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88章 终章
终章
如斯熟悉的举止, 与以往一般的调笑语气。
楚流景微攒了眉,不曾想过许久未再露面的人竟会出现在此。
“是你?”
紫炁挑了唇笑起来,一双眸子转盼流光, 似对她的反应很是满意。
“楼主回谷后第一件事便是去亡人泽看看,想来还是惦念你我之间的过往的。”
楚流景怔了一瞬, 当即意会过来, 先前房中留下的那缕气息竟是身后人的。
她拧着眉,挣开了紫炁的动作, 略弓着身子咳嗽几声,方缓缓道:“你来做什么?”
好似早已习惯了她的冷淡疏离, 风流旖旎的女子仍是笑着, 落下的话语声似假似真。
“四余从来便是为了辅佐楼主而生, 属下来此,当然是为了替楼主而死。”
那般轻佻暧昧的语调,那般漫不经意的神情,仿佛从来难以叫人对她的话信以为真。
而楚流景却似想起什么,面上神色微微一顿, 张口还欲再说些什么,一道冷风却自前方扫来, 叫身后人霎时拉过了她朝后险险一避。
沈槐梦手握玉箫剑,望着护在了楚流景身前的人,眸中光影淡无波澜,言语间却透了几分微漠杀意。
“你叛出子夜楼, 私下与六欲门之人勾结, 今日竟还敢出现在我眼前?”
紫炁好整以暇, 笑笑道:“属下来此,除了为保护楼主安全, 自然还为了解决与主人相关的一件要事。”
沈槐梦微挑了眸,“与我相关?”
素来没个正形的人勾了唇角,纤柔的二指略略抬起,仍是那副柔情绰态的模样,而双唇轻启,道出的言语却再未藏半点杀意。
“自然是——斩首。”
话音落下的一刹,两枚铜铁包裹的弹丸倏然掷了出去,
“轰”
一声巨响,当归峰上山摇地动,原本安宁静谧的山崖掀起了一阵气浪,崖畔山石开裂下坠,一时间惊起了无数飞鹤。
楚流景急促地咳了几声,身子被身旁人全然护在了巨石后,未受到任何波及。
她微微喘着气,嗅到空气中的硫磺气味,面色微变。
“火器?”
紫炁轻轻笑着,对她俨然毫无保留之意。
“属下先前发觉罗睺几人动作,便暗中跟了她们几日,随手自玉面青衣留下的武库中取了几样顺手的,如今便恰好拿来一用。”
斩首之计本为褚云琛生前谋划,先前的二十八家诸多家主被杀便是此计其中之一。
她于各处修建寺庙病坊,便是为了搜罗天下消息,以便日后她一统四海时,可依据所记名录清除一切贪赃污秽。
所有以权谋私者、目无法纪者、罔顾人命者、欺上瞒下者,都当被尽数斩于刀下。
此谓之“斩首”。
而沈槐梦亦是她眼中当杀者其一。
如今所为,不过她与褚云琛所作交易。
她替她杀沈槐梦,她为她找到解除命蛊之法,这便是她叛出子夜楼的目的。
楚流景不知就里,却也无意对她所为多加问询,只扶着山石站起身,淡淡道:“沈槐梦若就这般死了,药王谷之人不会轻易放过你,你还不走?”
紫炁倚于一旁,明艳的容颜笑得肆意。
“楼主在关心我?”
楚流景又咳了一声,心口躁动愈发明晰,令她无暇再与身旁人多费口舌。
“你所用的非我心头血,生死蛊并未起效,你不必再担忧我的性命对你有何威胁。”
未曾料到她竟知晓生死蛊之事,一贯玩世不恭的女子微微一顿。
她静默片晌,眼中划过了一丝晦涩难明的异色,染着丹蔻的指尖轻动了动,片刻后,听不出情绪的话音方徐徐开了口。
“是夫人与楼主说的?”
楚流景未置可否,身前人却似又笑了起来。
下一瞬,一只手握上了她的腕,纤柔的触感叫她下意识便要抽开手,而未曾松开的指骨却紧捉住她,牵引着她点上了自己心口。
“生死蛊的确要以心头血为引,可用的却并非被施蛊人的血,而是种蛊之人的血。”
紫炁笑着开口,望向眼前人的双眸清晰倒映出了那张曾朝夕共处的容颜。
指尖下无人得知之处,掩盖着一道寸许长的伤痕。
这本是仅她一人所知的秘密。
她的生死,一直牵系在她心上。
楚流景微怔,一双眉拧了起来,心下本还有几分将信将疑,可脑海中忽而掠过一个想法,却叫她乍然反应过来。
彼时她危在旦夕……难道卿娘是为了让她服下那瓶药才与她那般说的?
