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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第五十一章

    宁和在祁熹追身旁坐下来, 问道?:“熹追你?可知?,方才那黑蚁缘何退了?”

    祁熹追想?了想?,说道?:“门中书简载曰, 三色蚁窟中有蚁母, 其声如洞箫, 能号万蚁。”

    “噢。”听这形容,宁和便明白过?来, 微微颔首道?:“那想?是蚁母召它们回去了。”

    祁熹追面色却有些不?好。

    宁和见了,问道?:“怎么?”

    祁熹追说:“母虫召回在外攻敌之蚁,其一无非遇险,其二无非产卵。此时蚁窟中除你?我再无旁人,是为后者。若如所料,母虫生产,必举巢森严。酸水池,难入。此关难过?。”

    宁和一连听祁熹追说出了两?个难字,觉得可见真是很?难了。

    她?伸出手?来,轻轻拍了拍祁熹追的肩头,劝慰道?:“兵来将挡, 水来土掩,左右要走一趟, 多思也无益。”

    祁熹追瞥她?一眼, 墨眉微扬, “嗯”

    了声。

    两?人原地休整片刻,方又继续往洞穴深处走。

    依旧是祁熹追带路,走了大约一二里后, 周围一下变得宽敞起来。

    祁熹追回过?头,道?了句:“前方将到外巢了。”

    宁和瞬间提起警惕来, 点了点头。

    两?人转过?拐角,眼前猛地一亮。如穿山而过?的武陵人,豁然开朗。

    宁和仰着头,面上不?由自主地露出几?分惊讶与震撼来。

    只见面前是一方大得可怖的椭圆空间,上看不?见顶,下看不?见底,直径恐怕足足有数千丈长。横跨也有百丈之宽,立在这方几?乎不?能看到对面情形。

    这一巢的蚂蚁在这地下掏了不?知?多少年,竟掏出了如此巨大的一个坑洞来。更惊人的是,洞壁四方彼此还架有无数的“泥桥”相连,这些泥桥每道?宽约三五尺,纵横挂于?半空之中,交错密集,望之何止千万。

    空中没有路灯,望过?去本该是一片漆黑,可那些泥桥却再醒目也不?过?。只因这些泥桥,每一道?上面都亮着无数的红绿光点,那光点一闪一闪,照亮周遭方寸之地,遍布在黑暗之中璀璨得有如万千星海。

    那些光点们有大有小,形状也不?尽相同?,但分布得颇为整齐。一侧红,一侧绿,而且它们似乎还在不?断移动着——好像确实?在动。宁和眨了一下眼睛,亮堂堂的东西盯久了人易眼晕,但是那些光点是在动着无疑。

    她?仰头望了片刻,问道?:“这是什?么?”

    “红蚁。”祁熹追也仰着头,轻声说:“绿蚁。”

    宁和一惊,红蚁绿蚁?那些发?着光的点,原来竟是蚂蚁!

    “走吧。”祁熹追说,“从中间的主道?下去,就是蚁母所在内巢。”

    两?人随意找了条近处的泥桥走上去,宁和初时还警戒几?分,走了一段发?觉风平浪静,才反应过?来既然黑蚁都已被蚁母召回,这路上如今应当已无危险了。

    至于?周围的绿蚁、红蚁,熹追既然只提起了黑蚁“能攻敌”,那么它们便也应当不?会伤人。

    想?明关窍,宁和心下微松,一边走,一边低下头去,分神观察起脚边那排闪闪发?亮的光点来。

    她?们如今走的是绿光点一边的土桥,桥的左右两?侧都趴着一排绿蚁。

    不?比狗崽般的黑蚁,这些绿蚁每只只有巴掌长短。近处能看清它们的模样,只见莹莹绿光的包裹之中,一团蚂蚁状的影子伸着两?条长长的前肢,与脑袋上大张着两?瓣嘴之间形成一个小小的三角状。

    嘴巴与前肢伸缩合拢、忙忙碌碌间,微微散发?着淡淡白芒的细小丝线从中颤颤地吞吐出来。

    一只绿蚁吐出的丝线只有短短几?寸长,但末端处又被另一只绿蚁接住,一只接一只,那丝线便长长地顺着泥桥的方向延伸了下去。

    这些绿蚁通身各处,包括每一根肢节都是纯粹的碧绿,剔透如翡翠,银白的细细丝线从中穿过?,有种格外奇异的美感。它们专心致志地织丝,对身旁走过?的祁熹追与宁和二人全然视若无睹,一点反应也无。

    宁和拿剑虚虚往那白丝指了指,问道?:“熹追,那便是我们要的绿蚁所织?”

    祁熹追回头看了眼,点了一下头,说:“是。此处之丝甚短,还需往前去些。”

    越往中间走,周围的泥桥就越多,每一道?土桥上都趴着一排排织丝的绿蚁,密密麻麻。绿光莹莹、白丝若隐若现,穿行其中,就像走在一所巨大的蜘蛛巢穴当中,连同?周围那些并不?丑陋的绿蚁看久了,隐隐也好似一双双发?着幽光的眼睛,直叫人看得心头发?慌。

    然而无论宁和还是祁熹追,都算是心志坚定之人,不?至于受此影响而行止失常。

    两?人一前一后顺着泥桥又走了有几?十丈路程,便听祁熹追道?:“够长了,取丝罢。”

    宁和应了声,停下脚步,专心去看她?动作?。

    取丝过?程远比她?想?象的要来的简单。只见祁熹追拔出长剑,火红灵光浮于?剑身,随即伸剑往脚边两只绿蚁中间轻轻一挑,隐约听得一声轻微裂帛之声,接着就见祁熹追眼疾手快地伸出另一只手?凌空一捞,将截断的丝线一头捉在手?中,用力一拉,一根长长的银白丝线便无声无息地被她?抽了出来,一圈圈缠绕在她?腕上,卷成云朵似的一大团。

    而那些忽然失了丝线的绿蚁们原地呆了一呆,好像不?明白发?生了何事,微微骚动了一阵。但很?快,几?只绿蚁动几?下前肢,便又从嘴里吐出一截线,重新织了起来。

    祁熹追抓着丝团,看向宁和。

    宁和点了下头,拔出剑来,学着祁熹追方才动作?,去挑另一边绿蚁织出的丝线。过?程还算顺利,只是宁和上了手?才发?现,原来那丝线看着柔若无物,实?则颇为坚韧,触感有些像琴弦,有些硬。

    比起尖牙利爪的黑蚁,这些碧绿碧绿的织丝蚁们可算是十分温顺,哪怕被抢走了丝线,抢夺者还公然拿着那线团到处走,它们也没什?么旁的表现,只是老老实?实?地埋头织自己的丝。

    宁和这辈子还未做过?此等“强取豪夺”之事,哪怕只是对着些蚂蚁,也着实?心虚了一阵,一路跟在后面默默地走着。

    好一会儿,才想?起问了祁熹追一句:“熹追,我们需拿这丝织衣?”

    她?犯难道?:“如何织?”

    “叫这些虫子织。”祁熹追说,“你?跟着我来便是。”

    宁和便跟着祁熹追走到了泥桥的中间位置。

    之所以说是中间,是因满天四面八方穿插的泥桥都在这一处交汇,交汇处用泥团压出了一块块圆环状的中空大平台,从上到下一环接一环,每环之间大约隔了有一丈左右距离。

    红绿二色光点泾渭分明地分列环之两?边,就像是无数细小的经脉血管向着心肺聚来。这里是这整个椭圆的地下巢穴空间里的“中轴”。

    在宁和她?们所立的这方,土环之间披着一串串挂着绿蚁的丝线,莹莹的绿光,密级得像块绿毯子。

    无数的白色丝线沿着四方泥桥根根输入而来,如同?溪流在这里汇成瀑布,瀑布般的白色丝线被挂在土环上的绿蚁们整理梳拢。抵达时还是丝线,待穿过?这一小段“绿毯”之后,就变成了一卷卷平整的布。

    如此效率,看得宁和目瞪口呆,半晌,油然感叹道?:“若养此蚁,何愁不?富啊。”

    同?样不?太富有的祁熹追闻言深感认同?,重重地点了一下头。

    那些织成的布卷从土环上垂落,又被另一侧的一圈绿蚁给截住。而这些绿蚁所做的,是从体内喷出一些淡绿色的汁液,喷到那布上,就将一块布染成青色。青布每达丈许左右,便会被最下方的一排绿蚁截断,裹作?一卷朝下丢去。

    “此布每卷可制法衣一件。”祁熹追道?,对着宁和看来的目光,平静地肯定道?:“对,就是你?如今身上穿的那种。”

    宁和:“………”

    宁和叹了口气?,难怪选衣之时熹追说随意拿即可,原来如此。

    “欲

    过?酸水池,需取这未炼制之青布以披身。”祁熹追说,“你?且看我动作?。”

    说罢,就见她?手?腕一抬,将腕上那根丝线掷出,那丝线被祁熹追灵气?一发?,灵活得好似活物一般,轻盈地钻过?去,一头便混入了土环上的成股线缕之中。

    祁熹追捉着丝线的另一头,看着那根线被绿蚁们毫无察觉、勤勤恳恳地织进了布里,布再被染色,最后到截断——就是此刻!祁熹追猛地将手?中丝线用力回抽,那卷原本要往下掉去的青布卷就顺着这力道?被拴着抽了上来,落入了她?手?中。

    宁和看得呆了呆,还能如此?

    祁熹追收起布,回过?头冲她?颔首道?:“此乃门中前人寻出简便之法,你?也去取一卷来。”

    宁和照做。

    就这么,两?人都各自拿到了一卷青布。但不?幸的是,她?俩都不?会做衣服。祁熹追从小练剑,又是掌门之女,自然不?会缺了衣服穿。宁和打小读书学习,所穿衣物先前是杨氏在做,后来入了县学,就有学中统一发?下,也不?用她?操心。

    两?人捧着布对望片刻,相顾无言,最终默默用剑往布上掏了个洞,脑袋往里一伸,勉强也算把这布给穿在了身上。

    祁熹追背在身后的剑鞘被布料挡住,叫她?很?不?舒服,最后干脆将双剑拔出来提在手?里走。

    在绿蚁这边取得了青布为衣,接着便要往红蚁一方取赤铁为甲。两?人顺着土环绕过?去,走入对面的红光之中。

    宁和发?现比起绿蚁,红蚁们的个头要大一些,这大的那一些,主要是在它们的肚子上。红蚁们有着一团极大的腹部,使它们看上去比起蚂蚁看起来更像蜂或者蛛类。且它们也不?像绿蚁一直停在原地,而是一群群有序地不?停移动着。每一只红蚁走到圆环前,就会像吐吐沫一样往外吐出一大滴金红色的液体来。吐完,它的腹部就会变得小上一圈。然后,这只红蚁便转过?身,顺着石桥往来时的方向走掉。

    两?人过?来看时,金红色的圆圆液体在圆环上已经积了一大片,一滴一滴挨挨挤挤,像赤红色的宝石一样漂亮。

    “噬铁石,吐赤金。”祁熹追伸手?,点了点那些金红珠液,道?:“此为赤金,赤金冷凝,便为赤铁。”

    宁和刚想?问如何冷凝,就见土环下方忽然爬上来了一群新的红蚁。这些红蚁上来后,很?快爬到那些金红的液滴之间,四足划动,将液滴上半截削擀开来,使这些单独的液滴互相交融,变成一滩薄而平整的液体。

    接着,这些红蚁挨挨挤挤地趴在上面,肥圆的尾部颤动着,不?多时排出一种半透明的浅黄色颗粒来。

    这些颗粒一落入金红液体之中便消融不?见,紧接着,金红液体开始肉眼可见地凝固,不?多时便凝成了一块薄薄的板状,颜色也不?再是明亮的金红,而变成了一种黯淡的红褐色。

    宁和走过?去凑近看了看,好奇道?:“这便是赤铁?”

