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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chapter49

    几天后,专案小组终于通过f国警方提供的证据,证实消失的博主身份是肖润芝。

    方许看到截图内容,却是前所未有的安静。

    当民警以为方许正在思考如何狡辩时,方许终于发出一声叹息,看向民警说:“是我。”

    仅仅两个字,意思已然明了。

    民警追问:“你指的是什么?你承认是你杀了肖润芝和汪鑫吗?”

    方许似乎已经接受命运,如同进入赛点的棋手,在巅峰对局的最后一步落子认输。

    他靠着椅子,看着手腕上的银手铐,说:“我那天的确去过案发现场。我和肖润芝之间发生了一些不愉快。当时是在汪鑫的房间里,肖润芝负责挑衅,汪鑫就在洗手间里隔着门缝偷拍。”

    “你们都聊了什么?”

    方许回忆道:“一开始只是闲聊,肖润芝两次转移话题都很生硬,明明在聊奢侈品,她却突然拐向性别。她说在街上看到一个男大姐,连胡子都没刮,披头散发,头发很油腻,像是很久都没洗了,穿着暴露,还拿着一个她曾经很喜欢的奢侈品包。她说这个包前男友送过她,她用了很久,还去参加聚会。其中一个女生和她一直不合,看了包以后阴阳怪气地说了几句,意思是包是假的。她当时很气愤,觉得对方是故意选在那个场合给她难堪,因为对方嫉妒。直到她发现那个包真是假的,是前男友买高仿忽悠她。就因为知道这个包是假的,于是怀疑每一个包都不真,就把这些东西拿去鉴定,结果发现只有三分之一的东西是真的。”

    按照肖润芝的说法,她跟顾澎在一起图的就是钱,而她知道顾澎对女人出手很大方。她的本意不是奔着感情,自然会对物质价值更为计较。没想到相好一场,顾澎提的所有要求她都满足,到头来却让人白嫖——她耗费这么长时间,这么多精力,凭什么?

    肖润芝对方许说,就连顾澎提议让她陪他的发小睡一次,她都答应了,可那件事没成不能怪她啊。在此之前她还打包票说,除非顾澎的发小起不来,谁曾想会遇到比“起不来”更要命的坎儿。

    说到这里,肖润芝越说越来劲儿,尤其是对着“林纯”那张脸。

    从这以后,方许的脑子嗡嗡的,耳边全是肖润芝尖锐的笑声和侮辱之词,但他并不是全都记得,只记得一部分。可即便是一部分,也已经不堪入耳。

    而在这几分钟里,方许脑海中划过的是过去二十几年的记忆痛点,每一件都是对他的精神凌迟:父母的欺骗、发小的嘲笑、同学的排挤孤立、m国组织和医生的洗脑、双性别带来的反噬痛苦等等……

    他的尊严和价值观出了一地血,却无人看见。

    而压死骆驼的最后一根稻草,是肖润芝无意间透露前男友的“醉话”,说死人妖已经整容了。

    看,又多了一条出血伤害:发小的出卖。

    “其实我知道他是谁。”肖润芝对方许说,“他就坐在我面前。”

    方许的理智正在崩裂边缘,可他依然在忍受。

    他知道压抑多年的愤怒一旦爆发,会做出非常极端的行为。

    “原来你叫我来是为了听这个。”

    肖润芝没有得到确切回答,不愿罢休,她对洗手间的方向叫着:“出来吧,离近点拍!怼他的脸,拍得清楚点!”

    方许震惊地看过去,见汪鑫举着手机从洗手间出来,越来越近。

    汪鑫对他的脸品头论足,问他找的哪个医生,做得一点都看不出来,还要摸他的胸口,问是不是真的,感叹原来这么瘦的男人也可以长出胸部啊。

    方许挡着脸,叫汪鑫把视频关了。

    肖润芝拉开方许的双手,说要将这段视频放到网上,曝光他的丑事,让他永远都不敢卖假包——反正他有钱,可以再去整一次容。除非,方许把骗她们的钱都还给她们。

    汪鑫作势要将视频发上网,还当着方许的面编辑文案,嘴里说着“马上就好喽,这是你最后的机会”。

    而肖润芝则一次又一次拦在方许面前,还说知道方许为什么整容,是为了逃避奢侈品工匠的案子。不给钱就举报他,让他去坐牢!

