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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第021章 名实之论(三更)

    名实之论(三更)

    从城外进入的马车都是通过西门进入稷下学宫的, 由于学宫毗邻西门,因此也被称为稷下门。

    稷下学宫距离齐王宫不远,这是淄城城内第二大巍峨耸立的建筑群, 规模仅次于齐王宫,足以见得它对于齐国的重要性。

    郦壬臣从马车上几乎是跌落般的走下来,稍微调整几下呼吸, 心情才得以平静,田姬紧跟出来,担心道:“主人, 您没事吧?”

    郦壬臣轻轻摇摇头,朝门口迈几步,等待翁主下车, 再一同进去。

    稷下学宫的大门全部由夯土台基垒成,台阶宽阔, 蔚然大气,正门上刻着“稷下鸿门学宫”六个篆书大字,是百年前一位爱好学问的齐国国君亲自题写的。

    作为全天下最重要的学术交流中心,稷下学宫建为成排的宫殿式建筑, 共有五排, 形制规范,外有围墙,内有河流。这里每年都欢迎天下各国的贤者、士人自由出入,招揽天下有识之士。

    学者不分高低贵贱,无论是贵为一国公子,还是穷困如街边乞丐, 只要有所思、有所能,学宫便一律予以优待。这些学者们来自五湖四海, 他们出身不同,学派各异,他们聚在一处互相争辩、诘难、吸收、融合,畅所欲言,言论自由,汇百家为一炉,形成蔚然壮观的“争鸣”气象。

    年轻的士子来这里虚心求学,渴望一朝学成“屠龙之术”,四海名扬天下闻;老资历的夫子来到这里开派建学、著书立说,期待传播自己的思想于后世。

    在这里,产业繁荣又风气开明的齐国允许士人“不治而议论”,鼓励他们“不任职而论国事”,学宫士人甚至有时充当了齐王政事顾问团的功能。

    因为这样的关系,稷下学宫也变成了天下各国的“人才智库”,百年来,从这里学有所成的“稷下之士”,大都能得到各国君王的青眼相待。可以说,经过这么多年齐国的苦心经营,稷下学宫已然成为了华夏九国士人们心中向往的明灯,那是天下公认的崇高学府。

    今年的学宫,场面尤为热闹,因为“王霸之辩”的期会命题,这里几月之间便聚集了更多的学者,大门口人来人往,络绎不绝,这场盛会也无形中带动了淄城的食货交通、民生繁荣。

    姜于也终于从马车上下来,此时寒风已经停止,地上铺了一层积雪,她笑嘻嘻的走到郦壬臣跟前,道:“这两天可真是热闹啊。”

    她一眼望过去,注意到学宫门口的马厩里停了一大串的车架,其中有几个颇为眼熟,姜于的眼神开始变得玩味起来,“嗯?人来的倒是很齐,这下有意思了。”

    “翁主是指什么?”郦壬臣顺着她的目光也看过去,见到了几架和姜于的马车规格相仿的车辇,所不同的是,其他几架马车都是以朱漆绘制青鸟,唯有姜于的马车上是用的紫漆。翁主偏爱紫色,淄城城里差不多人尽皆知。

    “原来王上和王后也来了。”郦壬臣默默判断道。

    “不止哦。”姜于伸手一架一架指过去,数道:“父王、母后、虢夫人、公子臼、公子栾……还有……公孙勉。”

    说完她还自顾自嘀咕道:“阿勉这个小屁孩怎么也给带来了,好久不见,我还真有点想他了呢。”

    齐王宫几位重量级的人物都来了,这么大阵仗郦壬臣还是第一次见,不等她再思量,姜于已经一把扯住她,朝大门内走去。

    两人走了两刻钟,来到游就馆,这是学宫中场地最大的一个殿堂,不出意外的话,期会应该就在这里举行。

    此时游就馆中空空荡荡,只有零星的几个士子在里面对坐闲谈,看来上午第一场辩论已经结束了。

    就在这时,只见一个身量宽大、脸盘方方的男人从里面走出来,此人头戴进贤冠,腰悬“虞师上大夫”铜印与君子之剑,见到她们两人,吃了一惊,快步走上前,先对姜于作揖道:“微臣见过翁主。”

    这人正是祭酒大夫郦夫子的长子,郦渊,字伯冉,也是郦壬臣的师兄。

    姜于也回礼作揖道:“学生也见过郦大夫。”

    随后郦壬臣也冲郦渊作揖问好,三人就这样揖到一处,再一同直起身来。

    说起来,郦渊也算是姜于的半个老师,因此她才以礼相称。按照齐国的惯例,每位公子翁主在成年后都要被安排一位授业导师,通常由齐王从稷下学宫里挑选学问高深又言行敦厚的学者担任,虽然……这些养尊处优的公子或翁主并不会真的来学宫听课。

    姜于被安排的导师,便是郦渊。至于她那两位兄长,都是由学宫祭酒郦老夫子亲自辅导。

    郦渊对她们道:“二位今日恐怕来迟了,晨间的辩论已经结束了,下一轮要待明早才举行。”

    他又专门看向郦壬臣,笑道:“少卿是又改变主意了?又想来参加这次期会了吗?”

    “啊……这倒没有。”姜于心直口快,替人抢答道:“我只是叫少卿来会会那个南宫之奇。”

    郦壬臣被弄得有点尴尬,但还是默默说了一句:“南宫夫子声名远播,我想此次是个难得的机会,向他请教一二。”

    郦渊一会儿看看姜于,一会儿看看郦壬臣,明眼人谁都瞧得出来,翁主姜于可是对郦壬臣上心得很呐。

    而郦壬臣的态度就……很不自在了,郦渊默默叹了口气,被王室相中总是一件令人苦恼的事情,这种微妙的关系如果稍微处理不当便会引来杀身之祸。

    他什么也没表示,继续说道:“南宫夫子目前正歇在后舍驿馆处,我可以引你们前去。”

    郦壬臣说道:“那我先写过拜帖方妥当。”

    郦渊点点头,“也好。”

    几人在就近的学舍里找了笔墨,天气寒冷,墨汁都冻干了,得浇上点热水才磨的开。

    郦壬臣左手提笔,文不加点,快速写好了一份言辞恰当的帖子。撰写拜帖并不复杂,只要在一片手掌大小的宽宽的木片上写下自己的姓名、来历、所为何事,以及要见人物的名字,再加几句敬语就可以了。

    姜于瞧着她大方端正的字体,奇道:“少卿,我早就想问你了,大部分人都是右手执笔更顺畅,怎么你是左手使得更顺呢?你平日吃饭、写字、用剑之类的,也都是使左手吗?”

    郦壬臣面色如常,笑道:“是的,我生来便是如此。惯用左手的人虽少,但也不是没有啊。”

    一旁的郦渊似乎不想她们继续这个话题,立即起身率先走了出去,“对对对,少卿一直是用左手的,嗯……我们去寻南宫夫子吧。”

    第022章 争鸣(四更)

    争鸣(四更)

    三人朝后舍的驿馆走去, 就在同一时间,郦壬臣要去见南宫之奇的消息却在学宫里不胫而走。学宫不仅是学术交流密集的所在,也总是花边八卦传播最快的地方。

    一开始众人还只是传言“郦壬臣欲向南宫子请教学问”, 后来传着传着,很快被发酵成了“郦壬臣欲一战南宫子”。

    这下可就炸开锅了,人们都很好奇这个打遍学宫无敌手的南宫子和少年才女郦壬臣之间能迸出什么火花来。

    就这样, 一传十,十传百,学宫里大批士子纷纷从四面八方一窝蜂涌向后舍驿馆……

    于是, 待郦渊带着郦壬臣和姜于慢吞吞的抵达驿馆门口的时候,那里已经挤满了人,摩肩接踵, 喧闹不停,直道上已经没有了干净白雪的踪影, 尽是被人群反复踩踏后的泥泞不堪。

    郦壬臣一眼望去全是人影,唬的她一愣,“这是……怎么了?”

    郦渊也很震惊,当他从叽叽喳喳的人群中听出事情的来龙去脉后, 只得无奈一笑, 这么冷的天都挡不住年轻人的八卦之心啊。

    这帮士子,真是看热闹不嫌事大。现在这种处境,搞得郦壬臣进也不是,退也不是。

    最终,她还是走上前去,迈上驿馆的台阶, 手执拜帖,叩门, 朗声道:“稷下学宫学子郦壬臣拜见南宫夫子!”

    随着她这一声过后,周遭霎时安静下来,屏息以待。

    等了一会儿,却不见回应,郦壬臣又说一遍:“稷下学宫学子郦壬臣拜见南宫夫子!”

    又过了一会儿,还是不见回应,人群中有人小声絮叨:“陈国的南宫子这几日辩倒了我们学宫所有人,心中肯定已经轻视我等了,所以才故意不见,哎!”

    郦壬臣被晾在门前,姜于在下面看的心里冒火,恨不得冲进馆里把南宫之奇揪出来痛骂一顿。

    只见郦壬臣垂首思量片刻,喜怒不形于色,再次抬头,说道:“郦壬臣拜见南宫之奇!”

    嚯,这是直接名对名问话了。

    话音一落,只听吱呀一声门响,驿馆大门洞开,在人群的面面相觑中,从门里走出一个小厮装扮的仆人。

    郦壬臣将拜帖的木片双手高举过头,朝他递过去,那人也以同样的姿态接过来,又快速转身回到门里去。

    不一会儿,小厮再次出来,恭敬道:“南宫之奇有请郦壬臣!”

    郦壬臣便随他迈进门去,甫一进门,就见一位中年男子坐在厅堂中央,朝她这边望过来。

    郦壬臣微微欠身,双袖合拢,趋行至他面前,作了一揖,问候。

    这是对长者以示尊敬的礼仪。

    南宫之奇上下打量一眼面前的女子,从她简朴的穿着来看,应当是个家徒四壁的寒士,看她腰间除了一柄普通的短剑外,别无他物,没有挂印信,这说明她还不曾有一官半职,只是一名学子而已。

    他忍不住默默揣测,虽说稷下学宫从不收取学子的束脩,但学子也要自负生计才行,也不知道像郦壬臣这样贫困的士子是怎么维持自己在淄城的生活的?

    “郦生,方才何故在第三声改变了称谓?”南宫之奇笑问道,“足下也认为是在下轻视了你们吗?”

    “非也。”郦壬臣摇头,说道:“白马非马,红莲非莲,稷下学子郦壬臣也非郦壬臣,南宫夫子也非南宫之奇,故而我唤‘稷下学宫学子郦壬臣拜见南宫夫子’,您必不会应我,但我若唤‘郦壬臣拜见南宫之奇’,您必会应。”

    南宫之奇大笑,连声喝“彩!”

    他们的辩论,早在郦壬臣进门前已经开始。

    “请坐。”南宫之奇指着自己对面的位置。那里早就已经摆好了一方软垫,他道:“郦生今日前来是有什么学问要和在下讨论呢?”

    郦壬臣依言坐下,与他面对面,道:“学生曾拜读过您的著作,今日听闻您亲来齐国,不想错过良机,是以登门拜访,想听您一番亲自论道。”

    这等恭维的话术,南宫之奇已经听过无数遍了,许许多多的人都称赞过他,可是,又有哪个国君真的肯考虑他的治世观点呢?人们只当他的学问是奇说怪谈罢了。

    于是他兴致不高的道:“郦生既读过鄙人的拙作,那还有什么可论的呢?”

    他叹了口气,看看面前的女子,问道:“郦生认为,坚、白、石三,可乎?” 【引自《公孙龙子》】

    坚硬、洁白、玉石,三个因素,可以同时兼得吗?

