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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第041章 明宫初雪(三)

    入了夜, 江式微与漱阳对?坐在月牙杌子上?,二人在博戏下长行局,江式微捏着象牙质的骰子, 久久未掷, 漱阳无奈叹了口气, 她算是瞧出来了, 江式微压根儿?心不在此。

    可就算心不在焉, 也不妨碍她与殿下僵持了数个时辰。

    江式微终是掷出手?上?的骰子, 骰子落于小案,漱阳看清了上?面的点数,可算是松了口气。

    江式微已然输了。

    “殿下,您怎么了?”

    “没事?。”江式微摇了摇头,随后摆弄着桌上?的骰子。

    须臾, 江式微松开了骰子, 朝漱阳温和一笑:“也不早了,安寝罢。”

    紫宸殿,齐珩于宴上?饮了些酒, 衣袍上?还沾染着酒气,齐珩蹙了下眉, 便去后池沐浴更衣了,待出来后便在书格中翻翻找找。

    高季入来见齐珩一直在找寻什?么东西,便上?前问道:“六郎, 什?么找不着了?”

    “我?刚即位的时候,藩国送过一个贺礼, 是用水晶珠穿起来的项链, 当时我?记得我?收在盒子里,放在书格中了, 怎么如今找不着了呢。”齐珩有些赧然,扶额道。

    “高翁,你帮帮我?。”

    高季无奈一笑,只一会儿?,便找到一锦盒,其中便放着齐珩口中的水晶珠链。

    齐珩松了口气,笑道:“多谢高翁。”

    齐珩接过锦盒,提起盒中的项链,上?面的水晶珠晶莹剔透,又以五枚金扣、两颗绿松石作辅,甚是难得。

    “这项链似是给女子戴的。”高季笑吟吟的,面容慈和。

    “给锦书赔罪的。”齐珩合上?盖子,轻声道。

    “对?了,高翁,给王家送的礼物他们?收下了吗?”齐珩一想到赔罪礼便又想到今天?发生的事?。

    “中书令本?是想拒了的,是王娘子开口才收下的。”

    “伯仁对?我?有怒也是应该的。”

    利用王子衿和王铎的妻子来要挟王铎,这样的手?段实在不光明,虽属被逼无奈,齐珩说到底对?王铎还是心有愧疚。

    “臣倒是没想到,是王尚宫促成此事?。”

    挟持的法子是王子衿提的,饶是齐珩也颇为震惊。如若不如此,怕是很难收回兵权。

    “她很聪明。”

    王子衿的聪明在于看得透,也舍得下。

    一般人就算看透了事?实,也会对?着面前的利益所低头,不愿放弃,而王子衿是放得下的。

    这便是她最聪明的地方。

    齐珩只留下这一句话?,便动身走?向了内室。

    *

    “殿下,您嘱咐过我?的,这便是我?为您选的女史,名?唤意娣,您看如何?”顾有容笑道。

    江式微居于上?位,瞧着下位那容貌清丽的女子,意娣照着顾有容教过她的礼节,屈身行礼。动作勉勉强强算是达到标准,只是眼神中透露着一丝卑怯。

    江式微见此,莞尔一笑,道:“你不要怕。”

    意娣怯生生地应了话?:“妾听?殿下的。”

    “你叫意娣?是哪个意?哪个娣?”

    “心意的意,娣,女弟也。”意娣下意识地捏了捏裙角,面上?赧然,不敢抬首看江式微,唯恐在她面容上?瞧出半分嫌弃的神色。

    江式微见此状,心下已了然。

    “家中可有兄弟姊妹?”

    “妾家中有三个姊姊,一个弟弟。”意娣抿了抿唇,终是说出口。

    “意娣这个名?字我?觉得不大适合你,你想换名?吗?”江式微温声问道。

    “妾请殿下赐名?。”

    江式微目光落在案上?翻开的书页,瞧到上?面的一句话?,又瞧了瞧面前之人,笑道:“云雁高飞,翱翔于长空,我?为你取名?为云雁,可好?”

    云雁,高飞的雁,不必拘于一方天?地。

    家中视你为意娣,他人唤你名?云雁。

    意娣眸中泛起水光,叩首道:“妾,谢殿下。殿下深恩,妾万死难报。”

    江式微又问道:“云雁,你识字吗?”

    余云雁听?此摇了摇头,不敢对?上?江式微的目光,随后低声道:“妾不识字,但?妾一定会学的。”

    攥着裙角的手?指愈发紧了,生怕江式微因她不识字而不要她。

    江式微听?到这话?,下意识看了看坐在侧面的顾有容,见她含笑颔首,便已知晓缘何送了不识字的人过来。

    “不识字,也不打紧,日子长了,慢慢就会了。”

    “顾大家都?信你,我?自然也信你能领好这门差事?。”江式微笑道,随后便让漱阳领着余云雁去寻住处了,顾有容留下与江式微说了好一会儿?话?才走?。

    只过了一炷香,齐珩便来了立政殿。

    齐珩下了朝便匆匆过来,连绯袍衫都?未换,手?上?拿着昨夜寻到的锦盒。

    早在他入殿前,内人便已然通禀过了,然江式微心中赌气,索性视而不见充耳不闻。

    江式微装作若无其事地翻书,不去瞧他,亦不行礼。

    齐珩见状挑了下眉,温声唤道:“锦书。”

    江式微继续未动作,反而将?书翻到下一页。

    齐珩打开手?上?的锦盒,拿出了水晶珠链,他笑道:“锦书,你看这个好不好看?”

    江式微随意瞥了一眼,淡漠道:“一般。”

    “锦书,我?昨夜是有些事?情要处理,我?要收回王铎手?中八万军的调度之权,不是想吃酒耍乐故意抛下你的,不要再恼我?了,好不好?”齐珩牵过江锦书的手?,温声道。

    江式微闻言方转过头看他,道:“其实我?也不是那么不懂事?的,我?不知道”

    话?还未说尽,江式微便被齐珩揽入怀中,江式微的发髻顶在齐珩的下颚处,头顶传来齐珩的声音:“我?知道,我?知道。”

    手?蹭过江式微的发梢,江式微面上?渐红。

    “那,项链好不好看?”齐珩轻笑一声。

    “还算,上?乘。”江式微掩面而笑。

    “那我?给你戴上?。”齐珩解开水晶珠链上?的小金扣,小心地环上?江式微的脖颈。

    窗棂透过的日光映在二人身上?,江式微背着身,并未看到男子温柔细致的动作。

    “好看。”齐珩笑着称赞。

    “确实如诏书所言,能与珠荷、常羲相比。”齐珩道。

    江式微被他这话?说得有些无所适从,只起身轻推了下他,随后走?向内室,捧出一象牙盒,齐珩疑惑道:“这是什?么?”

    江式微将?盒子打开,齐珩向里看了一眼。

    “横玉?”

    江式微拿起横玉,牵过齐珩的手?,放在了他的掌心。

    手?上?的冰凉再次提醒着他。

    他声音有些沙哑:“给我?的?”

    “嗯。”江式微点了点头。

    他的名?字是珩,是横玉的意思。

    这块横玉,适合他。

    她本?就想送他的,一直搁置,今日才拿了出来。

    齐珩一笑,从怀中抽出一锦囊,拿出了里面的东西,江式微低头便见齐珩掌心放着两物。

    一个,是她方才放于齐珩掌心的横玉。

    另一个,是她与齐珩大婚时的结发。

    却不曾想,他一直带在身上?。

    齐珩将?两物重新放进锦囊,再次收入怀中。

    “谢谢,我?很喜欢。”

    齐珩轻声道。

    “你今日不在紫宸殿看劄子么?”

    “我?想来看看你,等一会儿?回去看。”

    江式微坐在一旁,言家常般问道:“上?朝累不累?”

    “还成,只是最近吏部官员调动的事?太多,也需一阵子才能结束。”

    “说起来,我?兄长还赋闲在家呢。”江式微似不经意间道出此话?,手?指有一搭没一搭的点着茶碗边缘。

    江式微一直垂首,眸中闪烁飘忽。

    齐珩手?上?一顿,若有所思道:“是么?”

    江式微意识到不对?,岔开话?道:“我?想家了,好久都?没见到兄长了。”

    齐珩没搭话?,江式微心下忐忑。

    良久,齐珩才起身道:“你好好歇着,我?先回去了,晚上?来看你。”

    “好。”见齐珩出了殿,江式微才松了口气,阿娘嘱咐她的她业已完成了,只是齐珩如何做她便再言不得。

    齐珩回了紫宸殿后,长叹了一口气,江锦书对?他终是未放下隔阂,言语间的试探他如何能听?不出来?

    齐珩思及此,唤了身边的内臣,吩咐道:“午后让琅琊郡王来陛见。”

    虽是试探,其中也应有真情吧?她于宫中孤身一人,又不肯与他倾心,必然是极为思念家人的。

    试探便试探吧,就让他装作不知罢。

    明宫初雪渐融,石板路上?留下片片水渍,江律在内臣的领路下前行,最后于长廊下等候传召。

    倒有些恍惚了,那个曾经任人欺凌的孩子如今已入主北辰,受万民敬仰。

    甚至娶了他唯一的妹妹为妻。

    江律于廊下等着,恰处风口之中,身上?稍冷,然他未动,只挺直身子立于原地。

    宫禁之内,四处都?在注意他,他不能失态,不能给晚晚丢人。

    只一会儿?,一老叟步入他的眼帘,江律看清来人的面容,先问了个好:“高翁。”

    高季俯身回了个礼,笑道:“郡王好久未入宫了。”

    江律应了一句,随后跟着高季步入殿内,跪于白玉砖上?,叩首作礼道:“臣江律,拜见陛下,愿陛下康泰永年。”

    齐珩见状,亲自下座扶起江律的臂肘,笑道:“你我?血亲,何故如此大礼。”

    “先君臣,后血亲,礼法如此,臣不敢忘怀。”江律恭谨道。

    “长空与我?许久不见,不想竟是生疏了。”齐珩示意江律坐下。

    原齐珩即位前,江长空与他的关?系也甚为不错,更何况现在江长空还是他的内兄。

    “臣不敢。”却不料江律看也没看,便俯身请罪道。

    齐珩叹了口气,道:“先坐罢。”

    “不知承平侯如今身体如何?”东昌公主能常入宫,是以齐珩不必提及她,倒是江益春秋高矣,恐早年征战留下的旧伤复发,是以他需问一问近况。

    也好让江锦书安心。

    “劳陛下垂询,臣父身体尚可,昨日还用饭数碗。”江律含笑答道。

    “那就好。”齐珩颔首应和道。

    “朕今日见长空,原是姑母曾与朕说过想让你入兵部任职,近来朕看兵部侍郎之位空缺,是以朕想听?一听?你的意见。”

    “兵部掌国朝军政,臣鄙薄之人,难以担此大任,怕是会辜负陛下的好意。”却不料江律婉言谢绝。

    江氏已然出了一位皇后,又有东昌公主坐镇,尊贵已极。

    若是再入兵部,便是齐珩表面不说什?么,难保心里不会有什?么芥蒂。

    甚至若是连累了晚晚,让齐珩与她之间生了隔阂,那便是真害了她。

    是以,这兵部江律是万万不能入的。

    齐珩道:“也算不得什?么重任,长空的能力朕是知晓的,你何必如此自谦呢?”

    谁料江律起身,再次跪于殿中,稽首道:“陛下信臣,臣感恩万分,然臣实不才,且国朝命五品及上?京官需三年外放,今臣无资历,若贸领此职,臣工不服,若误国误君,则臣万罪难赎,是以臣乞请陛下收回成命。”

    此番一席话?让齐珩说不出半个“不”字,见江律又跪于地,只得上?前扶起,道:“也罢,是朕思虑不周,待过些时日,朕便许你外放,等攒够了资历,再谈此事?也不迟。”

    “臣谢陛下。”江律试图再拜谢恩,还未俯身便已被齐珩制止。

    江律下意识看向齐珩,齐珩装作愠怒:“都?说是一家人,动不动就行礼,何苦如此拘束?”

    江律微笑不语。

    “锦书很想你,待会去立政殿看看她吧。”

    江律闻此话?,忙正色道:“皇后殿下年纪轻,若有得罪陛下之处,还请陛下能多宽容她。”

    齐珩有些气笑了,道:“长空也太小心了,她很好,我?很喜欢她。”

    江律闻言下意识看向齐珩,见齐珩目光稍带温柔,与见旁人不同,便安心了些许。

    第042章 玉壶光转(一)

    江式微听闻江律要?来?立政殿看她, 便让身边内人照着规矩布置珠帘,坐在珠帘后的江式微有些?急了,便问那小黄门, 道:“郡王何时能到?”

    那小黄门笑道:“郡王辞别陛下, 便会?来?殿下这儿的, 殿下稍安。”

    江式微忍不住向珠帘外张望, 见?漱阳与余云雁领着男子缓缓入内, 江式微不禁起身, 但顾念着仪态并未出?珠帘,江律俯身叩拜道:“臣江律,拜见?皇后殿下,伏惟皇后殿下长乐无?极。”

    一举一动,均按国礼而来?, 不曾失半分体统。

    “郡王快快请起。”江式微立于?珠帘后, 哽咽道。

    “许久未见?郡王,不知家中可还安好?”江式微眸中水光潋滟。

    “劳殿下担心,家中皆安, 不知殿下近来?如何?是否一切如愿?”江律隔着珠帘,声音微颤问道。

    纵使已然提前做好了准备, 但再见?时还是忍不住流露真情。

    明明近在咫尺间,却像相隔万里。

    “我,一切都好。”江式微悄然落下一泪, 而后迅速抹去。

    “你们都先退下吧。”江式微正色吩咐道。

    见?身边内人尽数遣去,江式微才?掀开珠帘而出?, 扑进江律的怀中泣道:“阿兄。”

    江律抚了抚江式微的发髻, 柔声道:“晚晚。”

    “先让阿兄看看你。”江式微转了个圈,朝着江律笑。

    “方才?有外人在, 我不好问你,他待你好么?”江律稍稍拉开她,轻声问道。

    他?他是谁?齐珩么?

