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71章 画中仙(一)
三人边走边说,总算赶在金桓出府前拦住他。
一听他们的来意,金桓挠挠头,疑惑不解,“金某去秦相书房,是为了还书。”
金桓所还之书,是一本叫《北次经》的游记,“秦相极为宝贝此书,金某缠着他问了一年。直至半年前,他才肯借给金某瞧瞧。”
“《北次经》?”月浮玉恍若失语,再三问道:“书的第二页,是否写了一句‘逢春不游乐,但恐是痴人’的诗句?”[1]
金桓迟疑着点点头,“顾公子,你怎会知道?”
顾一歧适时拉走月浮玉,“也是你的书?”
月浮玉茫然地看向人来人往的街巷,“对,我的书。那本书,我记得很清楚,写成后便送给一个人,当做他十五岁的生辰贺礼。”
“他是谁?”
“我的义子,月方进。”
三人再回宰相府,直奔书房找书。
不曾想,那本书竟也不在了。顾一歧找来管事询问,“你可还记得,放进秦相寿棺中的那些书中,是否有一本《北次经》的书?”
管事从前便是秦延的书童,自幼随他读书认字,“所有随葬之书,全由小人查验之后放进寿棺。小人敢立誓,没有这本书。”
莫名其妙消失的砚台,莫名其妙消失的书。
这两样与月浮玉有关之物,到底藏着怎样的秘密?
姜杌在书柜前走走停停,不时翻开几本书看看,“这位秦相,好似有个怪癖。”
“什么怪癖?”
“他喜欢抄书。”
管事忙应道:“是。大人嗜书如命,所以极为爱惜书。但凡得到好书孤本,会先抄写一遍,再将原本好好收进柜中。每日拿着自己抄写的书翻看,如此又能看书,又能藏书。”
顾一歧:“没准他给金桓的书,是他抄写的,并非原本!”
管家看三人在书房中到处翻找,赶忙上前帮忙。
找了约一炷香,他们最终在书房的一个木箱中,找到那本由月浮玉写就的《北次经》。
月浮玉拿着那本书,哑然失笑。
姜杌凑近闻了闻,“这书,味道有点怪……”
闻言,月浮玉也跟着深深嗅闻了几下,“确实有问题。”他敢断言有问题,是因此书用的纸,经黄檗染制。其色黄,闻之泛苦,可防虫蛀。
可今日再闻此书,竟泛着一股幽香。
月浮玉拿着书,急忙招呼两人出府去医馆。
馆中后院,大夫捏着书,面露不解,“三位是怀疑书上有毒?”
月浮玉:“对,烦请大夫帮我们验验毒。”
大夫虽觉奇怪,但依话照做。
他撕下书中一页,泡在清水中。等纸张被水浸透,再捞出纸,将杯中水倒给养的老鼠。
一盏茶不到,笼中老鼠发狂似的四下逃命。
大夫惊诧不已,“这毒,瞧着像是沉碧?”
“你说什么毒?”
“沉碧。”
大夫怕几人不信,从书房中找出一本古籍指给三人看,“你们瞧,此书中画了老鼠中沉碧后,发狂逃命的怪异之象。”
三人一边看书,一边看笼中老鼠。两者中毒后的表现,果真一模一样。
大夫:“三位且等等,在下将沉碧的解药喂服给老鼠,便能确定书上之毒是否为沉碧。”
又等了约一炷香,老鼠终于安静下来,蜷缩在笼中角落。
“真是沉碧!”
“又是沉碧。”
月浮玉走出医馆时,几近绝望。
那本书除了月方进的后人,他想不到,谁还能拿到此书。
姜杌走在最后面,走着走着却道不对,“孟厌呢?我们回府时,已是午时中,她和崔子玉似乎不在府中?”
他们在书房闹出的动静不小,没道理这两人没听见。
月浮玉:“许是没等到我们,便出府找我们了吧?”
顾一歧:“不会。孟厌如今是凡人之躯,她昨夜至今早,并未用膳。假设她巳时末起床,必定会在府中用膳,磨磨蹭蹭等到我们回来。”
姜杌认同顾一歧的猜测,“她昨夜梦中,闹着要吃宰相府的包子。据说厨娘跟她透露,今日会做肉包。”
“她们难道出事了?”
一个神仙带着一个缺魂的凡人,若遇上修为高的妖怪,只能束手就擒。
人命关天,三人哪还顾得上去找月长琴,急急飞去宰相府。
管事见三人去而又返,奇怪道:“三位怎未随两位姑娘去月府赴宴?”
“月府?”
“是啊。午时初,月大人进府,邀请两位姑娘去府上赴宴,小人还以为你们知道呢。”
三人暗道不好,一溜烟跑了个没影。
徒留管事立在原地,看着半空中的三道人影哆哆嗦嗦,“他们……真的是人吗?”
孟厌今日睡至巳时末,本想偷懒再睡一会儿。
无奈崔子玉守在床前,一见她睁眼,便催促她起床,“你快起来,月大人走之前交代过我,定要盯着你。”
“子玉,你近来很听他的话。”
“我跟你说,昨日馀容走之前,让我随时去找她。”
崔子玉挑眉看向孟厌,“你难道不想知道月浮玉的心上人是谁?”
孟厌心虚地低下头,“嗯,还行吧。”
两人收拾好,打算出府去找馀容。
月长琴坐在前厅,一见两人便热情邀约,“两位姑娘,本官今日略设薄宴,替浮玉贤侄聊表谢意。”
崔子玉惦记月浮玉的秘密,孟厌昏昏沉沉还想睡觉。两人原本不想去,可实在架不住月长琴一再相邀。
僵持了一会儿,崔子玉点头应好,“行吧,我与妹妹先去府上。”
谁知到了月府,府中连半个客人都无。
月长琴解释道:“几位大人尚有事要忙,两位不如在此坐坐。来人,上茶!”
茶是好茶,可惜孟厌眼下只惦记那桌薄宴。
崔子玉辨出杯中茶是霍山黄芽,诚心夸赞,“徽茶凤毛是黄芽,多谢月大人的好茶。”
月长琴抚须直笑,不时催催孟厌,“这位姑娘,此茶难得一见,你快品品。”
孟厌打着哈欠,昏昏欲睡。
崔子玉尴尬应付,“月大人,实在对不住。妹妹昨夜一宿未睡,她并非故意不理你。”
等至午时末,仍无客人临门。
孟厌的肚子饿得咕咕直叫,“月大人,何时开宴啊?”
随她的目光看去,坐在椅子上的月长琴。此刻汗流浃背,额头大汗淋漓,战战兢兢指着崔子玉,“你为何无事?”
崔子玉指指自己,“我能有什么事?”
“来人,抓住她们!”
话音刚落,有几个拿绳的小厮从外走进来。
崔子玉回身护住孟厌,“看来这位月大人不是什么好人。”
“子玉,你能应付吗?”
“能吧。你快帮我算算,若我擅用法力,打倒面前这些人,会扣多少分?”
“你不是有上千分吗?”
“呜呜呜,月浮玉上月刚改了规矩。五品以上官员,从本月开始,每月绩效也要清空。”
“该死的月浮玉!!!”
月浮玉飞进厅中,正好听见孟厌的这一句怒骂,“查案司孟厌,当面诋毁上司,扣一分。”
姜杌一把推开月浮玉,“怪不得你死得早。”
月长琴看着从天而降的三人,与自己倒作一团的下人,“你们到底是什么人?”
“好人。”
姜杌笑着凑到他面前。转瞬,笑容消失,月长琴被一团黑雾举起又重重抛下。
来回几次后,月长琴已只剩半条命。他绝望地瘫倒在地上,愤恨地盯着月浮玉,“你为什么要回来?”
从他见到月浮玉的第一眼开始,他便知道,这位顾公子便是月浮玉。
上回设宴,月长琴曾有意路过书房,听见他们叫他月浮玉。自此,他更加确定,是月浮玉回来了。
他回来报仇,回来找他们一家报仇……
月浮玉如神明一般,看着地上的月长琴,“月方进为何要害我?”
他在来的路上,想明白一件事。
砚台被他丢了之后,他最后还是死于中毒。
照大夫所说,沉碧之毒,需日积月累。他丢砚台前,堪堪只出现头晕目眩。远未到毒发之日。
假以时日,只要不继续接触沉碧,自会痊愈。
可是,他的身子在月封阳的毒砚台离开后,却一日比一日更差,直到死亡。
他这才恍然大悟,他那位义子每日送上的茶,也是毒物。
月长琴:“祖父打听到,她的夫家嫌她性子古怪,有意逼迫她的夫君休妻。可若她真的和离,你定会不顾一切娶她。”
“那又如何?我收月方进为义子,何曾苛待过他?”
“不一样。若你有了亲子,祖父便不会是你唯一的儿子!”
月相唯一的义子与月相的义子,看似一样,实则天差地别。
月浮玉深吸一口气,“我收留月方进时,曾写下一纸遗言。信中言月家的老宅与地契,在我百年后,通通会留给他。他何必……”
“你发疯一样的爱她,若她有了你的孩子,你定不会再管祖父!”月长琴等不及月浮玉说完,便急不可待地反驳道:“你不知何时会死,祖父总要为自己打算。”
崔子玉听到此处,再也忍不住,一脚踹到月长琴的胸口,“为了那点金银财宝,便要害死养育自己的义父吗?”
“你懂什么。”
月长琴白了她一眼,“月浮玉既然将祖父当做亲子,就该信守承诺,不娶妻不生子。他做不到,祖父自然该另寻明主。”
当年,月浮玉打碎砚台,无形间破了死局。
月封阳便找到月方进,丢下一包茶,许以重利,嘱咐他每日泡给月浮玉喝。
此话实在厚颜无耻,孟厌没忍住,狠狠踹了一脚。
本来还想再踩一脚,月浮玉隔空给了一个眼神,孟厌缩头退到姜杌与顾一歧身后。
“你为何害死秦延?”
“他和你一样讨厌,一样锋芒太盛。”
他月长琴,明明才是月浮玉的后人。可为什么,其余八人只听秦延之言。
一个乞儿的后人,凭什么地位在他之上!
第72章 画中仙(二)
“你和月方进,真是一脉相承的疯子。”
月浮玉冷冷说道:“我已派人知会金桓,你跑不掉了。”
月长琴咯咯怪笑,等笑累了,他阴险地盯着月浮玉,“你到底是人是鬼?”
“我是神仙。”为防他听不到接下来的话,月浮玉特意蹲下身子,“忘了跟你说,我如今在地府做官。我看过你的生死薄,你会死在三日后,斩立决。”
“月长琴,地府见。”
远处传来一阵阵马蹄声,月浮玉招呼几人快走。
只是临走前,他再次走到奄奄一息的月长琴身边,“她的死,是否与月方进有关?”
“无关,是她自己找死。”
一声闷哼后,月长琴吐出一口血。月浮玉收回脚,转身潇洒离开。
月长琴静静倒在地上,看他身影渐远,看他身边出现秦延。
直到看到拿着圣旨的金桓,一脸怒气朝他一步步走来。
秦延背着手站在房顶,平静地看着月长琴被捕役抓走,“我受刑之日,在火烧起来前,便已咬破藏在齿间的砒霜,希望能死个痛快。谁知死前一抬头,看见隐在人群中的月长琴偷偷在笑。”
亲如手足的同僚,在自己受极刑之日,如小人一般,躲在后面偷笑。
秦延疑心自己看错,拼尽最后一点力气,依次看向金桓等八人。
他们无一例外,满含热泪,唯独月长琴在笑。
直到那时,秦延想明白一件事,“我这人谨慎。这么多年,除了收过月长琴的一本书与半块砚台,再未收过旁人之礼。”
月长琴送他那两件东西时,他一再拒绝。可月长琴对他说,那些都是月浮玉之物。
他心动了。
昏帝毁了月浮玉存世的一切痕迹,他迫切地想从那本书那半块砚台中,窥得百年前月氏一代贤相月浮玉,曾经存在过的一丁点痕迹。
“唉,我确实害人不浅。”
月浮玉自嘲一句,“你会升入天庭做官。快走吧,有缘再见。”
秦延拱手告辞,“月相,不知你在何处为官?”
月浮玉:“在地府,帮酆都大帝打理烂摊子。”
“月相,多谢。”
与天庭的上仙离开前,秦延回头笑着喊住月浮玉,“月相,祖父曾对我说,他帮你了结了一桩夙愿。”
秦延飞升成仙,月浮玉颇有一番感慨,“我认识秦玄时,他整日偷鸡摸狗,没个正形。没想到,最后是他这一脉,帮我继续守着月氏江山。”
他寄予厚望的义子,原来是一个贪财的小人。
他随手救下的乞儿,却因他短短三年的教导,长成顶天立地的正人君子。
孟厌指着远处的金桓,“你当年救了十个人,除了一个是坏人,其余九人全是栋梁之材。月大人,你眼光真不错。哎呀,若你和江……”
“孟厌!”