    坚硬而洁白的玉石,当然可以存在,这还不简单?这是大部分人的看法。

    但郦壬臣没有贸然回答他,名实论大家南宫子抛出的问题,又怎会如此简单呢?

    她想了一会儿,才道:“不可。”

    南宫之奇有点意外,追问道:“那么,其二,可乎?”

    那么其中的两者,可以兼得吗?

    郦壬臣这次思考的时间短了一些,答道:“可。”

    南宫之奇的眼睛亮了一下,哈哈大笑,侧头问小厮:“听说外面聚集了很多人,是吗?”

    “是的。”

    “好,把所有门窗全打开,请大家都进来听听吧!”

    人群涌入了驿馆,人们三三两两的挤在院子中、厅堂里、石桥上,或坐或站,或弯腰或侧耳,那些挤不进来的,就扒着窗沿朝里张望,好让自己听的更清楚一些。

    南宫之奇继续发问了:“郦生认为,坚、白、石三,不可;其二,可。何哉?”

    郦壬臣又思量了半晌,理顺了思路,答道:

    “无坚得白,其举也二,无白得坚,其举也二,可矣。得其所白,不可谓无白;得其所坚,不可谓无坚。坚、白不相外,见与不见离,故其为三,不可矣。”

    此话是说:若有一石,以眼看,则只“得其所白”,只得一白石;以手触,则只“得其所坚”,只得一坚石。因此“坚石”可以存在,“白石”也可以存在。但,人们感觉白时却不能感觉坚,感觉坚时却不能感觉白,此所谓“见与不见离”,感觉到的与感觉不到的是分离的。

    以“感、观”论,只有坚石,只有白石,却没有坚白石。所以坚、白、石三者同存,不可;其二者并存,可。

    众人听着这段话,各自默默思索一番,感觉似乎有些道理在里面,但又感觉全无道理,弄的人云里雾里,又无法辩驳,这便是“名实派”。如此冷门的学派,天下很少有人去钻研。

    南宫子听完,点了点头,喜道:“郦生果然熟读过在下的拙作啊。”

    他对眼前的女子感到好奇:“世人皆说我乃诡辩之宗,学问毫无所用,未想到远在千里之外的齐国稷下,竟有你这般学子费心琢磨过它,也不枉我来此一趟。”

    郦壬臣道:“南宫夫子谦虚了,凡是学问能自成一派的,皆有用处,关键在于如何用、谁来用。”

    南宫之奇的脸上出现了一丝动容,似乎总算有人理解了自己,他环视院落一圈,目光在众人身上扫过,开口道:

    “这几日,稷下学宫中无人能辩得过在下,并不是在下的学说有多么难懂高深,也不是众位才智弱于在下,无非是众位无人详尽了解过在下的见解罢了。”

    他轻叹一声,问郦壬臣:“郦生,你认为这又是为何呢?”

    郦壬臣沉默了一会儿,她心中有回答,但是摸不准这回答在众人面前直截了当的说出来是否合适,犹豫片刻,最终还是说道:

    “众贤才为何无人理会您的见解,那是因为您的学问看起来虚无缥缈,无法经世致用,故而世人皆弃之不学。”

    天下纷纷,实用当道。

    在这座海纳百川的稷下学府中,百舸争流,百花齐放,有忠恕之学、刑杀之学、阴阳之学、牵机之学、兵家之学、纵横之学、兼爱非攻之学……数不胜数,难分伯仲。虽然它们争奇斗艳,辩论不休,但无论各派学说有多么大的区别,有一点总是统一的,那便是:

    在天下士人心中,所有人都在汲汲渴求寻找到一贴治世良药,以解天下弊病,也解天下不休的纷争;解这迷茫的世道;解这芸芸黔首之苦;解这天地鬼神之怨。

    南宫之奇又怎会不懂呢?

    郦壬臣的话触动了他,他热切地望着她,明白她确实全然了解了自己的思想。于是他站了起来,慢慢走出中厅,这一举动引得郦壬臣和驿馆小厮也跟着起身,只见他迈下台阶,立于雪中,说道:

    “在下斗胆一问诸君,可有人知道,在下为何将自己的学问取名做‘名实之学’?又为何拘泥于诡辩之说呢?”

    他并没有指望院中人有谁站出来回答,于是他转身问郦壬臣:“郦生,这个问题,你又如何看呢?”

    通过刚才的几轮对问,南宫之奇完全相信郦壬臣足够能回答这个问题。有些话,从别人嘴里说出来听起来更有公信力。

    郦壬臣走上前一步,略作思索,答道:

    “‘名’、‘实’二字,互为抵触,又相与为一。学生当年读到《南宫子》一书时,便想,何为‘名’,何为‘实’?何为‘表’,何为‘里’?何为‘真’,何为‘假’?何为‘乱’,何为‘治’?如果连这些都不曾辨明,那又何谈辨明诸国之弊病呢?大家都说您的学问无法经世致用,其实‘名实论’恰恰是经世致用的一环啊。”

    “您执意强调‘名实之辩’,并非溺于诡辩,意在拨浊反清,推本溯源,立根据于源头,正万物之名实。学生常想,概欲善其事,必求名实相符,名实不符,事未有能成者!正所谓‘名实不辨,何以辨天下兴亡哉?’愿诸君深思之。”

    这一番话讲出来,驿馆内外鸦雀无声。天上又飘下了细碎的雪花,将原先被踩踏的一团污泥的地面覆盖上一层白色的薄绒。士子们站在原地,没有人离开,没有人言语,雪花落满了他们的肩头,但无法冻吉他们眼中的灼灼之光。

    “对极!”南宫之奇露出欣然的神色,他回到厅中,果断道:“在下该离开了。”

    这一句将众人惊醒,郦渊大步向前,从人群中挤出来,慌道:“南宫夫子为何要走?期会才刚开始一日而已,您这样忽然退出,是我齐国招待不周吗?”

    南宫之齐摇摇头,“伯冉大夫多虑了。”

    他扭头看向郦壬臣,道:“能够在齐国遇到理解在下学说之人,就算不枉此行了,足矣,足矣。”

    他连说两个“足矣”,依然看着郦壬臣,舒然笑道:“稷下学宫有如此青年才女,在下渺渺烛光,又何必还来与日月争辉呢?”

    这当然只是他的自谦之词,但众人都已看出南宫子去意已决,也就不做挽留。雪越下越大,朦胧了天光,院中人渐渐散去,郦壬臣与南宫之奇别过,也走出驿馆来。

    * * *

    郦渊抬头看看天色,对郦壬臣说道:“少卿,今日雪大,城门外的路怕不好走,现在时辰也不早了,你不如今日就在学宫住下,客舍还空着几间,明日也好去旁听旁听这次期会。”

    郦壬臣感激的看了郦渊一眼,赶紧答应下来,这样一来就不用被姜于拽到王宫里去了,“多谢伯冉师兄照拂,学生也有一些问题想趁便请教郦老夫子的。”

    姜于有点遗憾的在旁边叹口气,对她道:“如此一来,我就明天再来学宫寻你吧。”

    “翁主慢走。”

    “恭送翁主。”

    郦壬臣和郦渊两人几乎是同时脱口而出,随即又一同规规矩矩的朝姜于深深一揖,一副送人的架势。

    等到姜于和随行仆从的身影消失在门口,俩人才直起腰来,同声叹气。

    可算送走这尊大佛了。

    第023章 王霸之辩

    王霸之辩

    第二日, 卯时,稷下学宫正门前方的木铎声“咚咚”响起,大门开启, 表示学宫新的一天再次欢迎四方贤士进入。

    木铎声过后,大批人鱼贯而入,人们迅速填满了各个学馆, 谈笑声交织在一起,学宫里渐渐热闹起来。

    今日的“王霸之辩”还是在游就馆举行,馆中设有主位, 一般是闲置的,今日却收拾打扫* 的很干净,还换了新坐垫, 看来是有贵人要来听会。

    除了主位以外,馆中其他座位都没什么高低之分, 几百人同时坐在一起,毗邻而坐,中间设置一方高台,是给今日欲发表高见的学者坐的。离高台最近的地方, 会留出两个座位, 王宫里会派人过来,专门记录下每场辩论的内容。

    郦壬臣混在人群中,随便找个角落的位置坐下,此时中间的那方高台上已经坐了一个人,郦壬臣不认得,看来是从别国来的。

    那人的表情有些紧张, 一副坐立难耐的样子,叫人觉得奇怪。

    又过了一会儿, 馆中差不多都坐满了,有一人出现在门口,此人身量中等,腰如铁桶,上下一般粗细,皮肤棕黑,满脸络腮胡子,一身姜黄色的士子服,看起来快洗到发白的样子,腰佩一柄手掌宽的厚厚的长剑。他大步流星的走进来,也坐在了高台上原先那个人的对面。

    这人一坐下,郦壬臣就明白了原先那人为何会紧张难安了,因为来的人是稷下学宫中出了名的“铁士子”——孟悝。

    今日的两位主辩者都到场了,齐王也随即出现了,这可是以前没有的大新闻,人们一同端端行礼,等他进来作好。

    老齐王的身边还跟着很受宠爱的翁主姜于和小孙子姜勉。老齐王的痈疾看来很严重,自己无法行走,只能半躺在王塌上,由六名宦侍抬进来,放于主位上。

    众人行礼过后,老齐王便摆摆手,叫辩论开始。齐国的礼法教条不那么严格,尤其是在稷下学宫这种学术氛围浓厚的地方,不必每次开会都要国君先“讲两句”。

    众人重新面朝中心的两位辩者坐着,为表示对客人的尊敬,先由那第一个到场的辩者发言:

    只见他作了一揖,高声道:“在下鲁国少正连,国为姓,阜氏人也,字季友。初来贵地,望诸贤赐教。”

    少正连,“少正”是官名,代表他在鲁国现任或曾任过少正大夫一职。“连”是他的名,国为姓,便是姓“鲁”的意思。阜氏人,表示他是出生在阜城的鲁姓,“季友”是他的表字,从这表字可以推测,这人应当是家中排行最小的,因为“季”为老末,前面不知道排了多少个哥哥姐姐,但一定不少于三个,因为:伯/孟、仲、叔……季。

    如此一来,这人的名字便有许多种称呼方法了,可以直白的叫他“鲁连”,但一般不会有人这么叫,显得不大尊敬。通常不熟悉的人会称他做“少正连”、 “鲁季连”、“阜季氏”、“阜叔友”……如果日后他的官阶和学术地位更上一层楼,那还可以敬称他为“鲁季子”、“阜季子”等等。

    在这个时代,一个士人往往有很多种称谓,并且随着地位的提高,称谓也会衍生的越来越多。

    在天下诸国中,尤其以鲁国人的称谓名堂最多,五花八门,层出不穷,因为那是一个将繁文缛节看作生命的国度。你永远数不清一个鲁国贵族能有多少种称谓,甚至他们不同的人在不同场合需要用到不同的称谓。

    眼下,这位来自鲁国阜城的少正连大夫已经用精短的语言介绍了自己庞杂的姓名体系,接下来该“铁士子”孟悝了:

    孟悝用和少正连同样的姿势回礼道:“在下申国孟悝,字左陶,望少正大夫赐教!”