    祁熹追点点头,拿剑尖轻轻一挑,便将那块赤铁板挑了起来。

    铁板上站着的红蚁被一下抖落在地,摔得蒙头蒙脑,过?了会儿,不?知?为何竟互相挥动着前肢打了起来。

    祁熹追一脸漠然,视若无睹。而宁和往了两?秒,实?在良心难安,默默走过?去把拿剑将它们一只只挑起来,挨着给送回了土环上去。

    此时后来的一队红蚁已经又吐了一堆金红液珠堆在那儿,这些红蚁看见了,也就不?打架了,爬过?去处理这堆新珠子。

    祁熹追见了,笑了一下:“你?倒好心。”

    宁和摸了摸鼻子。

    祁熹追又道?:“我这一块是不?够的,再取两?块。”

    宁和:“……嗯。”

    第五十二章

    这制甲, 可不能?像裁衣服那样往布料里穿几个洞就能?了事了。好在金虚派既然派人来,自然也是有所准备的。

    只见祁熹追袖风一扫,“哐”第从袖中抖落出来一方人高的漆黑架子来。

    那架子头脚俱全, 看着有些像樽人形雕塑。

    宁和奇道:“这是何物?”

    祁熹追说:“定金磨。”

    她一边将那黑架立在地上?, 一边一手将三块赤铁板抓着, 举起来放至架子头顶之处。

    接着,就见祁熹追神情微凝, 片刻后手心一抓聚出一团火来。那火将她手中铁板包裹,不多时,三块铁板便一点点熔作了暗褐色的液体,顺着黑架头顶处的圆洞淌了这定金磨之中去。

    滚烫的熔铁透过黑色的外壳,隐隐能?瞥见里头淡淡的红光。

    呼呼的热风吹在脸上?,宁和睁着眼看着,大气也不敢喘。

    铁水灌入约莫一半左右时,就听祁熹追忽地张口斥了句短诀,那黑架子应声“咯哒”转动几下,猛地从中裂作两半,又?“哐”地重新?合拢, 开?合间,一具暗红薄甲从中掉了出来, 当啷一下砸在地上?。

    祁熹追没动, 仍在专心致志地控制着掌中火焰, 重新?往里头注入新?的熔铁。

    宁和见了,赶忙蹲下身?,将掉下来的那副铁甲拾了起来。

    触手还有些烫, 叫她缩着舌头“嘶”了两声。

    那甲头身?肘膝靴俱全,连腿上?都有一圈铁片, 样式轻便,拿在手里虽薄薄的,却有股子莫名的厚重之感。

    “将灵气灌入其内走上?一转。”祁熹追的声音从身?旁传来。

    宁和忙应了声,道:“好。”

    灵气入甲十分顺利,这赤铁甲一遇灵气,竟像是拥有生命一般吞吐了几下,接着便将灵气纳入了进去。

    宁和试了几次,便隐隐觉得?与手中之甲有了种莫名的奇异联系。待灵气走完一圈,那赤铁甲已?然冷却下来,触手光滑,颜色看着也微微亮堂了些。

    祁熹追偏头看了一眼,说:“行了。”

    于是宁和便将自己外头罩着的绿蚁布脱下来,把这些甲片一块块穿在身?上?。她从前骑过马配过刀,倒从未披过甲,因而动作有些生疏。

    祁熹追就快多了,制好第二副甲沟三两下穿戴整齐,随即回过头,看见那黑架子还立在那儿,一脚将其踹翻在地,不悦地道:“总算可扔了,带这劳什子,一路叫我废尽功夫!”

    架子倒在地上?“哐啷”一声,咕噜噜滚了几转,打飞了几只正在边上?赶路的红蚁,顺着土桥边缘摔了下去。

    宁和:“………”

    她忍了忍,还是道:“本就是我二人强取此间蚁类所出,你还无端撞它们作甚?”

    祁熹追顿了一下,说:“它壳厚,摔不死。”

    宁和皱了皱眉:“摔不死你便要摔它?”

    祁熹追抿了一下唇,没答,只道了句:“走罢。”

    说完转过身?,纵身?一跃,落到?下一个土环上?。

    到?底年纪还小。宁和有些无奈地摇摇头,跟了上?去。

    地底之深何止千丈,宁和两人一路顺着土环往下跳,也花了接近一个时辰才到?底。

    如今她身?上?披了层甲,倒没多重,就是走跳起来总会?发出点声响,叮呤当啷的,在黑暗而空旷的环境之中显得?颇为突兀。

    “小心。”祁熹追道,“这底下便是蚁穴内巢。”

    宁和应了一声,轻轻从最后一道土环上?跳了下去。此环离地尚有三丈来高距离,就这么直直地跳,宁和落地时只觉双足抽疼了一下,险些摔倒在地,叫祁熹追伸手扶了把才勉强站稳。

    “多谢。”宁和松了口气,一边道谢,一边往周围看去。

    她先?看向?脚下。

    此处地面?上?似乎积了层液体,浅浅的一层,说不清是水还是泥。赤铁靴底踩着滑溜,拔脚时又?黏糊,走起来格外费力气。

    周围黑漆漆的,只有几只红蚁趴在不远处,身?上?的光芒照亮方寸之地,像一盏盏小红灯笼。

    宁和疑心这几只蚁都是被?熹追拿那黑架子给?砸下来的,觉得?有些心虚,忙移开?了视线。

    不远处,祁熹追掏了颗明?亮的珠子出来,捏在手里充当提灯。

    宁和朝她靠过去,两人之间只隔一二步距离,一同朝着黑暗

    深处走去。

    走了会?儿,宁和发觉地面?上?时不时堆着些东西,凑近了看,才发现似乎都是蚂蚁们的躯壳,红绿黑三色蚁都有。原来这些蚂蚁死去后,身?上?就不再发光了。

    地底下很冷,呼吸间隐约可见白雾。宁和体内都是寒气,倒没什么感觉,就是祁熹追看着不太高兴,身?上?浮出了一层淡淡火风来。

    不多时,周围就开?始出现了成群的黑蚁身影。这些黑蚁们一发现宁和与祁熹追二人,便毫不犹豫地挥着镰刀般的前爪朝她们冲过来。

    宁和与祁熹追背靠着背,一连打了几波也没能?喘上?一口气,周围满地黑蚁的尸体又?开?始堆叠起来。

    她们如今在地底下,周围宽敞空旷,不再像最初时的甬道那样狭窄,可黑蚁的数量也比头一回时要多得太多了。内巢是蚁母所在,还是一头产卵期的蚁母,整个蚁巢的防御力量此刻都聚在这里了,那是真正的无穷无尽、如潮似海。且此处无遮无挡,虽动起手来无所顾忌了些,可同时也叫她们失去了地形的庇护。

    相较祁熹追,宁和结丹不过几日功夫,对战经验也少,一二时辰过去便觉有些疲于应对。

    如此下去不是办法。宁和想,这黑蚁数量实在太多,越空旷的地方她们越吃亏,得?找个地形迂折些的位置,至少能?将黑蚁们不断逼近的速度限制几分。无论?如何,不能?再这么空耗下去了。

    祁熹追显然也跟她有同样想法,两人对视一眼,默契自有心生。

    宁和深吸一口气,寒水剑紧抓在手,心中默诵剑诀,反手挥出起式——

    空旷的地底,忽然有风刮过。那风并不激烈,相反,它是无声而轻盈、萧瑟而又?寂静的,风里带着寒意,一下将整个空间充盈。剑风绵长,所过处被?扫到?的黑蚁都顿了一下,接着动作就慢了下来。剑光的微弱光芒映照出它们的身?体,能?看到?那些黑蚁们原本饱满的甲壳似乎在被?扫到?的瞬间一只只干瘪了下去,如同一株株枯萎的草木。

    一剑秋来。名曰:秋来式。

    就在宁和挥剑的同时,祁熹追也动了。只见她双腿利落一点地面?,整个人腾空而起,悬身?立在宁和正上?方,双剑交握胸前,剑上?光焰暴涨!

    宁和剑风一过,祁熹追双剑恰从半空之中落下,衔接分毫不差,可谓天衣无缝。

    灼热的火浪席卷八方,霎时间将四周大片变得?迟缓的黑蚁们尽数吞没,狂猛无匹、来势汹汹,如同山雨后倾泻而下的奔腾巨浪,嘶吼着要将一切吞没。

    剑如浪起。名曰:浪起式。

    两人同出的这一剑,正是金虚派为夺七色玲珑珠所找来的双人剑法中的望江剑法。使的是第一式,一曰秋来,一曰浪起。秋来主伤,浪起主杀,二者相配合,效用显著。

    这望江剑法,来源已?不可考,虽是本残篇,只有这一式两招,但实在精妙绝伦,这才被?金虚派寻摸出来,拿给?祁熹追练。此法所攻范围既广且威力又?强,极大增幅了二人之力,可谓以?二人敌千军。用在此处再合适不过。

    宁和与祁熹追这些日子在青云山脚下练了无数次,才终于算是已?能?将这一式稳定使出了。

    祁熹追的浪起是火浪,秋风本就与山火天然相助益,加上?剑法之力,两人合力这一式使出,几乎将方圆数百丈范围内的黑蚁全都烧了个精光。

    但作用大,消耗也大。两人放下剑,俱都踉跄了一步,相视片刻,宁和先?苦笑了一下,刚想开?口,就被?扑面?而来的焦糊味儿逼得?面?色一变。

    那黑蚁有壳有肉,烧焦的味道算不上?十分难闻,可若是如山如海地叠在一起,那就呛人得?很了。

    祁熹追这会?儿瞅着宁和面?上?难得?有些扭曲的神情,倒是真的笑了出来,边笑边低声道:“走罢,趁这时机找个地方,总不能?平白耗死在此。”

    宁和嗯了一声,两人踩着满地焦壳往洞子深处走去。

    越往里走,地上?那莫名的水迹就积得?越厚,靴底踏过时不断地“叽咕叽咕”响。

    宁和低头看了好几眼,就听祁熹追道:“此物,应当就是蚁母所唾酸水。”

    宁和闻言,精神一振,笑问道:“这便是那酸水?那我们离酸水池也算近了?”

    祁熹追却摇了摇头,说:“这倒不一定,按门中所载,应还有十来里距离。但蚁母产卵不同往日,也有可能?不在原处。门中未录有此类情形,待你我自行探过方能?得?知。”

    “如此,此行非易啊。”宁和先?是叹了口气,又?笑说:“也罢,待你与我二人走过这一遭,也算可为贵派所录添上?些新?笔墨了。”

    祁熹追手中握着明?珠,微微侧头看来。发尾摇晃,半张脸被?珠光映得?亮灿灿,半张脸隐在黑暗之中,隐约也是笑了一下。

    第五十三章

    此处为蚁母所在, 黑蚁数量多到数之不尽,刚清光一片,很?快又有新的聚了过来。密密麻麻地从深沉的黑暗之中涌来, 如同?席卷而来的黑色洪流。

    宁和与祁熹追对视了一眼?, 没有说话, 但?俱都默契地纵身急掠起?来。

    祁熹追显然只知道个大致方?向,周围又黑成一片, 更难寻路,两人?在这地下很?是?绕了几圈。越走,地上酸液越深,淤泥一般,脚一踩进去就难拔出来。

    黑蚁们从四面八方?包围过来,二人?不得不且战且行。好?在浸泡在这酸液不仅叫宁和与祁熹追不好?受,连同?黑蚁那边的动作也慢了起?来。

    黑蚁聚得太多,几乎漂浮满了整个水面,宁和喘着气,叫了声:“熹追!”

