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051章 吊桥
吊桥
青云聚义在即, 这几日来青云山上愈加热闹,不时可见各门各派弟子出入于东西客舍间,此起彼伏的问候声响遍了客舍每一处角落。
醴泉楼每日宾客盈门, 楼中灯火几乎彻夜不熄,偶有些成名已久的武林前辈饮至兴起, 与多年老友相约于崖边止戈台比武论剑, 便会引来一众门人弟子竞相围观,将这伐恶之行仿佛变作了以武会友的止戈大会。
阮棠与陈诺坐在高处的一块山岩边, 手里拿着一支炸了毛的狗尾草,毛茸茸的草尖点过止戈台上的身影, 清亮的话语声便快言快语地响了起来。
“见着台上那个拿青竹棒的老叫花子了吗?他是丐帮如今的九袋长老赵无敬, 与他论武的则是彼苍榜地榜排名第五的酒肉和尚不悟僧人。
“赵无敬这人平生最爱做的便是饮酒, 曾与不悟为了酒仙酿的一坛凡尘醉而大打出手,两天两夜都未能分出胜负,等两人力竭暂歇时才发现那坛凡尘醉早被山间的猴子偷喝没了,经此一事后这二人反倒成了知己。我怀疑他此次会代帮主任遥前来参加青云聚义就是为了这醴泉楼中的美酒。”
陈诺以往甚少接触这些江湖传闻,此刻听她侃侃而谈, 不由奇道:“和尚也能喝酒?”
阮棠把玩着手里的狗尾草,懒洋洋道:“这有什么稀奇的, 武林中人本就桀骜不羁,不受寻常规矩拘束,这些声名赫赫的高手更是与常人不同,性情古怪的比比皆是。
“就比如那刀宗的掌门狂刀, 十四年前因为练刀成痴走火入魔, 一刀将自己左臂砍了下来, 他妻子便是为了上前救他,反而不幸丧命于他刀下, 自那以后他便有些神志不清,隐于宗门之中未再出现于人前,却没想到此次居然应了青云君邀约,也要前来青云山。”
说着,她用手肘碰了碰身旁人,很是严肃地提醒道:“到时候你可得离他远点,他武功高强,即便断了一臂现在也仍是彼苍榜天榜第十的高手,他若发起疯来我可护不下你。”
陈诺愣了一会儿,不免笑起来,“棠棠放心,我跑得很快的。”
阮棠瞥她一眼,“你再快还能快过他的刀气?总之莫要靠近这些人,否则真出事了,便是秦姐姐也救不回你来。”
陈诺点了点头,“知道了棠棠。”
见她颇为乖顺的样子,阮棠满意地倚着身子晃了晃脚,手中狗尾草一摇,便又点着止戈台下围观的那些人一一介绍起来。
陈诺不常离开苗寨,对于这些江湖中人耳熟能详的名字几乎闻所未闻,眼下听身旁人将那些江湖传奇逐一说来,一时神色很是认真,身姿笔挺地端坐着,看起来就如同得夫子授业的学生,叫阮棠见着不禁有些想笑。
少女说了好一会儿,颇有些口干舌燥,拿出水袋正欲喝一口水润润嗓子,却听身旁人忽然疑惑道:“棠棠,那是谁,为什么好像一直看着我们?”
近日青云山上来人繁多,鱼龙混杂,难免有三教九流之辈混入了前来聚义的门派当中。
阮棠眉目一凝,顺着她手指的方向看了过去,正要发恼,而目光刚与望来的身影相接,嘴里的水便险些喷了出来。
师姐!?
她咳了几声,勉强将气喘匀,连忙拧好水袋拍进陈诺怀里。
“呆子,那是我师姐!”
蜀中离帝临算不上近,没想到师姐她们竟然来得这般快。
阮棠轻身一跃,从山岩上跳了下来,海棠色的衣裙一晃,便一下扑入了林芷晴怀中。
“师姐,好久没见,我都想你了!”
乍然被扑了个满怀,林芷晴本欲怪责的话语便再说不出口,只看着眼前撒娇卖乖的少女,伸手点了一下她的额头。
“口不对心,我看你在外玩得乐不思蜀,恐怕早便忘了有我这个师姐,现下心里小心思一团,指不定在念叨我怎会来得这样快罢?”
阮棠自小被林芷晴看着长大,自然一举一动都逃不过她的眼睛,只是眼下正是需要装乖卖傻的时候,因此即便被说中了心思,也无论如何都不能点头承认。
她抱着身前人的手晃了晃,“怎么会呢,我从小便没有离开过师姐这般久,即便真喜欢外出游玩,心里也总是念着师姐的。昨日吃软枣糕时我还在想师姐若是在便好了,师姐做的软枣糕可比这些酒楼食肆的好吃多了。”
这话说得倒是真心实意,林芷晴笑着摇了摇头,到底未再说她什么。
“你呀,只有吃的时候会想起师姐。这些日子出门在外,可曾给秦姑娘她们添麻烦?”
阮棠皱了皱鼻子,“我又不是三岁小儿,怎会给秦姐姐添麻烦。”
她转头看向随后跟来的身影,松开林芷晴的手一把拉过了身后人。
“这是我在东汜结识的朋友陈诺,三山十八寨的人,虽然并非哪门哪派的弟子,但剑术还挺厉害的。”
林芷晴看着被她拉近身前的女子,目光自两人牵连的双手微微扫过,恭而有礼地一抬手。
“陈诺姑娘。”
阮棠又朝身旁人道:“陈诺,这是我师姐林芷晴,我先前同你说过的,派中上下便是师姐与我最为亲近。”
陈诺恍然地一点头,朝身前女子行了个苗族礼,“林阿姐,常听棠棠提起你。”
“棠棠?”林芷晴看了自家师妹一眼。
阮棠咳了一声,松开了陈诺的手,解释道:“苗疆人天性热情,她对谁都是这般叫的。”
说罢,她眼疾手快地拦下身旁人欲要张口的举动,连忙换了话题:“师姐,你今次怎么来得这样快,其他师姐妹呢?”
看出了她那点小心思,林芷晴倒也未曾追问。
“你二师姐她们也已到了,如今正在客舍中暂作休整,我有些事要寻燕姑娘,你可知她现下在何处?”
“燕姐姐?”阮棠想了想,“这几日她好似宿在东峰别院中,师姐我带你去吧。”
话音落下,止戈台上传来一声震响,比武的二人似乎动了真格,气劲如山呼海啸般炸开,引得台下众人惊呼阵阵。
见着身旁人似被台上两人的比试吸引,阮棠凑近她耳旁道:“你就在这待着吧,莫要随意走动,我与师姐办完事便回来找你。”
苗疆女子眨了眨眼,应了一声,便与她们二人挥手告别。
阮棠随师姐离开青云山前山,往东峰青云别院而去。
行至人烟稀少处,她问道:“师姐,你这般急着找燕姐姐是有什么事?”
林芷晴道:“你可还记得在沅榆时曾想要刺杀客栈中那名小姑娘而与我交手的黑衣人?”
阮棠神色一正,点头道:“自然记得,那人向你下毒还伤了你左臂,只可惜跑得太快,未能抓着她,师姐的伤现下可好了?”
“只是皮外伤而已,早便好了。”林芷晴笑了笑,接着道,“当时我认出了他所用心法为赤潮帮的焚息决,本想与燕姑娘说,只是尚未来得及说出口,便因毒发而昏了过去。”
“又是赤潮帮?”阮棠皱起了眉,“师姐便是想同燕姐姐说这件事么?”
林芷晴摇了摇头,神色沉肃几许。
“彼时我因中毒而头脑昏沉,未能立即反应过来,事后回想起来,才发现那人虽用的是赤潮帮的内功,但穿的却是一双官靴。”
官靴?
阮棠眉目一凝,似想起什么,“这么说来,楚二也曾同我说过,她说我离开客栈后阿夕门外值守的候吏便因有其他公事先后被调了开,时机太过凑巧,令她有些生疑。莫非其实那试图行刺的黑衣人正是公门中人,所以才能在我离开后将人调开?”
林芷晴微微叹息:“我本也有此疑问,只是事后询问简总兵却得知那两名候吏早便接到了返回监察司的调令,并非是有人突然下令,只不过本该轮换的另外二人在来时途中遇上醉汉生事而有所耽搁,这才造成了两班值守间的一段空档。”
闻言,阮棠眉心更紧,一时茫然若迷。
“难道当真只是凑巧?”
见她冥思苦想的模样,林芷晴不免笑起来。
“你也不必太过为此劳神,我来青云山正是为了与燕姑娘说此事,相信有她在,要查出个中究竟应当比我们快些。”
听师姐这般劝慰,少女眉目微松,颇以为然地一点头。
“这倒是,毕竟燕姐姐可是当年名震干南的南柳双侠,这世上岂会有她破不了的案子。”
说着,她又有些兴起* ,将前两日在饭桌上听来的故事尽都给林芷晴讲了一遍,而后面上露出了惋惜神色。
“可惜当初她与青云君行侠仗义时都未曾留名,无人知晓她们二人便是南柳双侠,否则我若早知此事,当时桃花谷一行我定要跟去。”
叹惋的话音落下,身旁人却并未在意她其后补充的言语,一双眉蹙了起来。
“你竟在外饮酒?”
阮棠一怔,连忙摆手解释:“我可没有饮酒,当时桌上所有人里只有楚二喝了一杯,她喝完那杯酒便醉倒了,似乎还因此病了一场,这几日都在客舍中未曾露面,我今晨还去探望了她。”
听她如此说,林芷晴面色稍霁,便又借此机会叮嘱道:“饮酒伤身,我知你喜欢小酌一二,但如今既有楚公子的前车之鉴,往后还是少喝一些。”
阮棠撇了撇嘴,瞧见身旁人觑来的视线,耷拉着眉眼应了一声。
“知道了师姐。”
两人又行了一阵,周遭已再见不到他人身影,眼前出现了一条悬于两山之间的吊桥。
青云山连绵不绝,为中州最大山脉,青冥楼所在两峰仅为整条山脉中最高的两座主峰,两峰之间亦有索桥相连。
因有楚流景坠山之事在前,阮棠心有余悸,说什么都不愿再搭乘索桥,于是便绕了路取后山吊桥前往东峰。
她行至吊桥前,见着被山风吹拂得微微晃动的桥面,一时心下又有些发虚,下意识往桥下望了一眼,视线在扫向下方深谷时,却“咦”了一声。
桥中央的吊索旁,似乎有一件衣袍被挂在了下方,每有风自谷中拂过,便被吹起一页衣角,仿佛悬于桥下的一具人影,连带着整座吊桥也开始左右摇晃。
阮棠攒着眉瞧了一阵,心下总觉不对,朝一旁开阔处走了几步,待行至斜对着吊桥的一处山崖边时,再仔细看去,面色却陡然一变。
吊桥下方,一名锦袍玉带的男子双眼圆睁地被绑于空中。
男子浑身上下满是剑伤,面色惨白,僵硬蜷起的手中似乎拿着一张玄色柬帖。
此人她虽只见过一面,但却并不陌生,正是三日前于帝临城酒楼中与她们交手之人。
云剑山庄少庄主——宋晓苔。
第052章 偿命
偿命
冷风自山谷间不断吹过, 发出鬼哭狼嚎般的低啸声,满是剑伤的人被拉回崖上,身躯已然僵硬冰冷得没有一丝生机。
燕回蹲下身仔细端量过宋晓苔的尸身, 目光端凝,眉心微微攒起。
眼前人浑身上下有二十一处剑伤, 伤口痕迹集中于身前左半侧, 手如握剑般蜷起,而腰间佩剑却不知所踪, 身上衣袍除了剑痕以外没有过多的褶皱,瞧不出挣扎痕迹, 嘴角似带笑般微微上扬, 口鼻间隐约有细微酒气。
沉静的视线自宋晓苔周身扫过, 最终落在他嘴边。
似乎发现了什么,燕回从腰间蹀躞带上取下一把小刀,将一张薄纸垫在宋晓苔嘴下,刀刃轻轻刮过嘴上肌肤,便见纸上落下了一层暗黄色粉末, 其中还夹杂了些许青色细屑。
低首闻了闻纸上粉末,她眸中落下一丝深色, 随即起身望向身旁二人。
“你们发现他时可曾见到他人踪影?”
阮棠摇了摇头,“这一路上除了我与师姐外便再没见过其他人。”
在发现宋晓苔尸身后,她便第一时间寻到燕回将她带来了此处,在此期间, 林芷晴一直守在吊桥旁未曾离开, 直到她二人到来。
没想到前几日还口出狂言的人如今便已成了一具死尸, 阮棠虽看他不快,到底也有些唏嘘。
伤人者人恒伤之, 这世上莫非真有因果报应?
听她说罢,燕回点了点头,倒也并不意外。
毕竟多数人要前往东峰都会选择搭乘较近的索桥,此处吊桥偏远,本就人迹罕至,再加上青云聚义在即,众人都在前山聚集,更不会有人从此经过。
思忖片刻,她转首与一旁候着的青冥楼门人道:“劳烦几位派些人去崖下搜寻,看看是否能找到宋晓苔的佩剑。”
几人低首应下,转身带着楼内门人往崖下而去。
林芷晴望着宋晓苔手中握着的玄色柬帖,凝眉道:“宋公子莫非是被子夜楼所杀?”
出乎意料,燕回未下定论。
“虽有子夜帖在,可宋晓苔应当并非死于他人之手。”
阮棠一怔,似乎有些不解,而不待细问,却听一阵脚步声极快靠近,一名青冥楼门人于燕回身前低首一礼。
“燕司事,前山发生骚动,楼主请您现在过去。”
*
嘈杂声响,青冥楼外人头攒动,一名须发皆白的老者站在阶下,目光如炬地望向楼中,沉凝的嗓音宛如洪钟般响彻内外。
“楚不辞,少庄主死在青云山上,你今日无论如何都要给云剑山庄一个交代,否则老夫与宋庄主定然不会善罢甘休!”