    字左陶……唔……看来并不是什么高贵的出身,少正连眼中闪过一丝轻视的神色。

    通常来讲,出身卿大夫之家的孩子不会以“左”为名字,因为“左”带有闾左的含义。

    这一点少正连倒是没有猜错,孟悝幼时曾在申国以编草鞋为业,属于实实在在的“瓮牖绳枢之子”的行列,后弃工从学,千里迢迢来到齐国淄城求学。

    好在他本人性情坚忍、求学若渴,受到了学宫祭酒郦老夫子的赏识,便允许他留在稷下学宫求学。齐国盐铁业发达,孟悝便在淄城中以打铁为业,自给自足。

    众人见孟悝行礼作揖,仔细看会发现他的小拇指竟断了一截。有传说是他读书过于勤勉,常常废寝忘食,白日闻鸡起舞,夜间悬梁刺股,多年下来,铁打的身子也吃不消,打铁置业又是重体力活计,于是某一日,他困倦神迷之际,在铁铺中一不小心,一锤砸下去,竟不小心生生砸断了半根手指。

    因着他是打铁为生,更因着他这份硬铁一般的狠劲,学宫的人便给他起个“铁士子”的绰号,他自己也爽然接受,渐渐就传开了。

    鲁国少正连对上申国铁士孟悝,究竟会撞出什么样的机辩来,众人都翘首以盼。

    只见两人分别自报家门后,再双双向对方拜下去,对拜一礼后,少正连率先道:

    “以力假仁者霸,霸必有大国;以德行仁者王,王不待大而诸侯宾服。故霸者有国以千里,王者有国以万里。普天之下,非王道而不能行也。”【改编自《孟子》】

    不出众人意外,少正连果然站在了“王道”这一边。

    “谬矣!”孟悝毫不留情的予以反击:

    “霸者有时,以备待时,以时兴事,今天下战国众,强弱分,先举可以霸,胡为不为哉?”【改编自《管子》】

    孟悝坚定的选择了“霸道”之策。在他看来,弱肉强食的时代,唯有先行武力征服才有效果。

    少正连辩道:“当今之时,齐有地千里;鸡鸣狗吠相闻,达乎四境,此千乘之国,行仁政,民悦之,故功必倍之,惟此时为然。望王上孰虑之!”

    这话是对齐王说的,少正连认为齐国物产富饶,土地广袤,此时若施行王道,则百姓康乐,四周邻国顺服。

    主位上的齐王微微一笑,问道:“王道如何行之?”

    少正连也笑了,既然齐王都对他的回答感兴趣了,那么他今日这场辩论也就成功了一半了,他说:

    “王道者有三,一曰去奢,二曰省费,三曰宽刑减罚。”

    齐王听了,没有表示赞同,亦没有表示反对,而是将目光移向孟悝,问道:“孟生以为呢?”

    孟悝不赞同道:“圣王为政百年,始祛骄奢之风。当今之世,未有圣王,敢问少正大夫,以君之方略,王道何时可兴?”

    少正连道:“若明君施政,教化万民,上下同心,四方响应,大治则不难,在下认为,何须百年,十年成功尤嫌太晚!”

    此话一说,满座哗然,这少正连说话也太满了吧,天下纷争已有数百载,谁敢说只用十年便能大治呢?

    孟悝讥笑道:“君知政事,却不知人。若十年能成,何故天下纷纷?”

    少正连道:“只因天下九国,未有君王能笃行王道,一以贯之。”

    孟悝大笑,质问道:“那么君可知为何未有君王一以贯之?”

    “这……”少正连呛声。

    孟悝不待他答,断然语曰:“数百年来,人心日渐诡诈,君言去奢省费,谈何容易?宽刑减罚更乃无稽之谈!此乃欲教化而不能,又岂是能教化而不欲?唯有专以严刑峻法,霸道兴则国兴!”

    一语既出,满座寂然。

    孟悝也向齐王言道:“王上,少正大夫一介文弱之士,不识时务,若信其论,恐败乱国家!”

    齐王还是没有表示赞同,亦没有表示反对,似乎这些话他已听过千万遍,他看向少正连,还是问道:“少正大夫以为如何呢?”

    少正连急道:“孟生所言非也。明君所好者,唯贤王之道,如鸟有翼,如鱼在水,失之则死!如孟生所言,久居安乐者,易骄逸,骄逸者才难教化,但……方今九国动荡,黔首久经动乱之苦,渴盼康乐,厌恶离乱,譬如饥者不择食,渴者不择饮,小臣认为此时教化万民,正当其时矣!”

    他话音刚落,孟悝立马起来反驳。

    ……

    二人辩的难舍难分,谁都无法完全击败对方,齐王也始终不为所动。

    这时,坐在下面的士子中有人听的按耐不住了,直接站起来,插空道:“隆礼尊贤而王,重法爱民而霸,何不王霸并用乎?!”

    众人悚然一惊,纷纷转头,要看看这位语出高论的人是谁。在期会辩论中,这种插空的情况是常有之事,并不属于触犯规定。

    那士子在众人聚焦的目光中走到中央,继续道:“道王者之法,与王者之人为之,则亦王;道霸者之法,与霸者之人为之,则亦霸。以德兼人者王,以力兼人者霸,古今一也。二者并之,天下可安!”【改编自《荀子》】

    齐王打量这位新人一眼,是一位声音清亮的女子,齐王问道:“夫子何人?”

    那女子昂然道:“在下汉国王莹,字米晶。”

    “好。”齐王抬抬手,表现出一位好客国君的风度,“为王大夫设坐!”

    侍从很快在高台上又摆放了一张坐垫,王莹入座,加入辩论,于是三人便依次侃侃而谈,掀起了新一轮的激辩。

    陪在齐王身边的姜于听的直犯困,眼睛都快睁不开了,就听见自家父王宠溺的声音悄悄传过来:“若是累了,便回去歇着吧。”

    姜于抬头,看了父王一眼,又环顾一圈,见到郦壬臣还端坐在角落里,她便冲父王摇摇头,挽住老父亲的一只胳膊,嘻嘻笑道:“儿臣才不要回去呢,要陪着父王。”

    “哎,你这丫头。”老齐王无奈笑道:“平日里你对这些政事学问一点都不感兴趣,今日是怎么了?也罢,你就多陪陪老父吧。”

    这场辩论从清晨辩到晌午,眼看今天的期会即将结束,再没有什么新鲜的内容了,郦壬臣便从后排悄悄起身,默默溜了出去。

    第024章 回忆

    回忆

    刚一出门, 郦壬臣便碰到也提前离场的郦渊,正从游就馆另一个侧门走出来。郦渊也自然瞧见了她,走过来道:“少卿看来兴致不高啊。”

    郦壬臣笑道:“这种辩题, 辩来辩去无非还是那些东西而已,几句不听也不打紧。”

    两人一边一同走下台阶,郦渊道:

    “我这几天都一直好奇, 以少卿高才,为何不上去辩辩?如此举世瞩目的话题,你就一点也没兴致吗?哦, 别和我说什么你资历不够,恐辱没家师之类的话啊,这话别人会信, 我是一万个不信的。”

    郦壬臣默然片刻,看四下无人, 便说道:“伯冉师兄当真想知道原因吗?”

    “当然。”

    郦壬臣走下最后一级土台阶,两人便沿着一条学馆的巷道且行且言。

    郦壬臣道:“听闻这王霸之辩,每十年举行一次,每次都是空前盛会。在下曾在学馆书室里读过历次王霸期会的记录内容, 发现百年来, 士人的观点大体只有那几类,有坚持‘王道’的,有坚持‘霸道’的,还有那主张‘重王道而轻霸道’的,以及‘重霸道而轻王道’的,更有提出‘王霸并重’的, 请问还能再多吗?”

    “少卿说的不错。”郦渊道:“没有更多了。”

    郦壬臣叹了口气,感慨道:“这‘王霸之辩’举办了一次又一次, 十年又十年,可是几百年过去了,这世间还是如此纷乱不止啊!士大夫们除了争论不休以外,更别无他法了。”

    郦渊点点头,“少卿所言甚是,我也是这样认为。”

    郦壬臣道:“可见无论是王道还是霸道,都无济于事,全非良策。”

    郦渊看看她,笑道:“这便是你不参与这次期会的原因吗?”

    郦壬臣也无奈一笑,“是的。在下没有办法去为了自己不认同的道理而辩论啊。”

    她嘴角含笑,但目光却透露出一种坚定之色,郦渊不禁为之肃然,他停下脚步,犹豫着问道:

    “少卿……你是不是……已经有了自己的想法?而且是与王霸之道全然不同之策略?”

    郦壬臣没有说话,算是默认,她往前走了一步,道:“在下生如草芥,天下之事,又怎能全然了解呢?只是觉得该做出一些改变罢了。”

    七年的同门相处,郦渊知道郦壬臣的为人,也就不再加以追问。

    他明白,这个女孩子的心里总是藏着一些隐秘的东西。也是啊,任谁有过那样惨烈的经历后,还能开怀的起来呢……

    郦渊望着郦壬臣的背影,思绪飘回了七年前。

    七年前,郦渊的父亲,也就是现在齐国稷下学宫的祭酒大夫郦旬,正带着弟子们周游列国,他们在汉国北境的“罗荒野”上见到了一对主仆。

    郦渊记得很清楚,那时也和现在一样,是一个寒冷的冬季。

    汉国的北境更加严寒彻骨,千里冰封,万里飘雪。这对主仆都是女子,都穿着单薄的囚衣,蜷缩在一棵枯死的胡杨树下。

    那时的郦渊主动跑上前去,只见那年长的女子将另一个年幼的女孩紧紧护在怀里,期望用自己最后一丝体温为奄奄一息的女孩续命,听到脚步声响起,年长的女子惊慌的抬起头来。

    于是郦渊就第一次看到了她怀中女孩的脸——那便是那时的郦壬臣。

    哦,不对,那个时候,她还不是这个名字,更不姓郦。

    年长的女人说自己叫“田姬”,但却死活不说出女孩的名字和来历。

    郦旬和弟子们都大为诧异,在荒无人烟的茫茫雪原中偶遇一个不知名姓又不明身份的将要冻死的女孩,还有比这更离奇的事情吗?

    怜弱之情,人皆有之。何况圣贤夫子呢?郦老夫子绝不是见死不救的人,他决定带上她们。

    主仆二人被弟子们抬上牛车——那原本是夫子的座架,又将多余的棉袍和食物分给她们,然后朝最近的一处城邑赶去。

    很多天后,他们在汉郑交接的一座城邑的城外寻到一间食肆,老夫子带着弟子们进去充饥。食肆简陋,端上来的都是粗食简饭,最好的食物只有稀如泥浆的肉羹。

    食肆里的客人并不多,但因生着炭火,比外面还是暖和很多的。女孩在这样的环境里慢慢苏醒过来,田姬为她捧上一碗稀肉羹,盛在破了个口子的陶钵里,女孩闻到肉汤味,下意识的皱了皱眉,待看清周围的人后,更露出惊恐的神色。

    “小主人莫慌,是这些士子救了我们。”田姬安抚道。

    女孩的神色缓和下来,令大家意外的是,她竟没有去碰那碗救命的肉羹,而是环视一周,目光停在郦老夫子身上,然后扶着田姬的手臂,艰难挪动两步,走到郦旬面前,规规矩矩的拜下去,声音气若游丝:“恩公救命之德,晚生无以为报。”

    士子们在这位蓬头垢面又身着囚服的女孩身上感受到了一种莫名的高贵气质。

    郦老夫子惊奇的端详她片刻,“你……”

    “我不需你报答。”郦老夫子扶起她,“先进食吧。”

    于是田姬又扶她坐了回去,人们也都各自吃起来。

    田姬拿木勺舀出一碗来递给女孩,肉羹烹调的很粗糙,食材也并不新鲜,飘着浓重的腥味,看着这一碗满是肥肉的黑乎乎、油花花的肉粥,她下意识就觉得一股反胃直冲头顶,但是她极力忍住了,脸上什么也没表示,拈着勺子一口一口吃起来。

    郦夫子在远处坐了,一面吃着,一面默不动声的观察这主仆二人。他看到那做仆人的明明已经饿到几乎眩晕,但还是先等主人吃上了,自己才吃起来;

    他还看到那做主人的哪怕同样饿的头晕眼花,但吃东西的时候仍是细嚼慢咽,极有礼节。

    在她们旁桌有一伙看起来像是过路猎人的男人们早已狼吞虎咽了三大碗肉羹,她们却连一碗都没吃尽。

    郦老夫子默默自语道:“能有忠心如斯的仆从,看来那做小主人的也定是个宽仁之人。”

    郦渊陪在父亲身侧,听到了这句话,便侧头悄悄道:“父亲何不叫她们来问问呢?”

