念。

    识破了真身,那就好办了。

    华清宫也好,长生殿望京楼什么都好,都只是这首诗中的怨念罢了。那些歌舞的人群和大殿里一闪而逝的鬼影,或许不过是这首诗中的怀念。

    怀念,也是人的一种念想。

    到这一步也不能再退,姜遗光捧着镜,跟着那不知名的吟诵声从头念起来:

    “汉皇重色思倾国,御宇多年求不得……”

    一开口才发现自己嗓子疼得不像话,说话就和刀割一样,姜遗光仍旧用力读下去。

    那不知名的声音反而突然停了,忽地尖叫起来,分不清是多少人在尖叫痛哭,也分不清男女,嘶哑尖锐难听至极。

    姜遗光一字一句念着。

    “……六军不发无奈何,宛转峨眉马前死……”

    女子哭泣声更响,悲伤哀戚到极致,催人泪下。

    姜遗光不为所动,他要把这首诗完整地读给山海镜听,这是他目前所能想出的最好的法子。

    “……天长地久有时尽,此恨绵绵无绝期。”

    最后一句尾音落下,一片寂静。

    照着他面容的山海镜陡然亮起金光,冰冷镜面滚烫一瞬,再迅速黯淡下去。

    他脚下忽然一空,头好像磕到了什么地方,紧接着他就听到了熟悉的声音。

    “哎!醒了醒了!他醒了!”

    是……蒙坚?

    姜遗光睁开眼睛,蒋大夫就在眼前要探他的脉搏,不远处,蒙坚一脸担忧,“怎么样?他没事吧?”

    姜遗光猛地往后一退,避开了蒋大夫的手,飞快打量四周。

    看起来不大的帐篷,他坐靠在床边,穿着里衣,头发也解开了,好像刚从睡梦中醒来一样。

    蒙坚说出那句话后,外面也传来不少脚步声,有人掀帘子探个头进来,一看就放心了,和后面也要挤进来的人推推搡搡:“去去去,人醒了就行,帐篷哪有那么大的地?出去出去。”

    这是……幻觉?

    “你小子够警觉啊,一醒来就这样,怎么?还认不出我们了?”蒙坚说,“你好不容易醒过来,别逞强了。”

    蒋大夫也说:“公子,你该好好休息,我们好不容易才把你带出来。”

    “……我们这是在哪?”姜遗光问。

    蒙坚叹口气:“怎么这也认不出了?也是,你那时候都……”

    他从头到尾把事情和姜遗光说了。

    当时他们不知被谁从地宫里送出来,一直从口袋子洞窟往外走,路上还捎带上了蒋大夫,然后就走到了骊山南边的营地里。

    那时蒙坚就觉得姜遗光不对劲了。

    一句话不说,眼睛还直勾勾的,有时看着很吓人。等到了营地,他和蒋大夫把姜遗光安置好,放了焰火等山下的人来。

    谁知,就在山下人到来前,姜遗光先不见了。

    “我自己……走失了?”姜遗光奇怪反问。

    明明在他印象中,是蒋大夫走失了,第二天蒙坚也……

    “是啊是啊,我们到处找你,后来冒死去了骊宫附近,发现你就在那什么华清宫的门外,站着一动不动……”

    这群人就把他带回来了。

    据他们说,自己维持着痴傻的样子足有两天一夜,不说话,不动弹,即便用针扎刺激也感受不到痛似的眼睛也不眨一下。有人说他这是丢了魂,要叫魂才行。

    但他们还在山里呢,想叫魂也没准备,只能把人带出去再说。

    坏消息就是,他们遇到了麻烦,昨日突然大雨,引来山洪,把山下的路冲垮,他们暂时出不去了。

    姜遗光再次陷入了沉默。

    那些人没有把他的东西弄丢,山海镜就在枕下,此刻被他握在手里。

    是幻觉吗?

    什么才是幻觉?

    头好像又开始疼了。这种疼痛,是因为毒药,还是鬼怪作祟?

    “你既然醒了,看你也有精神的样子,不如说说你那时遇到了什么?怎么会丢了魂一样?后来怎么又好了?”蒙坚伸手在他眼前晃晃,“别发愣了,能想起来吗?”

    “我先想想。”姜遗光说,“我想自己休息一会儿。”

    蒙坚没办法,只好把蒋大夫先叫出去。两人就在营帐门口不远处商量,其他人也聚过来。

    他们都觉得,姜遗光失魂那段时间发生的事至关重要,要是能问清楚……

    “哎!哎哎哎!他跑了!”正说话,有个人惊恐地指着帐篷大叫起来。

    帐篷门打开,穿戴整齐的姜遗光像一阵风一样跑出来,抬腿就往山上跑去。

    行进的前方,赫然是整片骊山最大的禁地——华清宫!

    蒙坚当即色变:“他疯了!快拦住他!”

    “他疯了?”

    “他一定疯了!”

    第425章

    刚跑出去没几步, 姜遗光腿就一软,差点倒下去——

    头又开始剧烈疼痛,几欲裂开,似乎有东西在里面拼命翻搅, 比刚才还要痛苦数倍的疼痛涌来, 饶是以他的忍耐力也难以像以往一样行动自如。

    视线逐渐模糊, 他勉力撑着,捂住头跑快些,总算将身后快追上的人再度甩开。

    直到痛得意识快模糊了, 他还在想,只要他进入华清宫前的玉石长阶……只要他到了那里,这些人就不敢再追来了。

    好像有什么东西打在身上,伸手去摸又没摸到。姜遗光甩甩手继续跑。

    他跑上了长阶,跑进了殿门, 穿过长廊和花厅。

    原来随处可见正歌舞的鬼影都消失了,四处空荡荡,华美、壮丽,又寥落。

    跑到这儿以后他反而迷茫了。

    他来是为了干什么呢?

    鬼……鬼被他收走了啊……也不是, 那首诗的怨念……

    怨念不在了, 被收走了,他进来是为了什么?

    头更痛了……为什么会这样痛?是华清宫的原因吗?怨念不是被收走了吗?怎么反而……比之前更痛了?

    不对……在到华清宫以前就开始了。

    他捂着额头, 十指用力到绷出青筋。几乎炸开的脑子里蹦出一个念头——他的头疼应该不仅仅是华清宫的缘故。

    那会是因为什么?

    还没等想明白,他已再支撑不住,脚步一歪, 整个人晕了过去。

    *

    “总算捉住了。”一人抹把汗, “也不知道他在里面碰到了什么,走的时候还好好的, 现在怎么就变得这样……”

    他手里飞爪绳另一头连着姜遗光的腿,刚才就是他甩出飞索绊住了对方。虽然没这么做对方也跑不远,他好像疯病又犯了,跑得踉踉跄跄的,一被绊住就一头栽下去,昏迷不醒。

    蒙坚把人扶起来,说:“知足吧,能平安从那个鬼地方出来就不错了,赶紧带回去,别又让他发疯跑了。”

    那人赶紧收了绳子,另一个接过脸色苍白的姜遗光背在背上,一行人快步往回赶。后者并没有跑出太远,离营地也不过半里路,很快就回到了帐篷前。

    把人重新塞回被窝,这回这些人可不敢大意,把他两只脚给绑住了,这样万一他醒来也没法跑了。

    蒙坚看着他被绑上,盖好被子,这才松口气,出来以后,他和蒋大夫对了一个眼神。

    蒋大夫刚才又替他把了脉,喂了一点药,忧心忡忡地跟着出门。

    二人相视一笑,各自分头忙碌。

    *

    不知过了多久,姜遗光睁开了眼睛。

    他是被疼醒的。昏迷一次不仅没有休息好,头疼反而愈加剧烈,捂着额头坐起来,姜遗光只觉眼前一片五光十色连闪,晃得他看不清,也几乎无法思考。

    好不容易才撑起身子,可腿却动不了了,他低头看去——

    一双惨白的手正掐着他的脚腕!

    姜遗光抓起手边的镜子就猛砸过去,那只手却怎么砸也砸不破。在这时他又听到了很多声音,好像有人在大叫他的名字,声音好像隔了一层厚厚的雾,听不清,模模糊糊的,尖锐地往耳朵里钻。

    许多无形的手向他伸来,看不见,却能感知到那些冰冷的手指不断拖拽的力道,不知要把他拖向何方。

    又是鬼吗?

    这里是,是华清宫。

    对,是华清宫,华清宫里的怨念应当被他收走了才对,一时半会应该不会有鬼了,为什么还有东西抓着他?

    抓住脚踝的手依旧没有松开,用镜子照也没有用。姜遗光早就起了疑心,见状拔剑用力割开。

    尖叫声更响,他依旧听不清那些奇怪的嘶吼有什么寓意,只顾着把手掌割开——他要出去!

    看不见的手不断撕扯着他。

    剑刃割出了血,不知道是不是自己的……那些手想抓住他,要把他的剑夺走……

    头疼得厉害……

    必须逃出去,去安全的地方。什么地方安全?华清宫里应该是安全的,至少暂时是……不对,都不对……

    他要走,要去哪里?头疼,是华清宫,不是华清宫,是、是什么?

    *

    “怎么办?他真疯了!”

    “我们快走吧,赶紧下山……”

    “谁来弄晕他?他不是躺的好好的吗?”

    “不知道啊……明明吃了安神药又醒了……”

    动静那么大,帐篷早就塌了。姜遗光站在废墟中,神色茫然痛苦又凶狠,好像一匹掉进陷阱陷入绝境的狼。

    手中长剑往下滴血,他的脚腕也在滴血,绳索松松垮垮地挂着,没能割断,倒是腿上皮肉割开许多条血道。姜遗光却好像看不见一样,另一手死死地掐着头骨,青筋绷起,俨然痛苦到了极点。

    然而即便谁都能看出他的痛苦,他也忍着咬住牙一声不吭,眼睛空茫茫不知看向什么地方,脚下胡乱往后退。

    疯成这样,一有人靠近还能知道,提剑就是一刺。几次试探,那些人也不敢凑近了,谁都不想被戳个窟窿。

    蒙坚出来就看到地上到处是血,好几个受伤的挪远了各自上药,剩下的围成个圈把姜遗光圈在里头,连忙喝退那些人:“你们都离远点,不怕死啊?!”转头又对蒋大夫说,“蒋先生,快多配些药,他发起狂来恐怕控制不住。”

    蒋大夫愁得胡子都快捻秃了:“药我有是有,你去给他吃?你能靠近他还是怎么?”

    “外用的蒙汗药总有吧?甭管是吸的还是扎伤口的都行。”蒙坚也急。姜遗光这个样子谁都不能碰,他们可马上就要下山了。

    蒋大夫知道他想做什么,哆嗦地递个小纸包过去,叮嘱道:“别用太多,这指甲盖一丁点的份量都够迷晕几十个人的。”

    说完又添了一句:“我可没带解药出来。”

    蒙坚抢过去就转交给一个带了轻弩的人,那人赶紧把药液加上,安好箭,问:“射哪儿?”

    他带的轻弩都是掩在袖子里的,轻便、隐秘,威力却不比普通弓箭差,能轻易断人骨,一个搞不好恐怕会直接要了人命。

    蒙坚举棋不定,眼看姜遗光又跌跌撞撞要跑远了,一咬牙:“左手!”

    那人跳上树,对准了正向密林跑去的人影。

    寸长短箭破空而去!

    被姜遗光一剑削去一半,正合了蒙坚计谋,迷药液飞溅,一触到外界就变成无色轻烟飘散开来。

    那道身影又往前跑几步,倒了下去。

    成了!

    蒙坚不忙着过去,迷药的烟还在呢,让人远远地围了大圈,停了约莫一刻钟,才慢慢捂住口鼻凑近。

    然而,奇怪的事发生了……

    姜遗光不见了!

    不论他们怎么找都没有找到姜遗光的身影,草地里一寸寸探过,没有任何陷阱沼泽,树上也爬上去看了,没有任何踪迹。

    草地上残留着染了血迹的破碎布料,一把剑,一面镜子。这些是姜遗光的随身物,那镜子有不少人也见过,时不时拿出来照不说,有时还用来砸人。他的东西还在,人却不见了。

    蒙坚简直不敢相信自己的眼睛。

    光天化日下,一个大活人就这么消失了?

    难不成,是骊山上的那些东西,把他带走了?

    蒙坚打了个寒颤,打从心底升起一股寒意:“……快!赶紧走,赶紧走!!”

    一群人慌慌张张把镜子和剑拾起来,包袱一裹赶紧往回跑,帐篷也只是随便收拾了一下,好在这时山崩之势已停歇,一群人匆匆忙忙走了。

    到了山下,天已经黑透了,夜间赶路不便,只能再次就地扎营。

    蒙坚偷偷把蒋大夫拉到一边,惧怕又恼怒地问:“你不是说会没事的吗?现在人都不见了,这下可好,等我们回去了可怎么交待?”

    蒋大夫也慌乱不已:“蒙先生,是您让我用的药啊,那药你说过不会吃死人的,我才敢……”

    蒙先生说:“那药就是让人发疯而已,当然不会吃死人,可现在人不见了,谁知道是不是……”

    毕竟,这可是那位亲自交给他的毒药。那位大人如果真想要害姜遗光,哪里要这么拐弯抹角?

    他警惕又怀疑地问:“后来你配的迷药当真有用?你也知道,他身上有条蛊虫。”

    蒋大夫道:“千真万确有用,只要吸进去一点,别说一个人,一头牛都能放倒。那蛊虫也跑不掉。”

    蒋大夫以为蒙坚忧愁姜遗光没有晕过去才跑了,赶忙发誓。可这样一说他也有点慌,要真是因为被迷倒了,没法反抗,碰到什么不该碰到的才跑都跑不了,那可就……

    蒋大夫看他踟躇,急道:“我可是按照你的吩咐办的,现在怎么办?”

    蒙坚也害怕,他不知道姜遗光到底去了哪里,含混道:“先……先在这里等着吧。”

    等那位大人过来。

    次日,又有一批入山人找到了营地。

    为首的正是秦亘,他一来就听蒙坚说了这事儿,蒙坚不安地看他眼色。

    秦亘去看了姜遗光留下的软剑和镜子,对着那面镜子一照,没照出人影,反而笑了:“无妨,这件事——我知道是怎么回事了。”

    蒙坚都有点糊涂了:“大人,那您觉得这是……”

    秦亘摇摇头:“不要多问,我们回去罢。”

    “就这么走了?”蒙坚十分纳闷,“也是按照您的意思姜公子才会中毒发疯,此地凶险,要是他在这里遇上什么事……”

    秦亘很早就跟着队伍进来了,当初入山有两支队,一在明一在暗,明的是他们这队,暗的自然就是秦亘那头,他用占卜大凶的名义假装不出门,实际上也悄悄潜入了进来。

    蒙坚和姜遗光分开期间,秦亘找到对方并告诉他,姜遗光有手段对付鬼怪,可保队伍一路无事。但唐朝行宫内的诅咒恶鬼不一样,似姜遗光这样冷静的人即便上去也找不到什么,只有他陷入疯狂边缘,才能看到行宫内的鬼魂和诅咒,从而克制住它们。

    要让姜遗光发疯,又不能完全疯,很难。

    也很简单。

    不说朝廷,驻地里就有不少用山中种物制成的毒药,能让人发狂的不少,一点点无色无味的药粉就足够破坏人心智。或痴傻或发狂。

    秦亘给了蒙坚一小袋,让他趁姜遗光不注意时,全部用上。

    蒙坚很怕用药过多会让他真的成为疯子再也变不回来。秦亘却道姜遗光身上有一条蛊王,能食百毒,一时用药多了也无妨,那条蛊虫会慢慢把毒吃掉,到时姜遗光就渐渐恢复了。

    他还说,寻常人用了这味毒,会悄无声息地发疯,姜遗光身上有蛊王,会不断在颅内游走,吸食毒药,宿主必然头疼欲裂。到时他看到姜遗光头疼就知道了。

    秦亘的来头蒙坚知道一些,对他格外信服,遂照做。

    在和姜遗光碰面时,他和蒋大夫就提前吃了解药,借着相互搀扶的机会,让对方吸入一点试试。

    很快,姜遗光开始头痛,恍惚,精神不振。

    随时间过去,头疼又慢慢减轻,说话行事很快恢复了条理。

    蒙坚明白,这是那条蛊王把毒吃的差不多了。

    所以……当晚,蒙坚把剩下的毒药全部用在了他身上。

    两人看着睡梦中的姜遗光面目逐渐狰狞,浑身冒汗、发抖,痛苦地挣扎起来。

    蒋大夫有点不忍心,可他们不得不这么做。

    姜遗光必须疯了,才能看见华清宫的鬼魂。

    果然,姜遗光睁开眼后,眼神涣散,他好像看不到面前的两个人了,径直一路往华清宫走去……

    两人目送他上去,这时山下来接应的队伍也到了,蒙坚就让他们找个地方扎营,等时候到了,再去把姜遗光接回来。

    他没想到,姜遗光竟真的制住了行宫里的恶鬼!

    摸着良心说,蒙坚不想害他,两人好歹同生共死过,姜遗光性子虽冷,却十分聪慧可靠。他也是知道姜遗光不会死才敢下毒,但现在姜公子已经疯了,还被迷晕过去,可以说毫无反抗之力,就这么把人丢在这儿不找了?

    “要不,您先回去?我带人在这一片再找找?”蒙坚试探。

    秦亘淡淡道:“让你做的事,直接去办就好,其他的不要多问,管好你的手,管好你的嘴。”

    蒙坚欲言又止,选择了闭嘴,出去吩咐那群人收拾东西。

    一群人紧赶慢赶,终于在第三天从骊山最南边离开,再花了五天,绕着骊山转个大圈回到驻地。等好不容易重新见到驻地大门,蒙坚和蒋大夫竟有种恍若隔世的错觉。

    这回收获挺大,死去的那些暂且不论,无非是清点人数,再按名单给家属送点银子赔偿,手头的活儿找其他人接替就好。

    秦亘回来后就放出个大消息——骊山上唐朝行宫的凶险已除,可以进入了。

    据他说,因为蒙坚和姜遗光破除了机关,里面的诅咒暂时不会再杀人。等向上边汇报了批复下来,就可以带人进去一探。

    整个骊山驻地的守山人都陷入狂喜中!

    他们一直认为唐时骊山中也发生了某些重大变故,或许和秦皇的地宫会有些关系,就是不知是哪位皇帝在任时发生的大事,也不知发生了什么。史料大多遗失了,至今不可考。

    若真能进入骊宫一观,找到当年的秘密,他们就离彻底进入地宫更进了一步!

    整片驻地的人皆喜气洋洋,唯独白骥忧心忡忡,舍下一张老脸去求见秦亘,不安地问姜遗光去了什么地方,他们能不能启程回乡了。秦亘不答,只让他们再等等,说完就匆匆走了。

    白骥没奈何,慢慢踱回住处,在阿寄期待的目光中无奈地摇了摇头。

    阿寄低头,也跟着重重叹了口气,小声说:“……我想回家。”

    白骥摸摸他小脑袋:“再等等,现在还不行。”

    他和以往一样谨慎行事,什么也不打听,不多问。每日只盯着阿寄练字,不许他和小叔出去胡闹。

    白家其他人要跟着掺和,要找什么秘密。儿孙都大了,他管不了,也不想管,是好是歹让他们自己担着。就算闯出祸来,总能保下阿寄这根独苗。

    为今之计,只能等姜公子回来,他再借宋珏名头请求离去。

    *

    镜中。

    姜遗光捂住头,猛睁开眼。

    蹲在他面前的人惊讶又高兴,折扇往他肩上一敲:“你可算醒了,怎么把自己折腾成这样?”

    姜遗光眼睛直勾勾地看着他,像是想了一会儿才想起来这个人是谁似的。

    慢慢的,一字一顿地叫出他的名号:“九,公,子?”

    姬钺手中折扇一抖,唰一声展开,摇了摇:“是我,怎么?你还没清醒?瞧你这脸色白的。”

    姜遗光不答,扭头看看周围:“马车里?我们去哪?”

    姬钺道:“是驼车,我们在沙漠里。”

    第426章

    尖细驼铃似乎有一种奇特的摄人心魂的魔力, 一声声如水中涟漪扩散开。再远处,茫茫黄沙裹挟着热烫的风,掀开帘子后,细密的沙子就要透过窗纱往车里扑。好像天上地下都是一片沙海, 看不到尽头。

    姜遗光盯着外面的黄沙, 和跟着车队的人们, 面无表情发呆。

    那些人看着和大梁人很不一样,肌肤或黝黑或雪白,不论男女老少都罩着彩色头巾, 穿着紧窄上衣,宽大的裤子,露出一截腰。脸遮得严严实实,只露出轮廓极深的一双眉眼,有些人眉心点了一点红。

    除了骆驼身上有驼铃, 许多人身上也有,手上、脚上都套了金色的环,环上挂了金色的铃铛,随着行走动作叮叮当当作响, 尖细刺耳。

    这些人地位似乎也有区别, 眉心点了红点的才能在腕子上带环,大多坐在骆驼拉着的板车或车厢架上, 或是骑着骆驼。没有红点的那些人则大多背着包裹,跟在驼车边上走。

    再往后看,是一座更高大的车驾, 简直像个被拉着走的大帐篷, 巨大圆形,外面垂挂了许多彩纱与铃铛, 车门镶嵌着菱形和圆形的宝石,两侧是金红色的旗帜。

    几十个脖子上拴着锁链衣不蔽体的奴隶和骆驼一起拉着车走,奴隶们精壮的身体上有不少疤痕,这些都来源于他的主人赏赐和沙漠里风沙的洗礼。

    叮铃叮铃——

    铃声不断。

    像尖细的钻子从耳朵往脑袋里钻,令人烦躁。

    姜遗光看了很久,把每个人的脸都记下了。他又重新看向车内。

    和外面的人比起来,车里的几人就和大梁人没什么区别了。哦,应该说,他们本就是大梁人。

    全是入镜人。

    镜子……他的镜子……

    姜遗光不合时宜地想,他的镜子会被那群鬼怪弄到什么地方去?会被丢在水里吗?还是像上一次一样,扔在石像夹缝里?

    头不痛了。

    很奇怪,进了镜子以后头就不再疼痛。他之前还以为自己头疼是骊山中毒物的缘故,入了镜又没了,难道是鬼怪作祟吗?

    还有,这群人……

    他们在沙漠里,刚才他应该是昏过去的,掀开帘子看外面时从那群人身上蒙着的尘沙来看,这条车队已经走了很久了。在他们到来以前,这座车厢里又坐着什么人?

    姬钺拿折扇一敲他:“你到底怎么了?”看着呆呆的?