    方许个子比她们高一截,力气也大,肾上腺素爆表,狂怒的情绪成了暴力的助兴剂。他一把捏住肖润芝的脸,将她推倒在地。

    汪鑫尖叫着要跑,却被方许拽回来抢走手机。

    三人扭打在一起。

    而在整个过程里,肖润芝和汪鑫犯了几个非常严重的错误:她们以为二对一胜算很大;她们觉得这点行为不至于闹大,最多就是多几道皮外伤;她们不知道方许在过去二十几年中经历了什么,就贸然打开‘火药库’的大门,还在门口玩火庆祝。

    就因为两方对同一件事的判断有偏差,一方不懂得点到即止,另一方则在一念之间,释放出心里的魔鬼。

    就像是许多冲动杀人的案件,旁观者的解说往往是“就因为几句口角”,网友们则会说“就是心理变态”“就这几句话也不至于杀人啊”。

    事实上在这几句话之前,也许已经堆叠了二十年的不甘和扭曲,而说这几句话的人,就成了承受所有痛苦的具体对象。

    直到肖润芝和汪鑫倒在地上,方许看着两人的尸体,这才逐渐安静下来。

    他先是慌乱,意识到自己杀了人,随即就想逃避,命令自己尽快思考对策。

    “我知道雕塑不能留在现场,雕塑和茶杯上面有我的指纹。我一定要清理现场,伪装成入室抢劫的模样,这会更容易骗过警方。那段时间这类案件发生过好几次,警方会很容易被误导。”

    民警说:“所以你就选择拿走最值钱的包,还有一些18k金首饰。‘凶器’就被你装在其中一个包里。”

    民警拿出一份鉴定结果,几个包他们都进行过小范围的拆解化验,虽然包的内部用特殊药水清洗过,却还是在缝合线的里层采集到一点血迹,说明这个包就是装雕塑的那个。

    民警问方许,为什么不销毁包和雕塑?

    方许说:“因为我第二天清晨去那边找过东西,这件事被警方知道了。那个时候我不敢做任何引起注意的举动,再说那些包不是那么容易销毁的,用火烧一定会引起警报,丢掉也不保险,藏在自己家里,万一警察来搜查呢?让它们‘消失’的最好办法,就是寄回国,而且用的是顾澎的身份,谁都不会怀疑——正好将雕塑一起寄回去。”

    “你为什么要将雕塑送给顾澎?”

    “那你就要先问他,为什么要出卖我的隐私给肖润芝。”

    “就因为这样,你选择将这个雷埋在顾澎那儿?”

    “其实我当时根本没有想好该怎么做,我心里只有一个念头,就是报复他,让他为自己的行为付出代价。说实话我一开始还真有点舍不得,那是我那几年最好的作品。我舍不得毁掉它,也舍不得将它送给顾澎。可后来我想,将艺术品作为凶器送给始作俑者,这也是一种行为艺术啊。等几年后这个案子尘埃落定,我再将这个故事进行艺术加工,送去出版公司,一定会在圈子里引起轰动。”

    “天网恢恢,你没想到案子会移交到国内,两国警方会合作。”

    “是啊,法律规定先属地再属人。我在境外杀人,就算我是中国籍,国内警方没有境外侦查权,管不了这么宽。而且f国警方和官员很容易收买。我计算过了,在大多数情况下我的计划都能成功,我错就错在没有计算这种小概率事件。”

    “你倒是很懂法。知法犯法。”

    方许没有接话。

    过了好一会儿,方许再度开口:“我是杀了人,这是重罪。可除了杀人之外,这世界上还有很多是法律没规定的‘罪’。因为那些人性上的罪恶,我从来没有得到过尊重。那些侮辱、欺骗、嘲笑,就是因为无法纳入法律,才会被人拿来肆意释放。我夺走的是她们的生命,她们践踏的是我的尊严。在我看来,这两件事分量相当。”

    身为执法人员,民警自然不能认同方许的话。

    当然民警也见过不少类似的案件,往往是双方各让一步,都少说一句,令对方感受到体谅、尊重,矛盾很快就能迎刃而解。

    如果肖润芝和汪鑫能早就预见到那些话带来的后果,如果她们能窥探到方许心里的压抑,相信她们一定不会这么做。

    ……

    傅明裕看了几遍方许的供述录像。

    组内其他人都松一口气,想着如何庆祝,傅明裕却比之前更为纠结,好像有什么事情困扰住他。

    方许的“行为艺术”似乎已经为后面的行为做出解释。

    再者,在一些凶杀案中,高智商凶手会在即将成功之前提前庆祝,进而做出一些“挑衅”行为,犯下一些低级错误。

    方许说,每次去萧婓的办公室看到那个雕塑,他就觉得很爽。看着这两个享受“性别优势”的发小,在他面前虚情假意,内心却充满了高高在上的优越感,装出一副好朋友的嘴脸,背后一次又一次拿他当玩笑。