    祁熹追回过头来看了眼?,目光相接的瞬间, 两人?同?时起?势,又合了一剑望江剑第一式。

    满地蚁尸中, 宁和支着剑, 喘了口?气, 汗水顺着下颌滴滴下淌。她抬手抹了一下,只觉得项上头盔之中全是?湿漉漉的,不由轻轻一叹, 心想:即使修了仙,只要一日不脱去凡胎, 便始终仍是?寻常血肉之躯。吸风饮露之说,终是?书生妄谈。

    一旁的祁熹追也不轻松,不过她是?不肯像宁和一样把剑支在地上的,只原地站了一会儿,便全做休息了。

    “走吧。”她道,声音已有些沙哑。

    宁和应了声,有些沉重地迈动脚步。

    俗话说得好?,沙场是?磨炼将?士最?好?的场所。多走上几遭,新兵也就成了老兵。宁和如今就是?这样,刚稀里?糊涂结了丹,便被拉来面对这一波又一波、总也杀不尽的凶残黑蚁们。艰难无比,但?也确实?也叫她极快地成长了起?来,无论是?剑法上还是?体内灵力的调用上,都迅速地由生疏变得熟练。

    地面上积得到处都是?酸水,难辨方?位,因而最?后两人?不得不采取了个笨办法:往酸水深处走。但?水之深浅不如地面凹凸那样容易分辨,因而足足又过了两个多时辰,两人?才终于?找到了蚁母所在。

    此处酸水已经积得比人?更深,宁和与祁熹追如今是?踏着水面上浮着的蚁尸在走。

    前方?是?丛石笋林,周围有大块的岩石,使得空间一下变得狭窄起?来。地面向下凹出一片低谷,尖尖的石笋高高低低,或灰或白、参差不齐。石笋、水面,乃至两侧岩壁,到处都密密麻麻地趴满了黑色蚂蚁,油亮的甲壳在祁熹追手中明珠的映照下反着光。

    凹底最?深处,隐隐趴着一团庞大的阴影。它一动不动,只有两点亮黄的灯火似的圆球亮着。

    祁熹追说:“那是?它的眼?睛。”

    这就是?蚁母。宁和默念道。

    她们如今站在石笋林外围,看不太清楚里?面情形。但?宁和晃眼?一瞥,也知道里?头那蚁母实?在大得有些出格。光露在水面的部?分,也足有两三人?那么高。

    到了蚁母边上,周围的黑蚁们此刻更是?变得狂躁不已,一只只红了眼?的公牛般拼命地朝着宁和二人?扑来。

    灵气的过度消耗叫宁和眼?前有些发黑,她身上不知被这些蚂蚁叼了多少口?。虽然大部?分皮肤被甲和法衣遮蔽着,但?也总有那么些露出来的位置,比如手腕等处。黑蚁们为护蚁母,悍不畏死,宁和好?几处甚至连法衣都被咬穿了。

    “熹追!”宁和喘着气喊祁熹追的名字,想趁着自己还有最?后一点力气,再与她合剑一回。

    然而这回祁熹追却没回应她,而是?忽地纵身上前,伸手将?宁和揽过,猛地朝前一送!

    宁和猝不及防,一下扑入石笋林中。这处酸水深足一丈有余,宁和先是?在水面上几只黑蚁身上砸了一下,将?它们砸散开来,又被余力送入水下。

    粘稠的酸水扑面而来,宁和入水下意识闭上双眼?,下一刻却觉无甚异样,于?是?睁开眼?,见身上绿蚁布与赤铁盔微微发出亮光,红绿光芒交织如茧将?她整个人?包裹着,酸水触上皮肤,只有股濡湿与淡淡的凉意。

    宁和屏着呼吸,抬眼?刚想从水中出去,就隐约听外头祁熹追高喝了一句什么,下一瞬,整个水面都变成了耀目的红色。

    宁和哪怕待在水下,都感觉到了那扑面而来的恐怖热度,赶忙往下沉,一直沉到了酸水底部?的地面上,才总算感觉周身没那么烫了。

    熹追又在放火,宁和心想。酸水实在太重太沉,压得身上不适,她等了片刻,干脆先往蚁母方?向游去。

    游了会儿,宁和挣扎着浮出水面换气,拨开上面挡着的黑蚁尸体,宁和抬头,就见祁熹追提着剑站在不远处的一根石笋上,嘴里?叼着个白瓷小瓶,正仰头喝着,面色有些苍白。

    宁和也找了根石笋,扶着把自己从水里拔出来。那石笋被火烤得糊了一层黑灰,摸上去还是?滚烫的。

    祁熹追喝完那瓶中之液,一抬头见宁和望着自己,目光落在那瓶上,便道:“此为活灵液,可激发内府,使灵气速生。”

    宁和张了张嘴,欲言又止。

    祁熹追看出她未尽之意,却摇了摇头,简短解释了一句:“此液难制,且于?修者有些害处。”

    宁和一听,忙道:“可严重?下回我来……”

    “不可。”祁熹追说,“我有一技,颇具威力,然一击需耗八成灵力。”

    她看了宁和一眼?,很?直白地道:“故而此液予你也无用。”

    是?自己所学太少。宁和有些惭愧地低了一下头,心头暗下决心,回去后一定勤加修行,日日不辍。

    祁熹追方?才那一下,瞬间将?周围黑蚁尽数烧成齑粉。而方?才为保卫蚁母,几乎所有的黑蚁都过来围攻宁和二人?,被一把火烧干净之后,剩下来的不到了一成。

    宁和随手劈了两只,松了口?气,远远望了眼?蚁母方?向,对上那双亮黄的大圆眼?睛,又紧张起?来,回头朝祁熹追说道:“对付那蚁母,可是?要使破晓剑?”

    金虚派为她们所备的两本剑法中,望江剑所攻范围极广。而破晓剑,明暗双剑合一,则最?适合往一处打。对付蚁母,自然是?后者合适。

    然而祁熹追听了,却有些古怪地看她一眼?,道:“对付蚁母?为何?你想杀了它?不可。”

    宁和一愣。

    祁熹追说:“若杀蚁母,则蚁穴不存。”

    宁和明白自己想当然了,有些赧然地笑了一下。

    祁熹追又道:“只需通过即可。”

    宁和问:“熹追打算如何?”

    祁熹追思忖片刻,说出一个法子:“待蚁母产卵,我去偷上几枚。想能引它让开,到时你趁机入水,往酸水池底去。”

    宁和听了,没有立刻说话,而是?先转头遥遥望了蚁母方?向一眼?。

    祁熹追见她往那边看,抬手举起?明珠帮她照了照。

    明亮的淡黄光芒一晃而过,黑暗中的蚁母脑袋动了一下,眼?珠朝这边看来,忽地发出了一声如箫鸣般的有些高亢的叫声,但?身子却没动。

    光芒里?,宁和隐约瞧见,在蚁母吗庞大的身躯周围密密麻麻黏着一些白白黄黄的、约莫有葡萄大小的小颗粒,顿了一下才反应过来,那应该就是?它产下的卵了。

    她转过头,对祁熹追道:“此法或可一试。但?由我去试。我先前登仙梯时习得一法门,曰穿瀑诀,最?易穿水而行。”

    对上祁熹追看来的视线,宁和又补充道:“此诀先前第一层时,我也曾用过一回。”

    祁熹追看了她片刻,点头:“也可。”

    宁和松了口?气,此时时机也不容她调养,只略喘了口?气,便提剑前行。

    还活着的黑蚁仍不放弃地攻击着她们,反而令自己的尸体成了宁和二人?的踏脚浮船,叫她们踩着往蚁母身边接近。

    见二人?逼近,蚁母黑糊糊的身体往下沉了沉,口?中叫声更加尖锐急促。但?大约有所顾忌,哪怕宁和已经靠近它不足一丈距离,也始终没有做出什么别的动作。

    宁和望着它庞大的身躯与一身泛着油亮光芒的光滑外壳,心头不由生出些许庆幸来,心想:若是?平常过来,定然不会有此刻轻松。这蚁母产卵忽然有坏处,好?处也很?明显,那就是?它本蚁此时不会伤人?。

    不过等我待会儿动了它的卵,那可就不一定了。

    将?心神绷紧,宁和一点点靠近,最?后几步之时猛地往前一蹿,俯身捉着身上披着的绿蚁布随手兜过一捧蚁卵,掉头就跑。

    蚁卵数量极多,宁和担心拿少了蚁母根本不会留意,下意识兜了满满一整怀。那蚁卵滑溜溜的,上面还缀着粘液,有些兜不住。叫宁和一边走,一边四散乱掉。

    事实?证明,这只蚁母它在意它的每一枚卵。即使宁和只兜走了一捧,也足以?叫它勃然大怒。

    出离愤怒的蚁母轰地一下从水里?站了起?来,身躯节节拔升,简直如同?在水面之上凭空拔起?了一座山。

    宁和感觉到身后劲风袭来,赶忙运起?法诀,往水下扑去。

    这也是?她事先想好?的遁逃方?向。此处两边都是?岩石,只有往水底钻,方?有一线生机。

    另一边,蚁母一离开原位,暗处静待时机的祁熹追便立即纵身入水,朝着水下钻去。

    蚁母身躯庞大,一举一动都掀起?巨大水花涛浪,而宁和小小一条,反而叫它一时找不着踪影,愤怒之下举着八根长足四处胡乱拍打。

    那力道即使隔着水,宁和不慎被扫到一下时也觉胸口?一闷,险些吐出一口?血来。

    她努力睁大眼?睛,朝着光亮方?向穿身奔去。

    这也是?说好?的,祁熹追先入水,手握明珠。而后下来的宁和,就只管循着光的方?向过去。

    第五十四章

    宁和先前看时, 只知此处应是凹谷,却?不?知具体有多深。等真正自己一头扎进去,才发觉了其中可怖。

    她平常运起穿瀑诀时, 瞬息可穿数十丈距离, 然而入这?酸水池后连着纵身几次, 周围却?始终只是黑沉沉的酸水。酸水比起寻常的水来得沉重与粘稠数倍,宁和运着穿瀑诀时尚不?觉, 但每一次运诀间有间隙,等停下的那一刻,才体会到厉害——真是连五内脏腑都要被挤得从嘴里吐出来。

    几番下来,宁和眼前都有些?发黑。她屏着呼吸,强忍口中血腥,努力大睁着双眼,盯住前方模模糊糊的一点光亮,最后一次运转法诀——

    “……如何了?”耳旁有人问道,声音如同隔着厚纱,听不?真切。

    宁和缓了好一会儿,才撑着胳膊站起来。一转头, 才发觉自己手中用力扶着的正是祁熹追抬起的胳膊,连忙松开手, 往旁让了让。

    这?动作一点不?大, 却?一下叫她刚刚缓和下来的脑中又是一晕, 多亏一旁的祁熹追眼疾手快又扶了她一把,才没叫她再跌坐下去。

    “你脏腑受创,需自行调养一阵。”祁熹追对她道, 又朝她递过来了一枚圆肚小瓷瓶:“此为复息丸,专调内息, 服一枚,运转三?十六周天?。”

    宁和咳嗽几声,道了谢,接过来。

    祁熹追看她一眼,道:“不?必言谢,本就备了两份。倒是方才,该我谢你。”

    宁和笑着摆手道:“罢罢罢,以你我关?系,这?