    姜遗光侧头看他。

    姬钺和上回最后一次见面时相比,又多了许多不一样的地方,到底哪里变了,他说不上来。

    他一个一个看过去。

    他们坐的车同样很大,七个人在里面或坐或站也不显得挤。

    从姬钺看过去,他左边坐着一位看似低调的紫衣女人,看上去二十来岁,梳着男人发式,衣物也是男人样式,长眉细眼,举止从容,见他看过来,温和地一点头。

    再左边,是一个灰衣女子,江湖人打扮,肌肤微黑,身量不高,看上去也是二十来岁,坐着一动不动,不知在想什么。

    灰衣女子旁,又是一个青色箭袖短打短靴的女子,满头长发扎成小辫,又高高束拢成一根长辫。

    她身边的还是女子,藕色衣服,双手环胸抱着侧背对他们。

    坐在角落里的还是女子,穿着黑衣,不说不动,她的手腕小腿都绑着布条,这样方便跑远路。

    他们在镜中的地位很高吗?还有……

    “只有我们几个吗?”姜遗光出乎意料地露出笑,温柔和气地问。

    和刚醒来时又呆又凶狠的模样截然不同。

    姬钺伸手摸了摸他额头,目光古怪地给他解释了。

    其实不止七个人,一开始还有两个男人。

    他们进来后就在沙漠中,碰到了在沙漠中要回城的车队。因他们和当地人形容举止不一样,当即被奉为座上宾,主人自愿让出一座车让他们挤一挤,把几人带回城。

    这车队的主人身份也不一般,其他人都尊称她为公主。

    “就是不知……这到底是个什么样的国家。”姬钺一直挂着让人看不透的微笑,目光似乎穿透茜红色窗纱和外面厚重的车帘,看到了后边的驼车。

    他们被当成贵客,另两个男人却被拖走了。

    因为那两人看起来是“奴隶”,是下等人。所以即便他们帮忙说了话,公主依旧下令把那两人拖到下等人该待的地方去,也就是车队中间的位置,和其他奴隶一起推车扛大包什么的。

    一个人家境如何是很难掩盖的,头发皮肤牙齿手指头,衣着言行,是否习惯被人侍奉等等。有些人穿着龙袍也不像太子,被带走那两个就是只穿着普通料子,仆人服侍时,那两个人习惯性地摆手推拒。这就让看出来了,当场就被拖了下去。

    这个地方似乎有些非常森严的规矩。要不是姜遗光昏迷过去也不像平常人,恐怕他也不能待在这里。

    姬钺压低了声音说这些话,末了忍不住转着扇子讽刺地笑:“他们把我们当贵客看呢。”

    身份尊贵才是客。不尊贵的,那就是奴隶。

    几人心中戚戚,姜遗光却没什么感觉,他又掀开帘子往前方看一眼。

    茫茫风沙,最前面似乎隐约出现了房屋和树木的影子,苍黄的风壁中出现一点绿色。

    渐渐的,那片绿变得广袤。好像只是一眨眼,他们就从燥热的酷夏进入了凉爽湿润春秋中,连呼吸间的空气都变得清甜。

    到这时,窗帘和窗纱就可以揭开了,风畅快地往里面刮。

    “到了。”他喃喃说,忽然又问姬钺,“你们谁在说话吗?”

    姬钺:“什么?”

    姜遗光笑着说:“没什么,我听错了。”但不知何处来的低语和大笑,依旧在耳边回荡。

    有人叫着他的名字,有人在念诵不知名的诗。

    他们让他回去,不要待在这里。

    窗外那抹绿意变得很大很大,阴影倒过来飞过天空,将他们压在下面。

    经过的人们都在盯着他看,发笑,他们的笑和骊山行宫里的鬼影一模一样。

    姬钺跟着凑过来,感叹道:“总算到了。”

    绿洲之中的小国,名为荼如。荼如国是个非常特别的国家,离中原很远很远,但却因拥有奇妙的香料、染料和油脂而无比富裕。

    每年开春,载着货物的驼车摇着铃铛离开沙漠,回来时,车上就被外界的丝绸、茶叶、胭脂和黄金装得满满当当。

    而这些胭脂、丝绸和黄金都用在了装点荼如国王宫上。

    驼铃声幽幽,天黑后,他们总算到了王城外。

    到这里,奴隶们就不能再进来了,他们列成长队在士兵的鞭子与呵斥下带着风沙和血迹接着走,回到城墙外继续干活。白天的沙漠十分酷热,夜里却冷得厉害,不少人冻得瑟瑟发抖。

    城外还算喧闹,入城门后就安静了不少。长道两边,所有看见车队上徽记的人都急忙行礼。有些跪伏下去,有些一掌抚胸深深躬身,还有的则侧身避过低头,膝盖也弯下去。

    一路驶过,前边人好似摩西分海般退开到两旁。

    入镜人们被带到一间和周围房屋一样用规整巨大的白石砖雕砌的屋外,金黄的屋顶闪着耀眼光芒。

    据跟着的仆从说,这是属于公主的宫殿之一。

    一只白皙的手小心地掀开帘子。

    她脸上刺了字,身上衣物很少,是个女奴。

    跪在车门口,上身挺直了解开车帘挂好,又赶紧跳下去跪伏在一边,两只手伸长掌面向下,额头紧紧贴着地。

    车边从高到低依次跪着三个精瘦的男奴,以背为阶。姬钺当先下去,踏着他们的背走下去,然后是另几个女子。

    姜遗光排在最后一个。

    他们虽然是尊贵的客人,但还是得靠自己的腿走进去。因为公主才是这里最尊贵之人,她换上了一抬金色软轿,抬入象牙白的大门。

    进去后,一人一间屋,三五个女奴侍奉。屋内也和屋外一样,白玉石地面铺着厚厚的羊皮毯子,到处都雕着菱形方形圆形的纹样,和大梁是完全不一样的感觉。

    等换了衣服洗漱过后什么的,公主便让人传话来,道他们今晚好好歇息,明天再请他们进宫参见大王。

    同样送来的还有饭食水酒,澄红的葡萄酒液装在水晶壶中,晶莹剔透。女奴觑着姜遗光脸色,跪下替他斟酒,请罪说如果不爱酒,还有茶和奶,牛奶羊奶驼奶都有,茶就是从中原运来的上等的茶。

    姜遗光看着那杯酒,艳红的,在杯中流淌,一晃神看成了血。

    跪着的女奴也好像就着跪姿脑袋转了个个儿,狞笑着。可再仔细看去,她只是老老实实跪在那里头也没抬。

    是他看错了。

    是夜,姬钺还披着半湿的头发,就来敲响了姜遗光的房门,他身后,其他几个入镜人都跟着。

    姜遗光让屋子里的男奴女奴都退出去在大门口守着,不准外人进来。

    他问姬钺:“你知道什么了?”

    姬钺摇摇扇子:“不是我知道了什么,我们来叫你一块儿商量罢了。”

    “我听说你去了长安,想必也到了骊山吧?骊山里有不少唐朝时的物件和经卷史书,你若看过,可对这什么荼如国有什么知道的?”

    他张口就直接揭了姜遗光最近的隐秘行踪,后者反问:“你怎么知道?”这件事应当是秘密才对,姬钺就算打听到,又怎么会直接说出来?

    姬钺说:“起初确实没人知道,后来发生了一些事,我们该知道的都听说了,没必要瞒着。”

    姜遗光看着他发笑:“你以为我对荼如国了解多少?你又知道多少?”

    姬钺一摊手:“我要是了解还能来问你?我只知道这荼如国在唐朝时就被灭了,至于怎么灭的,我也不清楚。”

    那个藕色衣裳的女子道:“据说是因为风沙太大,把整个王城都埋了。也有说因为对奴隶太苛刻,发生了叛乱。因为荼如国离中原很远,当时没人知道发生了什么。”

    灰色衣服的女子接着说:“我们怀疑现在我们就处在灭国前的荼如,若不想出个办法脱身,要是风沙真来了,我们一个也跑不掉。”

    姜遗光忽然笑起来:“我说了,我不知道。”

    第427章

    气氛陡然焦灼。

    姜遗光却像感知不到一样, 继续笑着说:“你们怀疑我什么?还是觉得我会瞒着你们?哈哈哈哈——”

    “瞒着你们对我又没好处,我何必遮遮掩掩?”

    姬钺终于意识到了不对劲:“你怎么……”

    一段时间不见,他怎么变成这样了?其他人变化还好说,可他知道, 姜遗光他……

    “交换!”姜遗光忽然笑容一收, 敛眉严肃道, “你们说京城中发生了大事,告诉我发生了什么。否则我也不说。”

    另外几个人不认识姜遗光,只有所耳闻, 但看姬钺的样子也能猜出一二。

    姜遗光一个个看过去。

    这些人的人面在他眼里朦胧许多,打转、扭曲,好像漂在水里的一张面皮被搅乱,拧成一团。他晃晃头,再仔细看, 又不见了,几个人好好的看着他,似乎想说什么。

    姬钺眉头一皱:“你在看什么?”那种不对劲的感觉更深了。

    “你,你们——”姜遗光没回答, 又把目光对向他, 一个个指过去,“你们都想害我。”

    他发现自己能轻易看透这群人在想什么。以前他也能看明白, 只是不及如今透彻。

    “你们在想,我去了长安,是不是得到了什么好处?我故意隐瞒是不是别有居心?所以你们才一群人都来问我。”

    “我知道, 你们全都想利用我。”他无比笃定地笑道, “我不会相信你们了。”

    姜遗光发现他有点控制不住自己了,他迫不及待要把自己的猜测说出来。

    刚才说的交易也是骗他们的, 在提到交易二字时,他心里想的是:等这群人先告诉他京城里发生了什么,他再把骊山的一点事情说出去,让他们自己猜荼如国的消息。但是就短短一瞬间他又改了主意,什么也不想说了,就想看这群人变脸。

    姜遗光忽然发现了不一样的地方。

    以前他不会这么做的!镜里凶险无比,入镜人不得不抱团,但凡有一个人提供的消息有假都可能导致全军覆没。若非必要,他不会故意欺瞒。

    现在他……他好像是……

    眼前又开始恍惚,原本鲜明的画面模糊扭曲,他又听到了一阵阵的驼铃,瘦长弯曲的鬼影徘徊,歌舞、尖啸。

    姬钺离他最近,眼睁睁看着他神情开始恍惚,眼神涣散。他也不计较刚才姜遗光那些话了,试探着伸手揽住他:“你怎么了?”

    那个藕色衣裳的女子以袖遮唇,轻笑一声:“有意思,以前就听过这位小兄弟的大名,没想到啊——百闻不如一见。”

    不是说他心智坚忍吗?怎么瞧着……像是疯了?

    姬钺道:“也不必说风凉话了,善多兴许是遇到了什么事。”他可是知道姜遗光的底细,说白了这就是个没有心的人,怎么可能会疯?

    那就一定是鬼怪作祟了。

    寻常鬼怪不至于此,他不禁对骊山更好奇,那里到底有什么?

    “你在骊山遇到了什么?”

    骊山……?

    是了,骊山里,他用镜子收了一个“鬼”,可能还有别的东西?记不清了。

    *

    骊山驻地。

    姜遗光这一消失就没出现过。

    等驻地里的秦亘亲自带人上山,又从行宫里带了不少文书宝器下来,他还是没回来。

    秦亘也不管,只要那面镜子还好好的,姜遗光就迟早会出现。他把更多心思放在了从骊山中带出的古物上。

    趁着诅咒短暂消失期间,谁也不知道会不会有新的怪事。他们抓紧把骊山行宫内的小件大件一样样往山下搬。

    不过嘛……这些东西在行宫里时还好好的,和新的没什么两样。可一带出宫门,便好似瞬息中度过了千百年时光,纸张迅速化为飞灰,丝绸变得破旧不堪。试过一次后这些人就不敢再把纸张一类的东西带出去,只好挑些要紧的手抄了带走。

    行宫中,他们还找到了不少还完好无损的羊皮卷——据他们看,好像和唐时距离大唐十分遥远的某个小国有关。这些羊皮卷都是当时守在边关负责和那小国进行交易的官员送上来的。

    “荼如国?”

    这个名字第一次出现在了骊山驻地众人面前,又经驻地中人送上的折子递到了宫中。

    朝阳公主看着折子,放下后闭目思索一会儿,让人去搬了几卷书来,果真找到了关于荼如国的记载。

    荼如国在沙漠中,离大唐遥远,和大唐关系却很不错,说着和中原人一样的话,用着一样的文字,岁贡年年按时送来。平时荼如国的商队送来的也都是好东西,香料、染料什么的都是上等货,送入宫中的贡品。

    据使节说,最早的荼如国的百姓就是从中原迁出去的,所以才会对中原保持向往。但在向往的同时,荼如国百姓对中原天子并不那么信服,他们更加信仰自己国家的神灵,以及接受神灵旨意统领他们的王。

    羊皮卷中记载了关于荼如国神灵的传说。

    事情大约要追溯到两晋时期,那时中原诸国并起,战乱频发。今日这个称王明天就被灭的事儿多不胜数,百姓苦不堪言。

    当时有一庞大世家,拥有不少良田、财富和奴隶,占的地儿却不好,不论是哪个称了王,总要途径他家,让他们进上财物。

    那世家的领头之人向往修仙一道,常年服食丹药诸如五石散、长寿膏等,家族中人有样学样,跟着整日服丹修道,幻想某日修成正果。

    有一日,世家迎来了一位得道之人,他说中原位置虽好,却也因为有龙气龙脉和真龙天子,加上凡人多,味驳杂,仙人不会往中原来。所以若是求仙,必得往其他方位去。

    往北,便是连接着天的雪山。往西,是炽热无边的沙漠,往东或往南,又是无尽大海。

    世家族长就问:“那我该往何处求仙呢?”

    得道之人以龟甲占卜,替他指了条明路。

    雪山有仙人,住在山之巅,无人能登顶。大海之中虽有仙山,蜃景就是仙人居所不慎流露出仙气才得以让凡人看见。可当年秦皇派人出访也未能求见。

    “上天告诉我,你应该往西边走。”得道之人如是说。

    只要能在沙漠中找到仙人居所,他们就可以得到更多的良田,以及黄沙下掩埋的黄金,香料。

    更甚者,可以得到长生。

    所以,世家族长变卖了家中田地和祖宅,带着数百族人和近千奴仆一路往西行。

    沙漠让他们吃尽了苦头,白天热得很,晚上就冻得厉害,风一吹就有沙子迷了眼,不得不罩着头纱。起先他们还有水能沐浴,有新鲜的放在储冰箱子里的蔬果可以吃。后面就顾不上了,奴仆没有水没有吃食慢慢死去了,主人们也个个灰扑扑的,口舌生疮喉咙干渴,每天嚼着茶叶,忍饥挨饿。

    到了这一步,他们反而更加执拗地坚信这是沙漠中神明对他们的考验。

    他们在沙漠中不知走了多久,久到当初的上千人只剩下几百个,久到他们几乎不成人形。在某个夜晚,冰冷的风刮过大漠,沙子也被吹得扬上天,好似一条宽阔的沙做的步幛。

    司南仪的指尖乱转,狂乱沙风中有怪鸟嘶鸣,行李被风吹被大鸟夺走,七零八落的不剩多少,连司南也被夺走了。

    他们追着那些怪鸟想把东西追回来,却彻底迷了路。正当所有人都以为陷入绝境时,风沙忽然停歇,那群巨大的怪鸟叼着他们的行李飞得很慢,好像在带领他们往前走。

    他们惊讶地跟着怪鸟走,发现眼前出现了一大片看不到尽头的绿洲!

    绿洲中有甘泉有绿树,有他们从没见过的奇特美丽的花。还有一些皮肤极其黝黑或十分雪白的人,五官轮廓很深,衣不蔽体。看见有另一帮人进来,都十分惊讶,说着中原人听不懂的话迎上来。

    从那以后,他们就在绿洲之中定居下。

    他们把原来的这些或黑或白的人变成了奴隶——这些人很笨,不会写字,不会纺织,空有蛮力,这样的下等人自然只能当奴仆。

    而当初带领他们来到绿洲的怪鸟也被他们誉为神鸟,认为那是神仙的坐骑,从而信奉神鸟以及神鸟的主人。他们还认为这个主人就是沙漠的主宰,只是神名不详。

    不过这荼如国的记载也不多。朝阳公主找了很久,只找到不少荼如国进献的贡品和当时几代皇帝赏赐下去宝物的圣旨。

    最后一份单子的时间一直到天宝年间,一直到那场大乱,再往后就没了。而最后一次上贡的时间还要在这之前。

    也就是说,荼如国先断供后,朝廷照旧赏赐,等安史之乱时,赏赐也停了。从此以后,再没有荼如国的消息,也没有任何人见到从荼如国中出来的人。

    不过,荼如国为什么会被灭呢?他们又信仰着什么样的……神灵?会不会和那什么神灵有关?

    最近父皇不也在命人修建天子庙吗?

    朝阳公主陷入了沉思。

    陛下兴灭佛之举后,道世间百姓多愚昧,不论是佛家还是道家,只要能免税免役,就会有奸邪惫懒之人钻空子,或借此逃役,或大肆敛财。但若没个寺庙道观什么的,平常百姓也无处可去,遂让人建天子庙。

    平时这种差事她和太子总是要争一争的,这回却没争过。

    因为陛下还在南巡,这份差事就交给了太子,要在十年内修建至少九十九间天子庙。

    这代表了什么?

    想到这儿她就心有不甘,她不知是不是自己的算计被发现了才令父皇有了芥蒂。

    不能慌……不论陛下把差事给谁,她不能表现出气恼。太子是她的兄长,她是妹妹,父皇最想看到的就是他们之间兄妹和睦的样子。

    虽然她和太子争斗这么多回,再来说和睦实在自欺欺人。可到底还没撕破脸,父皇想看,便演给他看又如何?

    第428章

    等姜遗光再睁开眼睛, 已经是第二天了。

    天光大亮,炽热气息重新包裹上来,他撑着头坐起身,感受到一点隐约的疼意。

    奇怪, 昨晚好像发生了什么……他似乎和姬钺争吵了几句?为什么记不起来了?这儿又是哪里?

    听到动静, 一直在隔间守夜的奴隶连忙进来服侍, 更衣倒水洗漱等等。姜遗光原本不需要,可他就是觉得好像拒绝了会发生很不好的事,便做出坦然接受的样子。

    出门后, 顺着洁白的玉石阶阶往下走,他见到了坐在桌边正在喝茶吃点心的另外几个入镜人。

    姜遗光觉得他们的目光都有些奇怪,似乎都在暗地里打量自己。

    再一想他忘了昨天发生的事情……莫非,他昨天做了什么又忘了?

    姬钺摇着扇子问他:“善多,昨晚睡得怎样?”

    姜遗光微一点头:“还好, 你呢?”他现在有点疑神疑鬼,姬钺一句简单问候在他耳朵里也添了别的意思。

    姬钺扫一眼周边毕恭毕敬低着头的奴隶,打个哈欠:“不太好,这儿的床铺不怎么样。”说着小声嘀咕一句, “还不如家里的呢。”

    姜遗光发现那些奴隶的头低得更低了, 跪着的姿态更加诚惶诚恐,好像马上就会丢了命似的。

    其他人也纷纷挑剔起来, 不是嫌被褥布料太糙磨皮肤就是嫌屋里的熏香气味不纯,或是饭食粗陋,吃着拉嗓子云云。

    他看着这几人, 脑海里慢慢浮现出……好像是姬钺昨天说过的话?

    ……有人不适应被服侍, 被认为是奴隶,当场拖走了。

    是吗?

    姬钺眼看着姜遗光眼神又开始涣散, 扇子轻轻往他肩上一敲:“走了!”

    “去哪儿?”

    那个穿藕色衣裳的女人回过头,笑眯眯地说:“昨天你睡着了,不知道,公主有请呢。”

    姜遗光就直接站起来:“走吧。”

    灰衣女人假意问他:“你不吃点儿?”

    姜遗光皱眉扫一眼桌上的点心,没说什么,但谁都能看出他面上隐约的嫌弃:“不了,走吧。”

    姬钺摇头一笑,真是,给他学精了。

    这不免让他更好奇,既然姜遗光没有完全丧失神智,他之前又为什么会表现得那样?

    一行人往深处走。

    这儿的房屋和大梁的完全不一样,砖石厚且深,不论是地面还是墙都刷了一层牛乳一样的白色,各种方形圆形菱形的绿松石、猫眼石等镶嵌在厚厚的毡布条上垂下做装饰,还有许多鸟纹饰,看上去很是奇特。

    这些鸟有点奇怪,竟然有三个头。姬钺倒是听说过传闻中的三足金乌神兽,三个脑袋的——山海经里倒是有三个头六个眼睛六只脚的鸟,名叫鹇鸺,可怎么看也不是眼前的怪鸟。

    等到了公主的房门——准确来说应该是宫殿门外,饶是以姬钺的眼力都忍不住叹了一声。

    没想到,在沙漠之中的一个小国,竟也有如此奢华的宫殿。再一想,这还不是荼如国的王宫,应该只能算公主名下的行宫。

    应该是行宫,而不是客栈一类的地方。起码昨晚他没有在这里见到一个客人,门口的兵卫看上去也习惯了公主的差遣。

    他们在门口略等了一会儿,就有一个女奴小心地从门口跑出来,非常恐惧地用有点生涩的口音说请他们等一等,公主马上召见他们。

    藕色衣裳的女子慢悠悠笑道:“公主在做什么呢?怎么还要我们等?”

    这话实在很大不敬,但谁让他们是贵客?于是其他奴隶只好当做自己没听见,那个女奴不得不答:“公主……公主在和阿勒吉说话。”

    “阿勒吉?”她想了下,“是奴隶?”如果是普通人乃至贵族,这个女奴怎么敢直呼他的名字?

    女奴抖了一下:“是。”

    几人没再为难她。

    过了一会儿,门里膝行着出来一个人。

    几人见到他就是一愣。

    无他,这个男人的样貌实在是……太出众了。即便他们都能算的上见多识广,也甚少见到过如此英俊的男子。

    他和其他奴隶一样衣不蔽体,但却多穿了一件衣服,通身雪白干净,一头浅金色的长发十分耀眼。虽然跪着,也能看出其身形十分高大结实。当他仰起头答话时,所有人都有种眼前一亮的感觉。

    姬钺看看这个男人,又看看姜遗光,有点戏谑地笑:“善多啊善多,只可惜你还没长开。”

    姜遗光没管他说什么,又一次陷入沉思。

    在骊山的时候,他好像从哪里听过阿勒吉这个名字?

    一想到这个问题,他的头又开始隐隐作痛,好像有东西在翻搅……

    阿勒吉向他们行了礼后,默默爬起来站在一边,任由其他奴隶或嫉妒或冷漠的打量,还有些上来讨好巴结,阿勒吉也是一句话不说,好像什么都没听见。

    同为奴隶,却能得到优待,叫人怎么不眼红?