月浮玉一记眼刀扫过来,孟厌自知失言,赶紧闭嘴。
崔子玉见案情了结,悄悄挪到孟厌身边,“走,我们去找馀容。”
孟厌眼睛乱瞟,委婉推辞,“我……没睡好,想回房再躺躺。”说罢,她拧了一把姜杌,“姜杌,你身上还有伤呢。不如,我陪你回去吧。”
闻言,姜杌捂着胸口,面色痛苦,“我倒忘了这事。方才着急救你,我的伤口好像又裂开了。”
“走走走,我们快回房包扎伤口。”
崔子玉看两人相偕离开,纳闷道:“城隍不是说,孟厌对风花雪月之事最感兴趣吗?”
她也是前些日子才知晓,地府众仙之间的爱恨纠葛,全来自孟厌。
听闻孟厌靠着这些消息,着实赚了不少银子。
月浮玉经过她身边,照旧冷若冰霜,“走吧,收拾收拾,我们该回去了。”
顾一歧沉默地跟在两人身后,崔子玉心心念念月浮玉的心上人,不时凑到他身边蛊惑道:“顾大人,你难道不想知道月大人的心上人是谁吗?”
“本官已下定决心修无情道,近来小有成就。此等红尘俗事,本官不想知道。”顾一歧硬着头皮敷衍她,心中直道后悔。他适才就该厚着脸皮,跟着孟厌与姜杌先回去。
“你们怎都跑去修无情道了?”
“无情道,好啊!”
孟厌和姜杌走到一半,回头见另外三人并未追来,“我饿了,你陪我去酒楼。”
姜杌应好,牵着她跑去上回去过的酒楼,依旧是楼中最高处。
这次再来,孟厌心境变换。少了几分害怕,多了一点爱意。此刻,她笑吟吟托腮看着姜杌,“我眼光真是不错,一眼便相中你,做我的跟班。”
姜杌让她闭嘴,“你别四处乱说,我怕丢脸。”
他纵横妖界上千年,手下败将多如牛毛。本以为去地府后,必定顺风顺水,风光无限。
只等酆魂殿到手,再一走了之。
结果,入地府第一日,便被孟厌骗得团团转。他后来时时悔恨,怎么偏偏着了她的道?
一怪那块金灿灿的令牌太晃眼,他当时真的以为她最起码是个三品官。
二怪孟厌笑得太好看,如春风拂冬雪。川河解冻,一路摧枯拉朽,势如破竹,直滚到他心里才堪堪停下。
孟厌:“做我跟班,很丢脸吗?”
姜杌挨着她坐下,唉声叹气,“若让我的仇家,得知我在地府给你暖床,我日后哪还有脸出搅乱荒?”
孟厌搛起一箸樱桃肉入口,其色殷红如樱,其味皮软味甜。
姜杌不爱吃凡人膳食,见她吃的开心,试探问道:“真原谅我了?”
孟厌没应这一句,反而说起她上回与两位鬼差,一路去白水山的见闻,“他俩比我还懒。离白水山还有半日路程,他俩非说口渴,驾着马车去了一间路边茶寮。”
那茶寮,又破又小。那店家是个竹妖,眼眶泛红。
鬼差与竹妖,是多年好友。见茶寮一片狼藉,以为他被白水山上的四个山魈欺负,“东始他们四兄弟,上月才向天庭的几位上仙保证,发誓不再做坏事。这才过了半月,他们便又欺负你吗?”
竹妖泪眼汪汪,支支吾吾,“不是四位大王,是搅乱荒那个。”
鬼差心下一惊,“姜杌?他怎么又来碧阳城了?”
孟厌装作不知,向三人打听,“姜杌是谁?”
鬼差叹气,“住在搅乱荒的一个大妖。百年前来过一次碧阳城,戴一张金色的恶鬼面具,将城中妖怪全打了一顿。我们哥俩那几个月,日日跟在他的身后勾魂,忙得不可开交。”
他们记得姜杌当年离开前,曾说碧阳城实在无趣,再也不会来了。
孟厌拐弯抹角问起巫九息,“原来是他啊。我听幽都山下的树妖说,他有很多红颜知己,其中有一个叫巫九息,是他的心上人。”
两个鬼差和竹妖皆摆摆手,“他无情无义,心狠手辣,哪来的红颜知己和心上人。”
鬼差接过话茬,“他为何找你的麻烦?”
竹妖:“好似是他夫人不见了。”
鬼差:“他何时有了夫人?当年,艳鬼勾了他半年。他嫌烦便罢了,临走还拆了人家两根艳骨。”
竹妖摇摇头说不知,“不过,我此番倒是见到他的真容了。那相貌,三界难寻。”
鬼差讥笑几声,指指孟厌,“姜杌能有多俊?我身边的这位孟厌孟大人,她从前有一绝色跟班。那相貌,才称得上三界难寻。”
竹妖一听她叫孟厌,忙道:“怪了,姜杌的夫人,也叫孟厌。”
“姜杌,我在路上遇到一个小妖怪。他与我说,有一个妖怪,发了疯一样,到处在找自己的夫人。”
“那他最后找到了吗?”
“找到了。他的那位夫人最是大度,三言两语便原谅了他。”
孟厌笑着说完,侧身看向姜杌,“幽都山下的树妖说你喜欢巫九息。可是竹妖对我说,姜杌很喜欢他的夫人,发疯一样的找她。我摸不准你是又想骗我利用我,还是真的喜欢我。”
从白水山回来后,她一直想找机会问问姜杌。
万幸,兜兜转转,她总算知道了他的真心。
姜杌一把将她拉入怀中,一再收紧手臂,衣衫相贴,心跳重合。
唇落于她的额头、阖上的双眼与朝思暮念的温唇之上。
由浅入深,轻舔慢咬。
外面的秋雨,如烟如雾。
门外忽地响起一阵急促的叩门声,孟厌得以微微喘息,与姜杌短暂分开。
进门之人,是一脸深意的馀容,“姜杌,我这回够知趣吧?”
馀容今日在酒楼中与相好私会,正巧碰见姜杌牵着孟厌上楼。她心中好奇,特意去了另一处高阁偷偷窥探。
姜杌冷冷发话,“你又来做什么?”
馀容自顾自坐到两人对面,掏出三锭金子,“我妹妹半年前去了苍梧城,自此消失不见。姜杌,你帮我找找,行不行?”
孟厌盯着金子,两眼放光,“我其实也很会找人!”
“好姑娘,那便拜托你了。”馀容莞尔一笑,把金子推到孟厌面前,“她叫娇客,左脸颊有一花形印记。”
孟厌收下金子,“行,我这就回去告假,去苍梧城帮你找妹妹。”
话一说完,她揣起金子便跑,生怕馀容反悔,姜杌在后面一路追一路喊。
一回府,月浮玉坐在前厅,沉声发问,“你们又去哪儿了?”
孟厌:“下官陪姜杌去医馆,路途遥远,便多耽搁些时辰。”
对于孟厌信口胡诌的说辞,月浮玉并未拆穿,“你快回房收拾,我们明日出发去苍梧城,那边出了一个案子。”
“苍梧城?”
“怎么,你不想去?”
“我去!”
既不用告假,又能帮馀容找妹妹赚金子。孟厌一时没忍住,哈哈大笑起来。姜杌怕她被月浮玉扣分,慌忙拉走她,“你在月浮玉面前收敛些,若此事让崔子玉知道……”
“我知道什么?”
崔子玉从两人身后,闪身走出,“你们是不是有事瞒着我?”
孟厌与姜杌坚定摇头:“没有。”
第73章 画中仙(三)
原本十日才归的秦浮玉,得知谋害父亲的凶手被抓,马不停蹄赶回家。
一入城,便听百姓们交头接耳,人人都说是礼部尚书月长琴毒害了秦相。
“怎会是月叔叔?”秦浮玉一下马,甚至来不及喘气,便冲进府中找月浮玉,“顾公子,你们是否抓错人了?”
月浮玉带他去书房,指着那本《北次经》,“他忌恨秦相得陛下重视,先后在书中与砚台中下毒,妄图毒害秦相。”
秦浮玉听他说完来龙去脉,气得一拳打到桌上,“枉家父整日提拔他。没想到,他竟是一个如此卑鄙无耻的小人!”
“他不日将伏诛。”月浮玉实在不知该如何安慰他,只好轻轻拍了拍他的背,“我们明日将去苍梧城。之后的路,你慢慢走,不急。”
一听几人要去苍梧城,秦浮玉抬手擦去眼泪,担忧道:“城中近来不甚太平,听说有不少人消失。”
苍梧城自一年前起,接连有人消失。
据官府查证,至今日,消失在苍梧城的人,已逾两百人。
这些人在某一日走进一间寺庙,从此再未出现。
官府来来回回去寺中寻了许久,没有任何发现。
眼见消失的人越来越多,半年前,苍梧城的太守下令不准任何人再去寺庙,甚至用木板封之。
然而,不管是禁令,还是木板。
一日又一日,城中依然有人无故消失。而他们消失之前,皆曾出现在寺庙附近。
月浮玉:“无妨,我们本就是去苍梧城查案。”
秦浮玉见他语气坚决,不好再劝,转身从书房中翻出一把钥匙,“顾公子,你们的恩情,我无以为报。家父在苍梧城有一间宅子,你们可去住一段时日。”
月浮玉收了钥匙,又劝了他几句,便回房收拾包袱去了。
管事躲在暗处,等月浮玉一走,赶忙跑去书房,“公子,他们不是人!”
“秦叔,你是何意?”
管事将那日的事,原原本本讲给他听,“我听天牢的狱卒说,月长琴整日在牢中自言自语,说什么‘月浮玉回来了’之类的话。”
轩窗半开,从秦浮玉所立的位置望去,正好能看见月浮玉消失的背影。
他尚小时,曾祖父总喜欢将他抱在膝头,声情并茂与他讲月相的故事,“浮玉,曾祖父的师父乃是月相。他们都说他死了,可曾祖父不信,那般好的一个人,定是成了神仙,才不得不离开。曾祖父相信,总有一日,他还会回到碧阳城。你记住,他叫月浮玉,貌似神明。”
“秦叔,他本来就不是人。”
浮玉,他是神仙呀。
翌日出府,一辆马车停在门外。
月浮玉拱手向秦浮玉道谢,“多谢,你想得很周到。”
秦浮玉面色尴尬,眸中闪过一丝难言之色。
他昨日着急回来,原本没想到马车一事。是姜杌找到他,说他们帮了他大忙,让他花钱租一辆大马车送他们去苍梧城。
趁几人交谈之际,姜杌率先钻进马车,掀帘催促道:“你们快点。”
孟厌咬着肉包,不停抱怨,“他一个妖怪,不知在急什么?”
月浮玉从她身边走过,一脸失望,“他一个妖怪,都知上进。你倒好,吃了三个大肉包才肯走。”
孟厌:“……”
马车中,五人坐定。
月浮玉独坐中间,闭目养神。崔子玉与孟厌坐在左边,叽叽喳喳闹个不停。顾一歧与姜杌抱着手坐在右边,相看两生厌。
行至一半,崔子玉道:“我生于苍梧城,死于苍梧城。”
孟厌磕着瓜子,瞄了一眼侧方的月浮玉,小心翼翼追问,“你因何而死啊?”
崔子玉伸出自己的右手,“这只手画了不该画的人。天子之怒,流血千里,官府为了讨皇帝的欢心,判处我火刑。”
终她一生所画的九十九本春画,随她一起于烈火中,烟消云散。
她受刑前,右手被狱卒活生生折断。
死前太过痛苦,以致于她死后去了地府,再也不敢用右手作画写字。
练了整整十年,她才学会用左手作画写字。可画技与字迹,已然与生前之人判若两人。
孟厌还想接着问,又怕月浮玉扣分。偷偷歪头看了一眼,见他闭着眼睛,不动如山,这才放心下来,“你为何要画天子的春画?”
崔子玉无奈摊手,“他家闯了大祸,他卖了大半家产仍凑不够救舅姑的银子。我一时心急,便铤而走险答应帮人画一本春画。”
那时,舅姑嫌她多年无所出,不准她出府作画,一碗又一碗的汤药灌给她。
至出事前,她已两年未曾拿笔。
孟厌越问越放肆,“他是谁?你生前的郎君吗?”