    “不急。”郦老夫子若有所思的道:“等进完食吧。”

    结过饭钱,大家便一同离开,继续赶路。

    郦老夫子仍然叫她们二人坐在牛车上,自己和其余弟子步行,刚吃过一顿饱饭,这时候女孩已经稍稍缓过来一点,虽然看起来还是极度虚弱的样子,但不必总躺着了。

    郦旬看着女孩,露出一抹和煦的笑容,说道:“你可知这车要去何方?”

    “不知。”女孩声音微弱,“能活一命已是万幸,晚生现下……去哪里都是一样的。”

    “你们两个女子这样在外,就不怕我们是一伙歹人,要加害你们吗?”

    女孩的眼神一直是一种木然的状态,听到这句话也不为所动。她缓缓道:“就算您是歹人也无妨了,晚生命薄,无论是冻死于荒野还是死于歹人之手,都没有什么分别了。”

    她看向面前的老人,又道:“更何况,您绝非歹人。”

    “哦?”

    女孩道:“晚生看您衣着言行,知您必是位德高望重的士大夫。”

    老人笑道:“是士大夫容易看出,可‘德高望重’又从何判断呢?”

    女孩回:“但看您弟子数十人,皆容貌端整,行动规矩有度,不畏严寒跟随您身侧,饭时不喧哗,色恭礼至。由此种种观之,您必是一位教学有方的大贤之人。”

    “你很聪明。”郦旬听出她方才的话里引用了《礼经》中的词句,便又道:“你还读书?”

    女孩麻木的眼中浮现一丝悲色,“读书又有何用呢?”

    郦旬没有追问下去,转而道:“可否告诉老夫,你如今多大年岁了?”

    女孩道:“晚生十六岁。”

    郦旬一笑,“你在说谎。”

    从女孩的言行举止来看,他推测她出身士大夫之家,士大夫家的女子十五岁及笄,一般都需改换发型。他从这女孩的鬓角以及后颈头发的修剪方式上看出她绝没有及笄过。

    女孩似乎是惊讶了一下,才道:“晚生……十四岁。”

    “为何说谎?”

    “欺瞒夫子,是晚生的不对。”

    她不说,郦旬也很好猜出,按照如今这纷乱的世道,一个成年的女孩子总比未成年的孩子更容易生存下去。

    很好,这起码代表她还有求生的念头。

    “没关系。”郦老夫子慈爱的笑笑,对她道:“若你愿意,老夫可以明年为你行及笄礼仪。”

    女孩诧异的睁大了眼睛,“您……”

    郦老夫子摆摆手,示意她不必追问原因,“老夫不问你的来处和姓名,你也不必问老夫要这么做的缘由。若你实在过意不去,就当是老夫认为你这样读书知礼的孩子不该被蹉跎罢了。人嘛,最珍贵的莫过于活着。”

    人,最珍贵的莫过于活着。

    车外风雪依旧凛冽,寒风如剑,以冰原作砧板,视众生为草芥。牛车的顶棚上被盖满了一层厚厚的积雪,车轮也被霜雪裹成白色,几乎要与雪地融为一体。

    老人的眼中含有一种女孩看不懂的深意,她听到他又说道:“如果你还愿意的话,便可以作老夫的学子。你既无名无姓,老夫把自己的姓氏送你来用,至于名字嘛,到了地方,你就自己新取一个吧。”

    女孩已经被震惊的说不出话来。牛车缓缓的行驶在旷野之上,留下一串深陷的车辙,又很快被雪花所掩盖,再也看不清来时的路。

    “我们……要到什么地方去?”

    老人笑了笑,“到了你自然就知道了。”

    他们就这样走啊走,学子们一边赶路,一边读书,一边偶尔停下来为她们找医师治病,来调养她们脆弱不堪的身体。

    他们路过几百个城池和荒地,经过了数不清的风霜雨雪,从严寒的冬季走到回暖的春季,从冷酷干燥的西北走到湿润柔软的东部。

    一日,他们终于彻底停下脚步。

    郦渊掀开她们牛车的帷帐,女孩和田姬见到了久违的春和景明之象,万木复苏,阳光明媚,温暖潮湿的空气中浮动着春花的香甜,新的生机悄然而至。

    牛车停驻在一座宏伟建筑的门前,郦老夫子带着她们走下牛车,指指那扇大门,款然笑道:

    “我们到了,齐国,稷下。”

    第025章 欲观冬捕

    欲观冬捕

    郦渊的回忆被一句高喊打断, 他回头去看,来的是一个齐王宫里的宦侍。

    那宦侍近前问道:“郦大夫,王上问到郦生——郦壬臣可还在学宫中?”

    郦壬臣听到这话, 也转过身来,说道:“小人就是郦壬臣,敢问王上有何事要召见小人?”

    宦侍道:“王上只传了郦生问话, 具体所为何事,奴也不知。”

    郦壬臣心中狐疑,齐王为什么会召见她呢?她在齐国七年, 除了翁主姜于,从不曾与别的王室公族有过交集。

    “那小人立刻前去游就馆中面见王上。”她回道。

    宦侍却道:“王上现下已经不在游就馆了,他启程回去了, 郦生需到齐王宫中面见。”

    “什么?”郦渊也感到奇怪,“难道王上要专门在王宫中召见郦生?”

    “正是。”

    郦渊与郦壬臣互相对视一眼, 都摸不清头绪。

    一炷香的时间后,郦壬臣已经乘着王宫里派来接她的马车抵达了齐王宫门口。她跟着宦侍穿过几道宫门,来到一所齐王平日与众大夫谈政事的宫殿——梧殿。

    郦壬臣谨慎的进去,郦渊作为齐国的虞师大夫陪同进入, 两人向齐王跪拜行礼, 称呼王号。

    齐王还是半躺在榻上,为他们赐坐,扫了一眼他们,视线落在温婉秀丽的年轻女子身上,“你便是郦生吗?”

    郦壬臣规矩答道:“是。”

    齐王点点头道:“听闻郦生在稷下学宫中学问出色,是我学宫祭酒郦大夫的得意门生, 孤就想着召来见见。今日一见,郦生之风姿, 果然是光风霁月啊。”

    郦壬臣道:“王上谬赞了,郦老大夫学问深厚,得意门生遍布天下,以小人之浅陋,还排不上与他们并列。”

    “这么客气做什么,今日只是闲聊几句。”齐王微微一笑,问道:

    “据说郦生曾参加过三次期会,年年出类拔萃,偏偏今年不曾参赛,孤久等也不见你崭露头角,那么孤便单独召你来问问,正好伯冉大夫也在,大家一起讨论讨论。”

    郦壬臣恭敬的俯一下身,说道:“敢问王上有何事赐教?”

    齐王笑呵呵的道:“倒也不是什么军政大体,郦生不必紧张。”

    真像是随意闲谈似的,齐王继续道:

    “孤念着此时正值深冬,齐国此季素来有一项盛大活动,名曰‘冬捕’,沿海的渔民每年腊月都会凿冰捕鱼,捕得肥大丰满的鲅鱼,一口气能捕千斤之多,其中那捕的最多的人家,便被选为今年的渔冠。孤觉得这活动颇为有趣,欲往棠城观‘冬捕’,郦生认为孤此行需要注意些什么呢?”

    郦壬臣松了口气,只要不是问王霸之辩就好。但同时也意识到齐王专门找她来一趟也绝不仅仅为了闲谈。

    她略作思量,便道:“小人认为,王上前往观‘冬捕’一行,怕是不妥。”

    她这话一说出来,叫坐在她旁边的郦渊都有点意外,齐王眼中闪过一丝不易察觉的精明,随即又恢复了憨态可掬的样子,笑道:“哦?这是为何?”

    郦壬臣道:“小人以为,凡事不足以讲大事者,则君王不举焉。”【改编自《左传》】

    齐王问:“何为大事?”

    郦壬臣答:“国事也。”

    又问:“那何为国事?”

    郦壬臣答曰:“《传》言,国之大事,在祀与戎。祀在敬天,戎在安民。”

    齐王没有继续追问了,因为她这话虽是引经据典,但也隐晦的指出了齐国目前的弊病。

    齐国作为东边沿海第一大国,沃野千里,擅桑、麻、渔、盐、纺织、冶铁之业,产用富饶,天下莫能与之争。

    但也正因如此,国家大政便向资本产业倾斜,上有所好,下必从之,齐国百姓人人以置产致富为荣,由此便弱化了其余的内容,例如军事,例如国家信仰。

    而军事,正是“戎”的意义之所在;信仰,正是“祀”的意义之所在,此谓郦壬臣口中的“国之大事”。

    国君的行政重心也应当围绕大事展开,而不应该偏移到其他方面去,此谓郦壬臣所说的“凡不足以讲大事者,则君王不举”。

    现在,齐王观冬捕的意图,不但不抑制黔首们置产致富的投机风气,反而要亲身参与到相关的活动中去,这是百害而无一利的行为。

    作为经验丰富的国君,老齐王当然听得出郦壬臣这些话的弦外之音。

    他调整了一下坐姿,由半躺改为坐起,宦侍悉心的搀扶他坐舒服了。他端详着郦壬臣,思量片刻,声音里染上一些严厉:“郦生认为孤观‘冬捕’之行不足举,那么何事可举?孤愿详闻之。”

    郦壬臣抬眼飞速偷瞟了一眼御塌上的老齐王,见他虽然语气严厉,但脸上未见愠色,依然憨态可掬,心想看来这齐王与坊间传闻中说的差不多,大概是一位礼贤下士的好君王的,平日里,姜于也总这么夸赞自己的父王的。

    然而郦壬臣没有瞧见的是,在她埋首的时候,齐王的眼神变得犀利,尽是满满的机关……

    郦壬臣思考一会儿,道:“举国之事,应行之以轨,王上将纳民于轨者也,不轨而行,是为乱政,乱政则国败。”

    齐王点点头,“喔,请继续,何为轨?”

    这是齐王在问她具体的行政方略。

    郦壬臣接着道:“至于轨者,其一,概春围、夏耕、秋弥、冬祀,此皆民之本也;其二,又有三年而治兵,入旅而振,以训军实,此皆戎之本也;其三,更以昭学问、明贵贱、辨等列、顺幼□□威仪等为上,此皆正民心、诚民意、聚民力之举也。盖此数点,愿王上熟虑之。”

    郦壬臣一口气洋洋洒洒列出三条大方略,七条小谏言,且每一条都不是空话,都是可以拿出来详细研制方针的策略。

    这可比稷下学宫里那些士人侃侃而谈、大发议论的“王霸之辩”听起来有用多了。

    一旁的郦渊也听的心下震惊,他原先便觉得郦生之才远在其他学宫士人之上,但未想到竟能才智敏捷到这般地步。郦壬臣的所思所言,水平不亚于任何一个齐国高级卿大夫。

    一席话毕,齐王不由抚掌大笑,喜道:“郦生所言极是,令孤醍醐灌顶也!”

    直到这时,齐王才意识到面前女子的不一般,郦壬臣短短几段话,竟比稷下那帮群贤辩论还要精彩。他怎么早没有发现淄城中还有这等人才呢?