楼内未曾传来回应,仅有数十名身披黑白双色斗篷的青冥楼护卫于门外持剑以待,原本在止戈台旁观看论武的各门派弟子此刻听得老者话语,皆不由一时哗然,七嘴八舌地议论起来。
“听闻宋庄主因病在身,此次未能赶来帝临,便派了宋少庄主来,没想到宋少庄主竟然死了?”
“讨伐子夜楼在即,竟出了这档子事,恐怕云剑山庄不会善了。”
“云剑山庄身为四大派之一,若与青冥楼发生龃龉,武林岂非要再起波澜?”
众人议论纷纷中,便见青冥楼左使张月鹿自楼内走出,手中握着一只从不离身的竹笔,不紧不慢地拾级而下。
“季老前辈消息果真灵通,宋公子之死楼主也不过方才知晓,季老前辈如今就已带着庄中弟子前来讨要说法了,看来是有备而来。”
季聿风冷哼一声,“少庄主一夜未归,我本就同云剑山庄弟子在四处寻找他下落,方才见你们青冥楼的人鬼鬼祟祟去了后山,山庄弟子跟去一看才得知少庄主被害,若非如此,我看你们青冥楼只怕还想瞒下少庄主死讯!”
“被害?”张月鹿手中竹笔一转,“季老前辈如此笃定宋公子是为人所害,莫非心里已有了怀疑之人?”
季聿风双眼幽邃,视线锋锐如刀,直直睇向张月鹿身后。
“正是你们青冥楼楼主楚不辞!”
此言一出,满堂再次喧腾。
先前与不悟僧人于止戈台上论武的乞儿赵无敬打了个酒嗝,醉醺醺地抬手扶在季聿风肩上,拖着语调慢悠悠道:“老季,你也知道这楚楼主是个什么性子,无缘无故的,她害宋家那小子做什么?”
顾及到赵无敬是丐帮长老,又在彼苍榜上压自己一头,季聿风到底未将他拂开,只沉声道:“楚不辞与少庄主自是无冤无仇,可她的胞弟,楚家那位才归家的二公子,却是前两日方在山下威胁过宋少庄主。”
话音落下,人群中忽而响起了一个清亮的话语声。
“你这人怎么颠倒黑白?”
众人齐齐望去,发觉出言之人竟是一名穿着苗族衣饰的女子,女子身后背着一柄重剑,一双眉皱了起来,认真道:“当时我们本来正在吃饭,是你们突然闯进来想要占我们的位置,不但出手打伤了我和棠棠,还想偷袭楚阿哥。”
认出了她正是与自己交手的那名苗疆女子,季聿风微微眯了眸,抬手一拂衣袖。
“你是什么人,也敢在此大放厥词!”
袖风一扫,一道气劲霎时自他掌中打出,陈诺眉目一凝,正要抽剑抵挡,却有一阵清风夹带着浅淡冷香,不偏不倚地自她后方掠向打来的气劲。
两股内息陡然相撞,于人群中掀起一阵朦胧尘烟,众人抬手挥散眼前浮尘时,便听得一道温润嗓音就在此刻不疾不徐响起。
“季老前辈此言差矣,陈诺姑娘心性赤诚,从来不知撒谎二字,又何谈大放厥词。”
烟尘散尽,一双身影自松风朗日间徐徐走来。
望见戴着帷帽的那道清冷身影,围于青冥楼外的一众人登时精神一振。
“灵素神医!”
“是秦神医来了。”
“神医身旁那位莫非就是她的新婚夫君?”
“传闻秦家家主为保秦家无恙,选择与楚家联姻,看来果真如此。”
窸窸窣窣的私语声絮絮落下。
楚流景神色从容,与秦知白一同于流言细语中走过,停在了苗疆女子身前。
“陈诺姑娘没事吧?”
陈诺摇了摇头,“没事。”
季聿风到底不敢在大庭广众下直接对她下死手,方才的一击也只是警告而已,因此未曾造成什么损伤。
楚流景再看向不远处的老者,端然问道:“季老前辈说宋公子是我阿姐所杀,不知可有证据?”
季聿风目光沉冷地看着她,“三日前你于帝临城酒楼中捏造是非侮辱宋庄主,少庄主对此一直耿耿于怀,昨日与我饮酒时便说要再寻你论个清楚,后来却不知所踪。不是你们楚家人干的又有何人?”
楚流景眉梢微抬,不紧不慢道:“宋公子昨日的确曾来找我,只不过这几日我因病卧床,并未与他相见,自然不可能是我动的手。何况酒楼那日所谈之事,相信季老前辈比我更清楚其中究竟,若真要杀人灭口,恐怕宋公子才更想做那个灭口的人罢。”
“一派胡言!”季聿风冷声打断她的话,“你说你卧病在床未曾离开客舍,可有人能为你作证?”
赵无敬“欸”了一声,往后倚了身子坐倒在石阶上。
“这小子不是与药王谷的小神医成婚了嘛,她二人自是宿在一处的,她可曾离开过,问她身旁那位不就知道了。”
身姿清弱的人微微一顿,却道:“我这几日病重,担心娘子为我所累,因而未曾与她同住。”
闻言,围观众人对视一眼,面上都露出了些微妙神色。
听闻灵素神医与新婚夫君毫无感情,不过因形势所逼被迫成婚,如今看来果然不假。
似乎早已料到如此结果,季聿风冷笑一声。
“那便是无人能为你作证了!”
前两日他收到消息,得知眼前人似乎与妻子生了嫌隙,未再居于一处,宋晓苔觉得这正是个机会,想要寻机把她诱至偏僻处,威逼她将宋家之事咽进肚子里,可谁想威逼不成反倒丢了性命,因此在得知宋晓苔死时,他第一时间便想到是眼前人所做。
楚流景抬了眉目,轻叹一声,“我虽无法证明我未曾离开过客舍,但季老前辈又为何觉得我有理由杀宋公子?”
季聿风眯起了眸,“你心知肚明。”
见两人之间愈发剑拔弩张,旁观的他派弟子有意缓和气氛,出言道:“楚二公子看起来似乎不通武艺,应当无法杀死宋公子吧?”
季聿风道:“此人虽不通武艺,但她毕竟是楚不辞的胞弟,即便少庄主不是她亲手所害,那也极有可能是楚不辞或楚不辞派人所为。”
说罢,他一扫袍袖,转身看向青冥楼外一众护卫。
“我虽并非云剑山庄之人,但到底受宋庄主所托护卫少庄主,今日青冥楼若查不出杀害少庄主之人,那我便要此人为少庄主偿命!”
沉浑的话音铿然落下,云剑山庄一众门人弟子当即齐声响应。
“交出凶手!为少庄主偿命!”
“交出凶手!为少庄主偿命!”
……
群情激昂下,一名云剑山庄的弟子拔出腰间剑便朝楚流景刺去。
寒光于众人眼前一闪,泛着冷意的剑锋眼看就要刺入楚流景胸口,而电光火石间,却有两道气劲同时自不同方位袭来。
松霜绿的身影抬指弹开剑锋,已揽过身旁人将她护至了身后,一点墨珠如流星追月般悄无声息地自青冥楼内飞出,甫一触及持剑之人身躯,便令他霎时如遭重击般飞了出去。
轰然声响,素白衣角微晃,风姿卓绝的白衣女子出现在众人眼前。
“青云山上,禁止生事。”
与此同时,一阵脚步声由远及近传来,持刀而来的人行步如风,凝然沉稳的话音如敲金击玉般响起。
“宋少庄主并非为楚楼主所杀,而是死于自己剑下。”
第053章 目的
目的
出人意料的话语声叫在场众人皆吃了一惊, 众人循声望去,便见一名劲装佩刀的女子身后跟着二三青冥楼门人自后山方向走来,与之一同的还有两名夕霞派弟子。
混于人群中的其他夕霞派门人见到赶来的二人, 不禁都有些讶异。
“芷晴师姐和小师妹?”
季聿风望着阶上长身玉立的素白身影,终究有所顾忌, 只沉着眸光睇向一旁突然出现的带刀女子。
“你是何人?在此胡言乱语!”
持刀的手一偏, 一块刻着獬豸图腾的监察司牙牌被出示于众人眼前,燕回目光沉静, 公服下的身姿端挺如松。
“干南监察司总司事燕回。”
听她爆出身份,人群中当即响起一片恍然声。
燕回浩然刀之名由来已久, 她虽身为公门中人, 但却从不徇私枉法, 更曾不惜得罪世家而为百姓翻案平冤,因此素来深受百姓爱戴,即便是这些不拘世家掌控的武林人士也都对她高看一眼。
季聿风面色微变,寂然少顷,却仍立于原地未退一步。
“监察司?我们江湖中人办事, 与监察司何干?”
燕回收回手中腰牌,面上神情端然未改。
“天下从事者, 不可以无法仪,青云山亦非法外之处。若有案情不明时,我监察司自有澄察明辨之责。”
季聿风双眸敛起,话音如从齿缝间挤出来一般压沉了些。
“我乃沈家家主门下幕客, 劝你莫要多管闲事。”
不待燕回回答, 身着海棠色衣裙的少女轻嗤一声。
“方才还说江湖中人办事, 监察司莫管,眼下却又拿沈家出来说事, 我看你个老头分明就是不想让燕姐姐查出真相,也不知到底是何居心。”
她先前为季聿风所伤,本就看他不顺眼,如今又遇他多番阻挠,少不了要讥讽两句。
“你!”
得她羞辱,老者正要发难,却听一道话语声响起,立于阶上的白衣女子开了口。
“燕司事既有此一言,相信定然并非无中生有,季老前辈若也想查明真凶,何不先听燕司事讲明缘由?”
青冥楼到底于江湖之中威望甚高,眼下楚不辞出言,当即便有几派随之附和,躺在石阶上的老乞儿赵无敬也打着酒嗝道:“老季,你既然要说是楚楼主杀了宋家小子,总得摆出证据,眼下你若没有证据,那便换监察司的小丫头来,看看她能说出个什么子丑寅卯,倘若她所说并无道理,你再向她问罪也不迟不是?”
多方门派齐齐应声,季聿风攥紧了手,神色阴晴不定,片刻后,方才冷哼一声。
“我倒要听听她有什么高论。”
场间情形总算安稳下来,燕回望了一眼阶上之人,随即转过身,朝身后站着的青冥楼门人略一低首。
“劳烦将宋少庄主的尸身抬上来。”
不多时,两名青冥楼门人以杠架将尸体抬到了众人当中。
遍体鳞伤的惨状映入眼帘,昨日还衣冠楚楚的山庄少主如今却成了一具僵硬苍白的死尸,与云剑山庄略有往来的几派门人见到宋晓苔这般惨死模样,皆不由窃窃私语起来。
季聿风只瞧了一眼架上尸身,便冷笑道:“少庄主浑身上下受伤无数,颈间还有缢痕,你竟说他是死于自己剑下?真是可笑。”
燕回却未急躁。
“季老前辈并非云剑山庄之人,或许对云剑山庄所习剑法了解不深,宋少庄主若如晚辈所说乃是自伤,身上剑伤应当便为云剑山庄的破云剑法造成,而想要查证此事也不难,只需寻一位庄中弟子过目,想来一看便知。”
闻言,云剑山庄一众门人皆迟疑着互视了一眼。
离燕回最近的山庄弟子正对上她双眼,欲要偏开视线,而往旁一扫,却发现眼下四周众人都瞧着他,似在催促他上前,无奈之下,只好顶着季聿风沉冷的目光走近前去,硬着头皮观察起来。
“剑痕轻而薄,边沿有如柳叶翻卷,看起来好像的确是破云剑法……只是这些剑招排列总觉有些怪异,似乎与我平日打出招式有所不同。”
话落,他听得老者轻哼了一声,面色一僵,连忙低首退了回去。
燕回点了点头,未再继续追问,似乎有他这番话便已足够。
她回过身,以刀柄虚指上宋晓苔身前几处伤痕,话音不疾不徐。
“诸位可见,宋少庄主周身共有二十一处剑伤,且所有伤处皆在身前,多集中于左半侧。想来是因为他平日惯用右手持剑,剑落时剑尖当先接触身体,伤痕便会不自觉偏向左侧。”
听她所说,阮棠思忖片刻,恍然道:“自伤的人无法伤及身后,因此身后定然不会有伤,而他人动手则不会顾及那么多,这姓宋的身上剑伤都在身前,所以他身上伤势极有可能都是自己造成的?”
燕回神情微缓,颔首应声。
“阮姑娘所说不错。方才那位云剑山庄的小兄弟之所以会觉得宋少庄主身上剑招怪异,便是因为自伤者伤及自身时多处伤痕总会重叠于一处,且伤口排列较为齐整。
“除此之外,宋少庄主身上衣物不见任何挣扎痕迹,倘若当真与人交手造成如此伤状,又怎会未能留下一丝还手迹象?”
在场众人一时沉寂,皆若有所思地望着尸体各处伤痕,有云剑山庄弟子仍旧生疑,高声问道:“那少庄主颈间缢痕又该作何解释?”
燕回望向身旁的两名女子。
“最先发现宋少庄主尸身的乃是夕霞派的芷晴姑娘与阮姑娘,阮姑娘见到尸体时,宋少庄主正被吊桥边断开的吊索悬在了桥下。我赶到桥边查验后发现,桥上吊索有多处被砍断痕迹,而所有断裂之处皆与宋少庄主身上剑伤一致,想来极有可能是他用剑时无意所致。
“我已托青冥楼前去崖下寻找宋少庄主佩剑,只要寻得佩剑,将剑刃与他身上伤处及吊索断痕逐一比对,便可知其究竟。”
听她说罢,季聿风仍是冷眼看着她。
“依你所言,少庄主是自己将自己砍伤,而后又不小心坠于桥下被吊索悬住,因此才意外身亡?”