    事实上呢,顾澎和萧婓不仅没有他聪明,也没有他看懂人性。他只是将一枚定时炸弹放在他们身边,已经算是非常客气了。

    他们炫耀自己拥有的一切,利用“权威”身份蒙骗患者,并对这种行为志得意满。

    他时常听到他们嘲讽那些被骗的患者有多傻逼。他们在描述时从没有考虑过他的心情——他也曾是被蒙蔽的患者,而且要为这件事一辈子买单。

    顾澎和萧婓就是这种骗局中的既得利益者,吃着人血馒头,还反过来嘲笑“馒头”只配被吃。

    或许在这个过程里,顾澎和萧婓的形象已经在方许心中化为曾欺骗他的组织和医生、父母,他要报复这个群体,为当年那个无知的自己出气。

    当然,顾澎和萧婓得知方许的供述之后,他们所表现出来的则是“无辜”“委屈”“愤愤不平”。

    他们说自己从没有这样对待过方许,一直拿他当兄弟,这一切都是方许的妄想——方许有病。

    是的,方许有精神问题,但不是妄想症。

    方许也没有利用这一点为自己争取分数。他知道即便是确诊妄想症的患者,只要在犯罪过程里没有发病,行为逻辑正常,就要承担法律责任。

    ……

    在宣判之前,方许三人一直被关押在看守所。

    不过顾澎和萧婓要在这里多住几个月,医疗、国家安全等部门已经将案件接手,继续调查。

    而就在大家都以为尘埃落定的时刻,看守所却传来方许再次晕倒的消息。

    所有人都以为这是方许故技重施,他想逃避坐牢。

    直到详细的身体检查报告出炉,检测出方许体内的癌细胞已经严重超标,且肝脏出现衰竭现象。

    医生说,方许的生命已经开始倒计时,干预得好一到两年,快的话几个月。

    ……

    数月后,方许被依法宣判故意杀人罪成立,无期徒刑。

    由于看守所条件有限,方许的病情发展很快,一直待在羁留病房。

    这几个月里,“方米”的热度已经逐渐散去,错过大瓜的2g网友们甚至不知道谁是方米。

    判决结果下来之后没几天,f国畅销榜上出现一本新书:《是谁杀了“她”》。

    和之前在网上连载的内容不同,这一次的主角是方许。

    不过因为涉及案件,这本书不会引进国内。

    可即便如此,它依然引起不小的震荡。许多网友自己翻译,并将翻译的版本无偿放在网上,给国内网友下载。

    这本书可以说是一本“回忆录”,不止囊括方许的人生,方晓晓的人生,林纯的人生,还分别从三人视角,描述奢侈品工匠案和女留学生案。

    书里提及的小镇也成了“死亡”度假胜地。

    值得一提的是,这本小说的主题,是以抨击资本和医疗营利机构蒙骗民众做变性手术,导致人生悲剧的视角展开的,可当它走红之后,却被资本控制的媒体利用,宣传成“正是因为性别歧视,对于跨性别、多性别的不包容,才导致跨性别者走向杀人这种极端道路——所以只有接受多元性别,才能减少这样的悲剧”。

    很多up主开始高调宣扬,但也有一些看过小说的人站出来反对,说这是偷换概念,将黑说成白,进一步误导民众。

    ……

    因为方许案的影响,李隽已经社会性死亡。

    他改过一次名字,还是被人扒出来,走到哪里都是过街老鼠。

    李隽找过律师,起诉过对他名誉侵权的网友,但最终败诉。

    就在判决书被网友挂到网上这一天,傅明裕和许垚约在福利院附近的小咖啡馆见面。

    傅明裕将一件东西放在许垚面前:“方许的遗物。”

    “遗物”二字令许垚已经伸到手在半空中停顿一瞬,将东西拿起来看了一眼又放下:“给我做什么?”