崔子玉点头,将两人之间相遇相知的细节娓娓道来,“嗯。他叫姚岸,他的画技在我之上。我们因字画结缘,常有书信往来。等我十八岁那年,我写信让他来找我。”
孟厌:“你为何确定,姚岸便是与你有书信往来的人?”
崔子玉扭头,奇怪地盯着她,“他拿着我写的信呀。我自己写的信,难道认不出?再者说,他当时还送了一幅画给我。可惜有一次,他为了救我,右手受伤,再也不能作画写字了。”
听到此处,孟厌丢了瓜子,“不对,书信和画可能是偷的。跟你有书信来往的人,应该是……”
话还未说完,月浮玉、姜杌与顾一歧三人齐齐伸手。
孟厌自知闯祸,咬牙闭嘴。
见此情形,崔子玉盯着孟厌,“孟厌,你继续说!”
孟厌低着头不敢说话,顾一歧搭腔,“她……她话本看多了,总爱胡思乱想。”
姜杌颔首附和,“对,她昨日还怀疑黑一和白二,表面是兄妹,实则是夫妻。”
月浮玉一锤定音,“苍梧城快到了,查案要紧。”
余下的路程,孟厌不敢再提一句,抿唇看着对面的姜杌,欲哭无泪。
下车后,月浮玉假借升官之事,将孟厌喊到一边,“再敢乱说一句,本官立马回地府写折子,将你贬去地狱做厉鬼!”
孟厌呜呜乱哭一通,“月大人,你这是公报私仇。”
月浮玉:“你大可以试试。”
孟厌:“下官错了。”
识时务者为俊杰,孟厌在答应闭嘴之前,仍不怕死地问了一句,“月大人,为何不告知子玉真相?”告诉她,姚岸并非她的心上人。
“她受极刑而死,给她留一点希望吧。”
孟厌再出现时,闷闷不乐。
姜杌凑到她身边,“他扣了你多少分?放心,改日我找酆都大帝,为你求求情。”
孟厌:“呜呜呜,月浮玉威胁我。”
姜杌:“你别多话,不就没事了。”
“可我憋不住啊!”
“那你……活该。”
崔子玉站在寺庙门口,将另外四人之间的暗涌,尽收眼底。
不过,方才孟厌的随口一言,倒让她想起一件微不足道的小事。自成亲后,姚岸明里暗里嫌弃她画的春画上不得台面。可明明那半年的信中,他曾说她的春画乃是天下一绝。
“我相信有朝一日,江浮笑笑生的春画定能扬名于天下。”
“难道姚岸真不是他?”崔子玉看着朝她走来的几人,心里冒出一个可怕的猜测。
这间寺庙,在苍梧城城西。
庙宇年久失修,牌匾斑驳腐朽,只依稀能认出“繁寺”二字。
门口立着一块木板,用鲜红大字写着“此寺禁入”。
寺门有厚木板挡着,几人辗转找到一处矮墙,翻墙入内查看。
寺中早年的石板与台阶,早已残破不堪。野草丛生,其间遍布脚印、纸钱与经幡。想来除了官府,应有不少消失之人的亲眷来此招魂祭奠。
姜杌化为黑雾,在寺中转了一圈,“没发现有妖怪。”
几人走进正殿,左右的壁画已经变得模糊不清。佛像东倒西歪,到处都是灰尘。
大梁上,栖着一巢乌鸦。见到人来,乌鸦哀鸣,一窝蜂从梁上飞出。
在半空中盘旋许久,才飞到房顶上,哑哑叫个不停。
几人兵分四路,在寺中找了几圈。别说妖怪,连只老鼠都未见到。
眼看天色已晚,月浮玉吩咐几人离开,“先去苍梧城,明日再说。”
翻墙离开前,孟厌回头望了望。
恍惚间,她好像看到壁画中,有一男一女正在翻云覆雨。
可等她定睛一看,哪还有交合的男女,眼前只剩下姜杌满含期待的脸,“今晚来房中找我,好不好?”
“你脑子里能否想些旁的事?”
“你难道不馋我的身子?”
不知从何处吹来一阵冷风,孟厌忽地记起前几夜梦中反复出现的那具身子。
最终,在姜杌似笑非笑的蛊惑下,她一口应下,“馋。”
去秦家宅子的路上,月浮玉道:“秦家那间宅子,只有四间房。孟厌与崔大人一间,我们三人各一间。”
无人说话,便是同意。
等到了宅子,姜杌径直走向后院的那间客房。这间房隐在竹林之中,离另外三间房稍远。
今夜无月无星,天地一色,交错难辨。
亥时初,孟厌借口找姜杌有事,在崔子玉的一脸深意中,提着一盏灯笼,去了后院。
竹林悄无声息,唯有萤萤鬼火闪烁其间。
夜风徐来,修竹沙沙作响。
往日床榻间的缠绵情事在眼前不断涌现,孟厌不自觉地咽了咽口水,提着灯笼越走越快。
门未关严,漏出余光。
她凑近往里看了看,姜杌穿着中衣,正在床上打坐。
许是听见声响,床上的人睁开眼睛,向她招手,“孟厌,你快来。”
孟厌放下灯笼,笑吟吟走进房中。
“姜杌。”
“嗯。”
第74章 画中仙(四)
姜杌看着越走越近的孟厌,笑着解开中衣,“喜欢吗?”
“嗯,喜欢。”孟厌试着摸上去。从锁骨处慢慢往下摸,直摸到姜杌哑着嗓子,按住她的手,“别摸了……”
梦了许久的身子就在眼前,孟厌不等姜杌说话,便跨坐上去。
“今夜,我在上,好不好?”
身下的男子依然没有开口,只是缓缓伸出手褪下她的衣衫。
烛影摇红,珠帘落下。
“救命啊——”
静谧无声的夜里,忽然听到一声惊骇的求救声。
月浮玉第一个冲出去,另外两人紧随其后,三人循声走进姜杌的房中。
只见轻纱帐内,孟厌屈膝坐在姜杌身上,不停俯身去亲他。而姜杌一边别过头求救,一边用手挡住孟厌。
三人立在房中,月浮玉与顾一歧面面相觑。
唯独崔子玉双眼放光,啧啧称叹,“你们……玩得真花啊!”
她恨不得立马回房,拿上笔墨纸砚,将这一出霸王硬上弓的好戏画下来。
“救救我!”
姜杌见他们到来,一把推开孟厌,连滚带爬跑到月浮玉身边,“她好像中邪了。”
“啊?”
姜杌今日特意住进东面的客房,只是想找个安静的房间修炼而已。
他出搅乱荒已达半月,前些日子,忙着勾搭孟厌,修炼渐少。上次与另外三人打斗,虽未耗费多少修为,但总归修炼这事,败于懒惰,而成于勤奋。
思来想去,他便打算今夜在房中打坐修炼。
谁知,孟厌突然推门而入,直奔他而来。
“她一来便推倒我,坐在我身上扯我的衣服。”姜杌拢了拢白袍,“我喊她,她不应,反而越来越开心。”
他心觉不对,赶忙去推孟厌。
可孟厌似傀儡一般,死死坐在他的身上,反复扯他的衣服,又低下身亲他。
她如今是凡人之躯,他不敢用力,只好呼喊他们前来。
姜杌下床后,孟厌停下动作,迷茫地看着他们,“我接下来该做什么?”
“她真中邪了。”
四人不知她中了什么邪,只得寻来一截绳子绑住她的手脚。
万幸,孟厌素来多眠,闹腾了一会儿,便沉沉睡了过去。
姜杌惊魂未定,“她一直与我们待在一块,到底是何时中招的?”
崔子玉走到孟厌身边,细细打量,“她从寺庙出来后,便很奇怪。”
她第一个出寺,之后便在墙边等他们。孟厌最后一个出来,盯着姜杌的背影捂嘴傻笑。适才孟厌出门前,还问过她一句,“子玉,我今日好看吗?”
月浮玉听完崔子玉之言,“今日出寺时,谁在她前面?”
顾一歧开口,“是我。我出去前,曾回头喊她。当时,她站在院中自言自语,不时傻笑。”
他催了两遍,孟厌才应他。因她神色无异,故而他并未当回事。
月浮玉:“问题看来出在那间寺庙。姜杌,你速速去找城中妖怪打听打听。”
姜杌点头:“行,我稍后便去。不过,为何我们五人同入寺中,偏偏是孟厌着了道?”
“她如今缺魂少魄,本就容易被附身。”
“唉,我总觉得不是。”
金鸡破晓,秋风瑟瑟。
孟厌一睁眼,发现自己身处陌生的房间,她大喊不好,“完了,我又被哪路妖怪附身了?”
桌前四人见她醒来,催促道:“你快去洗漱。”
“你们怎么也在这儿?”孟厌听见这句冷冰冰的话,猛然扭头。本想起身,却发现自己手脚被绳子牢牢绑住,动弹不得,“放开我啊。”
姜杌走到她身边,帮她解开绳子。
崔子玉勾唇一笑,与她解释昨夜发生之事。
“你的意思是,我半夜不睡觉跑到你房里,扯你的衣服?”孟厌指着姜杌,见他点头,她忙道不对,“不是你让我来房中找你吗?”
姜杌大喊冤枉,“我第三个出寺,之后便去马车旁找月浮玉,替你求情。”
月浮玉:“他确实和我在一起。”
孟厌双手垂下,惊愕万分,“可我明明记得,姜杌在我后面……”
在孟厌的记忆里,前面三人离开后,姜杌跟在她后面。不断蛊惑她勾引她,让她夜里去房中找他。
月浮玉:“孟厌,你昨日在寺中,可曾看到什么或者摸过什么?”
孟厌面色泛红,低头慌乱地绞着手,“我临走前,曾看到壁画上面有一男一女在交。合。”
月浮玉记得殿中两面残缺的壁画,可他眼中的壁画,分明是《地狱变相图》。上面所绘的阎王及鬼卒须发翕张,极尽狰狞之态,十八般酷刑,令人望而生畏。
如此可怖的壁画,怎会出现男女双修?
思及此,月浮玉看向另外三人,“你们看见了吗?”
三人通通摇头,姜杌忽道:“我想起来了,孟厌曾摸过壁画。”
昨日进入寺庙后,他与孟厌在一块。他们走到壁画前,孟厌无意间发现其中一幅壁画中,有一个鬼卒长得极为俊俏,便凑近摸了摸。
月浮玉当机立断:“走,我们去看看。”
姜杌看着孟厌:“她怎么办?”
月浮玉:“她留在此处也危险,一起去。”
再入寺庙,孟厌杂念全无,老实跟在姜杌身后,“就是这个鬼卒,我摸的就是他。”
月浮玉凑近细看,发现这鬼卒并非什么玉树临风的男子,只是在一众红发圆目的鬼卒中,稍显顺眼罢了。他屏息凝神,伸出左手摸上去。
顾一歧与崔子玉在他之后伸出手,上前摸索。
可尽管三人已将鬼卒脸上的朱砂摸到斑驳掉色,他们也未看到所谓的阴阳交。合之景。
顾一歧将两面壁画全摸了一遍,“孟厌,你是不是还做过旁的事?”
孟厌指天发誓,“没有,我只摸过壁画。”
姜杌牵着她,一再保证,“我可以为她作证。”
一行人了无发现,只得先回秦家宅子。
书房中,五人坐在桌前,月浮玉问道:“姜杌,你打听得如何?”
姜杌找了城中七个修为高的妖怪打听,七人皆说那个破庙有些邪门,“那个寺庙是楼繁寺,三十年前,寺中僧人弃寺离开,自此荒废。对了,除了人,也有不少妖怪消失在楼繁寺中。”
消失的妖怪中,有一个还是活了两千年的妖怪,修为甚高。姜杌记得他,“他叫白奇,是一只穷奇兽。苍梧城的所有妖怪,皆听他号令。”
据妖怪们所言,白奇有一日听闻楼繁寺吃人吞妖怪。他不信邪,当夜便跑去寺中,想一探究竟。
自那日开始,白奇消失。时至今日,无人发现他的踪迹。
孟厌听了半晌,越听越害怕,“那些人或妖怪,全部消失在楼繁寺中,可我走出去了啊。”
肚子饿得咕咕直叫,孟厌害怕自己又出事,不敢出门寻些吃的垫肚子,只得喝水。
姜杌看她双唇发白,赶忙去摸她的手,果真发凉又哆嗦,“她饿了,我带她出去用膳。”
两人牵手离开,月浮玉看着孟厌的背影,“她应该有什么事瞒着我们,或者有一件事连她自己也未发觉。”
这件事,也许就是打开“楼繁寺”的钥匙。
去酒楼的路上,孟厌一路走,一路抽抽噎噎,“我太倒霉了。”
姜杌抱怨道:“昨日我让你跟在我后头,别乱摸寺中之物。你偏不听话,看见一个人模狗样的鬼卒,便上手去摸。我问你,他有我好看吗?”