燕回点了点头,又摇了摇头。
“的确是自伤后坠下吊桥而亡,可却并非意外身亡。”
“故弄玄虚!”季聿风冷声道,“少庄主又非痴傻之人,岂会往自己身上砍了数十剑还毫无所觉,我看你简直是一派胡言!”
得了老者驳斥,燕回却并不慌张,只从怀中取出了一张包好的薄纸,随即行至秦知白身前,将之打开递给了她。
“这纸中之物乃是我于宋少庄主嘴边寻得,有劳秦姑娘替我看看这些粉末究竟是何物。”
戴着帷帽的女子接过了她手中薄纸,将纸上粉末拈于指尖略微端详,而后给出了答案。
“曼陀罗花及火麻子。”
燕回又问:“还不知这二者若一同服下有何作用?”
秦知白清泠的话语声淡淡响起。
“曼陀罗花为致幻之物,与火麻子及热酒调服,可叫人不觉伤痛。”
话音落下,满场一时哗然。
阮棠啧了一声,斜睨向不远处的老者,“我没记错的话,曼陀罗花不正是你们云剑山庄的东西?我看你们分明是贼喊捉贼,竟还想倒打一耙。”
“你这乳臭未干的黄毛丫头,在此胡言乱语,我今日定要你好看!”
季聿风面露狠色,抬掌便要朝她拍去,而夕霞派的一众弟子当即护在了自家师妹身前。
林芷晴手执软鞭站于众师姐妹之前,目光望着眼前老者,神情不卑不亢。
“小师妹乃掌门座下关门弟子,素来最得掌门宠爱,她若有分毫损伤,我等定然难辞其咎,还望季前辈三思。”
季聿风屈掌成爪,紧盯着几人身后的少女未曾言语,夕霞派一众人亦站于其间毫不相让。
双方僵持之时,那道端稳凝然的话语声却再度响起。
“诸位且慢,宋少庄主之死与楚楼主无关,亦非季老前辈所为。”
赵无敬听他们牵扯来牵扯去,酒都醒了大半,眼下见燕回还有话要说,不禁道:“你这小丫头,还怪会卖关子,既然不是他们俩动的手,那还能有谁?”
燕回不语,只从怀中拿出了一物。
通体玄色的柬帖显露于众人眼前,当中以朱砂笔写下的“诛”字于日光下分外刺目,叫在场所有人皆大吃一惊。
“子夜楼!”
燕回略一颔首,“不错,在发现宋少庄主的尸身时,他手中便握着这张子夜帖。”
“少庄主竟然是子夜楼所害?”
得知此消息,云剑山庄一干门人尽都面面相觑,一时不知如何是好,而一旁的老者却不知想到什么,眼神微微闪烁,缓缓放下了手。
燕回眉目沉凝,忖度道:“子夜楼一贯喜欢一击毙命,此次竟然用了如此迂回方式,不知究竟有何目的。”
这才是她在查过宋晓苔尸身后最为不解之处。
子夜楼素来习惯在杀人之后留下一张诛伐帖,自诩诛邪伐恶,以杀还杀。而在此之前,曾被子夜楼所杀且收到子夜帖的几派弟子经查证竟然皆与当年几地的灭门案有关。
如今宋晓苔手中出现子夜帖,恰与先前楚不辞所说相应证,六年前的临溪灭门案便极可能有云剑山庄参与。
可子夜楼是如何得知此事,又为何如此在意当年之事?以曼陀罗花毒杀宋晓苔,是否别有他意?
正在燕回攒眉思索间,其他门派已有按捺不住之人高声喧嚷起来。
“管他究竟有何目的!既然我们此次本就是要讨伐子夜楼,如今正好将宋少庄主的仇一并报了,我倒要看看这子夜楼究竟有何本事,竟能一而再再而三地欺压到我们头上!”
此言一出,附和者众,栖松寺的常慧大师念了一声佛号,望向阶上未语的白衣女子。
“楚楼主,既然此番你将我等众人集聚于此,想来应已查到了子夜楼所在?”
楚不辞略一低首。
“的确略有眉目。”
“不知是何处?”
清湛的视线望向阶下众人,楚不辞徐徐道:“正是二十年前曾被江家主下令以火焚之的干南鬼城——图南。”
第054章 尘封
尘封
一辆马车行驶于沅榆山道间, 飒沓的马蹄宛如流星赶月,掀起薄薄尘烟,最终停在了一处幽僻的寺庙外。
平日香客如流的寺庙如今空无一人, 一名面留山羊须、身着鸦青长袍的中年男子自马车中走下,行过山门佛殿, 直往里侧藏经阁而去。
藏经阁后方林草掩映, 一条碎石铺就的小径隐于其间,男子沿着小径朝里走, 再行出数十步,便隐约有哗啦的流水声自深处传来, 空气中也如下过雨般漫了些许潮气。
一汪幽潭座落于山林之中, 潭后崖壁险绝, 湍急澎湃的飞瀑于崖上奔流而下,溅起白泠泠的水花。
瀑流奔涌间,依稀有一处山洞于水帘后若隐若现,偶有披着麻衣的僧人乘舟至瀑布下,只一个眨眼, 身影便消失在了流水后,再不见影踪。
男子行至幽潭边, 很快有候在一旁的僧人为他送上了蓑衣与斗笠。
他披好蓑衣,朝身旁人问:“你们大尊使可在?”
僧人低首回答:“大尊使带着座下弟子前去中州了,大约还要一段时日才会回来。”
微微眯了眼,男子未再言语, 乘上潭边停靠的竹筏便朝瀑布而去。
宽广幽暗的山洞深处, 一座青石修凿的祭坛矗立其中, 祭坛上摆着一尊四耳六眼的六欲尊神神像,四周云幡垂立, 香烛青烟缭绕不散,正中则放了一口寒气四溢的冰棺。
冰棺晶莹剔透,重逾千斤,隔着厚重冰层隐约可以见到被存放于其中的身影。
那是一名女子的尸身。
女子身量颀长,容颜绝丽,一头泼墨般的青丝垂直腰间,周身肌骨莹润,鸦羽般的双睫安静地闭合着,烟眉淡淡,宛如水墨丹青中走出的仙子,无一处不完满。
而此刻却被封存在了这凝固的时光中。
棺前戴着鬼煞面具的男子手里拿了一只暗红色的八角竹筒,他一面端量着竹筒中的动静,一面有些急躁地低声私语。
“怪哉,明明老五死的那几日子蛊异常兴奋,为何现下又没了反应。”
一名守在祭坛外的僧人快步走近,向他低声禀报:“六尊使,江家主来了。”
话音尚未散去,脚步声随之响起,乌皮靴踩过山岩开凿的地面,发出沉缓声响,于空阔的山洞中格外明晰。
江行舟来到祭坛内,望向冰棺前站着的男子,话语声低沉。
“子夜楼又将易行杀了,还夺走了单家的十洲记,你们六欲门如今已折损了两员大将,便还未想出回击之法?”
被唤作六尊使的男子抬起头,垂下了拿着蛊筒的手。
“大哥本也想除掉易行,再嫁祸于子夜楼,令江湖各派与子夜楼互相争斗,只是没想到他们先一步下了手。不过左右青冥楼已召集各派要讨伐子夜楼了,想来子夜楼覆灭也只在旦夕之间,江家主不必急于一时。”
“蠢货。”江行舟斥了一声,“子夜楼敢如此明目张胆行事,只怕不只是为了十洲记。这段时日他们一直纠缠于当年之事相关几派,早已引起了楚不辞察觉,倘若再让他们追查下去,当初我替你们瞒下的那些脏事转眼便要人尽皆知,届时激起民愤,莫非你以为你们还能藏在这山中不问世事?”
六尊使迟疑了片刻,放低姿态道:“江家主有何高见?”
江行舟负手于身后,目光似鹰隼般透了丝冷锐。
“子夜楼既然喜欢大动干戈,那便帮他们添一把火。
“你们大尊使先前不是想祸水东引,嫁祸子夜楼?如今中州各派齐聚,倒恰好是个机会。只需趁各派未及防备时,杀几个与当年之事无关之人,让他们以为是子夜楼所为,如此一来,既可分散青冥楼注意,又能叫子夜楼按捺不住,钓出他们行迹。”
六尊使略作思忖,却仍有些顾虑。
“可若如此做,各大派实力被削弱,想要讨伐子夜楼岂不更难上加难?”
江行舟睇他一眼,“我本也未打算叫子夜楼就此覆灭。”
负于身后的手摩挲过玉扳指,他慢条斯理道:“青冥楼主持江湖之事已久,武林中俨然已是以其为首,此次青云聚义倘若青冥楼不仅未能成事,反而叫各大派损失惨重,你说往后楚不辞又该如何服众?”
闻言,六尊使恍然:“原来江家主想要一石二鸟。”
“若不是如今二十八家实力大不如前,有几家更早已习惯了偏安一隅,我又何必如此费尽心思,只为了对付区区一个青冥楼。”
江行舟冷哼一声,视线朝旁一扫,落在眼前人身后冰棺上,略微停顿,眼中划过一丝异色。
“六欲傀儡究竟何时才能炼成?”
听他询问,六尊使面上露出了些许难色。
“若无药童在……只怕难以炼成六欲傀儡。”
瞧出了江行舟神色不悦,他又连忙补充:“但只要寻到药童,将她体内命蛊取出,往后便可炼出不计其数的傀儡,相信定然不会叫江家主失望。”
袖风一扫,江行舟眸光冷厉,面现薄怒。
“当年为了诛灭云家,损失了多少巡武卫?好不容易抓回云家姐妹,离炼成六欲傀儡本只有一步之遥,结果竟因你们一时之失,白白浪费了四年时间!如今药童下落不明,究竟是生是死尚不可知,又该上何处寻她?”
沉冷的话语声落下,戴着面具的男子额上当即沁出了一层冷汗。
“江家主放心,药童如今还活着。”六尊使忙出言解释,“药童体内命蛊与我手中蛊虫乃是子母蛊,一月前子蛊突然出现异动,想来应当是发觉了母蛊踪迹,只不过我尚未来得及查出母蛊方位异动便又消失了。
“我方才思来想去,觉得如此怪异情况,大约是有人用什么法子压制了药童体内蛊虫,让她能看起来与常人无异,但只要她再次惊动命蛊,我定然能够查出药童下落,还望江家主再宽限一些时间。”
略显仓促的言语回荡在山洞之中,与远处传来的流水声交错,令眼下气氛更显出几分沉寂。
江行舟斜睨向他,盯了眼前人好一会儿,面上怒意方散去些许。
“好,我便再给你们一次机会。”
他微微敛了眸,漫不经心道:“你们不是想要知道第四本十洲记在何处吗?”
六尊使一愣,眼中霎时泛起精光,压下心中迫切,拱手道:* “还请江家主明示。”
身穿鸦青色锦袍的中年男子眸光深沉,摩挲着指上的玉扳指,缓缓道:“当年图南焚城前,有三人逃出了城中,他们之中有人身上藏着一本十洲记,我已查到了其间一人下落。”
略一顿,他道:“此人六年前曾于沅榆出现,而后再未露面,如今应当正在郊北桃花谷中。”
……
青云山客舍中,楚流景随阮棠几人回到房内,刚关上房门,少女怒气冲冲的话音便响了起来。
“刚刚那群人简直不可理喻,竟要为了诱子夜楼出现,想以秦姐姐作饵,他们也配称名门正派?!”
方才在楚不辞道出子夜楼藏身之处后,原本叫嚣着要剿灭子夜楼的一众人便都沉默起来,更有出身干南的几派露出了迟疑之色,声称图南曾经一夜之间死愈千人,为不详之地,不可贸然前往。
此言一出,当即得到不少人应和,众人议论纷纷间,有人便趁机提出以十洲记诱子夜楼出现。
易行几人身死后,十洲记为子夜楼所夺的消息忽然不胫而走,此事引得江湖动荡,不少人认为子夜楼掀起腥风血雨便是为了寻得十洲记中秘宝,原本寻无所获的各大门派重又蠢蠢欲动起来,本就被认定为青阳氏后人的秦家更是令人瞩目。
听得阮棠忿忿不平的话语,楚流景低声道:“此次前来聚义之人,恐怕讨伐子夜楼是假,想要一夺十洲记才是真。”
她望了一眼身旁人,神情又温和几分,“不过幸好有阿姐在,不会叫如此之事发生,阮姑娘不必担忧。”
“我自然知道青云君含仁怀义,绝不会允许他们做出此事,只是看他们瞧秦姐姐的眼神,总像不怀好意一般,难免叫人有些不快。”
阮棠咕哝了一声,似想起什么,又疑惑道:“对了,我一直有些奇怪,既然青云君与燕姐姐曾是故交,为何在此之前却未曾见她们有什么来往?即便方才在青冥楼外,她二人也好似并不熟识,除却公事之外便再没什么交集,莫非她们俩有什么矛盾?”
楚流景摇了摇头,“我只知阿姐与燕司事已有多年未见,但究竟是何缘由,却不甚明了。”
阮棠看向秦知白,“秦姐姐?”
方从外回来,秦知白头上帷帽仍旧未摘,素白的轻纱遮在她脸前,叫人瞧不清她面容,只能听得那道清溪般泠然的话语声自面纱下传出。
“大约是因为六年前的临溪灭门案。”
“临溪灭门案?”阮棠攒眉想了一会儿,诧异道,“那不正是青云君以一敌百,救下茶陵村百姓之事吗?”