    么谢来谢去生分了些?。要么,以后就都不?说了。”

    祁熹追听了,认真点了点头:“好。”

    此间弟子殿,两人都已?是第三?回来了,于是只略扫过几眼,便对坐一处,开始入定调养了。

    再睁开眼时,已?是大半日后。

    宁和从入定之中回神?,还未拿眼去看,鼻间便先闻到了一股带着焦味儿的米面香气,顿时觉得腹中空乏。抬眼看去,就见不?远处,祁熹追正蹲在地上,拿火烤着两块巴掌大的白面圆饼。

    修仙之人纳灵入体,随着修为深厚,可数日乃至数月不?饮不?食。但人体肉做,吃总归还是要比不?吃来得好,也可省下些?无必要的损耗。

    尤其宁和凡人做久了,早已?习惯日日餐食。

    祁熹追见她醒了,抬手便取过一只面饼朝她掷来。

    宁和笑着接过。

    面饼热乎乎,外酥脆内暄软,甚是好吃。就是此处无水,干吃有些?噎得慌。

    吃完,二人又往九重阶上去取了这?层奖励,便朝着殿外走去。

    那赤铁甲与绿蚁布已?在方才潜下酸水池时毁了个七七八八,连带着宁和身上那法衣也被蚀了几个洞,加上之前遭那黑蚁们啃的口子,已?没剩几处好布。

    宁和觉得有些?可惜,但也只能?扔了,又在这?层里取了一件新的。

    这?件明显比之前那件品质好上许多,宁和穿上后,甚至觉得似乎连脚步走起来都变得轻便了些?。

    这?一回走出殿外,宁和抬目四望,发觉置身一片翠绿山谷之中,脚下灰石小径,绿草夹道丛生,林荫茂密、鸟鸣清越,远处谷底隐约有花树临溪,端得是处清幽仙人所在。

    在地底走了许久,得此处清风拂面,宁和深吸一口气,只觉心旷神?怡。

    两人顺着石径前行,转过几道弯,宁和忽地脚下微顿,转头对祁熹追道:“熹追,你看,那处可是有座屋子?”

    转过弯后,眼前再无绿树遮挡,视野变得广阔起来。只见前方山谷深处,花树掩映之中,隐约有栋二层小楼,几处飞檐翘出枝头,檐角几缕杏色丝绦垂落,尾稍随风轻轻摇动,春色温柔。

    祁熹追顺着看去,点了点头,说:“是处客栈。”

    “客栈?”宁和怔道,“此处怎会有客栈?”

    “去了看过就知。”祁熹追望她一眼,“小心些?,此间非止你我二人。”

    “你的意?思?是,”宁和道:“这?层里……还有别?人?”

    祁熹追颔首:“第四层为七道共通之所,若其他六道有人与我们同至此境,或能?遇上。”

    宁和听了,微微凝眉。遇到旁人,有时候是好处,有时候也有坏处,端看所遇何人,又所生何念。但无疑的是,人一多,总会使情形变得复杂起来。

    祁熹追不?再多言,只道:“走罢。”

    宁和点点头,两人顺着山道走入谷中,一路芳草野花遍地,溪水之声轻灵,岸边花树满树红粉,甜香扑鼻。瞧着有些?像桃,但又不?是。宁和盯着看了几眼,认不?出。

    很快来到小楼前。

    此楼通体由木头搭成?,搭得很齐整,有窗有柱,每根木材都用油漆得光滑发亮。窗下系了杏色幔帐,门?口有二层帘遮,屋檐下挂着一方匾,写了“花溪客栈”四字。门?帘左右还贴了两张联,一边写:“芳草新鲜处”,一边写:“花溪客云来”。

    正如祁熹追所言,是间客栈。

    宁和的目光落在那招牌与对联上,莫名觉得有些?眼熟。总觉得,那字迹似乎曾在何处见过。

    “芳草新鲜处,花溪客云来。”宁和轻声念了遍,道:“这?新鲜二字,倒是别?致。”

    祁熹追没耐心在这?儿看,已?经几步上前掀了帘进去了。

    宁和盯着那对联最后看了两眼,也跟着进去了。

    这客栈收拾得干净清爽,连门?帘都带着股花香气。

    帘布一开一落,楼内情形便尽入眼内。

    宁和停在门?口,双目微微睁大了些?,过了片刻才继续往里走去。

    只见就在门?边的一方木台后,站了一个女人。这?还是宁和头一次在这?里看见别?的活人。那女子穿着身杏色罩衫,里头一件桃粉细纱裙,梳妇人髻,头上别?了枝花。身姿袅袅,倚在台上,偏着头望着窗外。

    祁熹追走过去,拿剑的手点了点木台柜面。

    “咚咚”两声。

    那杏衫女子便转过头来,露出极美一张脸,芙蓉红粉面、点漆含情眼,墨眉如柳,薄施脂粉,美得就如她头上那枝鲜妍柔美的粉花。

    “做什么?”那女子问,张口连声也是娇柔的。

    “住店。”祁熹追说,“两个人。”

    说罢,挥袖丢出一方半指长的银锭落在桌上。

    那女子抬眸扫了祁熹追一眼,又转过来瞥了眼宁和,将那银子收了起来,低下头,从柜子后的抽屉里头取了两张木简来,朝祁熹追轻轻推了一推。

    祁熹追取过木简,朝她点了一下头,转身示意?宁和跟上。

    穿过大堂,后门?位置便是上楼的木梯。两人转入梯中,祁熹追回过头,将那木简朝宁和抛了张过来。

    宁和接过一看,巴掌大小的一张木片,上头刻了甲三?二字。

    “已?来了两人。”祁熹追说,她手中的木片是甲四。

    宁和点头,刚要说话,忽听上头一阵脚步声响起。

    “踏,踏,踏……”

    不?轻不?重,由远及近。有人正从楼上往下走。

    宁和与祁熹追一同抬头看去。

    这?楼一共也只两层,只片刻,两方便碰了面。

    来人身量生得极高,一转过角来,就将上方来的光亮遮了大半,梯间一下暗了下来。

    宁和抬着头,入目先看到一截拂动的黑色袍角。

    那人转过来,是个男人,头微低着,身长足有九尺,披了件宽大的黑袍,袍子上方缝了顶斗笠般的兜帽,戴在头上遮了大半张脸,只露出一截苍白的下颌,显得有些?不?伦不?类。

    这?身装扮宁和先前见过一回,是那伏风门?人。她记得,那时这?人是走了灵道。

    来人转过梯角,见楼梯下方有人,停了停,又继续往下走。

    祁熹追抱着手臂,脸上一片漠然,没有说话的意?思?。那黑袍人更是连兜帽也不?曾摘下。宁和见了,便也打消了开口寒暄的念头。

    好在楼梯颇宽,双方就这?么沉默着各自离开。

    擦身而过的瞬间,那人黑色的袍摆轻轻从宁和身上拂过,她顿了一下,鼻端似乎嗅到了一股有些?奇特?的气味儿。一点土腥气,有点像雨过后的山林,又有点水草的味道,在湖边常能?闻到。

    宁和忍不?住侧目,莫名有种感?觉,觉得这?黑袍人兜帽下的目光似乎在这?一刻也看了过来,隔着一层飘动的黑幕与自己对视。

    那似乎是寒星般冷冽的一双眼。

    或许是看的时间长了些?,等她们走上楼,祁熹追问了句:“见过?”

    宁和道:“不?算。只在外头时,看见他走了灵道。”

    祁熹追嗯了声,道:“那是伏风门?人。”

    宁和问:“熹追认识?”

    祁熹追摇了摇头,眉眼间冷淡又倨傲:“此门?中人惯是藏头露尾,除了那姓沈的,我一个也不?认识。”

    宁和愣了一下才反应过来,“姓沈的”应该说的是沈媞微。她心中默默地想,熹追的认识,就是刺过一剑的认识么……

    宁和拿到的房号是甲三?,祁熹追的甲四,前头到的甲一甲二两人中,除了方才撞上的那伏风门?的黑袍人外,另一位宁和她们并未见到。

    倒是看到了标有甲一甲二的两处屋子,俱都房门?紧闭。

    宁和找到自己的甲三?号房,在门?前找了片刻,见到门?侧有处槽口,试着将竹片投进去,“吱呀”一声,门?便开了。

    推门?进去,里头是间三?五丈见方的屋子,有床有桌,床边有帐、窗下有几,收拾得干净又敞亮。

    宁和轻轻呼了口气,走进了屋内。先站在窗边往外看了几眼,没见出有何异样,也没看到方才下去那黑袍人的身影,便将窗合上

    ,回身走到床边坐了下来。

    那床棉枕纱帐,既铺软席,又有锦被,呼吸间还能?闻到股淡淡的馨香味儿。宁和没忍住,翻身轻轻躺了上去。

    自从上这?青云顶,一路艰辛,如今一下卧进柔软床榻,宁和盯着眼前白色的帐顶一会儿,渐渐睡了过去。

    第五十五章

    “叩叩。”

    有人不轻不重地敲了敲门。

    宁和躺在?床上, 双目闭着?,皱了一下眉。

    “叩叩。”

    那人又敲了敲。

    宁和终于睁开?眼来,望见头顶白纱帐愣了一下, 过了片刻才想起来自己身在?何处, 眉间一下松开?, 连忙起身爬起来。

    她忙走过去开?门:“熹追……”

    门外站着?的却不是祁熹追,宁和一愣:“你是?”

    只见门外立着?个中年汉子, 身高八尺有余,身量壮硕,垂在?身侧的两只拳头足有碗口大,眉毛很浓,看着?浑身都是股凶蛮劲儿。

    那汉子见宁和开?门了,低下头,俯身把脚边的大木桶搬起来,闻言木着?一张脸道?:“送热水。”

    “啊。”宁和下意识往旁让了让,“劳烦。”

    汉子闷闷的不说话,咚地把大桶搬到屋中的屏风后面放着?,大步走出来。走到门口, 想起什么,又转过头对宁和道?:“要加水, 喊。”

    宁和微笑着?朝他点了点头。

    汉子走了, 宁和定了定神, 合上门,一回?头,冷不丁发?现窗子上坐了个人, 吓一跳。

    定睛一看,这回?是祁熹追了。

    也是, 她心中想,熹追哪回?走了门,向来是有墙翻墙,有窗就翻窗。

    “对不住。”宁和走过去,有些歉然地道?:“我不知为何……方才忽然就睡着?了,没耽误事吧?”

    祁熹追翘着?脚倚在?窗台上,摇了摇头:“没甚么要紧事。”

    她身上如今外袍没系,头发?也散着?,难得地瞧着?有几分懒散味道?,说起话时也较平日温吞些。

    祁熹追抬手,指了指窗外。宁和看去,发?现她指着?的是溪畔那些红粉的花树。

    “此?为梦乡树。”祁熹追说,“花香引人入眠,眠中有梦,梦的是昨日。”

    宁和怔了一下,恍然想起,方才自己好像是梦到了些小时候的事,现在?想起来,还记得有些细碎的……阿娘坐在?妆台前的长发?,窗下的烛火,很冷的雪夜。那都是很久以前的往事了。

    祁熹追手搭在?膝上,也偏头望着?那些树,过了会儿,缓缓跟宁和讲了个故事。她平时话少?,这可难得。

    祁熹追说:“有个修士,叫柯进。他病了,要死了,有一天身上痛,夜里睡不着?觉,就爬起来往外走。他走出去,在?院子外看到一棵开?着?粉花的树,在?树下莫名睡了一觉,梦到了故乡。醒过来后,花费三日自创了一式术法,笑着?死了。”

    笑着?死了……

    宁和这是头一回?听祁熹追开?口讲故事,觉得……嗯,确实是熹追的风格。她默默等了会儿,才有些愕然地道?:“没了?”

    祁熹追皱眉,重复道?:“他死了。”

    死了,自然就没了。

    宁和:“……那这式术法叫什么,熹追可知?”

    “就叫梦乡术。”祁熹追说,想想又道?:“我不会使,也没见过。”

    宁和笑着?摇头:“好罢。”

    她看见桌上杯盘炉盏,走过去,打算给自己和祁熹追倒两杯茶。

    祁熹追看了眼,指尖微动了一下,那小炉下便燃起一团火来。

    宁和笑道?:“谢过熹追。”

    煮茶功夫,宁和也走到窗边来,伸头往下看了眼,正见满眼艳丽红粉,是那祁熹追说的梦乡树。想了想,问道?:“此?树于人,可有什么坏处?”