    几个入镜人都在心里记下了阿勒吉的名字,跟着领路的女奴进去。

    一进宫殿,扑面而来便是一股浓郁馨甜的花香,金纱笼罩下,软帐中坐着一位头戴金冠、乌发用许多金丝绳扎成小辫,戴着茜红色面纱的少女,眉心坠着一颗红宝石。

    她十指各套着硕大宝石的指环,衣服上更是镶嵌了无数珍珠宝石,整个人都好像在闪光。

    可她看上去不仅没有被这堆金灿灿的珠宝淹没,反而更显得风流袅娜,充斥着一股奢靡矜贵的味道。

    还是一大早,她就让人上了酒水,非常客气地指了几张胡凳让他们坐。

    “这酒是我们沙漠里特有的,是专门给中原天子的贡品,寻常人可买不到,请诸位一定要尝尝。”她的声音不像平常少女一样清甜,带点儿沙哑,很是迷人。

    只是在场几个入镜人没有一个被迷住的。

    几个少女一人端着一壶酒膝行上来,小心地为他们斟酒。琥珀一样的酒液注入薄得近乎透光的白玉杯中,格外剔透。

    公主自己也有一杯,侧着脸掀起面纱仰头一饮而尽,又笑道:“几位贵客从大唐远道而来,大唐富庶,远不是我们这样的小国能比的。我如果有招待不周到的地方,还请几位贵客谅解。”

    几个入镜人自然说谅解、谅解,跟着一饮而尽。

    姜遗光不懂酒,喝了也不觉得有什么。姬钺懂一些,只觉这酒馨香绵柔,回味悠长,他不禁更加好奇——单凭这一壶佳酿在大唐就能换来千金,一路走来也能发现荼如国并不贫穷,又为何会被灭国?

    这灭国的怨气,源头又在什么地方?

    另几个入镜人则想到了其他地方。

    这位公主表现的十分友善,可她那张温柔笑脸总有些违和。其中姜遗光感受更甚,他能看到这位公主笑脸中藏着的深深恶意。

    她绝没有表面上看着的那么无害。

    *

    骊山中,秦亘把人分成十几批,分批去处理从骊山里带出来的各种器物,他自己则带人翻书——准确地说是翻阅他们抄走的文书卷宗一类。

    从行宫里带出来的还有香料。

    其实这么多年过去,甭管什么香都化成灰了,只有从其中几间应当是贵女居住的宫殿里找到了一味香丸,即便带出骊宫,依旧不见腐烂,散发出隐约百花馨香。

    秦亘把这香丸匀出两颗供蒋大夫琢磨,自己试着点着一颗,如花果般香甜的气息就从香炉中袅袅升起。

    从一堆单子里,他找到了似乎是这香丸的记载。

    某年某月某日荼如国贡品……含香丸九十九注……味如百花,清甜不腻……可长年不腐,有安神定心之效……

    还有些单子上记载了去处,这种香专门供给历代的皇后,得宠妃嫔或公主等等。

    又是荼如国。

    秦亘接着找出荼如国的有关记载。

    毕竟是唐时行宫,对荼如国的记录大多也聚集在这个朝代。

    使臣对于荼如国的记载大多和皇室有关。秦亘特地挑了最后一代荼如国的国王的相关文书来看。

    据那位使臣记录,荼如国最后一位国君性格温和,守旧,他膝下儿女不多,儿子有三个,女儿只有一个。这个女儿曾一度被认为是荼如国下一任女君。

    只可惜,还没等她当上女君,荼如国就没了。

    不过这位公主的名声并不算好,那位使臣用了这几个词形容,道她性好奢侈、骄奢无度,心性坚韧残酷,以杀人为乐,还道她曾故意戏耍大唐来的旅人。

    这位使臣就亲眼见过,公主亲自召见从大唐来的旅人,让侍女给旅人们斟酒,旅人们高兴地喝了,但谁也想不到桌上的酒其中一杯是有毒的。等那个人当场毒发身亡,公主就看着其他人惊恐不敢说话的样子抚掌大笑。

    这还只是其中一样。

    使臣道,沙漠中的绿洲十分神奇,能种出许多中原没有的草木,因此荼如国不仅香料染料和药草出名,毒药也五花八门。公主就很喜欢把犯了错的奴隶拿去试毒,说如果能活下来就让他脱离奴籍。只可惜,去试毒的奴隶从来没有能活下来的。

    使臣还写了关于这位公主的不少事儿,譬如公主极为受宠,但她短暂的一生也有不少传奇之处。她曾因为不知什么事惹怒了国君,国君将她下狱。

    看上去国君气得不轻,因为他们把公主关在了罪名最重的罪人才会关押的天狱中。

    荼如国的人信奉神灵,他们相信王室血脉受到神灵的注视和庇佑。王室血统的人犯了再大的错,也会在死前给予善终,让他们能重归黄沙的怀抱。天狱则是一座高塔的塔顶部分,远离黄沙,下方一层注水,让人死后的魂灵也无法进入沙漠。这对王室血脉而言,无异于最残酷的惩罚。

    但不知为什么,一旬后,国君又将她放了出来。

    再往后,就没有太多关于荼如国的记录了。那位使臣下一次再跟着车队原路去时,只见到了茫茫黄沙,绿洲影子也不见。

    昔日富饶的洲上之国,那些珍贵的香料、染料和美丽宝石,都消失在了贡品清单上。

    荼如国,和那位很可能当上女君的公主,以及一国被灭的秘密,都被掩埋在了千年前的尘沙之中。

    第429章

    几个入镜人都喝下了酒。

    他们看到公主的笑容一点点拉大, 她好像在兴奋地等着什么,又说不上来,拉着几人东拉西扯就是不肯放人。

    难不成……酒有问题?

    姬钺几乎是一瞬间就想到了这点,可他喝下去的没感觉有什么问题啊?

    随着时间流逝, 公主的眼神也一点点变得疑惑。

    姜遗光扶住了额头。

    在今早醒来后, 他就一直隐约感觉到些许头疼, 不是很明显,丝丝缕缕地在脑海里翻腾。

    这种头疼从镜外一直跟到镜内。如果不是鬼,难道……有人给自己下毒?

    姜遗光冒出这个想法。

    可如果下毒, 蛊王应该会……不,等等。

    蛊王为什么没有动静?

    以往他只要心念一动,蛊王就会顺势在身体里动弹一一下,像是在回应。可这次不论他怎么叫,蛊王都有气无力一般。

    蛊王怕酒?还是它遇到了难以克服的药物?

    姜遗光开始确信, 自己的头疼或许和毒有关了。

    头疼得更厉害,很可能这酒里有毒!

    他不需要知道公主为什么要下毒,他只想知道其他人为什么没事?他们不可能有解药才对。或者……只有自己的酒里有毒?

    姬钺扫了一眼在场众人脸色,其他人都好好的, 姜遗光看上去好像没什么奇怪, 可他的脸色似乎不太好,手背也绷紧了, 似乎在忍耐着什么。

    莫非……只有姜遗光喝的酒有?公主到底是为什么?又或者酒没事,姜遗光只是又犯病了?

    藕色衣服的女子适时问公主门口的阿勒吉是什么身份。

    公主笑眯眯地:“哦?他啊。”

    “他是我的奴隶,也是整个荼如最漂亮的奴隶。如何?是不是很好看?”

    公主带着像小孩炫耀似的口吻, 可姬钺看出来, 她谈起那个奴隶时,还有一点……女子陷入情缠时的喜悦。

    姬钺立刻断定:她对阿勒吉心有爱慕。

    公主耐着性子等了很久, 也不见几人有别的反应。留了一刻钟,她也有点不耐烦了,随口打个哈欠,几人自然找借口告退。

    等那几个贵客一走,公主脸上的笑也一点点沉下,将方才倒酒的女奴全都叫了进来。

    ……

    走在玉石铺成的洁白道路上,姜遗光忽然回头看了一眼。

    姬钺低声问他:“你刚才喝的酒是不是有问题?”

    姜遗光微微点头,又说:“我闻到了后面飘来的血腥味。”

    很淡很淡,寻常人闻不出来。

    另一女子冷笑一声,小声道:“果然不怀好意,下毒不成,拿奴隶撒气。”

    匆匆回到他们的客房,姬钺担心地问姜遗光:“你还好吗?没事吧?那毒……”

    姜遗光茫然地抬头:“什么毒?”

    完了,又开始了。姬钺扶额。

    不过姜遗光这回好像症状又不一样,没发疯,只是眼神有点呆滞地坐在那里,忽然好像想起来了什么,双手抱住头脸色苍白,不一会儿就流了满脸汗水,偏偏到这时候还能咬死了一声不吭,实在是能忍。

    怕他神智不清醒跑出去,几个人干脆聚在一起商量,他们都觉得荼如国将来被灭不是什么小事,平民百姓想扯上关系都难,是以他们眼睛都盯着上面的人。

    要么是国君,要么是王子,王女,或者王后,后妃,都有可能。若是后妃,恐怕就得这几个女子想办法打听了。

    正这时,又有奴隶请示进来。一进来就叩首恭敬地把事情说了。

    再过一旬就是他们一年之中最大的庆典,他们所有人(不包括奴隶)都要换上五彩新衣庆祝。所以等会儿会有人来给他们裁衣服。

    至于是什么节?

    那个奴隶不敢说,他们不配提到,要是被别人听到他们嘴里说出来就会被处死。

    等那个奴隶下去了,又带来几个量身的,不过他们不敢上前来,只是先请罪,得到准许后再抬起头,小心地把几个人都看过一遍又赶紧低下,再次请罪,才出去。

    之后又有奴隶来了好几回,送宝物的送首饰的送绸缎的,话里话外都提到了那个盛大的庆典。但所有奴隶无一例外,都不敢说那个庆典的名字。

    当然,这些奴隶也在偷偷打量他们。看来公主还没死心。想着再派人来瞧瞧。

    等那些人终于全都走了,姬钺刚想说话,就听见姜遗光的声音。

    “我刚才是不是又发病了?”他口吻笃定。

    姬钺说:“也没想到啊,你出去一趟怎么还得了这么个病?”

    他想引姜遗光透露点骊山的消息,偏偏姜遗光装作不知,道过歉,说自己一发病就什么也不记得,那几个女子的名字也不记得了。

    穿紫色衣服的姓傅,名贞儿。她小时候没有名字,这个名字还是自己起的。

    藕色衣裳的女子叫李愿,青衣女子叫李挽妍,两人都姓李,不过没什么关系,只是凑巧罢了。灰衣女子叫苏珏。

    其实入镜人中的女子越到后边越不注重规矩。女子闺名大多不能叫外男知道,她们却不在乎那么多了,还有给自己起名的,或是自个儿嫌名字不好听改了的。用一个入镜人的话就是如果不起个名儿,到时候在镜里人家让你跑,喊一声小娘子人人都回头答应?

    一圈人跟重新见面认识一样,互通了姓名,姜遗光疑惑地看一眼静静坐在角落里的黑衣女子。

    “这位姑娘如何称呼?”他想起来自己刚清醒的时候就觉得这个女人有点奇怪,路上一句话不说。

    孰料,问出这句话后,其他几人都面面相觑。李愿更是直白道:“谁?”

    刚问出口她就想到了什么,背上惊出一身冷汗,几人腾地站起来鸟兽散般忙不迭蹿远了,远远离开姜遗光指着的地儿。

    姜遗光指向不远处,平静道:“有个黑衣女人一路上都跟着我们,她现在坐在这里。”他回头看向后怕的几人,“你们没看见吗?”

    姬钺心都要给他吓出来了,强行镇定道:“一路上都在?”

    姜遗光盯着那个黑影,微一点头。

    他真的以为是个性格孤僻的入镜人,才觉得奇怪。

    苏珏更是满头冷汗,她坐的地方离“黑衣女人”最近。她道:“我们出去说?”

    姜遗光:“刚才面见公主,她也跟着我们。”言下之意,离开没有用。

    ……不对!姬钺灵光一闪:“你还记得见到公主时候发生了什么?”

    姜遗光点头。

    “那些人也给她倒酒了吗?”

    姜遗光忽然想起自己竟然没有注意到这件事,回想起来,好像是……“有,她也喝了,你们没留意桌上的杯子吗?”

    那几人冷汗冒得更多。如果多了一个人斟酒,桌上多了一只杯子,他们一定会发现的,可为什么他们所有人印象中都没有?

    如果这是姜遗光发疯幻想出来的,那他没疯的时候也能看见?

    也不对……谁能说他现在一定就是清醒的?

    *

    骊山驻地,某间屋内。

    秦亘,蒙坚,还有几个秦史、唐史学得不错的人都在翻书,或是翻找器物。秦亘发话后,真让他们找到了不少从荼如国进献来的贡品,配上当时的礼单,一样样清点。

    其中一样名叫八宝嵌金玉琉塔的吸引了他的注意。单子上说高三尺,乌木底,八个角等等,对着单子把东西找来了。

    倒不是说这东西有多么珍贵,他们天天清点,再多的宝物也就是眼前流过的一串名字罢了。

    让秦亘留意到这东西的原因在于他进入骊宫时,这香塔还在袅袅吐烟冒着香气。当时他就决定要把香炉和里面的香料都找出来,看看是怎么一回事。

    找出单子一看,后面被标注了,这是荼如国在办重大庆典时祭坛上点香用的香塔。荼如国本身使用的香塔高足足九尺,送来的这个是个仿品,不过也是用同样名贵材质做出的仿品。

    他们从一本书上找到了关于此事的记载。

    所谓八宝,不是什么宝石,而是分别八个人的头骨、肩骨、臂骨、腕骨、指骨、脊梁骨、大腿骨、足骨各取下一节,磨成光亮浑圆好似珍珠的一颗骨球,用金丝镶嵌在八个角上。

    更血腥的是,这八颗人骨球每一年都要换一次,他们认为只有用新鲜的人骨进行点香庆祝,才能让神明闻到凡间的香气。而在用过一次后,这人骨的骨球就没用了,必须马上取下丢到特定的池子里,否则骨球上污浊的灵魂会形成诅咒,污染这片洁净的绿洲。

    “诅咒……”秦亘摸着下巴笑了,“这荼如国还真有意思,一边认为神明保佑,一边害怕奴隶的灵魂形成诅咒污染净土。”

    既然觉得神明保佑,几个奴隶的冤魂而已,有什么好怕的?

    除非……曾经真的发生过让他们害怕的事情。

    他还想到一件事。

    既然他自己进去的时候,宫里的香塔还在吐香。姜遗光呢?他收服宫中诅咒的时候,应该也闻到了这股味道吧?就是不知道,他在镜中又会遇到什么样的劫难。

    第430章

    镜内。

    几个入镜人面面相觑。他们不知道该信是姜遗光疯了, 还是该信姜遗光真的看到了什么,只得先按下,商议过几日的那个什么庆典。

    奴隶们不敢说,那就只能找平民甚至贵族商讨。

    偏偏他们在这里只认识公主, 而公主又是个奇怪的性子, 一见面就指使人下毒, 虽然不知道为什么,但总不是好相处的,避开为好。

    姬钺的意思是出去走走, 既然身在王城中,总能碰到一二贵族。

    李愿却觉得最好留在这里,请公主带他们进王宫拜见国君——就说有宝物有故事给国君不就行了?实在不行,宫里也能遇到一二高官贵族。

    要是他们自己去找,说句不客气的, 公主都这么喜怒无常,谁知道其他贵族会不会一个比一个“厉害”?

    李挽妍道:“一直等着也不是办法,不如我们去问问那个奴隶。”

    李愿:“你是说……阿勒吉?”

    李挽妍:“对,那些奴隶一来不敢说, 二来, 他们恐怕也不够身份参加,什么也不知道, 我看那阿勒吉像是十分受宠的样子,或许他知道得多些呢?”

    傅贞儿道:“你说得有理,只是这样一来我们就不能去了。以免公主怀疑。”

    公主对阿勒吉明显有意思, 她们都是女子, 单独找阿勒吉说话,谁知道公主会不会想岔?

    毕竟阿勒吉的样貌的确不俗。即便她们不会为镜中人动心, 能看看也是养眼的。

    四个女子目光就都转移到了姬钺身上。

    姜遗光?怕他突然发疯,没人指望他。

    姬钺:“得,我走一趟。你们看好他。”

    姜遗光看着他。

    姬钺摇摇扇子就准备出门,李愿还是不放心,说她跟着去。

    也对,一个人落单总是避免不了受害,两人一块走了。

    他们走后,姜遗光看向李挽妍。

    “你把他们支走,接下来要做什么?”

    李挽妍沉下脸问:“你还能看到那个黑衣女人吗?”

    姜遗光轻一点头:“她还在。”

    李挽妍:“她长什么样子?你会画画么?”

    姜遗光:“会,但是……”他发现一旦自己闭上眼,就想不起来那个女人长什么样,哪怕现在自己就这么看着她也说不出来。

    傅贞儿:“是不能说,还是你也说不出来?”

    姜遗光:“说不出来。”

    或许,真的是他疯了?姜遗光冷静地思考着这个可能。

    傅贞儿和李挽妍都用悲哀的眼神看他。

    无他,入镜人一旦陷入疯魔境地,那也意味着……离死不远了。

    ……

    姬钺和李愿往外走。

    他们看上去就是身份高贵的贵族,锦衣华服,身上飘着馨香,洁白的鞋底踩在一尘不染的玉石砖上。刚出来马上就有奴隶过来问要不要肩舆。被姬钺用“大唐贵族习武多走走”的理由拒绝了。

    奴隶们都不敢看他们,纷纷避到一边行礼。

    “阿勒吉在哪里?”姬钺问。

    奴隶们面面相觑,最后还是一个奴隶大着胆子指路:“阿勒吉往那边去了。”

    姬钺笑得很温和:“你给我指了路,这是我给你的。”他弯下腰,手往前递了递。

    那个奴隶蜷缩跪伏着,犹豫地抬起一点头,就被银子晃花了眼。

    姬钺只递了一次手就直起腰,把银子扔在地上,正好扔在他面前:“这是我奖赏给你的。”

    奴隶还不敢相信,眼前宽大的绣了金丝的紫色衣摆飘然离去,只有眼前还摆着一只硕大的银锭。他还没明白,就赶紧扑上去抱住,挡住了其他奴隶陡然亮起的虎视眈眈的视线。

    他主动给奴隶银子呢!

    虽然主动和奴隶说话,还弯下了腰,可他看起来仍旧那么高贵,让人不敢亵渎。

    姬钺笑道:“我刚来,对王城许多事不清楚,你们要是能多告诉我一些,我就会给奖赏。”

    李愿知道他在打什么主意了,忍不住掩唇一笑。

    他们消息不灵通,那就让人主动把消息送上来。

    至于钱财从哪儿来?

    荼如国也是有商人的,商人耳目最灵敏,听说有从中原大唐来的贵族到了,源源不断的礼物从各处送上来,把他们暂住的房子的仓库都填满了。

    远处,洁白的高楼上,公主坐在玉栏边看着底下仪态高贵的两个人。

    “他们在找阿勒吉?”

    公主笑了起来:“阿勒吉,那你下去吧,不然他们找不到你了。”

    阿勒吉就跪下她脚边,闻言抬起那张英俊的不似凡人的脸:“是。”

    奴隶之间的消息传的很迅速。很快,一路上都有人为他们指路,那些人都得到了奖赏,于是他们的行踪就像春日被风吹走的柳絮一样越飘越远。

    阿勒吉也终于被其他人叫来了——怎么能让两位大人主动去找他们呢?

    他们就在行宫大园子中央的水池旁交谈,其他奴隶都主动退下了,谁也不知道他们说了什么。

    另一边边又有其他人来访。

    姜遗光虽然疯疯傻傻进来的,但他没有暴露,于是他的名声也传遍了。

    荼如国的贵族都见过公主那个宠奴阿勒吉,有不少人为其美貌动心,但公主高贵,他们都不敢开口要。

    然后他们都听说从大唐来了一个样貌之美不亚于阿勒吉的年轻男子,于是拜帖和礼物都和流水一样飞来。

    几个入镜人都发现了荼如国的特殊之处。

    荼如国的生活无比安逸。可能因为身在沙漠没有战争,又因拥有染料香料而富饶。因而整个王城都沉浸在一种安乐之中,说是世外桃源也不为过——当然,仅仅是贵族们的世外桃源。

    在这种情况下,贵族们自然要换着花样享受。

    他们喜欢琢磨从中原传来的丝绸,如何在布料染出更美更精妙的花纹,如何用沙漠中的花草制作出更珍贵馨香的香料……品茶、品酒、品香等等,漫漫长日,贵族也只能通过这些来打发日子了。

    所以他们对“美”也无比狂热地追求着。

    美丽的布料,美妙的熏香,美貌的人……这些都是他们的向往的“美”。

    姬钺一路走一路听,听到了不少事。

    他还听到,曾经有不少人向公主讨要阿勒吉,不全是因为向往他的美貌,也有人觉得,他身为一个奴隶却长了这样好的容貌,是一种亵渎,要将他处死。

    好在公主不肯把他送出去,从阿勒吉是个男童时就一直养着,养到长成了,虽更加英俊高大,却也少了少年时的雌雄莫辨。很多人以为阿勒吉要失宠了,但没想到公主把他看得更重。

    姬钺边走边想:善多那边,应该钓上了不少大鱼吧?

    行宫之内,三人斟酌后,挑了几张帖子回复,让奴隶们送回贴。

    第一个来拜访姜遗光的人自称他父亲是宫中掌书,姓吴。掌书就是宫中负责记录和整理史书的人,据说吴掌书深受国君信任,才做了这么个清闲的官职。

    不管哪朝哪代的事儿都是一样的,品级、权势,都比不过君王的宠爱,什么都是虚的,只有圣意才是真的。

    吴公子携妹妹第一个主动拜访。

    谁让他们都住在公主的行宫呢?那就是公主的客人,谁敢让公主的客人主动上门?