    “是明之么?他待我很好。”

    江律注意到江式微的称呼,是明之而非陛下,看样子两人倒是亲近。

    “当真?”江律不放心,生怕江式微在扯谎蒙他。

    “真的,这项链都是他送的。”江式微笑了笑,手?指了指脖子上的水晶珠链。

    江律才?稍稍放心。

    “那还成,不过也要?注意些?分寸,毕竟他是君王,纵然再宠爱你,你也不可太过任性,像方才?就有些?失态了。”江律提醒道。

    江式微虽不大喜欢听,也一一铭记于?心。

    “不过,也不要?委屈自己,他要?是敢欺负你,阿兄便是什么都不要?,也必得为你讨个公道,有什么为难的事,也可以告诉家里,别自己一个人憋在心里。”

    他济阳江家的女儿,便是天?子,也别想轻贱半分。

    江式微点了点头。

    紫宸殿内,高季给齐珩换了一盏新茶,道:“陛下为何不与郡王一同去看皇后殿下?”

    齐珩握笔的手?一顿,苦笑道:“长空心里顾忌着我,我若去了,他怕不会?自在。”

    “她盼了家人那么久,让她多与长空说些?话吧,我去了她怕不会?那么欢喜。”

    高季暗自叹了口气,不免心疼起齐珩来?。

    齐珩顾念着江式微的家人,可齐珩的家人又在哪里?说到底这孩子依旧是孤身一人。

    江式微与江律用过膳后,江律见?天?色不早便要?告辞,江式微仍想挽留一会?:“现下便要?走么?不能多待片刻吗?”

    江律轻轻摇首,道:“外臣不便久留,怕惹人闲话,殿下还是放臣出?宫吧。”

    “那你能经常入宫来?看我么?”江式微眸中有泪,不舍道。

    江律再次摇首,道:“殿下安好臣便已放心,外臣出?入宫禁不便,也怕外人指责殿下恃宠而骄,有内外勾结之嫌,臣今后还是少入宫为适,臣会?遥祝殿下的。”

    东昌公主可以随意入宫,但他不行。

    为了江式微的名声,也为她能在宫中立威,他不能逾矩。

    “那臣就告退了,殿下不必送。”江律行了个揖礼。

    随后由内臣引路至宫门,江式微望了江律离去的背影许久。

    江式微拂去面上的泪水,转过身,便见?齐珩立于?灯火阑珊处,他向她这边望来?。

    齐珩缓缓步近,温声道:“风口冷,先进屋。”江式微轻轻颔首,齐珩自然地牵着江式微的手?步入殿内。

    “见?到你的兄长,你欢喜么?”齐珩轻声问道。

    江式微点点头,对上他的目光,真诚地吐露自己的心声:“谢谢。”

    “不用谢我,你若是想他们了,不必和我说,可以随时让他们入宫。”

    江式微应了一声。

    “明之,你可以把?我当作家人的。”江式微没厘头地说了一句话。

    齐珩的母亲早年病逝,他也再没有其他的亲人。

    齐珩一愣,突然笑了:“好。”

    家人,这两个字与他来?说,太过奢侈。

    “再过半个月便是除夕,那日含元殿会?办大宴,要?辛苦你了。”齐珩见江式微鬓角发丝方才被风吹得有些?乱,便凑近替她理了理。

    “锦书,我想和你一起守岁,好不好?”齐珩扣住了她的手?,认真说道。

    “好。”齐珩耳边传来?女子的低笑声。

    齐珩想,日后年年岁岁,只要?有她,便是旭日晴空。

    *

    到了除夕这一日,江式微早早便已拾掇好了,座位、饮食一应安排周全后,见?将?入席,便去了偏殿更换礼服。

    毕竟是大宴,少不得妆容郑重?,又穿上了那青蓝色袆衣,待出?殿便瞧王子衿急匆匆来?找她。

    江式微见?她风尘仆仆,忙问道:“发生何事了?”

    “东昌公主来?了。”

    江式微闻言松了口气,原是阿娘到了,她还以为前面出?了什么差错。

    “安定郡王妃也到了。”

    “坏了。”江式微闻言匆匆出?殿。

    安定郡王妃是清河崔氏女,崔知温的亲妹妹,东昌公主与崔氏素来?有怨,这两位一见?面,郡王妃怕又要?受东昌公主的磋磨。

    果真如江式微所料,她一到便见?安定郡王妃跪在地上侍候东昌公主用茶,东昌公主还笑道:“侄媳妇儿,我这也是在教你规矩,天?家之媳原也不是那么好做的,所以别怨我。”

    “是,侄媳谨听姑母的训导。”安定王妃手?上的漆盘并未拿稳,手?上隐隐发颤。

    江式微稍稍加快了脚步,众人齐行礼道;“殿下。”

    江式微颔首道:“诸位请起。”

    随后朝着东昌公主笑道:“我原在寻安定王妃,却不料在公主这里。”

    江式微朝王子衿递了个眼色,王子衿忙接过安定王妃举着的漆盘,江式微亲自上前搀起,笑言:“就快开宴了,不知王妃可否与吾一同前去?”

    安定郡王妃也不是个蠢笨的,自然知道江式微是在替她解围。

    于?是俯身行礼应道:“谨遵殿下的吩咐。”

    东昌公主闻言冷冷瞥了江式微一眼,捏着茶杯的手?指尖有些?发白,与指甲上的红蔻丹截然不同。

    入了含元殿,江式微坐在高台之上,于?殿中显得稍偏,高台上、殿中间的位置是齐珩的。

    转过身便见?一个粉雕玉琢的小女娃朝她跑来?,江式微心上一软,俯下身子轻轻揽过她两只肉乎乎的双臂,那小姑娘转了转眼眸,若有所思地咬了咬手?指。

    江式微轻声问道:“小姑娘,你是谁家的呀?”

    小女娃没回答她,反倒是被江式微头上凤冠的流苏吸引了视线,她伸出?小手?将?流苏抓在手?里随后咯咯笑。

    一旁清平县主匆匆赶来?,头上的步摇因她步履太快而作清脆响声,清平县主忙俯身请罪道:“见?过皇后殿下,都怪妾一时疏忽,竟让妾女惊扰了殿下。”

    见?自己女儿手?上握着江式微的流苏忙斥责道:“常乐,你怎能抓殿下的珠翠玩?”

    “殿下恕罪。”

    那女娃被斥得痛哭了起来?,一边用小手?抹着眼泪,一边小口地喘着气。

    “不哭,不哭。”江式微忙哄道。

    “没事儿,孩子喜欢玩就让她玩吧。”江式微朝着清平县主温声道。

    “咱们不哭了,好不好?”江式微耐心地俯下身子,用锦帕给常乐擦拭着眼泪,一边柔声哄道。

    常乐还有些?哽咽,随后上前环抱住了江式微的脖颈,双手?搂紧,作出?谁来?也不放手?的架势。

    清平县主欲哭无?泪,原本想带这丫头来?见?见?世面,却不料一来?就缠上了个金贵的主儿。

    “殿下这……”清平县主无?奈道。

    “不知县主能否让吾抱一会?儿常乐?”江式微轻问道。

    她确实很喜欢面前的小姑娘,想多抱她一会?儿,但还是要?问过她阿娘的意见?。

    “只要?殿下不嫌烦就好。”清平县主道。

    “这样可爱的姑娘,吾怎么会?嫌烦呢?”江式微把?她抱在怀里回到了座位上,常乐眼睛溜溜地打量江式微的下巴。

    然后凑近,猝不及防地在江式微下巴上留下一吻。她亲吻的声音颇为响亮,而后小手?搭在江式微的肩膀上,自己转过身想以舒服的姿势靠在江式微的怀中。

    江式微笑得很甜,轻轻整理了常乐的碎发,然后抱着她逗了好一会?儿。

    不过一炷香的时候,齐珩便到了,一绯色身影入了含元殿,众人齐齐俯身作礼。

    齐珩一手?微扶腰间玉带,另一手?随意扬了扬,笑道:“家宴而已,诸位不必如此多礼。”

    江式微抱着常乐不便只稍稍屈身颔首,齐珩的位置就在她身侧,他自然便看到了她。

    江式微抱着孩子有些?不大好意思看齐珩,只低头立在原地。

    待齐珩入了座,众人方落座。

    江式微抱紧了常乐生怕她乱动摔着,齐珩侧过头目光落在常乐身上,笑问道:“这是?”

    江式微牵着常乐的双臂,道:“清平县主家的小娘子。”

    常乐似意识到了江式微在说自己,转身攀住江式微的脖颈,声音糯糯的:“姊姊。”

    “姊姊?常乐叫错了,你该唤我姨……舅母的。”江式微看了眼齐珩,随后耐心地纠正常乐的称呼。

    从东昌公主那边的血亲来?讲,她是清平县主的表妹,常乐该是唤声姨母,但她如今是齐珩的妻子,那便是常乐的舅母。

    谁料常乐一听舅母两字反倒不开心,一遍又一遍地唤着:“姊姊。”

    两个肉乎乎的手?臂在空中乱舞。

    清平县主匆忙解释道:“这孩子一见?到好看的人便叫姊姊,真是冒犯殿下了。”

    “不妨事,她喜欢唤姊姊那便唤我姊姊吧。”江式微低头朝着常乐笑。

    一旁的齐珩只是静默地看着她逗孩子的样子,目光柔和。

    他想,若是他们有一个孩子的话,大抵便是现在的样子。

    他一定会?陪在她们的身边。

    尽他所能,去好好爱着她们,护着𝔀.𝓵她们。

    江式微牵着常乐的双手?比划着,唇边带着平日未有的笑,而后随意抬眸,水光流转,却不料对上齐珩的目光。

    不知是否是江式微瞧错了,只觉那目光带着笑意,带着宠溺,以及期许。

    第043章 玉壶光转(二)

    齐珩转过身子, 掩饰地将面前之?酒一饮而?尽。

    江式微略显羞涩,低头?哄着常乐。

    待齐珩宴后?回了立政殿,见江式微抱着常乐, 两人坐在榻上说着悄悄话。

    齐珩有些惊讶, 朝江式微不解道:“这?”

    他未曾想到江式微把常乐带回来了。

    江式微面上浮现一丝尴尬, 原本清平县主是?想将常乐带回去的, 可这小丫头?抱着她不撒手, 清平县主一上前常乐便哭闹不止。

    清平县主实是?没法子, 江式微又极喜欢这丫头?,自然也舍不得常乐离去,便与清平县主说能?否留常乐于宫中几日?。

    清平县主一听自然乐见其成。

    能?得皇后?的喜爱,常乐自是?前程不可限量。

    便连同常乐的傅姆也留在了宫中。

    齐珩上前,见常乐目不转睛地看着他, 眼睫弯弯带着笑, 面颊软乎乎的,泛着微红,像岭南之?地刚剥去壳的荔枝, 藕荷色的小裙衬得甚为可爱。

    齐珩心?头?一软,柔声道:“让舅舅抱好不好?”

    常乐凑近, 任由齐珩将其抱在怀中。

    随后?猝不及防地亲了齐珩一下,常乐得逞似的掩嘴偷笑,有些口齿不清, 只能?勉强听出几字:“香香,亲亲。”

    江式微不禁笑出声, 齐珩倒被?哄得极为欣喜, 直将腰间的玉珏送给她玩儿。

    常乐抓着玉珏直朝着齐珩咯咯笑。

    “明之?,上回我收了梅花上的雪, 要不要制香?”江式微笑问道。

    齐珩还未说话,便见他怀中的常乐连连拍手,似是?极为赞同此事。

    齐珩今夜兴致极好,蹭了蹭常乐的小脸,笑应道:“好啊。”

    随后?便抱着常乐出了内室。

    “檀香半两,栈香一两二钱,丁香皮,樟脑……”

    齐珩写下香方而?后?念着,锦书将他所?说的药材研磨成末,常乐则在齐珩侧边小口小口地吃着点心?。

    “锦书,你?檀香放多了。”齐珩提醒道。

    “嗯?不是?一两么?”江式微惑然问道。

    齐珩无奈一笑:“半两。”

    “啊?”

    “那……那怎么办?”江式微慌了神,忙道。

    齐珩看着她懵然不知所?措的样子,不禁一笑:“栈香再?放一两二钱,其他药材也是?。”

    江式微醒过神来,忙拍了下自己的额头?,无奈道:“对,我给忘了。”

    “麝香二钱……”齐珩边念道,边在案上寻着。

    不经意间看向?常乐,只见常乐正抓着银勺好奇地瞧着上面的粉末,而?后?往嘴边送。

    齐珩忙抓住了银勺,急道:“这你?可不能?吃。”

    而?后?轻轻抚了抚常乐的双髻。

    常乐抓着他的衣袖,示意要他抱。

    齐珩将常乐抱在怀中,江式微在一旁看着,眸中有些失落,讪讪道:“明明在你?之?前常乐是?最喜欢我的。”

    现在常乐一直要齐珩抱她。

    齐珩闻言朝她看去,笑道:“吃醋了?”

    “没有。”江式微撇了下嘴。

    “还说没有,这酸味可比房家还浓,是?不是?呀?常乐。”齐珩低头?逗着常乐。

    见江式微面上失落的神情,常乐似是?看懂了,朝着江式微舞动双臂。

    江式微算是?被?她这可爱的模样给哄好了,忙抱在怀中一口一个心?肝儿唤着。

    齐珩在一旁低笑,随后?拢过江式微面前的东西,继续研磨。

    待将香丸封在坛子后?,江式微抱着常乐,面上带着不大自然的笑,齐珩一股不好的感觉涌上心?头?。

    果然,江式微朝他道:“明之?,要不今夜你?回紫宸殿安寝?”

    齐珩不解道:“嗯?”