    “无有。”祁熹追说,“只会叫你睡一觉,做个梦。也只有一觉。”

    宁和回?忆梦中所现旧日幕幕,面上不由有些怅然,道?:“如此?,倒也有些滋味。”

    身后传来咕噜噜的水声?,茶煮好了。宁和便招呼祁熹追下来。祁熹追动了一下,到底还是坐了过来,两人对坐桌旁,袅袅的白烟穿过温柔日光,茶香与花香混合,莫名叫人有种白日长长之感。

    实际刚到客栈时,天色看着?像清晨,现在?一觉睡过,瞧着?已经像黄昏了。

    祁熹追喝了两口茶,说:“待会儿日落之后,会出来一个灵,到时你我需往大堂候之。”

    宁和愣了一下:“出来一个什么?”

    “灵。”祁熹追说,“此?间除了持令入顶七人,加上你,之外再无活人。旁的,都是灵。”

    宁和惊讶道?:“楼下那妇人……”

    祁熹追道?:“是灵。”

    宁和:“方才送水的小二……”

    祁熹追:“也是。”

    宁和便问:“这灵,究竟是何物?”

    “非人,非鬼,亦非妖邪。”祁熹追说,“一点性灵留存,是为灵。”

    “性灵留存?”宁和问,“这么说,灵……原本是人么?”

    “不能说原本。”祁熹追说,“性灵自人而来,有凡人,有修士。为爱恨情感所托,固有一抹残影留存。按说,灵不会动,不能言,更无法与人谈说。行止有如生人者,此?世间,唯有此?处能见。”

    宁和知道?自己懂得少?,听过就默默记下。

    祁熹追坐在?这儿喝完一杯茶,就又往窗外一翻,回?房间去了。

    宁和一人留在?屋里,一回?头看见屏风后方才那小二端来的热水桶,想了想,还是没忍住宽衣走了进去。

    多少?时日没能好好沐浴一番了,总觉得身上难受。

    宁和从小读书,又多年独居,一头长发?多年来没怎么打理过,更不像寻常女子那样涂油护理之类,因而并?不算墨染般的黑亮。但胜在?底子算是不错,头尾都顺滑得很。

    她将身上洗过一遍,披衣在?屋子里找了找,在?墙边的抽屉里找到了一方木梳子,坐到窗边,拿巾子慢慢绞着?湿发?。

    宁和一张虽脸生得清秀,但轮廓较寻常女子深些,加上长年作书生打扮,笑面如温玉,一身清风儒雅气?,倒是合适那身青衫得很。只有像此?时此?刻,披着?湿漉漉的发?,眉眼氤氲,热水熏得两颊晕粉、如同白玉生霞,才能显出几分女子的柔和秀美来。

    落日的余晖照在?身上,暖洋洋,微风伴着?花香扑面。宁和心情舒快,渐渐走了神。脑中什么也不想,只慢悠悠地坐着?,偷得片刻休闲。

    当宁和终于回?神,是因忽然发?觉有人在?看自己。

    她抓着?巾子,低头往楼下看去。

    就见窗下,溪边不远处的一株花树旁站了一个黑色的人影。兜帽披风,身量颀长,正是来时木梯里撞见过的那伏风门黑袍人。

    那人正望着?自己。

    四目相对瞬间,宁和怔了一下。

    这人此?刻微抬着?头,兜帽再不能遮蔽他的脸。是个年轻男子,样貌无疑是俊美的:皮肤极白,眉高鼻挺,唇薄颊削,轮廓极深,深得不太像中原之人,也深得莫名有几分戾气?。

    更特别的是,这男子的一双眼,是绿色的。那绿极深邃,又极浓郁,幽幽艳丽,有如两颗上佳的翡翠珠子。

    这双眼中眸光很冷,望着?人的眼神,宁和一时也说不出具体形容,隐隐感觉……不太像是人。奇怪的是,莫名还有些眼熟。

    自古读书人总喜欢品评,面相、样貌、才学、风华气?度,品名士,评美人,以相人为术。宁和也不能免俗,她倒不会去出什么评语,觉得高高在?上、也有些无礼,只在?心里评上一评,留个印象。

    望着?这双眼,宁和下意识于心中无声?地评道?:凶戾、执拗、冷漠,比之沈媞微更甚。且心性行事恐颇为残忍,非易与之人,更绝非可交之人。

    那人仍抬着?头直直盯着?她,宁和微微皱眉,知道?大约因自己登梯上来

    的缘故,除熹追与周兄外,另五人没见过自己,自然会关注几分。

    她想了想,虽心中以觉此?人不可交,却也还是朝那黑袍人微微颔首全作招呼。人在?外,礼不可废。

    然而对方不知为何,一点反应也无,还是就那么直直盯着?她,目光如有实质,无礼又放肆,叫人十分不适。

    宁和心头不由淡淡不悦与提防来。心想瞪着?做什么,不过初见,还能有什么深仇大恨不成?果然乃心性无常之辈。

    她在?这目光里坐了会儿,后来实在?坐不下去了,索性伸手,“哐”地把窗户给关上了。

    第五十六章

    天全黑下来?的时候, 花溪客栈廊下挂上?了五六枚淡红的灯笼,溪边点着火把,客栈里四处置着烛台。

    大?厅靠门的圆桌边, 四五个大?汉喝酒吃饭、嬉笑?划拳, 嚷嚷得震天响。若有若无的丝竹声缠绕在穿堂而过的暖风里, 和着浮动的花香与酒气,丝丝缕缕, 像场昏黄而朦胧的梦境。

    灯火暗得很,却比白日?来?得更热闹。

    宁和与祁熹追一前一后从楼上?下来?时,正瞧见白日?守在柜台后的那位杏衫老板娘从后厨迈步出来?,抱着管芦笙,倚坐在床边的桌子上?吹起了一首曲调悠长的小调。

    她换了身?绯红的榴花裙,发髻也?披散下来?,靠在那儿斜倚凭栏,身?若拂柳、妖妖调调,简直像是?只从什么山间里跑出来?的精怪。

    宁和与祁熹追随意找了张桌子坐下来?。

    她朝门边望了几眼,见酒桌边的几个大?汉们都穿着同样的褐色短衣,其中一个瞧着还?有些面熟。仔细一看, 正是?之前给自己送水那位。再一想便明白,这些人应当都是?这客栈里做工的。

    熹追说的, 他们是?灵, 不是?人。

    两人刚坐下来?, 立马就有个小二提着茶壶快步过来?,殷勤地问?客人要不要用饭。

    祁熹追的目光落在身?侧不远处,没有开口。

    宁和一边随口将小二打发走, 一边顺着看过去,发现那方一张有些黑暗处角落里的桌旁坐了两个人。一个是?刚才见过的伏风门黑袍人, 而他旁边,宁和盯着那身?着黄衣、有些矮小的身?形辨认了会儿,认出来?,这正是?那唯一的非青云四盟入顶者,与周琛书一样,靠夺得了令牌进来?的。

    这二人都选了灵道,凑到一起也?不奇怪。

    他们没要什么吃食,桌上?光秃秃只有两只茶盏。黑袍人侧对着这边,兜帽没摘,遮得严严实实看不清脸。那黄衣矮小男子倒正对此?方,只是?他那模样生得实在普通,眉眼间形容瞧着还?有些猥琐,属于往人堆里一丢,再找不出来?的那种。

    祁熹追喝了口茶,说:“这二人,不太对。”

    宁和还?在望着那方,那黑袍人似乎察觉到了她的视线,兜帽下的脑袋微微偏了偏。隔着一层黑纱,那种莫名被盯视的感觉又来?了。

    听见祁熹追开口,宁和移开目光,应了声:“什么不对?”

    “他们到得比我们快。”祁熹追一脸严肃,“这不应当。”

    宁和愣了一下,道:“许是?因我道行太浅,拖了速度?”

    祁熹追看她一眼,说:“你比那矮个子强些。”

    宁和闻言,下意识问?道:“那黑衣的那位呢?”

    “不知。”祁熹追说,“他身?上?那件袍子有些古怪,我探不清。”

    两人正说着,宁和忽见那黄衣男子将头一抬,狠狠瞪了自己一眼。

    宁和面上?先有几分茫然,然后忽然反应过来?:“他们……能听见我们说话?”

    祁熹追莫名其妙:“这点距离,你我又未遮掩,自是?能听见。你要听他们的,也?能听到。”

    背后说人被当面听去,绕是?宁和养气多年,脸上?也?不由有些发红。

    也?正如祁熹追所说,稍一凝神,宁和耳畔便也?轻易将那二人谈话收入耳中,只是?他二人说到后来?似用了什么手段,再听就模糊得很。

    那黄衣男子说:“怎有两个人?那姓祁的旁边多出一个,是?谁。”

    黑袍男子道:“下午时来?的。”

    这是?宁和头一次听见这黑袍人开口,只觉声音极低沉,带着沙哑,叫人想起夏日?骤雨前,天边隐隐滚过的闷雷。

    “你看见了?”黄衣男子道,“你为什么不说?”

    黑袍男子:“你没问?。”

    “我没问?,”黄衣男子恼怒道:“我没问?你自己就不会想一想?畜生果真就是?蠢笨!”

    黑袍人挨了骂,也?没吭声,坐在那儿一动未动。

    “直娘贼的,倒霉!”黄衣男子骂完,端起茶碗喝了口压压火,又道:“去查查,那人干什么的,若是?……”

    说着,他像是?察觉到什么,抬头望这边望了眼,神色阴沉,抬手掐了个法门,后面的话便再听不到了。

    宁和看向祁熹追。虽没听全,但光听前头那些,也?已能听出来?者不善了。

    祁熹追面上?没什么表情,只冷冷道了句:“不过藏头露尾之辈,理他作甚。若真敢犯上?来?,砍了他便是?。”

    宁和听了,便默默不再多言了。

    此?时大?堂里除去这客栈里原有的人,或者说“灵”外,就只有宁和与祁熹追,以及旁边的那两个黄衣和黑袍人。

    两方彼此?也?没有交流的意思?,都在静坐着等。

    宁和方才随口与小二要了饭食,一桌汤菜几样很快端了上?来?。饭菜香气一飘起,宁和只觉肚腹作响,当即便提筷开吃。

    祁熹追见状,也?吃了些。

    味道算不上?多好?,普普通通,只胜在新鲜热乎,对风餐露宿已小半月的宁和来说,已是?足够了。

    天色再晚一些的时候,楼上?又下来?了一行人。

    彼时宁和刚吃完了饭,端着茶小口啜饮着解腻,听见脚步声,诧异地回头去看。

    ——怎么会还?有人?

    祁熹追、连同暗处桌边的黄衣男子与黑袍人也?跟着回头。

    四双眼睛的盯视下,只见楼梯中一前一后走下两个人。打头的是?个年轻男子,着一身?宝蓝布衫,戴白玉冠,抄手步入厅中来?。

    一抬眸,对上?宁和四人视线,讶然道:“咦?有客人。”

    其声温和中带着笑?意,亲和得很。

    他身?后跟着的人沉默而高大?,微低着头落后一步,姿态看着像是?个随从。

    说话间,蓝衫男子已走入厅中,转过角来?,烛光便照亮他的面容。

    长眉星目,俊面含笑?,风仪翩翩,昂藏温润,见之如见美玉藏于匣中。

    迎着宁和等人的目光,男子走近几步,微微一笑?,拱手一礼道:“小可姓陈,陈长青,表字江远。”

    这男子温和有礼,宁和只觉一见如故,忙站起身?,回以一礼道:“宁和,字伯骥。”

    蓝衫男子笑?着拱拱手道声见过,目光落到祁熹追身?上?。

    祁熹追说:“祁熹追。”

    她只说了个名字,人也?坐着未起,姿态瞧着有些倨傲,蓝衫男子也?不以为意,又看向不远处的黄衣男子与黑袍人一桌。

    宁和重新落坐,坐下来?后才想起,这蓝衫人面生得很,不是?那登顶七人之一,那是?……

    宁和看向祁熹追,低声问?道:“他,是?灵?”

