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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第071章 第七十一章:我确定

    “无忧, 我来吧。”

    学舍的门扉被推开,坐在榻边的祝虞知道是梁映回来,便放下手里瓷碗随意回首一瞥,却不曾想, 这一瞥让她实在无法安稳坐下去。

    “林樾才病下, 你这是做什?么去了?”

    少年?出门时?还干净整洁的烟青色学服, 不过是不见了个午膳的时?间, 在衣摆和腰间两处, 竟有不同程度的暗红色血渍浸染,光是看着便叫人十分不安。

    梁映神色淡淡地低头扫了一眼,只道。

    “放心, 这不是我的血。”

    不是你的?那是谁的?

    祝虞一噎,怔怔看着少年?脱去沾血的外衫坐到榻边, 自然而然地替榻上的病人沾湿帕子?,擦过额上新渗的细密汗珠。

    那眉宇之间的专注、体贴和那丢在一边的沾血外衣像是两个世?界。

    其实之前她便有所预料,看似变得越来越矜贵谦和、才思敏捷的翩翩少年?,实则骨子?里的阴郁并没有完全被教化。一旦失去了林樾牵制,他的无序、偏执又会重新冒出头。

    今日一看, 果然如此。

    甚至比最开始,更为恶劣严重。

    “那人……?”

    “死不了,而且他也不会声张的。”

    梁映说到这里顿了顿。

    眼前浮现过吴文笃定自己不敢杀他的张狂。

    吴文赌对了。

    他不会让林樾背负他的杀孽。

    但他也赌错了。

    他可不是一个公平开设赌局的人。

    选项里从来不是只有杀, 和不杀。

    既然不能?阻止事情开始,那代价的收取便显得尤为重要。

    那一刀他割过皮肉。

    足够让他陪着林樾一道, 承受该有的痛苦。

    眼见少年?表情又渐渐沉下,祝虞即使?不清楚整件事的来龙去脉, 现在也大抵能?想象到那罪魁祸首的下场。

    这就是阿樾要她视为明主的人。

    看着,更像是一条道走到黑的。

    祝虞叹了口气把少年?沾血的衣服捡了起来, 一边嘱咐,一边拿了房中的木盆往外走。

    “先前的药喝下之后现在药劲催发了。眼下热度上来得很?快,阿樾她神智不是很?清楚,午膳给她拿的米粥,她也没喝几口,你看着她些,我去把衣服洗了。”

    没有等到额外的质疑和忧虑,梁映抬头看着正往外走的祝虞。

    记忆里孱弱的身板不知不觉变得挺直坚韧,捏着沾血衣裳的手冷静自如,再?也找不到当初在赌场里被男人碰到都会忍不住发颤的影子?。

    “谢了。”

    “我们之间,不说这个。哦,对了,正阳他们来过,带了课上的手札,给你放在书?案上了。”

    祝虞头也没回,摆摆手道。

    梁映转头,果然,不远处书?案上被瓜果和笔记铺满半边,心中宣泄不得的烦闷被丝丝缕缕地抽走,剥离。

    梁映眉宇微微一松。

    他该相信,有些事物的价值,是不会随着身份地位的改变而改变。

    ——如果它们足够珍贵,稀有。

    “梁映!”

    骤然间,梁映脑后吃痛,他回头一看,是烧得满脸薄红的林樾拽着他肩前的两根长生辫挣扎着要坐起来。

    “我在,怎么了?”

    梁映俯身贴近,将林樾悬在半空的腰身一把揽过,让人得以顺势坐得更加稳当舒适一些。

    不过正生着病的林清樾并不领情。

    她似乎没办法靠单纯靠嗓音分辨,只努力?将沉重的眼皮睁到最大,随后还是觉得不够清楚,她又举起两只手放在少年?白净的面?皮上又掐又捏。

    “真?是你?”

    “那个犟得要命、一点也不会爱惜自己、就知道让我担心的梁映?”

    任人搓圆搓扁的梁映好像明白了眼前的林樾和以往的不同,看着在思考,大概脑子?已经烧成了一团浆糊,做事完全只凭本能?。

    虽然动手动脚,毫无逻辑道理。

    可因为是难能?一见的风景,梁映完全没有制止的想法,任由林清樾在他面?前几寸的位置,迷迷糊糊地咬着发音都不太?准确的词,可爱地东倒西歪。

    “是我。”

    梁映近乎投降似的承认。

    “好!那你听着!”林清樾食指点着梁映的鼻尖,下一刻,自己也借着力?抱着梁映的脖颈贴了上来,两双眸子?相隔不过几厘地对视上。

    像是悠然天地间,只剩下彼此。

    “秋闱不着急,你可以慢慢来,等你做好准备……不要勉强去做不喜欢的事儿?。”

    梁映深邃的眼底微微漾开波纹。

    他确实在勉强。

    因为,他以为他没有选择。

    经过这些时日的生死之间。

    他发觉,不管他喜不喜欢,想不想要去探究宿命,追名逐利。

    宿命其实早在在不知不觉中,就把他卷入了权势的漩涡。

    如果他想活下来,想去保护自己所在意的一切,那他便没有选择。

    可谁能?想到。

    他所在意的人却试图给他一个选择。

    她或许没有办法完全替他抵抗宿命的来袭,却愿意在风暴之前,给他足够喘息的时?间。

    其实,这就够了。

    他的所有踌躇不过是源于?他害怕失去。

    如果他知道,有人即使?在再?大的风暴之中,也能?紧紧地抓住他的手,不会离他而去。

    那就够了。

    他再?没有什?么好怕的。

    梁映轻轻抬起指尖替林樾拨过脸颊黏连的碎发,乌沉的眸子?动荡着犹如不断下陷的沼泽,试图将眼眸的人困在其中生生世?世?。

    “你醒着一定不会说这些。”

    他低声喃喃,试图独自刻印下这一幕。

    “谁说的,我怎么不清醒。”

    不挂在梁映脖颈上,身子?都止不住晃悠的林清樾闻言非常不服气。

    “你是梁映,我知道的,我只对他说。”

    低低笑声和着胸膛震动传来。

    “是吗?你确定,不是谁在你面?前,你都会这么说吗?”

    林清樾眨了眨眼,在发觉腿没有力?气,手也不听使?唤时?,她晃着脑袋盯着眼前红润柔软的地方冲撞而去。

    “我当然确定。”

    话音消失在唇齿之间。

    满是燥热的舌尖轻而易举地叩开了怔愣的唇齿,肆意妄为到,好像她才是这里的主人。

    而不敢轻举妄动的原主人在恶劣的勾缠下,忍不住被引诱。

    只是堪堪回应的那一刻。

    短促的刺痛像是惩罚一般传来。

    横扶在林樾单薄脊背上的手掌越发扣紧,却又在察觉到后退意图那一瞬间,交还了距离的控制权。

    梁映克制地喘息着,舌尖的刺痛和侵入的甜意交织着宛如一种即刻毒药,深幽无底的眼眸再?无法再?清晰地映出面?前的女?子?。

    尤其是当她缓缓拉开距离后,像得胜的小孩,骄傲地展示她通过恶劣手段,让舌尖沾染上的一缕血色。

    殷红的血点缀着粉色的舌尖。

    搅染着见证这一切的眼眸陷入彻底的混沌。

    “没错,这就是梁映的血。”

    “林樾,你是不是太?有恃无恐了。”

    梁映沙哑的嗓音摩挲在急剧升温的空气中。

    忍无可忍的手臂不再?给予女?子?更多退却的空间,女?子?望着俯身贴近的高大身影,却蹙了蹙眉,猛地推开掌心下心声撼动的胸膛。

    “不要这么叫我,我不喜欢。”

    忽而明确的拒绝让梁映猝不及防。

    只能?生生看着林樾狡猾地找到了突破口,从他手臂之间灵巧地绕下,重新倒回在软被之中。

    “我的话说完了,你可以走了。”

    “……”

    翻脸不认人,大抵如此。

    梁映无奈地看着把软被蒙过头顶的病人,被感染发烫的意识逐渐冷静,他微微平复了下呼吸,将被子?里的人捞出来一些,确定对方不会被闷死,理了理衣衫转身踏出了学舍。

    “你怎么出来了?”

    刚洗好衣服的祝虞正撞上走过来的梁映。

    梁映眸光略有偏移,不答,只把祝虞手里的湿衣服接了过来。

    “下午的课快到时?间了,你先去吧。”

    “啊?噢。”

    祝虞莫名点点头,脚是往青阳斋方向走了,但脑子?还有些好奇,回头只看

    到梁映似在潭边准备脱衣洗浴。

    虽值夏日,但这潭水凉得很?。

    生着病还一时?贪凉,真?是要不得。

    祝虞不认可地摇着头走远-

    林清樾的高热在病了一天后,便好转了。

    就是不太?记事,祝虞说她病中的时?候闹人得很?。

    她问梁映,他只道了一声确实。

    而衙内则归功于?他们煎的那帖药的奇效。

    但可惜就一帖,轮到梁映高热开始反复的时?候,便只能?喝着书?院里寻常的风寒药。

    “怎么会反复呢?之前你都没这么严重。”

    林清樾给梁映喂下第?三碗汤药,十分不解。

    祝虞斜瞥了眼,凉凉道。

    “让他病没好彻底就去潭里洗吧。”

    “去潭里洗?水房不好洗吗?”

    林清樾蹙眉。

    梁映见状忽然咳了咳。

    林清樾果然不再?问。

    “那药方还有,不然我去和邵安说一声,拜托他去山下抓药吧。”

    “不必。”梁映靠在榻上,低声道。“这抓药再?煎药,着实麻烦,到那时?我的病都已经好了。”

    “我也觉得梁映用不着喝那药。”

    衙内坐在书?案前把两张行卷拿起来,郁闷道,“他生着病写的行卷等第?比我还高些,我看他今天晚上发完汗就能?好。”

    “是啊,梁映这体格可比斋长你好太?多了。你小心到时?又把你感染上了,要不这两天让我跟梁映住吧?我体格绝对风寒不侵。”

    瞿正阳说这话不是没有缘由,他怀疑先前林樾生病就是梁映感染的,这会儿?她好了,梁映又病了。因而他的提议,看着很?有必要。

    “不必。”

    林清樾的声音和梁映的声音合到一块,两人同时?一怔,看了眼对方。

    梁映眼底藏过一抹笑意。

    “晚上林樾要帮我温书?的。”

    瞿正阳双手一摊,显然受不了自己的兄弟情就这么被功利的名次比了下去。

    “学呗,这么刻苦,下次学测你不得把无忧的名次都给顶下去。”

    祝虞拍了一巴掌阴阳怪气的瞿正阳。

    “还说人家呢,梁映这样下去不说国子?监,至少秋闱肯定有把握。你把放在射御课上的心思收收吧,真?不知道你打算文举还是武举。”

    瞿正阳挠了挠头,声响小了些。

    “其实武举也可以吧?来了长衡,我才发现,我好像还是比起那些经典道理更喜欢兵法和武艺。”

    话是这么说。

    可如今的燕国重文轻武,武举并不是升官最有效的途径。

    祝虞、衙内、关道宁互相看了一眼不知如何在这样重大的抉择中给出建议。

    “可以啊。”

    唯一一声赞同来自梁映的榻边。

    “用官选拔本就视职位不同有所差异,文武各有生路,没有什?么不可以的,想做就去做吧。”

    说着林清樾顿了顿,看向成绩也卡在瓶颈的关道宁。

    “道宁也是,近年?国子?监并了画院和太?医署的生徒一道教授。我记得元瞻教谕就认识国子?监的画艺教谕,不妨问问他,如何考入国子?监。”

    “秋闱并不是唯一的途径,我们慢慢来也没关系。”

    第072章 第七十二章:备秋闱

    夏日?暑气正?浓, 室内闷热。

    悉悉索索布料被解开的声音从学舍门前台阶上传来。

    “你这伤总算是长好了。”

    白色的长裹帘盘成一团落在青竹地板上,少?年光洁的肌肤没了遮挡,结成的深红疤痕宛如一条狰狞的红虫盘踞在肩头部?位。

    愈合后还如此吓人,更别提伤时的景象了。

    坐在台阶上的林清樾指尖轻轻触上新长成的嫩肉, 可怜它们的遭遇。

    拂云楼一次, 射御学测一次, 净业寺大火一次。

    这接连不断的挫折下, 它们还能锲而不舍地没有辜负主人, 实在难能可贵。

    可不待林清樾看?够,在指尖下越发紧绷的肌肉终是耐不住,重新披上了里?衣。

    林清樾恍然回神, 轻咳一声,坐正?身体。

    “也就是你命硬了, 这些伤换旁人受一次就知道退了!就你不知痛,才反复伤第?二第?三趟。”

    说?说?又有些生气,林清樾反手拍了一掌。

    “嘶——”

    “你嘶什么??现在知道疼了?”

    林清樾微微蹙眉,说?完才反应过来。

    盯着梁映好像确实吃痛的下垂眉眼,她有些怀疑, 又觉得梁映不会拿这事?儿逗人,便上手又掐又捏在各处试验着。

    “真知道疼了?什么?时候的事?儿?”

    梁映笑了笑不再装痛,轻轻捉住林清樾不安分的手。

    “大概是净业寺大火之后吧, 不知怎的渐渐恢复了。”

    就像这“病症”不知怎的出现。

    阿婆曾说?他不记事?的幼时,还是知道疼的。

    长着长着, 有一日?突然就不知疼了。

    阿婆说?,在颠沛流离下不知疼痛也算少?受些苦难, 便也未想?着深究,任他当是天生不知痛。

    而现在, 非要梁映自己想?个缘由出来。

    梁映悄悄握紧白皙的手腕,垂眸望着为他忧心的眉眼。

    大概是那场大火里?的她,让他重新生了血肉。

    感觉自己面上都要被梁映盯穿了,林清樾后知后觉挣开温热的掌心,往旁边挪了挪正?色道。

    “兴许是你的脑子觉得不必再骗你了,往后让你自己好好照顾自己。”

    “嗯。”

    他也觉得。

    因为有你,不必再骗。

    梁映身子没动,眸光跟着,从清隽的面庞下滑到薄红的唇角。

    知道痛,是个好事?。

    若是依旧麻木,他想?不出他会有多懊悔无法留住那段只有他一人独晓的记忆。

    “那个——今日?说?好了要给祝虞庆祝成功拿到国子监的举荐名额,咱们去接人吧。”

    话没说?完,林清樾抬脚就踏了出去。

    有点像落荒而逃。

    她实在有些吃不消少?年不再遮掩的情愫。

    在潭边点明?后的一个月里?,每日?俱增。

    这本对想?要拿捏太子,让他为她所用的谋略者而言,是个天大的好消息。

    按照计划,她应该顺水推舟,适当地给些甜头多多吊着太子殿下,让他彻底坐实了非她不可的圈套之中。

    可林清樾每每对上随时随地环绕自己的乌沉眸光,总感觉自己若是多回应一分,这已经满胀到快要溢出的湖面,下一刻就要掀起滔天巨浪,把她吞噬。

    多年生杀养出的避险直觉提醒她,不可再接近。

    不然,有去无回-

    “恭喜无忧,贺喜无忧,提早远离温书苦海!”