    这是?香做好了,他就?没用?了是?吧?所?以连他安寝的地方都没了。

    江式微道:“常乐要与我在一起,偏殿有些冷,还是?你?的紫宸殿更好。”

    “那……我去偏殿?”见齐珩脸上如同蒙了一层阴雨般,江式微忙补充道。

    “算了,我去偏殿,你?们安寝吧。”齐珩揉了揉常乐的头?,而?后?道。

    第044章 青山妩媚

    天边的黑幕渐渐收起, 青灰色渐渐落下,远隔天涯处有红日?正?初升,齐珩望了?望窗外, 天已泛白。

    不想是制香至天明。

    也是制香至新岁。

    常乐怠懒地靠在江式微的身上, 双眼紧闭, 不自觉地舔了?舔唇。

    齐珩停下脚步, 想起什么, 于是转身对江式微温声道:“锦书, 新岁安康。”

    愿你?新岁安康。

    也愿你?今后的每日?都能如此欢喜。

    江式微看向齐珩,在青白色的光下,腰间的玉带蒙上一层暗色,但那身绯袍却格外鲜明。

    如同一束晨光照亮了?女子心中的那片荒芜之地。

    大抵岁月静好,便是如此。

    江式微眼睫一颤, 沉吟片刻, 唇边漾出一笑,而后缓缓道:“新岁安康,明之。”

    二人相视而笑。

    过?了?几日?, 清平县主便入宫把常乐带走了?,江式微还颇为不舍, 给常乐带了?颇多的小首饰和点心。

    清平县主倒有些受宠若惊,连连拜谢。

    只是宫里少了?常乐,原本的欢声笑语也尽数归于平静, 连齐珩都有些想常乐了?。

    江式微因此已然闷闷不乐几天了?。

    *

    初春踏冬而来,将那抹寒气悉数褪去, 春光作序, 万物?和鸣。【1】见含光殿击鞠场出现一大片碧色,江式微便与王子衿又?忙了?起来。

    皇室注重马术, 也是对军政的重视。

    是以自前?朝起,便立下了?每年初春办击鞠赛的规矩。

    虽不如除夕宫宴那般庄重,但也毕竟是齐珩提倡的赛事,不可办得寒酸。

    请帖、座位、马匹等等,这些须得江式微好生思虑。

    “殿下,陛下来了?。”余云雁入内,通禀道。

    这些时日?,余云雁跟着漱阳学会了?不少,便也接替了?她的许多差事。如今也算得江式微身边得力之人,只是余云雁不大爱与外人说话?,便是与人说话?,声音中隐约透着一丝卑怯。

    江式微闻言,持笔写?字的手一顿,不禁看向门外,眸中带着期盼。

    期盼能看见那抹绯色身影。

    王子衿见她眼巴巴地盯着门外,笑道:“呦,这人还没来,就已经先盼上了?。”

    江式微闻言瞪了?她一眼,反驳道:“我没有……”

    只是唇角不自觉地上扬。

    王子衿见她那不成器的样子,直道:“还说没有,那笑都已掩饰不住了?。”

    齐珩一入来,便见江式微掩面偷笑,齐珩心情颇好,唤了?一声:“锦书?”

    江式微盈盈一笑,王子衿见状倒是没忍住笑出了?声,齐珩闻声看了?她一眼,王子衿意?识到自己在这里的不妥,便忍笑忙道:“妾还有事,妾就不打扰陛下和殿下了?,妾告退。”

    笑话?,齐珩那眸中的冷意?都能冻死她了?。

    她若再不识趣地呆在那里,齐珩怕是忍不下去要开口撵她了?。

    江式微莞尔一笑:“你?不忙吗?”

    “事少,下了?朝,一切处理?完了?,所以我想来看看你?。”

    “前?天不刚看完吗?”江式微低声喃喃道。

    “嗯?”

    “没什么。”江式微解释道。

    “你?和含章在忙击鞠赛?”

    “嗯,大抵都差不多了?。”

    齐珩道:“现在想不想去含光殿毬场?在那儿我们可以骑马。”

    江式微思忖片刻,朝应了?齐珩的话?。

    齐珩让尚乘局的闲厩使?将两匹马牵了?出来,其中一匹瞧上去极为健硕,皮毛清一色是白色的,马鬃被精心修整过?,可以看出主人的爱惜。

    真是一匹骏马。

    这应该便是齐珩的坐骑,照夜白了?吧。

    还真名?如其实,一身雪白,犹如白昼。

    那照夜白一见齐珩,便昂首嘶鸣,四蹄乱动,看样子照夜白的性子野,极难驯服。

    齐珩见照夜白这着急之状,忙上前?顺了?顺它的毛发,笑着安抚,照夜白安稳了?些许。

    江式微目光落在旁边的骏马上,那骏马比照夜白小些,任由闲厩使?牵着,看着很是温顺,应是适合女子的。

    江式微上前?,抚了?抚它的毛发,玉花骢顺着江式微的方向稍稍倾斜,接受着她的轻抚。

    “它叫玉花骢,和照夜白一样都是宁远国王进献的,它性子比较温顺,适合你?,一会儿我们可以绕着毬场骑一圈。”齐珩见状笑道。

    “我……我不太?擅长骑马,你?能不能教我?”江式微咬着唇低声道,指尖捏了?下袖子。

    “好。”齐珩愣了片刻,随后笑应道。

    齐珩踩了?下马镫,翻身越于马上,随后朝江式微伸出手,说道:“拉着我的手,踩马镫上来。”

    江式微犹豫片刻,然后拉住了?齐珩的手,慢吞吞地踩上马镫。

    齐珩低声提醒道:“小心。”

    而后江式微顺利地坐在齐珩的身前?,齐珩在她身后轻声道:“抓紧缰绳。”

    而后怕太?靠近江式微会不自在便稍稍往后挪了?一些,但手臂却搂她搂得很紧,似是极怕她不小心坠马。

    齐珩稍稍用力,照夜白便往前缓缓行进,发觉二人的距离颇近,江式微面上渐红,微微侧过?头,朝他说:“明之,你什么时候学会骑马的?”

    “九岁吧。”齐珩拥着她,细想了?想而后道。

    初春柳条刚舒,就着缕缕春风,二人缓缓行进,毬场上的青碧一色没过马蹄。

    碧草上布满晶莹的水珠,四处弥漫着泥土的清新之气,空中无烈日?,也无冰雪,不冷不热是刚刚好。

    齐珩带着她绕着毬场逛了?几圈,马蹄所落所起之处带起一片稀碎的尘埃。

    齐珩在她耳边温声问道:“我教的,还算清楚么?”

    “我会一点点了?。”江式微转过?头朝他笑。

    “后日?的击鞠赛,你?要下场么?”江式微问道。

    “不出意?外,大概是会的。”

    “那我就祝明之……定?然能赢。”江式微粲然一笑。

    “待会儿你?可以骑着玉花骢逛一圈,不用怕,我在旁边看着你?。”齐珩浅笑。

    “嗯。”江式微应了?一声。

    一旁谢晏和汾阳郡王刚进含光殿毬场,便被门口的玉花骢吸引了?目光。

    “玉花骢?兄长不是最疼它的么,怎么如今舍得给它牵出来了?。”

    汾阳郡王惊讶道,他和齐珩的关系不比谢晏与齐珩的关系差多少,他曾多次向齐珩说能否试试这玉花骢,都被齐珩拒绝了?。

    却不曾想,如今倒是牵出来了?。

    “兄长呢?”汾阳郡王踮起脚朝里面望了?望。

    “你?也不看看那人是谁。”谢晏无奈一笑。

    “谁啊,谁能让兄长舍得把玉花骢牵出来?”汾阳郡王好奇道,随后眼眸一转,看向旁边的闲厩使?。

    闲厩使?笑道:“皇后殿下和陛下在里面。”

    “原来是嫂嫂。”汾阳郡王眼前?一亮。

    “我原还没见过?这位嫂嫂呢,伯瑾你?应该见过?吧,你?来说说,她和姑母像不像?莫不会和姑母一样也是个铁面人物?吧?”汾阳郡王笑问道。

    他前?岁便被齐珩送到川蜀之地历练,近几日?方回?来,自然是错过?了?齐珩的大婚。

    他只知道齐珩立了?东昌公主之女江氏为后,其他一概不知。

    谢晏瞥了?他一眼,直道:“不像。”

    而后没管汾阳郡王便大步入内。

    “伯瑾,你?等等我啊,真是的。”汾阳郡王齐子仪高声吵嚷道。

    “臣谢晏,见过?殿下。”谢晏朝江式微打揖行礼道。

    “伯瑾不必多礼。”江式微笑道。

    “多礼?他都没给我行礼。”齐珩看着江式微,直言笑道。

    “兄长!兄长!”齐子仪一见齐珩急得就差扑上去了?。

    “正?常点。”齐珩正?色道。

    “是,臣齐子仪见过?陛下,陛下圣躬安。”齐子仪端正?地施了?礼。

    而后看向齐珩身旁的女子,直笑道:“这便是嫂嫂吧?臣齐子仪见过?皇后殿下。”

    又?是标准的一礼。

    江式微颔首答道,却是面上惑然不解。

    齐子仪又?是谁?

    齐珩解释道:“齐范,岐王之子。”

    “原是汾阳郡王,是我眼拙了?。”江式微稍带歉意?道。

    “原我进京前?,就好奇嫂嫂是何等天仙人物?,今日?一见,果真名?不虚传,倒真是洛神再生。”

    江式微被齐子仪这一句又?一句的“嫂嫂”唤得有些脸热。

    “这竖子惯会贫嘴,你?别理?他。”齐珩见江式微面上火烧云越来越热,忙解围道。

    虽说着斥责之言,江式微在齐珩的面容上却看不到半分斥责之意?,唇边反而泛着淡淡的笑。

    想来,应该和谢伯瑾一样是他的亲信吧。

    “锦书,你?不是想去骑玉花骢吗?去吧,我在这里等着你?。”齐珩出声道。

    江式微轻轻颔首。

    见江式微走得稍远了?,齐珩才道:“齐范,怎么样,有眉目么?”

    “以川蜀之地为例,确是当地豪绅有瞒报田地尺寸的情况。”

    “当地豪绅与官吏勾结,利益往来,要么赠送财物?,要么结为姻亲,如同一家,这便是上次度田失败的原因。”

    齐珩点了?点头,朝齐子仪投去满意?的目光,他拍了?拍齐子仪的肩头,称赞道:“外放两年,有长进了?。”

    齐子仪笑道:“不可辜负陛下期望。”

    齐珩又?问道:“那些证据可掌握了??所想除去,无实证可不行。”

    “臣能有脸出现在陛下面前?,自然是已全部带回?长安。”齐子仪挺直身子,底气十足道。

    齐珩点了?点头,随后便见江式微坐在玉花骢上,缓缓踏青而来。

    江式微表现得手臂颇为僵硬,但手却攥紧了?缰绳,有意?地控制了?玉花骢的速度。

    江式微身后带着明熙的日?光。

    齐珩注目于她的身上,生怕她出什么不妥。

    江式微待玉花骢走近时,偏就身子一斜,手上的缰绳抓紧得勒出了?红痕,作势要倒下去。

    江式微轻呼。

    “锦书!”齐珩见她欲坠于马下,忙飞奔前?去,抓住了?她的手臂,让她靠在他怀中顺利下马。

    谢晏步履亦十分轻快,赶到齐珩的身侧,只齐子仪被吓在原地,一时忘了?动作。

    “没事吧?”齐珩小心地问着怀中的女子,方才见到那样的景象,他心砰砰作跳。

    生怕江式微有个什么差错,从?那么高的马上掉下来,伤怕会极重。

    也怪他不用心,怎么就放任她一个人去了?呢?

    江式微轻轻摇了?摇头,她倒是没想到齐珩会如此着急,是她吓到他了?。

    心中有些歉疚。

    “殿下无事吧?”谢晏匆匆道。

    “我们先去竹帘那边坐着。”齐珩道,随后横抱着江式微步去。

    “伯瑾,劳你?帮她看看,别有什么差错。”齐珩急道。

    “明之,不必看,我没什么事的。”江式微低声道。

    她有些懊悔。

    “嫂嫂,还是让伯瑾看看吧,他医术可好了?,尤其最擅长妇婴之科。”齐子仪还不忘补充最后一句道。

    江式微只得伸出手,谢晏搭上江式微的腕间,片刻,谢晏方道:“没什么事。”

    但他看向江式微时带着一丝疑惑不解,随后看向齐珩,忽然又?明白了?什么,眸中透着笑意?。

    原来如此,竟是如此。

    先前?的苦恼与遗憾今日?终于有了?答案,他算是释然了?。

    “那就好。”齐珩松了?口气。

    “我就说我没什么事的。”江式微抬眸看向齐珩,朝他微微一笑。

    “伯瑾一直说想与我赛一场,今儿算是能成了?。”齐珩道。

    随后转头看向江式微:“你?在这儿多歇一会儿,用些点心,刚才受惊了?。”

    江式微点了?点头。

    随后便见齐珩与伯瑾两个人翻身上马,朝场中央去了?。

    “嫂嫂,这是我从?江南带回?来的橘子,你?尝尝,可甜了?。”齐子仪给江式微挑了?个样貌最好的橘子,然后递给她。

    江式微含笑接过?,道:“有劳郡王。”

    “嫂嫂,你?别唤我郡王,这样怪生分的,我字范名?子仪,嫂嫂可以直接叫我子仪的。”

    明明齐子仪年纪比她还长一些,却还一口一口地唤一个嫂嫂,这教江式微如何不赧然。

    “嫂嫂,你?和姑母长得真像,但是性子却截然不同。”齐子仪由衷感慨道。

    “是吗?”江式微轻问道。

    “嫂嫂很是温和,姑母太?刚正?了?。”齐子仪直言不讳道。

    “嫂嫂,我和你?说句悄悄话?,兄长很是喜欢嫂嫂的,我认识兄长这么些年,从?未见过?他如此担心哪个女子。”

    “方才嫂嫂要坠下马,兄长可是着急得要命,幸好嫂嫂无事。”

    齐子仪凑近些,对江式微自信道。

    “喜欢?你?确定?吗?”江式微问道,唇边带着她没有意?识到的笑。

    齐子仪颇为自得地点了?点头,笃定?道:“一定?,加肯定?。”

    江式微不禁低头一笑。

    恰在这时,齐珩与谢晏结赛过?了?来,齐珩见江式微笑意?盈盈,忍不住问道:“怎么这么高兴?”

    “没什么。”江式微对上他柔和的目光,稍带羞涩道。

    见齐珩满面春风,江式微笑道:“赢了??”

    齐珩点了?点头,随后看向谢晏,道:“伯瑾如今的实力,我都要及不上了?。”

    谢晏但笑不语。

    “不过?还好,后日?伯瑾与我一队。”齐珩庆幸道。

    “那你?们对阵的是?”江式微不禁问道。

    “你?兄长。”齐珩深深看了?江式微一眼,而后道出三字。

    江式微倒吸了?口气,有些想收回?那时对齐珩说的祝语了?,她希望齐珩赢,但也不想兄长输给他。

    江式微叹了?口气,若是平局就好了?。

    到了?击鞠赛这一日?,含光殿的梨花也恰好开了?,梨花洁白,花枝随着微风轻动,倒是风和日?丽的好气象。

    此次击鞠赛来得人颇多,但江式微倒未曾料到南窈姝也来了?,南窈姝的兄长南樛木在受邀之列,这是她知晓的。

    没成想,南窈姝入了?长安,和南樛木一同来了?。

    “二妹妹,你?现在可是风光了?。”南窈姝感慨道。

    “兄长说你?过?得极好我还不信,等见到你?真人我才觉是真的。”南窈姝低声道。

    江式微现在比在江宁胖了?一圈,又?是春风满面的,这足以证明她在大明宫的生活极好。

    一旁的贵妇三五成群地聚在一起,要么坐在竹席台上闲唠家常,要么在投壶作戏。南窈姝也被薛娘子叫去给各位命妇问好了?。

    留江式微一人于原地。

    江式微目光落在毬场的角落处,临淄郡王手上持一花环,作势要给郡王妃带上。

    而王妃与临淄王言笑晏晏,似是在嘱咐什么。

    江式微垂下眼眸,倒有些艳羡郡王妃了?,郡王纡尊降贵亲自折了?花做了?花环,虽不如珠翠名?贵,但胜在心意?赤诚。

    少年夫妻,应是如此情深义重。

    齐珩已然换了?圆领窄袖长袍来,见江式微一直望着远处的临淄王夫妇。

    便凑身问道:“瞧什么呢?”