    他们让人找了个类似花厅一样的房间,两边开着大轩窗,屋里摆了布满各种奇异花纹的桌案、地席、花瓶等,坐在几案边,一眼就能看到窗外盛开的漂亮的花儿,还有被公主养着的舞姬。春光正好,她们穿着单薄的衣裳在风中,即便此时不舞,玲珑身形也是一道美景。

    姜遗光安静地坐在窗边,苏珏和傅贞儿给他换上了送来的最夺目的衣裳,头发仔细梳理整齐。李挽妍替他挂上腰间玉佩,小声提醒他:“你等会儿可千万别犯病,发疯起来就麻烦了。”

    姜遗光不解:“发疯?我神智清醒,何来犯病一说。”

    三人:“……”

    完了,又来了。

    李挽妍:“算了,一会儿你别说话。”

    姜遗光直勾勾地看着她,又看向傅贞儿和苏珏,接着又盯着她们身边某处,好像那里也有个人似的。苏珏就知道,他又“看到了”所谓的黑衣女子。

    吴钥和吴施进来就见到这一幕,当即停下了脚步,不忍惊扰。

    吴钥听闻大唐来了几位贵客,其中一年轻男子样貌出众,所以他也换了最好的一套衣裳,沐浴熏香,敷粉施脂,从头到脚打理过一遍才上门来访,可一见到后就泄气了。

    不说这位姜公子,旁边几位贵女也貌美异常,且自有股寻常女子少有的凌厉之风。

    李挽妍等人都略读过史书,知道唐时礼仪,见礼后,请二人入座,自有奴隶送上好酒好茶,点上香炉。

    袅袅白烟中,吴钥说明了来意。

    他父亲是掌书,通晓宫中礼仪。吴钥知道这几位贵客应当也要参加今年的庆典,公主贵人事忙,很多小事未必放在心上,所以他自告奋勇过来,这样公主和贵客两边都要记他的好。

    他知道的可比奴隶多得多,坐下就谈起了庆典一事。

    第431章

    “先祖得仙鸟相助, 绝境中逢生……梦中得闻仙乐……”

    “绿洲之中有仙葩,沙中有仙力、清泉……百果丰茂……世家衣食富足……”

    吴钥说了半天,总结下来就是这个庆典名字挺多,有叫神鸟节的, 有叫神王节的。在这一日贵族要先换上新衣, 用新的香熏染全身, 在溪边行走、洗浴等,当然奴隶是没有份的。

    到了正午,就要办宴, 国有国宴,家有家宴,在这一日要吃神鸟酥——即用面捏成神鸟形状后炸出的糕点,里面放一种叫朱纱鹊的花的花瓣(这种花只在绿洲中有,鲜红如朱砂, 形似鹊鸟,色泽鲜艳香气怡人,做香料染料都不可少的一味药),还有猪油、香辛料和糖等。吃了神鸟酥后, 要抚琴奏乐、起舞、簪花、赏花……

    这花儿自然也是朱纱鹊。

    等吴钥说了以后, 几人也不得不留意那似乎随处可见的鲜红似火的花儿来,它们正在窗外盛放, 幽幽清香袭人。

    因为这节日在七月初七,当初从中原迁徙来的那位先祖就把原来的乞巧节和现在的神鸟节放一块儿了,白天是对神鸟和传说中的神灵祈福、设祭坛、舞乐庆祝, 晚上就要对月颂法。

    颂法, 即赞颂荼如国律法严明。

    荼如国有专门的一套法典,名为《荼如神鸟法典》, 从最早的王到了绿洲后就开始制定,每一代王都要往上加,加到现在,法典厚厚几十卷,全都记满了以神名义惩罚不敬之人的律法条例。

    吴钥说到这儿时口吻俨然是骄傲的,非常自得,另外几个入镜人都听懂了他的意思,不由得互相对视一眼。

    所谓律法严明也要看对谁,贵族和奴隶时对着奴隶,男人和女人时对着男人,国君和贵族时,贵族又要体验一下律法的严明乃至严苛了。

    律法自然是王制定的,王定了律法就是不想让人推翻他,好管着手下人,他怎么会让律法管着自己呢?

    所以王制定了那么多律法,有哪一条是管着自己的?

    然后这晚上的颂法之刻,也是审判之时。

    贵族犯法是不会降罪的,除非犯了大罪,才要投放到天狱。

    说过了律法,吴钥有些口干舌燥,他很久没有和人说过这么长一串话了,但不得不说这种感觉其实很不错,特别是眼前绝对称得上美人的几个人都很认真地听着,他就忍不住想讲更多一些。

    于是三个人都从吴钥口中听到了那个“王”更多的事情。

    她们都觉得这个王不算太坏。不是说人品方面,事实上,当一个人站的足够高,一举一动牵涉千万人以后,就很难再用私人的品德去衡量,而是应该用君王之德。

    毫无疑问,荼如国如今的国王不是一个昏君。

    他并不盲目征税,征役,添加修改的律法也不多,他好像也没有什么特别奇怪的爱好,只是喜欢赏花而已。花嘛,国内到处都是,赏花也是个高雅的乐趣。

    他也不软弱,政事上能够管辖好朝堂上的大臣。

    听吴钥的口吻就知道了,说起那位王时,敬畏又恭顺。他是发自内心地恭顺,不是作假。

    如果没有意外,这个国君能平平安安到老,再把王位传给下一代。

    所以……国君很可能不是他们要找的人。

    底下的几位公子呢?那位公主呢?

    这个就不好详细问了,到一个地方询问国君的喜好是正常的,再问底下的公子和公主又是什么意思?

    虽是在镜中,可镜中鬼有时比人还像人。要是这些人发现从大唐来的几个贵客有不臣之心——

    他们的地位会瞬间一落千丈!

    李挽妍掩唇一笑,眼睛一眨就眨出秋水:“不知几位公子可有婚配?样貌比之这位小公子又如何?”

    还是从男女情爱上好入手,李挽妍不介意让吴钥传出去她可能、似乎对王的几个儿子有意思。

    吴钥知道的多,平常打听得也一定多,这样的人散播消息是最快的。

    那几个王子听到了,会不会对她感兴趣呢?

    吴钥已经说了很久,也快到正午了,李挽妍本来想顺水推舟留他用一顿饭,饭后再把人送回去。可这时却见傅贞儿冲她使了个眼色。

    姜遗光的视线开始混沌……他手背也绷紧了……

    他的病又要犯了!

    李挽妍冲苏珏一努嘴,后者会意地带着姜遗光出去。

    吴钥和他的妹妹吴施还有点恋恋不舍。

    ……

    刚踏进房门,姜遗光就靠在墙上,闭目忍痛。他神色却很平静,忍耐许久后,满头是汗地慢慢睁开眼睛。

    苏珏打量他:“清醒了?”

    姜遗光:“算是吧。”

    “我想起来一些事。”

    苏珏本来想送他回来就走,结果就听姜遗光说:“我曾在骊山读过些荼如国的记载。”

    苏珏刚迈出去的脚步立刻不动了,连忙左右看看让其他人退远点,再拉着姜遗光坐下:“快和我说说。”

    她怕到时候姜遗光一犯病,又记不清了。

    姜遗光忍痛,断断续续道:“荼如国有祭典,以祀神明。传闻中他们在庆典上惹怒了……神灵,于是整片绿洲都被……黄沙吞没……”

    苏珏心下一沉。

    庆典上惹怒神明,就算是傻子也能想到恐怕就是这一次的庆典!

    “你怎么知道的?可靠吗?”

    姜遗光摇摇头,脸色苍白,已是一句话都说不出来。

    苏珏心中更急,姜遗光现在这样只能当个鱼饵,什么也做不了。她匆匆说:“你在这里休息,我去找她们,等把那两人送走了我再来看你。”

    说着她就急急离开了。

    姜遗光捂着更剧烈疼痛的头来到香炉边,掀开盖子,将旁边水盆直接泼进去。

    滋啦!更大的白烟飘起,他屏住了呼吸,很快那白烟就散去了。

    他把香炉盖子盖上,叫来从人:“来人!”

    很快有奴隶来了。

    他们不敢直视贵人,就听到姜遗光在上面说:“给我找来安神药,我想睡一会儿。”

    奴隶们不敢说什么,都退下了,没多久一股苦涩药味从底下慢慢渗上来。又过了近两刻钟,两个奴隶端着托盘药炉和碗匙上来了,还留下了用来甜嘴儿的蜜饯和糖。

    姜遗光让他们退下,自己闻了闻,体内蛊王依旧没动静,可能没什么毒,遂端碗一仰而尽。

    慢慢的,他就感到了困意,头脑里被翻搅的疼痛也渐渐减轻了。但在这时,他脑海里跳出的不知真假的记忆越来越多。

    他明白自己疯了,又觉得自己此刻无比清醒。

    他在华清宫里看到了很多,听到了很多,也闻到了一些熟悉的熏香气味。

    这股香气,从他一踏入荼如国就闻到了。

    他很多时候就像神智被关了起来,只能看着另一个自己迷迷糊糊行事。这股香气让他以为自己还在骊山行宫,又让他以为自己在行宫的时候陷入了身在荼如国的幻觉。

    直到现在他也不能确定自己“看见宫中史书和壁画”这个画面究竟是真的还是自己想象。最可怕的事莫过于清楚地知道自己正在发疯,他无法判断自己记忆真假,只能交给他们来判断。

    让那几个入镜人试错,不是也很好吗?

    至于香料和毒……

    姜遗光一遍遍在心里回想,他知道自己脑子里突然又多了好几段不知真假的记忆,因而只能把每一段都拎出来反复推敲,以验证真伪。

    推敲过后,他很确信,造成自己现在头疼状态的……是毒。

    是正在吞噬毒性的蛊王。

    那些毒让他神智不清,蛊王在他头脑里蹿行,吸食毒物,所以才会剧痛。等把蛊王迷晕了,蹿行的速度慢下,头就不再疼——但偏偏这才是最危险的。

    是谁给他下的毒?

    是骊山本身的毒物吗?那和他同行的蒙坚,他有中毒吗?

    还是说……下毒的人就是蒙坚?

    姜遗光试图去回想蒙坚的情况,可发现自己头脑一片混乱。

    蒙坚笑着和他说话,行事如常……蒙坚在当初过铜柱的时候就没有下来,他被鬼害了……

    不对……还有那片密布着虫卵的石滩……他死在了那里!

    他一遍遍幻想着蒙坚被吊死在铜柱铁链上,和其他倒吊的尸体一起盯着自己看……或是蒙坚在石滩的时候就被火烧死了,烧成了淌着油发黑发臭的干尸……或者他在洞里饿死了……

    他举着匕首,从高处刺下,扎进了蒙坚的心口……

    姜遗光忽然发现,在他脑海里……他所遇到的每一个死人,不论是不是自己杀死的尸体,都长了一张蒙坚的脸。

    风轻轻吹来,花香吹在他脸上。

    姜遗光从幻想中回过神,他发现自己不知什么时候大开窗户就站在窗边,好像要往下跳的样子。

    底下已经站了不少人,都是想来拜访的贵族家中的家仆,不知他们在这里看了多久。

    ……

    骊山中。

    蒋大夫还在研究那香丸,点燃一颗后,小心地嗅闻着。

    浓郁的花香气飘满整室,让人恍惚间以为来到仙境。

    第432章

    庆典上触怒神灵, 黄沙淹没绿洲,一夕间,举国灭。

    听上去很不可思议。

    三女对坐,面面相觑, 都从彼此眼中看到了凝重之色。

    窗外乐声仍丝丝缕缕传来, 美妙如登仙境。荼如国人仍在纵情欢歌。

    “难怪……来时就觉得有些不对。”

    李挽妍是个聪慧的女子, 在她年纪尚幼时就看到了李家平静表面下的暗涌。等她长大后并未成亲,而是接受招揽替一些自己也不知道底细的人卖命,她见到了更多。

    每家每户看上去好像都是在和睦生活, 但家中既有多人共存,人非一条心,则必定有隐患。若能弥补隐患,则家可传。若不能改,则轻易断代。由一家推一乡一县, 乃至一国,再纵观史书,似乎所有朝代都是如此。

    所以她在听过荼如国的事后才会如此奇怪。

    荼如国好像什么都不缺。他们不缺钱,不缺水, 不缺粮, 因为常常要派兵去沙漠中猎狼,还要护送商队走商路, 所以军队也不软弱。然后因为身处大漠,和哪个国家都不挨着,也没有人会千里迢迢来攻打他们。

    国君贤明, 正值壮年, 几位王子不见劣迹,公主虽然娇蛮些, 可那又何妨?至于底下的奴隶,他们不当奴隶还能当什么呢?掀不起一点风浪。

    这简直就是个有着铜墙铁壁的桃花源了,若无意外,荼如国可平安至少三十年。

    这样和平安乐的一个小国,会有什么危险呢?又能生出什么怨气来呢?

    过不久,姬钺和李愿回来了,回来后姬钺就一直皱眉,把其他人都叫下去了,才对那四女子说了实情。

    “阿勒吉不简单,他绝不肯只当一个普通的奴隶。”

    姬钺看人很准,李愿也是如此,她道:“此人看似恭顺,实则心有反骨。”

    这种人最是可怕,因为目前还没有人发现他有反骨。阿勒吉自己恐怕也不知道,因为他心心念念的都是公主。他是奴隶,公主就是他的主人,没了主人,奴隶能干什么呢?

    但再这样下去……只要一个契机,他就很可能会变成斩杀主人的一把刀。

    李挽妍猜测:“会不会是他想造反,惹怒了……”

    也不对,庆典很快就要来了,阿勒吉手上要钱没钱要人没人,他能闹出什么?

    ……利用公主!

    几个人不约而同想到了这点。

    姬钺沉吟:“公主不像耳根软的人。”她满心满眼都是阿勒吉,但却不会真的为了阿勒吉去做什么。

    在公主眼里,她极爱阿勒吉,但公主之位更重要。而且,阿勒吉永远只是一个奴隶,她可以赏赐他穿寻常奴隶不能穿的衣裳、吃寻常奴隶吃不到的美食,甚至可以把他叫来让人服侍,但她不会让阿勒吉脱离奴籍。

    她要他一直是她的奴隶。

    姬钺又搞不懂了。

    他们在这王城中,入目一切都格外美好,一点危机也没有。没有鬼怪,没有苛政,没有动乱,可却有人告诉他,这个国家马上就要亡了。再看这满城平和之象,竟叫姬钺油然生出一种恐惧感。

    他们好像什么也做不了,连危机在哪儿都不知道,只能看着这个和乐安宁的国家一直享乐下去,等到了某个时候就……轰的一声,倒了。

    既然如此……只能强行把这块桃花源撕开一个口子!只有乱起来,他们才能有所作为。

    该让谁去做呢?

    一个现成的疯子就摆在那里……

    姬钺和李愿对上眼,李愿已经知道了,她问傅贞儿:“善多还在休息吗?”

    不知道什么时候,她也开始跟姬钺一样叫姜遗光的小名了。

    傅贞儿叹气:“是,他说头疼,后来叫了人送安神药来,应该是睡下了。”

    姬钺站起身笑道:“那他岂不是还饿着肚子?让人送些东西来,我去看看他。”

    等走到姜遗光房间门口,他脸上的笑就渐渐拉平了。

    房间里没有人的动静,呼吸声也没有。

    姬钺用力推开门,门里空无一人,再往里走,屋内的陈设杂乱无章,花瓶、香樽、箱笼都像是被人弄乱了散落一地,地席上有水渍,已经干得差不多了。等来到床榻前时,姬钺脸上冰寒一片。

    床上的被褥也是乱的,人不见了。

    傅贞儿跟着走进来,吃了一惊:“我不曾听到他离开的动静。”

    从他的房间想要离开就必须穿过待客厅,傅贞儿和苏珏一直在厅内,根本没见有人出来。

    窗户大开着,锁扣有破坏的痕迹,姬钺说:“他是跳窗走的。”

    还是在神智不清的情况下逃走的。

    房里的窗户内有锁扣,并不复杂,将活扣向下一拉就能解开。想必他已经连怎么开窗都分辨不出来了,只能强行破窗逃走。

    他为什么要跑?是因为疯病?还是他觉得……有人,不对,有东西要害他?

    是那个只有他自己能看见的黑衣女人吗?

    香味袅袅。

    香炉里的炭早就被水浇熄了,纯然浓郁的香料气味飘出来,不是很好闻。

    姬钺不知道是不是他做的,他弄熄灭炭炉做什么呢?不过一个发疯的人做什么好像都不奇怪。

    “糟了,也不知他会惹什么祸。”

    “没有人看见他去哪儿了吗?底下奴仆也没看见?”

    他们都是被公主当成大唐贵族请进来的,在别人眼里他们自然是一体的,姜遗光要是干了什么,只会算在他们身上。

    李挽妍当机立断:“让人去底下问问,把他找回来?”

    姬钺阻止了:“不必。”他探出上身从窗口往下看,窗外一片繁花似锦,绿树如茵,不见哪里有破损。

    “到现在没有人报给我们,意味着还没人发现。”姬钺越想越觉得这是个机会,“先瞒着,等……等今夜。”

    ……

    姜遗光藏在了一间不起眼的房子里。

    他头又开始渐渐疼了,向周围看去,还好,那个黑衣女人不在,好像暂时被他甩脱了。

    他躲在一户人家中,藏在房梁和房顶中间的空隙中,看着这家人干活,吃饭,吃过饭后为了省灯油很快就睡下了。

    现在,那个男人还在打呼,女人抱着最小的一个孩子,其他几个孩子都睡在脚边。

    他们都睡着了,不会发现他。

    人才会睡着,这些是人,不是鬼,不过也可能是鬼骗他们的,等他要下去逃走的时候,这些人就会坐起来睁开眼睛。

    王城街道很多,效仿唐时街道划开东西南北四区,又分坊市等。他有点想不起来自己是怎么跑到这里来的,也不知道自己在哪里,但他很清楚,自己不能被发现。

    姜遗光一直静静地等待,就着狭小窗户投进来的月光,他悄悄地注视着底下的人。

    如果这些人的脸开始变得不一样,他就要马上逃走。

    与此同时,王城,公主的行宫内。

    几位大唐来的贵客气势汹汹地要“求见”公主。

    站在大门口,质问王城内为什么有歹人,竟敢潜进他们的房内掳走一人!

    姬钺说得十分理直气壮,越说越大声。他学识匪浅,作诗作词还是作文章都不在话下,他就用这套话给姜遗光编了个无比高贵的身份,说他是大唐皇帝的某支血脉,是世家子弟,家世显赫,来一趟竟然被强人掳走了,如果荼如国不给个交代,他们皇帝一定不会轻饶。

    越来越多人聚集过来。

    行宫内不只有奴隶,还有略高一些的侍人,宫女,宫人等等。他们惶恐地过来跪下请求姬钺不要再说,他们一定会去找到姜公子。

    姬钺不听,引经据典骂得更厉害。

    他就是要趁着大半夜公主一定睡着了的时候闹大,如果是白天,他马上就会被请进去,就没有这么多人围观了不是吗?

    这么多人,这么多张口,经此一夜,消息能传出去多远?姜遗光能听到吗?

    到那时……他还清醒吗?

    ……

    姜遗光一直没有动。

    他好像分成了两个,一个看到了许多奇怪场景,黑天白水,赤红的土地,他在房里慢慢要睡着,却被一双手掐醒,而那个黑衣女人就这么贴着脸,看着他。

    他好不容易才从房间里逃走,可不论走到哪儿,那个黑衣女人都一直跟着。

    有时伸出一只手绊倒他,有时一条长舌勾住他的手,不论走到哪里,都有一双阴冷的眼睛注视着他。

    他只能一直跑,一直跑。

    他不知道这是不是自己的幻觉,可脖子和手上的伤痕不是假的,且越来越多。

    有好几次,他的脖子差点被划断,险之又险避开,他不得不撕下袖子把布条缠在脖子上,以免血腥味引来人。

    天快亮了。

    鸡在打鸣。

    姜遗光没动,他打算等这户人家走了再出来。

    不过他又敏锐地察觉到了异常。

    鸡叫声太齐整了,叫了一声又一声,每一次鸣叫的声音都一样大,一样长。

    公鸡会这样打鸣吗?

    姜遗光往下一看,停住了——

    这户人家的男人跪坐在床上,头几乎仰到了背上,一声声发出打鸣声。

    他在盯着他笑。

    第433章

    姜遗光又跑了。

    他也不知道自己跑到了哪里。

    印象中那个华美壮丽, 连地面都是洁白的王城陡然间变了样,变成被血浸透的黝黑土地,上面长满鲜红的尖细长长的花。浓郁的血腥腐臭味臭不可闻。

    很多东西都在看着他。

    那些花长了眼睛,盯着他看。

    那些“人”也在看着他。

    和别人说话的, 走路的那些人, 不论在哪里, 都转头看着他,哪怕背对着的,也把头转了过来, 看着他笑。

    他不知道这是自己发疯看到的幻觉,还是让他以为是幻觉的鬼怪制造的“真实”。

    什么是真?什么是假?他分不清了。

    他一路小心地跑,不让任何东西追上自己。跑着跑着,鬼影变少了。

    头也越来越疼。

    他反而放下心来。

    头疼,说明蛊王正在吞食脑中毒药, 只要忍住就好了。

    只要忍住疼,他就会慢慢清醒,就可以分清什么是幻觉,什么是真实。

    不知不觉间, 周围的人影越来越少, 所见房屋渐渐巍峨高大,只是一样破旧, 好像被风沙侵蚀了几百年后,有人在这里进行了一场屠杀。

    他看到了一个……池子?

    池子约丈长,不知多深, 里黑白一片, 凑近一看才发现没有水,而是很多很多白色的圆形小球, 指头大小,日久天长沾了脏污。

    这么多的球?是什么?

    姜遗光不知不觉间靠近了,他用袖子包着手,挑起一枚,捏了捏。

    十分坚硬,泛着白,不算光滑,只是粗浅地打磨成球,闻了闻,有种古怪的气味,用力去捏,坚硬,但并不是完全捏不碎。

    他好像明白这是什么了。

    满池子的白色的球,竟全都是白骨磨成的!

    姜遗光一把将这些骨头珠子都扔回去。

    他听到了尖细飘忽的声音,好像在叫他?

    ……

    胡为和赵营有气无力地用力拽着绳索,还要装出使出了全身力气的样子。

    他们身边一排排全是衣不蔽体的奴隶,埋头拉绳,绳子后连着巨大的箱子,箱子下是滚木。

    旁边有人拿鞭子,大声呵斥,如果有哪个动作慢了,他就一鞭子抽下来——虽然大多数时候并不会有奴隶偷懒。

    他们尝试着套其他奴隶的话,但他们惊奇地发现,这些奴隶竟然是真心实意在干活的。他们满脑子就只有主人和神,主人让他们给神干活,那肯定要做。

    他们没有人想过逃跑,一丁点念头也没有,就好像水里的鱼根本不会想着上岸走一走一样,甚至连偷懒的念头也没有。

    至于监管他们的人,有时三五个,有时一两个,不必很多人,只要有个人看着,时不时抽一鞭子就足够让奴隶们继续走了。

    这群人要把这箱子里的东西带到一个地方去,他们也不知道是哪里,总之走了很远,到有台阶的地方,就需要几十个人一起抬上去。

    上了台阶,又拐弯,又往前走,地上堆积的东西越来越多了。

    到这里,两人对视了一眼,微一点头,各自分散。

    同样入镜,一部分被奉为座上宾,一部分却被打为阶下囚。被拖出去的那一刻两人自然是愤怒的,但很快他们就冷静下来,像个真正的奴隶一样顺从地跟着兵走了。

    就算不被当做奴隶,他们也要想办法多些渠道打听消息,这样正好。

    荼如国有太多太多奴隶了。

    贵族们从来不会正视这些奴隶,奴隶就是干活的,死了就换一个。他们不在意奴隶会做什么,会说什么。

    奴隶们也十分安心地干活,他们知道了很多很多消息,譬如哪家的夫人和丈夫关系不好,哪家几位公子之间不合等等。但他们仅仅是知道而已,完全不知道能拿这些消息去做什么。

    胡为与赵营一看就和普通的奴隶不太一样,是从外面来的,能说很多故事,很多奴隶喜欢找他们说话。

    于是两人就从奴隶堆中打听到了很多很多小道消息,最要紧的莫过于荼如国要搞个盛大的庆典,庆典那一日,白天和晚上要做的事还不一样。

    一个小奴隶说,白天大家吃吃喝喝,这时候主人们如果心情好,还会赏给他们一些汤和热菜。但是到了晚上,大家的心情就不好了,那时候她就需要很小心,不然主人会杀掉很多人。

    因为晚上……一些主人会把另一部分主人处死。有的不会马上处死,要关到天狱里去。

    但是被关到天狱的主人也会死掉。没有人会给他们送东西,他们会饿死,或者冻死。

    胡为把一半吃的塞给她,悄悄问:“为什么要把主人关起来?”