秦知白略一颔首。
“我虽未参与此事,但曾听师尊提起过几句。
“当年中州有一乐师,名为柳鸣岐,杀人无数,却屡屡逃过追捕,被各地监察司视为眼中之钉。
“彼时燕司事仍在帝临监察司当差,得知柳鸣岐于临溪出现,与楚楼主说过后,便孤身一人去了临溪,不想正撞上他带人屠杀方家之事,与他动起了手。
“方家上下一十二口尽被杀害,唯独长女方疏雨似早有预料,提前逃往了临溪以南一处名为茶陵村的村庄,而柳鸣岐不知从何处得到消息,分派了一众手下追去茶陵村,并以村中百姓性命要挟,威逼方疏雨露面。
“楚楼主自帝临赶来,得知燕司事有难,而茶陵村百姓亦身陷水火,两难之下,终究选择了先去解茶陵村百姓之危。
“然而因监察司与巡武卫迟迟未到,待她杀尽村中歹人赶去方家时,却只见到燕司事命若悬丝躺在血泊之中,柳鸣岐不知所踪。”
不疾不徐的话语落下,房中一时沉寂。
阮棠怔然许久,伸手揉了揉眉心,神情复杂地抬起了头。
“原来是这样……”
生死关头,虽知友人身陷险境,却仍选择了先去救下更多的百姓,对于如此抉择,所有人自然都无法苛责,只是总归会有些叹息。
她自问如若是她,或许无法做到舍弃亲近之人,而去救一群素不相识的陌生人。
但大约也正是因此,这世上只会有一个青云君,也只有如此端直之人能做这青冥楼楼主。
总算知晓了当年之事的内情,阮棠却颇有些意兴阑珊,再与楚流景嘱咐了几句,让她注意身子,便转身离开了客舍。
轻微的脚步声远去,房中重归安静。
相对而立的一双身影站于窗边,窗外薄暮冥冥,晚霞携着夕阳落在二人身侧,将素淡的身影染上了几分浓墨重彩的明丽。
楚流景望着眼前仍未摘下帷帽的人,方要说些什么,却听身前人先她一步开了口。
“昨日夜里我曾来客舍寻你,发现你并不在房内,你去了何处?”
第055章 得寸
得寸
身姿清弱的人怔然少顷, 视线似有一瞬间的飘忽,随即又若无其事地笑起来。
“原来卿娘昨夜来寻过我?”
她低下眸想了想,温声道:“昨夜入睡前我突然想起白日托膳堂熬的药忘了服, 因此前去膳堂服药了,大约正是这时候外出, 才恰与卿娘错过了。”
柔和的话语声温缓, 乍然听来似乎并无差错。
而秦知白神色未动,掩于面纱下的眸光仍是清明。
“我来寻你, 便是因为你迟迟未去取药,膳堂托我前来为你送药。”
楚流景一顿。
清泠的话音却仍在继续。
“我先前看宋晓苔尸身, 发现他手脚微微弯曲, 四肢难以移动, 身体虽仍僵硬,肌肤却已开始松弛,当已死去超过六个时辰。”
而眼前人离开客舍的时间正与宋晓苔死亡时间相合。
静默片晌,楚流景缓缓抬了眸。
“莫非卿娘也以为宋少庄主是被我所杀?”
秦知白只看着她:“你说过你不会再有事瞒我。”
楚流景抿了一下唇角,清扬的眉目微微垂落, 似乎轻叹了口气。
“我本不想这么早便与你说的……”
微垂的视线望了一眼眼前人垂于身前的手,却到底未曾去牵, 只转过了身。
“劳烦卿娘随我来。”
推门声轻响,单薄的身影已走出房外。
望着等在门外的人,秦知白停了一瞬,轻薄的面纱轻轻拂动, 脚步随之跟了上去。
眼下已是日暮, 青云山一片昏黄, 柔和的余晖半洒于天际,将层云勾勒出道道金边, 远处落霞正浓。
因有子夜楼杀害宋晓苔之事在前,各派弟子都生了警惕,被自家师姐师兄多番叮嘱不可随意外出,以免夜里不察遭人毒手,于是白日还热闹吵嚷的醴泉楼总算安静下来,通往青云山各处的道路不见什么人影,瞧来反倒清静了不少。
楚流景带着秦知白往东峰走去,行至索桥时见到了正在布置手下巡卫各处的张月鹿,于是向她招呼了一声。
“张左使。”
“二公子。”张月鹿回过身,见她二人此时前去东峰,却好似并不意外,“要带秦神医去曙月崖么?”
楚流景笑答:“是。”
张月鹿着手下人让开道路,温言嘱咐道:“山上夜里清寒,两位注意身子,还莫要待得太晚。”
楚流景低首道谢:“多谢张左使。”
乘上通往东峰的索桥,桥边一众人的身影在渐行渐远的轿厢下慢慢变得渺小。
楚流景安静地站在厢车中,清透的眸微微低垂,不知在想什么。
天边彤云缓慢流转,明暗交错的霞光一点点被夜色覆盖,星子寥落,已有一轮淡月于暮色中初现轮廓。
东峰比之西峰要高上些许,为青云山脉最高峰,站在山边眺望,便可将周遭群山尽收眼底,头顶天幕澄净,没有一丝浮云,令人仿佛一伸手便能触到天上星月,
两人在暮色将尽时来到曙月崖边,银钩般的弯月悬于眼前,身后山岩上有一涧溪泉自高处淌下,汇成碧蓝湖泽,宛如天山之水。
披着氅衣的人立于云雾霭霭的山崖旁,侧首朝身旁人望了一眼,墨色的瞳眸映了落霞月色,将那片望不见底的沉渊晕上柔和色彩,眼尾也弯出了些许弧度。
秦知白看着她,眼中似有一瞬失神,而楚流景便在此时回过眸去,二指靠近嘴边,吹起一声清哨。
嘹亮的哨声穿透云霄,于附近几山间荡起阵阵回响。
须臾后,数道鹤鸣似作出回应般蓦然响起,羽翼洁白的鹤破云而来,携带起薄雾清风飞至二人上方,空中忽然下起了一场雪。
莹白的栀子花一片又一片自天空洒下,落在二人肩头发梢,林木丛草间皆覆上了一层霜雪般的花色,幽淡花香霎时间充溢四周。
最后一丝余晖落入山后,天暗了下来。
秦知白怔然之间,却听身旁又响起一道笛声,昏暗的夜色中忽而亮起了点点星光,流萤自林叶间飞舞而起,似为笛声所吸引,熠熠着汇聚于二人身旁。
翠绿的萤光明灭闪烁,宛如天上星河落于人间,手执玉笛的人于月色流萤下望向她,眉目微弯,恰如眼下良夜,带出几许温柔。
直至最后一片花瓣落下,笛声渐渐停息,楚流景抬手抚过停于身旁的云鹤,向它道了一声谢,柔和含笑的话语声随之轻轻响起。
“在药王谷时,我见卿娘独居鹤园,应当喜欢幽静之处,因此寻到了这处地方。”
她微偏过眸,视线掠过四周莹白,拈起肩上沾上的一片落花。
“青云山高,不宜花草生长,所见多为松柏,如今正是栀子开时,我便托卿娘的鹤为我衔来了这些花。”
说着,她笑了一下,“所幸它竟愿意听我的话,不辞辛劳地下山寻花,当真为我准备好了这场花雨。”
一旁的云鹤好似听懂了她的话,仰首清啸了一声,令握着玉笛的人笑意愈深,再伸手摸了摸它的鹤羽。
安静许久,秦知白眼睫轻轻颤动,出口的话语声似将散未散的雾般透了一丝飘渺。
“……它自然会听你的话。”
楚流景微微偏头,似有些不解地眨了一下眼。
而身前人却已敛下了所有异样,只抬眸看着她,轻声问:“你这几日……便是在准备这些?”
楚流景垂眸笑了笑,望向不远处的碧湖,言语中还有些叹惋之意。
“本还想再折些莲灯,待夜深时放于湖上,届时满湖灯火与天上星河相映,想来应当会好看。”
只可惜尚未来得及做好所有准备,便不得不提前揭露了一切。
秦知白眸光微晃,一贯清冷的话音终究冰消雪融般放轻了些。
“……你不必如此。”
楚流景未曾言语,目光落在身前人脸前,短暂停顿,修长皓白的手伸出,指尖探入那片朦胧中,便轻轻挑起了垂于帷帽前的薄纱。
眉目微动,秦知白望着伸来的那只手,终究未曾抽身退避,只停在原地,任她拂开了掩于脸前的面纱。
银白月色自二人身侧洒下,半落于帷帽遮掩下的女子脸边,柔和银辉融入山涧清泉,便仿佛一溪流雪,而皓玉般的容颜却似比这溪雪良夜还清皎几分。
楚流景看着重新显露于眼前的面容,慢慢叹出一口气,倾过身去靠在了她肩前。
“那日我酒后逾矩,冒犯了卿娘,是我的错……
“卿娘莫要再生我气了,我不想见你不开心。”
秦知白看着靠在身前的身影,顿了一息,微垂了眼帘。
“我不生气。”
肩上倚着的人轻动了动,似喟叹般笑了一下。
“那我便希望卿娘某日会因我而着恼罢。”
秦知白点了一下睫,未曾应答,低垂的视线落在她手中玉笛上。
“你方才吹的那支曲子……是何处学来的?”
楚流景神色微顿,抬起了头,若无其事地笑着:“先前在临溪时听河边浣纱的娘子唱过几遍,便记下了,卿娘喜欢?”
清湛的眸光凝她片刻,身前人却未置可否,只伸手替她将略微松散的衣襟拢紧了些。
“夜深了,崖边风大,回去罢。”
楚流景怔了一瞬,柔了眼梢笑起来,应了一声“好”,便同眼前人一并往客舍返回。
走在路上,她望了望秦知白神色,手中握着的玉笛在掌心绕了一圈,温温吞吞道:“其实我不喜欢暗处,少时夜里就寝还总要点着灯才能睡着,这几日卿娘不在,我总有些不安心,时常后半夜才能勉强入眠。”
轻轻软软的话语落下,虽未曾说完,而言外之意已是昭然若揭。
秦知白目视着前方,并未看她,清和的话语声仍是轻缓。
“今夜我待你睡下再离开。”
眉梢略略扬起,安静片刻,楚流景又说:“其实上回卿娘与我同榻那夜我便睡得很好。”
一时沉寂。
“楚流景。”秦知白唤她。
“嗯?”
“莫要得寸进尺。”
“……喔。”
略显惋惜的神色落入那双明湛的眼眸中,素来疏淡的人微微垂了睫,眼底眸光终究柔和下来。
轻言细语的交谈声渐远,并肩而行的一双身影于夜色中融为一片,鸣虫低寂,流萤明明灭灭地飞舞于花叶间,曙月崖边重归幽静。
翌日。
楚流景晨起,便收到了青冥楼门人传来的口信。
楚不辞派手下人将各派弟子重新召集于青冥楼外,说有要事商谈。
前日宋晓苔死后,季聿风便带着云剑山庄门人离开了青云山,称要将此事回报云剑山庄庄主宋宴清,并带宋晓苔的尸身回空桑下葬。
干南几派在知晓子夜楼或许藏身图南后,也以不便前往为由,退出了此次聚义。
于是如今仍旧留于青云山的主要门派除了和青冥楼关系交好的飞雪派、夕霞派、问水剑派,与四大派之中剩下的另外三派之外,便只剩了些无门无派的游侠散人。
眼下众人齐聚于青冥楼外,见楚不辞还未露面,身为四派之一的天衍门门主萧霄便当先开了口。
“既要前去讨伐子夜楼,做什么还在这磨蹭来磨蹭去,白白浪费时间给他们防备的机会不成?”
飞雪派的乔晚仙子看了他一眼,冰清玉润的面上却没给什么好颜色。
“萧门主既这般急切,何不先领着门中弟子前去图南打个头阵?”
四大派并非武林中威望最高的几派,而是身后得世家支持,以世家名义协助青冥楼管理江湖之事的四大宗门,因此在其余门派眼中向来褒贬不一,有人谄媚畏惧,便有人鄙薄轻视。
而飞雪派屹立于干北百年,自非卑躬屈节之辈,乔晚身为飞雪派大师姐,亦有与之一辩的资格。
萧霄被落了面子,心下着恼,当即便要驳斥回去,只是尚未开口,就听林芷晴道;“萧门主不必操之过急,如今狂刀前辈与赤潮帮的叶堂主都仍未赶到,自然不可贸然行动,讨伐子夜楼之事该如何安排,相信楚楼主心中自有计较。”
夕霞派虽立派不过数十年,但掌门关山明月到底威名尚在,如今林芷晴有意帮乔晚说话,萧霄掂量了一番,到底只能选择吃了这个哑巴亏。
场间气氛剑拔弩张之时,长阶上却传来轻响,欺霜傲雪的素白身影出现于众人眼前,手中拿着一纸书信。
“今晨收到消息,赤潮帮的叶副堂主与刀宗掌门狂刀在来帝临的途中被子夜楼截走,如今生死未卜。”
第056章 默契
默契
此言一出, 满堂皆惊,三派掌门对视一眼,面上皆掠过了一丝讳莫如深的异色。
林芷晴凝眉忖度道:“子夜楼从来杀人不留活口, 怎会突然选择大费周章将人劫走,难道是见我们迟迟按兵不动, 想要将我们引去图南?”
楚不辞略一颔首, “芷晴姑娘所说不错,叶副堂主及狂刀前辈失踪后, 二人派中弟子在他们房内见到了子夜楼留下的柬帖,帖上分别写了‘图南’及‘云梦泽’二地。”
“云梦泽?”阮棠面露惊讶, “那不是传闻中云家隐居之处?”
位于乾东的上古大泽如今竟与子夜楼扯上了关系, 如此出人意料之事, 当即引得众人议论起来。
素白面纱轻晃,戴着帷帽的人神情怔然,垂于身侧的手无意识收紧,指尖隐隐泛了白。
楚流景察觉到身旁人异样,眉心微攒, 放低了声音唤她。
“卿娘?”
安静片刻,秦知白缓缓松开了攥紧的手。
“……无事。”
议论纷纷间, 高昂的话语声响起,萧霄望着阶上女子,言语中多有质疑。
“狂刀乃是天榜第十的高手,能够将他劫走, 这子夜楼中难不成有实力远超天榜之人?”