    祁熹追微微点了一下头。

    那边黄衣男子被这名为陈长青的灵一看,勉强也?起来?回了句:“黄三,见过。”

    一旁的黑袍男子却坐着,没动。

    黄三说:“这是?我仆人,番邦来?的,不懂礼数。”

    蓝衫男子微微颔首,走到宁和二人旁边的桌子坐下来?。

    他身?后那高大?男子亦步亦趋,见他坐下,便自觉往凳后几尺插手一立。

    蓝衫男子回头看了眼,道:“阿六,你也?过来?坐下。”

    第五十七章

    陈长青坐下来后, 朝小二点了几样菜。等菜上来的功夫里,便转过身来,与宁和她们寒暄。

    祁熹追面无表情的样子瞧着生人勿近, 陈长青看了眼, 就只和宁和搭话。

    这陈长青, 一看就是位读书之人,举止讲话都文雅。宁和瞧他?气度好, 又温和知礼,心头便先生出些好感。

    几句下来

    ,彼此都觉对方脾性?相似,一来二去,竟颇生出了几分相逢恨晚之感来。

    “江远兄,”隔着桌子说话终是不?太方便,宁和看了看祁熹追,见她没有反对的意思,便道:“要么,你?过来坐吧。相逢即是有缘,咱们拼作?一桌, 也方便些。”

    许是因她与祁熹追都是女子,陈长青到底迟疑了一下, 却也只是一下, 就起身, 当?真挪了过来,一边落座一边笑道:“按说男女有别?,陈某当?守礼些, 只是我实在觉得与宁贤弟……贤妹投缘,故而, 也就厚颜上来叨扰了。”

    陈长青动,他?旁边的那高壮男子也跟着动,铁塔似的一樽,又站到了他?身后去。

    宁和目光不?由往他?身上移去,陈长青回过头一看,叹气道:“阿六,你?怎么又站着了,坐下罢。”

    这桌子是方桌,四面搁的是长凳。那阿六闷声应了,一屁股在空出的那根凳子上坐下来。

    陈长青笑着对宁和二人道:“他?叫陈六,是个?护卫,是……我一友人借来给我的。”

    菜很快上来,两桌既坐到一处,菜也就放到了一桌上。祁熹追天生不?爱开口,那叫阿六的汉子也吭声。四个?人的桌上,只有宁和与陈长青两人说话。

    好在两人都读书,所阅甚广,意趣也相投,谈谈诗文歌赋,再品品此处风景,也不?会无话可说。

    宁和心头始终记得着这位是个?“灵”,而非人,有若顾忌,因而一直避免提到现世情形,也不?谈修仙之事。话题停留在诗文与乐理上,是最合宜的。

    宁和是做了二十?年?夫子的,看人,尤其?是学识上,尤准。谈话中,她发觉这位陈江远于文作?上并?不?算很出众,然于乐理,却知之甚广,应有不?浅造诣。

    陈长青说,他?本是合阳城人,原当?了个?小官,后来运气不?好,不?仅官贬没了,还惹上祸事,这才不?得不?出来避避。

    他?说得坦然,不?遮也不?掩,似丝毫也不?担心说出实情会叫对他?人对自己避之不?及,又或更甚,遭人出卖出去。

    宁和听见合阳二字,顿了顿,没说什么。京都合阳,那是前朝的都城,皇朝所在。如今的大赵,已没了这座城。

    “青骥,你?今日方来,所觉如何,此处风光可美?”陈长青笑着说:“此间客栈,乃是我一友人所开。山郊野岭之地,也不?为营利,只叫游玩时?有个?去处。”

    “原是如此。”宁和点头,“此间芳草夹溪而生,花树沿水而立,自是神仙去处。”

    “是极!可不?就是神仙去处?”陈长青哈哈一笑,与有荣焉:“我那友人最好风月,是天底下一等的雅士。”

    他?一时?兴起,说明日可带宁和往这周遭游玩一番。

    “我在这已住了一月有余,何处好去,那是再清楚也不?过!”

    宁和闻言,看了祁熹追一眼。

    陈长青见状,忙主动道:“这位祁姑娘若愿意,自然也可同去。”

    祁熹追抬了抬眼皮,答应了句:“好。”

    陈长青越发高兴,转头问客栈小二要了酒:“此处难得有人来,我与贤妹还如此投缘,当?小酌几杯!”

    宁和酒量不?算好,但?也不?是不?能喝,便跟着陪了几盏。

    陈长青一个?人喝完了大半壶,看着已是半醉了,撑着桌子起来,说要给新认识的青骥贤妹弹琴听。

    “阿六,去……取我的琴来!”

    即便醉了,他?讲话语气也还是温和的,俊面微红,双目微醺,同样的宝蓝衣裳穿在周琛书身上看着倜傥又跳脱,而在他?身上,只显得儒雅,像晴朗时?的天空一般,只叫人觉得静谧。

    一旁埋头扒饭阿六闻言,放下碗站起身来,却没依言上楼去拿琴,而是转头朝床边吹芦笙的那老板娘招招手。

    对她说:“陈公?子要他?的琴。”

    老板娘听了笑了笑,放下芦笙上楼去了。

    阿六回过头来,朝着陈长青闷闷地道:“阿六不?能离开公?子左右,不?安全。”

    陈长青失笑:“不过楼上楼下,眨眼的功夫,能有何事?”

    阿六不?吭声了,只固执地摇摇头。

    陈长青当然不在意具体是谁去拿他的琴,见状也就不?再说什么,转头又与宁和谈起乐谱。

    乐为君子六艺,宁和自然是有所涉猎的。杨氏会琴,更弹得一手好筝,宁和从小跟她学,于琴道水平也算不?错,虽然大约及不?上陈长青,但?对方说什么,她至少?能接得上来。

    这就足够了。陈长青在这儿待了一个?多月,风景虽是好,但?人迹罕至,阿六与店里的小二都不?识字,也不能与他谈诗论文,到底寂寞了些。

    过了会儿,老板娘抱了琴下来,陈长青就叫阿六抬了桌椅,到外头溪边去弹。

    溪边花树成荫,到处插着火把?,宁和与祁熹追站在廊下看。

    高烛照红妆,公?子坐抚琴。

    琴音娓娓,绕梁不?绝。绕是宁和向来心无情爱,也不?由暗叹道:江远兄啊,绕是檀郎在世,也不?过如此了。

    正听着,身后响起脚步声,宁和回头一看,见是那黄三与那黑袍也跟着过来了。

    宁和两人站在门边,他?们从门里出来,两方擦肩而过时?,那黄三一双眯缝三角眼往她二人身上转了转,目光阴冷得很。

    祁熹追抱着手臂,浑不?在意地回视了眼,面色漠然,像是丝毫没将人放在眼里。

    那黄三见状脸色一沉,一句话也没说,走了过去。

    他?身后的黑袍男子亦步亦趋跟着,走过时?,宁和一抬眸,莫名感觉这人又在看自己。??

    老看我作?甚?

    这夜,陈长青弹琴弹到月上中天。宁和白日才睡过一觉,便也跟着陪到了结束。

    他?弹琴,她就在旁踏歌吟诗。

    陈长青看着年?纪还轻,琴艺却实在高妙绝伦,十?指拨弦或揉或按铮铮悦耳,高处如高山、低处如流水,散音浑厚若击石、泛音淙淙和溪鸣。

    就连祁熹追,后来也拔出剑来跟着舞了一段。

    陈长青双目晶亮,神采奕奕,边弹边饮,散时?已经醉了个?彻底,人被阿六扶着,捉了一下宁和的手臂,嘴里说着:“畅快……畅快!许久没有,如此畅快,明日……伯骥、贤弟,你?我……再来!”

    他?是真醉了,喊着宁和,又变成了贤弟。

    宁和扶住他?胳膊,与阿六一道将陈长青扶上楼去。

    到了才发现,原来陈长青住的房间在走廊最里处,门上也没有挂牌。

    把?人送到,宁和便转身走了。回到屋中,见祁熹追已在房中等着了。

    相处这许久,宁和早已知祁熹追性?子,知道她话少?人又很闷得住,许多事都在心里,你?若是不?问,她如非必要绝不?会开口。

    于是宁和叹了口气,道:“熹追,那陈长青,就是你?要等的那灵?”

    “嗯。”祁熹追点头,道:“门中所载,三日后此间将乱,到时?唯有跟在此灵身侧,可得一线生机。”

    宁和嗯了声,表示知晓了。

    她走到床边,脑中回想着陈长青这一夜种种言行举止,越想、实在忍不?住,朝祁熹追问道:“熹追,陈长青,当?真不?是生人?”

    他?的目光是灵动的,有情感的,人也是温热的,能吃能饮酒,言谈应对,无一不?像是一个?真正的活人,而不?是祁熹追口中的灵。

    宁和记得,熹追说的,灵只是一抹残影,情感所托处,一点性?灵留存。

    若真如此,要什么样的情感,才能留存出这么一个?几乎完整如生的“灵”来?

    第五十八章

    祁熹追翻窗走了。

    夜风扑面, 一下将宁和的神智唤回。此时约莫已?快五更?了,再过一二时辰,天边就要?亮起。

    宁和走到窗边, 想将窗户合上。

    然后她一低头, 看见了楼下一道黑色的影子。

    熟悉的位置, 熟悉的目光,旁边恰有根火把, 将那人一身黑袍照出有些模糊的轮廓。

    宁和:“………”

    黑袍男子站在树下,仰着头。

    这人又来了。

    宁和与他对?视,心?头都已?生出些无奈来了。

    她摇摇头,双手扣在窗扇边沿,正要?合上,余光却见那黑袍人忽地原地纵身而起,猛地朝着自己所在的二楼扑来!

    宁和一惊,反应却不慢,登时闪身往屋内倒退三?步,噌一声反手拔剑,剑尖直指从窗口合身扑进?来的黑袍人, 厉声喝道:“你要?作甚!”

    黑袍人从窗外跳进?来,落地时不知为何双脚似乎晃了一下, 不慎带翻了桌旁的木椅。哐的一声。

    他进?屋来, 倒是没再朝宁和靠近, 反而转过身,弯腰将那椅子给?扶了起来,认认真?真?地放回了原位。

    宁和看见他动作, 心?中?受到的惊吓缓了缓,往后再退了退, 定了定神,握着剑沉声问道:“你欲何为?”

    她心?头心?思电转,自己这边动静不算小,就在隔壁的熹追此刻却还未过来,其中?必有缘故。她一边想着,一边思考着如何应对?。

    却听那黑袍人开口了,一开口,叫的竟是她的名字。

    “宁和。”

    宁和一惊,按说?自己踏入修仙之界以?来,短短时日连与金虚派中?人相识都没有几位,这伏风门中?人,却又是如何得知我姓名的?

    “宁和。”那黑袍男子又叫了一遍她的名字,顿了顿,接着道:“我与你,一别数月。如隔……如隔……”

    男子沉默了。

    宁和听他“如隔”了半天,实在不知道他要?说?什么?,睁着眼睛,目光有些茫然。这是她头一次如此近地听这黑袍人说?话,还是那样低沉沙哑,且不知为何,这人说?起话来似乎总是有些一顿一顿的,像是不大流利。

    宁和不禁想起方才在楼下时,那黄三?说?的“番邦人”之言。听着……是有点像。

    那黑袍男子沉默了片刻,转换了话题:“我,是来谢你。没想到在此处,遇见你。”

    这句再简单不过,宁和回听懂了,却更?加疑惑。听这黑袍男子话中?意思,他与自己竟是认识?可……宁和记性不差,翻遍了脑海,也找不出这号人物。

    她未放下戒备,站在原地道:“兄台所言,是与我相识?我却不记得。”

    黑袍男子听了,沉默片刻,抬手将头上兜帽掀了下来,一双浓绿的双眸定定望着宁和。

    白日他站在楼下时,宁和已?经看见过他的脸,只是此时更?清晰些。高鼻深目,是种逼人的俊美,较之大赵读书人们欣赏的俊逸儒雅是另一种风格,但?无疑还是好看的。就像喜欢秋菊的人,也绝不能否认牡丹的艳美。尤其那双眼睛,颜色像浓郁的翡翠,看人的目光则让人想到月下暗夜笼罩的林中?,惊鸿一瞥的兽瞳。

    黑袍人望着宁和,像是指望她能将自己认出来。

    宁和也确极认真?地回想了,没见过。

    她微微皱眉,口中?道:“兄台,你……”

    黑袍人忽然上前一步,宁和立刻跟着退了一步,将剑一抬,寒水剑上白光隐隐:“还请兄台止步!”