    女奴像没有长舌头一样大口大口嚼着食物,吃完了才说:“因为他们对神不尊敬!”

    “他们做了什么?”

    女奴想了想,摇摇头:“就……就是对神不敬。所以要关起来,杀掉。”

    “上一个被关进去的是谁?”

    女奴说不知道,另一个眼馋的男孩凑过来小声说:“我知道!”

    “是一个姓刘的,他们原来可以进宫陪伴大王,但是惹怒了神明,就被关进去了。然后有一个姓吴的住进了他们的房子,坐上了他们的车。”

    另一个人也跟过来:“我也知道,那个人有一个儿子和一个女儿。他家里有很多很多孩子,但是能出门的只有那个儿子和女儿。”

    胡为赶紧又问:“你们知道那个姓刘的人干了什么吗?”

    这下所有人都说不知道了。

    不敬就是不敬啊……为什么要知道做了什么才叫不敬?

    都被关到天狱了,那肯定是干了非常非常坏的事情。

    天渐渐暗下。

    等天一黑,这些奴隶就都蜷缩在地上睡着了。

    胡为和赵营两人找了个角落,头碰头凑在一起悄悄说话。

    他们已经打定了主意,再等一天,第二天天黑后就离开。

    天亮前他们就起来干活了,这时他们都听到了一个消息。

    有强人把远道来的一个大唐贵客掳走了,昨天晚上,其他几个贵客都在闹。

    听到这儿两人心里就是一惊。

    比起奴隶,他们想的更多一点,比如那几个人是不是做戏?或者真的有人因为诡异消失了,其他几个人借机做文章什么的?这让他们十分不安。

    奴隶们还说,公主大半夜被叫醒,非常生气,但是又不得不给那几个人道歉,然后公主就杀了很多人,从门口抬出去好多好多人。他们还听说几位王子也会叫过来,会把这几个人请进王宫里。

    一条条消息让两人更加不安,他们确信,必须赶紧和其他人汇合才好!

    他们正在一个有点像庙宇的地方,围墙很高,上面有菱形镂空花纹的窗户,大门紧闭,门两边用白玉石雕了巨大的鸟手人身石像。他们在外边干活,要把各个地方都挂上丝绸扎的花。

    之前运过来的大箱子送进大门去了,但是他们两个没有进去。他们决定等等再看。结果等进去的奴隶们出来,说塔安好了以后,那些奴隶就当场被杀了。

    他们都明白,奴隶进去了就是亵渎,出来必须杀死。

    也正因此,他们决定进入大门里再找地方逃走,顺便看看里面有什么。

    胡为做掩护,赵营动手,两人用一枚丝绸编织的花瓣做武器,放倒了监工的侍人。

    那侍人立刻大声嚷嚷起来,一群奴隶赶紧上去扶他。趁这机会胡为和赵营悄悄溜了,藏在石像背后披风底下往上爬,一直爬到石像后脑勺,再从高处跳过围墙,翻进去。

    进去后,他们也不得不感慨这庙宇的宏伟。

    很大很大一片平坦广场,白玉石雕了许多花儿,还有三头鸟,隔几步就有一座。门边的石雕比较小,越往里走石雕越大,到正中间,一只巨大的几乎有三四层楼高的三头白鸟振翅欲飞。

    等走近了,他们看见石鸟下放着一尊巨大宝塔。

    宝塔到石鸟像之间还有一段距离,而等他们走得更近,才发现塔后有一个很大的池子,里面堆满了手指头大小的洁白的球。

    在看到那些白球的第一眼两人就从心底蹿升起一个可怕的念头,这念头让他们几乎不寒而栗。

    “这不会是……人骨吧?”赵营喃喃出声。

    他耳朵一动,突然猛地一退,胡为紧随其后避开!

    只见石鸟像上落下一个少年,提剑跃起,像人偶一般面无表情向他们刺来。

    这里怎么会有人看守?要命!要是他把外面的人都喊进来……

    赵营生了杀心,侧身一步抄起池中几枚骨球,手腕一甩,骨球带着凌厉破空声袭来。

    那少年眼神涣散,好像看不见似的,手中长剑如影迅疾如电,几招便将骨球削得粉碎,再度向二人袭来。

    “你们,都要死在这里。”少年提剑开口,竟是一口纯粹的大梁官话!

    胡为一下就认出来了,连忙大声道:“别动手!这是和我们一起进来的!”

    赵营还要反击,闻言躲开,间隙中仔细认了认脸,马上反应过来。

    “难道他就是被掳走那个?”

    “姜公子?你怎么会在这里?”胡为躲开一剑,马上叫道,“我们可是一起来的!”

    “姜公子?”

    “……姜公子?”

    赵营:“他好像神智不清了,难不成那些把他掳走的人用了药?”

    “也可能不是人。”胡为道,“要是叫不醒,就把他弄晕吧?”

    刚说完这句话,眼前人的动作便突兀地停滞在原地,好像突然被定住了一样。

    他的眼睛慢慢眨动,一点点恢复了神采,就好像一只死木偶突然活过来了一样。

    “你们……是谁?”姜遗光对着两道模糊的人影问。

    第434章

    骊山。

    蒋大夫不眠不休数日泡在药房里, 这一日终于拎着几张纸疯疯癫癫地跑出来,直接冲到秦亘在的书房。

    “我知道了!我知道了——”蒋大夫头发蓬乱也顾不上理,兴奋地对秦亘说,“我知道那香料是什么了!”

    秦亘接过药方单子, 发现竟然意外的简单, 他的目光从上面的蜂蜡、龙脑、冰片等名字一路往下滑, 看到了最底下一大串。

    “药名不详,心生愉悦,享极乐, 只不可长久,有摄魂之效……”

    秦亘:“这是什么意思?”

    蒋大夫快活地想要手舞足蹈:“就是这个意思,这种香点一点,闻一点,对人无害, 闻了让人也高兴,飘飘欲仙快活得很。但要是日久天长地闻嘛……”

    秦亘一下子明白了他的意思。

    ……闻久了,就只想着快活,每天除了享乐什么也不想, 和傻子有什么区别?

    蒋大夫啧啧称奇:“而且这东西和以前的五石散, 长寿膏似的,闻久了就不能断, 只是没那么厉害,所以没人会留意,日久天长, 瘾越来越大, 断一点少一点都跟要命似的……”

    荼如国香料中其他的配方没什么出奇的,唯独这一味药是关键, 少了,那就配不成了。偏偏上瘾以后想断也断不了,瘾只会越来越大。

    如果蒋大夫没猜错,荼如国不止进献了这一种香料配方,但他们的香料不论如何变化,必然有这一味药。

    秦亘看着这张轻飘飘的药方,几乎能看到千年前那个富饶的沙漠小国,无数金银珠宝源源不断送进沙漠中,他们不必忧愁,不需要为生计考虑,只要想着如何快活,是何等极乐。

    既然如此,又怎么会被当成贡品?蒙坚在一旁听了想不通。

    蒋大夫哈哈一笑,自然是因为这香料名贵啊,名贵的东西,怎么会不用呢?

    是药三分毒,只要适量的用,这味香反而能让人身心舒畅,谁又不会把香料当饭吃?

    秦亘倒没什么不能理解的。

    传闻魏晋时,名士好服五石散,服药后浑身发热,解衣披发赤足,为名士之范。

    他们不知道有毒吗?不知道上瘾吗?当然知道。

    既然查出来了,秦亘就让人把药方还有一部分单子送到京城去。

    京城中。

    几天前朝阳公主就回了京,行事如常,只是在面对太子时多有避让。

    有好事者翻出之前的事儿来看,在白家这事上朝阳公主略胜一筹,可到了建天子庙时,又好像是太子占了先机。

    朝阳公主知道秦亘等人从骊山上搬下不少唐时器具文书后,就避让了,开始对这方面用功,后来得知荼如国存在,又查起荼如国来。

    荼如国远在沙漠……朝阳公主想到了一个人。

    一队快马在公主府门前停下,为首的是个头戴幂篱的女子,不用马童搀扶,从马上跳下后,身后侍从纷纷下马,自有人从门里迎出来,接了帖子后把人往里面请。

    容楚薇被几个侍女带到了朝阳公主面前。

    幂篱早就摘了,露出一张微黑的浓眉大眼的脸,看着却十分规矩。见礼后,公主就请她坐下说明了来意。

    “……荼如国吗?”容楚薇陷入沉思。

    她自小在边关长大,沙漠中也走过几回,有哪些小国家哪些城池她知道得很清楚,但对于这种千百年前的国度就不太了解了,

    “我只听过游商说过一点点……”

    容楚薇小时候被当做男孩儿养,常常跟着驼队出去,经常能碰见赶着一大群骆驼的游商。他们说沙漠之中也有些城池,那些小城池中大多存在了很久,有上好的珠宝奇珍,他们就经常和那些人做生意。

    她还听说,沙漠中能找到宝藏,据说是很久以前被风沙掩埋的古国遗留下的,只不过沙漠危险,寻宝要碰运气。

    她就听过一支商队说,他们曾经见过另一支特地进沙漠寻宝的商队,那群人搜集了很多关于宝藏的消息,找人绘了图算了卦制了路线,据说还真的让他们找到了。那群人夜里碰到了巨大风沙,缩在骆驼底下不敢乱跑,等风沙散去后,这群人被骆驼从沙子里拉出来,就看见沙坑底下隐约露出的屋顶。

    但是他们没找到什么宝藏,挖又挖不出来,能找到的东西大多都破损了,有些羊皮卷还算完好,字也能认得。

    那支进沙漠寻宝的商队就到处宣扬,他们找到了一个被掩埋的名叫荼如的国家。后来还真吸引了不少人跟着进去,听说找到了祭祀用的祭坛、神庙什么的。还找到了什么……当时的容楚薇还很小,记不清了。

    她说:“到现在,我对荼如的印象并不算很好,据说那个国家的人都是疯子,性情暴虐,常用活人生祀。”只是她也想不起来这句话到底是谁和她说的了。

    等容楚薇离开后,朝阳公主面对着眼前的书卷,百思不得其解。

    一面说,荼如乃极乐之国。

    另一个人又告诉她,荼如国上上下下凶狠暴虐,据说犹如商汤之时。

    到底哪个才是真的?

    镜中。

    姜遗光、胡为、赵营三人终于碰面。

    胡为和赵营都十分好奇姜遗光在这儿干什么。

    姜遗光到现在也不知道自己看见的景象是真是假,他假装说自己就是看到有神庙,特来一探,结果不知不觉失了神智。

    胡为和赵营再看向当中石鸟巨像时目光就警惕了很多。

    恶鬼迷魂之事没听过一千也有八百,他们都不怀疑。

    姜遗光再说,自己到现在仍旧迷迷糊糊,他看周围景象很不一般。不如三人各自说出眼前景物,好用来对比。

    另外两人怎么想都觉得没什么问题,遂答应下来。

    “此处空旷,白玉砖铺成,玉树琼花芳草无一不缺……”胡为指着姜遗光眼中满地黄沙白骨的地面说。

    “那也是白玉石雕成的石鸟巨像,三首六目……”赵营指着白花花由人骨堆砌成的骨堆说。

    人骨堆砌得极高,骨节一段段伸展开去,的确像张开翅膀的巨鸟。

    姜遗光把自己看到的一切也告诉了他们,但他没说,这两个人在他眼里也是鬼影一般的存在,面目十分模糊,时不时显露出狰狞模样。

    那道黑衣女子的身影,他也没说。

    再往里走,一路走到正殿大门口,门是关着的,精铁和石头打的门,十分沉重,必须要数十人以横木慢慢推开才行。两边立着鸟首人身巨像,尖长的嘴,两只手各握一把长枪。

    “你们说,这扇门是关着的?”姜遗光道,“可我看着是打开的。”

    赵营和胡为面面相觑,还是胡为说:“你看到里面有什么?”

    姜遗光:“尸体。”

    很多很多的尸体,被黄沙裹成人形,好像在挣扎求救一般,满满当当堆积在门口,进都进不去。

    奇怪,为何他能看到不一样的事物?他们所见究竟哪个是真,哪个是假?

    胡为有好几个猜测。

    第一个,姜遗光和他们身份不一样,也许奴隶和贵族眼里的世界是不同的,说不上谁是真谁是假。

    比如他以前就认识些富家子弟,在冬日好赏雪赏梅。可穷人家只想着怎么多打点柴不会在冬天冻死。雪还是雪,只是在贵族眼中是美景,在贫民眼中是催命符。

    第二个,独独姜遗光被鬼迷了眼。

    但也说不通,他们三人都进来了,为什么只有他一个被迷惑?

    第三个,姜遗光可能中了毒。

    他们倒不怀疑姜遗光故意骗人,越往后入镜人之间越没必要互相欺骗,大家没什么恩怨,都想活着,还没到必须害人的地步呢,谁也不会这么傻。

    姜遗光慢慢走到门边,他现在时不时感到头疼,既不能完全消除头疼,也不能保持清醒,不上不下的。一阵阵疼痛间,倒叫他发现了什么。

    “二位兄台过来看看。”姜遗光示意他们走近,他圈了一个地方,把门边廊柱上的花纹在他手上。

    那两人画的图案和他见到的图案一模一样,只是据他们说,他们二人看到的图形清晰规整,十分干净。而姜遗光自己看到的大门则破旧不堪。

    他突然产生一个想法。

    “或许,我们看到的都是真实,只是在不同时间上的真实。”

    只是姜遗光看到的是破败的荼如国,而赵营胡为二人看到的,是还没有经历破国,仍旧完好的荼如国。

    “荼如国被灭?”赵营就听懂了这句,“为什么被灭?”

    “不知道,我们进去看看。”

    姜遗光用力劈开挡在自己眼前的尸骨,那些白骨带着簌簌掉落的黄倒塌下去,露出一条道来。

    他想尝试能不能把另外两个人带进去,牵着胡为的手往里走。可叫他们失望的是,赵营在外面眼睁睁看着姜遗光好像钻进了门里一样消失了,胡为却进不去。

    试了好几次,背着抱着挽着闭上眼睛都不行。他们二人进不去,姜遗光只好自己进去看个清楚。

    进入以后,一直萦绕在鼻间的若有若无的香气更浓郁,混合着干燥的尘沙气味,闻久了,好像整个人也变成了干燥的沙子。

    外面透进的微光照入,让姜遗光足够看清面前满目疮痍的破败遗迹。

    黑衣女子跟着进来了。

    沉默的,默默站在姜遗光身边不远处,走到哪里跟到哪里。

    姜遗光没有办法甩掉她,只能任由她跟着。

    对这个人影,他也冒出一个猜测。

    如果他在疯癫时能看到破败后的荼如,那这个黑影,是否也是荼如国被灭后的某个人?或许和灭国之祸有很大关联?

    他一路往前走,到处都是倾塌废弃的石柱、木头、石像等等。地面早就被这些东西盖住了,说是走,其实一直是在这些废墟上跑跳攀爬。

    等再往里,宫室渐渐逼仄。穿过一条倾塌半边的长道后,一间更高狭的密室出现在姜遗光面前。

    密室不大,出奇的是里面什么也没有。

    只有一个高高挂在半空中的笼子。

    笼子里还有一具蜷缩的干尸,穿着破旧黑衣。

    见到干尸的第一眼姜遗光就意识到了不妙,他猛地转头看去,一直跟着他的黑衣女子不见了。

    笼子里的东西慢慢动弹起来。

    第435章

    姬钺等人被公主不耐烦地请进去, 见面时公主好像刚从温柔乡里爬起来似的,露出的肌肤上还带着暧昧的红痕,眼含秋水。她强压着愤怒让他们坐,再叫人倒酒。

    这回倒酒的人变成了阿勒吉, 一看到他, 他们就知道刚才和公主在一起的人是谁了。不过这酒谁都不敢喝, 假装抿了一下就放回桌上。

    谈了不过一炷香功夫,公主答应派人搜寻,之后便打着哈欠毫不客气地送客。

    出来以后几人小声交谈。

    “这招能行吗?”

    “总比什么都不做好。”

    苏珏表现得沉默些, 她看一眼周围人,小声催促他们回去。等回到房间,关上门,她迫不及待说了出来。

    “公主有身孕了。”

    几人都吃了一惊,李挽妍先问她:“你怎么看出来的?”

    苏珏道:“自幼和家中学医, 绝不会看错。”

    傅贞儿:“为什么白日不说?”

    苏珏解释,首先公主有孕的月份很浅,不把脉没那么容易看出。其次白日里公主浓妆艳抹,医中望闻问切第一项望气色就受到了影响。如今夜里前去, 公主来不及上妆, 就叫她发现了。

    姬钺:“公主有孕,腹中胎儿的生父很可能就是阿勒吉。”

    几人面面相觑, 都意识到了问题严重之处。

    这儿可不像汉时,舞女都能当皇后。荼如国对身份籍看得十分重,奴隶就是奴隶, 绝不可能变成平民或者贵族。

    只要是奴隶, 就不能蓄财、买地,名下不能有任何私产, 一切包括父母子女都归主人所有。即便有奴隶凭借容貌手段攀附上主人甚至有了孩子,如果是女奴,生下的孩子也只能是奴隶;如果是男奴胆敢让女主人有了孩子……

    那这男奴非死不可,孩子要么打了,要么生下来放进水盆里浸死。

    总之,种种律令都断绝了奴隶往上爬的可能。

    公主看起来相当宠爱阿勒吉,把他抓去处死,性格乖戾的公主会做出什么来?

    姬钺当机立断:“这个消息必须隐瞒。”

    苏珏:“月份尚浅,我看公主自己都不知道,但难保王城中有尚医者。”

    他们又不能阻拦公主和其他人见面!

    怕什么来什么,刚说完这话,原本黑暗的天好像忽然间太阳就升起了,只一晃惚,外边就响起了钟声和鸡鸣。

    有人敲门,恭敬地叫他们起床,进来后看到五个人都在同一个房间也什么表情都没露出来,只是让端着水盆去其他屋子的人等一等。

    然后这奴隶跪下说明了来意。

    他们今日要进宫面见国王。

    不得已,姬钺出去回房换了衣裳洗漱过,出来后,五人心不在焉用过早膳,下楼出门登上足可装下十几人的马车,一路向王宫驶去。

    车上,五人面色沉郁。他们都意识到了,幕后恶鬼似乎注意到了他们。昨晚他们本可以借机传消息告诉公主让她防范,结果根本没给他们机会,眼睁睁看着天迅速变亮。

    而等上了马车,前行的速度又慢得令人发指,好像过去了很长时间,马车才往前走了很短一段。

    李愿掀开帘子往外看,发现窗外一切好像都跟着变慢了似的。人们慢慢地迈开步子行走,车夫慢慢地挥下空鞭,抽在空中,发出“啪”的一声。连隐约传入耳中的说话声也放慢了一般变得拖沓。

    时间似乎变得混乱了起来,一会儿快一会儿慢,刚才他们还觉得时间过得缓慢,可还没放下帘子,眼前景象忽然飞快倒退,马蹄声密集如雨,几乎没反应过来,他们就见到了比公主行宫更加恢宏壮丽的宫殿大门。

    奴隶小心地掀开帘子,请他们下车。

    此时,没有任何异样。

    车上五人心中翻江倒海,他们从未见过如此手段,实在诡异。可怕的是……除了他们,其他人似乎都没发现?

    一会儿快一会儿慢?究竟有什么目的?或者只是随手为之?他们根本猜不到。

    再往深处想,到时如果在他们逃跑时也来上这么一手,岂不是跑都跑不掉?

    又是一眨眼的功夫,他们就发现自己已经来到了一间宫殿偏殿大门口,偏殿里坐着一个有些年纪的儒雅男子,他穿着中原人的白色袍子,头戴金色头巾。公主坐在他身边,仍和昨日见面一样浓妆艳抹,身上能戴首饰的地方全都挂满了珠宝。她正在对自己的父王撒娇。

    心中再怎么惊骇,到这时也不能表露出来。姬钺几人行礼,双方见礼、客套、坐下、上茶上点心等等过完后,国君说起了昨晚的闹剧,表示一定会派人搜查,尽快找到被掳走的姜遗光。

    ……

    赵营和胡为在墙边等着等着,由远及近的脚步声便从墙那边传来,丝毫不见慢。两人后退一步,一道身影便迅疾地从紧闭大门里冲出来,他看也没看两人便径直往前跑了。

    这下他们俩还有什么不清楚的?肯定是里面有脏东西!两人连忙跟上去拔腿就跑。

    姜遗光边跑边回头看,那道人影没有追出来,但他不敢停下。

    他一路向前跑,穿过满地废墟的广场,三两下跳上他眼中人骨拼成的巨鸟像。

    跟着他的两人紧随其后,他们不知道他看见了什么,正想追上去问问,就见姜遗光爬到了巨鸟石像上,一溜烟就不见了。

    胡为仰着头,目瞪口呆:“这么高,他怎么上去的?”

    石像光滑,不好攀爬,他二人只是粗通武艺,没有绳索什么的很难爬上去。

    赵营小心地往后看了看:“他为什么跑?没见有东西啊。”

    胡为:“把他叫下来问问?”

    赵营看看顶上,摇头:“喊太大声会把外面的人引进来。”

    不必猜也能发现,奴隶是不能随便进入神庙的。神庙里需要奴隶干活时,奴隶可以进来,但是进入以后就必须处死。外面要是有人进入发现他们在这儿,那可就麻烦了。

    赵营烦躁地抓了把头发,胡为倒还冷静:“方才我没有察觉危险,可能那东西只追着姜公子,我们……或许可以回去看看。”

    赵营吃了一惊,连连摆手:“你疯了吧?要去你自己去。”

    他觉得这也确实是个好主意:“你自个儿去的话,我在这里守着,他如果下来了,或是有人来了,我都去叫你一声。”

    胡为暗瞪他一眼,心说舍不得孩子套不着狼,答应下来,跑远了。

    赵营一个人在底下,就坐在巨鸟石像的脚边,盯着堆满白骨球的池子思索。

    为什么只有姜公子能进入那个地方?他又为什么能看到破败后的荼如?且不说是真是假,就算是假的,他又为什么会看到和他们眼里不一样的荼如?