    玄英斋里?一片欢庆。

    虽然祝虞不是玄英斋之人,可关系和玄英斋匪浅,从瞿正?阳几人口?中得知祝虞得了举荐名额,各个学子虽要忙着秋闱温习,但?也都抽出时间,送来两句真诚祝福。

    祝虞本以?为说?的庆祝也就是几人之间抽出时间,放开肚子在膳堂吃上一顿。哪里?想?到衙内和瞿正?阳直接从山下定了金海楼的饭菜,偷偷带到了玄英斋中,摆了好大一桌。

    所谓吃人嘴短。

    短短不到一炷香,祝虞听?到了无数句,她从前想?都不敢想?的愿景和期许——“以?匡国致君为己任,以?安民济物?为心期。”

    他们都相信。

    有朝一日?,她会立身于朝堂之上。

    祝虞虽觉得阵仗羞赧,但?也确切地感受到了她的步伐真的从那个只有儿子的祝家里?,踏了出去。

    “怎么?光是我,阿樾不也是三个名额中的一个么?,不见你们点名。”

    祝虞回过味来,盯向瞿正?阳。

    瞿正?阳嘻嘻一笑,毫不犹豫卖了主谋。

    “这不是林樾提议的嘛。”

    “阿樾!”

    林清樾也是想?借机给一直为秋闱绷

    着的几人缓上一口?气,知道祝虞脸皮薄,早晚恼怒。有所准备的林清樾忙不迭起身,“我想?起来,还有两瓶果酒没拿来,我去拿。”

    走前,林清樾顺势按下梁映跟着要起来的肩膀。

    无声的口?型道:我躲一躲。

    终于快步走出热闹的斋堂。

    林清樾察觉自己在梁映之后有些急切的脚步,不由得失笑。

    真是越过越回去了。

    “很得意吧,林清樾。”

    林间的影子忽然发出声音,截住了林清樾的脚步。

    林清樾收起唇边的笑意看?着缓缓显出身形的吴文,挑了挑眉。

    “安静了月余,怎么?,还是耐不住了吗?”

    说?到这一个月。

    吴文后脊长好的伤又隐隐作痛。

    一个疯子,教出来的也是个疯子。

    不过疯子也好。

    他没见过疯子长久。

    “我有什么?可耐不住的。毕竟就剩下一个月秋闱了。”吴文视线淬毒地看?过来。

    “一旦他秋闱得中,林氏承认了他的身份,让他回到京中,届时你以?为他还会在意你吗?”

    “也就是在这贫瘠得什么?都没有的禹州,他才会把看?着光鲜亮丽的你当个宝。等他站到了东宫的位子上,他要什么?不能得到,你吊着他的那点手段,在繁华权势之前,屁都算不上。”

    林清樾眯了眯眼,忽然乐道。

    “说?得这么?幽怨,怎么?,你被这般抛弃过?”

    “你!”

    关节捏响的声音在耳边噼啪响起。

    林清樾只当是乐声,笑得更畅快,完事?还向吴文伸手。

    “作甚。”吴文磨着后槽牙咬字道。

    林清樾眨了眨眼。

    “我猜你不是专程只是为了说?些话被我气,算了算,下个月的玲珑心好像到时候了。”

    自净业寺她出事?后。

    暗部?和明?部?似割席一般,吴文没有告知庄严梁映的身份,庄严也不再是她的上峰联络人,而是改为了吴文。

    吴文瞥着林清樾理所当然的手心,极度不情愿地从怀中拿出一个白瓷瓶,甩到林清樾手中。

    “等回了京都,我们走着瞧。”

    林清樾自顾自收好白瓷瓶,并不在意吴文的叫嚣。

    当年她从林氏叛离时。

    说?她六亲不认枉为人,必遭天谴的有的是。

    吴文显然还是更适合当个暗卫。

    论杀人诛心,还是明?部?那群家伙比较厉害。

    不过吴文倒也是提醒了她。

    她确实到了该吃‘药’的时间了。

    在果酒加了些许安眠的药粉,林清樾扶着看?着更像喝醉的梁映提前告别了人群,回到舍房。

    “还有两册经义没有默写。”

    即使睡意沉重,但?经过书案时,磨成惯性的好学,让梁映本能地坐下拿起了毛笔。

    林清樾忙一手扶住额头要磕进砚台的少?年,一手将?笔从他的手中抽出,温声哄道。

    “这么?困了,就别勉强了吧。”

    却不知道这句话那个字起了效用。

    梁映眨着幽黑的眼眸,对着林清樾的方向忽而一笑。

    “嗯,那就不勉强。”

    说?着少?年也不用林清樾搀扶,自己乖乖地起了身,寻到榻上,倒头睡下。

    “……”

    莫名觉得她的话比迷药更省事?儿的林清樾缓了缓,将?身上端正?的学服换了下去。

    俄而,朗月当空。

    一道黑衣身影掠过长衡书院山门。

    在偏远、破落,无人问津的小巷。

    除了其中一户的少?年会在旬休时,推开院门,将?其中攒积了多日?的落灰和杂草清理一番再离去。

    这个巷子近乎死寂。

    林清樾缓步走到相较而言更为干净齐整的小院门口?,随后脚步由前向后调转了半圈,推开了小院的对门。

    “睡了吗?”

    林清樾嗓音轻快道。

    但?见破败的小屋忽然生起亮光,一个瘦且佝偻的身影被烛光映在窗棂之上。

    “这个月……你倒是来得勤。”

    老妇人的声音伴着咳嗽,断断续续。

    林清樾在如豆的烛火下,注意到了老妇人比上次所见更差了两分的脸色,嘴上却还是那副放肆的口?气。

    “不勤怎么?行,你要是死了,你允诺的真相和摆脱林氏病症的法子一个都没实现,我找谁说?理去?”

    老妇人笑了笑,又带出一点咳嗽。

    “你拿那些珍惜的药材吊着我的命,每日?又遣人给我送饭照看?,我这副残躯已经比想?象中挺得久了很多了。”

    “而且你不必忧心,若我真的死了,只要你完成你的承诺,东西照样?可以?给你。”

    林清樾摆了摆手不愿再听?老妇人对死后的安排,从怀中抽出两三张薄纸,递了过去。

    “你也放心,我做交易,最是守信。”

    “这是?”老妇人眯了眯眼,昏花的眼神对上细密的小字已经看?不太清。

    “他的行卷。教谕审阅,已经能在长衡书院之中稳定在甲等的名次了。”

    老妇人闻言,捧着卷子努力辨认,看?着看?着衰老疲惫的面庞上久违地泛出一抹笑意。

    “是映儿的字,端正?了许多呢。”

    行卷之上深明?大义的陈述,老妇人读不太懂,可她认得从小她教他认字时,那残留的一点笔迹习惯。

    见妇人脸上多了两分生气,林清樾顺势点了点行卷上的字迹,讲起梁映在书院里?的点滴。

    “他这狗爬字最是难改,可花了我许多时日?……”

    “辛苦你了。”老妇人似是不舍得薄薄几页的行卷上,沧桑的指尖抚了又抚,最终将?纸张叠了叠收到靠近心口?的衣襟中。

    “我知道,我没有找错人,你把他教得很好。”

    “你来是为了拿药吧。”老妇人从身上摸了摸,拿出新的黑色药丸递了过去。

    “剩下的还有五粒药,我恐怕没法像今日?这般拿给你了,之后你要拿药就去找……咳咳……”

    林清樾看?着妇人掌心的药随着妇人颤抖的身躯,晃晃悠悠,她没选择接过,而是走到妇人身后轻轻替她抚背。

    “还有一月就是秋闱了……你不是说?梁映的生辰正?好在秋闱之后的中秋么?,你总得活到那时候,见一见他秋闱得中的样?子吧?”

    老妇人摇了摇头,苦笑了一声。

    “孩子,我知道你的意思。但?我们是林氏啊,我虽叫他映儿,但?我一日?都不敢忘记他身上流着的沈氏的血。”

    “我与他之间,超出主仆关系以?外的,多一分都是僭越……”

    林清樾皱了皱眉。

    “你明?知道梁映不是那样?的人,他是真心把你——”

    老妇人打断林清樾的话,浑噩的双眼此刻像是怀揣着多年的信仰,坚定的光闪烁着,不容否定。

    “他把我当成什么?不重要,重要的是他的位子上,我不能是什么?。”

    林清樾微微一怔。

    “当初那个雨天,若不是你执意把我留在这个院子里?,我早该走了。现在秋闱更没有见他的道理。”

    “就让他觉得我还活着,又或者早就死去。无论哪样?都好,只要慢慢地淡开,他的一辈子还很长,还待浓墨重彩的新画卷。”

    “我不过是林氏护卫他的万千中的一人罢了,没什么?特别的。”

    林清樾扯了扯唇角。

    “还真是主人家忠心的猫狗,知道自己快死了,就跑出家门,找个无人的地方死去,不叫主人担心。”

    老妇人幽幽叹了口?气。

    “你终究也会明?白的。林氏的病症能解,但?林氏的宿命却没那么?容易逃过。”

    “噢,是吗?”

    林清樾勾了勾唇角。

    “可我不信命。”

    第073章 第七十三章:得解元

    一月的光阴转瞬即逝。

    迎着秋日淅淅沥沥的小雨, 长衡书院山门下不少马车错落停着,候着拿着大包小包走来的学子们。

    “东西都带齐了吗,可千万不要有落下的,此去宁安少说也需车马五日, 可来不及赶回来取。”

    祝虞点了点几人的行李, 深怕其余几人平常的马虎眼也跟着一起到了这?一趟, 去宁安参加秋闱的马车。

    本来她本得了举荐不用参加秋闱, 只需在秋闱之后, 赶到京都参加国子监的入学试便可。但此行也顺路,她和?林樾两人便干脆陪同几人一道先去宁安。

    “放心?吧,有你?在, 肯定丢不了。”

    自想?明白?了武举这?条路瞿正阳心?中不

    再焦虑,对此行去宁安还有些期待不已。

    相对而言, 脸色苦巴巴的只有衙内。

    因为关道宁也在出发的前一日得到了国子监画艺教?谕的回信,对关道宁的画技很是?认可。言明让祝虞只需在秋闱之后,去京都再过两场国子监的入学试便可。

    这?次的秋闱,真正算是?一考定胜负的,也就只有他和?梁映。

    明明看不进书, 却还是?逼着自己拿着书卷的衙内叹了口?气。

    “梁映这?都去了多?久了,我恨不得明日就考完,好过我现下心?里没着没落的。”

    “放心?, 阿樾看着呢,不会误了时间的。”

    阑风长雨不停, 小院的枯树遭不住地最后抖落下两片孤叶,正跌落在少年新得的锦靴上?。

    同相遇的那天时隔四个多?月。

    落水狗般的收债地痞已然蜕变为丰神俊秀, 矜贵冷峻的少年。

    林清樾撑着伞站在他的身旁,都觉得物是?人非。

    何况承载在了一切的少年自身。

    来了小院足有一刻, 梁映没做什?么?,只是?进了趟屋子,看了看与他上?次离开时毫无变动的痕迹,又默默退了出来,待在院外静静伫立。

    “不知下次是?什?么?时候回来……”

    他低声喃喃。

    他和?阿婆虽四处漂泊,但来了这?最偏远的扶风之后,也算是?勉强安定下来。七年足以让他愿意将这?片窄小的土地和?破旧的房屋称作?为家。

    他几乎一闭眼就能想?起他成长之中与阿婆相处的点滴。不算富裕,不算安逸,但他依旧是?满足的。

    林清樾明了少年的牵挂却不好安慰太多?,只拍了拍少年背脊。

    “只要你?想?,随时都能回来。”

    梁映轻轻吐出一口?气,和?林清樾一道踏出了院门,郑重地将残破的木门落了锁,却又把钥匙藏在了门旁的第二块砖头间隙里。

    一个几乎很明显的位置。

    “若秋闱得中,我也能当学成了吧?”

    梁映突然的问句,林清樾愣了愣才继而点头。

    选择撇去最差的可能,梁映微微弯起唇角,对着林清樾笑道。“阿婆不喜食言,她说会来见?我。到了那时,她来了,你?和?我一道见?见?她吧。”

    少年的笑掺杂着去净业寺时都不曾有的期许。

    林清樾看着那笑轻轻应了一声好。

    车轮缓缓滚动。

    从长衡书院山脚下载着数不清的少年壮志,一路往宁安驶去。

    ……

    秋闱共三场考试,分?三日考校。

    光是?禹州宁安的贡院便有上?千位考生从禹州各县而来,进入考场前的查验正身和?籍册的等待队伍,就是?乌泱泱的一片。

    入目所及,蔚为壮观。

    衙内本就温书温得头大的脑袋,这?下更疼了。

    “早知道我就听?我爹的,服个软去国子监了,这?么?多?人里,我得至少考过其中九百个人……老天爷保佑我吧!”

    感觉脑子越来越空的衙内索性双手合十开始问十方神仙的好了。

    “你?要不要也拜拜?”

    林清樾回首望着也是?头次对上?这?般情形的梁映,不想?让他太紧张,便打趣道。

    梁映瞥了一眼衙内祝祷时握在手里的,净业寺求来的符,本不以为意。可转头看了一眼言笑晏晏的林清樾,他又改了主意。

    他略略伸手,大掌在一瞬盖过林清樾眼皮上?的日光,让她眼前一暗,随后她只觉得自己发髻之上?传来异动。

    原是?她头上?的那根竹簪被取了下来。

    “沾沾你?的才气就够了。”

    林清樾抬眸,少年唇边噙着一抹心?满意足的笑,一边说着一边将她的竹簪插入自己的发中。

    “那祝你?,旗开得胜。”

    她真心?实意道。

    “哎!对啊,我怎么?没想?起来?!林樾,我也要!”临考前心?慌的衙内哪里会嫌吉祥物少,见?林清樾就这?么?给了,他立马跟着要。

    “我就一个,别的你也带不进考号。”

    林清樾摊了摊手。

    “那祝虞的也行!”