    “郦生如今几岁了?”齐王微笑着端详她,同时心里转着不为人知的念头。

    郦壬臣规规矩矩答道:“小人今岁年满二十一。”

    “难怪……”齐王点点头,原来是太年轻了啊,所以从前无人察觉。

    齐王深深看她一眼,道:“孤有些累了,郦生且下去歇息吧。”

    郦壬臣心中松了口气,拜过之后,快步退出了梧殿,长舒一口气,不知不觉背上已出了一层冷汗。

    她觉得今天有点不对劲。

    这齐王看起来性情豁达宽和、礼贤下士,一切似乎都顺利极了,但郦壬臣心中却有种浑身不自在的感觉。回程路上,她仔细回忆了一遍与老齐王对话的所有细节,越发觉得心里不踏实。同时也觉得可疑,齐王是怎么知道她的呢?

    郦壬臣回到家中,取铜钱和蓍草占卜了一卦,看到卜出的结果,她的眉头微微皱了起来。

    “明夷卦,游离之象,君子受厄,小人是非,日晦,月既,小凶……”【改编自《周易》卦辞】

    小人是非,哪来的小人?哪来的是非?凶在何处?

    郦壬臣思量了一会儿,前几句倒是好解,意为分离、遭口舌是非之厄,后两句却不知什么意思,她暂时没有去管它。

    自古而今,从未有人能完全解卦,能看出点征兆便足矣,人毕竟只是人而已,又非鬼神,怎么可能对未来的事了如指掌呢?

    郦壬臣翻出一卷《易》,翻了翻,想找找看有没有别的解卦思路。古人云:“《易》乃群经之首,蕴育天地之理,君子不可不学。”

    在这个时代,所有的读书人、士大夫、谋士军师,没有不研读《易》理的,因此士人或多或少都习得一点占卜求卦之法,急时用用,倒也方便。

    只不过这《易》书与其他学问稍有不同,其他的学问,只要勤奋,大体都能学懂个七七八八,但《易》学则不然,需要一点难得的悟性才悟的懂。

    郦壬臣手持一卷《易》书,一时忘了时间,思索半日,* 所获匪浅,她慢慢放下竹简,皱起的眉头却没有放松。

    “田姬,我总有种预感,或许我们七年来平静的日子要有所改变了。”

    郦壬臣读书的时候,田姬从不来打扰她,此时听她说话,便掀开竹帘走进来,看到郦壬臣的表情,田姬不放心的道:“小主人,您说什么要变了?我们要如何变呢?”

    “不是主动求变。”郦壬臣轻轻摇头,喃喃道:“只怕是……被迫而变啊。”

    第026章 杀意

    杀意

    几日后, 齐王宫,梧殿。

    今日天寒,又下了阴雨, 雨雪交加,空气里湿冷湿冷的,老齐王的病似乎又加重了, 他现在连半躺也不能了,只能平平躺在榻上,盖着厚厚的锦被, 还忍不住打颤。

    “这天气啊,可真是要孤的命,孤的骨头缝里疼痛如针扎一般。”

    下首处坐着一人, 是虞师大夫郦渊,拜道:“王上万万保证御体, 不知王上突然召见微臣,是有何要紧之事?”

    “说要紧,也不是那么急不可待,说不要紧, 却也算迫在眉睫。”老齐王缓缓转了转脑袋, 从榻上看向郦渊,“伯冉大夫啊,齐国有你,是孤之幸。”

    郦渊慌忙顿首,“王上错爱,微臣万死不敢当。”

    老齐王继续道:“你不似你的父亲, 他学问虽高,但就是做学问做僵了, 不懂官场变通,说什么天下为一,天下为公,君王与庶民同罪那一套。不然的话,孤也不会将他三次任命为祭酒一职,而不提拔。”

    齐王观察着郦渊的神色,接着说:“孤将他免官,又任命,再免,再任……如此三次,孤心中一直认为他有封相之才,可他还是那么倔强啊!罢了罢了,他就做他一辈子的祭酒吧。”

    郦渊没有说话。

    齐王接着道:“而你不一样,孤看得出来,你只对齐国忠心耿耿。”

    郦渊道:“微臣愚钝,只知尽忠竭责是分内之事。”

    齐王满意的笑了,就是要这样啊,做臣子的,有一点智慧就行,太聪明了倒也不是什么好事。

    老齐王突然转换了话题:“伯冉大夫认为,郦生此人如何?”

    郦渊一愣,原来齐王今日忍痛召见他为的就是这事吗?

    他想了一会儿,答道:“微臣认为郦生之才甚高,若能在仕途中悉心打磨,日后便能成一肱骨良臣。”

    齐王点点头,“你与她同学这么多年,也这样看她。”

    “那么……看来孤的判断是对的。”齐王目光盯向头顶的虚空,似乎在反复回味前几日与郦壬臣的一番对谈。

    “这几日,孤听了听稷下学宫的期会之辩,真是辩的孤头都大了。”齐王道:“孤有时候都在想啊,这稷下学宫是否真的该存在。”

    郦渊诧异了,“王上,您这是何意?天下诸国谁人不敬仰我齐国的稷下学宫。”

    “是啊,孤知道。”齐王慢慢说道:“稷下学宫养士众多,百家争鸣,诸子称雄,这是好事。”

    随后齐王语气一变,“但这些士人观点杂乱,东说东有理,西说西有理,人人都是贤士,人人都有理。可孤作为一国之君,究竟该采信哪一方、哪一派的言论呢?于齐国而言,孤每年斥费巨资优待这些数以万计的士人,当真有必要吗?”

    “这……”郦渊本想说,听取最恰当的言论为国所用,才是一个国君的本事,但他没敢将这话说出口,他明白齐王听到一定会生气的。

    齐王见郦渊不言,就继续道:“就譬如这储君一事吧,王廷里众说纷纭,有人说公子臼孝顺敦厚,又为长子,自然当立为储,可又有人说公子栾聪明果敢,机智圆融,是个做王的料子。伯冉大夫,你认为呢?”

    听到这里,郦渊的额上已经渗出了一层汗,齐王竟然要问他储君之位,这可不是个好回答的问题。

    他在心里暗暗琢磨着,早在前几年,齐王并不急着立储,如今突然提起此事,难道是……他快不行了?

    郦渊做大夫几年,近侍王侧,明白齐王此人心机深沉,绝不是外界传闻的那般宽宏大量。

    前几年,他不仅不打算立储君,并且还要雨露均沾的宠幸二位公子,在王廷营造出一种二位公子旗鼓相当的势头,为的就是制衡各方面势力,他自己则坐山观虎斗,稳坐钓鱼台。

    如果不是到了最后一刻,齐王才不会确立储君的人选。

    那么,齐王单单召他来问话,又是什么意思?

    郦渊的脑子转得飞快,在心里对比各种应答的方法,猜测齐王这大概是要给他一个机会。

    什么机会?

    如果他答对了齐王心中所想的继承人,那么他此后半生仕途定当无忧,可倘若他答错了,便也没有继续在王廷做大夫的机会了。

    郦渊没有急着回答,他暗暗深吸一口气,迟疑了许久,额上的冷汗越聚越多。

    哎,算了,人自有命,何必强求。郦渊实在想不出齐王心中的人选是谁,那索性就答一个自己想支持的人吧!

    “微臣觉得,公子臼……品行仁厚,治下有方,应是个值得托付的人。”

    他讲完后,久久没有听到回应,齐王平躺在榻上,一动不动。

    这是郦渊度过的最艰难的几个呼吸。

    过了好半天,齐王才用一种听不出褒贬的语气道:“伯冉大夫辛苦,寡人明白你的心意了,好生去休息吧。”

    郦渊心惊肉跳的退出梧殿,一颗悬着的心却迟迟悬着放不下来,齐王,果然是善于玩弄人心啊。

    他呼出一口气,强迫自己不要再想这事。他郦渊行得端、坐得直,就算以后做不得大夫了,那也是问心无愧的。

    他这么想着,便大步走回了他的虞师官邸。

    而就在他离开没多久,老齐王在榻上露出了一抹笑意,喃喃自语:“有伯冉大夫,果然是齐国之幸啊。”

    郦渊选对了。

    齐王的表情放松下来,现在,他还有最后一件事要做,他吩咐道:“去叫公子臼来。”

    宦侍应诺,立马去了。

    过了几刻钟,老齐王用过午膳,重新躺下的时候,公子臼到了。

    公子臼与郦渊年岁相当,大约也是三十岁左右的样子,他一进殿来,看到齐王这副卧床的样子,眼睛中立马蓄起了眼泪,几步抢拜倒地,声音都带上了哽咽,匍匐道:

    “父王整日操劳,可一定要保重玉体啊,儿臣不孝,无法为父王分担苦痛,只有夜不能寐,心痛如绞!”

    大公子这等作态可真是情真意切,看不出半点瑕疵,三十多年来,他都是这样表现的。但大家都是久居宫闱之人了,所以谁也不能全然相信谁,他这哽咽的话语里有几分真心,倒也要打个问号。

    “哎……”老齐王叹了口气,也做出一副对儿子的怜惜之态,叹道:“你看看你,就是心软。”

    他招了招手,示意跪在殿下的儿子过来,“臼,近前来,到孤的塌前来。”

    公子臼脸上挂着泪珠,走上来,坐到父王的脚边,隔着被子握住了齐王的手,问道:“父王的痈疾,可还疼的厉害?”

    “无妨。”齐王从被窝中探出手,拍拍儿子的肩膀,“你来的这样匆忙,午膳可用过了?”

    “父王召见,儿臣哪里敢耽搁半刻呢?”

    “独自前来的?”

    “还有勉儿。”公子臼道:“他听说要见王祖父,吵着要来看您。”

    提起小公孙姜勉,齐王的脸色变得柔和了一些,道:“从小到大,就数你最孝,事必躬亲……”

    他眼神幽深的瞟了一眼儿子,补道:“……也就数你心思最细密,什么事都思量的周全。”

    公子臼避开父亲的眼光,垂下头,“儿臣只盼父王快快康健。”

    好一出父慈子孝的戏码,双方都演的很不错。

    齐王侧过身,道:“好了,不必讲这些虚的了,孤这把年纪,是再也康健不了的了,能挨一日算一日吧。”

    他握紧了儿子的手,忽然引用了一句《诗》中的叹词:

    “为父为母兮,爱子之切;好女好子兮,护其家粢。”【自己瞎编的诗】

    公子臼惊讶的浑身一震,这句诗的意思是说:做父母的,怎么能不宠爱子女呢;而那做子女的,又怎么能不看护好父母的产业呢。

    看护好父母的产业……

    父王引用这样的诗句说给他听,会是什么意思?!公子臼心脏开始砰砰直跳。

    下一瞬,在他惊讶的目光中,齐王证实了他的猜想:“臼啊臼,孤的千里齐国,就只有你来看护了。”

    公子臼全身发抖,眼泪汹涌而出,他一句话也讲不出来了,在父亲的脚边拜倒,匍匐,“父王……”

    谁也说不清他这汹涌的泪水中,到底是替父亲的衰老而哀伤多一些,还是三十多年来忍辱负重、终于熬出头来的激动多一些。

    “起来。”齐王的眼中也染上了一丝湿润。

    公子臼泣涕连连,他抬起头,握住父王的手,说道:“父王安心,儿臣一定为您寻天下最好的医者来,儿臣会日日陪伴父王,若是父王最终还是……”

    他指天发誓:“儿臣便为您举行最盛大的祭祀礼!儿臣一定不会叫那些卿大夫说您半句非言!儿臣定叫史臣为您上一个崇高无匹的尊谥!齐国的史书里只会存在您的丰功伟绩,为后世子孙铭记!”