孟厌不敢反驳,绞着手小声应他,“没你好看……你们今日也摸了,不是也没事吗?没准不是因为摸他,是因为我缺魂。”
姜杌:“连千年大妖都未能幸免,我们四个却无事,那问题定在你身上。”
孟厌:“哼,还不是怪你搔首弄姿勾搭我。”
酒楼中,孟厌胃口不佳,喝了几口粥,挑挑拣拣吃了几样小菜便作罢。
姜杌怕她回去又饿,又逼着她吃了几口肉。
见她哼哼唧唧闹着不肯吃,他故意挨近,挑眉打趣道:“多吃点,今夜来我房中,我好好伺候你。”
孟厌嫌他色。欲薰心,扰她安宁,一把推开他,“烦死了。你明知道我好色,还整日衣衫不整在我面前乱晃。昨日在寺中,我脑子里全是你。”
姜杌自知犯错,急忙安抚她,“我跟你闹着玩的。”
孟厌狠狠咬了一口肉,眼神凌厉,“我想你,你想我吗?”
姜杌闪烁其词,被逼得急了,才老实应道:“没有,我昨日在想修炼的事。”
“果然男人一旦得手,便不再珍惜。”
“我因你差点官位不保,在地府被人骂罪人。你那时在搅乱荒,吃香喝辣,很是逍遥吧?”
孟厌一阵数落,从酒楼骂到秦家宅子仍不肯停,“没准我就是因为想你,才出事。”
姜杌眉心紧蹙,缓缓走在最后,随她一起去找月浮玉。
等看到他们三人,姜杌问道:“你们昨日在寺中,都在想什么事?”
月浮玉:“查案。”
顾一歧:“查案。”
崔子玉:“查案,但我还想了一会儿生前的事。”
姜杌招呼几人坐下说,“今日我听孟厌说,她昨日在想我。或许关键不在壁画,而在入寺之人心中所想之事。”
他们四人,无半分色。欲杂念。独独孟厌,所思所想,全是姜杌。
月浮玉盯着孟厌,“据我所知,去过楼繁寺然后消失之人,多是二十上下的男女。”
这般年纪的男女,色念最重。
姜杌补充道:“对对对,白奇特别好色。还有馀容的妹妹娇客,也是个艳鬼,靠吸食男子阳气为生。”
色,食色性也。
色。欲如食欲一样,皆出自人之本能所需。
走入楼繁寺之人,其心中的色。欲被无限放大,直至被色。欲吞噬,迷失在寺中。
第75章 画中仙(五)
月浮玉:“孟厌说壁画上的鬼卒瞧着俊俏,你们觉得如何?”
另外三人:“平平无奇。”
在他们四人眼中,鬼卒平平无奇。可在孟厌眼中,他却是一个极为俊俏的男子。
按照月浮玉的猜测,那些消失之人,与孟厌一样,从壁画中窥见俊俏的男子或绝色的女子。色。欲被勾起,他们被壁画上的男女迷惑,彻底迷失在幻境中。
崔子玉不解:“倒是奇怪,为何孟厌没有消失?”
姜杌洋洋得意:“自然是因为我最好看。她放着我不要,难道退而求其次,去找壁画上的丑八怪?”
月浮玉嘴角微抽:“你说的……确有几分道理吧。”
从始至终,孟厌都低着头,唯恐几人指责她好色。
见几人停下思索,她赶忙抬头解释,“我没有一直想姜杌,我也想过查案。”
月浮玉抱着手,微微往后仰,好整以暇地看着她,“那你说说,你想到了什么?”
“你们没发觉一件事吗?”
“何事?”
“所有人都知道楼繁寺有古怪,为何接二连三,还是有人消失?”孟厌昨日踏入寺中,便觉不对,“除开一些好奇心重,不信邪之人,其他人为何明知故犯?”
甚至在官府严令禁止入内后,还是有人偷偷翻墙进去,然后离奇消失。
顾一歧:“确实古怪。或许打开楼繁寺的钥匙,不止一把。”
崔子玉:“枯坐在此处,想到死也想不明白。我们不如去问问那些消失之人,在消失之前曾去过何处?做过何事?”
“行。”
此案处处透着古怪,月浮玉害怕孟厌又遭算计,吩咐道:“姜杌,你和孟厌留在此处。”
姜杌自告奋勇,“我带她去找妖怪打听,顺道去借一件法宝。”
三人见他一再坚持,叮嘱他顾好孟厌后,便快步出门。
姜杌等他们一走,带着孟厌去了一间大宅子,里面住着一个妖怪,奴仆无数。
孟厌一坐下,便有四个丫鬟端来茶水与糕点。另有两个丫鬟,一个为她捏脚,一个为她捶肩。
如此过了半个时辰,有四人抬着一个华服男子入内。
姜杌凑到孟厌耳边,向她介绍起来,“他叫即墨侯,是砚台所化的精怪。”
即墨侯一见姜杌,白眼连连,“你来做什么?”
姜杌开门见山,“即墨侯,把你那对同心镯,借我两天。”
“不借。”
“那我硬抢。”
额头青筋暴起,即墨侯竭力压住心中的怒气起伏,“三百年前,你找我借乱玉剑,说三日后还给我。一百年前,你又说要借焦桐琴,说第二日便送回来。如今,我的剑呢?我的琴呢?它们在何处?”
孟厌偷偷扯姜杌的衣袖,“他瞧着有些生气,你要不先把剑和琴还给他?”
姜杌:“我丢在搅乱荒了,现在去取,也来不及。”
即墨侯看两人嘀嘀咕咕,举止亲密。再一看孟厌仅有一魂一魄,心觉奇怪,“她一个凡人,缺魂少魄,竟也能活?”
姜杌眼珠子一转,心生一计,“不瞒你说,她其实不是人。”
即墨侯双眼圆睁,呐呐道:“那……她是什么东西啊?”
姜杌拖过一把椅子,坐到即墨侯身边,语气沉重,“三十年前,我与一凡人女子相爱。后来她得病死了,我寻遍九州三界,又冒险入地府,也只找到她的一魂一魄,勉强为她续命。”
“你还挺痴情的。”即墨侯眼中泛泪,“诶,你不是得了一颗藏魂珠吗?怎会只寻得一魂一魄?”
姜杌看着孟厌,边说边抹泪,“我有一仇家,在她死前找到我,非要与我比试。等我打赢仇家,她的魂魄已被黑白无常勾走。三年前,我借口寻宝,拜托你送我去地府。唉,实则全是为了她。”
即墨侯掩面痛哭,不知是为女子的枉死,还是为姜杌踏遍三界心酸。
等哭够了,他怅然抬头,“可这与同心镯有何关系?”
姜杌见他上当,温声道:“我与她要在城中待几日。我仇家多,近来城中也不大太平。我怕她又出事,便想找你这个好心人借同心镯,好随时保护她。”
原是如此,即墨侯拍着他的肩,大赞他有情有义。
之后,他吩咐侍从去房中将同心镯取来。
“姜杌,你变了不少。馀容、白奇还有巫九息骂你无情无义,原来你竟是个有情郎。”
“这事你千万别跟他们说。你知道的,我废了他们不少修为。我怕他们打不过我,便报复她。”
即墨侯郑重点点头,一再向他保证,“放心,我一定为你保密。”
姜杌美滋滋接过同心镯,放进衣袖。
正欲走,见东厨炊烟袅袅,他开口道:“你家今日吃什么?”
即墨侯所答的膳食,皆是些稀罕的滋补物。
孟厌听着心动,搓搓手,试探问他,“我能在你家吃顿饭吗?”
“行……吧。”
离用膳的时辰尚早,即墨侯邀约两人去后院书房赏花饮茶,听曲看戏。
书房内,三人坐在临河窗前。一河之隔的岸上,有一戏班,正在咿咿呀呀唱戏,“听闻东厢之内,有一书生高叫低唤。”[1]
即墨侯属实爱哭,一出戏方唱到第二句,他已泫然泪下,不住用丝帕抹泪。
孟厌与姜杌不爱看戏,偷摸离开椅子,在院子里逛起来。
这宅子,处处华丽奢侈。
孟厌摸着阁楼下那尊半人高的白玉狮子,目瞪口呆,“一个妖怪,怎么比神仙还有钱!”
姜杌:“他最会赚钱。”
说罢,他掏出同心镯,一个戴着自己手上,一个塞进孟厌的手腕,“你戴上这镯子,日后不管你在何处,我都能找到你。”
孟厌摸着镯子,疑惑道:“他怎么听完你瞎编的故事,便同意将此物借给我们?”
姜杌神秘一笑,“他跟你一样,喜欢看话本~最喜欢感天动地的有情郎。”
远处回廊,遥遥有一行丫鬟端着饭菜走过。
姜杌牵着孟厌,前去厅中用膳。即墨侯早已端坐在主位,见两人牵手而来,面上浮起欣慰之色,“姜杌,你们打算何时成亲?何时要孩子?”
孟厌夹菜的手停在半空,姜杌忙应道:“一来她从前是大家闺秀,最是重名节。二来我想等她身子再好些。”
话一出口,即墨侯频频点头。一脸了然于胸,大赞自己有眼光,“姜杌,心上人在侧,你竟能忍住,真乃世间难得的有情郎!”
孟厌看着放在她腰上的那只手,咬牙切齿:“他……真的特别能忍啊。”
姜杌沿着腰侧来回摸了一圈,心满意足,“好说好说。”
即墨侯看两人眉来眼去,更是欣慰。一个没忍住,又开始抹泪。
席间,姜杌提起白奇,“他虽重色又贪财,但好歹也是能与我打个十天半月的大妖,怎莫名其妙消失了?”
即墨侯摇摇头,“我也不知。出事后,他麾下的几个妖怪来找过我,让我帮忙找找。可我去楼繁寺找了一圈,空空如也。”
他当日带着百余奴仆,将楼繁寺翻了个遍,没有任何发现。
姜杌:“白奇消失前,在忙什么?”
即墨侯用一种古怪的眼神盯着他,“他能忙什么,和女妖双修呗。半年前,馀容的妹妹娇客来苍梧城做客。两人一拍即合,特意买下一个宅子,在房中双修,整整一个月未踏出房门。”
孟厌瞪大双眼,“啊,他们不会腻吗?”
即墨侯面无表情,“有一回我去找白奇讨债,看他俩拿着一本春画在看,上面姿势挺多的。”
姜杌关心起另外一件事,“娇客也消失了。你知道她和白奇,谁先消失吗?”
即墨侯:“娇客先消失,之后是白奇。娇客消失前,曾来找过我,说想与我双修。”
“你同意了?”
“没有,她那时古古怪怪的,我派人将她赶出去了。”
孟厌:“她何处古怪?”
即墨侯红着脸:“我喜欢馀容。娇客私下一直喊我姐夫,她往年常来苍梧城,从未勾引过我。”
那日,经常喊他姐夫的女子,突然破门而入,扯开他的衣袍,说要与他双修。
他怕得不行,生怕馀容知道这事后,再不理他。没有片刻的犹豫,他一掌将娇客推出房门,又喊来奴仆,将娇客送去白奇的宅子。
娇客被他送走后,再未来过。
过了三日,白奇消失。白奇手下妖怪找来时,他曾问过他们,娇客在哪儿。
结果那些妖怪说,娇客三日前与白奇闹别扭,回碧阳城了。
姜杌:“她那日真的回去了吗?”
即墨侯皱眉想了想,招手唤来一人问道:“三个月前,我让你们送去白府的女子,你们送到了吗?”
那人摆头,“老爷,她走到一半,借口有事便跑了。”
奴仆们看她离开的方向,正是白奇的宅子,便回府向他禀告,说人已送到。
孟厌断言,“她那日应是去了楼繁寺。”
姜杌:“她应该也迷失在寺中幻境中了。”
即墨侯听两人一来一回的言语,渐渐察觉不对,“你们的意思是,娇客和白奇一样,消失在楼繁寺?”
两人点点头,即墨侯捂着胸口,“完了,要是让馀容知晓娇客是被我弄丢的,她非得杀了我。”
姜杌宽慰他,“眼下地府正在追查此案,已经有了些眉目。”
即墨侯抬头轻轻瞥他一眼,无语道:“你一个妖怪,怎么会知道地府的事?”
“我如今在帮地府做事。”
“你一不缺钱二没得罪神仙,为何帮地府做事?”
姜杌有苦难言,指着孟厌道:“她在地府当官,每月偷懒耍滑,连十分的绩效也凑不够。为了保她的官位,我只得陪她查案。”
即墨侯脸色大变,“她不是凡人吗?”