    衙内急中生智,想?起没了第二,还有个第一呢。可不待他赶过去,祝虞头上的发簪就被瞿正阳抽了出来给自己簪上?。

    “不好意思,我的了。”

    衙内抓狂。

    “你?武举和?我抢什?么??”

    瞿正阳无辜地看回来。

    “武举也是?要考兵法典籍的。”

    关道宁有点可怜自己的舍友,拔下自己的发簪,递了递。

    “衙内,你?要不凑合一下?”

    衙内仰天长叹。

    “只能全看天意了。”

    须臾,此次参加秋闱的学子全部查验完毕,被人带入各自考号之中,原本嘈杂的前院一下静了下来。

    贡院的大门在林樾和?祝虞的眼前深深阖上?。

    院外锣声响起,宣布着秋闱的正式开始-

    “阿樾,你?觉得这?个当梁映的生辰礼物如何?”

    相比此刻正坐在考号中,被一整日考试折磨的衙内、梁映几人,祝虞和?林清樾饶有闲情地在宁安逛起了闹市。

    林清樾瞥了一眼祝虞手里的东西。

    ——《君德》

    她记得没错的话,这?本书所记载的是?对君子言行十分?苛刻的规范,尤其在利欲这?一块儿,好像是?提倡灭欲的。

    “我觉得这?书写得很好,特别适合他。”

    祝虞说着在林清樾的脸上?坚定了神色,毫掷她前些个月辛苦挣来的血汗钱,当即买下。

    后知后觉懂了祝虞意思的林清樾哭笑不得。

    “你?呢,打算送梁映什?么??”

    解决一桩心?事,祝虞转头好奇地问。

    林清樾笑意一缓,难得没有答案。

    “还未想?好。”

    梁映的生辰在秋闱放榜之后,没有意外的话,最好的庆祝席面会是?宁安府举办,庆祝得中举人的鹿鸣宴。

    届时锦衣玉食、功名利禄皆在身,梁映应该不缺她送什?么?。

    祝虞见?林清樾微微愣神的模样,意识到什?么?,开始往回找补。

    “其实你?送什?么?,梁映估计都会欢喜的。”祝虞非常笃定,看着林清樾没有抗拒的神色,接着道。“若是?实在不知道送什?么?,就算做个月团给他吧,毕竟他生辰恰逢中秋嘛。”

    “团团圆圆,寓意多?好。”

    林清樾眨眨眼。

    是?啊,哪有中秋不团圆的呢。

    三日秋闱在锣声中开始,又在锣声结束。

    众多?学子在贡院门口?一涌而出,连日的用脑让他们无一不脸色苍白?,此刻只想?早早找个温暖舒适,可以伸展开身子的地方好好补上?一觉。

    梁映几人面色稍霁,但也不免露出疲态。

    好在几人在拥挤的人群里穿梭了一会儿,便看到街头两个清俊端正的身影正带着温然和?煦的笑意,冲他们轻快招手。

    紧绷三日的心?绪在收完卷的顷刻中,其实并没有真正平复,直到对上?这?笑脸,几人心?中才觉得那块大石头轰然落了地。

    许是?下了狠心?要在秋闱中拿到一个好成绩,梁映似在考场消耗去了许多?心?神。修整了一日,衙内和?瞿正阳都恢复了精神,逛了逛比扶风繁华许多?的宁安。

    但梁映还是?两耳不闻窗外事,每日埋头补觉,直到第三日秋闱放榜,这?才把梁映从休憩的客房里拖了出来。

    “中啦!梁映!你?是?解元啊!!!”

    “我、道宁还有正阳也都中了!!!”

    衙内激动不已地拉着梁映一阵猛晃。

    梁映被晃得眼花,传入耳朵的每个字变得不太真切。

    “我是?解元?”

    “千真万确!我们那么?多?眼睛都看得清清楚楚呢,你?的名字就在头排第一个!”

    衙内的絮絮叨叨却还是?比不上?梁映把头转向一旁的林清樾,想?从那双温润的眼眸里得到的肯定答复。

    林清樾张了张嘴,刚要说什?么?,他们所住的客栈外敲敲打打传来一阵喜乐。

    “是?州府的人通知我们参加今晚的鹿鸣宴!”

    衙内一眼就认

    了出来。

    “解元的待遇果然不一般呐。”

    当众宣布解元。

    梁映登时被熟悉不熟悉的人群围了起来,恭贺声赞叹声攀交声与喜乐一道,将梁映的耳畔淹没。

    梁映回过神来时,他只能在人群的缝隙中,寻到那抹清正的身影。

    她动了动嘴,他听?不见?。

    只能依稀从口?型中辨认她在说。

    “辛苦了,阿映。”

    鹿鸣宴上?,解元的待遇自是?不一般。上?到州府官员,下到同科考生,梁映不知被灌了多?少杯酒下肚。

    置身宁安最大的酒楼之中,才知道扶风的拂云楼算不上?多?豪奢金迷。这?里的金杯银著,暖香浮盈,不再成为渲染高贵的证明,就这?么?随意铺设,让人唾手可得。

    一点一点将过去从身上?割舍,又搭成一个上?得容易下不来的高塔,引诱着肖想?那更进一步的琼楼玉宇。

    梁映寻了个借口?,从厅堂中溜了出来。

    他感觉他有点作?呕。

    不知是?酒喝得太多?,还是?对那突然之间不绝于耳的阿谀奉承感到恶心?。

    他扶着高台的凭栏,对着像是?近在咫尺的银白?满月微微怔忪。

    是?中秋的月。

    阿婆说过,这?是?一年之中最圆的月。

    今日,是?他的生辰。

    可却不是?他设想?过的模样。

    在净业寺看过祝虞的生辰时,梁映无可例外地想?到过自己的生辰。

    他倒不求有那般热闹。

    他只求两个人,可以陪在他的身边。

    可如今——

    梁映环视着被清冷月色笼罩的空空凭栏。

    谁都不在。

    即使?他坐在了这?么?高的揽月台上?,离往年他只能坐在小院中,仰着头远远张望的满月这?么?近。

    一点用处也没有。

    “想?什?么?呢?”

    楼宇的檐角下一抹身影倒挂着出现。

    “……阿清?”

    梁映眯着眼辨认出是?好些时日没与他联系的人。

    但她也不是?他想?等的人。

    梁映移过眸光,懒散道。

    “秋闱得中,也是?你?所期盼之事吧。是?轮到我得知身世的时候了吗?”

    “那玩意儿你?早晚会知道,也不用非听?我说。今日还是?奖励,我允许你?现在开始期待。”

    梁映皱了皱眉,不懂阿清的跳脱。可对面的人才不管他懂不懂,灵巧地身影翻身而下,抄起他的肩臂,便带着他一路从宁安鳞次栉比的屋脊上?横行。

    秋夜的风拂过梁映的脸颊,带去他几分?酒意。

    他看着他们的脚下就是?宁安因为中秋佳节不曾宵禁的热闹夜市,人来人往,几乎都是?结伴而行。

    和?鹿鸣宴中的喧嚣又是?两个模样。

    在屋脊上?穿行了片刻,梁映觉得喉口?的压抑松懈了许多?。

    即使?不知道阿清要送他什?么?,他也觉得已经够用。

    但他终是?没有想?到。

    在阿清带着他来到人声鼎沸的尽头。

    在骤然飞扬的火花碎光中,一瞬照亮的竟然是?他牵挂已久的面庞。

    “阿婆……”

    梁映怔怔地上?前走了两步。

    却又不敢太过靠近,怕是?自己的一场幻梦。

    老妇人坐在一辆造型奇巧的轮椅上?,沧桑的眼底对着梁映身后的蒙面身影涌着说不清的无奈,但却在少年轻轻的,像幼犬一般呜咽着的呼唤中。

    她想?起了她从宫中将三岁的他护在臂弯后的那一天,又想?起了长大一些,第一次用阿婆两个字呼唤她的那一天。

    她终是?忍不住回应。

    “阿婆在呢。”

    第074章 第七十四章:故人离

    少年的话声从小?巷才消失片刻。

    阿婆, 曾经?东宫的管事嬷嬷,杜荆娘缓缓阖上双眼。

    她能感受到在?她心中最后一点火苗摇摇欲坠,被这残破的秋风熄灭或许就是在?下一瞬。

    在?她几乎平静地准备接受在?这个谁也不知道的角落默默死去时,她性命的残烛却?陡然被推开门的少女猛加了一把火油。

    她被人二话不说从床榻上打横抱离, 带着上了屋脊。

    久违的自由的风声在?杜荆娘的耳边穿拂。

    当她挣扎着, 不想随少女离开时, 她也不惜威胁道。

    “你若敢把我带到映儿?面前, 我便把你与?我交易的事儿?与?他全盘托出。”

    但?少女环抱她的手臂丝毫没有?松懈。

    只答。

    “那我便告诉他, 他千念万挂的阿婆消失的四个月来就住在?老房的对面,宁愿死了不肯相见一面。”

    “……”

    多么幼稚的招数。

    杜荆娘想。

    她一把年纪,还会被这么威胁。

    但?又见鬼的有?用?。

    如果少女一定要以少年心碎作赌。

    她确实认输。

    不再挣扎, 放任着少女将她一路放到事先准备好的马车上,对着车上的马夫和仆役交待着接下去几日的行程。

    她看着少女在?人前装得很好的温文尔雅, 莫名想到一个人。

    “你性子这么犟,随你娘?”

    林清樾准备拿出药瓶给老妇人服药的手顿了顿。

    “我没有?娘。”

    杜荆娘长长喟叹了一声,不再抱着和少女针锋相对的尖锐,而是像一个寻常的老者,目光慈悲地望着尚且执迷的可怜的小?辈。

    “你知道你此行把我带去, 我定会向映儿?告知他的身世吧?时机会比林氏来寻更早,你真的做好准备了么?”

    林清樾抬眸,眼里划过一丝警备。

    “你早知道我对他另有?所图?”

    阿婆轻笑, 枯败的手覆在?少女柔嫩的手背上轻轻拍着。

    “年少轻狂的时候谁都有?过,我是这么过来的, 也看着很多人这样走过去。可冲动的结果 没有?几个好的,你是个好孩子, 再给自己一点时间何尝不可。”

    林清樾默了默,她垂眸注视着老妇人的手。

    “确实, 更多的时间,更保险一些。”

    林清樾嗓音微哑,再回望过来。

    “可你好像等不起?了。”

    杜荆娘的手一颤。

    她听少女一字一句说道。

    “我认为?这世上,没有?付诸行动前,没有?绝对可以,或绝对不可的事儿?。人是活的,什?么都有?可能。”

    “就算梁映知道了我的目的,因此憎恶我、远离我,我也不会因此就停滞不前,我还可以再找新的法子去得到我要的东西。”

    “因为?,我还活着。”

    “你活到现在?,肯定也有?想要东西。别假装超脱世外,既然许诺,就要实现,真当梁映还是那个你带在?身边什?么都不懂的奶娃子吗?”

    她看见少女眼眸里的生机熊熊燃烧。

    既和那个女人肖似,却?又好像哪里不同。

    杜荆娘默了默,话音突转。

    “什?么你啊你的,我好歹是长辈,叫声阿婆来听听。”

    林清樾:“……”

    “这是接下来几天的药,一天三粒,我会不定时来抽查的。”

    不太?适应杜荆娘对她放柔的眸光,林清樾把手里的药瓶塞了对面人怀里就转身从马车车厢离开。

    接下来,一直到宁安安顿的几日,杜荆娘乖乖服药的模样远超林清樾的设想,省了她不少盯梢的功夫。

    这多出来的一点时间,林清樾便在?宁安街市上买了些木料,趁着备考和秋闱时的夜深人静,加紧赶制一把便于体弱之人行走的轮椅。

    到放榜那日。

    轮椅赶工完成。

    在?客栈,林清樾目睹着少年终于一点点站上了他该有?的高位,被人群簇拥着,夹道庆贺恭维着,开始初步尝到权势的滋味。

    她并不意外。

    她知晓他一路而来的不易。

    更知道他宿命的归属。

    转身离去时,她并未有?太?多留恋。

    趁着少年去赴鹿鸣宴,她推着坐上轮椅的杜荆娘走在?宁安中秋闹市的街道上。

    身边经?过,多是普普通通的寻常一家人。有?女儿?看上漂亮却?卖得比往日贵上许多的灯笼,央着父亲买,父亲拿着钱袋和商贩

    讨价还价。

    也有?靓丽的少年少女为?了家里人买上一笼刚刚出炉的月团,和商贩互道一声,“中秋团圆”。

    杜荆娘瞥过这些形形色色的人生百态,微微怔忪。林清樾没有和她说起?今日的放榜,就让老妇人以为?少年还在?秋闱,随便编了个试轮椅的理由将人带了出来。

    经?过打火花手艺人摊子,杜荆娘让林清樾停了停。

    “还没在?禹州安顿前,我带着映儿?曾路过一个小城的中秋灯会,那儿?也有?打火花,映儿?年纪尚小?,我知道他想看,可当时我怕被人发现,没敢久留。”

    看,人若死了。

    这些遗憾就真的要成一辈子的遗憾了。

    林清樾将人安顿在?一个更安全的位置后,随口说要去买那排队最长的铺子月团,转身就直奔宁安最高的一处揽月台,那儿?就是州府为?得中的举人们举办鹿鸣宴的所在?。

    她本以为?以少年现在?越发?长进的见识和礼节,应付这些觥筹交错的场面应该信手拈来,可掀开宴厅的屋瓦寻了片刻,却?没看到少年身影。

    找了一圈才发?现少年正一人凭栏独坐。

    皎洁的月光拉扯着少年本该高大健壮的身影,她俯望着,竟觉得那道影子单薄又易碎。

    夜风从四面八方穿来,他却?无处可依。

    怎么会不开心呢。

    今天可是生辰这样的好日子。

    林清樾用?着阿清的口气二话不说将梁映从揽月台掠走,满心期待地等着他看到杜荆娘的神情。

    “阿婆在?呢……”

    一切都如她预料。

    见梁映已经?想不起?自己,脚步没再犹豫地往老妇人脚边跑去,林清樾勾了勾唇角,身形一点点后退,直到消失在?人群之中。

    “阿婆,你真的来了……”

    高大的少年俯身半蹲在?老妇人面前,眼神惊喜地不断从老妇人身上梭巡。

    “我中解元了,没有?辜负您的期望。”

    心心念念要让少年成才。

    杜荆娘却?在?真正听到了功名的那一刻,只记得抚摸着少年变化颇大的面庞。

    “是解元啊,我的映儿?一定吃了不少苦吧。”

    梁映歪着脸,一只手扶着那旁人看着都触目惊心的干瘦手掌,让它尽情地贴上自己的每一寸骨骼皮肤。

    “不苦。这一路上,也有?许多人帮着我。尤其?是一个名叫林樾的人,她对映儿?很特殊,若是您能见到她,您肯定会喜欢她的。”

    “是吗?”老妇人笑了笑,多年相处,她自能体会到少年不同往常的语气,况且少年根本没有?想着在?她面前隐藏一分。

    “映儿?可是心悦与?她?”