    “没……没什么。”

    齐珩见江式微眸中有些失落,又?看了?远处临淄王夫妇一眼,注意?到了?郡王妃手上的花环,心下便已了?然。

    “我等会要上场,我先上马转一圈,等我。”齐珩轻笑道。

    江式微点了?点头。

    心里想想还是算了?吧,齐珩是天子,尊贵如他,又?怎会如临淄王一样折花环呢?

    但心头还是有些失落。

    也无法宣之于口。

    江式微立于原地片刻,垂首看了?看自己身上的窄袖短襦,浅青色的长帛,也不知道今日?她有没有上场的机会。

    只听人群中传来惊呼,江式微闻声抬头看了?一眼,春风迎面袭来,捎带着洁白的梨花瓣,如雪般缓缓落下。

    只抬首一瞬,江式微便明白了?。

    忽于春风间有策马踏梨花来者。

    来者着白袍,策白马,就着簌簌梨花,于她面前?停下,左手朝她递去一物?。

    面前?一切忽而变得模糊起来。

    她只记得那只手替她受过?刑,留下过?伤痕。

    也牵过?她上马,小心翼翼地呵护在侧。

    在危险之时,毫不犹豫地上前?扶住她。

    如今也如从?前?般,递给了?她想要的花环。

    江式微双手接过?,一个精巧的花环正?搁置于她的掌心。

    原来如此。

    过?往的所有不解、迷茫,此刻终于寻到了?正?确的方向。

    在青年男子递给她花环的那一刻,她便一切都明白了?。

    她寻求了?多时的暖阳终于让那片荒芜之地出现了?勃勃生机。

    齐珩朝她一笑:“方才见那边花开得正?好,便做了?花环来送你?。”

    “我要上场了?,等我。”

    齐珩的声音和当日?大相国寺清朗的声音重叠在一起。

    相遇时便是梨花委地。

    动心时亦是。

    江式微心头一动,朝他笑应道:“我等你?回?来。”

    齐珩方放心离去。

    见齐珩于毬场上乘照夜白肆意?驰骋,连连拿下几分,顾有容于旁都忍不住称道:“连翩击踘壤,巧捷惟万端。【2】说得怕便是陛下了?。”

    东昌公主听后反笑道:“毕竟是京洛出少年。”【3】

    顾有容颇为赞同地点了?点头。

    “殿下瞧,陛下已经连拿几分了?。”一旁的安国公娘子笑道。

    “确实。”江式微心里有些纠结,她期盼是平局,毕竟不想见最疼自己的兄长输。

    拿着花环的手不免紧了?些。

    江律有些吃力了?,齐珩马术精湛又?极为聪明,总能知道他们的破绽在何处。

    上场的娘子们也有些疲累,王含章是江律这队的,见齐珩那方已拿下多分,清丽的面容上浮现了?细密的汗珠。

    “殿下。”江式微正?在竹席台上瞧着场上的动静,忽而身后传来一略带苍老的声音。

    转过?身来,方见一施翠衣绮的老妇过?了?来,身后还跟了?数名?女史,那老妇盈盈屈身拜礼,江式微垂下眼眸,点了?点头。

    “姑祖。”

    她认得,面前?之人便是齐珩的姑祖,王含章的亲祖母华阳公主。

    “妾久未出门,不想殿下竟是认得妾。”华阳公主打趣道。

    眼眸暗暗打量着江式微。

    江式微心中暗道:后面乌泱泱那么一群人,又?是施翠着绮的,年纪能对得上的唯有华阳公主,便是没见过?,不认识也难。

    “姑祖华仪万千,自然想不识得都难。”江式微道。

    “殿下倒是说笑,半截子入土的老婆子哪里有什么华仪呢?”华阳公主含笑道。

    见江式微的目光一直停留于毬场上,忽而笑道:“这丫头,我原是不想让她碰这些个物?件,不在屋中安心钻研女工,偏喜爱男子的这些,我也是管不得她了?。”

    江式微心下反感,她最忌听到女孩子便应于家做女工,不得抛头露面这些话?了?。

    便道:“陛下注重击鞠赛,含章也是为君尽忠。”

    华阳公主讪讪而笑。

    “长空输了?。”东昌公主淡淡道。

    意?料之中罢了?,有齐珩在,她原也没指望江律能赢。

    “你?要下场吗?”顾有容问道。

    东昌公主马球打得算是一绝,当初可谓一骑绝尘,连齐珩都比不上的。

    “年轻人的场子,我去了?,成什么事?”

    “我瞧含章都下场了?,不知晚晚会不会去。”顾有容喃喃道。

    “晚晚哪里会这些个?”

    马球非一朝一夕能学会的,必得经成年累月的学习、下场,便是齐珩教她了?,也不一定?能会。

    江律这队的金城县主这场结束之后,便下了?马,直跺脚气鼓鼓道:“我不打了?,不打了?,六哥好生厉害,这都没意?思了?。”

    金城县主是汾阳郡王齐子仪的亲妹妹,齐子仪笑道:“不玩便快下去,换其他娘子上来。”

    金城县主气得愈急了?,忙跑到江式微身旁道:“六嫂嫂,他们欺负人。”

    江式微抚了?抚她身上的尘土,笑而不语。

    金城县主问道:“嫂嫂,你?要不要下场?”

    江式微笑意?盈盈道:“见你?们玩的如此欢愉,我也有些想了?。”

    “把我马牵过?来吧。”

    那小黄门听命便将玉花骢牵了?过?来,顾有容一见,便讶然道:“玉花骢?”

    顾有容瞧了?东昌公主一眼,东昌公主若有所思。

    在场之人见是玉花骢,莫不如顾有容般惊讶,前?些年番邦进献两匹骏马,世所罕见。

    一匹便是照夜白,另一匹便是玉花骢,只是齐珩太?过?爱惜玉花骢,便不如照夜白常出现在人前?。

    不想竟是送给了?江式微。

    江式微抚了?抚玉花骢的门鬃,齐珩见江式微有下场之意?,眉间微蹙。

    她前?日?险些坠马,今日?如何能下场。

    何止齐珩忧心,江律亦然。

    当初阿娘不让他教晚晚骑射,那晚晚能会么?

    汾阳郡王忙对齐珩问道:“六哥,嫂嫂会骑马吗?”

    连顾有容也于一旁问着东昌公主:“晚晚不是不会骑马吗?你?怎么不拦着点?”

    东昌公主轻轻摇了?摇头,她知道江式微从?不做没有把握之事,是以想再看看。

    南窈姝距顾有容不远,自是听到了?顾有容之语,有些疑惑道:“晚晚?不会骑马?”

    只是这两个词组在一起,缘何如此别扭?若是晚晚还不会骑马,那在江宁那些年,自己到底是输给谁了??

    江式微在众人的目光下,熟练地踩马镫一跃而上,接过?小黄门递过?来的长柄杓子。

    江式微攥紧了?缰绳,稍稍夹了?下马腹,身下的玉花骢便直奔前?去,于后掀起片片烟尘。

    齐珩看见她方才上马的动作,便已放心多了?,她那动作可非几日?能成,熟稔得倒像从?小研学而成。

    齐子仪朗声笑道:“我原以为嫂嫂如平常的高门娘子般喜欢针织女红,却不想马上有如此英姿,嫂嫂不愧是江家的女儿。”

    待策马知江律身侧,顶替了?金城县主的位置,江式微才收紧了?缰绳。

    “嫂嫂,你?可瞒我们六哥好苦啊。”齐子仪笑道。

    谢晏只笑而不语。

    江式微回?道:“这叫兵不厌诈,我也不能干看着你?们欺负我兄长吧?”

    江律笑道:“这下谁欺负谁,倒是不一定?了?。”

    瞧晚晚方才上马的样子,便已然能看出是个中好手,他自是有底气说这话?的。

    “六哥可不许手下留情。”临淄郡王调侃道。

    也只有在这毬场上,才不像平日?那般拘束。

    “说的对,六哥可不许手下留情。”一旁的青年附和道。

    “还说六哥不偏心,往日?里让那玉花骢出来转一圈都不成,如今连马都直接送给嫂嫂了?。”齐子仪嗔怪道,视线一直在江式微与齐珩间逡巡,眼神极为暧昧。

    “好了?,都准备好开赛吧。”齐珩终是发了?话?,只是目光一直停留在江式微的身上。

    江式微向他回?以一笑。

    四人分守两门,江式微自是去征战击球的,江式微一俯身,将球打到前?去,江律加以配合,却不料球被齐珩劫走,江式微加紧马腹,向前?拦去,将齐珩刚打起的球击落于地。

    随后在齐珩身前?驰骋,将落地的球直直打向球门。齐珩策马跟上,然球已入门,小黄门高唱:“得筹。”

    随后于江律方增一旗。

    顾有容见此笑道:“倒真有你?当年的风范啊。”

    饶是东昌公主也头一次见江式微如此洒脱明媚的样子。有些自豪道:“我女儿,自然是像我的。”

    江式微回?首,朝齐珩得意?一笑:“如何?”

    “确实厉害。”齐珩由衷称赞,唇角一勾。

    方才见她于场上肆意?驰骋的样子,马蹄所起所落掀起委于草地的片片梨花,空中落英缤纷,长帛随风飞舞,她策马踏花而来。

    倒是意?气风发。

    他想要这样的江锦书。

    无忧无虑,意?气风发的江锦书。

    不必受任何拘束。

    这一场结束时,江式微方比齐珩方多了?一旗,倒是险胜。

    几场下来,终是江式微赢了?齐珩。

    不过?也还好,毕竟是输给自己的皇后,别人只道是陛下疼爱皇后,有意?让着皇后的。

    然唯有齐珩心知,自己是半分未让江式微。

    这是她自己的实力。

    东昌公主见二人归来,忙道:“殿下赢了?陛下,陛下是否该给予些赏赐?”

    她知道江式微的性子,便是江式微不要,她也得替她开口要来。

    “都会有赏赐的。”齐珩笑道。

    赏赐都是提前?备好的,但给江式微的齐珩却要另想一想。

    江式微见齐珩额前?冒出了?许多汗,便拿出怀中锦帕,想递给齐珩让他自己擦,谁料齐珩只是稍俯下身往她这边倾斜。

    意?思是,他要她给他擦。

    大庭广众之下,他的臣子也还在身侧,江式微有些羞赧,只觉做不来这些亲密举动。

    又?见齐珩已然如此,江式微只好细细地拭去齐珩额前?的珠滴。

    一旁的安国公娘子反应过?来,掩面笑道:“陛下和殿下真是恩爱。”

    齐珩自然握住了?江式微的手,朗声道:“今日?击鞠赛办得甚好,在座的诸位都有一份功劳,有诸位在,我大晋必将国祚绵长。”

    众人齐拜道:“陛下鸿福。”

    回?立政殿的一路上,齐珩还算和颜悦色,待回?了?立政殿屏退了?身边侍候的人后,便冷了?下来。

    面上可谓阴雨连绵,不见任何喜色,他冷漠道:“骗我。”

    “我只是说,我不熟,没说我不会呀。”江式微笑道。

    “能熟稔得那样,还说是不熟?”齐珩讽道。

    索性背过?身不再看她。

    江式微见此,明知是自己理?亏,只得上前?拽着他袖子,哄道:“我这不是想给你?一个惊喜么?明之,不要不理?我,好不好?”

    齐珩气不打一出来:“惊喜倒没有,成惊吓了?,你?知不知道那么高的马,如果你?真掉下来,会伤得有多严重?你?有没有考虑我会有多担心?”

    “再如何,你?都不该拿自己的身体?来冒险。”齐珩冷声斥责道。

    “我知道了?,我下次绝对不这样了?。”江式微乖顺地点了?点头。

    齐珩冷哼一声:“还有下次?”

    “绝对没有下次了?。”江式微笃定?道。

    她原是想看看齐珩会不会着急,可当她真晓得了?,倒有些后悔了?。

    她不应该这么辜负齐珩的真心。

    “那,不气了??”江式微轻声问道,眸中带着忐忑不安。

    齐珩面无表情地点了?点头。

    已然如此,他气又?有何用?

    “方才我见兄长和含章都有赏赐,为何独我没有?”江式微想到什么,闷闷道。

    在场儿郎得到的都是镶嵌了?玉石、象牙的马鞍,娘子们的是支步摇。

    “有的。”

    步摇发钗之类的东西,齐珩知道她不缺,故而他并未想送这些。

    只见一小黄门抱着一把琴入来,将琴直于桌案上,江式微眸中带着亮光,讶道:“九霄环佩?”

    齐珩含笑颔首。

    他和江式微的初遇,便是因为这把琴。

    他知道,她喜欢。

    “你?舍得?”江式微倒是没想过?齐珩会将九霄环佩送给她。

    “我有什么舍不得的,你?喜欢就好。”齐珩挑眉笑道。

    你?喜欢就好。

    只要你?喜欢。

    江式微心中思绪万千,有欣喜,有惊讶,有疑惑。

    为什么齐珩会对她这么好。

    她不值得的。

    江式微忽然上前?抱住了?齐珩,久久未语。齐珩未料到她这一举动,也是她动作太?快,还未来得及反应,他便已被她抱住。

    齐珩轻声问道:“锦书?”