    “好,好,好。”齐王拍了拍儿子的手,说了三个好。都到这一步了,他们也没什么好隐藏的了。

    齐王放心了,露出一抹欣慰的笑容,公子臼没有说透,但齐王懂得他的意思。这是一场交换。

    他们父子二人就这样交换了最后的利益,也交换了为数不多的血脉恩情。

    “还有一件事啊,孤要特意嘱托你。”齐王道。

    “什么事?儿子一定为父王办到。”

    齐王屏退了侍从,抬了抬手,“臼,附耳过来。”

    公子臼向前膝行两步,躬下身,听到齐王悄声道:“你可知两个人,一个是虞师大夫郦渊,另一个是在稷下学宫,一个叫郦壬臣的门生?”

    公子臼回想了一下,道:“伯冉大夫,儿臣知道。那郦生……儿臣却没有听过。”

    齐王的声音在空荡荡的殿中幽幽响起:“你且记着,这第一个人,待孤百年之后,你嗣承大位,便拜他为相。”

    公子臼点点头,又有点不解,“既然伯冉大夫有为相之能,父王您为何不直接提拔他呢?”

    齐王叹了口气,明白自己的大儿子在某些方面资质有限,便解释道:

    “臼啊,你有所不知,孤已时日无多,提拔他也是浪费恩典。若你一即位,便拜他为相,你对于他,便是新君知遇之恩!郦渊此人德行高尚,他必会竭尽所能,为你忠心一生的。”

    公子臼若有所思的点点头。

    齐王继续道:“他在王庭中素有威望,你继位后根基不稳,他定会全力扶持你,助你安然渡过前几年!”

    公子臼道:“儿子明白了。”

    齐王缓了缓,接着道:“至于那第二个人——郦壬臣。”

    他停顿片刻,语气更低沉,一字一句道:“此人擅百家之学,年虽少,却有奇才!孤知其贤能,乃当世所罕见,绝不可轻视之。”

    公子臼道:“那儿臣便也用用她好了。”

    齐王凝视着儿子的眼睛,道:“你听好,此事非同小可。”

    他的声音变得冷峻,“若你能用她,则要大用之,待她更甚于郦渊!若不能用……”

    齐王的目光透出阴狠之色:“若不能用,则必杀之!无论如何,此生勿令其出境!”

    此生勿令其出境……

    公子臼大为吃惊,他还从没见父亲对谁如此“重视”过。

    第027章 危险

    危险

    公子臼心中一惊。

    此时, 感到心惊的可不止他一个人,在老齐王御榻的后面,有一扇绣花屏风, 而在屏风的后面,正站着翁主姜于!

    她的眼中满是不可置信的惊恐神色,她的身边还站着小公孙姜勉, 男孩的嘴巴此刻被她死死捂住,不叫他发出一丁点儿声音。

    她原本是跑来宫中看望父王的,途中见到小侄子也在宫里, 便先带姜勉在梧殿外玩闹了一会儿,见公子臼进去那么许久还不出来,便想趁机弄一出恶作剧, 逗父王开心。

    她带着侄子偷偷从后门进来,藏在了父王御榻屏风之后, 想等他们讲完话,再蹦出来吓他们一跳。可是,万万没想到,这恰恰叫她听到了父王与公子臼的所有对话!

    姜于听到那些话, 浑身都开始因害怕而颤抖, 脑子里乱成一锅粥。

    郦壬臣有危险!

    这是她的第一个反应,一股悔恨之情涌上姜于的心头。要说起父王为什么突然召见郦壬臣问话,其实也有她的原因在里面。

    她后悔的想,她不该在前几日向父王提起郦壬臣,不该傻乎乎的向父王吹嘘郦壬臣是多么有才华,不该撒娇求父王赏识郦壬臣……

    结果呢, 父王也的确赏识了郦壬臣,可是姜于今日才彻底领悟到, 来自君王的赏识又是一件多么危险的事情。

    错了,都错了,全是她的错,都是她任性妄为惹出来的祸,姜于的脑子嗡嗡作响。

    她心里正纠结的一团乱麻,手下一松劲,一时没看住小侄子,男孩一把扒拉开姜于的手,欢笑一声跑开几步,“姑母,姑母,再来追我啊!”

    姜勉才四岁,哪里懂方才齐王与臼谈话里的意思,他只念着继续与姜于嬉戏打闹。

    这突如其来的一下子,叫姜于的心都提到了嗓子眼,脑袋“轰”的一声,一片空白,她急得向小侄子迈出一步,想把他抓回来,没料到脚下不注意,又踢倒了一座立在屏风旁的香炉架子。

    只听“当啷”一声巨响,香炉倾倒在地,又骨碌碌滚了好几圈,香灰洒出来一大片。

    屏风另一面立刻传来齐王苍老的断喝:“谁在那里!放肆!”

    姜于被这一吼吓的钉在地上,脑中只剩下一个念头:完了,全完了。

    殿中有几个瞬息是凝固般的安静。

    姜于知道她必须立刻做出反应,多迟疑一瞬都是性命攸关的大事。

    她深吸一口气,拳头捏紧又松开,然后从屏风后一路小跑出来,装作一副刚从后门闯近来的冒失样子,嘴上还一边喊着:“阿勉,跑这么急做什么,瞧你多不小心……”

    她拈着袍角径直冲齐王跑去,眨巴眨巴眼睛,笑道:“父王,兄长,你们是在议事吗?”

    然后拽着小公孙姜勉,一同坐在齐王榻边。

    姜于平日没规矩惯了,老齐王又宠她,她这么做不会有人怪罪。

    齐王这时却不似平日那般露出溺爱的神情,而是盯住了她,仿佛要把她盯穿,目光扫过她额上的汗珠,皮笑肉不笑的问道:

    “于,你多大的人了,还和小孩子玩的起劲,你……是刚刚才进来的吗?”

    姜于愣了一下,表现出有点意外的样子,大大方方道:“是啊,儿臣方才和阿勉在殿外花园玩得起劲,没想到他突然跑进来,我便也跟着跑进来捉他。”

    说完还举袖胡乱擦了擦额上因为刚才偷听紧张到极点而渗出的汗,“这小子跑太快啦,叫我追的也一身汗!”

    姜于撒娇的扯了扯齐王的袖子,“父王别生气嘛,是我不好,搅扰了您和兄长讲话。”

    姜于以前从来想不到自己还有这等说谎自如且随机应变的天赋。她心中其实慌到极点,但是面上却一副优哉游哉的模样。

    榻旁的公子臼早就一副丢魂的惶然样子,他只能通过教训儿子来稳定心神,“勉儿,怎么这等没规矩!王祖父还在与我谈事,你怎么能跑进来?!”

    公孙姜勉被父亲训的不敢说话,他也吓傻了,只能往姜于姑母怀里缩。

    老齐王在姜于说话的时候一直默默观察她的状态,直到她说完,没有发觉任何破绽,他才渐渐打消掉心里的狐疑。

    他哈哈大笑,拍拍女儿的手,“行啦,下次注意些,别摔着了。”

    “好嘞,父王放心。”姜于站起身,拉着姜勉一起站起,道:“那你们接着议事,儿臣就不打扰了,儿臣带阿勉去吃点蜜饯去。”

    一大一小又蹦蹦跳跳的离开了,直到跨出了宫门,再也看不见齐王和公子臼了,姜于才仿佛脱力一般的弯下腰。

    差一点……差一点就要绷不住了啊。

    小公孙眨巴着眼道:“姑母,你怎么了呀?”

    “没事,姑母就是有点累。”姜于摸了摸小侄子头顶上的小发鬏,叮嘱他道:“阿勉,今天我们在一起做过的事,你看到的、听到的所有事,千万不可以对别人说,记住了吗?”

    姜勉有点不理解的抽了抽小鼻子,仰着脑袋问:“为什么呀?”

    姜于想了想,道:“嗯……阿勉就当是与姑母做个交易好啦,姑母带你去吃刚从郑国买来的好吃食,好不好?”

    “好!”男孩的眼睛亮了,“姑母对我最好了。”

    姜于将小侄子带回自己府邸,叫人摆出一大堆新鲜花样来,吃的玩的,应有尽有,哄着小侄子闹了半天,直到这小家伙玩的不亦乐乎,将早上发生的事情都暂时忘得一干二净了,才差人送姜勉回到公子臼的府宅去。

    之后姜于便马不停蹄的赶往稷下学宫,她算算时辰,现在还不到学宫闭门的时候,不出意外的话郦壬臣一定在学宫里。

    她骑着一匹快马,直接闯进了学宫大门,惊的守卫后退三步,看清是她,众人都不敢上前阻拦。姜于平日里骄纵惯了,进出学宫从来不打招呼的,无人敢惹她。

    姜于本想一口气驾马到郦壬臣经常待的那个学馆,没料到刚进学宫大门不久,便闯出一个人来,去拽她的马缰绳。

    姜于皱皱眉,喝道:“谁敢阻我道路?!”

    那人道:“翁主,今日不同往时,请您先下马来再说吧!”

    姜于听到这声音,有点耳熟,低头去看,竟然是郦渊,她赶紧一骨碌从马上下来,惊讶道:“伯冉夫子,您怎么突然出现,学生的马方才没有弄伤您吧?”

    “无妨。”伯冉掸掸身上的灰尘,问道:“不知翁主今日到访是为何事?”

    “少卿呢?我找她。”姜勉道。

    “她……”郦渊以为姜于又是来纠缠郦壬臣的,就道:“您今日只怕找谁都不便利了。”

    “为何?”

    郦渊道:“学宫里出了点事,祭酒大夫亲自主持集会,现下大家都集中在桓台馆中。”

    姜于直觉这并不是一件小事,否则郦渊也不会赶来拦住自己。

    以免再冒失,她说:“那我也去瞧瞧。”

    第028章 母死不归(二更)

    母死不归(二更)

    两人一同走向桓台馆, 只见馆中里三层外三层的围了一大堆人,馆内也坐满了学子,阵仗挺大。

    姜于隐约从人缝里瞧见祭酒大夫——也就是郦老夫子——端坐台上, 台下跪着一个人,那人面对郦老夫子,背对着众人, 众人围着他们而坐。

    姜于心一惊,生怕那跪着受罚的是郦壬臣,她几下扒拉开人群, 硬挤到里面去,看清那是一个男人的背影,才松一口气, 再定睛一辨,认出是“铁士子”孟悝。

    姜于的一颗心完全放下来。

    然后她开始在馆内坐着的人群里寻找郦壬臣的身影, 扫视一圈,找到了,就在前排。

    姜于又失望的叹了口气,现在四周人人神情肃穆, 无人高声喧哗, 这个场合要想公然把郦壬臣带走也不大合适,她只好等这场集会结束了。

    到了这时,姜于才想起来去好奇这场集会是干什么的,为什么值得学宫祭酒亲自主持?孟悝又为什么跪在那里?大家怎么都不说话?气氛为何如此沉闷?

    她来得晚,没有听到集会的开场白,不知道现在是个什么情况。郦渊也不知到哪里去了, 她刚一心找郦壬臣,没工夫管他。

    这时只听郦老夫子在台上怒声道:“孟悝, 你知错吗?!”

    在大庭广众下直呼其名还惩罚下跪,这孟悝到底犯了什么事?姜于默默疑惑着。

    只见孟悝道:“孟悝一心求学,何错之有?”

    听他这么回答,现场一片哗然,不论是齐国学子还是来自别国的士人,纷纷摇头叹息,只有姜于一个人仍然一头雾水,她只能更好奇的听下去。

    郦老夫子表情不变,依然面含愠怒道:“你母死不归丧,还说自己没有错吗?!”