    梁映抬眸,认真地点了点头。

    “是。”

    果然。

    杜荆娘猜到林清樾这么做的背后,总是有?几分有?恃无恐的。

    “你都不知道自己的身世,就不怕她是为?了你的身世才接近你?”

    这话梁映听得太?多了。

    他自己也时常在?心里问自己。

    再被老妇人这么一问,他想了想还是如实答。

    “怕,但?更怕若不是身世的原因,她根本不会出现在?我的身边。”

    哎呀,她的傻孩子。

    杜荆娘长叹了一声,随后失笑了起?来。

    梁映察觉到什?么,声音低低道。

    “阿婆可是知道什?么?”

    “林樾她……也是林氏的人吗?阿婆此次来,是要告诉我的身世了吗?”

    打火花的碎光时不时的亮起?,映在?少年说着话却?满是踌躇的眉眼上,杜荆娘仔细瞅了瞅,心中一条出生以来便负重的枷锁忽然坠了地。

    什?么是宿命呢?

    宿命之下,其?他的难道就是假的吗?

    她道:“你想知道这一切吗?”

    梁映:“……不知道会如何呢?”

    杜荆娘轻轻笑了笑,还像梁映小?时候那般哄着道。

    “你今日若不想,那便不用?知道。就当是我送你的最后一个生辰礼物。”

    “阿婆!”

    梁映蓦地站直了身子。

    他这才发?现见面以来,阿婆脸上的气色从未有?过的好,话音里也没有?再带过一声咳嗽。

    “不要大惊小?怪的,这样说着又不是马上就要死了。我终归不是千年的王八,能活到这把岁数已经?知足了,而我其?中最最知足的就是将你养大。”

    “现在?看你成才,可惜要看不到你成家了……”

    杜荆娘目光不舍地念叨着。

    可眸光却?别样温柔,诉说着她的知足。

    “阿婆,你能不能等我片刻,片刻就好,我马上回来,好吗?”

    杜荆娘看着少年乞求的眸光,弯了弯唇。

    “好啊,我等你。”

    听到的瞬间,梁映转头便向他们暂时落脚的客栈冲去。

    他不知道阿婆能等多久。

    可他想让这时间越短越好。

    “林樾——”

    兀自喃喃的少年,像个异类在?重重的人群中逆流穿梭,格外扎眼。

    “阿映?你这么急着去哪儿??”

    人群一声清越的声音生生叫住了梁映的步子。

    他回首一望,那端正挺拔的身影正站在?一个热气腾腾的月团铺子前,举着刚刚出炉的月团,冲他微微侧眸看来。

    她总是能在?他最需要的时候出现。

    “带你见一个人。”

    他心下一松,五指扣上少年还没反应过来的手,就这么牵着往他来时的路上走。

    梁映心脏突突跳着,脚步不敢停歇,直到他看着本来在?巷口的妇人自己似乎挪了挪她身下的轮椅,停到了那个打火花的摊子前。

    漫天的火花在?她的眼帘不断划过。

    流光溢彩,璨若星河。

    “阿婆……”梁映微微喘着气,拉着林清樾走到阿婆的身边。“她就是林樾。”

    单手护着月团的林清樾没意料到自己会突然被拽过来,讪讪笑了一下,努力装作是第一次见面,恭敬地问候。

    “阿婆慈安,平日听阿映提起?您许多,今日一见果然慈眉善目,菩萨一般。”

    杜荆娘笑吟吟地点点头。

    望了一眼少年眼底压着的那一抹小?心翼翼,她抬起?手将手上的一个随身银镯褪了下来。

    “头回见面,总该送些什?么。我这糟老婆子身无长物,就是这个银镯戴了几十年了,今日我瞧你有?缘,便送你,多谢你平日看顾我家映儿?。”

    “这……太?贵重了。”

    林清樾隐秘地在?少年的沉默中辨出一丝异样,她这般目的之人,何至于收下如此心意。

    可梁映却?替她把镯子从老妇人手里接了来。

    “拿着吧,阿婆很少送人东西,定是十分欢喜你。”

    少年态度不容分说。

    林清樾眨了眨眼,只好收下。

    随后又想了想,抬手把自己刚刚买好的,想等梁映回来送的月团拿了出来。

    “阿婆尝尝,这月团说是料子用?得很不一样,加了几味滋补的药材,很多人抢着买呢。”

    杜荆娘看着热气腾腾的月团伸手接了过来,胃口看着不错地咬了一口,“果然好吃,你们也尝尝~”

    见两?个小?辈没动,杜荆娘直接从林清樾的手里把油纸打开,一人递上一个。

    “月团当然是一家人一道吃才好。”

    梁映垂眸,咬下一口。

    林清樾看完,也在?杜荆娘的视线中吃了一口。

    “好孩子,你们都是好孩子。”杜荆娘一左一右拉过梁映和林清樾的手交叠着放在?她的手心上。

    “阿婆希望你们知道。”

    “往后,无论你们做出什?么选择,你们都是世上最好的孩子,因为?你们的本心是善的,不要因为?任何人任何事,轻易地否认自己的过去,现在?和未来。”

    “就一直往前跑吧,用?你们少年人该有?的莽撞闯一闯这固守成规的世上……”

    林清樾和梁映温热的掌心被年迈者粗糙的掌纹摸索着,那一点点温暖不知为?何,在?人群喧闹,灯火通明中,尤为?刻骨。

    所以当它一点点冷却?下来时。

    被咬了一口的月团无心滚落到地面时。

    两?个人的身影都统一地没有?任何偏移、挪动。

    他们一同面向那盛烈到极致的火花,谁也没有?看谁,谁也不曾说话。

    就这么看着火花一次又一次地被震上天际,轰然绽放。

    直到林清樾被交叠的指尖上,忽然被落下一滴温热打湿。

    林清樾忽然扬起?声音道。

    “我也希望我死前最后一眼,看到的是这样人间最团圆最美好的一幕。”

    “这一世,我一

    定不算白来过。”

    第075章 第七十五章:太子身

    中秋灯会不?宵禁。

    但到了后夜, 人群还是逐渐稀少,打火花的手艺人打光了最后一碗铁水,准备收了摊子。却被自己?的小徒弟拽了拽袖子,指了指不?远处的一家三口。

    “师傅, 我看那兄弟二人和他家阿婆好似很?喜欢咱们这?手艺, 都看了足有一个时辰了。”

    “是么?”手艺人擦了擦额上的汗, 眯着眼睛看了过去。

    街上的铺子大都在收摊, 一盏盏灯笼一个接一个熄灭。那看着仪表堂堂的祖孙三人却依旧没有离开的打算, 像是舍不?得?这?灯会结束,任由阴影将?他们包围。

    手艺人拍了拍小徒弟的脑袋,指着自己?铺子上不?算花哨的灯笼。

    “你给人家送过去一盏吧, 中秋团圆的日子,别摸黑回家了。”

    小徒弟乖巧地点了点头, 提着一盏小灯笼喜气洋洋地冲到坐得?与他个头一般高的婆婆面前。

    “阿婆中秋好,这?一盏灯笼给你,回去的路上能亮些。”

    柔和的光打到老?妇人的面上,小徒弟走近了这?才看清原来这?阿婆是坐得?舒服,睡着了。

    怪不?得?兄弟两个不?肯走呢。

    小孩脆生?生?的话音像是最柔软的提点, 静默了太久的氛围里,左边模样更?清隽温柔的郎君先一步从小孩手中接过灯笼。

    微笑着摸了摸小孩脸颊。

    “我代阿婆谢过你,我们正怕回去的路不?好走呢。”

    “这?没什么。”小徒弟潇洒地摆摆手, 一蹦一跳,很?快就回了在亮光下等他的师傅身边, 亮晶晶的眼睛望着师傅。

    “师傅,我们之后去哪儿?能不?能就在宁安住下来啊, 这?里吃的也多玩的也多。”

    “这?可不?行,我们还得?再往边关走走, 你不?是说你和父母就是在那里失散的吗?不?找了?”

    “那都是我多小的时候了……”

    师徒俩的说话声越来越远,林清樾提着小灯笼略略转身,便看到满是孤寂落寞的少年不?知何时也抬了头,望向那远去的身影。

    彷如看到了过去。

    世间?万物皆有因?果。

    因?果轮回,此?消彼长。

    阿樾说的没错,阿婆至少是在快乐宁静中离开的。

    比起他脑内无数个糟糕的揣测,这?已?经是最好的结果。

    梁映带着释然?,眸光偏转,落到陪着自己?一直枯站到现在的人。

    低沉的嗓音忽而坦然?。

    “阿樾,我一直未曾提过我的身世吧……并非是我不?想提,实在是我也不?知我的身世究竟是什么……但冯晏、吴文之流皆是因?此?而来……”

    林清越捏着灯笼提杆的手指紧了紧。

    他竟然?就这?么说出来了……

    不?再想有任何隐瞒的少年,眼底明亮而透彻,像是阴云散尽的灼灼日光,让林清樾这?般用谎言和伪装编织起躯壳的人,几乎无法直视。

    “我本以为得?了解元,到了阿婆把?一切告知于我的节点,可奇怪的是……”梁映说到这?里,眼底浅浅地漾着一点笑意。“她刚刚什么都没说。”

    “除了给我们的祝愿。”

    林清樾垂眸看了一眼收在手心的银镯。

    是啊,怎么会没有说呢。

    她都做好准备明日就是与少年的分道扬镳之日。

    可现下,她却与少年并肩站在坊市灯火阑珊处,听着少年对她的真情吐露,喉口像是吞下一把?裹着蜜糖的刀子,沉坠的不?可阻挡的痛意一点点劈开她的肺腑。

    “或许对阿婆来说,比起带来我的宿命,她更?想多给予一点‘我只属于我’的时光。”

    “所以,阿樾,我不?该浪费。”

    “你见我第一面时就知道的,我是一个没什么信奉,对命数无谓的人,曾经我以为我的宿命会终结在阿婆离开之后。”

    “可现在,我知道,阿婆也知道。”

    “你便是我往后,唯一的信奉。”

    “无论将?来身世如何,宿命所归,我心如石,无可转移——”

    梁映张了张嘴却再说不?出一个字,盖因?面前的少年似无法忍受,突然?丢了手上的灯笼,被夜风吹得?微凉的掌心堵上了他话音未尽的口舌。

    “好了,不?要再说了。”

    少年微哑的声息扑在梁映颈边。

    她都近乎扑了上来,却不?敢看他的眼睛。

    梁映眉宇一松,看着少年难得?的慌张。

    依言停了,可眼眸深处的幽深依旧勾缠。

    林清樾又觉得掌心的呼吸逐渐灼热,后知后觉将?手掌收了回来,回身推动起轮椅,脚步和话语一样又急又快。

    “我听闻宁安西坊有寿材铺,事不?宜迟,寻好棺椁让阿婆安息吧……”-

    翌日。

    宁安第一缕晨光照进客栈,忙碌了一宿的林清樾却和一道跨入门槛的祝虞撞了个正着。

    “阿樾?你去哪儿了?”

    “无忧?你怎么在这??”

    以祝虞作息,就算起了也应该正在房中洗漱温书才是,怎么会从客栈外回来。

    林清樾敏锐地皱了皱眉。

    “你昨夜不?在,昨天赴鹿鸣宴的那些考生?不?知吃错了什么东西,后半夜突然?腹中绞痛不?已?,州府差人将?人送去了各个医馆,我和正阳去了不?同的医馆照看道宁和衙内一夜,这?才回来。”

    “你可知道梁映在何处,他没事吧?”

    祝虞往林清樾身后瞅了瞅,却没看到形影不?离的高大少年。

    “后半夜?全部学子?”

    “是啊,州府验了酒楼吃食,没有问题,更?不?是下毒,不?过是后半夜多听了会曲乐便如此?了。”

    “噢,我想起来了,多数学子是绞痛,只有一个,衙内说那人是排在梁映后的甲等第二名,他情况最严重?,当场吐了血,要不?是救治及时,怕是当场没命——”

    祝虞的话语刚落就见林清樾面色一冷,不?再听她说话,留下一句,脚步就直往楼上厢房而去。

    “无忧,我有要事,其他人若问,帮我搪塞过去。”

    一夜未眠的疲色来不?及隐藏,匆匆换上了阿清的装束,林清樾又从厢房窗户翻身离去。

    ……

    “这?棺椁啊都是提前定做,你们要的这?么突然?,要不?是看在银子的份上,又老?天可怜,真是赶不?及的。”

    西坊的寿材铺,被半夜砸门砸醒的李老?头拿着木凿边对现成的一口棺材敲敲打打,边絮叨着。

    守在堂外的梁映默默盯着一口适合阿婆体型的棺材慢慢被改出来,无意与老?头争辩什么。

    可这?反而叫李老?头心里打鼓。

    他这?行最怕遇上不?干净的事儿,两个仪表不?凡的少年带着个死人突然?找上门委实蹊跷。

    要不?是看在前一个少年脾气温和,给钱爽快,他才不?会接这?活呢。谁知道那温和的少年竟提前走了,留下个脸阴沉沉的,盯着他干活。

    那漂亮的面孔沉了神色和吃人心肝的鬼魅一样,他这?老?骨头可糟不?了这?个罪。

    那少年走后不?久,他把?凿子一放试图耍滑。

    “唉哟,这?天都亮了。我实在干不?动了,你让我先出门垫巴两口吧。”

    出乎他意料的,剩下的少年并不?如面上看上去的冷酷,听他话意,点了点头只道。

    “早些回来,这?个我今天就要。”

    “放心放心,包改好的。”

    李老?头忙不?迭跑出了门,却不?知就在他前脚刚走,后脚棺材铺里就冲入几个蒙面人,二话不?说,刀剑相向。

    梁映眸子一缩,忙双臂交叠在胸前,挡下劈头盖脸的致命一击。

    双臂之上宽大的学子服霎时破去两道口子,一双绛紫色的护臂安然?无恙地从破损的衣料下透了出来。

    又随着

    主人双臂一震,两把?软刃弹了出来,接下了毫无空隙又一次袭来的剑势。

    这?才是真正的刺杀。

    和吴文先前做戏的场面截然?不?同的杀气。

    梁映心神一下悬起。

    以他的功夫缠斗不?是长久之策。

    可阿婆的尸身还在这?里……

    他不?能逃。

    梁映咬牙,一次又一次将?阿清交予他的身法和招式发挥到极致,勉力取了一人性命,却也不?想下一瞬,他的命门被那人暴露在他的同伴面前。

    那凌厉的剑势,挡无可挡。

    梁映闭了闭眼。

    不?知道去取剩下的银钱的林樾,回来却看到他的尸身,会是什么神情……

    “当啷——”

    清脆的刀剑相击之声在梁映面前一寸响起。

    梁映重?新睁开眼,却发现一切都已?经结束了。

    刚刚还凶猛不?已?的四个刺客全数流血倒地,没了气息。而刺客的身边,跪着五个相同白衣蒙面装束的陌生?人。

    也不?全是陌生?人。

    其中一个,也就是替梁映挑开那致命一击的白衣人拉下面巾,露出一张笑起来疏朗明媚的面容。

    “吴文?”