    比如这座石像,明明是石雕。姜公子却说是人骨拼成……

    赵营隐约感觉到了不对劲。

    既然巨像在姜公子眼中是人骨……他为什么要爬上去?!

    巨像顶,姜遗光蜷缩在三头鸟其中一只首的鸟嘴里,一声不发。

    他还在努力回想自己所见之物。

    刚才……他看到笼子里穿着黑衣的干尸动了,他就知道不好了。

    那干尸是缩起来的,动了以后,就露出了肚子和脸。

    那是一个大着肚子的女人。

    那张脸……即便变成了干尸,他也认得出来,是公主。

    然后,笼子就打开了。

    笼子里的东西一直在晃,笼子掉了下来,那个东西就慢慢爬出了笼子,再向他爬过来。

    姜遗光只能跑,但是那个东西爬得很快,越来越快,他用上了轻功才勉强甩在后面。但这不是办法,再跑下去一定会被追上。

    他就想,那个东西为什么不在笼子被吊起来时就直接出来呢?而是要等笼子落在地面?姜遗光猜测它被关在高空中的笼子里死去,兴许……不会登上高处?

    对,只要到高处就好了,到了很高的地方,它就不会过来了。

    姜遗光坐在骨鸟尖长的喙中,一点点探出头,往下看。

    满目疮痍中,黑色的身影不见了。

    他听到了脚步声。

    ……

    胡为沿原路返回,来到了神庙门口。

    两边都种了鲜红的花儿,浓郁花香袭来。

    他听说,这花是荼如国的一种名贵的香料,单制香料也可以,作为其中一味添到其他香料里也可以,这种香闻了就让人忘却烦恼心情愉悦,故有些贵族私底下叫它极乐之花。

    越来越浓郁的香气了……

    刚才有这么香吗?

    不过确实很好闻,闻着闻着,胡为原来的紧张啊恐惧啊都慢慢消失了,他只觉得越来越放松,心情说不出的畅快。

    连来到大门口,都不觉得可怕了。

    他趴在门缝上,又蹲下去看底下的门缝,试图能看到点什么。

    令他失望了,大门严实,推不开,门缝也小得几乎水泄不进,拔了根头发伸进去试探,那头发丝都捅不进去。

    但是……里面好像有什么声音?

    胡为嗅闻着浓郁芳香,凑得更近。

    天上的太阳好像很快就挪到了西边,晚霞飞快铺开又很快收回去,瞬息中度过了大半天。

    胡为惊呆了!

    他完全不知道怎么回事,明明刚才还是白天,他就是贴在门上听一会儿的功夫,天就黑了?

    但现在容不得他多想,门里,他好像听到了一点什么动静。

    像是……一个人在哭?

    胡为惊得毛骨悚然,即便那花香依旧怡人也无法遏制住恐惧。他努力冷静下来,决定马上回去告诉赵营,扭过头的瞬间,他的惊吓更甚。

    广场当中出现了不少人,大多是在外面干活的奴隶,还有监工的、看管的,他们进来干活了!

    他们发现他了!!

    十几个奴隶和披甲军奴向他冲来!

    胡为左躲右闪拼命跑,依旧被捉了回去,他发现赵营也被捉了,姜遗光却不在,也不知是什么心情。

    两人被狠狠打了一顿,丢在一块儿,等那些奴隶干完活以后,一群人往外走。

    他们也被赶着走,慢一点鞭子就抽上来了。

    施鞭的同样是奴隶,大约第一次能动手打人,十分兴奋,恨不得多抽两下,还想了个法子,让赵营和胡为并肩走,这样就可以一次抽打两个人。

    赵营顾不上疼,呼呼鞭声中偷偷问胡为:“你看见什么了?”

    胡为骂他:“老子听到有人在哭,回头就看见天黑了,一群人跑进来。你他娘的不是说好了告诉我?”

    赵营喊冤:“你以为我不想?我就坐在底下,还没留神天就黑了,那群人就进来了,我要是能报信还会被他们捉住?”

    谈到天突然变黑一事,两人都说不出话来。

    怎么会发生这种事?之前也没有啊,是哪里出了纰漏?

    胡为小声道:“说不定是姜公子发现了什么。”

    赵营嘶口气,悄悄瞪那奴隶一眼,以口型问:“跑不跑?”

    胡为微一摇头:“再忍忍。”

    一般而言,奴隶犯了错当场就被格杀了,他们却只是被打一顿,然后拖到外面,估计还有别的用处,不如看看再说。

    两人被送到了一个小屋子外。

    很难想象富饶华贵的王城中竟然还有这么又小又旧的屋子,装饰也十分难看诡异,不如其他房屋美丽。

    刚到门口,血腥味扑面而来。

    门打开了。

    负责看管他们的人勒令他们进去。二人只能艰难地往里走。

    院子里有个横看竖看好像一样宽的人,坐在水沟边,赤着上身,满身白花花的肉耷拉下来,他像一座沉重的肉山,脸上肉也多得连眼睛鼻子都看不到了。

    他的手却很灵活,一刻不停的忙碌。

    他的左手正摆弄着一具完整的骸骨,另一手拉过一个水桶,哗啦一下浇上去。骨架上的血肉和旁边堆着散落的剜下来的肉块就也跟着清水一块儿被冲进了水沟里。

    在他后面,又有一个干瘦的男人,他弓着腰,像一只老鼠一样缩在肥壮男人影子底下。他拿着刻刀和一节指骨,慢慢磨成圆球。

    护卫在二人陡然惊悚的目光中说:“这两个罪奴给你送过来了,干活快点。”

    第436章

    这一日, 对王城中许多人来说就像做梦一样。

    先是传出从大唐来的贵客被强人掳走的消息,还没等贵族们来得及后怕。就又听说有两个新来的奴隶闯入神庙,犯下大错后被送到剔骨匠那儿,谁知他们不仅没有乖乖认罪, 竟然还把两个剔骨匠打成重伤跑了。

    贵族们又惊又怒。

    奉骨是唯一一件洗刷大罪的立功的事, 这两个罪人竟然不知悔改, 还要逃跑?

    再有人一推测,很有可能就是那两个胆大包天的奴隶掳走了贵客!

    所有人都这么说,于是全城都开始搜捕起那两个奴隶。就连王宫和几位王子公主的行宫外也被军队重重包围。

    胡为和赵营就躲在公主的行宫内。

    他们把头发剪下一些, 用泥和一种涂料黏在脸上,嘴里塞两块布团,看起来脸就大了一圈,眉毛剃了,再用灰啊泥啊这种东西把身上弄得又脏又臭, 然后就混进了负责运尸的最底层的尸奴中。

    能混进来也多亏了有人帮忙,他们本来差点就要被抓住了,还好,一个人出现, 及时救了他们。

    这个人他们也听说过, 名叫阿勒吉,是公主最宠爱的奴隶。起先他们还不理解, 看到阿勒吉后就明白了——

    若他们是女子,恐怕也会忍不住倾心的。

    而令他们担心的是,其他几个入镜人的消息也没了, 听说他们随公主进王宫一趟后就没有出来。

    行宫里的人倒不觉得奇怪。

    毕竟是大王嘛, 王看中了客人,留下来住几天不是很正常吗?

    胡为和赵营却很担心。

    他们一直躲着不是办法, 还是要靠和其他入镜人一块儿协作才能破局。

    偏偏他们已经见识到了这座城市的古怪之处,好像有人在拨弄时间这条长河。稍不留神时间便飞快划过,又或者慢得出奇,一刻钟过得和一个时辰一样慢。

    他们就担心王宫里的几人遇到了这个问题。要是宫里那几个人闭上眼睛打个盹,外面就过去了大半天,他们岂不是没法碰面了?

    再怎么心焦,他们也进不去王宫,想了姬钺等人后,他们又在想姜遗光。

    二人原本打定的主意是,先找到姬钺几人,告诉他们姜遗光的藏身之处,再由他们打探到姜遗光究竟从神庙里看到了什么。

    可偏偏两方人都没了消息。

    从目前听到的消息看,姜遗光还没有被找到。真不知是好是坏。

    至于阿勒吉为什么会帮他们……

    阿勒吉自称他犯了个大错,很可能会被处死,所以见到这两个人以后才会帮忙把人保下,故意指另一条路。

    胡为心眼多些,引阿勒吉多说了些消息,虽然还不知道他犯了什么罪,但也算是明白了他的心态。

    说白了,阿勒吉就是抱着已经死定了的念头,只等着罪行被揭发,他可能没想过逃跑这个问题。可听说了他们两个以后,他心里就冒出了一点想法:或许……他也可以跑?

    想归想,很多人想的事儿多了,真正敢做的是少数。阿勒吉还是不想死的,可偏偏他一直犹豫着不跑。胡为试探几句,反而惹得他不太高兴,摆着手走开了。

    所以他们既不确定阿勒吉的心思,也不确定外面发生了什么。

    巡逻的人越来越多了……

    然后他们发现阿勒吉也不来了。

    ……

    王宫里,姬钺等人被软禁了起来。

    就在刚才,他们眼睁睁看着公主在喝酒时脸色发白晕眩一瞬,吃肉时更是捂着嘴吐,嫌饭菜做的不好。

    国君立刻就请了巫医过来。

    那巫医也一眼就看出公主怀了孩子。

    国君大怒,将公主的侍人奴隶全部扣下,公主也扣在宫中,不让她回去。

    他们这几人也被客客气气地送到了一间院里,院中十几个房间,配上七八侍人,勉强够住。

    怕什么来什么!他们担心公主有孕一事影响到局势,结果此事马上就被揭发了。

    李愿有些没好气地对苏珏说:“你刚才怎么不站出来?”

    只要苏珏出来说她懂医术,让她随便给公主开点方子,私下里再告诉她真相不就好了?到那时公主自己就会把这事儿给瞒住。何至于此?害的他们现在被困在这里,内有七八侍人和十几个奴隶监视,但王宫中有不少军奴巡逻,难以逃脱。

    李愿抱怨完以后自觉失言,想赔个不是,就见苏珏缓缓扭过头来。

    她脸色苍白,浑身都在发抖,上下牙不断磕碰,冷汗直往下流,就像看到了令她无比恐惧之物一般。

    “你怎么了?”李愿察觉不对,小心地伸手碰她,其他人看了过来。

    苏珏缓缓张开嘴,她好像要说什么,但在她吐出那个字之前,她就倒了下去,气息全无。

    几人顿时寒毛直竖四散开,惊疑不定地观察四周。

    是谁?有鬼进来了吗?

    幕后恶鬼终于开始下手了?

    它为什么要杀掉苏珏?苏珏发现了什么?还是犯了什么忌讳?

    那个恶鬼会不会又杀掉其他人?!

    几人你看我我看你,一时间寂静得针落可闻。

    无事发生。

    姬钺试探地慢慢靠近苏珏,还是无事发生,他才敢低头看去。

    苏珏瞪大了眼睛,嘴巴张开,微微向两边咧开,舌尖抵下排齿边,不知道准备说哪个字。姬钺模仿着她的口型尝试了一下。

    和?贺?给?……

    一连串字从脑海里滑过,他盯着苏珏张开的唇舌无声地反复读着,念到黑这个音时……

    ——电光石火间,他想到了姜遗光曾说过的,只有他能看见的黑衣女人!

    苏珏想要说的是这个吗?

    李愿捂住心口,等慢慢平静了,她问:“现在该怎么办?”

    李挽妍:“总之……不能暴露。”

    傅贞儿道:“姜公子被强人掳走,苏姑娘自然也可以为强人所害。”

    几人对视一眼,都明白了未尽之意。

    如果连王宫里也不安全,那位国君是会选择把人放出去?还是会加强巡逻?

    “那就别耽误了,快带走吧。”李愿道。

    反正不是第一回收尸了,熟练得很,一人探路开道,一人引走下人,一人托着头一人抬着腿,飞快地把苏珏放进一间卧房,头发放下褪去外裳鞋子放在床上盖好被子。

    李挽妍还试图把她眼睛和嘴巴合上,可抚了几遍都合不上,只好作罢,把苏珏翻了个身面朝里,这样看上去她就像睡着了一样。

    几人再聚。

    李愿十分不甘道:“我们总不能在这儿坐以待毙,一直等下去不是办法。”

    姬钺叹气道:“巡视的人更多了。”他们坐在二楼的一间屋里,从大窗户往下看就能看到一批又一批军队在外走来走去。

    而更麻烦的是有人一直监视着他们,若发现他们想逃,马上就会叫起来。

    姬钺没有尝试去买通这些人。

    奴隶也是很敏锐的,他们拿了金银和食物,说一点大家都知道的消息没关系,谁也不会因为这个来找麻烦。

    但是……如果他们把人看丢了,他们一定会被处死。

    在人命威胁面前,利诱是没有用的。

    李挽妍接口道:“不可能一群人都逃出去,挑一半或许就可以了吧?”

    反正已经被强人掳走了一个,杀了一个,再被掳走两个有什么稀奇的?

    姬钺笑了笑,顺口接下去:“要躲开所有的暗哨和巡视,还要能去打听消息,最好要身手好些的。”

    傅贞儿和李愿就明白他是什么意思了。

    果然,姬钺继续道:“在下不才,武艺尚可,不如算上我一个?”

    李挽妍笑道:“我没意见。”

    李挽妍敢这么提议,正是因为她身手也不错。

    他们俩都商量好了,李愿和傅贞儿自认为没有这么大本事,只得作罢。

    侍人来来去去,服侍他们睡下。

    女客们胆小,都说要两人住一间。

    渐渐的,夜深了。

    别院里突然响起一声惊叫,紧接着,又一声惊叫从另一间屋里传来。侍人们连忙冲进去,就见女子惊恐地指着床上躺着的人:“死、死人了……”

    “死人了!!”

    另一间屋里,同样有个女人哭诉,她和好友睡着睡着,忽然听到尖叫声,结果睁开眼就发现好友不见了,一定也是被强人掳走了!

    再去男客房中一看,那间房里整整齐齐,只有被褥凌乱着,人也不见了。

    一夜间,那强人竟又胆敢来掳走贵客,甚至还杀了一人!这件事实在匪夷所思,跟长了翅膀一样很快传了出去,众贵族无不心有戚戚。

    藏在运尸奴中的赵营和胡为也听到了,不免心惊。

    “你说,不见的两个可能是跑了,那死了的那个……”总不可能是假死吧?一定是发现了什么,真的被鬼害死了!就是不知死的是哪一个。

    两人合计后更忧愁。

    这个地方真他娘的憋屈,跑,跑不掉,查?什么也查不出来,想去报信也跑不出去,还要被当成奴隶天天干活。明知死期将至却毫无办法,只能恐惧地数日子,等着头顶上悬着的刀不知什么时候掉下来。

    第437章

    夜色中, 姬钺和李挽妍穿梭在高高的房顶间。

    他们亲眼看着国君下令把阿勒吉带来,但过去半个时辰有余,阿勒吉不仅没带来,几个侍人来报时还一脸为难, 他们就猜阿勒吉可能逃跑了。

    李挽妍就决定去找阿勒吉, 而姬钺则打算去找姜遗光。姬钺认为姜遗光现在虽然神智不清, 但在某些方面拥有奇异的能力,让他去找人可能要好些。

    二人在某个交界处分别。

    王城中不全是贵族,除了贵族外, 还有部分平民,以及深受贵族宠爱的侍人。后者除了居住在主人家以外,城中多半也拥有居所,只是平民和侍人们的住处自然不如王公贵族们。房屋低矮不说,地面和墙都无法用砖石, 只能用稻草木板一类搭个棚子或草屋。这已经好很多了,还有更多是没有住处的奴隶们。

    所以夜里乍看过去,两边一黑一白,贵贱分明。

    李挽妍进入后没着急现身, 而是先试图摸清路线, 再悄悄藏在暗处。这里已经有军奴来巡查了,除了找阿勒吉外, 还要找两个逃跑的逃奴。李挽妍猜测那两个逃奴很可能就是和他们一块儿进来,却被打成奴隶的入镜人。

    李挽妍心中暗忖,如果找不到阿勒吉, 能找到那两个人也是好的, 让他们在奴隶中多打听点消息。

    她听到军队在外面问话。

    事关自己性命,军奴也好, 其他的侍人也好,都不敢懈怠。军奴们挨间搜查,把人一个个从草棚里叫出来,站在一个大圈子里,然后挨个拎出来,指认问话,问完了也不能回去睡觉,在一边老实待着。

    这时问讯手段还是很简单的。问来问去就是“你认不认识他?”“他是不是一直住这里?”“最近有没有见到不认识的人”等,然后再威胁,如果敢说谎,他的父母女人孩子都会没命,而且他们罪恶的灵魂不会被神灵保佑,只能在世上孤苦无依地飘荡。

    问到后面,军奴们有些不耐烦了,手段愈发粗暴——他们开始杀人。

    侍人不敢杀,就杀奴隶。

    听说阿勒吉很好看,很白。两个逃奴都是中原人,于是专门杀样貌丑陋或者黑皮肤的。

    杀了两个后,等他们又看到一个畏畏缩缩的黑肤奴隶,两个军奴不怀好意地互相对视一眼,枪尖正要落下,一个尖细的声音从人群堆里传出来。

    “大人!大人不要杀他……我见过!”

    一人粗暴地把尖叫的童儿拎出来,提到那奴隶面前,小童儿立刻抱紧了面前的奴隶,紧张道:“我见过有两个新来的运尸奴,我不认得他们……”

    他比划了一下那两个人多高,长什么样,当他说那两个人脸很大,长满胡子黑乎乎时,一个军奴上前踢开他,拿枪尖把人一挑,小小的身影就在地上滚了几圈,流出血来。

    军奴骂了什么李挽妍没听清,左右是觉得小孩骗人,不过还是让那童儿带路,派人跟去找了。李挽妍也悄悄跟了上去。

    她觉得,这两个“奴隶”很可能就是那俩入镜人。把脸用盐或某些刺激的东西搓肿,或嘴里塞两块布,就能让脸大一圈并生出红疹,看起来自然就和以前不像了。

    一路跟着往里走。

    外边的军奴还没搜查到里面,于是里面的人要么在睡觉,要么听到消息没睡着,醒了的那些就惊恐的看着军奴进来搜查,不敢说话。

    “快到了,在里面……”童儿指着远处一块没有盖草棚的空地,“他们在那里。”

    李挽妍像风一样迅疾地绕了段路,奔向那个地方。

    地上横七竖八躺着几十个人,都是奴隶,有两个离得和别人远些,头碰头好像靠在一起睡觉。李挽妍过去就扒过其中一个,一看就认出了身份。那两人惊得猛瞪大眼睛,看清后也赶紧闭嘴。

    李挽妍不说话,生怕把其他人吵醒,比划两下——跟我走,有人来了。

    两人连连点头,悄无声息地跑了。

    路上遇见人就躲,躲不开的就打晕,逃到了一间草棚,把里面的人也弄晕后,三人悄悄商议。

    李挽妍这才知道他们已经见过了姜遗光,最后一次见面分开还是在神庙里。他们还见过了阿勒吉,更奇怪的是阿勒吉竟然帮助他们俩逃跑。

    神庙里面有什么?竟然会让他恐惧地逃走?他现在还在里面吗?

    而胡为和赵营才知道公主竟然怀孕了的消息。

    阿勒吉也要被捉拿了。

    怪不得……阿勒吉古怪的态度都有了解释。

    李挽妍沉思后就道:“我打算去一趟神庙,你们呢?”

    胡为和赵营也决定再去看看,他们都觉得,要解开荼如被灭谜团,就必须在神庙中找答案。

    至于王宫……有李愿和傅贞儿在,她们知道该怎么做。

    于是几人悄悄回去潜藏起来,等那童儿带着几个军奴过来指认,还没出声,几人就全部被打晕了,拖到一旁,挑出身形最相似的把衣服扒了换上。

    来的军奴共五个,换过衣服后,把军奴们脸划破,用力把嘴打肿,让他们说不出话来,再弄伤四肢,丢回原来的奴隶堆里。

    那带路的童儿也如法炮制。

    奴隶本就不能换衣不能洗浴,一堆人凑在一起,味道十分浓郁。奴隶还经常被打伤,血腥味并不罕见。

    做完这一切后三人就光明正大地换了条路出去,一路上没有人敢直视他们,就算有,漆黑夜色下也什么都看不出来。

    一路到了神庙。

    李挽妍轻轻地松了口气。

    神庙外也有奴隶在干活,有人监工,不少军奴来回巡视。

    “怎么会有这么多人?”李挽妍吃惊。

    胡为和赵营苦笑,还不是因为他们在神庙里被捉了。

    胡为提议:“不如我们三个分开走?”

    李挽妍摇头:“没必要,我带了这个。”她摸出一节小小的烟花筒,直视着另外两人,“我们当中需要有一个去远处制造动静吸引这些人。”

    不用想也知道,这人肯定要花很大功夫才能甩脱追兵。

    胡为和赵营面面相觑,最后赵营道:“我来吧。”

    赵营接过烟花筒和火折子。其实他和胡为也有,只是他们被当做奴隶后,身上的东西都被搜走了,现在也不知道去哪里。

    过了约莫一刻钟。

    东南方忽然响起一声尖锐的破空声,一束烟花蹿到天空,炸开——

    在烟火底下渐渐升起浓烟,没多久就燃起大火。

    这里的房屋都是草棚或稻草堆,很容易点着,奴隶和侍人们也没有水可以扑灭火,是以那大火越烧越旺,不一会儿便火光冲天。不论从哪个方向望去,都能看到滚滚浓烟。

    人群立刻骚乱起来,在神庙外干活的人都和没头苍蝇一样乱窜。

    胡为都没想到赵营能做到这一步,忍俊不禁,这下捅的篓子可够大的。

    不过也好。

    把水搅得越浑,越能看清背后谁在搞鬼。

    李挽妍和胡为趁机从门口的巨石像爬上去,翻过墙跳进去,再一路往正中石鸟神像冲。

    神庙里没人,他们也不必遮掩身形了。一路到正中的石像底下,李挽妍功夫好些,在胡为帮助下爬上巨鸟石像,轻声呼唤:

    “姜公子?姜公子?……善多?”

    她一路来到据说可能是姜遗光藏身处的巨鸟首部,站在其中一只头的头顶往边上看。不论怎么找都没有找到姜遗光的身影。

    他走了吗?

    局势混乱,他神智又不清醒,能去哪里?

    李挽妍站在高处四处张望。

    此时,天边隐隐翻起鱼肚白。

    天快亮了。

    李挽妍余光一瞥,却瞧见神庙正大门外好像有一道人影。

    她立刻跳下去,告诉胡为后,二人再往神庙正殿跑。

    登上长阶梯后,两人都看清了在门口的人影。李挽妍瞪大眼睛脱口而出:“——阿勒吉?!”