纷杂的思绪叫她一时怔然原地,崖上掀起的气浪却已然渐渐散去。
四周草叶飘扬,常于崖畔停驻的云鹤已不见踪影,方才为火药所炸的位置赫然被碎成了残崖断壁,而一点冷光便在将落未落的碎叶间骤然袭来,毫不留情地直刺向了尚未回神的那道身影。
“叮”
闪着泠然冷光的白绫一卷,紧紧缠住了破空而来的那柄玉箫剑。
剑身反过日光,照出了沈槐梦分毫未伤的脸,浅云色的衣角被燎出了焦灼边沿,她执剑一荡,柔韧难缠的白绫便霎时裂成了漫天碎片。
紫炁拉着身旁人疾退几步,眉心紧锁,腕间一动,掌中便出现了两柄琉璃刺。
“楼主先走,属下为您断后。”
楚流景未及回应,挑来的剑光已倏然封住了她的去路。
丁零之声骤响,沈槐梦轻而易举压制住了鬼魅无形的短刺,宛若深潭的眸子微抬,便如视已死之人般锁住了楚流景身影。
“今日你二人一个也别想走。”
剑影翩然,杀气泠然的青锋又更快了一分。
在药王谷的这十年间,楚流景几乎从未见过沈槐梦出手,世人都只知药王谷谷主医术神妙,可却从无人知晓她的剑术竟也几可跻身天榜。
“噌”的一声吟啸,夹杂着磅礴内力的剑锋不闪不避地劈上了侧身挑近的琉璃刺,一抹星火陡然溅开。
“当啷”
短刺蓦然断裂,沈槐梦反手一点,沉如重石的剑柄猛地砸上紫炁胸口,绰约纤柔的身躯霎时如断线纸鸢般飞了出去,低首猝然喷出一口血来。
冷风拂过,斩碎光影的剑刃仍向她刺去。
紫炁倚于断裂的石碑旁,缓慢抬起了首,却是再无余力地看着剑锋就这般朝她逼来。
“嗤”
裂帛声响。
寒凉的锋刃透体而入。
空气中已然漫开了腥甜的血气。
而眼前光影暗下,她却好似再看不见其他,熟悉的身躯映入了她眼中,所有鲜血与疼痛竟被尽数挡在了那道单薄的身影之前。
清风猎猎而过,吹起了霜雪般银白的发,楚流景站在云海日色中,抬手握住了刺来的剑锋,任凭剑尖刺入肩头,却始终未曾朝后退开一步。
“嘀嗒”
一滴血自裂开的手衣间落下。
渗出的暗色将厚重的衣裳逐一浸透。
楚流景长身静立,苍白的面容不知不觉间爬满了妖异的蛊印,一双眼睛红得仿佛能滴出血来,握着剑锋的手抬掌一拍,掀天揭地的气劲便自幽府全数涌出,骤然灌入了沈槐梦体内。
“轰——”
烟尘弥散,山呼海啸般的气浪震得整座当归峰都颤栗不止。
被挡在身后的人仓皇地扶着残碑站了起来,待尘埃散去,仍立于原处的身影仿佛一柄将折的剑,染血的唇一字一顿地开了口。
“从此……你我两不相欠。”
微微踉跄,残破不堪的身躯就此倒了下去。
“楼主!”
紫炁伸手将她接过,被溅了零星血色的眼中满是分崩离析的惶恐,不断涌出的鲜血一点一滴地沾满了她的手,她半跪在地上,如同溃败般弯折了腰,只是轻轻颤抖着想要止住无法挽回的伤口。
“楼主……”
命蛊已被催动到了极致,心口的跳动俨然已被另一样活* 物的起伏盖过。
意图渡入体内的内息便如同泥牛入海,她望着眼前已无声息的人,殷红的唇角微微勾起,一滴泪却自眼尾蓦然坠落。
“楼主当真如此薄情……”
不惜身受重伤也要为她挡下一剑,宁愿舍生赴死也要与她一笔勾销。
一切的偿还只是为了两不相欠。
紫炁低垂着头,散落的青丝遮盖了所有神色,低伏的身姿犹如丢盔弃甲的残兵,话音发颤轻哑。
“你可知晓……迦莲山上你生死不知时,我的心很痛。”
无人能给她应答。
牵连的心跳传来几乎将人埋没的疼痛。
手下触及的脉搏已是飘摇将熄。
脚步声响起,受了一掌的人有些迟滞地朝她们一步步走近。
沈槐梦行至二人身前,举剑便要挖出楚流景心口命蛊,而剑锋方才抬起,一声喊叫却自后方乍响。
“住手!”