    这是一条用三种颜色的绣花线编制而成的手绳,分别的是黄色、橘色和白色。

    傅明裕说:“就当我多事吧,也许你那边的朋友会想留个念想呢?”

    “一条绳子而已。”

    “绳子本身是没有价值,不过还要看拥有它的人赋予多少价值。”

    许垚垂下眼笑了一下,轻声问:“你是什么时候发现的?”

    傅明裕回答:“方许认罪之前。”

    许垚没有立刻接话,而是若无其事地将手绳收好,这才接道:“原来这么早。那你为什么要配合我们?”

    傅明裕笑了笑。

    许垚又问:“是我哪里露出破绽了吗?”

    傅明裕说:“你从小镇发回来的视频,镜头里只有你和那个负责火葬的当地人,还有一个女翻译的声音。镜头虽然没有拍到翻译本人,却带到衣服一角,和垂下的一只手。那件衣服的图案我觉得眼熟,最主要的是,女翻译手腕上也带了一条这种三色手绳。无论是颜色还是编制手法都一模一样。”

    “这东西很常见,到处都有。也许就是小镇上的特产呢?”

    “那衣服上的图案和用色呢?因为这个案子,我才知道原来艺术家有用色习惯,方许的习惯出现在他每一个时期的作品中。你可以说手绳是巧合,图案也是巧合,可当两个巧合同时出现,还是说在那个小镇上,这就不是巧合了。我记得你说过,翻译是在当地找的华人。我问过了,当地华人非常少,整个镇子上只有两位华人女性。后来我还找人去看过,证实我的猜测是对的。”

    许垚没有反驳,而是问:“案子已经判了,你现在才说这些,看来是不打算追究了。”

    傅明裕回答:“追究两个受害者的下落有什么意义?这是她们的选择,我只是个外人。”

    许垚笑了:“谢谢。”

    傅明裕又道:“我约你,是因为我还有些问题没有想通。”

    “你想知道,为什么林纯没有烧死?方许到底有没有想过杀她?”

    傅明裕颔首。

    许垚这样回道:“有。方许的计划非常周密,他已经进行到最后一步,可是到了关键时刻却下不去手。就因为方许认为自己和顾澎、萧婓不一样。他曾是一些人谋私利的受害者,不想因为自己的私利,再制造出另一个受害者。”

    “方晓晓被送去疗养院之后,林纯去了哪里?为什么她们会一起出现在小镇上?”

    “林纯一直没有离开过晓晓,她做了疗养院的护士。她们在小镇上买了一套房子,每逢假期就会过去住。”

    护士?果然。

    傅明裕想起他和疗养院的护士联系的内容,所有关于方晓晓的信息都是护士告诉他的,但他从没见过那位护士。

    “那位私家侦探曾经去过疗养院,怎么他没有认出来林纯?”

    “私家侦探是我安排过去的,当然会提前告诉她们,林纯会躲起来。”

    “那么anna自杀呢,真是因为方晓晓说的那些话?”

    许垚一顿:“这件事我也很遗憾。当时出了点岔子,也不知道anna怎么猜到林纯还活着……anna离开后,我让人找到她的心理咨询师,从他手里买来资料。他说anna心里一直有一个幻想,她将林纯形容得非常完美,幻想有一天林纯回到她身边拯救她。即便林纯和方晓晓在一起,anna也坚信她们不会长久。林纯‘死’了,anna心里反而得到安慰,认为是死亡带走了林纯,不然她一定会回来。可是当她见到活着的林纯,而这个林纯与她幻想中的完全不一样,她的‘信仰’崩塌了,脆弱的心理只能靠药物麻痹,这才导致药物过量致死。”

    傅明裕沉默片刻,又问:“林纯从来没有来过中国,对吗?”

    许垚点头:“方许决定杀死林纯的那一刻,已经站在地狱门口。他一直逃避自己的身份、性别,变性、整容。可当他放下屠刀时,才是真正获得新生。可惜那之后没过多久,方许的身体就出了问题,只剩下三、五年的时间。也就是从那时候开始,林纯和方晓晓决定帮方许成为真正的‘林纯’,林纯选择暂时隐身,直到方许离开这个世界。”

    “可在这段时间里,方许却杀了肖润芝和汪鑫。”

    “他非常后悔。这件事令他一脚踩进地狱。他知道自己没救了。即便身体能好,即便真的逍遥法外,灵魂也不能得到救赎。”