楚不辞并未当即回应, 拿着书信的手似随意一抬, 轻薄的竹纸便自长阶上飘荡而下,不偏不倚地正落入了萧霄手中。
“此乃狂刀前辈消失前留下的亲笔信, 他并非为子夜楼强行掳走,而是主动离开。”
闻言,众人一时哗然。
萧霄看过信中内容,将信纸往旁一递,到底未再说些什么,不悟僧人接过他手中书信扫了一眼,抬首问:“那我们该如何行动?究竟是去图南救叶镇山,还是前去云梦泽寻狂刀?”
同为天衍门的逍遥书生陈君牧摇了摇手中折扇,拖长语调欸了一声,“狂刀既是自行离开,还寻他作甚,依小生看,既然这子夜楼都已嚣张至此,敢主动报上家门,那我们自要前去图南会他一会,看看他们究竟有几斤几两。”
话落,四大派弟子随声附和,俨然已是蓄势待发模样,而人群当中却有另一道话音响起。
“子夜楼如此有恃无恐,难免令人生疑,如若就这般贸然前去,只怕正中他们下怀,还需三思而后行。”
出言之人一袭薄墨色轻衫,腰悬长剑,额前系了一条玉色发带,眉目间英气洒落,却又不掩其姣丽容颜,正是问水剑派喻舟。
逍遥书生望她一眼,摇着扇子笑起来,“喻女侠此言差矣,我等来此不就是为了共同商议除魔之法,又如何算是贸然前去呢?”
不待喻舟回答,不远处容颜冷艳的女子已哼了一声。
“我们如今对子夜楼底细一概未知,如何算不上贸然?你们天衍门三番五次急着前去图南,我看除魔是假,想要争夺十洲记才是真罢?”
听她如此直言不讳,逍遥书生面色微变,勉强维持着那副风度翩翩的姿态。
“乔晚仙子说笑了,我等名门正派,前来青云聚义自是为了除魔卫道,又岂会是为了争夺什么十洲记。”
似乎没想到乔晚会为自己说话,喻舟略微讶异,望向对侧之人,朝她略一低首以示谢意。
而冷若冰霜的女子却看也不看她,偏开了眼只作未见。
待众人争论暂歇,楚不辞方端然沉稳地开了口。
“图南自然要去,但正如喻姑娘所说,不可未做准备便草率前往,因此我邀诸位来此,也是为了将如今查到的消息一一告知。”
她望着眼前众人,清明的话语声不疾不徐:“自子夜楼于江湖中现世以来,犯下恶行已达一十八起,经楼中暗探查明,除却楼主从未露面以外,子夜楼当有四名堂主及七名执事,分别被冠以七政四余代称。
“其中七名执事负责楼中大小事务,通常隐于楼内不出,而四名堂主各有所长,武功皆在寻常江湖人之上,平日惯以玄衣鬼面示人,子夜楼一切刺杀行动便是此四人所为。”
听她这般说,阮棠似想到什么,恍然抬首道:“我曾在东汜前往药王谷的途中遭一伙僧人迷晕,醒后与一女子交过手,那人便身穿玄衣脸戴鬼面,走前还留下了一张子夜帖,想来应当就是子夜楼的某位堂主。”
说着,她又露出了疑惑神色,“可是此人并未向我们下手,反而将迷晕我们的那伙僧人全杀了,这又是为何?”
楚不辞眸光沉静,“子夜楼行事并非毫无根据,反而十分有条理,正如他们每次杀人后都会留下诛伐帖,而被杀者之间又的确有所关联,或许子夜楼当真觉得自己是在诛邪伐恶,而非滥杀无辜。”
不悟僧人摸了摸自己的光头,“照楚楼主这么说,难不成子夜楼不仅并非大奸大恶之辈,反而还是除邪惩恶的江湖义士?”
萧霄重重地哼了一声,“楚楼主这般说,可是忘了被杀之人除却江湖中人以外,还有许多监察司及巡武卫的差人?”
楚不辞看他一眼,却也不曾回驳。
“如今事情尚未查明,要下定论还为之过早,当务之急,还是前去图南救出叶副堂主。”
喻舟问道:“不知楚楼主有何计划?”
“图南已荒废多年,如今城中情形复杂不明,不宜贸然进入。我托江家主传来了当年舆图,发觉子夜楼极有可能藏身于图南城北的一处险峰上,此峰西隔六出江,东临立马崖,地势险要,唯有一条年久失修的栈道能上峰顶。”
楚不辞微抬起手,手下门人便将临摹好的舆图分发给了阶下众人。
“不过登峰之法我已心中有数,届时我与楼中门人先行登峰,诸位跟随于我之后便是。”
听她已将一切安排妥当,不悟僧人一合掌,“楚楼主大义。”
栖松寺的常慧大师念了一声佛号,面露慈悲之色。
“狂刀施主便就此放任不管了吗?”
楚不辞道:“狂刀前辈我会派右使毕月乌携手下门人去寻,只是云梦泽到底地域广阔,要寻一人恐怕不易……”
话音未完,便听人群之中响起一道清泠的话语声。
“我亦同去。”
……
聚集的人群散去,各派弟子皆返回客舍开始收拾行囊准备启程前往图南,楚流景看向身旁人,正要说些什么,却听长姐忽然唤了她一声。
“阿景,你随我来一下。”
望了一眼已转身走入青冥楼内的身影,楚流景顿了片刻,朝秦知白轻声道:“我去同阿姐说些话。”
秦知白看着她,似想说些什么,而淡薄的唇略微张开,终究只道了一声:“好。”
与秦知白分开,楚流景走入青冥楼内,便见到楚不辞身姿清挺地站于厅堂正中,俨然正在等着她。
待她靠近,衣裙素白的女子开了口:“你可是想与秦姑娘一同去云梦泽?”
楚流景并未否认,“阿姐知晓,我的身子离不开卿娘。”
“若只是因为病症,我可寻药王谷的曲姑娘前来为你施针,确保你这一段时日无虞。”
楚流景沉默不语。
如此沉默已然表明了其外之意,楚不辞眉心微攒,眸光清肃几分。
“此去山高水远,子夜楼行事亦诡秘莫测。你若留在青云山,我尚可护得住你,但只要离开帝临范围,我却无法确保你与秦姑娘的安危。”
略一顿,她声音放轻了些:“就如同你在沅榆时,我即便知晓你身陷险境,想要救你也是鞭长莫及……我到底不能令楼中门人时刻护着你。”
听出了她话语中的愧歉意味,楚流景微微笑起来。
“我知晓,阿姐身为青冥楼楼主,自该以天下百姓为先,不可能时时都派人护在我身旁。我亦知晓此行多有危险,狂刀被子夜楼引去云梦泽,极可能是另一个圈套,可正是因此,我更要陪在卿娘身边。”
清润的话音温和得好似没有一丝脾气,而其中心意却如高山磐石般坚定不移。
楚不辞望她许久,轻叹了口气。
“秦姑娘不会想要你跟着她。”
楚流景唇角抿起,微垂的视线落在腰间玉牌上,眼中笑意更温软几分。
“卿娘虽心思缜密、虑无不周,可最大的弱点便是心软,她素来抵不过我缠着她。”
方才秦知白看着她时她便已然猜到她想要说些什么,只是想来秦知白也知晓她一贯坚持己见,即便劝她莫要跟去也于事无补,因此最终才什么都不曾说。
如此缄默,却仿佛未曾言明的一点默契,让她禁不住略微弯了眉眼。
柔和的笑意落入眼中,楚不辞不言语,转身自书案上放着的木盒中取了两颗香梅来。
“你若执意要去,我自然不会强留你,毕月乌乃青冥楼四使中武功最为高强之人,这一路有她与秦姑娘在,应当不会有太大危险,只是……”
停顿少顷,她摇了摇头,“帝临离云梦泽较近,你们轻车简从,应当不出五日便可到云梦泽外,然而云梦泽为上百湖泊相连而成,要在其中找到狂刀却是不易,何况狂刀此人神智不清,动用内力时极可能走火入魔,你们还当以自身安危为重。”
楚流景依顺地颔首,“我知晓了,阿姐。”
见她模样乖巧,楚不辞递了一颗香梅给她,“刚巧只剩下两颗了,你我一人一颗吃完,我好着人再备一些。”
楚流景怔了一下,笑着接过梅子含入了口中,而酸涩的滋味刚于舌尖漫开,她面上笑意便凝滞了一瞬。
“……好酸。”
楚不辞瞧她一眼,“酸么?我觉得正好。”
她将剩余一颗的香梅随意放入口中,眉心当即微不可察地皱了一皱,随即又若无其事地舒展开。
“我要为图南之行做些准备,你先回去罢。”
楚流景酸得眉目拧成了一团,听她如此说,含着口中的梅子不敢多吸气。
“好,那我先回去收拾行李……阿姐这一路也多加保重,我们自云梦泽寻到狂刀前辈后便转去图南找你们。”
再相互嘱咐了几句,身姿清弱的人便转身离开了青冥楼正厅。
张月鹿恰巧自楼外行来,与她擦肩而过,向她招呼了一声便来到了楚不辞身边。
待楚流景走远,她低声道:“楼主,乾东及兰留的门人传信回来了。”
楚不辞慢慢含着香梅,神色逐渐回复沉静。
“如何?”
“恰如心月狐所说,十四年前,秦神医及秦夫人到往乾东后,所去之处正是云梦泽。”
短暂停顿,张月鹿微微抬了眸。
“且就在秦神医去后不久,云家上下尽数遭人杀害,无一活口。”
第057章 祈愿
祈愿
夏风起时, 青云山上那一袭白衣下了山,随之而去的还有五湖四海的剑影刀光。当扬枪佩剑的一众江湖侠客接连打马出了帝临,中州百姓方知晓这武林大约真要起波澜了。
未曾被留意的角落, 与众人分道而行的几人悄无声息地离开了中州。
因着事况情急,楚流景此行未再乘车, 而是与其余人一般驾马而行。只是她到底体弱, 不便长时间骑马,因此大多时候仍是秦知白驭马带着她, 她只需安然自若地靠在自家娘子怀里。
随着暑意愈盛,白日里阳光越发炽烈起来, 已有初蝉躁动地伏于枝头鸣叫, 与马蹄踏过时发出的踢踏声相应和, 天地一片透白。
楚流景半倚在身后人怀中,身姿慵懒地放了软,一双眼睛被日光晃得微微眯着,似一只犯懒的狸奴。
她气血有亏,既受不得寒, 也禁不住热,以往夏时总会躲在阴凉处避而不出, 甚少如眼下一般曝晒于烈日下,因此难免显得有些不大精神。
所幸身后人肌骨莹润,总是若玉一般泛着浅淡凉意,加之令人心安的那抹幽微冷香, 于此烈日当空时, 怀间方寸便成了最好的消暑之处。
白弱的指尖微抬, 勾上了秦知白牵缰的手,令正在驾马的人一顿, 低了眸看向身前人。
“累了?”
“嗯……”楚流景懒懒地应着,似撒娇一般,“确有些累,只不过有卿娘在,便也还能忍得。”
她像抚摸珍宝一般把玩着秦知白的腕,指尖从腕间凸起处一点点向前,抚至指骨末端,轻轻一拢,便将整只皓白如玉的手覆于掌中。
楚流景扬起了头,视线探入帷帽下微微晃动的轻纱,落在那张皓玉皎月般的面容上,眼尾弯出了一点弧度。
“卿娘的身子好似总是这般凉,摸着倒很舒服。”
撩拨般带起的痒意于腕上蔓延,秦知白驭马的动作有一瞬的停滞,唇线轻抿,略带怪责的话语声低低响起。
“莫要胡闹。”
楚流景勾了唇笑起来,却仍未松开覆于掌心的那只手。
“无妨,他们看不见。”
她们位于队伍最前,楚流景又倚在秦知白怀中被她挡着,只要其余人不突然加快马速近前,便瞧不见她们眼下的举动。
不过四下到底没有任何遮掩,毕月乌及青冥楼门人又武功不俗,倘若二人动作一大,依旧很容易被察觉异样。
听出了身前人言语中的调笑之意,秦知白微敛了眸,垂了视线睇她一眼。
“楚流景。”
欸,又生气了。
拨云撩雨的人微微叹气,很是不情愿地松开了手。
卿娘真是太正经了些。
眼下日光虽还烈着,但到底早过了晌午时分,空气已不似先前那般闷热。
远处有一汪大湖,清波粼粼的湖上停驻着不少鹭鸟,偶有微风拂过,吹来湖上水汽,便叫人觉出几分凉爽,连道旁的鸣蝉似也安静了不少。
楚流景略微坐直身子,抬眼望见目之所及处* 的湖泊,又笑起来。
“今夜许是来不及进城了,卿娘夜里想吃什么?不如就在前边的湖旁扎营,我为卿娘烤些鱼吃罢?”
秦知白神色微动,不知想到什么,应答的话语便放柔了些。
“好。”
得她应答,楚流景转首与毕月乌说过,一众人再行了一个多时辰,终于在暮色将晚时到达了湖旁。
余晖陌陌,残阳半洒于湖中,灿然光影随微微起伏的湖水晃开一片跃动般的金光。近水的岸边有一大片芦苇荡,柔软的芦花似轻云般微微飘扬,马蹄声踏过,便惊起一片飞雁,满目尽是旖旎风光。
众人于一棵相思树下停马扎营,楚流景下了马,在树旁随手捡了一根枝条,以长线系了一小块炊饼在上头,便去湖边寻了个视野开阔的位置开始静坐垂钓。
雁鸣声声,暖黄的斜晖自半空洒落,姿容清弱的人略倚着身子靠在一块巨石旁,面容逆于光中,晕开了一抹朦胧柔和的暖色,将本就白皙的肌肤映得几分透明,宛如镜花水月的虚影,好似一碰就要散了。
秦知白回过首,便望见如此景象,素来清冷沉静的眼底有如惊涛涌起,蓦然漫开了一阵波澜。
松霜绿的衣裙一晃,她快步朝湖旁走去,轻摆的面纱透出几分仓促,于垂钓之人身影将近时伸出了手,以挽留的姿态探向了那片将散未散的光。
“哗啦”
平静的湖面掀起一阵水花,一尾个头不大的白鱼被长线提着破水而出,楚流景眉梢微挑,似是不大满意,方要将鱼扔回湖中,便感到腕间一紧,一只手自身后探来,紧紧握住了她的腕。
“卿娘?”