    梁映认了出来,却也不?敢完全确定。

    因?为那张曾在书院学子之中,也属硬朗深邃的面容变得?柔和许多,成了一张女人面。

    “是我。”

    吴文眯眼笑了笑,“如今已?经离开长衡,殿下也可以直接称我在林氏的名字,周念。”

    声音也是女声。

    梁映对林氏的伪装并不?好奇。

    他皱了皱眉,重?复道。

    “你叫我——?”

    “殿下。”

    吴文勾唇,随即单手贴在心口,和剩下四个白衣人整齐划一,边拜边道。

    “我等林氏族人,生?来护卫大燕皇室。殿下乃当今太子,千金之躯,还请殿下恕我等救驾来迟。”

    从棺材铺屋脊翻下的林清樾脚步一滞。

    不?曾料到自己?刚赶到,就听到了这?一句。

    第076章 第七十六章:真目的

    “谁?!”

    林清樾的出现转瞬之间就被吴文察觉。

    听?取整齐划一的出鞘剑声, 五柄银白?冰冷的利剑直指贸然出现头戴帷帽的女子。

    “住手。”

    太子一说的身世固然让梁映思绪微乱,但?他?抬眼就见被围在正中的帷帽女子竟躲也不躲,蹙眉道。

    “你们林氏自?己族人都认不出吗?”

    “自?己族人?”

    剑势一缓,吴文微微敛眸, 似要将遮掩着面容的白?色帷幔尽数看透。

    “阿清, 过?来。”

    一声阿清。

    叫醒了出神的林清樾, 却也提点了吴文。

    “原来是你。”

    吴文勾唇, 缓下的剑锋重新往前送了送。

    “那更不能饶了你。方才殿下遇险, 你身在何处?如此护卫不利,按族规当罚二十鞭。”

    吴文左手轻抬,四名白?衣人中很快就有识相?的立刻从?腰边拿出一根九节鞭, 递到吴文掌心。

    她握住轻甩,鞭尾被灌了十足暗劲的破空声旋即在耳边惊心骇目地炸响。

    “你可要受住啊, 不然我只好按叛族之由上报到族中了。”

    叛族。

    以林清樾本就是戴罪立功之身而言,再有任何叛族的迹象,尤其是针对皇嗣,她恐怕这辈子都要疲于?与林氏不死?不休。

    而她所做的一切都会功亏一篑。

    吴文的报复之意固然明显,但?林清樾回想自?己最近时日, 确实有些掉以轻心,以至于?今日一时心急就留了破绽。

    让自?己长长记性也好。

    她提起袍角,单膝曲下, 准备下跪受刑。

    却是这时,林清樾弯下的身形忽地被一大片阴影笼罩。

    她抬眸, 是少年单手握住下落的长鞭,挡在了身前。

    “是我让她出去为我办事的, 怎么,需要连同我一起怪罪吗?”

    没有太多起伏的男声充满了威压, 那眸光又?借着高大的身形睥睨而下。

    吴文微微一僵,不敢相?信才刚刚得知?自?己身世的少年怎么能如此快速掌握好上位者的凌厉姿态。

    这便是真正的皇嗣骨血么。

    身体本能地跪了下去,吴文低头。

    “属下不敢。”

    梁映把九节鞭随手一丢,拉起地上的林清樾,对着将寿材铺弄得血气浓重的数具尸身问?道,“他?们是谁?”

    “他?们是景王的人。”

    吴文抢先?道。

    “如今景王把持朝政,我们林氏暗中寻得殿下一事在殿下得中解元后,终究还是没能瞒过?景王耳目。”

    “今日之后,殿下在入京,夺回真正的东宫之位之前,这样的刺杀恐会不断,我等会在这段时间护卫殿下周全。”

    说着吴文勾了勾手,剩下的白?衣人立刻起身,四人同时从?腰际拿出一个黑瓷瓶往地上的尸身倾倒。

    瓷瓶中的奶白?药水在触碰到尸首的一瞬间,迸发出浓烈的白?烟,几乎将尸首全部淹没。

    须臾之后,白?衣人让开。

    原来流血倒地的四具尸首竟凭空消失,只留下地上,依稀是人形的一滩气味浓烈腐臭的黄色汁水。

    林清樾闭了闭眼。

    吴文见梁映眉心皱得更深,笑道。

    “这是林氏中专门用来毁尸灭迹的化骨水,很好用。”

    等白?衣人连最后一点黄色汁水都洗刷干净,吴文对梁映道。

    “殿下,此地不宜久留,还是尽早离开吧。”

    “我需要一副棺椁,你们无需多管。”

    “若是为了下葬那个抱走殿下十七年的掌事嬷嬷杜荆娘的尸身,殿下实在不必如此劳心费力。”

    吴文瞥了一眼就停在梁映身后的轮椅。

    “林氏族人的尸身,除了有功得以在祖坟下葬,其他?人一旦身死?,皆需用化尸水灭去行迹,以防落入敌手。”

    梁映眸色一沉。

    “你们对自?己人也用化尸水?”

    吴文恭敬道。

    “林氏规矩便是如此,不然怎能护得大燕皇室百年江山。”

    什么规矩不规矩。

    梁映微微敛眸。

    “若我说不呢。”

    吴文顿首,却站起了身:“这规矩是沈氏先?皇与林氏先?祖一同制订,就算是殿下,也不可违背先?皇意愿。”

    说着,吴文丝毫不在意梁映脸色,从?腰间抽出那黑色的瓷瓶便往梁映身后轻功踏去。

    在这里,吴文再无守拙的顾忌,即使?梁映率先?反应过?来,但?他?还是追不上吴文一闪而逝的身形。

    白色的汁水在空中飞扬。

    直逼轮椅上,如同睡着一般面容安详宁静的老妇人。

    呲啦一声。

    是汁水在布料上腐蚀的声音。

    梁映站定,看着在空中翻腾,用自?己的下摆和双袖拼尽全力挡下化骨水的女子。

    迅速被化骨水弄得斑驳的衣衫,在尘埃落定之后透出女子再无遮挡的肌肤。唯一值得庆幸的是女子身形灵巧,化骨水不但?被挡下,她似乎也没有受伤。

    这让吴文不禁恼羞成怒。

    “你竟敢无视祖宗规矩?!”

    帷帽下的林清樾轻轻回首,确定身后的老人无恙,这才对上吴文的叫嚣。

    “你自?己也说了,有功之人可以迁入祖坟下葬。你怎知?道杜荆娘无功?她含辛茹苦带着殿下避开景王追杀十七年,此等功绩就算你不认,也得让族中长辈来作决断。”

    “你——”

    “闭嘴吧。”

    吴文捏拳之际,梁映阴恻的眸光扫来。

    “你这么守规矩,若我说你刚刚护卫不利,是不是该领罚呢?”

    吴文微怔,只见梁映指尖一点她身后一人,“你,刚刚所说护卫不利的鞭刑由你来监刑。”

    “是。”地上的九节鞭被重新拾起。

    吴文虽在林氏地位不低,但?在她亲口认下的太子面前,她不过?就是与任何林氏之

    人没有两样的一条贱命。

    “别?再这儿,脏了我的眼睛。”

    “是。”

    五个白?衣身影在面前很快消失。

    林清樾隔着白?色帷幔望着向她踏步而来的少年,分明他?身边没了那群向他?屈膝叩拜的人,可那挺立的脊骨之上似已经完全沾染上了居高临下的盛气。

    或许不该说沾染,而是显现。

    可笑她在昨夜时分,竟会真的有一瞬息天真地认为,他?们之间,身份不会是隔阂。

    林清樾胸膛里那颗为可能分道扬镳而无措的心忽就静了下来。

    “阿清,多谢——”

    梁映靠近,就像在长衡的后山,那些夜色下阿清教他?招式身法的时候,没有刻意注重距离分寸,随手将身上的外衫褪下,想替姑娘遮遮衣衫褴褛之处。

    但?脸戴帷幔的少女却退开一步,第一次冲他?行了礼。

    “为殿下分忧,是阿清该做的。”

    “怎么你也这般?”

    梁映脸色又?沉了一分。

    “之前仗着殿下身份未明,阿清斗胆僭越,如今殿下一句话便可主宰无数人生死?,阿清自?然不敢再任性妄为。”

    梁映并非对谁都有那么好的耐心,见少女执意与他?拉开距离,心中莫名涌上几分燥意,沉声道。

    “如此守规矩,刚刚又?为何要与吴文作对,救下阿婆。”

    林清樾垂首。

    “竟然被殿下看穿了,我确有一事,与林氏无关?,殿下若是此刻听?了,那便是应了我之所求。”

    倒是直白?。

    梁映看过?女子身边的阿婆,泄了劲。

    “……何事?”

    “林氏虽认可殿下身份,但?明面上如今的大燕已有太子,背后势力景王又?动作不断,要想真正夺回东宫之位,林氏会让殿下在国子监等待合适的时机到来。”

    “我希望殿下届时在国子监,能目明耳聪,坚守本心,学成仁君,不被任何权势归拢,扶植起自?己的势力。只有这样的殿下成功夺回东宫之位,才能真正满足我之所求。”

    少女的话意是从?未有过?的认真严谨。

    梁映却有些意外这话语中,听?上去并没有显而易见对她的有利之处。

    “这就是你来我身边的目的?”

    林清樾顿了顿。

    “也是经过?几番波澜,我才能认定这一事或许殿下可以做到。虽然国子监的日子将会远比长衡凶险动荡,但?我会尽力为殿下分忧的。”

    半响,梁映乌沉的眼眸轻轻阖起。

    低声允诺道。

    “我知?晓了。”

    ……

    在宁安又?修整了两日,好透了的衙内和关?道宁和众人一道,最后为了收拾全副身家去京都,回了一趟长衡。

    此次参加秋闱的长衡学子不少,先?后十几人带着中举的好消息回了长衡。

    因此,林清樾几人回长衡的时候,书?院上下已经传遍了梁映得中解元的消息。

    尤其是玄英斋,一见他?们回来,众人凑钱摆了宴席,又?哭又?笑,比他?们还显得高兴一些。

    开心的是,整个玄英斋与有荣焉,解元的出现更激励大家用功读书?。

    哭的是,人往高处走,水往低处流,他?们不知?下一次聚齐会是什么时候,什么场景。

    因此一顿饭,一场酒。

    尽情托付着少年人那最单纯的情意。

    那一夜,书?院难得不记宵禁,少年之间的话好像怎么也说不尽。

    怕离别?的少年人最后约定:

    第二日离去时,不要送别?。

    就像无数个还会再见的日夜。

    一大清早,没来得及换下满是酒气衣衫的几人匆匆上了马车,生怕还是有人不舍,前来送别?。

    马车车轮载着几人摇摇晃晃地从?山门离开,清幽的山林间却忽然响起了琴声。

    那琴声很独特,并不像元瞻教授的那些寓意高远的乐律,而是紧凑张扬,一会儿像是无尽的山花蔓延其中,一会儿又?像是飞鸟冲破的宽广绵延的群山,自?由翱翔在九霄之上。

    “这是……玄英斋新作的曲。”关?道宁愣愣地听?了一会儿,像是想起了什么。

    “我记得我们离开之前,元瞻教谕提过?,这个月的乐艺学测是以长衡为题,每斋自?己谱曲,弹奏。”

    “嗯……我昨夜也听?他?们说,玄英斋在乐艺上拿到的成绩是全员甲等。”

    祝虞听?着听?着,在张扬热烈的曲声中,她却微微红了眼眶,忍不住掀开车帘,往越来越小的山门望去。

    许多道烟青色的身影就静静地站在绵延向上的台阶中,一遍又?一遍不知?夙夜疲倦的,以琴声相?送。

    “放心,一定还会再次相?见的。”

    林清樾拍了拍祝虞的手背,轻道-

    从?禹州到大燕京都相?距千里。

    为了赶上国子监入学试的时间,几人水路陆路交替,日夜兼程,总算在两旬之后,到了京都洛京的城门。

    查过?了路引,甫一入洛京,从?没来过?的关?道宁、祝虞、瞿正阳几人便难藏脸上新奇之色。

    先?前在宁安,他?们已经觉得十分繁华热闹。但?与洛京一比,又?一点不够看了。

    大小街坊,铺面拥挤纷然,光是饮子铺五步便有一家。就连最普通的百姓,身上也是上好的细棉,款式新奇花哨,还熏着不同的香气。

    相?比而言,祝虞关?道宁几人身上为了国子监入学试,提前穿上的最好的衣裳,突然像落满了灰,拮据得毫不起眼。

    “不逛逛吗?”

    衙内没有察觉几人的异样,回到久违的京都,他?兴奋极了,迫不及待地想为几人介绍一下他?熟知?地那些好玩的铺面。

    “嗯……算了吧,入学试明天是最后一日报名,还是不要耽搁了。”关?道宁小声道。

    衙内一想也有几分道理,立马重新建议。

    “那我们报完名来!”

    不过?衙内刚话音落下,几人的马车被拦了下来。

    “郎君,主君知?道你入城了,喊你先?行回家。”外头一个中年仆役毕恭毕敬道。

    “我还要去国子监报——”

    “郎君放心,主君已经提前安排妥当了。”

    “好吧,我先?回家一趟,也是半年没见了,一定是家中想我太紧,我们入学试再见。”

    打过?招呼,几人看着衙内重新上了一辆规格更奢华的宝马香车,这才放下门口卷帘。

    马车也接着往国子监行驶。

    只是没走几步,马车骤然一停,车内众人被车厢内被晃了个东倒西歪,随即感受马车正在繁忙拥挤的街上一点点调头。

    “怎么调头了——”

    祝虞掀开车帘见车夫即使?调得艰难,但?依旧努力的神情,奇怪地开口。

    可下一瞬,街道上急促而来的马蹄声给了她解答。

    她们马车之前的摊位也是一片鸡飞狗跳,行人匆匆避让,摊贩努力将摊子往后稍稍,每个人面上都惊慌无措着连声喊道。

    “宋小霸王来了!”