“哈哈哈,她生前是凡人,如今是神仙。”
“滚——”
第76章 画中仙(六)
同心镯已到手,姜杌牵着孟厌潇洒离去。
走前,他再三承诺道:“放心,这回我一定还你。”
两人回去时,已近黄昏。
红日西坠,远处山峦,流金赤红交错。
举目四顾,千里溶溶。
另外三人早两人一刻回府,此刻坐在桌前,桌上摆着不少春画。
孟厌一回府,便看三人拿着春画端详,不时有交谈声传出。
“崔大人,你瞧这姿势如何?”
“委实一般,不如我手上这本。”
孟厌走到三人面前,“你们在做什么?”
月浮玉见他俩回来,耐心解释道:“我们今日查到,所有消失的人,在消失前都看过春画。”
他们中有的是新婚男女,在成婚前,长辈将春画塞给嫁妆中。
有的买。春画,用来辟火辟邪。
月浮玉:“这里是全城出自不同画师的所有春画。眼下,我们需找出到底哪本,才是打开楼繁寺的钥匙。”
姜杌害怕孟厌胡思乱想又被迷惑,将她赶去窗边饮茶。
四人翻了约两个时辰,头晕目眩,一无所获。
孟厌泡茶路过,看姜杌似防贼一般挡着春画,更是生气,“哼,若不是你坏我修行,我早去修无情道了。”
姜杌无语笑道:“孟厌,地府有规矩,众仙修无情道,最差也需得是六品官。你的品阶想修无情道,还差得远呢。”
孟厌疑心姜杌乱说,扭头问顾一歧,“顾一歧,他说的对吗?”
顾一歧神色慌乱,看了一眼月浮玉。正要开口,对面的月浮玉反问道:“孟厌,你难道未曾看过《地府为官手札》?”
孟厌老实回答,“没有,太厚了。”
“查案司孟厌,扣三分。”
孟厌一朝多嘴,惨扣三分。本月绩效所剩无几,她越看姜杌越心烦,索性坐回窗前饮茶,骂骂咧咧,“小白脸,哪壶不开提哪壶,故意害我扣分。”
几人交换翻看,看至亥时,依然没有发现任何古怪之处。
窗外淅淅沥沥下起了雨,月浮玉合上春画,“今日先看到此处,明日我们再去找找旁的线索。”
孟厌跟在崔子玉后面离开,路过一处角落时,被人一把拉入怀中,“走,我藏了几本,去我房中看。”
“不看,小命最重要。”
“有我在,你怕什么。”
孟厌思来想去,点头应好,“那行吧。”
黑暗中,姜杌去握她的手。掌心相触,他慢慢牵着她往前走。
姜杌偷偷藏下的几本春画,艳而不俗。
孟厌一页页翻开,绮罗珠翠,惟妙惟肖。其上女子玉软花柔,男子则孔武有力。
姜杌端着茶杯,见她看得认真,勾唇一笑,“好看吗?我今日不修炼,不如我们试试?”
谁知,他的话说了不少,孟厌却毫无反应,眼睛直勾勾盯着其中一张春画。
姜杌疑心她出事,赶忙放下茶杯,去寻绳子。
正欲转身,孟厌拉住他的手,“姜杌,这幅画有点不对。”
“哪里不对?”
“这里面的女子,好像是娇客。”
孟厌将蜡烛移到画前,指着上面的女子,“你瞧,画上女子的左脸颊有一花形印记。你还记得吗?馀容拜托我们找娇客时,也说娇客左脸颊有一花形印记。”
姜杌夺过那幅画,与娇客抱在一起的男子结实魁梧,脸上有一刀疤,“怪了,男子好像是白奇?”
两人对视一眼,赶紧去找另外三人。
月浮玉看着两人递来的春画,认出其出自苍梧城城北的无声阁。
“无声阁所卖的春画取名为《画堂春令》,分为五册。”崔子玉从桌上七十余册的春画中,找出其余《画堂春令》,“另外四册在这里。”
五人一张张看过去,这本《画堂春令》的确与其他春画大不一样。
上面男女的相貌从不重复,但所绘之景来来回回只在一间闺房。
崔子玉素爱画春画,一眼便瞧出不对劲,“观此人画技,不管是画人还是画景,都该十分了得。可此人画了约上百幅,却局限于一间闺房中。除非……”
月浮玉:“除非他作画时,也被困在房中。”
是了,五人再翻《画堂春令》。果然发现此画极其诡异,画师作画时,好似就站在房中,边看边绘。
孟厌提议:“我们不如去找找这个画师?”
几人冒雨跑去无声阁,一问才知,画《画堂春令》的画师,从不露面,“他画好后,会将《画堂春令》放进一处山洞,我们收到画后,便将一百两银子装进木盒,丢在山洞。”
月浮玉:“他拿走银子了吗?”
掌柜:“拿走了。反正我每次去取画,没见到有银子。对了,明日便是交画的日子。”
《画堂春令》每两月出一册,明日便是第六册的交画之期。
月浮玉问出山洞所在的位置,带着几人往山洞赶。
孟厌走在后面,哈欠连天,“月大人,等此案了结,你帮我求求大人,让我回地府吧。我不想做人了,太累了。”
月浮玉:“正好,我与顾大人有事要去天庭找大人,便帮你一起说了吧。”
闻言,孟厌立马回神。一个箭步冲到月浮玉身边,拉扯着他去了前面,“月大人,我想打听一件事。”
“何事?”
“我有一朋友,想托我问问你。若地府之人与妖怪成亲,会被赶出地府吗?”
月浮玉扫了她一眼,“你指你和姜杌?”
孟厌坚决不肯说是自己,“没有,是阿旁托我问的。他近来喜欢一个花妖,想与她成亲,又怕官位不保,连拘魂使都没得做。”
月浮玉呵呵一笑,“你回去自己看《地府为官手札》,里面有写。”
“在……第几页啊?”
“第二百七十五页。”
孟厌牢记这个页数,可她现在一时半会回不去地府。
答案抓耳挠心,看着朝她走来的姜杌,孟厌计上心头,“姜杌,我考考你。《地府为官手札》第二百七十五页写了什么?”
姜杌深觉莫名其妙,“地府众仙与妖怪成亲,需写文书上奏酆都大帝,经酆都大帝朱批,方可成亲。婚后,夫妇二人需搬出地府,前去人间做官,自食其力,继续为地府做事。另,每年需向地府交纳一百两的贡赋。”
一口气说完,姜杌侧头看她,“你为何问这条?”
孟厌:“我就问问。照你所说,岂不是和妖怪成亲,虽官位还在,但俸禄全无,还得交银子给地府?”
姜杌微微颔首,“要不说酆都大帝最会赚钱和省钱呢。”
“有点亏,我再想想。”
思索间,一行人走到山洞。
趁天还未亮,月浮玉吩咐四人进山洞埋伏。
孟厌亦步亦趋跟在姜杌身后,随他躲在一处角落。上下眼皮打架得厉害,她抱着他的胳膊,呼呼大睡。
等至隅中,艳阳当空。
姜杌喊醒孟厌,“有人来了。”
来人是一身形消瘦,身着襕衫的书生,怀中抱着一个木盒。入洞后,他将木盒放下便走。
几人遥遥跟在他身后,见他一路穿过田地,涉过小溪,最后到了一处宅子门前。里面隐约有人声传来,月浮玉急追过去,却发现宅子里面,竟全是十岁左右的孩童。
那书生见月浮玉忽然出现在房顶,惊慌大喊,“你是谁?”
崔子玉已至书生身后,“《画堂春令》是你画的?”
书生被两人一吓,抱着头跪在地上求饶,“两位大人,我错了。我画春画并非为了图财,而是为了照顾弟弟妹妹。”
据书生所说,一年前的某日,他在梦中梦到一对男女在床榻上缠绵。
之后几日,他接连梦到男女交合的情形。奇怪的是,每日梦中的男女相貌完全不一样,可架子床却从未变过。
他醒来后,按照梦中之景,绘出几页春画卖给书斋,“我第一次只画了五张,卖了五两。书斋掌柜见我画的不错,让我多画点。我想着银子多,便接着画了下去。”
每日入梦的男女接连不断,他的画越画越多,卖的也越来越好。
“弟弟妹妹是城中的乞儿。”书生呜咽泪下,“我收留他们后,整日去城中找活。我知道画春画不对,可被丢的孩子太多了,我快养不起他们了。”
月浮玉扶他起来,“你开始做梦前,可曾去过什么地方或者见过什么人?”
书生带几人去书房,“我清楚记得,去年中秋前后断断续续开始做梦。在做梦前,我刚刚画好一幅画。”
那是一幅山水画,画工精湛。
崔子玉看着有些眼熟的画技,“教你作画的夫子是哪位?”
书生:“江乘月。她居于西毫城奔流山,我算是她的关门弟子。”
崔子玉又问道:“江乘月的爹娘是谁?”
书生心觉奇怪,“江流春与万里霜。两位师祖死于江浮之祸,他们死时,夫子五岁,师叔江乘星两岁。家中忠仆冒险救出他们二人,带去奔流山隐居,师叔在九岁时丢失,至今未找到。”
崔子玉肩膀耸动,泪流满面,“他们怎么死了……”
书生无奈应她,“师祖的妹妹被人陷害致死,他们二老与数十位画师为她奔走,被昏帝下旨诛杀。”
听到此处,其余几人终于明白江乘月到底是何人。
崔子玉瘫坐在地上,低着头,任眼里肆意流下,“苍梧城姚家呢?”
书生不明所以,“你是指姚记金银铺的姚家吗?”
“对。”
“你们没去城中逛过吗?姚记金银铺十里一家,生意红火。”
崔子玉猛然抬头,“姚家为何没事?”
书生苦笑,“这位姑娘,我实在不知当年之事。只是听夫子提过几句,说她的姑姑被姚岸骗了一辈子。”
“我知道是怎么回事了……”
第77章 画中仙(七)
崔子玉在那幅山水画前哭了许久。
几人连带书生,在门外静静站着等她。
孟厌悄悄挪到月浮玉身边,“月大人,不如跟子玉说了吧。”
月浮玉叹息一声,“我心中自有定夺,你别多事。”
“我是为你好。”
“查案司孟厌,忤逆上司,扣……”
正说到此处,崔子玉推门出来,“我知道是怎么回事了。”
众人看向她,听她以极为平静的语气,讲起她的生前,“我从十四岁开始画春画。起初,画的不好,只能丢在角落。后来有一日,我正要丢画,却听见画中有声音传来。”
那个声音像是个二八年华的妙龄女子,温柔地对她说,“主人,你别丢掉我。”
崔子玉以为自己听错了,还想丢画,那声音急忙阻止,“主人,我是画妖。你画的很好,只要改一个颜色便好。”
她听话照做,果然那幅画好似有了生机,笔酣墨饱,活灵活现。
之后,画中不时传来声音,在她不知从何处下笔,在她不知用什么颜色之时。
“我死前曾试着与画妖说话。”崔子玉怅然若失,“可画中无人应我,我以为她走了。没想到,她与我一样,死在了刑场;也与我一样,被困在了刑场。”
孟厌:“为何如此说?”
崔子玉:“楼繁寺,便是百年前的行刑之地。”
书生来回打量几人,“你们是外乡人吗?江浮之祸,死了约百人,刑场便是如今的楼繁寺。昏帝夜夜梦魇不断,便在刑场之上,建了一座寺庙,以镇压亡魂。”
“都怪我……我不该让她等我。”
百年前,因她贪财引发的祸端,连累了至亲,连累了城中画师。
在百年后,又因她的执念,连累无数人消失在楼繁寺。
孟厌:“你死前跟她说了什么?”
崔子玉扑进孟厌怀里大哭,“我让她等我转世,等来生继续作画。”
可她去了地府,再也不能转世为人,画妖苦等了她百年。
“我死了太久,竟也辨不出自己生前所绘之画。”崔子玉拿出《画堂春令》,一张张看过去,“这些,其实是我从前画的。”
孟厌尚有一事奇怪,“若此事真是画妖所为,为何隔了百年,她才开始诱人去楼繁寺?”
见几人提起一年前,书生好心解释道:“一年前,有一伙盗墓贼曾挖开楼繁寺后院的一座孤坟,里面有一副棺材,但没有尸骨。”
“或许画妖作乱的源头,便是那座空坟。”
月浮玉向书生道谢后,带着几人疾步往楼繁寺赶。
寺中一如往昔,几人去到后院,寻路找到那座空坟。
坟已被挖开,腐朽不堪的棺材就那般留在坟中,里面空无一物。
孟厌折了一根粗树枝,在坟边四处搜寻。果然让她发现一截断木,上面刻着五字。
「江婉仪之墓」
“子玉,这好似是你的坟。”孟厌将断木递给崔子玉,“你的尸骨不在此处,难道是衣冠冢?”