    在门口的有两个人,一个确实是姜遗光,另一个就是他们怎么也没想到的正被全城搜捕的阿勒吉了。

    他们居然凑到一块儿去了?

    而且……

    神庙正殿的大门,好像……被打开了?

    姜遗光不说话,好像在思考着什么。阿勒吉起初慌乱,看到来人后就松了口气,似乎知道自己不会被杀所以放下心来。

    “你们在干什么?是你打开的神庙大门吗?”胡为觉得不可思议。

    阿勒吉同样一直很沉默,他显然也吃惊为什么这两人会出现,还穿着军奴的衣服,但身为奴隶,他很清楚什么事可以问,什么事不能问,便很顺从地回答了胡为的问题:“是这位贵客让我打开的。”

    胡为道:“公主很信重你。”

    这种门不是用钥匙能开启的,必然含有机关。这种机关绝不是一个奴隶能知道的,所以……也只可能是公主告诉了他。

    此时大门只打开了一条巴掌大的缝,阿勒吉来到大门右边,在墙上雕着的千百朵看上去一样的花当中选了几朵,不知做了什么手脚,大门再度张开些。

    如此,一个人就能勉强侧身挤进去了。

    胡为走到姜遗光身边,胳膊肘捅捅他:“你俩怎么遇上的?”

    姜遗光还是没说话,胡为心里叹气,知道他或许又混乱了,刚走开,就听见背后传来很轻的声音。

    “他想跑,我帮了他。他想找到公主,我告诉他,公主在神庙里。”

    帮他进入神庙,他才能见到公主。

    胡为有些不明白:“公主在神庙里?”李挽妍不是说公主被软禁宫中吗?

    姜遗光:“公主就是在神庙里。”

    阿勒吉开门开到一半,转头一看,脸上露出吃惊的神色来。

    围墙再高也阻挡不了冲天直上的浓烟,阿勒吉看了会儿,问:“外面起火了吗!”

    李挽妍和胡为也假装吃惊道:“什么?起火了?”

    “我们来时还没看见呢。”

    阿勒吉不知信没信,一直望着那片升起的浓烟,深邃的眉目更添几分忧愁。

    “那里是制香的地方……”阿勒吉喃喃,“我们把采摘的最新鲜的花都运到那里,有的晒干磨粉,有的熬出油……再装进漂亮的瓶子罐子里……要运出去。”

    “全城的香料都在那里,现在……那里也被火烧着了……”阿勒吉深深吸了一口气,好像能从空气中闻到远处爆发出的浓郁香味。

    胡为和李挽妍都意识到了问题的严重。

    全城的香料都被点燃,这样的话……

    姜遗光忽然说:“我闻到了。”

    浓郁幽深熏香气味从四面八方飘来,飘荡在王城上空。

    那些最名贵的、平常即便是贵族也不舍得一次点太多的香料,如今一股脑都被点燃了。各种香料、香粉、香蜡……在大火中肆无忌惮地释放着极乐之香。

    太阳初升,无数人走出家门,满足地嗅闻着空气中混杂后的香气,脸上浮现出飘飘欲仙的满足感。

    第438章

    一个少女从家门口走出来, 深深吸了口气:“好香啊……”

    一个童儿还在睡梦中,砸吧砸吧嘴:“香……好香……”

    一位舞姬沐浴在香气中,一时心潮澎湃,换上长裙披上彩纱便冲出来起舞。她的舞姿多么美妙, 远甚平日跳的任何一支舞。

    不少文人墨客雅兴大发, 提笔写下好文章。

    骄阳之下, 朱纱鹊红似火,舞姬乐姬舞乐翩翩,满城香气尽从火中来……何等极乐?

    香气无处不在, 勾魂夺魄,那是无数世间本就绝妙的香料再混合点燃的香,没有人能够抵挡。

    包括国君,公主,王子。

    也包括入镜人。

    姜遗光捂着头, 现在,他又开始头疼了。

    他也算摸清楚了规律,体内的蛊虫食毒一段时间就要停一停,就好像一个人吃饱了要缓一缓才能继续吃一样。

    在他身旁的阿勒吉、胡为、李挽妍三人神色都开始迷离, 不自觉地去嗅风中馨香。被姜遗光提着剑赶进大门, 又威逼阿勒吉把门关上。

    这样,香气就飘不进来了。

    胡为、李挽妍不是傻子, 也不是完全没了心智。他们很清楚发生了什么,也都知道香料中有什么,但闻到以后, 就是不由自主地陷入了喜悦中。

    很高兴, 很快乐,哪怕很可能会死在这里也没有那么恐惧了……被姜遗光逼着进门, 香气慢慢淡去后,他们还十分愤怒,拼命嗅闻着自己身上残留的馨香。

    不过等他们看清周围以后就顾不上愤怒了。

    胡为惊讶地环视四周,入目所见,无一不是残垣断壁,黄沙中隐隐露出枯尸白骨。

    “这里是神庙?”他以为庙里应该比庙外更庄严、更美丽才是。

    姜遗光看他视线不对:“你看到了什么?”

    胡为喃喃:“黄沙,白骨,破败的墙……”

    李挽妍接口下去:“倒塌的柱子,阴森森一片,好像有黄沙从上面漏下来。”

    他们说的和姜遗光所见的竟分毫不差!

    胡为也想起了他们之前和姜遗光碰面时,他和赵营眼中的美景,在姜遗光眼里却是荒凉可怖的废墟!

    现在……他终于明白姜遗光当时看到了什么。

    他不禁开始恐慌:当时他以为姜遗光可能头脑不清醒,但现在他和李姑娘也看见了!

    是,香料有问题不假。只要闻到香料就会看到这些吗?被灭以后的荼如国?

    阿勒吉是其中最吃惊的一个。

    他不知道什么时候冲了出去,像一只离群的迷茫的羔羊在黄沙中打转。他好像在找什么,怎么也找不到以后,发出长长悲鸣。

    姜遗光捂着发疼的额头,反而笑了:“进去吧,走到里面去。”

    李挽妍警惕:“里面有什么?”

    姜遗光:“进去不就知道了?”

    胡为:“你当时在里面看到了什么?”

    姜遗光:“何须问我?自己进去看看就知道了。”

    到了这里,阿勒吉不必说也乖觉地在前面引路——虽然他也从来没进来过。

    公主可以用需要人侍奉的名义把他带到神庙外的大院里,但绝不会把他带进这里来。进了这里的奴仆出来以后全都要处死。

    他们就听阿勒吉一边哭一边往前走,听上去……

    他好像以为荼如国在转眼间灭亡了?

    胡为按捺住喜悦的心情,尽量让自己平静地问他,就问出来了重要消息。

    阿勒吉很敏锐地发现了王城里的时间混乱的问题!

    他有时站在原地只是眨了眨眼睛,太阳就落山了。

    有时候他替公主赶车,照常挥下的马鞭,可马儿却跑得无比得慢!街上行人、天边飞鸟都极慢地活动着,他还能清晰地见到从天上落下来的雨滴的痕迹。

    他试探过别人,但没有人察觉到这点。阿勒吉以为是自己不祥的缘故才会产生混乱,这件事他从来不敢说。

    他这次以为时间过去的太快了,一眨眼,荼如国就灭亡了,连神庙恶毒落到了这个下场。

    一路往里走,姜遗光暗暗绷紧心弦。

    他还记得从这里一条直道走到底,有个挂在高空中的笼子。

    阿勒吉走上了这条道。

    他说,这条道的尽头就是天狱,天狱原本是一座塔,罪人会被关在塔的顶端,但现在塔也被毁了,看不出原来的样子。

    阿勒吉仰头往上看,看到了空中高悬的一个巨大笼子。

    笼子里有一个人影。

    很瘦,皱巴巴的黑衣,干枯长发像杂草一样胡乱披下来。

    笼子里的是谁?

    阿勒吉发现自己心跳得快了起来,他仰着头,恨不得多生一双翅膀飞上去看到里面的人。

    “你认得她?”姜遗光问。

    阿勒吉连连点头:“认识!认识!”

    他很快找了一根还没完全倒塌的柱子往上爬,不一会儿就爬到了高处。

    胡为问:“你带我们来这里要做什么?”总不可能就是来看这具干尸的吧?

    姜遗光:“来找它。”他一指顶上的笼子。他打算试探这些人能不能看见黑衣女,见过后就打算马上离开,不过现在计划有变,外面全是香味,他们反而不能出去了。

    李挽妍更是道:“我们走不了了。”外面的香味让人上瘾,太可怕了,她几乎用尽了全身的理智才没有从这儿出去再闻闻,她怕自己出去以后就回不来了。

    荼如国王城。

    满城飘香,向外扩散去,冲天香云要覆盖住整片绿洲。

    人们欢庆,高歌,有使不完的劲儿。哪怕他们眼中的一切都变成了废墟也不在乎。

    极乐之乐中,庆典之日悄悄到了。

    烧了几天几夜的大火也终于止住了,现在的王城有点像一张变了颜色的太极图,一边泛黄一边焦黑泛黄的那部分是没被火烧的,不知什么时候就塌陷了,流沙覆了上来。

    不过没人在乎,只想着如何渡过庆典。

    今年的庆典格外奇怪,站出来的人有大王,有几位王子,唯独不见公主。

    只剩半边的高台下的人们欢呼,纵情舞乐,他们都注意到公主不在,但都很快乐,很高兴,没有人感到慌张。

    大王说,公主犯了大错,触怒了神明,是不祥之兆。

    底下的人们仍旧欢呼起舞,不见害怕。

    因为大王也没生气嘛,他都是笑着说的,传令的侍郎们也都是笑着传话的。

    他们说,公主身附邪祟,这王城中的怪景就是因为公主的缘故,所以需要把她流放到天狱悔过。什么时候她悔过了,荼如国就恢复正常了。

    底下的人接着欢呼。

    虽然他们都很高兴,但能把原来那个漂亮的王城变回来不是更好?现在到处都是沙子,房屋也多半是塌的,太妨碍了!

    傅贞儿和李愿也在高台上,她们位置比王室之人低些,又比百官高一些,这一日她们也换上了漂亮的新衣,坐在席上发笑。

    李愿已经在害怕了,她这几天没日没夜地玩乐,她明明应该警惕的!可她控制不住自己,就是想笑,想要躺在白玉席上饮酒享乐。

    傅贞儿笑着问:“为什么短短几日城中就变成这样?真的是因为公主吗?”

    李愿同样回笑:“他们都说是因为公主,难道就因为公主怀了阿勒吉的孩子?”

    因为怀了一个不应该怀上的胎儿,整个国家就会突然间变成废墟吗?太过牵强了吧?

    高台上,大王却很相信。

    他原本只是生气,把公主软禁在宫里,但谁知当晚就天降流火,把整个荼如国几乎一年产出的香料都烧光了。

    第二天,王城就塌了,到处都是流沙碎石,他的王宫、那些白玉石铺成的街道……全都变成了废墟!他当然有理由相信公主怀的那胎是不吉之兆,是触怒神灵的灾厄!

    是啊!公主身负王室血脉,却被一个奴隶玷污,还有了孩子,这当然是神灵无法容忍的事——王室之所以高贵,是因为神鸟庇佑,如今公主所为就是让那些奴隶肮脏卑贱的血脉亵渎了这份高贵。

    绝不能容忍!

    是夜,众人对月颂法,公主罪大恶极,被判送入天狱。

    公主府所有奴隶、侍人全部捉拿。

    亵渎王室血脉的罪奴阿勒吉逃脱,全国缉捕。

    天狱在神庙最尽头。

    白日庆典,可以不必打开神庙大门,那两扇大门也变得破旧非常,于是大王就不让人进去。

    到了晚上,罪人必须送进天狱了,神庙大门才终于推开。

    “天啊——”第一个看见的人倒抽一口冷气。

    神庙里也被毁得差不多了,只有神像还在。

    公主到底犯了多大的错?大家不禁更加厌恶她,脚步更快。

    天狱同样被毁,只剩下一个巨大的原本该放在天狱塔顶的笼子。

    他们把公主放进笼子里,用绳子吊了上去。

    所有人都很高兴,除了公主。

    她一直在冷笑,嘲讽地看着其他人。等她被吊在高空时,公主突然咒骂出声。

    “我诅咒你们!你们全都不得好死!!”

    “你们会在极乐中死去,黄沙会掩埋掉整个国家。神不会庇佑你们,它已经抛弃你们了!”

    即便被骂了,那些人也很难生气。

    暗处,胡为按住要冲出去的阿勒吉:“等等!你现在出去救不了她!”

    刚才阿勒吉顺着柱子爬上去后,笼子里的黑影就消失了,好像从来没有出现过一样。阿勒吉不得不再跳下来。

    然后他们几乎是转眼间就渡过了几日夜,头顶的太阳、月亮飞速轮转,一晃就是庆典之日。

    到了夜里,颂法之时,这些人进入了神庙。他们不得不躲起来。

    “朱纱鹊不会再开放,神像会彻底崩塌!绿洲之中的生灵都会死去,你们也不例外!……”公主撕心裂肺地对底下人叫骂,也不能挽留那些人离开的脚步。

    行动间,露出微微隆起的肚皮。

    越叫骂,那肚皮鼓得越明显,一刻钟后,公主的肚腹已经有了原来两倍大。

    李挽妍惊呆了,几天前见到公主的时候什么也看不出来,苏珏也说公主怀胎月份尚浅,这才多久?

    腹中胎儿必不是常人!

    怪不得那些人认为公主招惹了邪祟。这样一来,就说得通了。

    公主怀上怪胎,这个怪胎不知道是什么,引来全城怪相,总之它令国王十分忌惮,将公主锁入天狱……

    姜遗光接过她的话头说下去。

    “公主生出的怨气只是引子,借此引出全国的怨气。如今香料诞生的欢愉只是短暂,香气散去后,原来的喜悦会全部变成怨恨。”姜遗光似乎觉得很有意思,笑了一下,“好久没有见过这种手段了。”

    阿勒吉已经再次顺着残柱爬了上去。

    上去后也拿这个笼子没办法,他没有钥匙,解不开锁。笼子吊上去以后用作牵引的绳索就割断了,全靠上面放下的铁链勾着,也不能把铁笼子慢慢放下去。

    他想跳到笼子上,又担心细细的铁链撑不住两个人的动静。笼子本就晃晃悠悠的,稍不留神就好像要掉下去。

    “阿勒吉!你这个废物!你怎么还不把我救出去?!”公主原本喊累了,看见阿勒吉一脸为难不知所措的样子,嘶吼得更大声。

    “你快点把我放出去!!我命令你快点!你这个废物!没用的东西!”

    阿勒吉为难道:“公主,我……”

    “啊!!!——”公主捂住头尖叫,一脸狰狞,“快点放我出去!!”

    阿勒吉又在上面折腾半天,可他毫无办法。

    他既打不开笼子,也做不到把笼子割断的同时还能保住公主不受伤。

    其他三个入镜人倒是能开锁,不过把公主放出来没什么好处,她现在行动不便,还不知收敛,只会引来军队搜查。所以三人都装傻不开口。

    听到公主用各种词汇源源不断怒骂阿勒吉,光是去死这个词就骂了几十次,偏偏阿勒吉还一脸习惯的样子。李挽妍在底下叹为观止:“公主和阿勒吉真的两情相悦?”可真是让她看不懂的一对。

    “对不起,主人,我做不到。”阿勒吉羞愧极了。

    公主的肚子已经很大了,她捂着肚皮从头上随便拔了根钗子什么的扔过去,擦过阿勒吉的脸:“我要你有什么用?你不如去死!!”

    阿勒吉闷不做声。

    公主骂累了,在笼子里暴躁又愤怒地大哭起来,胡乱抓着头发,脚也乱蹬。

    “公主,你还要我做什么事?我能做的一定去做!”阿勒吉一脸无怨无悔。

    公主渐渐不哭了,抹把眼泪,想了想:“你去——”

    “你去把外面那个神像弄倒!一定要弄塌了,再让所有人都看到,知不知道?”

    阿勒吉:“公主,我……”他看起来很想说这个他也做不到。

    公主一双通红的眼睛恶狠狠瞪着他。

    “你做不到,我就不要你了。你这个没用的废物!”

    他们吵他们的,三人在底下看热闹,不插手。

    阿勒吉很快又下来了。

    姜遗光问:“你真要弄塌石像?”

    阿勒吉:“这是公主的吩咐……”

    姜遗光:“哦?你做得到?”

    阿勒吉:“我以前见过别人锻石,用大火烤,然后浇冷水,石头就会变脆,用别的石头就能砸断。”

    姜遗光真挚地笑道:“我这里还有毒药,是从公主的行宫里取来的,你可以浇在两条腿最细的地方。”

    三首巨鸟全靠两条细长的腿支撑,腿是实心的,上边一整只庞大躯壳都是空心。只要断掉一条腿,那石鸟就没法站稳。

    胡为一把扯过他:“你疯了?”不对,他本来就疯了。胡为又改口,“你做什么?”

    姜遗光道:“自然是助他一臂之力。”

    李挽妍也赶紧来拦:“不可,要是背后的东西真的发怒了……”

    谁知道这种全国上下一心崇拜的石鸟背后是什么东西?会不会牵连到他们?

    姜遗光冷下脸:“所以,你们就宁愿在这里等死?”

    李挽妍咬死不让:“那也不能贸然行事!”赵营他只想引开追兵,却点着了半座城,这就是擅作主张的后果。谁知道姜遗光又会惹出什么来?

    姜遗光缓缓道:“那就是没得谈了。”

    李挽妍和胡为警觉对视一眼,抬手向他扑过去。姜遗光倾身后退,药瓶往阿勒吉身边一抛,拔剑迎上去。

    阿勒吉趁机往外跑。

    李挽妍和胡为没有武器,三两招就被挡下。他们决定分两路一人挡住姜遗光一人去追阿勒吉。

    刚一行动,姜遗光便将剑尖对准了胡为的脖子,森然道:“你敢跑出去一步,我就杀了他。”

    这下李挽妍跑不了了,要是她真敢跑,姜遗光不一定会杀胡为,但胡为一定会顺带恨上自己。她激将道:“你不会的,你不能得罪我们所有人。胡为若死在这里,他的鬼魂也会找上你。”

    剑尖送进去一分,姜遗光道:“那就先杀了他,再杀了你,这样就不会有人知道了。”

    李挽妍一滞,骂道:“你真的疯了!你不想逃出去?”

    胡为道:“你不必管我,快去,他要到了!”

    长剑往下一划,大力从背上袭来。

    胡为倒飞出去老远,在地上滚几圈,晕过去。

    晕倒前,他看到一前一后两个身影奔出去,而后面那个很快就追上了前面那个。

    李挽妍靠倒在地喘气,她还是不由自主扭头看向外面被残破石壁遮挡住的广场。

    一把剑伸到她眼前,冰冷锋刃映出身后人更加冷漠的眼睛。

    “你会后悔的!你一定会后悔的!”李挽妍盯着他,喃喃道。

    她猜到了姜遗光要做什么。

    他“看到”的一直是被灭后的荼如。

    大着肚子的黑衣女人、被流沙埋没的尸骨……这些都一一应证了,即便他们想避开这个结局,可眼前的荼如却还是不可避免地走上了既定的灭亡的道路。

    姜遗光想制造变数吧?

    因为在他们所见未来的荼如中,巨鸟石像依旧存在。所以他想要打破石像,看看这一次有没有转机。

    “你惹怒了荼如人,我们也没有容身之地……”她说着,渐渐昏迷过去。

    第439章

    一声巨响, 碎片哗啦啦落下,尘灰飞溅。

    三首六目,振翅欲飞的石像倒了。

    阿勒吉也没想到毒药这么好用,马上往回跑想躲起来。不料就是这么巧, 飞溅的碎石其中一片砸中了他。

    他倒了下去。

    大门口又跑进来许多人, 看见石像倒塌后无比震惊, 他们发现了躺在碎石堆上的阿勒吉。

    “他在这里!!”

    “这个罪人!一定要处死他!”

    “神鸟像塌了!”

    “神发怒了……”

    “里面找找。”

    那些人往里走,发现了昏迷在地的胡为和李挽妍。

    “大唐客人在这里!”

    “逃奴也在!”

    “果然是阿勒吉把人带走了,一定不能轻饶……”

    说着诛心之语, 神色并不慌张。他们该恐慌的,可还是在笑。

    姜遗光藏在暗处没有出来,跟着他们一路往里走。

    “其他客人没找到。”

    “会不会藏在其他地方了?”

    吊在高空的公主仍旧在叫骂,她又骂又笑,嘲笑他们惹怒了神明, 连石鸟神像都塌了。

    公主得意地俯视众人,在获罪以前,她也是这样俯视他们的。但很快她就笑不出来了。

    大王也来了。

    他身边簇拥着更多人。

    即便在这种时候,他依旧穿着最鲜亮的王袍, 头戴高冠, 侍人撑华盖,负步辇, 打扇,大王坐在上面不染一丝尘灰。

    大王来到已经塌毁的天狱下,露出悲伤的神情, 高声对公主说:“我儿, 你知错了吗?”

    公主不应。

    王接着说:“我儿,把你关在这里, 我心痛难忍,日思夜想着我儿会不会挨饿受冻,风会不会吹皱你的脸……”

    公主道:“父王,那你为什么不放我下来?”

    王叹息一声,所有人都能感觉到他的无奈,于是原来还十分高兴的那些人都换上了愁苦、担忧、为父女情深感动的样子。

    王说:“你腹中胎儿带来了不祥,只有等它死了,我才能放你下来。”

    公主尖叫:“你就是想要害死我!”

    “如果只是打掉这个孩子,为什么不让我喝药?为什么要把我关起来?”

    公主发疯地在笼里冲撞,上面垂下的铁链被摇得哗哗响,他拼命尖叫,尖叫后又哭着乞求。

    香气馥郁。

    那些人都笑着抬头看公主发狂之景。

    她的肚子更大了,挤在笼子栏杆边,好像随时要爆开。

    这群人到底还是没有把公主放出来,他们喜悦地离去了。

    姜遗光听到他们离开后,又等了一会儿,才从废墟堆里钻出来,抖落掉身上的灰。

    公主:“你怎么还在这里?”

    姜遗光:“我来看看你。”

    满城的人都在欢乐,只有公主一如从前,他想,一定是公主身上有什么特殊之处。

    这个孩子……他的目光穿透遥远长空盯住公主隆起的肚腹。

    如果能剖开……不不不,不行。

    公主不知他刚刚动了什么念头,神情狰狞:“你想看我笑话是不是?当时怎么没把你们毒死?!你这个……”

    姜遗光:“我可以放你出来。”

    公主的叫骂戛然而止,不敢相信地眨眨眼:“真的?”

    到了这一步她嚣张气焰依旧不减,“你要是骗我,我一定会让父王杀掉你!把你的心肝都挖出来喂狼吃!”