    第077章 第七十七章:国子监

    人传人的喊声中。

    百姓再手忙脚乱, 街面上也很?快清出了一条可供快马通行的空道。只有祝虞几?人所在的这架马车还在进退两?难地横在街上。

    马蹄声越来越近,街道尽头?逐渐出现那骏马的模样——通体黝黑,唯有四足雪白,背设金鞍。一少年?坐于?其上, 单手持缰, 矫健身姿配一身红袍, 于?风中, 昭昭如炽焰。

    不过看清容貌的瞬息, 那马蹄声也一下近前,少年?明明见到马车横堵街面,却没有丝毫慢下来的意思, 车辕上的车夫汗如雨下,双手颤抖着继续挥缰勒马。

    因为他知道, 若他不退,那小霸王定会带着他的宝驹从他头?上碾过。自己受伤倒也罢了,就怕小霸王一不留神伤了皮毛,到时候定远侯府决不会再让他出现在京都。

    就在车夫不惜将马车碾上旁边摊贩的摊子?,一只修长坚实的手臂从车帘后伸了出来, 阻止了他。

    “不必让。”

    低沉的男声如是说?道。

    话音落下,只隔几?尺的高头?大马忽而被?勒停,雪白健壮的前蹄高高扬起?, 于?一刹那,少年?勒马的影子?遮天蔽日朝马车地压下。

    “宋小霸王……好耳熟, 我好像听?衙内提起?过……”关道宁从马车侧窗掀帘望着那红衣少年?兀自喃喃,忽而记起?的他失声道。

    “是逼着衙内离开?京都来禹州读书的罪魁祸首, 定远侯府的小侯爷,宋焱!”

    小侯爷。

    这可是穷乡僻壤的禹州见不到的勋贵。

    这等势力不由地让剩下的人一一探出身来。

    马蹄险而又险地擦着车夫的右肩落下, 马上的少年?恣意无畏地俯视着车上人。

    他似耳力极佳,一抹痞笑挂在唇上。

    “我不找那姓高的憨货,你们——”宋焱扫了一圈,目光在林清樾温雅的面上和梁映昳丽的眉眼之间?,游移不定。

    “谁是梁映?”

    “是我。”

    眼见少年?似有抉择,俯身往林清樾的方向探去,梁映直接掀开?车帘,走到车架前辕,八尺的身形足以让马上的少年?改了俯视的姿势。

    宋焱上下打量,似有些难以置信。

    “……怎么长得这么艳。”

    梁映微微蹙眉,刚要说?什么,宋焱好像自我说?服完毕,从身上摸出一个卷着白纸的木盒,丢到梁映面前,硬邦邦地开?始咬字道。

    “听?闻你是禹州解元,才学过人!不日便是我大燕与胡邦西岚的清河宴,签了这纸与我一队,定要那西岚人知道我大燕学子?的厉害!”

    “什么清河宴?”

    瞿正阳、关道宁、祝虞面面相觑,听?得一头?雾水。

    唯有林清樾和梁映心中有底。

    清河宴之由来,是胡邦西岚与大燕近月休战,但因休战所定条约争执不下,西岚使臣向大燕掌权人,摄政王景王提议。

    西岚自诩这些年?已经习得大燕经学之精华,愿设清河宴,宴上西岚学子?对战大燕学子?,若西岚胜,则两?国签订休战之条约须得偏向西岚,反之亦然。

    清河宴之胜负,关系举国之权宜。

    景王勒令京都最好的学府,国子?监学子?于?一月内择出最顶尖的一队学子?,替国应战。胜者不仅可在朝中直接授命任职,甚至允诺在皇家密库,任选一样宝物。

    这为国争光的契机,早在梁映入京的路上,也被?吴文称之为夺回太?子?之位的契机。

    但吴文也说?,具体实现之法,会由林氏明部部署,暗部只负责护卫太?子?安危。

    眼下看来,宋焱便是林氏明部派来的帮手。

    梁映将宋焱递来的木盒和白纸分别打开?,盒中是金贵的金丝竹紫毫笔,而纸上则写?着应战书三字,格式规整似是统一制定,下面落款处除了宋焱自己的,还留了余地,数了数,大概可以容下六人。

    梁映没怎么犹豫,就把?纸笔递给了手边的林樾,让她先署名。

    林清樾愣了愣,看着梁映理所当然的神情,这才想起?梁映应该是顺应阿清所托。

    他倒是还真的有心。

    在梁映得知了身世?的这一路来,其实来自景王的大小刺杀源源不断,除了有暗部的及时防卫,梁映本身的冷静应对和机敏掩饰,才是真正让同行的众人毫无察觉。

    有一夜,那与暗卫缠斗的刺客的血都溅到了她的额头?,装睡的林清樾本能颤了一下眼皮,却于?下一瞬,被?熟悉的气息包围。

    指尖从她的额前温柔地揩过。

    仿若那血迹只是无意溅上的露珠。

    她若真的只是林樾。

    大抵会被梁映骗得很好。

    可惜,她不是。

    此刻,对着少年?无杂质的眸光,她顿了顿,才想着把?纸笔接过。

    可这没有商量的做法,把?一边本来应付差事的宋焱惊得眼睛倏然睁大,从马鞍飞身一跃,也立上车辕,将纸笔从林清樾手中抢走。

    “不能给别人,我的队伍可不容废物。”

    宋焱神情倨傲乖张,说?话时眸光甚至都不愿意下落,看得在旁的瞿正阳指节一阵痒痒。

    “废物?”梁映若有所思地看着宋焱,可惜宋焱不知梁映脾性,见梁映又要纸笔以为他想通了,便耐着性子?重新把?东西了过去。

    于?是,在林樾几?人众目睽睽之下。

    梁映神色自若地把?纸上的宋焱二字一笔划去,继而先添上了林樾的名字。

    “噗——”瞿正阳没绷住,和祝虞关道宁对视了一眼后,笑出了声。

    明白了梁映意思的宋焱脸色一黑,直接将还没有写?完樾字的白纸从梁映手边抽走,捏皱成一团在掌心。

    “看,来,梁,兄,还不是很?明白现下的局势,不知道这应战书的珍贵。今日这纸算是作废了,我看还是待到你们入了国子?监,再重新考虑吧。”

    大抵顺风顺水惯了的小侯爷第一次受挫,咬牙切齿之力渗人得紧,见过风浪的林清樾等人还好,反倒是与此无缘的车夫完全白了脸,不知道车上的人是怎样的不知死活,敢惹这霸王。

    待到宋焱纵马消失在长街上,街上的热闹才敢重新张罗起?来,街道恢复了拥挤,但载着他们的车夫却是回不到从前了。

    他转身便冲车上几?人作揖连拜,苦笑道。

    “我的小祖宗们,我这小车实在承不住几?位大佛,这国子?监还请诸位自己顺着这大街继续往前走,过了龙津桥往南,御街以东便是。”

    “可我们都付了车——”

    车夫登时把?一串铜钱挂在瞿正阳伸出的手腕上,讪讪一笑,而后马上绕到车后,将几?人的行李一口?气卸下。

    祝虞见人实在是害怕,便拉着瞿正阳下了车,几?乎是他们才落地站稳,车夫一扬马鞭便从长街拐去了一个小巷,不见了踪影。

    “竟怕成这样——”

    瞿正阳嘟囔着,左一个包袱右一个包袱把?行囊背上了身。

    关道宁瞥了一眼周围对他们也尽是怪异眼神的普通百姓,拉着人便往刚刚车夫指路的方向走,不愿停留。

    “这多正常,你想想衙内那等身份,放在京都也足够张狂,可还是让这个宋小霸王赶去了禹州,咱们现在没有功名在身,哪有资格去惹人家。”

    “咱们都从禹州考上国子?监了,这以后入仕做官早晚的事儿,怎么还被?当成贱命似的欺负?”

    瞿正阳颇有些不忿。

    直到在国子?监专人登记入学试报名之处,填好了自己名姓,他心思才算松快些。

    “请问这附近有何清静些的客栈方便投宿吗?”

    报名完还要修整一夜,迎接第二日的入学试,祝虞便向国子?监登记的学录讨教。

    “你们在这儿附近投宿?”

    学录鄙夷地上下扫了扫在前的祝虞几?人,直看到后面的梁映和林清樾勉强缓了一点脸色,指了指身后雕梁画栋的重重屋舍。

    “这儿,是国子?监的上舍所在,你们这等从地方来的学子?只能在洛京城外的辟雍学宫处,进行入学试。就算考过了,也是分在辟雍学宫的外舍生中。”

    “除非你们运道好,九年?十年?进不了上舍。”

    “什么外舍上舍?”

    瞿正阳发现自来了洛京,这洛京里的人说?话每个字他好像都认得,但合在一起?,他却一点也听?不懂了。

    “害,罢了。”学录自觉善良地叹了口?气,“你们从禹州来,那等穷乡僻壤之地自是不知道如今京中变化。”

    “国子?监近年?改制,分上舍、内舍、外舍。外舍两?千人,内舍两?百人,上舍百人。间?岁设试,重新分舍,但按约定俗成的规矩,外舍者无三年?进不了内舍,内舍无三年?进不了上舍。”

    “而上舍也多需熬到三年?,才不用过春闱,朝中从中挑选人才入朝为官。”

    这学制和长衡的四斋有异曲同工之处,不难理解,可其中升学的过程就复杂太?多了。

    “竟要这么久?”关道宁瞠目结舌。

    祝虞也不曾想到除去春闱这个途径,由国子?监入朝为官竟也这么曲折。

    “就没有例外?”

    “你们家中若有三品朝上的关系可以仰仗便可。”学录嗤笑了一句,见少年?们面色一胀,挑了挑眉,又提了一句。

    “还有一种例外。”

    “那便是最近的清河宴,景王下旨挑选国子?监最顶尖的学子?,为了不使明珠蒙尘,准许上舍的学子?们自行组成队伍,先在国子?监内比试一轮。而这上舍学生的挑选范围可及上、内、外三舍。”

    “若是你们谁人有幸被?上舍学子?挑

    中入队,那就等于?暂时成了上舍学子?,若还真赢了比试,那更是一步登天。”

    一步登天。

    祝虞、瞿正阳、关道宁把?这话嚼了嚼,忽然懂了宋焱临了丢下的那句话是什么意思。

    他们不约而同地朝几?人之中身形最高大的少年?看去。

    第078章 第七十八章:问心试

    也不知道林氏明部是不是无人可用。

    竟选了宋焱作为棋子。

    这等看着就不受控的?人, 一朝就把?梁映辛辛苦苦一路上维系了二十天的?寻常学子表象摧枯拉朽,摇摇欲坠。

    迎着众人探究的?视线,梁映额角突突地跳了两下,视线最终落到了站在他对角之远的?林樾身上。

    秋风飒沓, 今日的?她?穿得一身天青。

    浓绿的?竹叶绣纹在她?的?袍角, 随风翻飞。

    一同经历了长衡大小事, 她?的?目光始终清和平静, 一如他初入长衡, 在那个连绵的?雨天撞见的?观雨少年。

    她?身上似涌动着权势利欲永远染不上的?清冽。

    把?他满心的?借口和隐瞒看得滞涩,耳边下一瞬就听她?清朗道来。

    “早听闻洛京繁华迷人眼,贵人行事只求顺意, 咱们只管顾好自己就是了,若真是爱才, 自有三顾茅庐的?佳话。”

    众人颌首。

    便?如林清樾提及的?重点。

    他们无有不信梁映自身才学,瞩目而来,并非嫉妒或是起疑,而是担心梁映因为他们错失了伯乐。

    林清樾寥寥几句刚好切中众人心思。

    重新有说?有笑地,往学录所指的?城外辟雍学宫走去。

    唯有梁映慢了一拍。

    盯着那抹素来象征清雅正直的?竹纹, 眸色沉了下去-

    国子监的?入学试隔了一日便?出了榜。

    因各地不是举荐便?是举子入学,仅因入学试不合格而被刷下去的?很少,多?数学子来看榜只是看看自己被分在了哪一斋, 又或是为了认识同年入学的?新生。

    瞿正阳凭着身形力气?的?优势,看了榜回来说?了第?一手消息。

    “这外舍两千学子, 三十人为一斋,摒除武学百人, 画学百人,医学三百, 剩下的?学子要分五十斋,你们三个考得都不错,分到了第?十斋。”

    “不过我找了半天就是没见到衙内的?名字,说?起来入学试这日也不曾见他——”

    “噗——这还有傻子觉得光凭名次高些便?不错了。”

    瞿正阳兴冲冲的?话突然被一旁看榜的?两名学子嘲笑着打断。

    “这国子监学生聚集之地,不看名次看什么?”

    他可不惯着人,既然这两人刻意说?出了声,瞿正阳也不介意上前,讲不通道理,他也略懂拳脚。

    许是刚刚瞿正阳的?身影被梁映挡去一半,蓦地走近,那学子两人才发?现少年威武健壮,和他们这等瘦弱书生全然不同。

    “原来是武院的?学子啊哈哈。” 两人讪笑了一声,变脸解释道。

    “这国子监有国子监的?规矩,像咱们这种新生在老生面前屁都不是,现下放榜的?名次看看便?算过了,真要落定,还得看今日子时澄心湖新生问心。”

    “今日子时?”

    祝虞闻言皱眉,不懂什么考验还要在夜里。

    “是啊,所有新生都要参加。我劝你们这些外乡来的?就别抱作一团了,多?找找京都本?地的?学子,他们多?少有些势力,不至于?在问心时太惨。”

    言尽于?此,两个学子不再与他们浪费时间,转而往洛京口音的?学子身边靠去。

    瞿正阳挠了挠脑袋,光是听就已经听烦了。

    “这洛京怎么那么多?破规矩?!”

    “倒也不算太意外。”关道宁摇了摇头,“皇城脚边,利益攸关,国子监和咱们只为立德的?长衡肯定不能比。”

    “新生问心定是老生专门用来给新生下马威的?,以便?掌控学子往后?行径,这个晚上怕是不好睡了。”

    “害,都是学生还能把?事情做绝了?”