    江式微闭上眼,双手抱紧了?齐珩的身子:“我想抱一会儿。”

    齐珩没再搭话?。

    葱窗棂透过?的日?光流转于相拥的二人身上,齐珩稍稍低头,然只能看到她的发髻。

    江式微一直闭着眼,良久,才放开了?齐珩,意?识到方才有些失态,便掩饰笑道:“刚才打马球有些累,想靠你?身上歇一会儿。”

    齐珩未疑有他,点了?点头表示同意?。

    须臾,高季入来,笑对齐珩道:“陛下,伯瑾和汾阳郡王还在紫宸殿等您呢。”

    齐珩闻言,对江式微嘱咐道:“我先回?紫宸殿了?。”

    江式微点了?点头。

    待齐珩走后,江式微有些失神地走到桌案后,见桌案上放着的正?是那只花环和九霄环佩。

    发觉自己失神如此,忙想给自己找些事情做,信手抄起一旁搁置的稼轩词,打开她还未看尽之页。

    眼瞧着那一页上面正?写?道:我见青山多妩媚,料青山见我应如是。【4】

    青山?

    倒是极好的意?象呢。

    江式微细细研读着上面的话?,大致了?解其中之意?。

    我见那青山潇洒妩媚,想必青山见我也应是一样的。

    书中词人已然找到了?他的青山,那么自己的青山又?在何处呢?

    虽是如此思虑着,只是眼前?无厘头地出现了?那抹绯色身影,心中忽有暖流而过?,眼波中水光潋滟,想起方才之状。

    青年策马踏花而来,俯身轻轻递给她一只花环,在场之人众多,然他的眼中满是她的身影。

    江式微不自觉地用手折了?折书页,手上的力道不断加重。

    江式微忽而一笑,将一切全然理?通。

    她的青山,她已经找到了?。

    就在眼前?。

    她喜欢齐明之。

    很喜欢很喜欢。

    目光落在旁边的笔墨上,而后提笔于那两句话?旁留下一行小字。

    字字娟秀,不似平常的潇洒,反倒带了?闺阁女儿的柔情与羞涩。

    江式微见上面的墨迹风干,缓缓合上书,唇边带着浅笑。

    纵日?升日?落,花开花谢,那墨迹也不会随岁月逝去而退却,她的真情亦是如此。

    春日?里,清风中,柳条刚舒时,泛黄的书页上已然写?了?少女的心事。

    她将它藏在诗词中,湮没在书卷里,就像大相国寺那日?她帏帽上的轻纱,只要他一掀手,便可见到青山真颜。

    那时,她的一腔情意?,唯一的心事,也将如抽丝剥茧般毫无避讳地展现在他面前?。

    第045章 料峭春风(一)

    惊蛰已?过, 一场淅淅沥沥的春雨落下,倒让原本料料峭峭的长安城添了几分?春寒,梨花洁白如今倒夹杂着雨水零落成泥。

    江式微在立政殿长廊下坐着, 原是无事, 便想听听这冷雨, 却不料见到这落花成泥之景。

    心中不免生了几分?可惜。

    晋州刺史上了劄子, 言及三?月乙卯河东道地震, 晋州尤甚, 坏庐舍,伤亡者五千余人。紫宸殿内的劄子已?然堆积如山,齐珩为此已?然数日不出紫宸殿了,多次召大臣奏对?。

    然齐珩派去存问的官吏还未达晋州,三?日内晋州又震, 齐珩原是郡王爵后加封晋王, 晋州便是他继位前的封地。

    是以,晋州大震,民?间便已?有言是天?子德不配位, 上天?示警。

    屋舍坍塌众多,又有余震之险, 晋州范围过大,朝廷的人手终究有限,必有顾全不到之地, 届时民?心涣散,必有争执。

    何况大灾之后必有大疫, 届时伤亡之人远非今日可比。

    由此这救灾之策须慎之又慎, 半点差错都出不得?。

    江式微望向廊外,注视着落雨。

    王子衿撑伞而来, 一路上被风吹着,身上倒沾了不少?雨。

    江式微忙上前道:“快换身衣裳,春寒料峭,别?着了凉。”

    王子衿点了点头,随后入了内室换了江式微的衣衫才出来。

    左右是江式微入宫前的衣裳,上面也没绣些凤凰类的纹样,倒不算是僭越。

    “如何?”江式微给王子衿倒了杯热茶。

    王子衿看着茶水上缕缕冒出的轻烟,摇了摇头道:“不够。”

    江式微让王子衿细查了下内廷空置的首饰钗环以及衣料、摆件等,左右也是搁置,与其留在宫中积灰,倒不如折了送去受灾之地。

    只是便算上这些,还不够做什么的。

    “要不将这几个?月宫里的例银减些?”

    “不成,在宫里做事都不容易,家?里有些还指着这些份例过活,我省些可以,别?人就算了。”

    “我想想吧。”江式微思忖片刻,随后吩咐道。

    “云雁,你帮我把那顶金丝大冠拿来。”

    “殿下,您瞧是这顶么?”余云雁屈身施礼道,手上捧着漆盘上面端放着一只嵌着宝石翡翠的金丝大冠。

    “对?就是这个?,送到紫宸殿吧,就说是为赈灾尽一份心,任凭陛下处置。”她道。

    “这冠子我记得?是你封后时,东昌公主送的。”王子衿见这冠子有些眼熟,细想后缓缓道。

    东昌公主送过江式微两顶冠子,一是在笄礼,二是封后。

    两顶冠子,确是可称之为价值连城。

    江式微颔首。

    “这大冠如此名贵,当真要送到紫宸殿么?”

    上面的宝石在烛火下隐隐泛光,余云雁当下心中升起一丝爱惜之意,于是劝道。

    “我心已?决,去吧。”江式微朝她笑了笑。

    毕竟冠子虽好终究是物,比不得?人命珍贵。

    余云雁见此,朝着大冠长叹了口气,这样精致好看的大冠,竟也要送出去。

    见外面的雨稍稍停了,余云雁方由漱阳带着捧着了冠直往紫宸殿去。

    她是第一次来紫宸殿。

    凛风顺着衣衫领子直灌体内,余云雁紧了紧身上的长衫。

    与立政殿不同,紫宸殿外多往来的是臣工和宦侍。

    只见紫宸殿廊庑下坐着几位男子,多是着绯色与绿色的官袍,接了小黄门?奉上的饭菜后,便朝殿门?俯身谢恩。

    随后坐在廊下开始用饭,余云雁见此,不免惑然,于是悄声问漱阳道:“漱阳姐姐,他们怎得?在紫宸殿廊下便开始用饭呢?”

    漱阳细瞧了她一眼,随后道:“这叫廊食,食物由光禄寺一手经办,待臣工奏对?后,陛下体谅臣下的辛苦便会赐廊下食,这可是莫大的体面。”

    “我省得?了,多谢姐姐。”余云雁轻声道。

    “一会儿到了,你少?说话,这里毕竟不算是内廷。”漱阳提醒道。

    余云雁闻此,低下了头,不再说一语。

    “高翁。”漱阳垂首施礼道。

    “皇后殿下是有何吩咐?”高翁颔首问道。

    “天?灾无情,是以殿下命妾将此冠送来,算是为受灾之民?略尽心意。”

    “还望高翁辛苦转交陛下。”

    “殿下厚德,我这便送进去。”高季点了点头。

    “常诺,秘书?省内就只有这些关于救灾方面的书?么?”

    齐珩朝面前之人问道,眉间微蹙,可谓笼罩着一片愁云惨雾。

    那名唤常诺的小黄门躬身道:“臣已问过秘书?监,只有这些。”

    齐珩点了点头,道:“怕要烦你翻会儿书?了,凡是有关与地震的,都报给朕。”

    “臣领命。”

    “辛苦了。”齐珩道。

    而后齐珩将方才齐、定两州刺史呈上的劄子打开,因连日春雨不绝继而齐、定两州发了大水。

    齐珩只觉头痛,前日江宁郡上奏一处溃堤致数千人失踪。

    真可谓祸不单行。

    见高季捧了凤冠入来,齐珩蹙眉问道:“这是?”

    “殿下想为灾情尽心意。”

    齐珩默然良久,终是让人收入了赈灾的库房中,江式微闻言倒松了口气。

    她原怕齐珩不会收。

    听到他让人收了后,心中还是有些欢喜的。

    又听漱阳说齐珩几日不眠不休,难免担心了起来,想着让尚食局做了汤饼,自己送过去也好瞧瞧他。

    谁料一入门?便见齐珩伏在案上,阖着双眼,眉宇间甚是疲惫。

    齐珩好几日没睡过觉了,便让他好好歇会儿罢。

    桌案上物件颇多,有刚朱批过的劄子,亦有散乱摆放的各类书?籍。

    江式微将食盒轻轻放在地上,环视四周,见高翁并不在此处,想必已?然被齐珩派去别?的衙门?了,这几日四处的公衙亦是如紫宸殿般灯火通明。

    又见窗半掩着,江式微上前关紧。

    入了内室,将木柜打开寻了件披风,小心地披在齐珩的身上。

    见有空隙,便又将披风往上拉了拉。

    见角落中那小黄门?伏在木箱上,周围书?册,卷轴散落。

    目光落在一旁的毛垫子,便拿起给那小黄门?盖上,不料常诺醒了,想起身行礼。

    便又被江式微止住,江式微朝他浅笑,摇了摇头示意他不要出声。

    常诺点了点头,随后又伏在木箱上歇息。

    江式微将齐珩案上已?翻开的书?拿起,细瞧了瞧,随后又原封不动地放了回去。

    齐珩在寻前朝地震与水灾的救灾之策。

    她想,她或许可以帮一帮他。

    待回了立政殿,江式微便将甘棠寻了来,若说立政殿中除江式微谁最通识文史,那必然是甘棠。

    “甘棠,我记得?从江宁带回来的书?中有一本叫《救荒活民?书?》?”江式微问道。

    甘棠细想了想,而后道:“是有一本,但那是治旱灾的。”

    此次是地震与水灾,与旱灾可谓风马牛不相及,江式微要这书?做什么?

    “虽是不同,但救灾之法终有共同之处。”

    “还有,把自战国?至前朝间的史书?都找来。”江式微笃定道。

    “史书??”甘棠一听面上顿时愁苦。

    史书?可是最多的了,各朝史书?编纂者又不同,有的晦涩难懂,给她几天?几夜都未必能看完。

    但见江式微如此着急,甘棠照她吩咐做便是。

    “漱阳,你帮我找近日的邸报来。”

    “云雁,待会儿帮我将记有地震和水灾的史书?都归在一起,好么?”江式微道。

    漱阳和余云雁点了点头,随后按江式微的吩咐做事。

    “殿下,先歇一会吧。”一旁的内人上来添了茶水,低声劝道。

    “我还不太累。”江式微朝她笑了笑,照着一边已?然打开的书?简在硬黄纸上继续落墨。

    那内人只好打开琉璃灯罩,将里面的烛火换下,霎时殿内更明亮了。

    甘棠累得?打了个?哈欠,伏在小几上打盹,余云雁不累反倒神采奕奕,将江式微嘱咐的史书?一一规整好,而后照着小牌上的字于纸上描摹。

    只是她终究没怎么读过书?,描出来的只勉强能瞧出是什么字,实在不堪入目。

    余云雁暗自叹了口气,看来她要学的还很多。

    殿内华烛增光辉,一人坐于桌案后,一人伏在小几上,一人倚在棋盘旁。

    待翌日酉时,江式微方置笔,因一夜未睡,眼眸处染上一层红丝,隐隐作痛。

    江式微眨了眨眼,将硬黄纸整理好。

    她参考了历代君王的救灾之策,并根据晋、齐、定三?州的具体实情一一筛选,最后整理而出。

    并将上面的举措一一标明了出处,一会儿连同那些参考书?卷一并送于紫宸殿。

    用与不用,以及如何用便看齐珩的了。

    她也只能帮到此处。

    江式微起身,只觉得?有些恍惚,眼前一切不禁打转儿,扶住了桌案,才嘱咐身边的内人道:“将这些东西送到紫宸殿罢。”

    齐珩刚从中书?门?下的公衙回来,那些人乌泱泱地聚在公衙内,提出的也净是些中听不中用的建议。

    是以倒不如他在紫宸殿自己再看会儿。

    齐珩刚入紫宸殿,目光落在桌案上的一摞硬黄纸,上面的内容句句为他所忧虑之事。

    蓦地,齐珩豁然一笑。

    他不必问,便已?知晓是谁送来的。

    她的字,他识得?。

    硬黄纸下面摞着一小山的书?简和蝴蝶装书?籍,齐珩随手翻看了两眼,对?照着硬黄纸标明的名字、书?页。

    这些书?秘书?省没有,想必是她从江宁带来的。

    她整理得?很细致,字字用心,字字抵千金,却唯独少?了一项。

    罪己诏。

    她那么聪明,不会想不到。

    只是她不想写?。

    她的心意,他如何能不知道?但天?灾降临,君王必先罪己才能安人心。

    齐珩将江式微送来的硬黄纸交给常诺,让他送到中书?门?下公衙,交由宰执们去商榷。

    相信救灾之措明日便可得?出。

    齐珩从书?格中拿出白麻纸,而后徐徐落墨,下达了他即位来第一份罪己诏。

    “朕谬膺大位,政教?不明,遂使晋州之地屡有震动……”

    “齐、定二州水,百姓何辜?朕之不德……各遣郎中一人充使存问,务尽哀矜之旨。”

    见白麻纸上的墨迹风干,才缓缓卷起,交给了齐子仪,他道:

    “将诏书?下达罢。”

    第046章 料峭春风(二)

    江式微瞧见了刚印发的邸报, 几日过去,朝廷已然派人?带着赈灾粮响去了受灾之地,一切确是?按着她预想的一样。

    但同时, 她也知?道齐珩下达了罪己诏的消息。

    江式微将邸报放下后, 只默默地坐在月牙杌子上, 看着面?前那把九霄环佩。

    余云雁已然瞧出江式微心绪低迷着, 便拦着漱阳不让她上前打扰江式微。

    漱阳压低声音道:“长主入宫了, 去了顾昭容那儿, 要不要告诉殿下一声?”

    余云雁远望了江式微一眼,随后道:“若是?不来立政殿,就不必报了吧?”

    二人?悄声说着,却不料被身后一声音所惊到:“你?们俩嘀咕什么?呢?”

    王子衿朗声问道。

    这声音自然也惊到了月牙杌子上的江式微,漱阳与余云雁忙施礼道:“尚宫。”

    王子衿点了点头, 随后直接坐于江式微前, 手?上还拿着一本账簿,在江式微面?前自顾自地翻了起来,还不忘抄起一旁的茶壶给?自己添了杯茶。

    江式微默然看她。

    合着王子衿已经是?把她这儿当成自己家了。

    江式微低叹了一口?气, 唇边泛着苦涩,王子衿闻声看了她一眼, 若有所思道:“怎么?了?”