她闻出了来人身上熟悉的体息,惊讶地回过头去,便望见了身后人凝瞩不转向她看来的目光。
日落光影昏蒙,粼粼波光映入到来人眼中,帷帽前的轻纱已然被风吹起,而那双清湛明透的眸却似蒙上了一层薄雾,其中隐着她无法看透分明的晦涩哀伤。
楚流景攒起了眉,反手牵过握在腕上的手,“怎么了?可是药王谷中出了什么事?”
安静许久,秦知白低垂下眸,缓缓敛去眼中朦胧雾色,摇了摇头。
“……无事。”
再望了她一会儿,确认眼前人并无异样,楚流景便也不再追问,柔了神色笑起来。
“卿娘眼下如若无事,不如留在我身旁陪我钓会儿鱼罢。”
秦知白任她牵着自己,未曾言语,却依着楚流景身旁坐了下来。
微风拂过芦苇荡,将柔白的芦花吹得轻轻晃动,相依的一双身影被余晖融入同一片倒影中。
楚流景提起鱼竿,正要将方才上钩的鱼扔回湖里,而半空中却忽然传来一声清唳,洁白无瑕的云鹤翩跹着落在二人身旁,朝她张了张羽翼,修长的脖颈往鱼竿处偏了偏,仿佛在提醒她什么。
自那双乌黑的眼中看出了一丝期待,楚流景好笑地挑了眉。
“你要?那便给你吧。”
鱼竿一扬,钩在线上的鱼当即朝一旁甩了出去,早已等在岸边的云鹤仰首张喙,倾着身子一夹,便正正好好地将甩来的白鱼衔在了嘴中。
见它吃得很是欢快,楚流景不免笑起来,又为它钓了几条小鱼,便被身旁人轻轻勾着小指拦了住。
“莫要喂它这么多,往后它习惯了有人喂食,便不会再自行出去觅食了。”
楚流景微微一顿,低眸看着勾在小指处的指尖,唇边挑出一点弧度。
“卿娘既然发话了,自然都依卿娘的,只是它到底是卿娘的鹤,我即便无意偏宠,又如何能不爱屋及乌。”
秦知白眸光微晃,松开了勾在她指边的手,话语声低清。
“胡闹。”
却到底听不出什么嗔怪之意。
楚流景眼中笑意愈深。
天色渐晚,待垂钓的人收了竿满载而归回到扎营处,青烟袅袅散开,篝火已升了起来。
楚流景留了两条稍大些的鱼,便将其他的都放回了湖中。
打理干净的鱼被洒上盐巴香药,以细枝串起,横于火上炙烤,不多时,便有阵阵香气于夜空中散逸,方才还鲜活水灵的鱼俨然已烤出了金黄的色泽,偶有油脂自鱼身滴入火中,便发出滋滋的声响,令本就扑鼻的焦香更浓郁几分。
毕月乌将手下门人安排于各处守夜,回来望见火旁烤鱼的身影,不免有些讶异。
“原来二公子还擅长烹调之事?”
楚流景微微笑着,将烤好的鱼取下,边仔细地挑出其中鱼刺,边温言细语地回答道:“少时闲来无事,常去水边垂钓,偶尔馋了便会烤些鱼吃,算不上善于烹调。”
纤白的手握着木筷细细地剔除肉中所有小刺,直至整条鱼只剩下焦香雪白的鱼肉,她便将剔好刺的鱼盛于洗净的叶片中,递到了秦知白跟前。
“可惜这湖并非莲湖,没有渔父三鲜可作配料,否则若以莲、藕、菱吊出汤汁,再用来蒸熟鱼肉,如此花香入馔,想来卿娘会更喜欢。”
温柔含笑的话语声带了些许遗憾之意,秦知白望着眼前仔细剔好的鱼肉,眸中似有水波漾开,片刻后,方轻声道:“如此已很好。”
楚流景轻笑起来,“往后如有机会再给卿娘做。”
望着二人言笑晏晏的模样,毕月乌悄然离开篝火边,眼观鼻鼻观心地回到先前位置,开始同手下门人一起巡夜。
两人用过晚餐,楚流景在树下寻了个位置坐下,连日纵马赶路的行程令本就孱弱的身子愈发羸惫,她抬手揉了揉眉心,便感到一抹熟悉的冷香贴近额前。
“身子不舒服?”
按在额前的指尖微微停顿,她望见秦知白轻蹙着眉站在身旁,伸手似要探上她的腕,便弯了眼尾,倚着探来的手顺势倒入了她怀中。
“只是有些累……”楚流景半闭上眼懒声道,“但有卿娘在便不觉得了。”
秦知白一顿,揽过她的身子慢慢坐了下来,任她靠在了自己身前。
“你不该随我来的。”
闭上的眼微微睁了开,楚流景望着近在咫尺的面容,墨色的眸中眼波流转,颇有些许喟叹意味。
“卿娘莫不是嫌我累赘了?”
秦知白低眸瞧她一眼,话语中几分轻嗔,“你明知我并非此意。”
楚流景便又笑起来,纤弱的身子倚在她怀中,似一只柔软的家猫。
“可始终是我离不开卿娘。”
揽于身侧的手微微收紧,秦知白低垂了睫,未曾言语。
早已习惯了身旁人缄默不语,楚流景抬首望着树荫外的漫天星辰,指尖慢慢抚摸过腰间悬挂的玉佩。
“还有一月便到端午,到时大约正在前往图南的途中,卿娘可有什么想做的?”
秦知白眸光微动,视线落在她手中玉佩下系的五色绳上,静默须臾,缓缓道:“听闻云梦泽中有一处离岛,岛上有一棵已逾百年的相思树,每逢年节时,生活于云梦泽中之人便会前去相思树下结绳祈愿,以求诸事顺遂。”
抚于玉上的手忽而停顿,楚流景半敛了眸,脸侧火光明灭,落入那双墨玉般的眼眸中,叫人一时无法看清她眼中神情。
少顷,燃烧的火堆发出哔啵的一声轻响,她缓缓松开手,面上似仍在笑着。
“卿娘想要结绳祈愿?”
秦知白望着她,许久,轻应了一声。
倚于怀前的人坐起了身,眉眼间神色仍是柔和。
“若只是结绳祈愿,眼下亦可做。”
她回首看向身后的树,笑道:“恰好此树正是相思树。”
夜幕低垂,月已高悬空中,莹白月色自重叠的树影中洒落,影影绰绰地映在树下的二人周身,仿佛散开了一地星辰。
楚流景手中拿了两条红绳,递了一条予身旁人,“所幸行李中竟真带了红绳,否则恐怕只能将绑衣裳的系带裁开了。”
红色的丝绳自掌心垂落,宛如传闻中月下老人用以牵系姻缘的红线,秦知白接过她手中红绳,望向眼前高大苍茂的相思树,话语声轻若呢喃。
“结绳于枝头,便当真能够得偿所愿么?”
楚流景微垂了眸。
“或许吧。”
素淡的身影立于树下,手中握着红绳,慢慢闭上了眼。
片刻后,她复又睁开眼,抬手将掌心的红绳系于树梢,望着眼前随风飘动的两条丝绳,眸光有些微失神。
楚流景看着她,“卿娘许了什么愿?”
秦知白未答,“说出来便不灵了。”
楚流景有些讶异,“我以为卿娘是不信神佛的。”
纤长的眼睫低垂,秦知白微微闭了闭眼。
“若这世间真有神佛……让我信谁都可以。”
楚流景一怔,似觉出些许不对,还待再问,却有一阵清风拂过,远处巡夜的青冥楼门人喊了起来。
“什么人?!”
湖上水波忽荡,十数黑影如轻燕般点水而来。
戴着面具的白发女子出现于月色之下,望着树下并肩而立的一双身影,微微勾起了唇。
“又见面了,秦姑娘。”
第058章 舍命
舍命
笑意深长的话语声落下, 又有两名身着玄色窄袖劲装,脸戴面具的女子一左一右跟随其后露面。
三人宛如黑夜中显现的暗影,行止之间寂然无声, 气息沉敛,令周遭拂动的微风也静了下来, 显然武功不俗。
毕月乌持刀立于前方, 望着自夜色下走出的身影,视线扫过几人手中兵器, 目光便沉了几分。
“是子夜楼。”
子夜楼四堂主中,计都擅使细剑, 其形如刺, 处处皆为锋刃, 出鞘必见血方归,而月孛常用双头枪,枪身以暗扣衔接,可一分为二,出招令人防不胜防。
眼前左右二人所用武器恰为剑与双头枪, 想来正是计都与月孛两位堂主,而位于二人当中的白发女子虽未持刀兵, 可姿态漫不经意,俨然为众人之首。
秦知白凝着正前方的白发女子,眸中落下一抹深色。
“子夜楼?”
毕月乌低应一声:“此白发玄衣之人应当便是子夜楼楼主。”
向来从不露面的子夜楼楼主竟带着手下两名堂主出现在了此处,莫非她们的目标其实是狂刀?
可如此一来, 图南岂非空虚无人?她们便不怕回防不及, 被楼主带着各派门人攻入子夜楼?
仿佛并不在意一众青冥楼门人严阵以待的模样, 白发女子施施然朝前走了几步,露于面具外的双眼望着秦知白未曾移开, 眼尾如狐般勾起,似含了脉脉情意。
“难得再见,本该与秦姑娘好好叙叙旧,只是奈何眼下闲杂人太多,到底不够自在,看来只能下回另寻机会再与姑娘私会了。”
墨色的眸微微眯起,楚流景上前一步,目视着不远处的女子,话语声不咸不淡。
“子夜楼楼主深夜来此,不知究竟有何目的?”
白发女子偏了眼望向她,见她有意将秦知白挡在身后,唇角挑起的弧度便更深了一分。
“这位便是秦姑娘的夫君罢?虽身子弱了些,可瞧着倒是一表人才,在如此境况下竟还有心护着秦姑娘,莫怪能得姑娘青睐。”
秦知白神色未动,只伸手握上了身旁人的腕,淡淡道:“你想要什么?”