    这一下也把姜于吓到了,“母死而不归”可是顶天的大不敬。

    原来,孟悝之母早在一月前便去世了,乡人托行商将这一消息告知远在齐国求学的孟悝,孟悝得知母亲死讯后却不打算回去,他本已经把这事隐瞒下来,没想到那行商嘴杂,走街串巷,给泄露了出去,传进学宫士人的耳朵里,一下子就炸开了锅。

    孟悝仍是一副不为所动的样子,回道:“学生的母亲既已去世一月有余,学生就算赶回去也无济于事。再说,学生一无所成,又怎么能在此时回去呢?”

    “你还敢自忝是我的学生?你在稷下学宫求学这么多年,难道就学了些不忠不孝的本事吗?!”郦老夫子气的胡子发抖,叹道:“执迷不悟,执迷不悟……”

    “呵!”孟悝笑了,他平时总板着一副脸,从不笑,此时却冷笑出声,那表情看着有些瘆人。

    众人见他缓缓举起自己的那有断指的手,问大家:“诸君以为我这小指是怎么断的?”

    这话问的大家都感到莫名其妙,似乎与集会主题毫不相干,大家不禁窃窃私语起来,姜于也在心里纳闷,不是都说……他那小指是打铁时不小心砸断的吗?

    孟悝目光落在自己那一截残指上,继续道:“我这小指是我在离开母亲、离开申国前,亲手斩断的!”

    “啊!”现场又是一片哗然,不少人都惊呼出声,这简直不可理喻!

    郦老夫子却没有惊慌,他面容变得更加冷峻,盯着孟悝,问:“你为何这么做?”

    孟悝道:“我幼年丧父,以编草鞋为生,我年少时倍加努力,编织的草鞋是全邑最好的,但邻人见我孤弱,便欺我、贱我、辱我!待我长到二十余岁,我便明白一个道理,编草鞋永远也无法叫人高看自己。同时我还懂了,既然我编草鞋能为全邑之冠,那么我若求取仕途,又怎么不能位及人臣呢?!于是,待我攒够了盘缠,我便断指为誓……”

    他的眼中闪烁着一股令人忌惮的狠劲儿,“我发誓,孟悝此生若不为卿相,绝不归家!”

    一言毕,满堂寂然。

    姜于心下骇然之余默默去观察在场众人的反应,他们有人怨恨,有人不解,有人皱眉,有人唏嘘……

    当她的眼光扫到郦壬臣身上时,却发现那人的表情与大家都不同。郦壬臣仰头盯着台上的孟悝,面上无恨无喜,没有指责,亦没有赞同,她的眼神中只有一种探究的意味,似乎是在细细的琢磨孟悝这个人。

    这时,郦老夫子说话了,令人意外的是,他的语调出奇平静:“我原以为你只是心绪上的执迷不悟才做出这等不孝之事,现在我明白了,你并非心境执迷不悟,也并非一时糊涂,你本就是这样险恶残酷之人!”

    本性,是最难改的。

    郦老夫子从坐垫上缓缓站起身来,望向众人,道:“古人云,‘公侯效尤,其亦将有咎。’今日正值稷下学宫期会期间,我便在天下诸贤面前做个宣布。”【改编自《左传》】

    他一指孟悝,决然道:“申国孟左陶不再是我的学生了!我没有这样的学生!今日起,我命你即刻离开稷下学宫!”

    说完拂袖而去。

    郦老夫子离开后,孟悝也站起身来,什么也没说,他像是什么也没发生过似的,依然板着他那副铁面,转身大步走出了桓台馆,再也没有回来。

    众人面面相觑一阵,也纷纷散去了。姜于穿过人流,挨到郦壬臣跟前,一把抓住她肩头,“少卿,你可让我好等啊。”

    姜于的突然出现,让郦壬臣略微惊讶了一下,她撤开一步,向姜于拜道:“翁主怎么此时大驾光临?”

    “哎呀,都这时候了就别客套了。”姜于放低声音道:“你现下若是无事,我有要紧话要与你说。”

    姜于哪次来找她不是打着“要紧事”的幌子?郦壬臣都听习惯了,便道:“小人今日在学宫中还有未完成的学业,一会儿还要去帮伯冉师兄处理学宫中的事,还有……”

    谁料她还没说完,姜于已经一把拽住了她的胳膊,“我就是跟你客气一下,你还当真了?你现在必须要跟我走!”

    郦壬臣:“……”

    姜于一边拉她走出桓台馆,一边说:“我们要找个僻静的地方,你觉得哪里最让你放心?”

    僻静的地方?

    郦壬臣看她径直将自己拉向学宫大门的方向,有点摸不着头脑,就道:“翁主若有什么要紧事,就在此处说吧。”

    姜于回头正色道:“不行!”

    她头一次用这么正经的表情和郦壬臣讲话,见郦壬臣还是一副不大上心的神色,顿时觉得有些委屈。

    你就这么不信任我吗!

    姜于咬了咬唇,然后以只有她们两人才能听见的声音悄悄道:“你就不想知道父王打算选谁做储君吗?”

    郦壬臣脚步一滞,惊讶的看向姜于。

    齐王一向心机深重,这种事怎么会让姜于轻易知道?这其中究竟是有什么巧合还是偶然?

    姜于继续道:“我知道你心里肯定有很多疑惑,此事与你也有干系,你若想知道全部,就按我说的做。”

    郦壬臣思索片刻,说道:“翁主既然要找僻静又放心的地方,那么就去小人家里吧,那里是郊外,没什么人。”

    姜于叫了架学宫的马车,载着她们二人快速朝郦壬臣郊外的茅草屋驰去。

    第029章 决断

    决断

    二人到家的时候, 最惊讶的莫过于田姬,“主人,您今日怎么这么早就回来了?”

    “田姬, 我一会儿再同你解释。”郦壬臣紧紧的关上大门,对田姬道:“翁主有要事与我相商,劳烦你等会儿在外间看着, 千万不要叫他人进来。”

    田姬领命去了。其实郦壬臣这句叮嘱完全是多此一举,她家在这荒凉的郊外,此时又是其他人都在忙碌的时辰, 哪会有人来拜访啊。但她这些年谨慎小心惯了,哪怕多一丝风险也不愿放过。

    郦壬臣确认田姬在门口守着,又放下书屋的竹帘, 再遮住窗户,之后请姜于坐到书案后的主位上, 为她端上一碗清茶,然后自己规规矩矩在下首坐了,才说:“好了,翁主有什么话, 请畅所欲言。”

    姜于瞧着她这一连串的动作, 端着茶水,不禁好笑道:“少卿啊少卿,你是无论做什么事都能这么坦然自若啊,方才听了我那句话,你就一点也不着急吗?”

    郦壬臣道:“古人云,事缓则圆。翁主既然舍面来与小人商议, 无论您即将说什么,都说明此事还都有回转的余地。小人又何必着急呢?”

    姜于默默自语道:“怪不得父王那样说你……”

    郦壬臣没听清, “翁主说什么?”

    姜于没回答她,想了想,先问道:“少卿,我再认真问你最后一次,你到底要不要在我齐国入仕?要么就是……愿不愿随我去即墨城?”

    郦壬臣默默揣摩着姜于话里的意思,没有立即回复。

    要不要在齐国入仕……几天前,姜于在马车里也问过自己这个问题,哦,措辞有一点点不一样,那时候,姜于问的是“要不要入仕”,而非“要不要在齐国入仕”。

    两字之差,意义可大不一样。

    郦壬臣思量片刻,说道:“听您话里的意思,若小人没有猜错的话,王上想要小人为齐国王廷效力,是吗?”

    姜于瞪着郦壬臣,张了张嘴,好半天才道:“少卿,怎么别人肚子里无论想什么,你都能猜到?”

    郦壬臣默默垂下眼皮,“哦,那看来小人是猜对了。”

    她双手拢在袖子里,眉眼低垂,不知心里又在想什么事。

    姜于道:“哎,算了,我直接全告诉你吧”

    她将碗里的茶水一饮而尽,似是下了很大的决心,才一五一十将今早不小心偷听到的内容尽数复述出来。

    等她讲完,郦壬臣才恍然大悟,原来姜于急着找自己竟是这个原因!

    郦壬臣顿时有些说不出的感动,这对于姜于来说只是传个话的事,并不会影响她作为翁主的利益* ,但对郦壬臣来说却是关乎项上人头的大事。

    郦壬臣朝姜于深深拜倒,额头贴地,由衷道:“翁主活命之恩,小人没齿难忘!”

    郦壬臣有点不好意思受她这一拜一诺,此事要从头论起来,若不是她多嘴向父王提起了郦壬臣这个人,也不会为郦壬臣召来杀身之祸啊。

    但姜于不打算把这一节告诉郦壬臣,她乐意叫郦壬臣觉得欠着自己的。

    姜于笑笑:“现在你可知道我对你是真心实意的上心了吧?你这命大的恩情呐,我也不需你急着报,就姑且先欠着吧,待我什么时候想朝你要点什么了,你再来还我。”

    你就欠着我的情吧,郦壬臣,我要叫你永远欠着。

    姜于瞧着郦壬臣柔和的脸庞和凝眉深思的神态,在心里默默念着她的名字,姜于不后悔说出这一切。

    过了一会儿,姜于站起身来,说道:“事情我说完了,至于少卿想怎么做,我都不会过问,我先走了。”

    郦壬臣却拦道,“翁主请留步。”

    姜于咯咯轻笑,“怎么啦,是不是突然发现我特别的好?你又愿意跟着我去即墨啦?”

    郦壬臣没有接她的调笑,而是道:“请翁主再稍坐片刻,听小人一言。”

    “你说。”

    “恕小人斗胆,敢问王上御体现下如何?”

    姜于愣了一下,又重新坐回去,她不知郦壬臣琢磨半天又琢磨出什么事情来,就回道:“父王的身体……确实已非常不好了,积年沉疾,药石无医。”

    说到宠爱自己的父亲,姜于不免心中钝痛。

    “翁主节哀,这并不是您的过失。”郦壬臣的声音变得温柔了许多,安慰她道:“您已经尽好一个女儿的责任了。想来王上也马上要封您为即墨城主了吗?”

    姜于点点头。

    郦壬臣道:“那么……翁主可否愿意听小人一句劝?”

    “你要劝我什么?”姜于疑惑。

    郦壬臣道:“待王上百年之后……按理,您必要从即墨赶赴淄城奔丧的。”

    姜于点点头,“这当然了,你究竟要说什么?”她觉得郦壬臣此时的语气有些拐弯抹角的犹豫。

    郦壬臣踌躇一瞬,尽量捡好听的措辞道:“以小人的猜测,待王上百年后,齐国必定会有一场不小的风波,小人想劝翁主……您能否不去参加王上的葬礼呢?”

    姜于脸色一变:“你在说什么?!那可是最疼我爱我的父王!”

    姜于激动的跳了起来,“少卿,我只给你一次机会,收回你方才说的话!”

    “翁主息怒!”郦壬臣立马伏下身子,叩头。

    郦壬臣何等机敏谨慎之人,若是把姜于换做别人,她才不会将这么敏感的建议说出来。她乐得一个事不关己,高高挂起就好了。

    但姜于终究不是别人……她方才还救了自己一命。

    “你不收回是不是?”姜于又是生气又是不解,“你是想要我做孟悝那样不忠不孝之人吗?然后被天下人唾弃?我平日虽纨绔不堪,叫你以为我有多不可靠?这些我都不去辩解了,但我绝非那等猪狗不如之人。”

    “小人绝不是这个意思!”郦壬臣道:“小人从没觉得您做事不可靠。”

    相反,在很多大事上,郦壬臣觉得姜于要比公子臼和公子栾都灵敏的多。

    郦壬臣道:“若翁主无法对葬礼坐视不理,那么小人恳请您能否等王上的葬礼过了头七天后,再从即墨城动身呢?”