    见她默不出声,王子衿看了看桌上放着的邸报,随意拿起翻开瞧了两眼, 道:“这朝廷派去的人?不已经到了四地么??”

    “那你?还愁眉苦脸的做什么??”

    复而又往下翻了一页,瞥见上面?罪己诏的三?字, 方豁然开朗, 道:“你?心疼他?”

    “看来我想的是?真的,你?动心了。”

    不是?疑问, 而是?肯定。

    江锦书喜欢齐明之。

    否则不会因为?罪己诏便闷闷不乐,这分明是?见不得他受半分委屈。

    江式微点了点头,王子衿的话直中她心,她不想否认。

    喜欢齐明之这件事,她不愿否认。

    受礼教熏陶多年,她知?道不该这样直接明了地表达自己的心意。

    以往他们教她要知?廉耻、明礼仪,喜欢与不喜欢不该是?她这样的人?宣之于口?的,她也确实一直将之奉为?圭臬,但如?今当王子衿问她时,她竟想明白地告诉她。

    她喜欢齐明之,很喜欢,很喜欢。

    “他是?君王。”王子衿淡淡道,只是?在说着一个显而易见的事实。

    “我知?道。”江式微垂下眼眸,反倒笑了一下。

    王子衿静静地看着她,忽然发觉她有些看不懂她了。自帝后成婚以来,江式微的一举一动她都看在眼里?,从未有过逾矩。

    江式微不是?不清醒之人?。

    “他会有很多的身不由己,就比如?这次的罪己诏。”王子衿提醒道。

    “我也知?道。”

    “他以后可能不会只有你?。”王子衿不留情面?地说出现实。

    “我更知?道。”

    “如?果东昌公主、江家、南家有朝一日与他兵戈相向,你?怎么?做?”王子衿问道。

    “我不愿见到那一日,但如?果真的有,道何处,我心即在何处。”

    道之所存,她心之所存也。

    与其让私情作祟,左右为?难,倒不如?将其交付给?道义。

    王子衿摇了摇头,并未说什么?,江式微面?上温和柔顺,然性子却果真随了东昌公主,太过执拗,便是?撞了南墙都未必会回头。

    “算了,说说别的,我是?带着账簿来的,这个月各局各司的例银你?瞧瞧有没有什么?不妥。”王子衿将账簿递了过去。

    江式微翻开细瞧了瞧,一炷香左右的功夫,她便看完了。

    而后道:“把我的例银拿出一部分,算给?甘棠她们,前些日子她们跟着我看书太辛苦了,然后你?自己再?取一部分吧。”

    说罢,便抱着九霄环佩走向内室。

    王子衿闻言挑了下眉,调侃道:“这么?大?方?那我可得好好想想取多少?。”

    江式微瞥了她一眼,而后用锦帕细细擦拭着琴身,生怕漏了一处。

    却不料漱阳匆匆入内,忙道:“殿下不好了,陛下晕倒了。”

    “什么??”江式微急声道,手?上的帕子一松,悄然落在了地上。

    紫宸殿内,人?心散乱,谢晏刚为?齐珩诊脉,眉间紧蹙,随后朝江式微道:“他受了寒,再?加上前些日子不眠不休,现下高热不退。”

    “那何时能醒?”江式微忧心问道。

    “未知?。”谢晏摇了摇头。

    “现下我们应做的是如何将消息瞒住。”谢晏沉声道。

    君王高热昏迷,正是?一团乱麻之时,难保不会有异心之人?趁此机会作乱。

    “对,我们不能自乱阵脚,传我的令,紫宸殿内任何人不得随意走动。”

    “白义呢?”江式微问道。

    “臣在。”白义着甲胄单膝跪于江式微面?前,面?上恭谨,心中却带着怀疑与小心。

    他的主上唯有齐珩,但眼下齐珩昏迷,便一切谨遵皇后之命。

    然皇后若敢有异心,他便是?拼了命也会斩杀皇后。

    “带着金吾卫阖宫门,任何人?不得出入,你?再?择亲信留在紫宸殿,若有人?敢擅闯,无论来者为?谁,皆就地斩杀。”江式微语气强硬,不似平常。

    “臣遵旨。”白义垂首领命。

    江式微转身入了内室,看着榻上的齐珩面?颊绯红,伸手?贴近他的额前,额间滚烫,如?谢晏所言。

    她垂首握住了齐珩的手?,他的手?心亦是?灼热。

    身上的滚烫与意识的涣散让齐珩在一片黑暗中触不及光亮,他眼睫稍动,双唇隐隐发颤,直觉面?前稀稀疏疏的光点汇聚成了一个身影。

    一个他再?也触不及的身影。

    齐珩一声低唤:“娘”

    “什么??”江式微听到齐珩的低于呢喃,凑近了些,想将齐珩的话听个清楚。

    却不料殿外吵嚷声响起,江式微蹙眉,随后看向谢晏与高季,叮嘱道:“伯瑾,高翁,辛苦你?们守着他一会儿,莫让旁人?接近他。”

    “是?,殿下。”高季躬身含泪道。

    随后将齐珩桌案后的书格中拿出那把匕首,隐藏于袖中。

    她要护着齐珩,无论如?何。

    殿外,王子衿与白义蹙眉看向面?前怒气冲冲的女子,王子衿正色厉声提醒道:“这里?是?紫宸殿,容不得公主放肆。”

    白义的手?放在剑鞘上,随时做好拔剑出鞘的准备,若东昌公主敢上前一步,他便毫不犹豫地挥剑相向。

    “是?么?,吾不过是?想进去给?陛下请个安,怎么?王尚宫偏给?吾按个放肆的罪名?”东昌公主冷眼瞥向王子衿。

    若是?她兄长王铎在此,或许还能试着拦住她,可面?前不过一个小丫头,她自是?不必放在眼里?。

    原她也不想闹这么?一出,只不过她方从顾有容那儿出来,正欲出宫,却不料被守门的金吾卫拦下了,说是?奉了意旨封锁宫门,任何人?不得出。

    长这么?大?还从未被人?这样拦过,东昌公主自是?气不打一处来,直奔紫宸殿来讨个说法。

    却不料刚进门便见王子衿与白义一脸严肃地守着,她齐令月也不是?个傻的,自然晓得出了何事,可偏他们这样拦着,她倒真还想进去看看齐珩现在如?何,也好提前做些打算。

    “你?们让不让开?”东昌公主厉色道。

    “公主恕罪,臣等祗承风旨,不能让公主进去。”王子衿敛衽肃声道。

    齐令月欲上前一步,却不料殿门骤然而开。

    江式微面?色凝重迈出门槛,王子衿道:“殿下。”

    白义止住方才欲拔剑的手?,俯身拱手?道:“殿下。”

    东昌公主反倒笑了:“殿下也在,殿下既然在此,你?们还敢拦着吾?”面?上带着势在必得的笑容,向前步去。

    白义直身,手?又搭在了剑鞘上,目光紧盯东昌公主的脚步。

    江式微朝她横出一臂,意为?阻拦,东昌公主在江式微面?前留步驻足,略带怒意问道:“怎么??”

    怎么??瞧江式微这样子,也要拦她?

    “公主不能入。”江式微定定道。

    东昌公主闻言后怒极反笑,耳上明月珰不禁微晃,只听她朗声道:

    “里?面?住着的是?我的亲侄,也是?我的女婿,你?面?前之人?,是?今上姑母、皇后生母,我要关心我的侄子,叙一叙姑侄之情,我怎么?进不得?”

    “陛下正在休息,公主若想叙姑侄之情,还请改天。”江式微毫不胆怯地对上齐令月的目光,而后缓缓道。

    “若吾偏要今天呢?”东昌公主微眯了下眼,声音中透着威严。

    “那公主只能吃个闭门羹了。”江式微冷声道。

    东昌公主没理?她,反倒绕过江式微前去,不料江式微疾步上前拦住怒道:“放肆!”

    在场之人?除白义手?握剑柄外皆跪伏于地,殿内高季与谢晏闻声向殿外望了望,高季急道:“殿下能拦住长主么??”

    毕竟江式微是?东昌公主的女儿,以其女的身份想拦住母亲,这怎么?听都觉得不可能。

    谢晏眸中无波澜,转过身,用帕子擦拭着齐珩的额间,淡漠地吐出两字:“她能。”

    殿内水波不惊,殿外黑云压城,停云忙替东昌公主开释道:“殿下,公主只是?过于忧心陛下”

    “吾和公主说话,你?以何身份插嘴?”江式微怒道。

    她直视着东昌公主的双眼,她倒是?想看看她的阿娘还要做什么?事。

    “皇后殿下还真是?威风。”东昌公主反讽道。

    “不敢,这里?是?紫宸殿,是?历代君王安寝之所,公主是?臣,无传召实在不应入内,吾只是?在提醒公主。”江式微道。

    “我,你?的母亲,今天就要进这个门!”东昌公主见她如?此,反倒怒极,铁了心要和江式微站在对立面?。

    她倒想看看她这个平时温婉谦恭的女儿对她这个母亲能做到何种?地步。

    “公主既铁了心要进,那便进罢。”江式微稍稍侧过身,给?东昌公主让路。

    白义闻言,手?紧握剑鞘。

    东昌公主上前一步,只听江式微冷冷道:“你?今日进了这个门,明日问罪的诏书便会至你?东昌公主府。”

    “你?且看我会不会这样做。”江式微侧过头看向东昌公主,眸中含泪,眼角泛红。

    白义剑已出鞘一半,剑身在如?雪荼白的月光下泛着彻骨的寒光,剑刃带着人?臣的道义与忠诚,似能斩断亲情的纽带与牵扯。

    见东昌公主止步,白义手?上一顿,继续旁观她二人?之举动。

    “他有你?这个皇后还真是?”东昌公主咬着牙说出几字,眼底带着痛心的绯红,随后深吸了一口?气,转身向外离去。

    她知?道,她这个女儿既然说得出口?,便做得出来。

    只是?听她亲口?说出,便觉心痛不已。

    江式微看着东昌公主离去的身影,只觉腿上一软,幸被王子衿扶住,她含泪摇了摇头低声道:“没事。”

    为?君与为?亲,她选了君。

    便是?不为?齐珩,也是?在为?江家,假使今日真让东昌公主进了去,齐珩若有事,江氏还有一线生机,若无事,江氏便离覆灭不远了。

    江式微叹了口?气,而后嘱咐道:“你?们做得很好,陛下醒前,还是?任何人?都不见。”

    “是?。”

    随后入了门,悄然拭去面?上的泪,走到谢晏身边低声问道:“有见醒的迹象么??”

    谢晏瞧到她眼角还未干的泪水,垂下眼眸道:“目前没有,待一会儿喝了药应该可以醒。”

    随后从怀中抽出一锦帕,递给?江式微。

    江式微有些讶然,但还是?接过,低声道了一句:“多谢。”

    “你?在这里?看着他吧,我去看看药。”

    江式微点了点头。

    江式微刚用冷水浸泡了帕子,随后一拧,水花哗哗地落入铜盆,江式微擦了擦他的面?容。

    须臾,高季端了药碗上来,谢晏跟了上来朝江式微道:“我喂他吧。”

    高季扶起齐珩,谢晏手?上稍稍用力,意图将药灌下去,高季见谢晏的举动面?上一僵。

    江式微上前一步,忙道:“你?别这么?灌他啊。”

    随后接过谢晏手?上的碗,指尖传来滚热,江式微轻轻搅了一会儿,而后直接喝了一口?,见不太热方一点一点地送至齐珩口?中。

    举动却比谢晏温柔细致多了。

    江式微转身朝着谢晏道:“伯瑾,你?去休息吧,他,我守着就好了。”

    谢晏见其眸中的坚决,只点了点头,随后走向外面?的小榻,怕齐珩夜里?会有个什么?不测,歇在这儿,江式微一唤他他便能听到。

    “高翁,你?也去罢。”江式微看向高季,高季虽说不愿离去,也终是?点了点头。

    内室惟江式微与齐珩二人?耳。

    空中青白,天边升起如?绮般的绚丽朝霞。

    “阿横,你?要照顾好自己。”那面?容慈和的女子朝他温和一笑。

    “不要太劳累了。”她叮嘱道。

    他不停地摇头,他扯住了她的衣袂,试图将她留在他的身边。

    然她一挥手?将他推离,一道日光撕破了他的残梦。

    齐珩睁开了双眼,随后慢慢起身,只是?病躯到底是?不如?平常,只觉得眼前有些恍惚,而后侧首见一女子伏在他的榻边。

    女子双目紧闭,双臂枕于头下,安安静静地歇在那里?。

    齐珩见他的披风正置于榻尾,他轻拿起,盖在了江式微的身上。

    第047章 料峭春风(三)

    他将披风小心翼翼地盖在她?的身上?, 却不料她?还是醒了?。

    江式微带着倦意,声音略沙哑,她?欣喜道:“你醒了?, 身上?还难不难受?”

    手不自觉地抚上?他的臂肘。

    齐珩垂首看着搭在他臂上?的手, 若有所思地看向她?。

    江式微意识到不妥, 忙撤下手, 解释道:“我……”

    然齐珩只是摇了?摇头, 温声安抚道:“我好多了?。”

    “辛苦你在这守着我了?, 快回去吧,别让我过了?病气给你。”齐珩低头咳了?几声。

    江式微扶着他缓缓躺下,而后道:“反正我已经在这呆了?许久了?,便是过了?病气也早就过了?,我不走。”

    说到最后一句时, 眸中带着倔强。

    齐珩苦笑, 他拿她?没办法?。

    “你饿不饿?要不要吃些东西?”江式微轻声问?道。

    齐珩倒真有些饿了?,便点了?点头。

    江式微唇边带笑,往外朗声唤道:“高翁, 陛下醒了?,拿粥进来?吧。”

    高季一听见内室的传唤, 步伐不禁一乱,摔了?个趔趄,忙疾步往内室去。

    见齐珩面色稍惨白, 靠在枕头上?朝他淡笑,倒是给高季心疼得老泪纵横。

    陈内人?, 就这么一个儿子。

    临死?嘱托给他, 他照顾齐珩这么多年,心里如何不疼齐珩?

    幸好, 齐珩这是醒了?。

    “欸,我这就拿粥去。”

    高𝔀.𝓵季忙去殿外取粥了?,江式微向前?倾身,手搭在齐珩的额间,随后又贴上?自己的面颊,喃喃道:“幸好退了?。”

    齐珩还未反应过来?方才江式微的举动,她?便已收回了?手。

    齐珩目光灼灼地看着她?,倒让江式微有些不大自在,她?寻了?个理由,垂首低声道:“我去给你看看药。”

    而后趋步离开了?内室。

    谢晏看着女子面容绯红,疾步而出的样?子,入内换上?一副调侃的样?子,笑道:“醒了??”