    黑袍男子停在原处,似有些不解,浓黑的长眉皱了皱,道:“你于我,有恩。我报恩,不会害你。”

    报恩?宁和满脸莫名,正待开口,就见黑袍男子忽低头看了看自己的双手,脸上浮现?出一丝恍然。

    认不出么??也是,模样变了。

    于是这黑袍男子将脖颈微微一伸,晃了晃——宁和头一次见人能把自己的脑袋这么?晃,像是脖子没有骨头一般,那姿势看着真?是说?不出的怪异。

    然后,就在宁和的注视下,黑袍男子把自己的头晃没了。

    宁和:“………”

    倒也不是真?没了,而是换了……宁和眼睛一下睁大,看见就那么?唰地一下,对?方项上那颗俊美的人头就换成?了一枚硕大的、黑色的、光滑冰冷、遍被鳞甲的蛇一样的兽首。

    更?可怖的是,那兽首下方连着的还是人的脖颈。人颈太细,看着总觉上方连着的巨大蛇头摇摇欲坠。

    是的,蛇头。一对铜铃一样的眼珠子盯着宁和,冰冷森然。

    宁和猝不及防见得此情景,一口气哽在胸中?,心?神皆颤了颤。

    足足过了三?五数息,她眨了一下眼,脑中?开始重新?恢复思考,便隐隐觉得这颗蛇头有些眼熟。

    她心?头一动,再度抬眼看去,忍着不适,试着轻声唤道:“蟒兄?”

    黑鳞,绿瞳,蛇。

    宁和生平只见过一双如此纯粹的碧绿蛇瞳,再联系对?方所说?的报恩之言,她只能想到那条与自己相伴多?年的黑蟒。

    这才几月过去,难道蟒兄……这么?快就化人了?

    那硕大的蛇头吐了吐猩红的信子,似乎十分高兴宁和终于把自己认了出来,左右晃了晃,又缩回原来的人头模样。

    见它?变回去,宁和顿时不着痕迹地松了口气。

    然后望着黑袍男子重新?化作人形的面庞,脸上这才有些后知后觉地露出惊喜之色来:“你……真?是蟒兄?你修成?人身了?你怎会在此处?”

    故友重逢,宁和一下自然有许多?话讲,涌至嘴边,又不知道该先说?什么?好。

    因她是个女子,又是个读书上学考过举的女子,于男于女都不合时宜,宁和这些年来朋友其实不多?。平日相处最多?的,都是书院里那些学生。但?学生是要?送走的,赴试之后,多?半便不再回来了,一轮又一轮,也做不成?朋友。

    越少,越值得珍惜。那与自己相伴许久的黑蟒,宁和早已?将其视作此生挚友。从前朝夕相处,后来它?大了回了山中?,却也年年回来看望。深情厚谊,也仅此一蟒而已?。能得重逢,于她来讲实乃生平大喜。

    宁和双目晶亮,忙将剑还鞘,眉目都是情不自禁的喜意,大步走近,招呼道:“蟒兄!快坐!”

    见她欣喜全不似作伪,黑袍男子面色也缓和下来,顺势坐下来,眼睛望着她,嘴唇也跟着有些僵硬地弯了一下,像是在笑。

    “蟒兄,你……”宁和给?他倒茶,难得的,竟有些千言万语不知如何开口之感。她心?头感慨,半晌才笑着说?了句:“能见你,我真?是欢喜。”

    黑袍男子低头看了看放至面前的茶盏,伸出手端起来,喝了一口。

    宁和看着他动作,满心?的激荡终于稍稍缓了缓。想了想,挑出了个最先当问的,开口道:“蟒兄,你如今既化了人,和便也不当蟒兄蟒兄的叫了。蟒兄你……可有姓名?”

    黑袍男子端着杯子,像是思考了片刻,说?:“蛟。”

    他笃定道:“我如今,叫蛟。”

    宁和:“……蛟?只有一个字么??”

    她愣了愣,这也算名字?

    黑袍男子看她神色,皱眉,问道:“这名字不对??”

    宁和摇头:“倒不是不对?,只是我们……我们人,一般名字会有两个字以?上,前面是姓,后面是名。”

    “姓名。”黑袍男子重复道,稍顷,面露思索:“那我,再取个姓?”

    第五十九章

    黑袍男子问?:“你们人, 通常用什么作姓?”

    “用什么作姓?”宁和笑着道,“那可太多了。姓有百家,赵钱孙李, 周吴郑王, 端看你想姓什么。蟒兄你长于山野, 想来也无有祖姓,喜欢什么, 便姓什么。”

    黑袍男子于是陷入思索。

    宁和瞧他拧着眉,有些发愁的样子,心头莫名想起了岐山脚下,她那间书院里的那些学生们。她想,蟒兄初化为?人形,既无父母双亲,又?无师长教?导,正?是蒙昧时?刻,自己?身为?其友,自然有义务替他讲说?一二。

    正?要开口,却听黑袍男子道:“喜欢什么, 就姓什么?”

    他看着宁和:“你姓宁,就很好。”

    宁和愣了一下, 问?道:“你想姓宁?”

    黑袍男子幽绿的眼眸望着她:“可以么?”

    “自然可以。”宁和初听愣了一下, 接着便是失笑:“你要姓什么, 怎来问?我,自做决定即可。”

    她又?觉得?,蟒兄想姓宁, 正?是与自己?情谊深长的表现,心下觉得?亲近, 不由莞尔。

    然而黑袍男子却说?:“此话,不对。”

    他认真地对宁和道:“你乃,大功德之人。我非人,你若将姓给我,即为?,允诺庇护之意。我可借你功德,汲此得?天所?佑。”

    宁和听得?这话又?愣了一下,随即笑道:“那再好不过。我视你为?挚友,能于你有益,我再愿意不过。”

    黑袍男子定定望着她:“如此,此后,宁蛟便是我的姓名。”

    宁和点了点头,顿了顿,忽然反应过来:“蛟?你……如今,已由蟒化蛟了?”

    蛇、蟒、蛟、龙,自古民间便传说?不断。宁和自幼读书不辍,自然也看过许多,虽各有分别,但大都离不开蛇蟒化蛟,蛟化为?龙之说?。如今蟒兄既化了人,又?自称蛟,那——

    “是。”黑袍男子点头,“我本岐山蟒灵。那日你予我心火,点我灵智,我便生出了神?魂。蟒灵有神?,则额生角,腹生爪,化而为?蛟。我如今,已是条黑蛟。”

    宁和心头有些喜悦,为?自己?的朋友感到高兴,端起茶杯敬了一下:“此乃大喜,恭贺兄长!”

    转而,她想起什么,又?有些疑惑:“方才我见你头颅显化,却无角,这是为?何?”

    宁和关切地道:“可是出了什么问?题?”

    却听黑袍男子说?:“被人掰去了。”

    他说?这话时?,语气很平静,脸上也还是那副冷峻中带着点木讷的神?情,像是随口谈起一件无关紧要的事。

    宁和一听,当?即大惊:“什么?”

    “当?日你被人带走,我回了山中。”黑袍男子道,“我生出神?智,七日后化为?了蛟。带走你那人走后,岐山附近,又?来了一些别的修士。其中,伏风门,有一个?人发现了我。我刚化蛟,虚弱不堪,他将我捉住,掰断蛟角,炼作了契兽。”

    他话虽十分简短,宁和却已能想出当?日情形,只觉得?胸中一股愤怒升腾:“怎可如此蛮不讲理!”

    黑蛟却十分平静。

    “无须生怒。”他说?,“那人虽捉了我,我却也从他处学得?许多。也是他教?我化人,还有一些法术。待来日,我将他杀了,便了结。”

    听了这话,宁和刚升起的怒意一下子顿住了。她心头隐隐觉得?有些怪异,不知道是为?黑蛟那句“将他杀了,便了结”,还是他说?这话时?淡淡而平常的神?情。亦或者,二者皆有。

    但那人折了蟒兄……蛟兄的角,又?折辱伤害于他,蛟兄想要报仇,也是理所?应当?。想着,宁和便将那点怪异抛之脑后,觉得?蛟兄刚化作人,有如稚童,行?事章法都待慢慢塑成,这是急不得?的。

    于是她抬眸看了黑蛟一眼,口中自然而然地转了个?话题,笑道:“你如今,就打算叫做宁蛟了?这名字也太直白了些。”

    黑蛟听了,望着她,目中闪过疑惑,问?道:“那该叫什么?”

    宁和对上他的眼神?,从中读出了一种悉心求教?的味道。那双碧绿的眼睛澄澈而认真,再次叫她想起从前那些无数已经?记不太清楚样貌的学生们。他们也是这样,有着这样一双相似的眼睛,一个?接一个?地走到自己?面前,仰头望着自己?,虚心求知求教?。

    “皎吧。”宁和说?,“皎与蛟相似。皎,月之白也。如镜澄明,如月清澈。”

    她道,唇角微微弯起,一双眼眸温和而真挚地望着黑蛟:“道途漫漫,愿你此心如镜如月,皎皎长明。”

    “皎。”黑蛟重复道,问?:“是哪个?字?”

    宁和便抬手倾了倾茶盏,水倒在桌上,以手蘸了,在桌上用水痕写出了这个?字。

    “皎”。

    黑蛟低下头看了会儿,也伸出手,在宁和写下的水痕边上仿着也写了一个?。

    “是这么写么?”

    宁和看了眼,笑了,点头说:“对。”

    宁和练了数十年的字,即使用手指写,那也是一笔一划长瘦得?宜、风骨宛然。而黑蛟,他大约根本不识字,划出来的笔画像一根根干硬的柴火拼到一起,粗丑得?很。

    两个?并排的“皎”字落在桌面上,一小?一大,一美一丑,湿漉漉的水迹里倒映出星点橘红的烛光,很亮。

    黑蛟对宁和说?:“你点我灵智,予我姓名,于我有造化之恩。我当?随侍你左右,报你恩德,直至你飞升。”

    他顿了顿:“或者你死了。”

    他这句“你死了”实在直白无比,听得?宁和有些哭笑不得?,不过她性子向来好,也不以为?意,只摆摆手说?:“蛟兄言重了,不过举手之劳,哪有什么恩德可言,蛟兄实在不必放在心上。”

    黑蛟却摇了摇头。他望着宁和,极认真地说?:“大德心尖火,神?光可点万灵。若无你,我此生无望生出神?魂。此恩如生恩,天地至理,不可不报。”

    宁和与他对视片刻,便明白了。

    她已看了很多书,已知道这世间非人之类,想要修行?,总归没?有像人那么便利。天地间有理恒存,叫它们要报恩,要它们修德,要它们学人。这既是限制,也是教?化,绝不可违背。

    但明白是归明白,若真叫她把视作挚友之人当?为?随侍之人乃至下仆一般,叫他为?自己?护卫奔走,宁和也是万万做不出来的。

    她思量一会儿,转头对上黑蛟碧绿的眼睛,心中渐渐冒出了一个?念头来,逐渐清晰。

    宁和斟酌了片刻,对黑蛟道:“蛟兄,你如今,可是在学人?”