    瞿正阳不在意地一挥手。

    却不想一语成谶-

    子时,学宫内的?澄心湖。

    十几名老生手持火把?如人墙一般拱卫着湖旁,倚坐在楠木交椅上的?一名青年,丛丛的?火把?将青年斯文?儒雅的?面孔照亮了六分,剩下四分陷在阴影之中,模糊得可怕。

    听老生模糊的?语意得出。

    这青年似乎是工部尚书之子,陆询。难得高官之子中,不在国子监上舍,而在外舍读书。

    而青年面前,静静矗立着此次新入学国子监的?百位学子,部分衣衫穿得歪七扭八,皆是因为在睡梦之中,被老生从舍房里揪了出来。

    就算心有不忿,也被这一上来手段凶恶的?老生吓得乖顺,现在排成整齐的?几列,不敢多?有交头接耳。

    点过人头的老生拿起一本名册勾勾画画后?,谄笑着对青年回禀。

    青年微微颌首,指尖一抬。

    那老生便瞬间领会,转身对众人道。

    “各位既然到了国子监,学识已经不是唯一重要的凭证。人活一世,今日问心,便?是提前测验各位,将来能在这世道走多远。”

    “现在我说?一句,若有符合标准地便?往前踏一步。”

    “家中有人为官者,上前一步。”

    “文?官再上前一步——”

    “……”

    “家中财富过万贯者上前一步——”

    “千贯——”

    连续几问下,百人的?队伍变得参差不齐,进度快者,有几乎要够到青年脚边;进度慢者,也有如同祝虞和梁映这般一步未走的?。

    林清樾和少数人一道站在前排,受着身后?之人艳羡的?眸光,却并没有一丝喜色。她?皱着眉,望着已经落到火把?都照不亮的?暗处的?几人,隐隐泛出燥意。

    但她?不能做什么。

    至少明面上不能。

    暗部对她?的?指令有所变更?,以护卫为主?,国子监内,她?被勒令不许如长衡书院那样肆意惹眼。

    只因国子监是林氏部署的?,最后?一步通向东宫之位的?高台,必须只能由?太子一人亲自走上这条路。

    “好了,那便?这十几人,问心通过。”

    林清樾回首,她?面前的?青年点了点走到最前的?十几人,语意懒散道。

    “噢,除了他,他最后?一批走。”

    在十几位有钱有势的?学子的?庆祝中,青年冰冷的?指尖正虚虚点在林清樾的?眉心。

    林清樾微微敛眸。

    就听得那谄媚的?老生紧跟着青年的?指示道。

    “剩下没有出列的?新生,在澄心湖内和澄心湖四周密林中有散落的?序号木牌,这便?是你们往后?在国子监的?地位。你们每往前一步的?人可多?一刻钟寻木牌,木牌可夺可骗,没有规则,最后?手里没木牌的?,直接离开国子监。”

    话音落下,剩下的?学子之间迷茫之色只停留了瞬息,一个接一个反应过来的?学子看着彼此临近的?面孔,眼里只剩下敌意。

    可夺可骗,往后?国子监的?地位。

    这一场“问心”对陆询而言不过一个游戏,却不费吹灰之力就让这些青涩稚嫩的?学子们迅速领会到权势的?甜头和阴暗。

    眼睁睁看着懵懂的?学子,在一声声响起的?哨声中,开始变得面目狰狞,互相争夺。

    林清樾只觉得四年前,从林氏叛离前的?窒息感又一次熟悉地在胸腔辗转。

    果然,洛京还是那个洛京。

    最后?一批行动的?哨声响起。

    林清樾几人并没有像其他学子那边迫不及待地离开原地,凭借长衡培养的?默契,很快就制定好了计划。

    但每个人的?面上,都看不出一点兴致高昂。

    总觉得这场问心的?测验,

    说?不出的?怪异。

    鉴于?时间有限,几人只能先将眼前这关先过去。

    藏木牌的?地方有很多?,大多?数都已经被翻找,剩下的?若不想直接抢夺或骗取,只能往更?高或更?深之处探寻。

    保险起见,怕有些学子抢红了眼,祝虞和瞿正阳分了一道,剩下林清樾梁映和关道宁一道。

    关道宁运道好。

    绕出澄心湖一点,竟然跌了一跤就从面前的?石头坑里摸出了一个木牌。

    林清樾让关道宁收好木牌,找了个位置隐蔽的?高树让关道宁爬了上去,等这场测验结束再下来,免得被误伤。

    关道宁也不愿参与那些是非,乖乖藏好,看着林清樾和梁映结伴继续往更?深处走去。

    少了对关道宁的?牵挂,林清樾寻木牌的?脚步也慢了下来,和身边认真寻摸的?俊美少年成了鲜明的?对比。

    “那儿不会有的?。”

    眼见梁映二话不说?往一处高悬的?木枝攀去,林清樾忙拉住了梁映的?袍角。

    “不试试怎么知道。”

    少年一意孤行,好在有惊无险地将高悬的?木枝往下拉了拉,看清了上面的?空空如也。

    “那帮老生不会让挂在他们力所不及的?地方。”

    林清樾早有预料地叹气?道。

    看着冷静下来的?梁映,一双乌沉的?眼眸却涌上了更?晦涩的?愧意。

    “你本?该第?一批出发?。”

    毫无理由?被拉到了最后?一批。

    只有一个理由?。

    那便?是林氏从中作梗。

    林氏不在乎他的?身边之人,这便?是他当?街拒了宋焱之后?的?后?果。

    其他人身世单薄,林氏无需刻意针对,唯有需要出手的?,只有林樾一人而已。

    梁映扯了扯唇角。

    所谓太子,他瞧着不过是比身世未明时,看得更?清楚,更?浑浊的?牢笼枷锁,不仅困着他,身边的?暗流还要吞噬他在意的?人。

    “这也不碍事,总能找到的?。”

    林清樾生怕少年再想,便?要怀疑到她?的?暗卫身份上去,换了一副宽慰的?笑脸。

    可这笑脸看在梁映眼中无比单薄。

    “阿樾,刚刚路过的?那一处,我想再去检查一下。”

    “嗯好。”

    林清樾的?信任,让梁映放心走到几十步开外后?,换下了林樾面前那副执着青涩的?少年模样。

    高大的?身影立在枯树之下,凛然若霜。

    一抹身影从周边高树上一跃而下。

    “殿下,有何?吩咐。”

    “木牌呢。”

    暗卫垂首道:

    “殿下的?那份明部已经在陆询处准备了。”

    “我还需要一份。”

    “可——”

    “你要违命吗?”

    “属下不敢。”

    梁映沉下神色时,气?势压人,暗卫喉口咽了咽,转瞬领命消失在梁映眼前。

    阿樾,放心。

    我会让你永远自由?自在,干干净净。

    ……

    说?实话。

    林清樾很清楚,自己就算拿不到木牌也不会怎样,她?好歹还算林氏暗卫的?一员。

    梁映更?不用说?了,太子殿下的?木牌肯定早有安排。

    但她?什么都不拿就能交差,好像也说?不过去。

    林清樾认命地起身,想着累就累点,趁着梁映不在,直接去那抢得最厉害的?学子手里抢一块回来。

    只是才往前走了两步,却忽然一块木牌落在她?脚前。

    那序号竟赫然写着壹。

    “这可是姑娘掉下的?木牌?”

    一道醇厚温柔的?男声缓缓从林清樾面前的?密林后?传出。

    林清樾愣了愣。

    她?已经很久很久没有听过这个声音。

    “定安哥哥……?”

    “好久不见啊,小樾。”

    第079章 第七十九章:人情债

    深秋的密林间, 缓缓步出的男子着一身鸦青锦袍外?罩月白狐裘,玄色丝线在他的袍角绣出一只昂首欲飞的鹤形。

    这极致的颜色似是为了?坠住男子清癯消瘦的身形,不?至于被秋风带走。

    走近之后,更觉男子生机寡薄。

    紫金冠下, 肌肤苍白, 而?五官却被一副打造精巧的银质面具全然包裹, 一双淡漠的眼只在对上眼前之人?时?, 才从面具深幽的孔隙中露出一丝温柔。

    他在林清樾面前俯身, 将地上的木牌重新捡起,拍了?拍上面的灰,再一次递了?过来。

    “我害怕小樾已经忘了?我, 便想着东西给到就好了?。”男子说着低低一笑,“没想到, 你还记得我的声音。”

    “我很开心。”

    怎么会不?记得呢?

    四年前,她能顺利叛逃离开林氏,没有萧定安的帮忙,决不?会那么顺利。

    林清樾顾不?得男子手上的木牌,拉着男子衣袖下单薄的手臂左右转了?半圈, 又顺势切了?切男子的脉。

    “你当年回?去有没有被林氏发现?他们都对你做了?什么?怎么脉象这么微弱?”

    林清樾这一生鲜少欠过人?情。

    一次是父亲替她挨刀。

    一次就是萧定安冒着被族中惩戒的风险,为她掩藏踪迹,误导林氏。

    时?隔四年的愧疚、惦念在久别重逢之际, 如忽然决堤的堤坝,汹涌地林清樾的心间铺开。

    萧定安隔着面具欣赏着林清樾为他而?忧心的眉宇, 也静静打量着隔着四年时?光,他无法目睹的她的成长?和变化。

    半响, 载满满足的男声安抚地响起。

    萧定安拉下林清樾为他切脉的手。

    “放心,我说过, 我对林氏而?言是很重要的一枚棋子,他们不?会真的对我下手。”

    “而?且都四年过去了?,这件事除了?你,没人?在意?了?。与其担心我,不?如说说你,这些年你过得如何?”

    “外?面的世界,真的有你从话本里?看到的那么精彩吗?”

    林清樾想起自己离开前对萧定安说的话。

    “我想去外?面看一看,没了?林氏,是不?是一样?能活。”

    她和萧定安都是出生在暗部的林氏族人?。

    生下来就需要面对林氏的宿命。

    不?像明部,还可以过一过正常人?的生活,他们刚刚有了?些自己的意?识,便已经投入到了?暗部的训练之中。

    五六岁的孩子已经摸上了?刀。

    八九岁的孩子已经杀过了?人?。

    林清樾认识萧定安,是在暗部等第的考评之中,她才七岁,第一次参与从“叶”升为“枝”的评定。

    通过的标准,是将高一等的“枝”打败。

    而?分给她的,就是大她两岁的萧定安。

    那时?,年幼的她为了?达成母亲的期望。

    林清樾拼杀得很努力。

    而?萧定安与她相反,没有一丝求生。

    见她锲而?不?舍的,用娇小的个子,微弱的力量,笨拙的身法,一次又一次从泥潭里?站起来,要将他打败。

    萧定安选择放出了?一个破绽。

    而?林清樾果断地抓住了?这个机会。

    掉下等第的惩罚很严重,萧定安被罚得下不?了?地,林清樾偷偷带着伤药来看他。

    本意?是小姑娘不?想欠人?情。

    可一来一去,两人?逐渐熟稔。

    成了?这昏暗无光的暗部之中,彼此亲自选定的,不?会背叛的“血缘”。

    只有她才能叫他定安哥哥。

    也只有他会叫她,小樾。

    直到四年前。

    十四岁的林清樾抱着重伤的父亲,毅然决然决定叛逃出林氏,但天地之大,在林氏密不?透风的暗网之下,无处可去的林清樾被萧定安偷偷安置。

    “非走不?可吗?”

    萧定安望着少女分明也动?荡着仓惶的眼眸。

    少女不?安归不?安,却异常坚定。

    “非走不?可。父亲厌恶林氏,我也厌恶,你也厌恶不?是吗?这宿命凭什么要困住我们所有人??”

    “万一,这世道?和林氏所说的不?一样?。能找到彻底的自由之法,我一定会回?来,把定安哥哥也从这宿命里?带出去。”

    曾几何时?。

    萧定安记得曾拼命搏杀,不?屈不?挠的少女和他一样?,渐渐在

    一次次的暗部指令中麻木、冷酷,但突然不?知?道?什么时?候,她忽然变了?。

    她不?知?道?从哪里?看来的一些纯粹的、天真的、美好得过了?头的世道?话本,相信自己或许可以另有出路。

    萧定安不相信林清樾真的能找到。

    但他还是帮了?她最?后一次。

    这一别,就是四年。

    她好像确实没有做错选择。

    毋须林清樾证明什么,萧定安看得出来。

    那双被暗部用血气和利欲熏染的双眼重新变得澄澈、清隽,像是一处不?被凡人?染指的桃花源。

    而?他,却在暗部的磋磨中,成了?现在这个勉强支撑的糟糕模样?。

    但林清樾却觉得在故人面前。

    她现在这幅样?子属实窘迫,回?答不?了?半个字。

    ——当年说着要脱离林氏,却还是被林氏抓了?回?来,乖乖执行指令。

    ——说要找到自由之法,实际上路漫漫其修远兮,她差点在路上迷了?心智和方向。

    不?过现在也算迷途知?返吧。

    林清樾换上报喜不?报忧的亲近笑意?。

    “外?头确实挺好的,我还差一点就能找到自由之法了?,定安哥哥且再等等我吧。”

    清越的话声在林间回?荡。

    萧定安笑了?笑,并不?追究少女刻意?略过的细节。

    “我知?道?你定是有计划才回?来的,得知?你的消息,我就想着过来看看能不?能帮上你。”

    林清樾低头看了?看萧定安这及时?雨一般的木牌。

    “帮是能帮上,就是……会不?会太扎眼了?些。”

    壹号木牌。

    怎么想都应该是陆询备好给梁映这般的太子,再不?济也是备给投靠门第的学子。

    林樾这个身份,现在还是不?被林家承认的私生子,拿着这个只会惹起更大的非议。

    “有我在,不?碍事。”

    萧定安还像以前那样?,顺着林清樾的后脑抚了?抚那黑顺的发丝,耳边忽而?轻轻传来树枝断裂之声。

    林清樾被他展开的狐裘拢住听不?分明。

    但萧定安却很快锁定了?林清樾身后的一处方向,眼底飞速掠过一丝了?然。

    “可定安哥哥,你如今带了?面具,定是林氏给你的身份不?方便露面,还是不?要为了?我坏了?规矩。”

    萧定安的身上有着一股混杂着药味的龙涎香,这香气馥郁得无孔不?入,林清樾只觉得自己在这怀中的片刻,便被染透。

    借着说话的时?机,她不?太适应地退了?一步。

    可萧定安下一刻就追了?上来。

    像是窖藏足够时?长?的陈酒,摇曳着醉人?的气息,低声道?。

    “为了?你,哪有规矩。”

    林清樾心中一跳。

    张了?张嘴想说什么,耳边忽然脚步声变得又快又重。

    须臾之间,微凉的山木气息将她从香气之中拔了?出来。

    “阿樾,小心有诈。”

    说着,被林清樾攥在手中的壹号木牌陡然被人?抽了?出来,丢回?给了?萧定安的手中,转而?从自己的手上掏出一块刻了?叁的木牌替上。

    昳丽俊美的少年有意?遮挡,高大的身形便能将清瘦的林清樾掩下,继而?在她看不?到的地方,沉郁的眼眸如同被踏入领地的狼王,充斥着审视和敌意?。

    萧定安勾了?勾唇。

    在梁映审视他的时?候,他也扫视过上下。

    最?终视线又落回?到的林清樾身上。

    “是不?是骗人?,带到陆询面前,一问便知?。”

    “还是用我的,稳妥些。”

    两块木牌同时?递到眼前。

    两双眼睛一眨不?眨地等她抉择。

    林清樾只觉得一阵头疼从脑中席卷过境,犹豫了?半响,还是从披着狐裘的微凉掌心里?接过了?壹号木牌。

    壹号虽然瞩目,到底是她自己麻烦一些。

    梁映这块突然出现的叁号木牌就不?好说了?。

    若是陆询备好给她的太子殿下的。

    而?她拿去,那林氏少不?了?要和她算账了?。

    “这木牌你一块我一块刚好,若我拿了?你的,你怎么办?”