    随后还不忘挖苦道:“我说齐明之,你这平日的晨练都?练哪去了??几日功夫就能把自己给整病了?。”

    “不过也是,不病这么一场,倒看不出佳人?的深情厚谊。”

    “深情厚谊?”齐珩抬眼?看向谢晏,轻声问?道。

    谢晏倒笑了?,只是唇边带着若有若无的苦涩与勉强,他道:“目不交睫、衣不解带,又亲尝汤药。”

    “可不是深情厚谊么?皇后殿下为了?你可是把大长公主得罪个透顶。”

    “细说。”齐珩眼?底竟出现了?一丝自己都?未意识到的期盼。

    待江式微端了?漆盘入来?,谢晏早已不见身影,只瞧见齐珩默默靠在枕上?,注目着面前?的锦衾,不知在想些什么。

    她?道:“明之,你先喝粥,再喝药,不然会难受的。”

    齐珩闻言抬头,看向她?,神情与平日不同,眼?眸如暮色,其中泛着点点微光如同大明宫漫漫长夜中他独自蹀躞良久方找到的,那抹能够给予他温暖与陪伴的细碎月光。

    他努力地将那抹月光拢于手心,藏于心底,带着眷恋的情愫复而前?行。

    心底已然一片安宁。

    他彻底懂了?。

    那时谢晏问?他,对她?到底是真的喜欢?还是出于夫君对妻子的责任?

    那时他无法?给予一个明确而肯定的答复,如今他能明白地告诉谢伯瑾。

    他,爱慕她?。

    无关家世,无关名分。

    仅仅是因为,她?是她?。

    知她?不愿,他不为难,他愿将这恋慕之情暂留于心底。

    只待水到渠成时,他会将一切与她?倾诉。

    须臾,他朝她?温和一笑,道了?一声“好。”

    “小心烫。”江式微将那描金碗递给齐珩,轻声叮嘱道。

    齐珩低应了?一声,随后缓缓将粥用尽,身上?稍暖了?些,再将拿起药碗一饮而尽,口中一股苦涩之气蔓延开来?,齐珩稍稍蹙眉。

    谢晏开的这方药,太苦了?。

    他甚至都?怀疑是不是谢晏在里面放了?黄连。

    只见江式微如变戏法?般在齐珩面前?打开自己的掌心,上?面赫然放着一块糖,上?面包裹着浅黄色的糖纸。

    她?莞尔一笑,道:“吃块糖,可能会甜一点。”

    “我在身上?常带的。”末了?又怕齐珩发觉她?太过刻意,补上?一句。

    齐珩拿起糖,剥开糖纸,见到其真面目,是麻团糖。

    用饴糖加了?些果仁做的。

    齐珩将麻团糖放入口中,苦涩逐渐为饴糖的香甜所掩盖,正如儿时上?阳宫的那场大雪所留下的累累伤痕被面前?的春日暖光慢慢治愈。

    齐珩倏然笑了?,江式微略带不解之色,只听他低声喃喃道:“挺甜的。”

    第048章 料峭春风(四)

    过了两?三日, 齐珩的风寒才算是好全了,恢复了早朝。

    见紫宸殿桌案上堆积如小山丘的劄子,齐珩不禁扶额叹息, 朝高季道:“我还能再生场病么??”

    高季笑道:“那怎么?成?”

    他倒是有些贪恋江式微那些日的照顾。

    齐珩长叹了一口?气, 步至桌案后, 拿起置于最上面的劄子, 打开方见是一道请安疏。

    末尾正书?八字:“臣叩问圣躬安和否?”

    齐珩持起朱笔, 落墨二字:“朕安。”

    而后搁于一旁, 拿起下一本,然上面内容与方才一本相似,只请安之人不同。

    齐珩耐心地做了批复,但之后几本皆一样,齐珩苦笑, 这是多?少个请安疏?

    他倒不想为这些事所耽搁时间, 便唤了常诺来。

    “常诺,将这些劄子分一下,请安是一边, 朝事是另一边,然后把论朝事的劄子给朕。”

    常诺欠身领命。

    齐珩低头看着劄子, 高季端了药碗来,低声提醒道:“六郎,喝药时辰到了。”

    齐珩并未抬眼看, 只顾着写完朱批,又听高季再次提醒, 而后才淡淡说了一句;“先?放那吧, 我等会儿喝。”

    高季闻言便知齐珩是不会喝了,带着无?奈离开了殿内。

    待江式微捧食盒入来, 便见齐珩注目于文书?中?,常诺于旁侍候笔墨,药碗上的热气已然散尽,孤零零地被?置于一旁。

    瞧这样子,又是没喝药啊。

    江式微有些无?奈,步上前,常诺抬眼见江式微,忙放下手中?墨条,欠身施礼。

    然齐珩确是似没听到般,江式微出声唤道;“明?之。”

    齐珩被?她的声音稍惊了一下,却带着欣喜道;“你?来了。”

    江式微点了点头,又道;“这药”

    齐珩见状忙道:“我忘喝了。”随后一饮而尽。

    见齐珩喝下药后,江式微将食盒打开,她道:“我给你?拿了些唐菓子,你?饿了便用一些。”

    随后朝着齐珩浅笑。

    据实而言,她只是想寻个借口?名正言顺见齐珩而已。

    齐珩欲言又止,随后道:“你?不必来这么?勤的,我可?以照顾好自己。”

    “是觉得我有些烦吗?”江式微沉默片刻,而后低声道。

    声音的一停一顿,带着小心与害怕。

    齐珩知她是误会了,忙解释道:“不是,我是怕你?太劳累了。”

    立政殿距紫宸殿不近,她一趟又一趟地来,日头又渐渐热了起来,难免辛苦。

    他不愿见她为了他而如此辛苦。

    “左右我没什么?能帮你?的了。”江式微道。

    齐珩目光落在一旁的请安疏,他道:“有。”

    “帮我一个忙,可?否?”

    而后牵着江式微的衣袖走至小案边,让江式微坐下,而后他道:“这些是请安疏,你?放心,不是什么?机密,数目太多?,我有些顾不过来,你?能不能帮我作朱批?”

    “可?是我们的字不一样。”江式微起身忙道。

    “无?碍,左右是请安疏,他们上书?无?非也就?是客套一下。”

    见齐珩如此说,江式微只好点点头,重新坐回去,而后道:“那我该写什么?啊?”

    “朕安。”

    二人相视一笑。

    齐珩沾了下赤墨,而后便听江式微笑了出声,他看去,江式微看向他道:“我看到兄长上的请安疏了。”

    齐珩笑道:“长空倒真还是惦念着我的。”

    “递给我吧,我来写。”

    江式微闻言将那道文书?交给了他,只见他书?下几字:“朕与皇后皆安。”

    这六字是让江长空放心。

    齐珩将那封劄子放下,又见江式微悄然递上一封文书?,齐珩瞧了瞧上面封署的名字,是礼部的吏员。

    江式微勉强一笑:“这个应是分错了的。”

    语气带了些试探,她亦好奇齐珩会作何批复?

    心下忐忑不安,也怕齐珩会同意此事,因?此留意着齐珩的每一举动。

    齐珩将其展开便知江式微缘何如此神情,原来是请命选妃之事。

    齐珩反倒抬眼问她:“你?觉得呢?”

    江式微强颜欢笑道:“礼部所说之事确是据实而来,妾,认为并无?不妥。”

    她早该知道的,也早不该有所期许的。

    只是将这些话说出来,竟觉出了言不由衷的苦涩与痛心。

    反正也无?所谓了,她会做好皇后的分内之责,也不想去争什么?,去闹什么?,省得让自己落了尘泥。

    一切都好好的。

    与其让所有的不平、妒忌、委屈折磨自己,倒不如看开些,做自己喜欢的事,将那份占有欲留于内心底处。

    思及此,江式微已释然多了。

    然齐珩见江式微这无?所谓的样子,反倒觉着心里有什么?东西在堵着,让他发闷。

    只见齐珩装作若无其事的样子在上面随意落笔一个“否”字。

    江式微不解,齐珩也未说什么?。

    他无?纳妃之意,何况东昌公主在,谁敢将自己女儿送入宫中?便是真有那等急功近利的人家想送女入宫,也不过是大明宫多了一副红颜枯骨罢了。

    倒是江式微,真的半分心底都没有他么??

    难道前些时日的维护,仅仅是因?为他是君王?

    齐珩再不敢想下去了。

    转头忙打开了另一劄子,顷刻,他问道:“锦书?,你?对科举如何看待?”

    声音略带沉重,这让江式微闻言略惊,随后她谨慎道:“此为朝事,妾不敢乱议。”

    “没事,我只是想听听你?的看法?而已。”

    “地方秋日有发解试,长安春日有省试,以科取士,为家国择贤才,我觉得挺公平的。”江式微细想了想,而后徐徐道。

    齐珩听到后面的字眼儿,反倒笑了。

    公平?他看未必。

    齐珩道:“能与省试者,惟二人。”

    “一为发解试及第者,二为监试及第者。”

    齐珩抬眼看向她,眸中?有笑意,而后道:“发解试的主考官皆是由我派去的,绝无?徇私可?能,可?这监试是由国子监内举办,试题内容与及第者,惟祭酒可?知。”

    “国子祭酒上书?,奏请今年国子监的选送生员数额。”

    “你?觉得今年该给多?少名额好?”

    国子祭酒是南窈姝的父亲,是江式微的世伯,江式微神情严肃道:“妾不敢干涉。”

    齐珩被?她这严肃的模样给气笑了,他直道:“我不是在试探你?。”

    他愿与她分享,然江式微不信他。

    只见江式微如此,齐珩不好再逼她说,只在上写了个数罢了。

    而后递给她看,江式微瞧清上面的数而后问道:“五?”

    江式微心中?暗道:去年还五十,今年就?给五个,还真是变化莫测。

    齐珩点了点头,监试毕竟不是他的人在盯着,他终是放心不下,去年选送生员之数为五十,今年他只给十分之一。

    科举事关朝廷用人,他以后给监试的名额也会越来越少。

    殿外,一场风雨欲来。

    ——卷二·画眉深浅入时无?·完——

    第049章 明火燃志(一)

    余云雁收拾了一下窗边的妆台, 将胭脂放回屉子中,却不料举动间不小心碰及了那琉璃灯。

    幸而有灯罩在,烛火未触及纱幕, 漱阳忙道:“云雁小心些, 近些日天干物?燥的, 这烛火若是碰到那纱幕, 咱们可都要完了。”

    余云雁一脸歉意?, 忙道:“我知错了, 漱阳姐姐。”

    漱阳喃喃道;“不过说来也是,怎么近些日子就不下雨呢?”

    随后?嘱咐道:“咱们殿里可要警醒着些,火烛都盯紧些。”

    余云雁闻言点了点头。

    入了夜,风声呼啸,一份卷轴被抛至王铎宅院中, 宅院的女使本是想收了院中晾晒的衣裳, 却不料见院中石板上?赫然落了一物?。

    她?忙上?前?拾起将卷轴打开来,只见上?面明晃晃书着七字,然她?不识字, 实是看不懂。

    便抱着衣裳,将卷轴拿到屋去交给姜娘子。

    女使见风愈来愈大, 将门?闩紧了,随后?将衣衫叠后?搁置好。

    便拿着卷轴与姜氏道:“娘子,我方收衣裳的时候见院子里落了这个, 我看不懂,您瞧瞧这是什么字。”

    姜娘子点了点头, 随后?接了过来。

    将卷轴展开, 瞧清上?面的字后?,神色骤然凝重, 她?问道:“这是落在咱们院子里的?”

    女使不解姜氏缘何如此神情,只好点了点头,随后?道:“娘子,这卷轴有什么不妥么?”

    姜氏忙道:“并无不妥,只不过是寻常字轴罢了,不值当?什么的,今日之事?不足为?外?人?道也。”

    女使在王铎家做伙计已?久,见姜氏如此说,便亦明了几分,今日之事?就当?未发生过。

    女使点了点头。

    姜氏浅笑,随后?拿着卷轴往王铎书房去了。

    烛火旁,男子低首咳了几声,面容上?添了几分病态。只见他在一封密信上?落墨几笔,随后?实因身子的不适,再?落不下笔。

    终是不中用了。

    他的身子,已?然是撑不住多?时了。

    不然,也不会将那兵权归于齐珩。

    男子长叹了口气,随后?见烛火晃了些许,只见女子悄然推开了门?。

    门?开入了一丝冷风,王铎不由得低咳了几声。姜氏忙上?前?去,扶住他的身子,稍带泣声道:“郎君。”

    王铎强撑起精神,握住她?的手,安抚道:“我无事?。”

    姜氏见他如此,犹豫着要不要拿出袖中之物?,须臾,她?方拿了出来,她?道:“郎君,这是落在咱们院子里的。”

    王铎将卷轴打开,瞧清上?面的字后?,沉吟良久,喃喃出声:“终是不太平”

    “夫人?,这卷轴我收着了,别让人?知晓此事?。”因语词稍促,王铎气息不稳,不停咳嗽。

    姜氏含泪抚着王铎的后?背,给他顺气,姜氏饮泣道:“郎君,万事?也得顾惜着自己的身子。”

    “这些时日会不安宁,让子衿请命回家罢。”

    话音刚落,便见小厮慌忙推门?入内道:“主君、娘子,隔壁国?子监走水了。”

    王铎近邻,正是国?子监,藏书楼的火光已?然照亮了长安的半边天。

    *

    翌日早朝,知弹侍御史申证义入宣政殿前?瞥了一眼左廊下搁置的朱衣法冠,随后?直身大步迈入殿内。

    “臣,御史台知弹侍御史申证义请劾今国?子祭酒南知文。”

    高台之下,臣工面面相觑,不敢作声。

    便是知晓昨日大火,可碍于南知文之家世与官职,只好装聋作哑。

    不论其母是国?朝咸安公主,单单是其与济阳江氏有姻亲之谊,有皇后?和东昌公主在,谁敢置喙南知文之过?

    再?加国?子监是中央官学,谁家没个子弟去念书?

    到时候全仰仗南知文照顾,也只申证义这么个蠢人?不知轻重地敢弹劾。

    齐珩闻言抬首,看向下位之人?手持笏板一字一顿之状。

    齐珩奇道:“卿所劾之事?为??”