    姜于瞧着她这副执着劝谏的样子,深深皱起了眉,道:

    “少卿,我有时真看不透你,如果你是怕到时候王廷掀起什么风波来,波及到我身上,那你就多虑了。我长兄即位,虽资质平平,但也不会害我就是了,那些王族亲贵们,平素与我无冤无仇,都不会盯着我算计,至于其他的大夫公卿们,更没人能奈何得了我。你那么聪慧,怎么会不清楚这些呢?”

    郦壬臣摇了摇头,她直起腰来,目光真诚,“这些年来,小人知您待小人的心意极好,小人都记在心里。”

    姜于一怔,“你怎么突然提这个……”

    郦壬臣继续道:“正因如此,方才那些违逆之言,小人对别人只会闭口不谈,但对您,小人必须要说出来。请翁主相信小人,小人是不会害您的。至于原因……也许您当时候就知道了。”

    以郦壬臣对齐国政坛的判断,她不相信齐王薨逝后的换代能进行的顺顺利利。

    姜于看了她一会儿,才道:“你的话我记下了,至于我做不做……到时候再说。”

    “谢翁主宽宥。”郦壬臣松了口气,她明白姜于是听进去了。

    姜于从怀中取出一封锦书,递给郦壬臣,“我现在明白了,你果然是无心留在齐国的。天高任鸟飞,随你想去哪里都可以,若你经过郑国,可凭我的这封亲笔信笺找到一人,便能照应你一二。”

    她说完,头也不回的走出屋去,郦壬臣没有机会瞧见她最后是何种表情。片刻后,大门外传来一声鞭响和马嘶,车架隆隆远去……

    田姬疾步走进来,卷起竹帘,问道:“小主人,这到底是怎么了?发生了什么事?翁主方才出去的神情,真是骇人呐。”

    郦壬臣指了指身侧的垫子,道:“田姬,你先坐,我慢慢与你说。”

    在家只有她们二人时,郦壬臣不在乎主仆礼节,对她来说,田姬已经是亲人一样的人了。

    田姬依言坐下,郦壬臣又端给她一碗茶,两人一边喝茶一边说着。

    郦壬臣不紧不慢的把事情简要复述一遍,她只捡重要的关键点说,寥寥几句话便交代完了。

    虽然只有几句话,但足以将田姬震惊的不知所措,郦壬臣将自己面前还未动过的茶点推到她面前,好叫田姬压压惊。

    田姬吃了块点心,担忧道:“那我们可怎么办?”

    郦壬臣注视着窗外积雪,声音是不同寻常的清冷:“田姬,从前你不是总问我,我们什么时候才能回去吗?什么时候才能准备好?什么时候才能行动?”

    田姬咽下温热又苦涩的茶水,她注意到郦壬臣的目光中蕴藏着某种锐利的锋芒,那是刻骨的复仇之情化作的剑锋。

    “我本想利用稷下学宫的出身,在各国间积攒起实力和名望再做行动,那样会轻松许多,但现在看来,我们没有时间了。”

    “不过,没有关系。”郦壬臣冷静道:“虽然时间仓促了点,虽然我们准备的还不算足够充分,虽然我其实根本没什么把握……”

    她连说了三个“虽然”,字字如冰:“但我想,只能是现在了!”

    或许,这是上天为她们选定的时间,冥冥中催促她们不得不起身上路。

    “我们该回去了,拿回原本属于归氏的一切!”

    第030章 送别

    送别

    接下来的几天, 郦壬臣很少再去稷下学宫,也刻意避免再与王廷的达官显贵接触。她与田姬忙着筹备离开的东西,她们收拾了行囊, 花掉大半积蓄买了两匹快马,兑换邻国的货币,准备好干粮。

    然后就是耐心等待。

    直到齐王病危的消息开始在淄城小道闾巷中悄悄蔓延, 王庭开始隐隐有骚动迹象,各路公侯贵族也开始频繁从他们的封地赶来齐王宫“探病”……

    时机已经成熟,郦壬臣决定再做最后一件事——拜别她的导师郦旬。

    傍晚, 她估摸着时间,直接去了郦家的宅邸。郦老夫子刚好回到家中,脱去繁琐的士大夫朝服, 换上便利的衣服,就听见家丁来报郦壬臣求见。

    郦老夫子在后园的一方窄亭中接见了她, 郦家的布置很素雅,亭边一弯池水,一曲回廊,一段木桥, 前几天刚下过一场雪, 此时雾凇弥漫,园中草木俱白,唯几点腊梅半藏于树梢,为这冰雪世界点缀上难得的艳红。

    郦老夫子身披鹤氅,叫家丁于亭中摆上炉火,将一具陶鬲放置其上, 烹雪煎茶,两人相对而坐, 中间隔着腾腾的茶气和温暖的炉火,一边饮茶,一边闲聊。

    天边的晚霞映照出郦壬臣年轻的面庞,“学生是来与夫子拜别的。”

    郦老夫子没有惊讶,“我知道。你总要回去的。”

    这倒让郦壬臣意外了,“您知道我想去哪?”

    夫子宽和的笑了,“你可知七年前,我为何一眼便要收下你做门生吗?”

    郦壬臣满目惊诧,一个念头忽然从她心底冒出,“夫子,您是说……您早就知道我是……”

    郦旬微微抬手做了个制止的动作,“不必多言。”

    他望着亭檐上凝固的冰柱,缓缓道出了一段从未说出口的往事:

    “我是齐国人,年轻时一直在稷下求学,而你的父亲曾来稷下访学,那时我们都血气方刚,我与你父亲一见如旧友,君子之交,倾盖如故。那时我想以你父亲的才能,回去必会出类拔萃,成就一番事业,事实上他也确实做到了,至于后面的事……哎,不提也罢。”

    老夫子惋惜的叹息着。

    郦壬臣万万想不到郦旬与先父归婴竟然有交集!她儿时从未听父亲谈起过这些往事。

    她的内心激动起来,七年了,她都不知道……

    “可是,学生的样貌与先父并不很像。”郦壬臣疑惑道:“当年,夫子您又如何认得出来呢?”

    郦老夫子将视线移向她,笑容和蔼,“你的确生的不像你父亲,但你很像你的母亲。”

    “母亲……”郦壬臣知道自己的母亲是齐女,却不知她竟也与郦旬有什么关系。

    “是的。”郦旬的眼中有种少见的柔和,“你的父亲便是在稷下那段时间结识了你的母亲的。你的母亲是齐国卿士之女,才貌双绝,多少王侯贵族、男男女女想要追求她,而她坚定的选择了你的父亲。”

    “原来如此……”

    在郦壬臣的记忆中,父母永远是慈祥的、稳重的、苍老的形象,而今天听到了这些事,她才意识到,他们也曾有青春洋溢的时候啊。

    也是,又有谁没有芳华正茂的时候呢?

    人都会老去,也都曾年轻过。

    郦旬继续道:“七年前,我被王上免官,便带弟子们周游各国,南去鲁国,继而楚、郧,再北上汉国,我想从汉国绕过罗荒原,就去申、陈、蔡、郑四国,最后自郑国回到齐国。我早在途中便听闻了归氏罹难的事情,不禁伤怀,可令我意外的是,我竟在罗荒原的茫茫雪原中偶遇了你,这真是苍天垂幸。”

    试想当年,在汉国的边界,出现一个身穿囚服却举止颇有世家风度的女孩子,样貌又与故友的妻子十分相像……这很难不叫郦旬一眼便认出她的身份来。

    郦壬臣这下全明白了。

    郦旬看向陶鬲中袅袅冒出的茶气,讲完了这个故事的结尾:“你的样子与你母亲年轻时实在太像了,而你的性情又与你父亲太像了。”

    他摸着花白的胡须,缓缓道:“叫我实在没有办法不救你。”

    一切都水落石出了,郦壬臣的心情难以言喻,两人一时无话。

    茶水煎的正是火候,郦壬臣在彩陶耳杯中斟上一杯,奉给夫子,自己也斟了一杯。

    两人吃着茶,温暖的茶水驱散了寒意,熨贴了五脏六腑。

    郦壬臣回忆着自己七年前逃出生天的经历,回忆着兄长归灿是如何想办法拼死将自己偷送出北境的囚牢,回忆着全族覆灭的瞬间,族人的血水染红了那片荒原……那样的回忆实在太痛了,郦壬臣不由捏紧了耳杯。

    她平复了一会儿心情,才道:“既然夫子知道学生的身份和过往,那么夫子也必知道学生要回去做什么了?”

    郦夫子点点头,“你在稷下学宫七年,你的品行,你的智慧,我很清楚,无论你做什么、想什么,都叫我放心。”

    他说到这里,心中想起一个人来,转而长长叹了口气,“你不似孟左陶,那人虽学业精进,却虺蜴为心,豺狼为性,哪怕离开学宫,日后不知会生出什么事端来。”

    夫子的声音染上一抹忧虑:“我这一生,最庆幸的是收了你做门生,而最后悔的就是收了他做门生。”

    郦壬臣默默不搭腔,她明白郦夫子的想法,孟悝,并不是一个简单的人物。

    “一生太长,岂能妄断,您以后还会有更多门生的。”

    郦旬却摇摇头,“我这把年纪了,比王上都要大几岁,王上如今都快……我又有多少时间呢?”

    老人对自己的身体状态都是有感觉的,郦旬估摸着,恐怕自己也时日无多了,能在那之前送走郦壬臣,是再好不过,此生无憾。

    两人又喝了一轮茶水,郦旬用怀念的语气又讲了些自己和归婴的少年往事,郦壬臣默默听着。一鬲茶很快见了底,眼看暮色四合,炉火将熄,霜气浮起。

    郦旬叫来家丁,去内堂取了一件木盒过来,他递给郦壬臣。

    “这是……”郦壬臣双手接下,打开一看,是一件精致小巧的玉琮,呈柱形,外方内圆,拇指粗细,色青,质腻,表面雕刻有兰草图案。

    “你能看出它代表什么吗?”郦夫子问。

    郦壬臣道:“古人以美玉比君子,以兰草喻君子之间的友谊,美好而高雅。”

    郦老夫子满意的点点头,“这玉琮是南宫之奇临行前托我转交与你的,既然你明白它的意思,我就不再赘述了。”

    郦壬臣万分惊讶,“南宫夫子?”

    “没错。”郦夫子解释道:“你们二人身份有差,他若直接当面送给你这样的平辈礼物,怕不合礼仪,你也不一定会接受,便托付给了我,由我这个做老师的交给你,更合适一些。”

    郦壬臣道:“南宫夫子远在陈国,学生应当找机会当面向他表示谢意才是。”

    郦夫子笑道:“他说,咫尺天涯,你们总有重逢之时,叫你不必总惦记着。还有,如果你日后有什么急需帮忙的地方,拿这玉琮去陈国,他定倾囊相助。”

    炉火彻底熄灭了,只余星星之火在灰烬中闪烁,郦老夫子紧了紧身上的鹤氅,准备起身,“好了,你还有什么话要说吗?”

    郦壬臣扶他起来,随后自己步下台阶,亭外的地上有一层薄薄的白雪,郦壬臣撩袍下拜,朝郦旬三拜三叩,正如七年前她拜师时那样,“夫子活命之恩,再造之情,学生终世不敢忘!”

    郦旬的白须在风中被微微吹起,苍老年迈的面庞上却有一对炯炯有神的眼睛,他们都明白,这一别恐怕就是永别了。他看着雪中的得意门生,坦然一笑。

    “去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