    学人言,学人字,学着像人一样修行?,这是天地间妖鬼邪祟之流唯一的正?道。

    黑蛟点头。

    宁和便笑了:“你要报恩,我却不愿把你视做仆役之流。我想来,不如取个?折中的法子。蛟兄,你跟在我身边,就做个?学生罢。”

    她有些不好意思,觉得?有些委屈了友人,于是解释说?:“天地要你报恩于我,若以侍奉师长之名,想来也可算作一解。而我……和虽不才,却也已做了十载夫子,多少有些心得?。蛟兄如今初作人形,也是由我而起,这其中因?果缘分,不如干脆以师生为?名义,也算做个?定论。”

    黑蛟听她说?完,问?道:“你要收我为?徒?”

    “非也。”见他误会,宁和忙摇头,“我如今不过刚入道途,自己?都尚糊涂不清,哪有什么收徒之能。”

    “我的意思是,你做我的学生……凡间的那种学生。在凡间,我是个?夫子,你也知道,我是岐山书院的山长。”宁和说?,“我不教?你修行?,也教?不了,我只教?你……如何做一个?人。”

    她望着黑蛟,笑了笑,温和地道:“待你学成,便算恩情已了,自去即可。想来,也不会很久。”

    三?五年,七八年,一个?学生在书院最长,也就待那么久了。于修行?之人来讲,确实不长。至少比什么等她飞升或者等她死,要来得?短多了。

    黑蛟听了,望着她,点点头,说?:“好。”

    第六十章

    既然说是凡间的师生?, 于?是宁和便?也按了凡间的规矩来。

    一拜先贤,二敬尊师。

    可惜六礼束脩之类,此处是寻不到的, 烛炉香坛也无有。好在宁和非拘泥之人, 一切从?简, 有个形式就够了。

    按说,最后应还有一项弟子叩首之礼, 但宁和自然不会真去叫蛟兄给自己叩头?,只叫他站到面?前,弯腰拜上一拜即可。

    宁皎便?认认真真地拜了下去,长身而立,一揖到底。

    宁和坐在桌边,捧着?茶盏面?带笑意,垂眸望去,眼前是黑蛟伏下去的脑袋。

    蛟一头?浓墨如瀑的长发随着?俯身的动作自肩头?滑落下去,堆叠在兜帽里,黑发黑衣,与四周黑沉的夜幕连成一片, 只剩颈间露出?的一线皮肤是极白的,像极了夜色间一抹轻轻晃动的浅浅月光。

    宁和看了两秒, 伸出?手, 像对?从?前那些学生?那样, 轻轻拍了拍他的

    肩头?。

    “好,起来罢。”她?温声?道,指了指对?面?的椅子:“快坐。”

    宁和想了想, 觉得既有了师生?名分,不论怎么?说, 自己再叫蛟兄肯定是不成了,乱了辈分。

    便?对?黑蛟道:“我以后,就叫你阿皎吧。”

    宁皎点了点头?。

    拜师一事就算是了结了。宁和喝了两口?茶,又想起先前的疑惑来,便?问道:“阿皎,你还未说,你怎会在此处?”

    宁和想问的,其实还有黑蛟为何是顶着?伏风门门人的身份进?来的,先前那捉了他做什么?契兽的伏风门弟子,又上哪儿去了等等。

    只不过她?没?把后面?的话说出?来,仅仅起了个话头?。如此,阿皎想说多少?,便?可说多少?。难于?开口?或者不欲开口?的,也就可不开口?。

    圣人言:非礼勿视,非礼勿听,非礼勿言,非礼勿动。旁人不想提的,宁和哪怕心头?好奇,也从?不会去多问。

    “捉我那人,你见过。”宁皎说。

    我见过?

    宁和愣了一下,既而面?上微惊:“难不成,是那白日与你一起的黄三?”

    宁皎说:“他不叫黄三,叫程景仁。”

    宁和眉头?皱起:“他是……伏风门的人?”

    可那黄三本该为非青云四盟之人。

    “黄三已死。”宁皎道,“他用秘法,取代黄三,又叫我顶了他的身份。”

    “死了?”宁和问道:“怎么?死的?”

    宁皎一问一答:“被程景仁杀了。”

    “如此,伏风门这一回,就也来了两人。”宁和反应过来,凝眸思索,不惜杀人顶替也要多塞一人进?来,所图定然不小,此事须尽快叫熹追知晓。

    她?看向黑蛟:“阿皎你如今,可仍需听命于?那伏风门人?”

    宁皎点了一下头?,但又补充了句:“我来找你,他不知道。”

    宁和点了点头?,又问:“你跟在那伏风门弟子身边,可知,伏风门此举具体是何目的?”

    宁皎摇头?:“不曾告诉我。但,他一直盯着?你们。”

    盯着?我们?

    宁和心头?顿时有些凝重,直觉此人不怀好意,便?说:“与我同行者名为祁熹追,金虚派人。她?为人正派,见识比我深厚许多,阿皎你可要见上一见?你现下的情形,兴许她?能有什么?法子也不一定?”

    宁皎又摇了摇头?,说:“我出?来,只能一刻钟。现在,要回去了。”

    “啊,如此,”宁和忙道:“我送你出?去。”

    想起又问了句:“我将你之事说与熹追听,可否?”

    宁皎已站了起来,闻言点了一下头?,几步走到窗边,碧粼粼的双瞳最后朝她?看了一眼,推开窗扇纵身跃了出?去。

    宁和追过去,只看见他身上那件宽大?的黑色袍子在昏暗的夜空下猎猎一展,转瞬便?不见了踪影。

    她?在窗边站了会儿,轻轻舒了口?气,转身朝屋中走去。

    没?成想刚走出?几步,只听身后“咔哒”一声?,刚合上的窗户又被推开了。

    冷风灌进?来,宁和忙回过头?:“阿皎?还有什么?……”

    她?忧心黑蛟去而复返,是不是出?了什么?事,然而一转过头?来,却见这回翻进?来的却是祁熹追。

    “阿皎?”祁熹追听见她?喊,浓长的眉峰挑了挑:“谁?”

    宁和有些惊讶:“熹追,你怎么?过来了?”

    “我感觉不对?。”祁熹追说,却也没?说什么?不对?,“就过来看看。”

    她?走过来,目光落在桌边的两只茶盏上,抬眼望向宁和:“有人来过?”

    “嗯。我正要去寻你。”宁和道,便?将宁皎之事如此这般说给了她?听。

    祁熹追听她?讲,不发一语,等宁和说完了,才略一点头?,道:“我知道了。”

    她?低头像是沉思了片刻,抬眼看向宁和:“你可知,伏风门的契兽与契者,究竟是何等关系?”

    宁和摇了摇头?。

    “那我便与你说说。”祁熹追道,“伏风门契兽,分二种。一者,为本命之兽,只可契一兽。契兽与契者相辅相和,连结极深,几为共生?关系,就如那姓沈的和她那条虫子。二者,为侍兽契。人为主?,兽为侍,一人可契者三。你那黑蛟,据你所说情形,只可能为侍兽契。”

    她?看着?宁和:“你可知,侍兽与契主?是何种关系?生死系于契主?之手,契主?死则契兽亡,好比一树旁枝之于?主?干。就我所知,从?未听闻伏风门有过契兽反噬契主之说。”

    说到此处,祁熹追略作停顿,随即极为直白地问道:“你怎知,那黑蛟不是受了契主?之命,故意合起伙来骗你上当?”

    宁和没?成想她?会这么?说,愣了一愣,才道:“我与蟒兄……我与阿皎相识已久,性命相交,我信他不会骗我。”

    祁熹追却说:“可就我所知,所契未解,契兽绝无可能违背契主?所令,更不可能反伤其主?。”

    宁和沉默了片刻。她?有一瞬,想坚持说黑蛟绝不可能骗自己,想与祁熹追解释黑蛟还是条蟒时就与自己相识,十年相伴,书院危急之时更是千里迢迢赶来相救,如今更与她?有了师生?之谊,万万也不会害自己。

    可宁和转念又一想,站在熹追立场,熹追与阿皎素不相识,此行更是担着?金虚派重任在身,便?是再怎么?警惕防备,也是不为过的。

    自己与阿皎再如何相知信任,也是自己与阿皎两人间的事,怎可想着?以此去干预熹追所想?

    宁和面?上不由带了些歉然之色,朝祁熹追拱拱手道:“是我疏忽了,还请熹追见谅。”

    对?上祁熹追看来的视线,她?又忙补充道:“熹追放心,我未曾与他提起此行种种,也未提及你与贵派之事。”

    “我没?怪你,只是提醒你一句,免得你这人心软上了当。”祁熹追道。往凳子里一缩,盘起腿来,冷笑了声?:“再者说,他们知道的,未必比你少?。”

    宁和听了微惊:“此话怎讲,难不成,竟是冲着?我们来的么??”

    “千辛万苦也要塞进?来两个人,还能图些什么??”祁熹追道,神色有些阴沉:“玲珑珠之事大?约早已泄露,叫那帮畜生?崽子闻到味儿了,想来扒拉些好处。”

    金虚派想要七色玲珑珠,宁和自然知道。但那珠子具体是个什么?,金虚派又到底要它用来做什么?,宁和是不知、也不打算知道的。

    总归她?走这一趟,只为了结恩义而来。旁的,与她?无关。

    可听祁熹追话中的意思,这珠子的确有特殊用途,恐怕用途还不小。这原是个秘密,却不慎泄露出?去,叫伏风门得知,引来了觊觎。

    “可,”宁和不解道:“伏风门与贵派,不是同出?青云子门下,同属青云四盟,互有兄弟之谊么??”

    “就是同胞兄弟,也有反目成仇的。”祁熹追面?上淡淡,“再者千年过去了,人都换了几茬,利字当头?,哪还有什么?可言。”

    说至此处,祁熹追墨染般的双目之中猛地划过了一抹厌恶之色,冷冷道:“承鼎派与九极门还尚可。然伏风门,常年与些畜生?为伍,尽都养出?些阴邪贪婪、少?恩寡义之辈,也没?甚么?稀奇的。”

    宁和眼观鼻鼻观心,疑心她?这句骂朝的多半是沈媞微去的,明智地默默低头?喝茶。

    祁熹追骂完,神色又复漠然,转过头?来看着?宁和道:“你与那黑蛟之事,你自把握,我不多过问。只是这世上可信者甚少?,你若错信……”

    她?深黑的眼眸里闪过一抹微光,忽然叹了口?气。这是罕见的。

    祁熹追不喜欢笑,常一张冷脸,刀锋雕铸的眉目,神色或古井无波,或横眉立目,红衣如血、剑光如电,双剑与挺直的背脊,这是祁熹追。

    宁和认识她?久了,也见她?笑过、温和过,有时练完剑心情好了,偶尔甚至会与自己开上一个祁熹追式的玩笑。但祁熹追是不叹气的,她?似乎永远没?有过哀愁这样的情绪,要么?喜,要么?怒,闲下来时翘着?脚坐着?吃点她?

    喜欢的东西,比如金虚派饭堂里的梅子烤鸡。

    这是宁和第一次看见她?叹气。

    祁熹追翻窗走了,带着?没?说完的后半句话。

    宁和还没?回过神,就听见窗户开了又合,哐一声?,屋子里就又只剩了自己一人。

    宁和回到床边坐下,心间一时千头?万绪,也没?了睡意。

    她?叹了口?气,起身抽出?寒水剑,在屋中练了起来。

    屋里地方小,只能比划些简单动作。宁和足尖点在地上,时不时轻轻跃起,落地无声?,轻盈好似一枚飘零落叶。

    望江剑法,秋来式。

    剑风吹灭了桌边的一根红烛,屋中变得更加黑暗,腾挪间,衣衫剑影,寒水剑水蓝的剑身时而一闪而过,映出?握在剑柄上那双金色的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