    申证义答道:“昨日国?子监内藏书楼大火,楼近焚毁,臣劾南知文防火不力,以致纰漏。”

    齐珩蹙眉,看向高季,高季摇了摇头,似是不知。

    随后?又看向一旁站守的白义,见白义点了点头,齐珩问道:“可有人?伤亡?”

    国?子监是官学,其中多?是官宦世家子弟,自是在长安地位不低,失火自然是大事?。

    南衙十六卫中,金吾卫有巡护长安之责,更兼潜火兵隶属金吾卫管理,白义必然知晓此事?。

    “国?子学一学子亡于大火。”

    “国?子学?”齐珩讶然。

    若齐珩记得不错,国?子学非三品以上实职或勋封的京官之子孙不得入。

    “南祭酒,你可有话说?”

    南知文还未答话,另一官吏忙持笏出列道:“国?子监事?务繁多?,且监试刚过,南祭酒一时疏忽也是有的,况防火之事?本非国?子祭酒应务之事?,若论渎职,臣以为?,望火楼之潜火兵才难逃其责。”

    笑话,这时候雪中送炭难保不让南知文记住这份情,毕竟年年监试的选送生员名额可全捏在南知文手中了。

    齐珩冷冷瞥向那官吏,心中讽笑。

    江宁南氏,果真不负虚名,素受文人?爱戴。

    这他还未问两句,便已?有人?急匆匆跳出来替他开脱。

    “臣身为国子祭酒,监内出此事?,臣罪难逃,不敢乞请脱罪,事?情原委臣已?问过,原是昨日那学子深夜入藏书楼寻书,又因昨日风大,窗而未关,不甚吹翻楼内灯烛,燃及帘幕,才造成人亡楼毁之祸。”

    “监内有矩,戌时二刻藏书楼即封,那学子亥时而入,三刻而引大火,是臣监管不力,乞请陛下降罪。”

    南知文跪于殿中。

    齐珩暗道:果不愧是国?子祭酒,三言两语将自己摘了个干净。

    “这么说来,倒是那学子明知违矩而刻意?为?之了。”齐珩淡声道。

    南知文还欲说些什么,却不料王铎先开口道:“陛下,火情已?然发生,与其追究何者责任,倒不如商议如何安抚其家眷。”

    “况此事?远不及晋州之震重要,为?免耽搁朝时,不妨于朝后?书房内论罪决议。”

    几名臣工附和道。

    王铎之言确是不假,齐珩应允此事?于紫宸殿书房论议。

    待下了朝,白义见罪于齐珩前?,他道:“臣请罪,臣疏忽。”

    齐珩瞥了他一眼,亦知潜火兵虽隶属金吾卫,但白义终日在宫禁之中,如何能顾及这些事?,实不关白义的事?。

    “起来吧,朕知道不是你的过错。”

    白义方起身,道:“这几日确是风大,臣叮嘱过长安城内各处小心火烛,望火楼也算尽责时刻盯着,一发生火情潜火兵必即出,只昨日亥时无人?值守。”

    “火情还是临近国?子监的军巡铺先发现的。”

    “国?子监内就无人?发现走水了么?”齐珩疑惑问道。

    “前?些时日监试,而后?便作了假日,学子们都归了家,是以国?子监内未留几人?。”

    “那学子也是有些倒霉,偏国?子监大门?被礼部前?些日送去的新坐具给堵住了,潜火兵原本该带的水囊根本运不进监内,种种差错才酿成?此祸。”白义低叹。

    齐珩默然,而后?道:“那学子是谁家的?”

    白义道:“臣问过了,那学子名黄晔,曹州人?士。”

    “出身布衣之家,先选入四门?学,因通二经而补充为?太学生,及第而升为?国?子学生。”

    如此一说,黄晔算是国?子学中唯一出身平民之家的孩子了。

    如此卓越,却因火情而断送了。

    倒是可惜了。

    “让礼部着手安抚其家人?,而后?你将此事?细节交于大理寺,让大理寺卿按律论罪相关人?等吧。”

    “臣遵旨。”白义躬身领旨。

    入了夜,齐珩到了立政殿的门?口,便听里面欢声笑语,原本郁闷与可惜方稍稍好转。

    屏风后?,甘棠与江式微在妆台前?嬉闹。

    听到脚步声,江式微看去,隔着屏风见白色锦袍的青年走来,忙起身过了去,笑意?盈盈,凑身前?去道:“六郎,你看我这个发髻好不好看。”

    齐珩看着面前?的女子,眸中闪光如窗外?点点星子。

    目光落在她?的发髻上?,确是与她?平时所梳不太相同。

    齐珩浅笑,转了下手上?的扳指,而后?道:“确实好看。”

    江式微听后?一笑,忙牵上?了他的臂肘要他坐下。给他倒了杯茶,问道;“你是遇到什么烦心事?了么?”

    齐珩饮茶的手一顿,眼含惊讶。

    江式微道:“你方才转了下扳指。”

    齐珩听后?无奈一笑,若江式微不说,他倒真还未意?识到他有这个习惯。

    “昨日国?子监的藏书楼失了火,一学子未救出来。”

    一听是国?子监,江式微下意?识与甘棠对视一眼。

    毕竟国?子祭酒与国?子司业都是江宁南家人?。

    “这些时日风大,确是容易失火。”江式微颔首道。

    “但照理说望火楼不会发现么?”

    齐珩摇了摇头,道:“那时无人?值守。”

    “那倒真是可惜了。”江式微叹了一声。

    “不过我怎么觉着这事?如此蹊跷?”

    齐珩抬眼看她?,江式微徐徐道:“藏书楼戌时二刻而封楼,他亥时而入,如何入?亥时三刻而引大火,藏书楼里储藏着国?子监内的所有书籍,因书籍珍贵,所以当?初工部在建楼之时便会选择不易燃的木材,即便风大,短短三刻钟,四层的藏书楼怎么可能会火势滔天?”

    “这几日风大,人?尽皆知,家家户户都关禁了门?窗,难道他不知道么?”

    齐珩倒从未想过这么细,白义将条理梳得明白,他便也一听一过认定了这是一场无人?预料的灾祸。

    照江式微这么说,恐藏书楼失火一事?,另有隐情。

    齐珩忙步向殿外?,打开门?对高季道:“让白义即刻见朕。”

    灯火微晃,殿内稍暗。

    江式微坐在屏风后?,瞧着屏风前?的两个身影。

    齐珩低头思忖着,并未出声。

    细细思虑着白义方才的话,江式微想到什么忽然出声道:“你们一直在想火是因何而起,却未想那个学子。”

    “假使这场火是蓄意?而为?,那他究竟是为?了藏书楼,还是那个学子?”

    齐珩沉吟片刻,他实是想不通,为?一学子而毁一藏书楼,有何好处?

    莫说他不信,搁旁人?也不能信。

    江式微道:“如果那学子知晓的事?情比藏书楼的书还要重要呢?”

    国?子监藏书楼的书可谓汗牛充栋,何事?能比藏书楼的书还重要?

    “国?子监事?务繁多?,且监试刚过,南祭酒一时疏忽也是有的。”齐珩忽然没由得想起了那官吏之语。

    “高翁,前?日礼部送来的监试选送的生员名单,你拿来我看看。”齐珩道。

    原本礼部送来了单子,但他一直在忙别的事?,便搁置了。

    齐珩将灯盏凑近些许,瞧清了上?面的名字。

    “白义你那时说黄晔此人?平日在国?子学算得头名?”

    这单子是前?日送来的,火是昨日烧起来的,白义又说黄晔平日算是头名,上?面却无黄晔的名字。

    这上?面的五个名字齐珩大都知道,于长安素有才名,看不出什么不妥之处。

    莫不是黄晔自己因监试考得名次不佳,所以夤夜去藏书楼看书?

    “监试的卷纸朕记得全都会在礼部存封,明日你全都调来,然后?你再?去查查黄晔在国?子监是否与人?交过恶。”齐珩嘱咐道。

    话音刚落,江式微剪下的灯花蓦然掉落。

    第050章 明火燃志(二)

    齐珩朝着桌案上摆置一排的卷纸看去, 思?忖片刻,不发?一言。

    这名次有误,即便他不善文墨之事, 也能看得清楚, 黄晔的文章是万中?难有其一, 远非另外五人能比。

    全文洋洋洒洒, 毫无涂改, 上面还有着以朱墨画成的圈点, 如何看,黄晔都是当之无愧的头名。

    然?左上角却明晃晃标着“第十名”。

    另外五人的文章也算得上可,但太过?注重于辞藻,表面花团锦簇,实则累赘, 远不及黄晔的针砭时弊。

    齐珩沉声道:“谁是此次监试的阅卷之人?”

    “国子博士, 陈锡。”

    “传召。”

    白义忙拱手领命。

    “朕记得这陈锡非世家出身。”齐珩叩了叩桌案,声音淡漠。

    “陛下强记。”常诺稍稍屈身答道。

    “陈博士在?国子监中?声名颇佳,原国子监内每旬一试, 曾有一高官之子以重礼妄图贿赂陈博士,陈博士假辞收下, 翌日在?国子监门前将礼物掷之于地,并?戒告众人,若有下次, 便不必来听他的课了。”

    “这么说来,他倒也是个耿介之人, 那怎偏选了他做主考官?”齐珩惑然?。

    监试一般交由礼部与?国子监负责, 要不然?便是尚书省,是以齐珩并?未多留意监试的相关之事, 左不过?是礼部报了生?员名单,他作朱批便是。

    “监试报礼部,礼部报粉省【1】。”

    “是谢尚令言及今年生?员名额少,又为防舞弊之事,故有“双盲”之事,卷纸糊名,其后让尚书省几位主事的郎官各书一人作主考官,放入木匣,由谢尚令抽中?之人便是今年监试主考官,这陈博士便是被抽中?之人。”

    “陈博士也是在?监试结束后方知自己是主考官。”

    “阅卷之事更是在?国子祭酒与?礼部尚书亲自监督之下完成。”

    “阅卷之后,未防提前泄露名次,是以陈博士就算批阅完,也不知何人何次。”常诺微笑,而后有条不紊地答道。

    齐珩听到最后一句,反倒笑了起来,唇边带着显而易见的讽刺,他这算是明白问?题出在?哪儿了。

    阅卷之事由国子祭酒和?礼部尚书的监督下完成,那么南知文大可以在?陈锡阅完所有试卷后改了名次,选送生?员的名单毕竟是由祭酒上报至礼部。

    阅卷结束之后,陈锡甚至不知何人何名次。

    就算他猜出来,生?员名单齐珩也已作过?批复,改是来不及的了。

    且这名单之上要么是家中?叔伯位居高官之列,要么便是宗室子弟。

    会?有很多人帮南知文将此事隐瞒下来。

    糊名,此举本就是为了公平,却被有心之人借此毁了这场公平。

    甚至搭上了一个青年才?俊的性命。

    如果不是因为这场大火,如果不是因为申证义拼上自己的前途弹劾,恐怕这些阴私之事永远不会?得见天光。

    “陛下,国子博士陈锡在?廊外等候陛见。”高季入门通禀道。

    “名字糊好了么?”齐珩轻声问?道。

    “糊好了。”常诺躬身将一叠卷纸奉至齐珩案前。

    “让他进来罢。”齐珩扬了扬手。

    “臣,国子博士,陈锡伏见圣天子。”陈锡跪伏于地,恭谨地稽首作大礼。

    “陈博士快起罢。”齐珩举起面前的卷纸,似要将黄晔所书所述的每个字铭记于心。

    句句明晰,字字工整。

    让人扼腕叹息。

    齐珩轻叹了一口气?,随后将卷纸放下,不露喜怒,徐徐道:“朕今日要你来,是想要你重排当日监试之名次。”

    “这是卷纸,你再批阅一遍,而后列定次序,报与?朕。”

    齐珩手指轻点了点那一叠纸卷。

    陈锡闻言,心中?有些疑惑,却亦知天子之命不得违抗,只好不作声屈身上前接过?那一叠纸。

    齐珩扬手,常诺见此已然?会?意,便领着陈锡至角落处的小案。

    “臣谢陛下。”陈锡忙向齐珩揖礼。

    随后低声与?常诺道:“有劳先生?。”

    常诺颔首回礼,而后依齐珩之意留于陈锡旁,留意着陈锡的一举一动,齐珩亦在?远处看着陈锡。

    只见陈锡不慌不忙,忽视二人的视线,坦然?自若地将卷纸铺平,稍稍前倾细读每一字每一句,卷纸上面还留有他当初标出的句读。

    还好有当初的圈注,陈锡读得更为顺畅,文章是好文章,再看一遍,依旧荡气?回肠。

    只一刻钟,他便将此六张试卷列出了次序,交予常诺。

    常诺屈身送至齐珩案前,齐珩稍稍昂首,看着最上面放着的那张试卷。

    只一眼,齐珩便更肯定了。

    那张卷纸,是黄晔的。

    头名,也该是黄晔的。

    生?员,本就是他的。

    齐珩心中?已然?怒极,唇边带笑,面上却不露怒色,只是眸中?冷意绝然?,让人不寒而栗。

    陈锡不明所以,缘何他列了次序后,天子反笑了呢?

    不管天子如何神情?,总归他问?心无愧,他已然?尽他毕生?所学所见去批阅。

    齐珩讽笑,而后让常诺将糊上的纸条揭开,对照着礼部送来的名单。

    那四个人的名次排列没变。

    只有一个人的名次与?黄晔调了位置。

    卢桢。

    范阳卢氏,太尉卢缇的嫡长?孙,母舅便是礼部尚书贺致。

    还真是不折不扣的名门子弟。

    这个身份,便是故意火烧国子监藏书楼,也不是什?么难事。

    “你退下罢,出去之后若有人问?你什?么,你该知道如何说。”齐珩淡漠道。

    陈锡知晓规矩,告了礼便由小黄门带出宫去了。

    齐珩沉吟良久,见白义归来,问?道:“如何?”

    “黄晔在?国子监中?平素独来独往,并?无好友,臣细问?过?,他曾与?一人有过?争执,甚至因此而被国子监以寻衅滋事而停厨【2】,那人便是”白义语气?稍顿,而后道出两字。

    “卢桢。”

    齐珩听到这两个字,倒是气?笑了。

    看来还真是有人拿他当傻子耍。

    原怕操之过?急会?引起动荡,群臣恐慌,然?眼下看来,他不动手是不行了。

    齐珩转了下手上的白玉扳指,而后冷声施令:“南知文暂羁御史台,贺致系大理寺,卢桢”

    “丽景门推事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