    林清樾语重心长?地把叁号木牌推回?给了?梁映手中。

    梁映握着木牌的指骨几近泛白。

    他很想告诉林清樾他的木牌不?用她担心。

    可话后半句跟着的缘由就是——陆询那里?早就为了?他的太子身份备好了?一块。

    这让他怎能说出口。

    萧定安望着少年轻而?易举被林清樾一句话搅浑的眼底,不?介意?再往上面添柴加油。

    “是啊,这位学子,还是先照顾好自己,不?要让别人?操心才好。”

    梁映定定地看着面具深幽空洞下的双眼。

    敏锐地察觉出其中恶劣的嘲讽。

    只可惜林樾似乎没能注意?。

    “时?间也差不?多了?,早点回?去交差吧,明日还要上课呢。”

    林清樾脚步微动?,眨眼之间就离开了?空气莫名凝滞的那一片密林之地。

    ……

    夜色渐渐淡去。

    澄心湖旁的学子一个接一个地回?来,几乎没有几个脸上不?漫着倦色,更多的身上脸上都挂了?彩。

    回?来的学子们向老生递交了?木牌后,便面色漠然地站在一边,早先整齐的队伍一点没了?样?子。

    陆询睡了?一小觉,此刻伸展四肢,睡意?朦胧地问道?。

    “木牌还差几块没找到?”

    “都找完了?,就是人?还没到齐。小侯爷交待盯住的那几个实在是本事不?小,刻意?留在最?后一批也给他们找到了?,眼下就剩下那个叫林樾的没着落——”

    “才一个?”陆询皱了?皱眉,“罢了?罢了?,剩下的放进国子监磋磨也一样?,快喊停结束吧,免得再生什么变数——”

    “回?来了?,他们回?来了?。”

    一个老生连滚带爬地跑到陆询面前气喘着道?。

    “回?来就回?来,没有木牌结果都一样?。”陆询不?耐烦地招招手。

    结果那老生拨浪鼓似的摇着头。

    “他们有牌。”

    “什么?不?可能啊?木牌定额就这么多!只有前三名的牌子是固定不?发的,但两块都在我们的手里?——”

    陆询身旁的老生将信将疑道?。

    “是真的!林樾还有梁映!两块牌子,一块壹号,一块叁号!”

    “什么?!”

    在交椅上懒散了?一夜的陆询突然站起。

    他不?是疑惑叁号牌怎么出现在了?梁映手中。

    而?是他不?敢相信,壹号牌的出现。

    壹号,国子监唯一不?捏在手中的木牌。

    无论?外?舍、内舍、还是上舍。

    壹号木牌,只属于一个人?。

    那便是当今的太子殿下。

    “怎么,这壹号牌不?好用吗?”

    戴着银质面具,身披月白狐裘的清雅身形,穿过重重人?群站到了?陆询面前。

    第080章 第八十章:入上舍

    京中人人皆知。

    当今太子因当年?宫变一事, 身骨孱弱。

    为保沈氏嫡长血脉,遵国师之命,打造了一副用以压制灾厄,稳住紫薇命格的银面献给?太子。自?此太子便脸带银面, 在宫中深居简出。

    平日?里只有?摄政王, 与身为太子伴读的望门贵族通过重重宫门通传, 细致到发丝的查检才能得见。

    今日?怎么会突然毫无征兆地, 现身在辟雍学宫这等洛京城郊之地?身边还没有?宫人随侍…

    如?此隐秘。

    是为谁而来呢……

    陆询心中再?有?算盘不断。

    现下也得屈下双膝, 在白裘银面的男子脚前?稳稳拜下。

    “竟不知是太子殿下驾到,陆询惶恐。”

    陆询这一跪,像是往一面沉静的湖面投掷下一枚巨石。

    以陆询为中心的学子们如?同?荡开的波纹, 一层一层诚惶诚恐地跪拜下去,口?中先后不一念着参见太子殿下的话。

    不同?其他人, 祝虞瞿正阳等人更奇怪林樾怎么和?太子殿下站到了一起,关道宁却先一步反应过来,拉着皆是无权无势的二人,先跪了下去。

    须臾,不齐整的话声都被俯低的身子

    压了下去。

    萧定安面具下的眼?眸冷淡地掠过这司空见惯的场面, 却在身后之人不得不从众跪下时,伸手阻在她?将俯的肩头。

    “你不必跪。”

    被扳起的人微微一僵,

    她?抬眼?, 眸中的诧异一点也不比其他人少。

    林氏指令隐秘,同?为林氏, 不知彼此指令者常见。

    但林清樾从未想过,竟是萧定安执行太子替身的指令。

    当年?太子三岁失踪, 也就是说?,萧定安三岁便就被抱回了东宫。

    他很?早就明白林氏不会让他死, 也不会让‘萧定安’活着。怪不得在暗部你死我活的争斗之中,萧定安身上总是充斥着一股悲观无畏的木然。

    他的一生都被教导着用他人的模样活着。

    这若是能再?这至高之位上,装上一辈子也就罢了。

    但现在,她?带着真?正的太子回来了。

    林清樾的余光扫过她?身边的少年?。

    他也没有?跪。

    终究是在东宫稳坐了十七年?。

    萧定安扶起林清樾后,对着地上一片毕恭毕敬的人头并不急着施恩,银面侧了侧,只看着少年?,像是好奇他会不会跪。

    而梁映一身玄衣浓重得似乎将整夜的暗色都吸尽,与那雪白狐裘的主人如?同?天生的日?与夜,难以调和?地分处在这片土地之上。

    场面一度凝滞。

    林清樾一边偷偷拉着萧定安的衣角,使着眼?色。

    一边心道:梁映这些时日?,对太子的身世和?召之即来的暗部势力,已能得心应手的掌控。如?今的他,怎甘心向明摆的替身行礼——

    耳边忽然传来衣料摩擦的声响。

    林清樾始料不及地转头,眼?睁睁看着少年?撩起下摆,单膝跪地。

    深幽的眸光从她?身上轻轻划过,随即低了下去。

    “见过太子殿下。”

    他竟跪了……

    林清樾拽着萧定安衣袖的手轻轻松开。

    萧定安俯视着少年?,清雅的嗓音下一刻温柔地响起。

    “都起来吧。大家也知清河宴在即,听闻国子监来了一批很?有?才学的学子,吾便想来见识见识有?无可用之才。”

    说?着他转头对着林清樾温和?一笑,又对陆询道。

    “这位学子与吾半路相识,胆识才学皆过人,因此吾将这壹号牌给?了他,不知道有?没有?坏了你们问心的规矩?”

    陆询哪里再?敢表露一丝刚刚的傲慢,恭顺道。

    “太子殿下慧眼?如?炬,此子即是殿下钦点可应战清河宴,陆询不日?便上报给?学正,另填应战书,让其入读上舍。”

    萧策安嗯了一声,偏头看回林清樾。

    “今日?相谈甚欢,难遇倾盖如?故之交。可惜吾不可在宫外太久,希望下次再?见,便是你代大燕学子之名,入宫出席清河宴。”

    太子盛赞几人能得?

    不出意外,林清樾顶着老生新生无数暗处而来的视线,颌首称是。

    直到萧定安的身形消失在国子监外好一会儿,澄心湖旁寂静了太久的上空,才终于找回了原本的人声喧闹。

    聒噪的声音让陆询不由地揉了揉眉心,他瞥过林清樾叹了口?气,勾了勾手指召来一个老生,吩咐道。

    “把她?的行李放到上舍舍房。”

    “慢着。”

    林清樾也道。

    对上陆询不耐的眸光,她?眉角一抽。

    你以为她?就不头疼吗?!

    萧定安这一出来得毫无征兆。

    林清樾不明白他的用意,是受暗部指示还是真的因她而起的恻隐之心……

    但不管如?何,她都得把一切掰回正轨。

    “刚刚太子殿下说?的应战书,我记得没错,只要签了便能暂时入读上舍没错吧?”

    “确有?此事。”

    林清樾点点头,依次从梁映的头上一直点到边上站着的祝虞、瞿正阳关道宁的头上。

    “他们几人名字我明日?会一并写上,早晚的事儿,一会儿把他们的行李也搬去吧。”

    “什么?!你也太得寸进尺——”

    老生瞪大了眼?睛,从没见过如?此顺杆往上爬的。

    可他叫了一半,就被陆询打了回去。

    “听他的吧。”

    老生第?一次如?此吃瘪,就又听陆询用着倦怠的口?气道。

    “你们也跟着一起去国子监上舍的舍房休息吧,辟雍学宫是容不下几位了。”

    “多谢。”

    就这么雷声大雨点小的送走了才来的人,陆询最是忠心的老生挠了挠头,颇有?些不解地悄声问道。

    “就这么放人走了?小侯爷那边如?何交差啊?他不是只要那个——”

    “他不是进了上舍么,结果成了就行了。不该问的别问,不该做的别做。”陆询冷声道。

    “自?半年?前?,太子选妃定了小侯爷的心上人,这二人之间私下暗流涌动,你我要想活得长久,就别多管闲事,应付一下得了。”

    老生见陆询如?此身份都讳莫如?深,不敢再?说?。

    他们或许对于这些初入洛京,刚入仕途的学子们而言,是高高在上的达官子弟。但对于太子、侯爷一流,他们不过是倾手可以覆灭的一个小族。

    谁为刀俎,谁为鱼肉?

    瞬息万变,无人可以定言-

    坐在老生特意为他们叫来去上舍的马车上。

    众人动荡了一夜的心魄在丝缕升起的晨光中,缓缓回过劲来。

    “我竟见到太子了……”

    “从外舍到上舍,不是说?得吓人要熬上九年??就这么一夜之间,我就过了九年?了?”

    “不对不对!”关道宁晃了晃头,找到了其中最关键的一点,他看向上车到现在没说?过话的林清樾。

    “阿樾,你怎会认识太子?”

    “……”

    林清樾不得不承认,在这一个瞬间,她?很?想破罐破摔地答——

    你问得哪个太子?

    真?太子还是假太子?

    反正眼?下的情况已经被萧定安弄乱了套。

    好像也不怕再?乱一些了。

    可林清樾刚一抬头,就对上少年?沉沉的眸光。

    在密林之间,当着萧定安的面,梁映没有?多问,但想来定也是听到了他们之间的对话。

    就是不知是从何时开始听到的。

    这让林清樾圆谎难上许多。

    她?仔细斟酌了一番,才道。

    “多年?前?,误打误撞……算是一同?读过书。”

    “那岂不是与太子同?窗?怪不得太子待你如?此不同?,我们这算不算是一人得道鸡犬飞升?”

    瞿正阳一拍大腿,恍然大悟道。

    玩笑的话语,却让林清樾一反常态,对上除梁映之外,以为坐上去上舍的马车是侥幸的一张张面孔,郑重其事道。

    “怎会只是因为我。以你们的本事,若是国子监不以门第?、权势量人,你们也会很?快去到上舍的位置。”

    “可如?今的世道怎会没有?那些权衡……我们也确实?是仰仗着太子权势,才能坐上这马车。”

    祝虞察觉到林清樾话中之意,却不免想起她?在问心试中所见到的众生相。

    尽管她?在瞿正阳的护卫下,很?快找到了牌子。但多的是高门第?夺低门第?,低门第?收买无权无势之人,替他争抢。

    看最后的最后,狼狈的只有?那些什么都没有?的人,他们扭打在一团,互相扑咬,十几个人争取着从低门第?手上流出的一个木牌。

    门第?权势的权衡已经被融入在血脉里,成了约定俗成的规矩,毋须刻意学习,世人便天生信任,权贵者应该命令主宰,底层低贱者就该被驱使。

    祝虞的低落显然感染了其他人。

    无权无势的他们即使成了既得利益者,也无法理所当然地享受。

    “权衡当然不会突然没有?,所以才要你们走到更高更远的地方。这确实?是一条难走的路,但你们现在站在这里,已经走得很?远了不是吗?”

    温润有?力的声音在小小的一方马车落下。

    众人一滞。

    是啊,改变为什么不可以从他们开始呢?

    祝虞几人心中渐渐生出些许不同?。

    唯有?梁映,他似听到的和?几人不太相同?。

    “为什么是你们?”

    林清樾脸上笑意一顿。

    是被少年?的敏锐刺得差点来不及掩盖,那一个她?从一开始就埋在心底的念头。

    “说?得好像,以后没有?你一样?”

    是的。

    我的太子殿下。

    你猜对了,我早晚是要离开的。

    ……

    洛京皇都,东宫寝殿。

    造型精巧的银面被人卸下搁置在案头,重重熏染着龙涎香的鲛纱之下,男子的面容若隐若现,这是他一日?之中唯一能脱去束缚的时刻。

    他迎着月光,眸色痴迷地看着自?己的手。

    那上面似还残留着一丝浅浅的草木气息。

    这味道独属于她?。

    实?在久违。

    不怪他一时无法放下。

    即使他的背后传来了另外的声响。

    “殿下。”

    “说?。”

    “一切正按照您的计划进行,明日?他们便能在上舍正式入学了。”

    跪在地上的身影竭尽忠心。

    “暗部那边我已经截断了所有?信息,明部只会当这是暗部那个女人的指示,暂时不会过问。”

    “很?好,阿念。背离林氏不是易事,辛苦你了。”

    感受到肩膀上被男子温柔抚拍。

    周念心中一暖。

    “为殿下赴汤蹈火,阿念心甘情愿。”

    “殿下?也就只有?你会真?心实?意这么称我了。”萧定安低笑。

    “殿下很?快就会是唯一的殿下了。那个梁映根本无法与殿下相比——”

    “是么?”萧定安轻轻拢起手心。

    “希望她?也是这么想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