    “从那时候开始,方许就开始计划将顾澎和萧婓送上法庭,将这条线上的内幕曝光。”

    “这一步走得非常艰难。方许的目标不只是顾澎和萧婓。他要揭开整个骗局,他们就是两个撬点。而要动他们,还需要一根撬杆。肖润芝和汪鑫被杀虽然是发生在f国,但只要抓住时机,掀起舆论,造成足够的影响力,就有可能促成两方合作。”

    “姚岚在这里出了不少力。”

    “有多少人花钱买名声都买不到。姚小姐为受害女性出头,个人名誉得到提升。这就是对她最好的奖励。”

    “值得吗?”傅明裕问。

    他指的不是姚小姐,而是方许。

    许垚回答:“这只有方许自己知道了。就当是他对自己的最后一次救赎吧。”

    傅明裕却说:“案件发酵之后,确实引起广泛关注,很多人意识到这种资本阴谋,受害的永远是普通人——不只是金钱的剥削,还有身体的剥削。可这波热度持续没几个月就淡了。方许的呐喊只是昙花一现。”

    “我不这么看。方许喜欢文学,他骨子里有股文艺劲儿。林纯说,每当方许聊起文学就像是变了一个人,热烈、夺目、充满希望。他认为不管在任何时代都应该有人发声,唤醒民众探寻真理。至于那些声音是错还是对,应该留给历史和后人来判定。如果每个人都保持沉默、事不关己,那么子弹就会无差别打在每一个人身上。”

    傅明裕思考着许垚的话,片刻后又问:“你从一开始就参与了?”

    许垚摇头:“我是后来去小镇找农场主的时候才知道真相。方晓晓恳求我不要说出实情,她还说,方许永远是他的哥哥,最好的哥哥。”

    “还有一件事,我不明白。”

    “是什么?”

    “为什么方许要冒用林纯的身份,而不是别人?就因为林纯和他、方晓晓的关系最近,方晓晓将林纯定为继承人更有说服力?”

    “将一个外人定为继承人,是很容易被推翻。事实上这几年方家的确出现过一些远房亲戚觊觎遗产。一旦让他们找出遗嘱瑕疵,‘假林纯’继承遗产就会受到阻力。不过在这之前,方许发现了一个秘密。”

    傅明裕注视着许垚的眼睛,屏息以待。

    他的直觉告诉他,这将是一件他想都没想过的事。

    直到许垚说:“方晟不是曾找过代孕吗?可惜那个孩子的脐带血和方许无法配型,这才有了方晓晓做供体的后续。程芸的意思是,让那边的医院自行处理,但那个孩子还是被方晟用其他渠道接了回来,程芸并不知道。”

    “那个孩子……就是林纯?”

    傅明裕脑海中迅速组成一个新的故事版本。

    如果孩子是林纯,那他曾疑惑的点就都可以解释了。

    程芸和方晟决定用大海捞针的方式为方许骨髓配型,根据记录显示,他们当时频繁和春城几家福利院来往,用收养孩子来遮掩真实意图。但问题就出在这里,陌生人配型的成功率是二十万分之一。按照这个概率,只着眼于春城根本不可能成功。

    许垚说:“其实方晟当时已经另有打算,如果方许找不到适合的供体,不如就趁这个机会将林纯收养。林纯和方许长得很像,也许程芸会因移情心理而同意呢。”

    傅明裕接道:“可方晟没想到,福利院里竟然有另一个女孩能配型成功。”

    “就因为这样,收养小板栗的计划失败了,小米粒成了方晓晓,小板栗去了f国。方晟以为这一切是天意,但他留下的秘密还是被方许发现了。方许是第一个想到去福利院找记录的人,当时那个老师还没有得阿尔兹海默症,方许就是从她口中得到线索,证实林纯是同父异母的妹妹。”

    等方许成为“林纯”之后,哪怕遇到亲戚阻挠干预继承都不要紧,只要适时公开“林纯”的身世就能清除障碍。林纯是方晟的女儿,她就是第一位继承人。真是再也没有比她更适合的人选了。

    许垚说:“你们一直没有想到这点并不奇怪。方许接受骨髓移植之后,dna序列和方晓晓一致,和林纯自然验不出是兄妹关系。”

    傅明裕感叹道:“方许的计划果然巧妙。”

    “可他算计了所有人,唯独算错了自己——他没能狠心杀掉林纯。”许垚说,“林纯身份的文件已经公证过了,这是方许留给她们最后的礼物,也是他对林纯的补偿。”

    傅明裕安静了几秒,忽而话锋一转:“方晟和程芸的车祸,真是意外吗?”