“秦姑娘果然聪慧。”
女子眉梢扬起,一双眸子似漾了盈盈秋水,转盼流光。
“我仰慕秦姑娘已久,此行特地带人前来,自然是为了秦姑娘……”
望出的视线朝旁微瞥,扫见一旁人眼中警告般的冷意,她面上欢愉之色当即更浓了些。
“手中的十洲记。”
秦知白眸光浅淡,神情仍是瞧不出喜怒。
“我手中并无十洲记。”
女子若有所思地点了点头,又笑道:“我自然愿意相信姑娘,只是来都来了,若就这般打道回府,手下人难免有所怨言。不如秦姑娘先随我回子夜楼,待我向四位堂主证明过秦姑娘身上的确没有十洲记,我再放姑娘离去。”
松霜绿的衣角轻晃,一柄清寒软剑显现于月色下,秦知白微抬了眸。
“我另有他事要办,恕难从命。”
须臾静默,女子轻叹一声。
“如此,看来只能得罪了。”
话音落下的一刹,刀剑出鞘声顿响,十数黑影当即手执刀兵攻了上去。
刀光剑影四溢,兵戈碰撞发出的金石之声霎时间响彻湖畔,秦知白看向身旁人,松开了握着她的手,清绝的眉目间透了丝沉凝。
“你跟着毕右使,莫要离我太近,无论发生何事都不可离开毕右使身侧。”
楚流景看着她,沉默片晌,方低了声音缓缓应下。
“我知晓了,卿娘当心。”
一道冷光破月而至,冷锐的细剑越过前方一众青冥楼门人,直向二人所在之处袭来。
秦知白眸光微敛,抬手将身旁人推开,薄软的剑锋一晃,便挡下了执剑刺来的玄色身影。
泠泠的剑光顿时如细雨一般洒下,令持剑的二人被包裹在了剑雨当中。
毕月乌将退至身旁的人护在身后,望着眼前战局,自怀中拿出了一支穿云箭。
“二公子莫慌,附近几地皆有楼中门人,最近一处门人赶来应当只需半个时辰。”
握箭的手抬起便要放箭,而箭矢尚未发出,却有一点寒芒夹带着破风之势蓦然朝她面门点来。
“当”
横起的刀身稳稳截住了点来的枪尖,毕月乌眸光挑向持枪之人,手中直刀一斜,反手将枪尖压于刀下,反着月光的刀锋当即顺着枪身扫了过去。
刀刃极快划过枪身,霎时于夜色中溅开一片灿然星火,持枪之人仰身一避,枪尖顶于地面稳住身姿,抬脚踢去,恰将半空劈下的直刀踢了开来。
二人身形变换,刀枪瞬息之间连过数招。
枪风又一次自下扫来,毕月乌轻身跃起,手中直刀如劈山破浪般猛然朝身前人上方劈下,沉浑的刀气如有实质,令持枪之人不得不抽身退避。
趁此间隙,她手中穿云箭倏然朝空中一甩,鸣镝声顿响,夜空中亮起一片刺目白光,巨大的响动令子夜楼门人动作微顿,手下攻势转瞬更猛烈了几分。
秦知白与执剑的玄衣女子再过了数招,便发觉了些许异样。
身前人招式虽凌厉迅疾,可每招每式都留有余地,似乎并无杀意,只是想将她留于此处。
后方戴着面具的白发女子始终未曾出手,只是站于原地望着眼下局势,眼中神色饶有兴味,令人无法猜透她心下用意。
手持细剑之人望了一眼渐斜的月色,提腕点剑刺出一招,偏首朝身后人提醒般唤道:“楼主。”
白发女子勾了唇角,脚下终于踏出一步。
风声忽响,一条白绫自夜色中飞出,如长蛇般卷向持剑的素淡身影。
秦知白侧身一避,扬剑要将挥来的白绫斩断,而剑锋方靠近白绫方寸,却见柔软的绫罗蜿蜒着缠绕上了剑身,与软剑成相持之势,一排泛着冷光的细钩随之映入眼帘。
下一瞬,星火四溅,一股内力顺着绫罗骤然袭来,细小的银钩宛如虿尾利刺,瞬时成了锋锐无比的暗器,折过剑身便刺向秦知白面门。
持剑的玄衣女子似有些吃惊,微皱起眉顿了一瞬,却仍是抬剑跟上一击。
细密的寒光一时自四面八方涌来,将松霜绿的身影笼在了其中。
瞧见秦知白身陷险境,毕月乌眉目一凝,挥刀扫开拦来的枪尖便要上前相助。
而她尚未走出一步,却听得一旁忽而传来两道破风声,原本挺直的长枪被分作了两截,双枪如铁尺般交叉刺来,迎着她抬起的刀锋将她手中直刀死死别在了原地。
眼见白绫与细剑同时袭来,皓白的腕一动,一阵剑影蓦然散开,秦知白身形飘渺,脚下步法几变,清挺的身姿宛如月下云鹤,剑气纵横间,晃出万千清光,竟将所有招式尽都接了下来。
见得身前人脱出包围,白发女子仍旧未露半点急色,手中白绫一挥,却换了方向,直朝树下的清弱身影卷去。
秦知白神色一变,转身便要往楚流景身旁护去,而她方错开视线,白发女子却勾了唇角,手下白绫一转,一支银簪般的暗器倏然隐于其后朝她掷去。
察觉到身侧袭来的杀意,秦知白蹙眉回身抬剑,堪堪挡下变幻莫测的白绫,而寒光微闪,隐于白绫后的暗器就此再无遮挡地射向她身前。
光影忽暗,利刃破体的轻响声传来,一道身影挡在了她眼前,腥甜的血气逐渐散逸,慢慢掩盖住了那抹熟悉的药苦气息。
持剑的手有一瞬迟滞,秦知白神情凝定,怔然地望着眼前身影,伸手要将身前人拉过,而指尖尚未触及到她体肤,大片月光却重又洒了下来。
白发女子将楚流景揽入怀中,横剑于她颈间,妖妖娆娆地笑了起来。
“楚公子果真爱极了夫人,竟能够不惜性命舍身相救,既然秦姑娘执意不从,那我只能邀楚公子回子夜楼小坐片刻了。”
话落,她收回白绫,脚下一点,便挟持着身前人朝湖中掠去。
秦知白脚步仓促,提剑便要追上前去,而一柄细剑却在此刻从旁伸出,将她留于原地拦了下来。
清凛的眸中宛如薄冰封冻,一阵剑气猛然爆开,寒如霜雪的剑意霎时席卷四周,玄衣女子面色微变,催动内息灌入剑中亦一剑斩了下来。
“轰”
两道剑气齐齐相撞,震耳欲聋的爆鸣声炸响,气浪霎时如排山倒海般掀开。
玄衣女子疾退几步,咽下喉间腥甜,趁剑气尚未消散之际,甩手掷出一枚弹丸模样的暗器,转身离开了湖边。
暗器触地即炸,滚滚浓烟当即模糊了所有视野。
待烟雾散去,湖上人已不见影踪,唯有水面波涛晃动,清冷的月光洒于孤立的人周身,徒留形单影只。
计都运起轻功,寻到先前约定的汇合之处,方见得立于林中的二人身影,还未等靠近,便有一阵气劲倏然轰散,一道影子瞬间如断了线的纸鸢般飞了出去,掀起薄薄尘烟。
紫炁口吐鲜血倒在树下,脸前面具已摔了下来,体内打入的气劲令她内息紊乱,经脉间有如利剑刮过,面色一片苍白。
一只白弱纤长的手便在此时伸了过来,冰凉的指尖捏过她下颌,迫得她抬起了首。
楚流景双眸暗红,银白的发丝于夜风中微微拂动,低了视线居高临下地望着眼前人。
“谁准你动她?”
染着血色的唇角勾起,紫炁咳了几声,低低地笑了起来。
“若非如此,楼主又该如何将秦姑娘甩开?”
楚流景眸光漠然。
“我的事我自会想办法。”
紫炁任她捏着自己,柔媚的面上毫无血色,而她却似一无所觉。
“主人不希望您在她身上浪费太多时间。”
楚流景微敛了眸,低了首将她拉近眼前,墨色的瞳眸恍若极地沉渊,一字一句道:“别忘了,现在我才是你主人。”
望着那张冰冷漠然的面容,紫炁唇边笑意愈深,还要说些什么,却有一阵气血上涌,令她急促地咳了起来。
再看她一眼,楚流景松开了手,淡无波澜地转身离去。
“将她交予七政,按楼中规矩发落。”
方带着门人归来的月孛望着树下身影,顿了一瞬,低首应下。
“是。”
脚步声渐远,单薄清弱的身影隐入深林当中,月光洒落林间湖畔。
夜色低寂。
第059章 离岛
离岛
自帝临南下已有七日, 前往图南伐魔的一众人日夜兼程,总算出了中州地界。
四大派掌门以方便统御为由,带着派中弟子脱离了大队, 相约于图南城外汇聚。不悟僧人则与老乞儿赵无敬奔着南边将出窖的榴花酒先行,一出帝临便没了踪影。
伐魔的队伍除了夕霞、问水等派以外, 便只剩了些小门小派的游侠散人。
眼见入夜, 一行人于郊外扎营露宿,楚不辞与燕回坐在远处的篝火边, 眼前是一张摊开的舆图。
“子夜楼人数并不多,不过四位堂主与子夜楼楼主武功究竟如何却尚不明晰, 届时我与楼中门人先行, 若有何陷阱也好尽早做出防备, 劳烦燕司事带着芷晴姑娘等人殿后,切不可让四派之人离开视线范围。”
听出她话中之意,燕回侧首看她。
“你对四派中人有所顾虑?”
楚不辞神色沉静,“四大派受世家扶持之始,便是为了制衡青冥楼, 宋晓苔死于青云山那日,季聿风当即便带了人前来发难, 他自然不是为了替云剑山庄主持公道,恐怕只是想借此机会削弱青冥楼于各派之中的声势。”
“既然如此,为何还要邀四大派一同前去图南?”
“任其藏于暗处不如将其放于眼前,何况宋晓苔之死我亦心存疑虑。”楚不辞看向身旁人, “你可还记得他嘴边的曼陀罗花毒?”
燕回略一颔首, “先前在沅榆时, 芷晴姑娘曾与一黑衣人交手,那人手中亦有此毒。”
“不错, 可曼陀罗花早已被各地明令禁止,唯云剑山庄与药王谷仍有种植,子夜楼刻意以此毒杀害宋晓苔,似乎不只是为了不叫他人察觉,而是在向世人传达什么消息。”
楚不辞话音低稳,眸中映了灼灼火光,瞧来分外清明。
“我令楼中门人查探了云剑山庄这些年来的动向,发觉他们每隔两月便会有一支队伍南下前往沅榆,且队中人尽为山庄内门弟子,明面上称是运送草药,可路政司处却并无他们入城的记载。”
燕回若有所思:“曼陀罗花?”
“正是。”
楚不辞微敛了视线,徐徐道:“据干南门人来报,沅榆山野间兴起了一派新教,此教声称供奉六欲尊神,前往参拜施财之人便可得赐见欲香,而此香正是由曼陀罗花制成。”
六欲尊神?
燕回眸光微动,“莫非是六欲门?”
她垂了眉目,回忆着先前翻阅过的卷宗,“我在查图南一案时曾留意过当年沅榆周边各派势力,发觉六欲门便是在图南大疫后突然声名鹊起,派中六使声称有起死回生之术,并以此于干南招揽了不少教众,而在十余年前却不知为何忽然销声匿迹,没想到如今再度现世,竟与云剑山庄有所牵连。”
“不仅是图南大疫。”楚不辞道,“十四年前乾东之乱,六年前的临溪灭门案,亦与六欲门脱不开干系。”
清越的话音停了片刻,方缓缓道:“据暗使心月狐回报,柳鸣岐正是六欲门六使之一。”
燕回一怔,“柳鸣岐竟是六欲门之人?”
她眉心微攒,脑海中极快地拼凑起所有蛛丝马迹。
“六欲门在图南之事后一夕鹊起,而柳鸣岐前往图南所为的是单家手中十洲记,莫非当年他从十洲记中得到了什么,才叫六欲门能够凭此发迹?”
楚不辞点了点头,“我亦有此猜测,只不过六欲门隐藏甚深,如今尚未寻到其宗门所在,调查起来不免要多费些功夫。”
燕回目光清敛,指尖摩挲过腰间横刀,话语声低缓。
“从赤潮帮帮主易江东,到云剑山庄少庄主宋晓苔,再至六欲门……子夜楼似乎一直在引导着我们查当年之事,所杀之人也多为牵涉其中的几派弟子,难道他们的目的并非夺得十洲记,而是为了揭开当年之事的真相,抑或想要复仇?”
楚不辞安静一时,未置可否。
“倘若只是想引我们将当年之事大白于天下,那自然好说,可若他们亦想要十洲记,恐怕下一步便是向我或秦姑娘下手。”
燕回看着她,似有些不明所以,“为何是你?”
楚不辞抬了眸,清湛的视线笼着眼前人,少顷,话语声如喟叹般放轻了些。
“阿回,第四本十洲记……正在楚家。”
燕回怔然片晌。
“什么?”
飒沓的马蹄声响起,夜色之中,一匹毛色苍青的骏马忽然由远及近奔来,周遭闲谈小憩的他派弟子望见马鞍处黑白双色的太极阴阳图,皆发出了惊讶的私语声。
“青云驹?”
青云驹为青冥楼使者所驭宝驹,若非彼苍榜换榜或传送重大消息通常不会出现于人前。
披着斗篷的青冥楼使者自马上翻身而下,快步行至楚不辞跟前,低首禀报:“楼主,毕右使来信,日前子夜楼楼主带着手下两位堂主出现在乾东与她们交手,二公子被劫,如今下落不明。”
燕回神色一凝,蹙着眉看向身旁人,“南下之事我可代你一行,你带人先去寻楚二公子吧。”
静默须臾,楚不辞却摇了摇头。
“不。
“飞隼传信于心月狐,令她带领沅榆所有门人赶赴图南,探明城中情形。”
她站起了身,转首望向各派弟子,素白的衣角微微晃动,在夜色中宛如皓月霜雪,瞧来分外明晰。
“眼下子夜楼楼内空虚,所有门派休整一夜,明日天一亮便启程,途中不再耽搁,务必十日内随我赶至图南。”
……
*
云梦泽水域浩荡,位于乾东多地交界之处,湖群星罗棋布,常有渔民于湖上泛舟捕鱼,水边大大小小汇聚着诸多渔村。
天还未亮,穿戴齐整的少女便将做好的朝食放在母亲床榻边,背着麻绳编织的渔网及各样渔具,悄无声息地推门离了家。
少女头上戴着鲜花簪成的花圈,发间插象牙筷,一袭短衫干净利落,是云梦泽水边常见的渔女形象。
有晨起倒水的妇人见她出门,招呼道:“采薇,这般早便出水捕鱼呀?”
乔采薇应了一声,拉了一把有些下沉的渔网,笑着回答:“再有几日镇上便要赶集了,我想着趁这些天天气好,多捕些鱼回来晒着,到时候一并卖了,也好给阿娘再备几贴药。”
“多有孝心的丫头,可惜你爹去得早,你娘又摊上这怪病……倒是苦了你了。”
妇人叹息一声,望着远处波光粼粼的湖面,似想起什么,又叮嘱道:“听你大眼哥说离岛那一代最近有土龙出没,你要出水的话可别往那边走,当心下网的时候被土龙咬了,村里那走方郎中可救不回来。”
“我知道了,谢谢阿婶。”
与妇人告别,少女便拖着渔网驾轻就熟地上了船。
村中渔船皆停在村东的船埠边,眼下时辰尚早,许多船还未出水,便只有她一人摇着有些老旧的渔船离了岸。
今日天色晴好,晨光透亮地洒在水面,泛起清泠泠的光。
乔采薇哼着九歌,将船停在湖中央,抓着渔网的一侧抬手一扬,一张漂亮的网花便于半空甩开,轻飘飘地下入了水中。
她自小便跟着父亲出水捕鱼,一手撒网赶鱼的功夫不比村中的老渔民差,只是大多渔船都是二人一同合作,她少了个人撑船,只能自己拉完网后再换去别的地方,因此难免费的时间多些,每日总要比别人多捕上几个时辰才能堪堪带回足够的渔获。
划着船拍打了一阵水面,估摸着鱼都赶进了渔网,乔采薇拽着渔网末端的长绳一提,一阵水花四散,便见得十数条银亮的白鱼被裹在网中,随之一同提上了船。
将网里的鱼解下扔进篓中,她撑上船桨正要换处地方,而一抬眼,却见到不远处一尾江豚跃出水面,溅起一片雪白浪花,而后悠悠荡荡游向了远方。
“江豚?”
乔采薇神色一振,摇着渔船便往江豚出现的方向追了上去。
自父亲去后,她已十余年未再于云梦泽中见过江豚。渔民间盛传,江豚为云君于民间的化身,若在云梦泽中得见江豚跃水,将捕来的渔获喂与它,便能得云君祝愿,实现心中愿望。
少女尽全力划着船追向湖上那一尾灵动的影子,波澜于水面层层荡开,翻搅起无数涟漪,而游于水中的身影却仍是越来越远。
再撑着船向前行了一阵,转过一处水湾,湖中游动的江豚却不见了踪影。
乔采薇慢慢停了船,直起身朝前望去,方才发觉不远处已是云梦泽深处的离岛。
岛上相思树岿巍直立,满树红绳随风飘荡,苍茂粗壮的枝干虽有火烧迹象,却已然长出了嫩芽新叶,依稀仍是旧年模样。
想起来前阿婶说此处有土龙出没,乔采薇犹豫了一阵,正要撑船离开,却发现近旁的水面微微晃动,隐约有一尾鱼影从水下浮现。
“江豚!”