    姜遗光道:“你不骗我,我就不骗你。”

    公主:“那你想知道什么?”

    姜遗光:“你肚子里孩子的父亲是不是阿勒吉?”

    公主大怒:“怎么可能?他那个卑贱的东西也配?”

    姜遗光:“不是阿勒吉,是谁?”

    公主眼珠一转:“我凭什么告诉你?”

    姜遗光:“因为这是交易,你告诉我,我才会想办法救你。”他笑道,“难道你还指望别人来救你吗?不可能了……”

    公主果然气得破口大骂。

    姜遗光半句话不多说,转身就走:“告辞。”

    公主没料到他竟然真的走了,咬着牙不说话一直瞪着他背影。可惜等姜遗光的影子都快看不到也没见到他回头。公主愤愤捶地。

    “下贱、卑贱的东西,竟然就这么走了?!东蛮子!不知礼数!”以前她犟起来的时候,不论是父王还是王兄都会先妥协哄她,这个人、这个从大唐来的人竟然没这么做!

    姜遗光在角落默默地注视着不断晃荡的笼子。

    黄沙将将要掩埋落日,天暗下去。远处传来清幽笛声,歌女细长的歌声像一条飘扬的丝带,和着混杂了烈焰气息的花香飘荡。

    香味一日不散,人们就一日不清醒,只能看到变成废墟的王城。他们还不会怨恨不会生气,只有等香气彻底散去,那些积攒多日的恐惧才会一口气奔涌而来。

    姜遗光也不例外。

    他保持着一种诡异的愉悦心情,离开了神庙,悄悄在黄沙覆盖的街上游走,一边走一边想。

    公主是一个变数,也是满城怨念的引子。破局关键可能在她身上。

    她腹中胎儿很奇怪,绝不是普通的孩子。

    不过……为什么他们所有人都默认这个孩子是阿勒吉的?

    好像突然间所有人都这么默认了,没有人问过他们两个。

    姜遗光意识到这点后就追问阿勒吉有没有侍奉过公主,阿勒吉一开始不答,后来他答应会救公主,阿勒吉才吐露实情——公主虽然让他上床榻,但总不肯做到最后。公主不允,他自然不敢。

    公主也奇怪,她宠爱阿勒吉,却又肆无忌惮地羞辱他,心情不好的时候就拖他下去抽鞭子、斗猛兽。

    至于阿勒吉,他明知腹中胎儿不是自己的孩子,公主待他也不如何,他却依旧忠诚爱慕公主。

    若阿勒吉是愚忠之人就算了,但他不像这种人。

    姜遗光心想,世间人情复杂,果然无法理解。

    月上中天时,门外再次传来嘈杂声。

    昏昏欲睡的公主不由得趴直身看过去,可她眼前只有一条狭长高阔的走廊,她什么也看不到。

    门口,滚木上托着巨大的箱子,前面十几个奴隶负上绳索,在鞭子抽打下不由自主往前走。几十个巨大的箱子从大门口运了过来,还在淋淋沥沥往下滴血。

    箱子里堆满了白骨。

    大人的,孩童的,男人的,女人的……堆在箱中,一具具凌乱地垒好。

    活着时千娇百媚的女奴,健壮高大的男奴力士,剔掉血肉后,也不过是大小不一的相同的白骨。

    公主听到了轻风送来有人说话的声音。

    “公主府的奴隶都在这里了……”

    奴隶?他们要拿自己的奴隶做什么?

    她情不自禁把脸贴过去,恨不得能伸长脖子到笼子外听清楚他们在说什么。

    那些人笑嘻嘻地说话。

    “用罪奴的骨头造神像,也算是洗刷了罪恶。”

    “一个神像没了,当然要建另一个……”

    公主听懂了,更加愤怒。

    她的奴隶全都死了,那阿勒吉呢?他是不是也在里面?那些人会不会也要把他的骨头抽出来做成神像?

    她的阿勒吉!是她的!!那些奴隶也是她的!这群贱民!竟然敢杀她的奴隶!!

    “啊!!——”

    外面干活的人又听到里面传来的女子尖叫声。

    “公主又发怒了?”

    “高高兴兴的不好吗?公主不懂极乐之乐……”

    “大王说了,不必管她。”

    暗处,姜遗光拖着一个人藏在沙堆里。神庙内四处都是塌陷的砖墙,藏两个人不成问题。

    藏好后,姜遗光才把那人嘴里的堵着的布拿出来。

    阿勒吉不敢发出动静,悄悄探头看一眼,又赶紧缩回来。

    他还不太明白发生了什么,他只知道公主行宫里所有人都被抓走了。后来才知道,因为石像被毁,所以……他们要用人骨再做一个。

    公主行宫里的人,都被剔骨匠变成了白骨。

    只差一点,他也会变成骨头中的一个,被摆弄着砌进神像里。

    一想到这件事,就让他感到不寒而栗。

    而亲眼看到奴隶们乖乖被杀的场景也让他吃惊。

    以前奴隶被拖下去处死不奇怪,他们只有一个,而且奴隶犯了错,死了也是应该的。但现在……现在不止他们一个啊!

    整个行宫里的奴隶就这么排着队过去,手起刀落,就没了性命。下一个发着抖也还是上前,没有人逃跑,没有人反抗。

    “你觉得他们应该怎么做?”救他出来的美丽的大唐少年手指点着远处箱子里的白骨,“他们要逃跑吗?”

    阿勒吉迷茫了:“……他们,他们的主人是公主!公主没有让他们死,他们就不应该死。”

    那个大唐来的少年没理他,而是看着底下忙碌的人影发笑,他好像对用人骨做的神鸟像特别感兴趣。

    他不知道有什么好感兴趣的。那个东西只让他感到恐怖,

    他一想到神鸟是用公主行宫里的奴隶堆成的,他们还说过话,一起干过活,一起受过罚……他就觉得恐惧。哪怕浓烈的熏香味也不能让他的害怕减少。

    姜遗光说:“既然你害怕,我们就换个地方躲起来。你知道哪里有吃的吗?”

    阿勒吉连忙说:“我知道!”

    主人们不会知道他们吃的谷米和肉从哪里来,奴隶们清楚。阿勒吉给姜遗光指路,两人悄无声息地离开了。

    他们找到了吃的,沿途打听消息,然后每天回来一次,给公主送饭。

    他们听到了很多很多消息。

    从大唐来的几人中,两个逃奴只抓到了一个,他也被剔肉留骨,送去做成神像。

    被掳走的三位客人只找到两个,剩下一个当然就是姜遗光。他听到这个消息后就明白过来——姬钺和李挽妍一定是回王宫和其他人汇合了。

    阿勒吉试探问:“你们不是一起的吗?”

    姜遗光笑眯眯地威胁:“和你无关的事,你最好不要多问。”

    他们除了给公主送饭以外,阿勒吉还偷了两个水囊,每天冒死送来清水让公主擦身。

    公主现在肚子很大很大了,好像随时都要临盆,更显得她整个人瘦弱可怜。

    没有人来看她,没有人给她送饭,更不用说换洗一类。如果不是阿勒吉,她不用几天身上就该发臭了。

    外面干活的人倒是会提起公主,说着说着,也渐渐不再提,开始说起大王和几位王子。

    公主瘦了很多,仍旧很有精神,只要阿勒吉来,她就要低声骂他,说他没用,窝囊废,要他去死。

    她还记恨姜遗光把她丢下,每次都装作看不见他,只要姜遗光和阿勒吉说话,她就一定要插嘴让阿勒吉回应自己,不许再和大唐人多说一句。

    时间一天天过去,不出半个月,神鸟像快建好了。

    他们发现那些人脸上的笑也一点点变少。

    因为香味正在散去。

    眼前破败情景也逐渐维持不住,好几次阿勒吉都会在恍惚间看到从前美丽洁白的砖石,高高的房屋,还有路边的花朵。

    再过几天,香味就会彻底消散,神鸟像也会彻底建成。阿勒吉心神不宁,总觉得会发生什么不妙的事。

    随之而来的搜查者越来越多。

    他们还在找阿勒吉,每一日的搜捕都比前一天更严密。有时还会进入天狱搜查,若非姜遗光带他藏在高空暗处,早就被发现了。

    ……

    王宫内,大王握着内相的手,恐惧异常。

    “不祥仍存,诸位,现在该怎么办?”

    姬钺坐在下首,惊奇道:“公主现在竟然还活着?”他以为处死了。

    王脸色难看地点头。

    二十来天不送一粒米一滴水,公主却还活着。这让他更加忌惮。

    姬钺听了后笑道:“大王不必担忧,一定是有人在偷偷给她送水送粮。只要把那个人抓住就好。”

    公主所有的奴隶全都处死了,还有谁会给她送粮?

    自然是阿勒吉。

    所有人不约而同想到了这个逃奴。

    另一个大臣道:“可是在神庙里的人没有看到这个贱奴。”

    姬钺笑道:“那一定是有人在帮他。”

    其他人不解,谁会帮一个奴隶?

    姬钺道:“实不相瞒,很可能就是第一夜被掳走的那位姜公子。他性子单纯又武艺高强,被阿勒吉哄骗了助其逃跑也不是没有可能。”

    李挽妍坐在他身边,笑意盈盈道:“是极,他功夫一流,如果有他帮助,谁也捉不住阿勒吉。”

    王不免为难,几位将军试探道:“毕竟是贵客……”

    他们把人弄伤了怎么办?

    姬钺看似为难地叹了口气:“没办法了,总不能看他一错再错。”

    姬钺心道:姜遗光啊姜遗光,你不能因为自己发疯就把我们拖下水。

    姬钺认为,荼如国被灭已是必然,他们都知道公主可能只是怨恨的引线,她怀的怪胎才是引线连接的火药,可惜他们没能早发现早点把孩子打了。现在必须趁孩子没生下来之前尽快弄死。

    偏偏姜遗光跟吃错药了一样要保住公主。

    放在以前,姬钺或许会听听他的谋算,但这回他亲眼见到姜遗光神智不清发疯的样子,他和李挽妍、胡为碰面也什么都不说,甚至害死了胡为。

    在这种情况下,姬钺很难不认为姜遗光已经疯了。

    ……

    公主的肚子更大了,换衣时阿勒吉都不敢去看,简直像一层皮里包着一大泡水,稍不留神就会爆开。

    阿勒吉每次看到,像一只离群的老狼王一样惶惶不安,他越来越不安,可他没有任何办法。

    这个孩子不能生下来!可月份都这么大了,再除掉这个孩子,不就是让公主送死吗?

    姜遗光就当不知道阿勒吉的困境一般,有时候还火上浇油,“没有人来探望公主,他们可能想把公主饿死在这里。”“大王也不理公主了……”

    “公主没有错,只是因为她怀了一个不该存在的孩子。”

    姜遗光笑得很开心,像毒药一样蛊惑地对阿勒吉说:“你不是孩子父亲,但我想你一定知道孩子父亲是谁,对吗?”

    朱纱鹊鲜红似火,残阳如血,照得阿勒吉苍白面庞罩上了一层不祥的红光。

    “到这个地步你还要瞒着我?别忘了,现在所有人都要你们的命,只有我在帮你。”

    阿勒吉深深低下头。

    半晌,他说:“……是大王。”

    姜遗光望着高空,笑道:“果然如此,我没猜错。”

    据说王对公主疼爱有加,只是因为怀了个奴隶的孩子就要把公主杀死?这说不过去。

    大王用的名义是公主腹中胎儿不祥,可他为什么会笃定这个孩子不祥?就因为生父是奴隶?可姜遗光问过,以前贵女被奴隶迷惑生下孩子的也有,都是生了孩子后把孩子浸死。所以这样一推算,大王的态度就十分微妙了。

    只有一种可能,这个孩子是个不该存在的丑闻。为了让它彻底被掩埋,所有知情的人都要死。

    不论是行宫里的奴隶,还是公主本人。

    “大王说,公主是荼如最高贵的明珠,所以……”阿勒吉还记得那个夜晚。

    胭脂醉是荼如最好的美酒,大王在席上多喝了几杯,来到了公主的房间。

    他让其他人都退下了……

    他是大王……没有人敢不听他的话。

    公主一直在哭,她在叫他的名字……

    阿勒吉跪在房门外,不让任何人靠近。

    之后,大王就让人建了一间公主的宫殿,并频频驾临。

    大王每一次走后,公主都要把怒火十倍百倍地发泄在他身上。

    “你这个废物!你连你的主子都保护不了!”她用鞭子抽,用烙铁烫,用簪子扎,一直折腾到没有力气,公主才允许他抱她去睡觉。

    但公主也有温情的时候。她会要他给自己暖手,拉他在塌上睡,允许他写字……

    阿勒吉想起来,只觉得心中酸涩难当,哀求道:“我把一切都告诉你了,你一定要救救她!”

    第440章

    阿勒吉是个很聪明的人。

    这个聪明不是说他读过很多书习得许多知识或者会很多阴谋诡计。而是因为他拥有一种野兽般的直觉, 这种直觉让他无师自通地学会琢磨他人心思,他知道这些主人心里想要什么,他又该怎么做。

    像现在,他主动说出公主的秘密, 就是为了乞求这位大唐客人的怜悯。他知道这位客人心肠冷硬, 但他既然选择插手, 那就可以想办法让他再多帮帮忙。

    反正他已经把大王和公主最大的秘密都说出来了,其他的事情也没有什么好再隐瞒的。

    从他口中,姜遗光知道了许多事。包括几位“主人”的喜好, 行事作风,让他慢慢拼凑出了这个王宫全景的冰山一角。

    令他觉得奇妙的是,根据阿勒吉的叙述,大王确实十分地宠爱公主,他对公主的真心并不假。虽说父亲对女儿生出这种爱慕为世俗不容, 但如果他们不是父女,大王恐怕还不会这么爱她。

    因为荼如国什么都不缺了。

    这个大王只要不是那么昏庸,没事折腾人,荼如国自己就能生存得很好。没有天灾, 没有外敌, 国王和世家共治一国,世家和王权的平衡已经维持了几百年, 没有几个人想要打破。这个大王每天只需要享乐,不生事就好。

    动荡久了的人向往安逸,而从出生起就安逸了几十年的大王早已厌烦。

    偏偏他还拥有些理智, 他知道想要当一个明君, 有许多事就不能做。膝下几个王子也要好好培养。

    所以,他把视线转向公主, 就是非常正常的一件事。

    公主顽劣,不守礼节,不敬兄长,这些他通通都不管,也不让别人管。公主脾气越来越大,闯的祸也越来越大,他还是不苛责选择包庇。

    大王只是个疼爱女儿的父亲,他有什么错?公主越娇蛮,证明大王越慈爱。

    公主越来越依赖他,她很清楚,她只有父王了,如果大王不在,她马上就会被曾经得罪过的那些人撕碎。

    到了这时候,大王终于可以采撷他耕作多年田地中长出的甜美果实。

    ……

    阿勒吉说了很久,说得口干舌燥。他发现这个大唐客人听的时候,眼中神情让他……有些看不懂?

    不是同情,也不是谋算,他好像想到了别的事情。

    他看起来心情不错,于是阿勒吉斗胆询问:“公子,您在想什么?”

    姜遗光摇摇头:“没什么,我只是又想明白了一些事。”

    他只是觉得……那些被人创造出并用来规限众人的伦理道德,它们并未真正被人遵守,只是表面的一层名为名声的画皮,相互利用的器物。

    掌握说话权力的人,他们就要让底下的人遵守道德规章,而他们自己……没有任何规则是用来约束他们的。他们只要让那些底下的人相信,遵从这一套规则就可以往上爬,底下的人就会乖乖遵守,并自觉排挤不遵从的人。

    就像在荼如国,君王只要维护好自己的名声,没有人知道他和亲生女儿乱伦,他仍然被人真心实意爱戴。

    公主被生父伤害,但因为她的名声不好,没有人会信她,没有人喜欢她。

    一切不过名声二字。

    姜遗光从前的确思考过自己的不同,他也尝试去真正认同那些道理。而他虽然目睹了一些言行不一的人,却也试图用道理二字去理解。

    站在不知多少年前的古国中,曾经让他不解又被丢到脑后的那些阻碍全都轻飘飘的消失不见了。

    但可笑的是,由人创造出又并不遵守的伦理道德,再被人违背以后,竟然诞生了类似“罪恶”之物。

    很……荒谬。

    ——那个孩子,就是被国王和公主共同认定的罪恶。

    如果说公主的怨恨是种子,那个孩子就是种出的结果。

    此时外面又传来了嘈杂声。

    那群人又来建神像了。

    大王说,因为出了变故,所以今年要再办一次庆典,以新建的人骨神鸟像为祭。

    近日他们都能感觉到,空气中的香味越来越稀薄,人们脸上的笑越来越少,取而代之的是焦虑和忧愁。城中氛围越来越不安,好像头上有把刀随时会掉下来一样。

    因为……所有人都在香料熏染下,看到了荼如被灭后的破败之景。

    有人认为是神鸟的惩罚,有人认为是警示。

    荼如真的会被灭吗?他们为什么会看到这幅场景?是不是他们做错了什么?

    太可怕了!他们前几天竟然还笑得出来,在变成废墟的王城里载歌载舞!一定是神鸟发怒!

    这时大王站出来了。

    他说,因为公主和罪奴勾奸,玷污王室血脉,所以才引来神鸟降下惩罚。

    他把公主关在天狱,又命令庆典重办,让不少人重燃了希望——或许,重新办过庆典,神鸟就会原谅他们了?

    总而言之,他把罪推到了公主身上,神鸟像塌陷也是因为公主的缘故。而他则是力挽狂澜的贤明国君。

    阿勒吉压低声音:“公子,你有没有办法?”

    姜遗光很温和地对他说:“你想怎么做?”

    阿勒吉:“……我想让公主平安出来,但我不知道怎么做。”

    可他很明白,这件事做不到。

    能放公主出来的只有大王。

    王城戒备森严,他把公主救出来也难以逃脱。

    他自己可以隐姓埋名,甚至毁去容貌。公主呢?她是绝对不可能去过穷日子的,她也绝不愿意做什么伪装。

    这几天他偷偷送食物都只敢送新鲜名贵的蔬果和纯净清水,换的衣服也是他求姜公子回公主寝殿偷拿的旧衣。

    公主就像她曾经说过的凤凰鸟一样,只肯停留在梧桐树上,只肯吃竹子的果实,喝清甜的泉水,如果没有这些,那凤凰鸟宁愿饿死、渴死、累死,也绝不停下。

    真的把公主偷出来以后,该怎么办呢?

    姜遗光说:“你不知道怎么办,那就一切听我的。”

    阿勒吉毫不犹豫地点头。

    姜遗光接着说:“你要劝服公主,让她也听我的。”

    阿勒吉迟疑了。

    姜遗光:“她如果不能照做,我也没有办法。”

    阿勒吉一咬牙:“我会想办法,请您告诉我。”

    ……

    王宫,姬钺躺在房里,闭目沉思。

    他思绪很乱,夜深人静之时正好理一理。

    荼如被灭,他们起初都以为和庆典有关,但谁也没想到会有两次庆典。

    第一次庆典后什么也没发生,但第二次……几乎所有人都能感觉到,第二次庆典上,一定会发生什么大事。

    可第二次庆典正是他们推动的!

    若不是赵营为了引开卫兵而放焰火,就不会引起大火,不会点燃全国的香料库房——也就不会让所有人都看到被灭的荼如。

    姜遗光说他看到了白骨砌成的神鸟雕像,但这也是入镜人造成的!如果入镜人没有在其中掺和,阿勒吉早就被处死了,又怎么会听从公主的命令毁掉石像?

    想到这儿姬钺就不由得心惊。

    他们了解了荼如后就一直谨慎地想扭转荼如被灭这个事实。可好像他们做的每一步,都把这个国家往毁灭的终点推近了一步。

    接下来……该怎么做?

    要不要把公主杀死?

    还有那个阿勒吉……

    想着想着,窗户边忽然传来很轻的窸窸窣窣声。没灯姬钺做出反应,窗边就响起三声隐约鸟鸣,两短一长十分规律。

    ——以前在江南时,他们五人定好,若有谁深夜晚归,就要学鸟叫联系。

    姬钺打开窗户,把窗边的姜遗光放了进来。

    姜遗光第一句话就是:“我知道该怎么办了。”

    姬钺不太信:“当真?”

    姜遗光附耳过去,姬钺的脸色也不断变化,逐渐变得担忧。

    “真的有用吗?”他问。

    姜遗光:“不试试怎么知道?”

    次日,姬钺就带姜遗光求见了大王。

    姬钺先是认错,然后说,因为姜遗光被蛊惑,才会给公主卖命。现在被他捉回来了,他有一件很重要的事想告诉大王。

    大王屏退左右,示意他说。

    姜遗光轻轻道:“公主说,孩子的确是阿勒吉的。”

    姬钺没有把乱伦一事告诉其他入镜人,于是她们都露出惊异的表情——不是已经知道了吗?还有什么好说的?

    可大王的神情不像是早已预料,倒更像是……更像是……

    大王起初还笑,等姜遗光又重复一遍,说公主确认了,孩子是阿勒吉的。

    她还说,自己经常和另一个男人温存,那个男人年纪大了,不会再有孩子。而她每次和那个男人过夜后,就会叫阿勒吉来服侍自己。

    所以,孩子一定是阿勒吉的!

    大王听到最后,已是怒不可遏。

    “她真的确定了?”

    姜遗光道:“自然。”

    他注意到,王袍下,大王的手猛然攥紧。

    王匆匆结束了这次交谈。

    大王走后,几个入镜人终于再聚首。李挽妍先问刚才姜遗光为何这么说。

    然后,她们就都听到了令人吃惊的消息

    姜遗光道:“我起初救下阿勒吉就是为了公主,后来我察觉有异,对阿勒吉严刑逼供,才让他说出真相。”

    “公主深爱阿勒吉,我现在不能再出现在她二人面前,所以才来找你们。”

    傅贞儿:“找我们?你想作甚?”

    姜遗光道:“让公主把罪都推到阿勒吉身上,她就可以活命了。”

    李挽妍冷笑:“你明知灭国缘由在公主身上,还要保她?我看你真是疯病还没好。”

    姜遗光回以冷笑:“依我看你才是自作聪明的那个。你们先前做了什么?哪一次成功了吗?不都是促成了荼如灭国一事?”

    李挽妍倒没生气:“所以……你才想反其道行之?”

    李愿也说:“我觉得不妨一试,贸然杀死公主,反而可能引出那个……”她不好直说恶鬼,就用手指向外比划一下代替。

    姬钺沉吟:“保公主,自然也要保。可她那个孩子是个麻烦。”

    绝不能生下来。

    但公主肚子都这么大了,就算要打下来,恐怕也已经长齐全了。

    要公主一起死?好像也不行。

    姜遗光此时又笑着说:“你们有没有想过,她肚里的东西是什么?”

    一片寂静。

    姬钺慢慢说:“总不会真是个孩子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