    许垚笑着反问:“这是你们警方定论的,怎么来问我?”

    “我做警察这么久,我知道有一些案子在法律上可以排除人为故意因素,但是间接影响却不能抹除。那场车祸我一直存疑。”

    许垚叹道:“其实我问过方晓晓。我还阴谋论地怀疑,是那个境外组织要杀人灭口呢。但方晓晓说,她当时全程都在方许身边,方许正在和程芸讲电话,他们吵得非常激烈。程芸曾经坚定地认为她的‘信仰’是正确、先进的,她是为信仰献身。方许却告诉她,这一切都是错的,她牺牲了自己,也牺牲了儿子。方晓晓说,当程芸被方许戳破之后变得很激动,电话里还传来方晟的叫声,让程芸减速,不要再踩油门。听说在那之前,方许就知道程芸有路怒症。至于那个瞬间,方许是否想过借此‘谋杀’父母,就不得而知了。我只知道春城当日起了很浓重的雾,道路可视范围受限。这件事可以说是所有buff都叠满了。”

    到此,大部分疑问均已解开。

    傅明裕却又提出一个问题:“肖润芝的邻居说在清晨看到‘林纯’回来捡东西。那个人真的是方许吗?还是林纯?”

    许垚先是一怔,随即笑了:“傅警官,你真的很厉害。从来没有人怀疑过邻居的口供,只有你。”

    “我不是怀疑她的口供,只不过我想,方许要拿走那么多赃物,一定需要交通工具。可案发当天他是打车去的。也就是说,如果方许要离开,要么就是再打一次车,要么就是有人接应他。案发时间是晚上,拿着那么多奢侈品打车,司机一定会留下深刻印象。那边警方调查那么久,不可能找不到司机。所以我猜是后者,接应方许的人是林纯。”

    “是啊,林纯就是在当晚不慎掉了手绳。那是方许编给她的,戴了很久都没坏,偏偏在那晚断开了,还掉在草丛里。林纯担心那会成为指证方许的证据,就在第二天清晨回去捡。”

    “那么那几幅方许替林纯画的油画呢?”傅明裕问,“是故意的?”

    许垚回答:“如果案件真能在国内启动,那几幅油画就会引起你们的怀疑。画上是方许的笔迹,说明林纯当时已经‘遇害’。以这个时间点为转折,等你们下一步查到小镇,就会得到农场主女儿的邮件。不过农场主的女儿的大部分描述都是真的,她真的看到一个‘怪人’和方晓晓、林纯同时出现,那个‘怪人’就是方许。小镇上流行起火葬也是事实。只不过是无家可归的女性华人被送去火葬这件事上撒了个小谎。”

    七分真三分假,经典的谎言陷阱。

    故事讲到这里,傅明裕不再发问。

    他请许垚喝了一杯咖啡,就当做“故事会”的感谢。

    两人又聊了一些案件之外的趣事。

    说着笑着,傅明裕脑海中不由得划过几个人影:许垚身边的张原、覃柊、周淮、辛念,当然还有江进。

    最后是方许。

    傅明裕没有告诉许垚,方许弥留之际,他曾去看守所看过他。

    方许断断续续地说了这样一句话:“我的人生,第一忠诚的人就是我自己。背叛、欺辱、压榨我的人,永远不值得原谅,更不可能包容。原谅他们,就是我对自己的背叛。如果连我都背叛自己,我凭什么去谴责他人?”

    那一刻,傅明裕感受到的是怨气。

    可是到了今天,傅明裕“听”到的却是另一个截然不同的方许。

    方晓晓眼里,方许是最好的哥哥,她不怪方许拿走她的骨髓和一颗肾。

    林纯眼里,方许是即便杀了人,她也要冒险去救的朋友。

    当然。今天的故事网友们永远都不会知道。

    网上流传着许多脑补出来的情节,是真是假已经不重要。

    每一个入戏的人都坚信自己认定的版本是真的,手握着“真理”与不同意见的陌生人驳斥、争辩——坚守着自己的立场,为自己不容他人撼动的认知而战,为自认正确却而扭曲的“真相”而战。

    (全文完结)

    《不轨》

    2024年11月9日

    作者余姗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