崔子玉笑着摇摇头,“哪来的尸骨。我死后,被人挫骨扬灰了。”
孟厌大骂月封阳变态,“他真是活该被人杀了,活该断子绝孙。”
画妖作乱的根源找到,眼下他们要做之事,便是找到画妖,救出被她引诱之人。
要见画妖,就得入幻境。
月浮玉面色涨红,轻咳几声,“这样,大家今日在寺中,多想想男女之事。两人一组,若发现其中一人有异,便大声呼喊。”
顾一歧指指自己,又指指月浮玉,“我该和你们一起,还是和孟厌姜杌一块?”
月浮玉:“随你。”
顾一歧默不作声走向孟厌,“姜杌,你不会介意吧?”
姜杌:“不!介!意!”
五人就此分开,孟厌带着两人在寺中闲逛,不时抱怨几句,“今日非要让我想,我倒不敢想了。”
顾一歧背着手,左顾右盼,“你多想想。我们几人中,唯你平日想的最多做的最多。”
此话拐弯抹角,意在指责她好色。
在孟厌听来,属实不是什么好话,“你还有脸说我!从前在地府,你做梦还喊过我的名字呢。”
顾一歧微微露笑,“只喊过一次,难为你记到现在。”
“你们俩当我是死人吗?”
姜杌阴恻恻的声音从两人身后传来,顾一歧回头看他一眼,“你放心,我已决意修无情道,于仕途上更进一步。”
孟厌怕姜杌吃醋,赶忙拉过他安抚,“你听话,等我回地府,便写成亲文书。”
“你每回写个文书,没个一年半载憋不出来。”姜杌实在不放心孟厌做事,“不如我直接去找酆都大帝求情?”
顾一歧抖抖衣袖上的枯枝落叶,“不巧,地府众仙的姻缘一事。从上月起,由本官负责批阅。”
姜杌:“……”
三人在寺中来回转了好几圈,色。欲没起,倒起了杀心。全因顾一歧与孟厌炫耀,他下月不仅将升官,往后每年还会额外加一千两的俸禄。
孟厌气得牙痒痒,一拳打在柱子上,“凭什么你我都犯了错,你却能步步高升?”
姜杌倚在树下,“孟厌,人得有自知之明。你整日偷懒耍滑不做事,如今尚能留在地府,实乃酆都大帝心善。”
“你们俩,烦死了!”
孟厌被两人气得七窍生烟,坐在石阶下,寻来一根又一根树枝,大力掰断。
树枝断裂的声音犹在耳边,顾一歧举目看向无声无息的寺庙,“月大人和崔大人呢?”
自分开后,他们三人好似再未遇到过另外两人。
“他们俩难道一起中招了?”
三人在寺中找了一圈,最终确定月浮玉与崔子玉进了幻境。
孟厌站在壁画前气喘吁吁:“我们怎么办?”
顾一歧与姜杌对看一眼后,齐齐看向她:“孟厌,靠你了!你快想。”
“两个没用的小白脸。”
孟厌欲哭无泪,在左右两人的逼迫下,只能坐在地上,绞尽脑汁想一些男女之事。
想了约半个时辰,她发觉壁画上有一个貌若姜杌的男子,不停朝她招手。
她迟疑地伸出手,在与他十指相扣的瞬间,她的眼睛被人蒙上。再睁眼时,她已身处一间女子的闺房。
纱幔低垂,青烟弥漫。
床榻上似乎有人,孟厌一步步走近,快到床前时,她被人两只手拉住,“孟厌。”
孟厌一回头,发现是姜杌与顾一歧,“你们怎么进来的?”
姜杌晃晃腕间的银镯,“你消失的一瞬,银镯拖着我们上前找你。”
三人推门出去,入目是成千上万扇一模一样的房门。
每扇门打开,里面都是一男一女,重复做着同样的事。
开了近三十扇门,他们仍未找到月浮玉与崔子玉。
孟厌:“照我们这样找下去,月大人与崔大人的孩子,怕是都能喊人了。”
顾一歧:“月大人是正人君子。”
孟厌:“可子玉是他的心上人。”
心上人近在眼前,本就被勾起色。欲之心的月浮玉,哪还顾得上其他。
姜杌抿唇未说话,从打开第一扇门起,他便发觉此幻境有些古怪。他看过《画堂春令》上所有的画,第一扇门中的男女出现在《画堂春令》第二册第三页,房中桌上写着一个“一”字。
而第二扇门中的男女,却出现在《画堂春令》第三册第十页,房中桌上写着一个“二”字。
门中之男女,毫无规律可言。破局的关键,在于找出桌上之字。
要找出月浮玉与崔子玉在哪间房间,就得先找出他们出现在哪幅画中。
“我们错了。”
“哪里错了?”
“答案在房中,不在门外。”
两人随他回到来时的房间,“快找找画。”
孟厌在一个角落找到一册春画,上面写着《画堂春令》。
姜杌快速翻着书,“找,从画中把月浮玉与崔子玉找出来。”
顾一歧明白过来,与他一起开始翻书。
三册书翻完,在翻到第四册时,顾一歧发现其中一幅画有些不对劲,“这对男女,瞧着有些生疏啊……”
两人随他看去,画中男女坐在床榻的两边,各自抱着手,桌上写的是“三三九五”。
“第三千三百九十五扇门。”
三人忙不迭去找门,紧赶慢赶,好歹赶在房中两人亲吻之前,破门而入。
孟厌第一个进房,一看月浮玉的举动,便知自己扰了上司的好事,“月大人……是顾一歧推我进来的。”
月浮玉端正坐好,“你们总算来了。”
姜杌走进房中,“来是来了,眼下该怎么出去?那个画妖呢?”
崔子玉红着脸,“我试着喊过她,没人理我。”
孟厌:“要不,我们把画烧了,逼她出来?”
她想着,画妖爱画。若毁了画,没准她便会现身。
“那试试吧。”
五人在房中烧画,直到五册《画堂春令》烧完,画妖依旧未现身。
崔子玉盯着房中角落发愣,“这间闺房是我生前的房间。”她从柜中翻出藏起的笔墨纸砚,坐在桌前铺纸磨墨,研朱调粉。
山峦处一笔青墨重重落下,有悦耳女音从画中传来,“哎呀,你这颜色用的不对。”
“那你说,我该如何画?”
“你轻轻落下便好。”
一幅山水画将成,画妖终于现身,拍着手大赞,“你画的真好,与我的主子不相上下。”
崔子玉无声落泪,泪滴到画中溪流之中,晕染了水墨,恰似一圈涟漪,“你的主子托我告诉你,别等她了。她如今在地府做官,不能转世为人,继续与你作画。”
画妖:“可她说过会来找我。”
崔子玉拿起画,笑着送给她,“你瞧,我来了。”
第78章 黄金台(一)
画妖接过画,怔怔看着崔子玉,“主人,你的画技退步不少。”
闻言,崔子玉的笑容僵在脸上,辩驳道:“地府重享乐,没有你在旁督促,我有些犯懒。但是每两日一幅画,是有的。”
画妖拿着画细细端详,“你骗我,你最多五日一幅画。”
“是四日一幅画。”
“不可能,这画技止步不前,定是因你时常偷懒之故。”
“是五日一幅画……”崔子玉底气不足,越说越小声。唯恐画妖生气,她结结巴巴再三保证,“你放心,等此事了结,我一定勤学苦练。”
画妖懵懵懂懂抬起头,眼中尽是迷茫之色,“你们要了结什么事?”
孟厌赶忙冲到她面前,“那些被你困住的男女,你能不能把他们放了?”
画妖:“他们自愿前来,我不知道如何让他们离开。”
此话一出,房中众人顿时愣在原地。
他们冒险进入幻境,未曾留后手,难道真要被困在幻境中?
月浮玉叫上几人去角落,“我方才与崔大人试过了。幻境中,法力尽失,形同凡人。”
孟厌:“那怎么办?”
姜杌盯着画妖瞧,“再诈诈她?”
“行。”
几人再次围到画妖身边,七嘴八舌缠着她问个不停。
连番问了两个时辰,画妖秀眉紧蹙,抿嘴生气,“你们五个耽误我作画了。”
崔子玉上前劝她,“我们还有要事在身,不如你先放我们出去?”
画妖不明就里,“你们怎么进来的,就怎么出去呗。”
说罢,画妖消失不见。
崔子玉挠挠头,向几人解释,“她应该是去作画了。从前我还未嫁给姚岸时,她整日催促我作画。”后来,她嫁为人妻。舅姑不喜她作画,连姚岸与她的爹娘兄嫂也劝她收起笔墨纸砚,学着操持家务,做姚家的主母。
孟厌坐在床前,慢慢回味画妖留下的最后一句话。
怎么进,怎么出?
进入幻境之人,是因欲念横生。
难道……
孟厌拍着床大喊,“别想男女之事了,断绝欲念,我们没准就出去了。”
此话说的容易,做起来却难。
画妖幻境,一直在不停催生人之欲念。
几人彼此相顾叹气,各自坐在房中四角,打坐化解欲念。
孟厌打坐到一半,姜杌笑吟吟凑过来,“你真的愿意与我成亲?”
“算是吧。”孟厌摆弄着裙角,与他小声说起她的打算,“在查案司,我注定升官无望,不如去人间搏一搏。我往日听泰媪大人说,她有一手下,便是自请去人间做官,最后成了三品官。”
身旁的女子大谈升官之路,姜杌从牙缝里抛出几个字,“你是想嫁给我,还是想升官发财?”
孟厌唇角微微一勾,眼珠黑亮,“都想!”
姜杌低着头,语气酸涩,“在你心中,那个破官位比我重要很多吧?”
他入地府的第一年,有一回孟厌不知何处听到一个谣言,说天庭要重罚有跟班的女仙。
当夜,孟厌直接将他扫地出门,整整一个月不理他。
孟厌听出他语气中的不高兴,赶紧抱着他的胳膊撒娇,“放心,我不是喜新厌旧之人。一人得道鸡犬升天,等我做了大官,你也有面子不是?”
“孟厌,与其指望你升官,我不如答应酆都大帝。”姜杌转过头,似笑非笑,“前些日子,酆都大帝的信中,盛情邀约我去地府做官。好似是五品官吧,我嫌官位低没答应。”
“大人真是没眼光!”
两人越吵越大声,惹得月浮玉心绪起伏,冷冷道:“你们俩,出去。”
孟厌低声骂了一句,闭上嘴继续打坐。
姜杌走回自己原先的角落,方一坐下,便觉不对,“顾一歧呢?”
崔子玉闻声睁开眼,“顾大人的无情道,果真已小有成就,我们抓紧些。”
顾一歧已出幻境,余下几人不敢再耽搁。
之后的几个时辰,孟厌一想到姜杌即将为官,官位甚至还压她不少。别说欲念,脑子里来来回回,都是姜杌那张得意炫耀的小人嘴脸。
一时气愤难当,她忍不住骂出声,“小白脸,等我找到更好的,便踹了你。”
“你想踹了谁?”阴冷至极的声音自她耳边响起。孟厌一睁眼,入目已是姜杌那张极其生气的脸,“哈哈哈,我说着玩的。”
顾一歧的身影出现在不远处的石柱下,他揉着眉头,不悦道:“你们俩都出来了,他们俩为何还未出来?”
姜杌扶起孟厌,三人坐在地上,抱着手苦等。
夜色茫茫,头顶的乌鸦飞来飞去。
孟厌靠在姜杌背上嘀咕,“月大人整日自诩修了百年无情道,到头来,还不如我呢。”
顾一歧折了一截树枝丢进火堆,“你少说几句吧。万一让月大人听见,便是两分。”
说起这个,孟厌倒起了好奇心,“顾一歧,你怎么知道他们二人之间的事?”
篝火持续在烧,顾一歧恍惚间记起,有一日他去月浮玉房间,正巧撞见月浮玉在砚台上刻字。一个“江”字与一个“浮”字,两个毫无关系的字,让他徒生疑惑。
月浮玉见他一再追问,便将自己生前之事一一告知,“月大人二十岁那年,在苍梧城养伤。某日在书画斋,见到一本落款为‘江浮笑笑生’的画师画的春画,当即留下一封书信,希望能与江浮笑笑生书信结谊。”
在养伤的半年间,他与江浮笑笑生每三日一封书信往来,全由书斋掌柜代为转交。
之后,月浮玉回到碧阳城。
可接连写了数十封信,却无人回信,直到他收到一封男子的书信。
信中言:他与江浮笑笑生青梅竹马,近日已经成亲,万望月浮玉勿要再写信给她。
随信一起送到的,是江浮笑笑生写给另一个男子的情信。
孟厌唏嘘不已,“姚岸看来不仅骗了子玉,还骗了月大人。”
火光照亮顾一歧平静的侧脸,“月大人死后,才慢慢想明白。他最后的几封书信与一幅画,应是被有心人拿走了……”
说到此处,孟厌倒有一事不解,“照理说,他们两人互通书信已久,子玉怎未认出月大人的字迹?”