她面上露出喜色,从鱼篓中拿出白鱼便要投入水中,而手方伸了出去,却见一双棕黄的竖瞳浮出水面。
下一瞬,一阵腥臭味散开,一条一人高的土龙自水下一跃而出,张着血盆大口便朝她咬来。
少女浑身僵硬,目光怔愣地望着扬身扑来的恶兽,一时躲闪不及。
糟了,她若丧命于此,阿娘该怎么办……
腥臭味愈近,眼看尖牙利齿就要咬上她手臂,一道微不可察的破风声却自恶兽后方响起。
“噗”的一声,一粒石子穿透了土龙整个头颅,扑来的巨影僵滞了片刻,便重新摔入水中,缓慢沉下湖底。
片刻安静,低懒清和的话语声如碎玉流风般响起。
“小姑娘,此处危险,你早些离去罢。”
乔采薇怔然许久,缓慢抬起了头,顺着声来之处望去,便见* 到了坐于枝头的那道身影。
第060章 云君
云君
金透的晨曦自东面洒落, 宛如丝丝缕缕的细雨,落在高悬出的枝叶间,勾勒出了一个淡墨琉璃般的轮廓。
那是一名白发玄衣的女子。
她脸前戴着一块如妖似煞的半脸面具, 身姿随意地斜倚于枝头,银白的发未经束挽, 慵懒地自肩头垂落, 宛如天山霜雪,令人望而生寒, 而那张微垂的容颜却非同凡尘般绝艳,仅惊鸿一瞥, 已叫人惘然失神。
少女怔怔地望着枝头倚坐的身影, 无意识地呢喃出了声。
“云君……”
云君竟然真的显灵了!
一阵欣喜涌上心头, 乔采薇回过神来,当即向着树上显灵的仙君跪拜了下去。
“云君,求您保佑,让我阿娘的病早些好起来吧。”
女子诧然片晌,唇边溢出一点轻笑, 似乎颇觉有趣地抬了眸。
“小姑娘,你认错了, 我只是个寻常人,并非云君。”
湖面波光清透,倒映出树上高悬的身影,一条红线自女子腕间垂落, 与满树结绳一般随风飘动, 更似凡尘之外的神明化身于此。
乔采薇犹疑不止。
不是云君?
“哗啦”
离岛旁的水面涌起一阵浪花, 身形颀长的江豚从水中一跃而出,如同嬉戏玩闹般腾空翻滚, 而后接连朝树上的人喷出几串水花。
水花喷溅至半空,散出的雾气于晨光下泛起绚烂色彩,倚于树梢的人眉目柔和些许,嗔了一声“顽皮”,却弹指射出一道气劲至水上,将掀起的水浪碎成了一片朦胧水雾。
晨曦朝霞间就此映出了一条飞虹,湿蒙蒙的雾气自空中洒下,模糊了水天界限,令人宛如置身云中。
本就活泼的江豚跃出水面,亲昵地发出了声声鸣叫。
乔采薇心中犹疑顿时一扫而空,神情诚挚地跪于船上,低首朝树上身影几番叩拜。
无论云君究竟是因何不承认身份,只要自己诚心为阿娘祈福,总有一日能够打动仙君,令她降下福泽的吧。
少女这般想着。
水雾渐渐散去,白发玄衣的人望着船上少女,似叹了口气,腕间系着的红线微微飘动,抬手一拂,一股真气便托在了少女额前,令她再无法躬身叩首。
“你若想你阿娘痊愈,便去云梦泽西边的官道处等着,约莫两日,当会有一名腰悬药囊的女子经过,她能治好你阿娘。”
乔采薇心下一喜,感念仙君指出明路,低首便要再拜,却发现身前似有一股无形的力量将她扶了住,令她无论如何都无法再弯下腰去。
尝试了一番后,她后知后觉地醒悟过来,于是挺直了脊背,神态虔诚地望向树上之人。
“多谢云君!待阿娘身子好了,我定然前来放鱼还愿。”
白发女子阖了眸,似妖似仙的面容半隐于晨光中,袖风微扫。
“回去罢。”
一阵清风忽起,不知从何而来的风卷着水汽将停在湖中的小舟徐徐吹动,不过转瞬,离岛边的渔船便被吹至了百丈开外,待四周风浪平息,岛上身影已然遥不可见。
望着已相去甚远的相思树,少女恍然回神,再低首拜了一拜,便面露喜色,撑着船转身回了渔村。
朝阳渐渐升起,金灿的日光洒于湖面,满目浮光跃金。
一滴水自树梢滴落,坠入湖中,将湖面上倒映出的树影晃成圈圈涟漪。
空气中忽然传来了一阵若有似无的凛冽威势。
浮光之中,隐约有一叶竹筏自远处的水面朝离岛靠近。
竹筏无风自动,一名背着单刀的独臂男子站在筏上,沧桑沉郁的双目遥望着岛上相思树,视线似已穿透千山万水,锁住了相距迢迢的那道身影。
一阵歌声便在此时响起,低懒的乐音宛如轻声哼唱,却字字清晰地传入了男子耳中。
“浴兰汤兮沐芳,华采衣兮若英。灵连蜷兮既留,烂昭昭兮未央……”
他神色微微恍惚,似想起什么旧事,花白的须发轻颤了颤,再重新凝聚起目光,便脚下一踏,魁伟的身躯点水而过,瞬息之间便已来到了离岛上。
“览冀州兮有余,横四海兮焉穷。思夫君兮太息,极劳心兮忡忡。”
歌声恰在此时停息,男子抬首望着树上身影,开口问:“你是何人?是你将我引来此处?”
红线轻轻拂动,倚于枝头的人慢慢睁开了眼,墨色的瞳眸睨向树下之人,话语声漫不经心地放了低。
“狂刀,不过十四年未见,你便已记不得我了么?”
男子些微迟疑,“我们见过?”
听他这般问,楚流景笑了起来,眼尾微微勾着,眸中却仍是一片望不见底的深暗。
“倒也是,当年你杀我时我不过方才六岁,你的刀那般快,想来未曾看清我面容便已将我毙命,又如何会记得我的模样。”
狂刀瞳孔一缩,似有模糊不清的画面伴随着火光涌入脑海,令他指尖微动了动。
“你……你是云家人?”
“云家人……”
楚流景低喃般念了一遍,面上似有片刻失神,随即又一点点化为沉寂。
“这世上仅剩我一人,又何来云家?”
狂刀沉默片晌,缓声道:“你想要报仇?”
树上之人只低垂了眸,神色淡无波澜。
“杀人者人恒杀之。”
狂刀不语,缓缓拔出了身后的刀,略微佝偻的身躯一点点变得挺直,仿佛立于清风之中的一柄利刃。
“你可以杀我,但我不能死。”
楚流景敛了睫,唇边勾出一点弧度,却透出一丝讥讽意味。
“不错,你还想救活你妻子,否则又如何会赴约来此。”
狂刀看着她,并未反驳。
“你说你有醉梦草,醉梦草在何处?”
戴着面具的人似在笑着,不答反问:“你可知你十四年前为何找不到醉梦草?”
银白的发丝自肩头滑落,她抬指点上了自己心口,墨玉般的眸中渐渐浮现出一抹暗红。
“因为醉梦草早已被我服下,我便是你一直在找的那味药。”
一阵气劲骤然爆开,掀天揭地般的气浪霎时将立于树下的男子淹没。
玄色身影匿于风浪之中,夹带着浑厚内息的掌风倏然一掌拍去,而微凉的指尖尚未触及男子身躯,却碰上了更加冰冷的刀身。
“轰”
衣袍被流风掀起,隔着单刀的两股内力猛然相撞,令数丈外的湖水炸起了一片白浪。
狂刀身为彼苍榜天榜第十的高手,内力自是深厚精纯,而如此硬碰硬之下,他却竟然未占到多少上风,甚至隐隐有被身前人压制之意。
锋锐冷硬的单刀一横,一道刀气挥出,楚流景翻身一避,便见狂刀持刀跃起,反过日光的刀锋自上而下斩来,已然封住了她去路。
“铮”
寒光忽现,一声剑啸乍然响彻云梦泽畔。
薄如蝉翼的剑锋划过玄铁铸就的刀身,溅落一串星火,清挺的身影轻身一点,转瞬便已脱开了刀光所在。
楚流景长身立于树梢,手中剑锋微微倾斜,剑身仍似流水般般轻轻晃动,隐约倒映出了腕间飘拂的红线。
她的剑一直藏于腰间,直至今日方才出鞘。
望着立于枝头的那道身影,狂刀单手握着刀,脚下一踏,便已飞身而上,直向树上之人袭去。
柔韧的树枝被向下压弯,两人于树上过起了招,刀光剑影闪烁连连,凌厉的刀气恍如山呼海啸,却被万千剑光逐一化去。
两道身影倏忽聚,倏忽散,交锋之间快无影踪,高大苍茂的相思树被抖落纷繁枝叶,剑锋挑起坠下的树枝,扬剑一甩,断枝便如细密箭雨,纷纷射向狂刀周身。
一道内息便在此时自独臂之人体内涌出,外放的内力鼓得衣袍猎猎作响,宛如一层无形的屏障,尽数挡下了射来的箭雨。
狂刀双目赤红,独臂提刀一送,沉浑厚重的刀锋顿时犹如山岳倾倒般压过软剑,于半空中炸开了一片磅礴气浪。
玄色的衣角一晃,楚流景翻身朝后倒下,剑尖抵于地面,弯出一道银弧,而后倏然一荡,浩荡剑气便如银龙般划出,轰然袭向持刀劈来的身影。
可握着刀的人却不闪不避,只是举刀直直向前。
狂刀之所以称为狂刀,不仅是因为他的刀狂,更是因为他的人比他的刀还要狂。
扬起的刀锋看似毫无变化地一刀劈下,却有淡青色气劲形如实质般于刀前随之凝聚。
一声震响,汹涌的真气顷刻如巨浪般迸开,轻而易举地湮灭了荡来的剑气,刀锋再向前去,凛冽的刀光俨然盖过了空中朝阳,如劈山破浪般斩向执剑的玄色身影。
楚流景望着迎面而来的刀光,却立于原地未动,慢慢闭上了眼。
湖面起了一阵微风,风拂过枝头草叶,逐渐变得越来越大,呼啸的狂风卷起一片水雾,仿佛凭空洒下一阵细雨,绵绵蒙蒙的雨雾笼罩二人周身,将头顶日光也尽数遮蔽。
皓白的腕微微一动,寒光似惊鸿般荡起,化作万千剑影,虚实难辨的剑光便在此刻于雨雾中蓦然挥出,直笼向持刀袭来的独臂男子。
剑光与刀气交错的那一刹,一阵寒气倏然散开,漫天细雨霎时间凝结成了一片青白色霜雾,片片霜雪自空中飘荡而下,落于狂刀身侧,骤然化作利刃,溅起一片金石相击的火光。
梨花先雪。
楚流景睁开眼,手中剑锋一荡,欺身踏入那片霜雪中,长啸的剑吟声骤然与刀锋相接。
“嘭——”
湖面上炸开一片细浪,轰然暴裂的气劲掀起滚滚尘雾,整座离岛晃动不止,令远处渔村的百姓皆惊疑不定地看向声来之处。
尘雾尚未散尽,两道身影却已破雾而出。
粗犷魁梧的男子身上已是伤痕累累,淋漓鲜血自周身剑痕缓缓淌下,将那张略显沧桑的面容尽都染上殷红血色,与赤红的双目一衬,宛如炼狱中走出的恶鬼,更显出了几分神智不清的痴狂。
刀气已然更厉,而携霜裹雾的剑影却也愈发明锐。
二人点水掠于湖上,刀剑相交连过数十招,楚流景低剑回身一扫,一串水花霎时于剑尖凝成冰晶,似急风骤雨般遽然射向狂刀面门。
一道刀气就此斩下,凛然气劲劈碎了击来的冰晶,狂刀双眼通红,不管不顾地迎着剑光直取持剑之人心口,错乱模糊的话语声状如癫狂。
“醉梦草!将醉梦草给我!”
单薄的身影被沉浑刀势压得向后疾退,楚流景眸中暗红愈深,脚下踏上离岛的一瞬,丹田内力顷刻尽数涌入剑中。
铮鸣声顿响,一道剑光划破云霄。
云梦泽中波涛翻涌,掀起一片巨浪,将整座离岛都没于一片水雾之中。
待风浪平息,水雾渐渐散去,交战的两道身影背对而立,持刀的独臂男子望着漫无边际的云梦泽湖水,顿了片刻,手中单刀“当啷”掉落在地。
“滴答”
相思树上的水珠滴落湖中,令仍未平复的水面再度晃开一圈涟漪。
银白的发丝微微拂动,玄色身影立于原地,清弱的身姿逆于光中,仿佛下一瞬便要如这湖中倒影一般轻触即散。
一道闷声响起,狂刀倒了下去。
“醉梦草……”
倒在地上的人双目失神地望向天际,汩汩鲜血自嘴边涌出,而他却似浑然不觉,只是呢喃着握向了刀。
“蓁蓁还在等着我……”
楚流景缓慢转过身,身姿轻顿,脚步有微不可察的虚浮。
她持剑行至狂刀身旁,抬手便要将他了结,而剑锋尚未刺入体肤,却有一阵清风忽而掠过,幽微冷香自身后萦来。
一柄清寒冷锐的软剑架在了她颈间。
“她在何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