顾一歧拿起树枝在地上胡乱比划,“月大人上天庭的第二年,有一位以草书见长的上仙升入天庭,月大人拜他为师,学了多年。”
从行书入草书,从壮志满怀的月相到冷酷无情的月大人。
一百年,太长了。
姜杌:“他也真够傻的,当年竟不知找找崔子玉。”
顾一歧:“月大人是个君子,又是头回喜欢一个女子,自然不愿扰她的安宁。等收到姚岸的信,他倒是派人去苍梧城打听过,可惜一无所获。”
孟厌:“唉,子玉真可怜,被姚岸蒙骗,又因救姚岸送了命。”
三人有一搭没一搭地说着,正讲到月浮玉房中之画的深意,崔子玉从三人身后冒出来,“月大人房中的画,怎么了?”
“啊!”
孟厌被她吓了一大跳,捂着胸口问道:“你何时出来的?”
崔子玉:“你们说到画的时候。”
顾一歧起身,看向她的身后,“月大人呢?”
崔子玉摇摇头,“他不知怎么了,死活静不下心。我离开前,他让我们再等等他。”
“月大人每日想的事多,情有可原,情有可原。”
“对,地府一堆烂摊子,全靠月大人。”
崔子玉静静坐在火堆前,三人坐在另一边,不敢再说一句话。
等至翌日天明,月浮玉跌跌撞撞出现在寺中,“走吧,去找找破幻境的法子。”
一行人回到秦家的宅子,月浮玉打算去天庭问问,“你们在此等我,我去去便回。”
顾一歧打算去地府,“我回地府问问几位鬼帝。”
两人说完便走,剩下的三人无事可做,崔子玉忽然提出要去城中逛逛。
孟厌不疑有他,拉着姜杌随她出门。
不曾想,崔子玉一出门,便直奔姚记金银铺打听,“掌柜,你们东家的先祖可有一个叫姚岸的?”
掌柜鄙夷地看了她一眼,“这苍梧城中谁人不知姚老太爷的威名!当年江浮之祸,若不是姚老太爷大义灭亲,不仅姚记金银铺,城中所有书画斋都难逃一劫。”
崔子玉听罢,不怒反笑,“是吗?他怎么大义灭亲的?”
掌柜上下打量几人,“你们是外乡人?百年前,城中有一个画师大逆不道,竟敢擅画天子相貌的春画。官兵来城中捉拿逆贼,扰得全城不宁,姚老太爷于心不忍,便写信告知太守,逆贼便是他的内人江婉仪。姚老太爷告发有功,这才保住姚记金银铺。”
孟厌害怕崔子玉动怒报仇,忙去拉她,却见她笑得越渐开心,“对了,掌柜。匾额上的‘姚记金银铺’是谁写的?”
掌柜侧头看了看,“姚老太爷写的,他师从青要散人,写的一手好字。”
崔子玉道谢离开,走之前还买了一支金钗插在头上。
孟厌惶惶不安,一路小心翼翼,“子玉,我们快回去吧。他俩快回来了,月浮玉要是发现我们不在,又要扣分。你说对不对,姜杌?”
姜杌不应她,反而问崔子玉,“走,我们陪你去掘坟。”
“远,不想去。”
孟厌提议,“要不我们去把他的子孙骂一顿?”
“累,不想去。”
孟厌与姜杌唉声叹气,跟在她后面,不时对视苦笑。
所幸在城中转了一圈,崔子玉催促两人回去,“我这月绩效只剩两分,再被扣两分,怕是只能去赏恶司当讨债判官。”
孟厌惊讶道:“你怎么比我还剩的少?”
她整日忤逆月浮玉,时至今日,也还有整整八分的绩效。
崔子玉语气淡然,仿佛在说一件事不关己的小事,“哦,早先在幻境里,我把他睡了。他直接扣了我八分。”
孟厌呆立在原地,目瞪口呆,一动不动。
怪不得月浮玉心烦意乱,迟迟出不了幻境。原来他们看到的那幅画,不是开始,是结束。
孟厌走到她面前,诚心夸赞,“你胆子还挺大的。”
崔子玉轻扬唇角,凑到她耳边,“八分换一个月大人。怎么算,都是我赢了。”
第79章 黄金台(二)
三人抱着一堆物件回府,数孟厌与崔子玉买得最多。
月浮玉正与顾一歧在前厅议事,一听两人叽叽喳喳的笑声,便觉烦乱,“你们去了何处?”
孟厌不敢提姚记金银铺,只好说是去城中找线索。
倒是崔子玉不管不顾,脱口而出一句,“去瞧了瞧我原先不长眼嫁的人。看他过得好,子孙又多,我挺难受的,便去城中把上月的俸禄花完了。唉,尚不知这月的俸禄有多少。”
月浮玉面无表情,挥手让三人坐下。
顾一歧:“我回地府问了阎王大人与四位鬼帝,神荼大人带我去石压地狱找到一个画妖。”
那个画妖化形千年。
百年前,为了修炼不择手段。在人间利用一幅美人画,引诱男子入内,吸食男子的阳气与魂魄修炼。
后来,死亡的男子渐多,魂魄却迟迟不显。
此事惊动地府,酆都大帝派几位鬼帝前去人间抓捕画妖。
“他说我们此番遇到的画妖与他是同族,擅造幻境。”接下来的话,顾一歧斟酌许久,“他还说,幻境唯一的破解之法,是杀死画妖。”
孟厌试着开口,“可她并未做坏事。”
楼繁寺中的画妖,并非有意引诱那些人入幻境。
她一未吸食阳气,二未害人性命,实在算不上罪大恶极。
月浮玉:“我去天庭问了几位上仙,有一法,可破幻境。”
“何法?”
“帮画妖偿愿。心愿若了,她自会离开。”
此法虽不伤画妖性命,但问题在于,他们并不知晓画妖的心愿。
崔子玉摸着头上的金钗,欣喜道:“试试呗。”
回房路上,崔子玉消失不见。孟厌独自回房,点着蜡烛在床上算钱。
等至夜半,才见发髻散乱的崔子玉,披着一件紫袍,笑着回房。
“你……胆子也太大了!”孟厌忙不迭拉她入内,阖上门后,苦心劝道:“你可只有两分了。”
崔子玉躺在床上,笑得欢畅,“没事,他说扣他的分。”
风花雪月之事,孟厌最是喜欢听。
思及此,她挨着崔子玉躺下,“你真喜欢上他了啊?”
崔子玉的头抵在孟厌的肩膀,闷声嘟囔,“我本来就喜欢他。”
“你知道了?”
“你们三个旁若无人说的那般大声,我又不是聋子。”
他们三人自顾自交谈,全然不顾她的呼喊。
她慢慢走近,隐在角落,听几人说起月浮玉与她的往事,那些她从不知晓的往事。
崔子玉指责孟厌不仗义,“枉我拿你当交心的好友,你竟瞒着我。”
孟厌结结巴巴解释,“我想说,月大人不让。我一个七品小官,哪敢得罪他。”
崔子玉面不改色纠正,“明日才是下月,你眼下仍是九品官。”
“夫唱妇随,你和他一样烦人。”孟厌推了崔子玉一把,翻身睡过去。迷糊间,她问起崔子玉的金钗,“对了,你的金钗呢?三两银子买的呢,别弄丢了。”
“他拿走了,说不衬我。”
次日一早,一行人前去楼繁寺。
因知晓进出幻境的法子,这回再进幻境,着实轻松不少。
崔子玉照旧坐在窗前乱画一通,画妖生气现身,“主人,你越来越懒惰了。”
众人见她出来,忙上前拉她坐下,“你有什么心愿吗?”
画妖嘟着嘴,左摇右晃。想了许久,她道:“还想再看看主人从前画的春画。”
孟厌好言好语,“江浮笑笑生的春画都被烧了,你换一个心愿。”
“这世上,还有一本。”画妖摊手,狡黠一笑,“我只有这一个心愿。”
沉默片刻,月浮玉忽然开口,神色没有任何波澜,“是还有一本,被我藏起来了。”
走出楼繁寺前,孟厌慢悠悠走至最后,与姜杌窃窃私语,“昨夜子玉去了月浮玉的房中。”
姜杌四下环顾,“我和顾一歧看见了。”
孟厌好奇心大起,“你怎么会和顾一歧在一起?”
“成亲这事,靠你不如靠我。”
“……”
被月浮玉藏起来的那本春画,据他说,藏在他书房的柜中。
孟厌恍然大悟,“怪不得当日,你死活不让我们碰你的书!”
月浮玉没好气道:“姜杌摆明没安好心,若非书被人收去了旁处。我的秘密,早被你们俩嚷嚷出去了。”
孟厌:“你知道是谁帮你收的书吗?”
月浮玉:“不是月方进便是秦玄,我的事,只他俩知晓一二。”
不过经过月长琴的事,他猜当年收书之人应是秦玄。
若月方进先找到,自然会拿着书去找月封阳换赏钱。既然画妖笃定还有一本书存世,那定是秦玄拿走了书。
只是,他实在不知,秦玄会把书藏在何处?
一行人先去月府,大门紧闭,门上贴着封条。
短短五日不到,曾经车水马龙的月家,如今枯枝落叶堆满大门,一派衰败之象。
几人翻墙入内,直奔月浮玉的书房翻找一通。
春画没找到,倒找到几块碎银。
孟厌捏着碎银,谄媚问道:“月大人,这能算是我的吗?”
月浮玉:“拿着吧。”
书房连同月府翻了个遍,月浮玉站在空荡荡的后院,“走,再去秦家找找。”
宰相府中,秦浮玉见五人再次登门,既高兴又疑惑,“顾公子,你们不是去了苍梧城吗?”
月浮玉顾不上与他寒暄,“秦玄在世时住在何处?平日里常去何处?”
秦浮玉指指后院的一间院子,“曾祖父住在荣寿堂,平日爱去城外教人读书。”
荣寿堂在府中最后面,月浮玉边走边抱怨,“他大字不识几个,倒敢当人夫子,也不怕误人子弟。”
“其实曾祖父后来中举了。”
“武举吧?”
“哈哈哈,对。”
荣寿堂门口有一副对联,上书:报君黄金台上意,提携玉龙为君死。[1]
自秦玄死后,这里再未住进过一个人,只奴仆每隔半月,会进房打扫。
五人连同秦浮玉,把荣寿堂里里外外找了又找,连秦玄当年不知写给谁的情诗,都翻了出来。
只那本春画,依然没有找到。
秦浮玉得知几人在找自己曾祖父藏起来的一本书,笑道:“曾祖父常说府里藏不住东西,他但凡得了什么好物,大多送去城外的那间私塾。”
几人问明私塾所在,马不停蹄赶去。
那是一间建在城外的乡野私塾,夫子有十人,学生不计其数。
一听几人来意,其中一位夫子引几人去一间柴房,“秦大人送来的所有物件,都在此处。我们这些年卖了一点,还剩不少。”
柴房打开,一箱箱金银珠宝出现在众人眼前。
姜杌眼尖,认出其中一颗夜明珠是前朝皇室之物,“我在宫里面见过,听说这颗夜明珠,最后进了皇陵陪葬。”
夫子抚须大笑,“这位公子好眼光,这颗夜明珠确实是前朝高宗皇帝的陪葬品。因价值连城,我们卖了几年,也未找到买主。”
孟厌大惊失色,“啊,这里面的宝物,都是偷来的?”
“不算偷。秦大人说,这叫物尽其用。”
“他自小歪理便多。”
秦玄中了武举后,被派到皇陵守卫。
每每轮到他当值时,他便会进入皇陵盗宝,再托人送去私塾救济乡民。
他守了三年,盗了三年。
直到月封樾造反,他被月封阳召回碧阳城。
谁知,他运气极好。
那日方一回到城中,见一男子被杀手追赶,便好心救下男子送去城外。
结果,那男子是入城看望亲娘的月封樾。之后,月封樾登基为帝,封秦玄为宰相。
月浮玉蹙眉听完,“秦玄胆子倒大,连宰相都敢应下。”
“秦大人其实有很多门客。”
“都是些偷鸡摸狗之徒吧?”
“哈哈哈,对。”
柴房中的金银珠宝很多,但没有一本书。
有孩童来请他们用膳,月浮玉让孟厌去,“你去吃吧。”
孟厌屁颠颠跟着夫子离开,崔子玉倚在门边看了一会儿,转身笑着去追孟厌,“我如今越看他越喜欢。”
她嫁给姚岸后,发觉他与信中男子的所做所言大不一样。
兄嫂与身边的丫鬟说世间男子皆是如此,成婚前与成婚后,时常判若两人。
她傻傻地信了,毕竟姚岸为了救她,再也不能写字作画。
后面几年,姚家的生意越做越大,她有了忙不完的家事,自此开始荒废作画一事。
画妖不再出现,直到她死前画的最后一幅画。
“主人,你不该嫁给他。”
画妖的语气中,尽是惋惜之言。
若她未嫁给姚岸,她或许真的可以成为他口中的月氏画圣。
孟厌大口吃着肉,时而听崔子玉红着脸,说起月浮玉写给她的信。时而凑到几位夫子身边,听他们给孩童讲故事。
“那日风云骤变,刑场无故起了一阵邪风,而后黑雾弥漫。风停雾散,只剩空荡荡的刑架与一张纸条。你们猜,上面写了什么?”
许是这故事已讲过太多次,孩童们烂熟于心,齐声高喊,“我带走了。”
孟厌对这个故事来了兴趣,“这是哪位英雄好汉干的?”
夫子们会心一笑,“盗圣和一位弱不禁风的书生。”
另外三人循声赶来此处,一听到“盗圣”二字,月浮玉无语望天,“秦玄和金子期,是不是?”
夫子们含笑点头,“秦大人与金大人尚在世时,常说起这个故事。”
月浮玉:“他俩一个读书太少,一个读书太多,确实合得来。”
“这位公子,倒是了解两位大人。”
“还行吧。”
毕竟是他捡来的孩子,好歹也辛苦养了几年。
孟厌纠结于这个故事的起因,“他们为何要去劫法场?”
月浮玉白眼连连,“他俩素爱吹牛,这故事是假的。”
“确实是假的。”夫子们颔首附和,但看孟厌一脸真诚,他们道:“不是劫法场,他们劫的是一个已死之人。听秦大人吹牛说,他试过劫狱,但那人被抓进牢狱的第一日,便被折磨致死。他来不及救人,只能抢走那人的尸身,免得受火刑,瞧着不好看呐。”
第80章 黄金台(三)
咣当——
有碗碎声传来,孟厌回头望去,疑惑道:“子玉,你怎么了?”
“我想起来了……我没有死在刑场,我死在入狱后的第一日。”
因那本春画,月封阳成了市井街巷的谈资。官府抓到她后,月封阳等不及行刑之日,便下令用刑。
她挺过了断骨之痛,没躲过狱卒朝她挥来的木棍。
当头一棒,让她头破血流,死在狱中。弥留之际,她听见狱卒们在说——
“她死了怎么办?”
“明日抬着尸身上刑场,反正火一烧起来,谁知道是死是活。”
……
崔子玉说的种种,与故事中那个被劫走的人完全对得上。
孟厌豁然开朗,“秦玄和金子期没准真的劫走了子玉,可他们会把她的尸身带去何处?”
顾一歧:“江家祖坟?”
姜杌:“西毫城外的奔流山?崔大人的至亲不是藏在那里吗?”
月浮玉不发一言,因他突然想起秦延去天庭前,曾说秦玄帮他了结了一桩夙愿。他死前几日,秦玄入府看他,见他依依不舍那本书,与他打趣道:“师父,等她百年后,我偷来她的尸身与你合葬,如何?”
他回了什么,他忘了,只记得秦玄走前一再对他说:“师父,这天下没有我偷不到的东西。”
“她和书,应该都在我的墓里。”
天边轰隆一声秋雷,几位夫子招呼孩童们去收书,“秋后一声雷,遍地起盗贼。孩子们,快去把书收起来。”
“走吧,去挖我的墓,里面有不少金银。”
死了百年,再次站在墓前,却是为了挖自己的坟。
月封阳恨他入骨,倒知做些表面功夫。
他的墓在城外姑逢山的月氏皇陵,不远处便是月封樾的天子墓。
五人带着铁锹,避开皇陵守卫,就着零星的月色,开始挖墓。
孟厌站在墓前,提着灯笼为四人照明。
挖了一个时辰,一副玉棺出现在众人眼前。孟厌咂舌,“月大人,你真有钱啊。”
月浮玉:“我好歹也是王爷之子。”
姜杌一掌推开玉棺,顿时臭气熏天。孟厌赶忙憋气,把灯笼丢给姜杌,跑到树下躲起来。
玉棺中,确实有两具尸骨。
月浮玉看着硬套在尸骨上的凤冠霞帔,尴尬不已,“他俩也真够闲的……”
崔子玉却觉得极好,“这料子不错,凤冠也不错。比我头回嫁人,穿的还好。”
月浮玉:“能不好吗?这两件,是天子立后穿的吉服。”
“他们确实挺闲的。”
姜杌在尸骨旁边的一个盒子中,找到一本书与几封信。稀疏星光映照下,玉棺中的金银珠宝闪着别样的光彩,他笑着朝树下的女子大喊,“孟厌,快过来捡银子。”
“来了!”
这声叫喊,实在太过大声,惊动皇陵的守卫。
他们捡得正开心时,一队守卫手持刀剑将他们团团围住,“你们是何人?竟敢盗皇家之墓!”
“怎么办?”
“跑啊。”
姜杌揽过孟厌,足尖一点,飞身一跃。
三人见他逃跑,也赶忙捏诀离开。
那日后,城中渐起谣言,说有五个来无影去无踪的摸金校尉,开棺盗墓后一走了之。
月弗之派金桓前去皇陵追查。等看到棺中的两具尸骨与散落一地的金银,金桓大概明白了来龙去脉。之后,他进宫回禀,“陛下,应是月相在人间查案缺银子,便开棺取了点金银离开。”
“他为何不来找朕?”
“月相爱民如子,定然不愿劳民伤财。”
江浮笑笑生所画的最后一本春画到手,几人将墓中金银交给私塾的夫子后,驾着马车径直前往楼繁寺。
相比第一次,车中位置有了不少变化。
顾一歧抱着手坐在中间,左边是姜杌与孟厌,右边是月浮玉与崔子玉。
车中鸦默雀静,他清清嗓子,“那个……月大人,你还去天庭吗?”
月浮玉冷面冷语:“去。”
崔子玉靠在月浮玉怀里,好奇问道:“你们去天庭作甚?”
月浮玉盯着姜杌,握着崔子玉的手,温声道:“找大人问点事。”
孟厌一猜便知两人去天庭所为何事,“大人也真是的,把地府的秘密全写在书里。”
顾一歧大惊失色,“你怎么知道秘密在书里?”
“我听城隍说,大人但凡得空,便与同僚们饮酒吹嘘。自夸无人能找到酆魂殿,除非那人能看完他写的所有书。你们不知道吗?”
崔子玉起身坐好,“这事我知道,可我们都当大人吹牛。”
酆都大帝生前是炎帝大庭氏,讳庆甲,爱写书爱吹牛。
地府中,无人认真看过他写的书,更无人相信他说的话。
孟厌与幽都山下的城隍是多年盟友,而城隍与酆都大帝是同一年入地府的同僚。
据城隍所说,实非地府众仙不信酆都大帝,而是他实在爱胡诌,“大人有几本书,说他打败了几个魔尊,都是假的!那几个魔尊一心归顺天庭,假意和大人过了几招罢了。”
姜杌附和道:“酆都大帝写的一本《训狐录》中,说他与九尾狐大战三天三夜,大胜九尾狐一族,将他们赶去荒无人烟的青丘。假的!我认识九尾狐的族长,他们只是从招摇山搬去了青丘而已。”
今日既说到此处,孟厌担忧起被姜杌私吞的恶魂,“你让我别管酆魂殿,那你把几个恶魂还回去。”
姜杌别过脸,“那几个恶魂我早还了。”
月浮玉眉心跳动,察觉到一丝不对劲,“你既还了恶魂,为何大人未与我提过这事?”
“酆都大帝有自己的秘密呗。”
“看来你和大人相谈甚欢啊。”
“还行吧。”
马车晃晃悠悠行了半日,楼繁寺终于到了。
几人拿着春画入幻境,画妖捧着书,赞不绝口,“这是主人所有画里,画的最好的一本。”
为了画成此书,彼时尚是江婉仪的崔子玉闭门半月未出。
因为她说,
她要送给那个人一本世间难得一见的冠礼。
画妖看完了画,心满意足,“心愿已了,我得去寻下一个主人。”
崔子玉轻轻抱住她,与她道别,“谢谢你。若不是你从旁督促,我如今怕是一事无成。”
“你勤勉些吧。”画妖说完这句,忽地话锋一转,指着孟厌与月浮玉,“少与这女子相处,我观她懒惰成性,定会带坏你。还有这男子,我看他人模狗样,定会让你耽于情爱。”
孟厌:“……”
月浮玉:“……”
崔子玉立在一旁,含泪立誓,“我发誓。出去后,每日一幅画!”
“再见,江婉仪。”
画妖化作一阵轻烟离开,幻境在一瞬坍塌。
无数男女出现在楼繁寺,有的抱头痛哭,有的含羞带怯。
人群中有一高大的男子拥着一个女子,频频朝他们看过来,“姜杌,你还敢来!”
话音刚落,姜杌一溜烟跑了个没影。
男子追到孟厌身前,指着逃跑的姜杌,“他是不是姜杌?”
孟厌一本正经,“不是,他是我的跟班,叫温僖。”
男子摸着脑门,“怪了,他怎么和姜杌长得一模一样?”
等人群散去,姜杌才小心翼翼回到孟厌身边。
一路遇到的妖怪不在少数,孟厌还是头回见他如此怕一个人,“你很怕他?”
姜杌心慌慌:“他便是白奇,我倒不是怕他。一百年前,我和即墨侯合谋把他骗去城外,即墨侯的奴仆,趁机盗走了他的所有法宝与金银珠宝。”
几人回秦家宅子收拾包袱,半道路过街巷,瞧见有人当街争吵。
孟厌素爱凑热闹,拉着姜杌一个劲往前跑。
听了半晌,问了几人,大致弄明白了原委。原是有一四十余岁的老者,拿着一对银镯,自称其父是姚家前任族长姚岸的私生子。
今日登门认亲,反被姚家族长赶出门。
眼下,他坐在闹市,举着银镯悲泣,“天可怜见,祖父与祖母琴瑟和鸣,若非姚家拦着不让祖母进门,我怎会流落街头?”
老者之话,听者流泪,闻者伤心。
可惜,任他撒泼打滚闹了半日,往来的百姓竟无一人停下。
“这城中百姓怎如此冷漠?”孟厌上前欲扶起老者,反被一老妪拦下,“小姑娘,他是个骗子,别信。”
孟厌指着老者,“他不是有证据吗?”
老妪四顾一圈,拉她去角落,“姚家老太爷二十七岁那年被人所害,成了寺人。连如今的姚家族长都并非他的亲孙子,这人更不可能是姚家老太爷的亲孙子。”
孟厌张大嘴巴,“啊?万一他爹是姚家老太爷成为寺人前所生的呢?”
老妪斜看她一眼,笃定道:“姑娘,你是外乡人吧?姚家老太爷二十七岁前,寸步未离苍梧城,整日忙于生意,怎会有私生子?再者说,听闻他对原先的那位夫人一往情深,那位夫人多年无所出,他也未曾兴过纳妾的念头。”
“他确实深情……”
孟厌干巴巴附和着老妪之言,等老妪离开,她赶紧跑去找另外三人,“子玉,我跟你说一件大好事!”
“何事?”
“姚岸在你死后,成了寺人!”
此话一出,无一不惊。
崔子玉呆若木鸡,结结巴巴道:“月封阳这么恨我吗?连他都不肯放过。”
月浮玉在一旁摇头,“月封阳若真的不肯放过他,直接灭了他九族便是,何必多此一举留他一命。”
孟厌:“那会是谁干的?”
崔子玉:“许是姚家的仇人吧。姚家生意红火,免不得有眼红之人。”
晚霞明,落花寂寂。
明日需早起回大邺城,黄昏将收,月浮玉便迫不及待催几人回去。
路上,又遇到白日的那个老者,被几个奴仆打扮的男子抬着离开,一路鬼哭狼嚎。
一行人身后,跟着一面目俊秀的公子。
他们与他擦肩而过,崔子玉在看清他面貌的一刹那,流泪扭头,“他长得很像我的哥哥江流春……”
孟厌拉住一个过路的百姓,指着那人道:“他是谁?”
“姚家大公子姚宜甫。”