微不可察的一顿,一道身影便于身旁掠过,仓皇而小心地拥过了剑下的将死之人。
秦知白指尖泛白,宛如拥着一片雾一般将身前人揽入怀里,目光触及到她脸上妖异张扬的蛊印,落下的轻唤便带了几分颤抖。
“阿锦……阿锦?”
闭阖的眼睫轻动了动,楚流景虚虚睁开了眼,弥漫的血气间透来了令人心安的熟悉冷香,她便很轻地笑了一下。
“……卿娘。”
沈槐梦微垂着眸,举起的剑却到底未再朝眼前人落下。
“让开。”她看着跟前最受自己喜爱的弟子,面上神色仍无变化,因受重伤而吐出的话语声隐约透了一丝沉哑,“我不想对你动手。”
身后又传来了一阵仓促的脚步,曲尘霏与南星跟随着峰顶发出的响动寻到了几人所在之处。
“师尊!”
“师祖?”
沈槐梦指尖微动,却沉默着不曾应答,只是又举起了手中的剑,悬而未定的剑锋仿佛下一刻便要落下。
“如今命蛊已成,她已再无转圜之机,我不将命蛊挖走她也只会变成一具毫无知觉的傀儡。待我复活了江霁月,我自会退位谢罪,我不想伤你,你带着她们离开此处。”
听得沈槐梦的话语,曲尘霏凝了眉目。
她手中握着一卷书册,缓缓上前,目光一瞬不瞬地望着自己敬仰的师尊,近似祈求般开了口。
“师尊,您莫要一错再错了,江师姑绝不愿见到您为她做出如此行径……为医者当以济世为先,这是您教我们的。”
执剑的手一紧,沈槐梦倏然回过了头。
“错?我何错之有?是她毁诺在前,是她将这堆烂摊子就这般甩手丢给了我!我不过是想让她践行承诺,如何是我的错?”
浅云色的衣角轻晃不止,一张皮影便自她怀中缓缓飘落。
皮影已凿刻完成,精雕细琢的工笔勾勒出了一张风华绝代的容颜。
赫然正是江霁月的面容。
沈槐梦望着飘摇落下的皮影,低敛的眼睫轻轻掀动。
“我憎她厌她恨她,只怨不能亲手将她斩于剑下,可她如何能因为那帮自私自利的愚民就这般死了?”
日光透过皮影洒落,于地面投映出了栩栩如生的倒影。
她便仿佛又见到了那名黠慧而聪敏的女子。
过往的桩桩件件自眼前浮现,与昏蒙的光影交织成了一出宛如梦境的戏曲。
直至皮影彻底坠落在地,脑海中的画面方定格在了吻来的身影间。
“……江霁月,你在做什么?”
“你为自己所下的毒中不是掺入了尝情草么?难道胥娘心悦之人并非是我?”
“……”
“胥娘莫生气,否则毒素进入脏腑便当真回天乏术了,此次算我输了,师姐心服口服,快告诉我解药究竟在何处?”
……
沈槐梦闭了闭眼,握剑的手再紧了一分,指节隐约泛了白,出口的话语声交杂了痛恨难言的深晦。
“师尊从来眼里只能看到她,就连这谷主之位也是她施舍于我,我何须她如此惺惺作态万般可怜?我不过想让她与我再比一次,正正当当败于我手下。”
片刻沉寂。
再未出言的人轻声开了口。
“您错了。”秦知白拥着心上人的身躯,低垂的视线自始至终未曾抬起,“师姑从来并非可怜施舍,她只是相信自己未曾看错。”
话音落下,曲尘霏将手中带来的书册与留信递了过去。
“这是江师姑前往图南前留下的信物,亦是她未能送出手的贺礼。”
沈槐梦停滞一会儿,缓慢伸出手,接过了眼前的书和信。
略有些怔然的目光扫过信上文字,随即看向了已故之人本想要送予她的贺礼。
因着书册于夹层中封存太久,边缘已显出了些泛黄的痕迹,而其上字句却仍旧明晰如新,她曾经熟稔于心。
——《大医精诚》。
这便是江霁月想要赠予她的谷主之礼。
她留给她的不过八个字:
为医之道,莫负初心。
沈槐梦沉寂许久,手中剑丁零掉落于地,紧抿的唇线隐约已渗出了血,她紧握住手中书册,呢喃的话语声似悲似喜。
“大医精诚……大医精诚……”
梦呓般的低语落下,她垂下了手。
“是我输了。”
余音未散,沈槐梦蓦然转身抓过了楚流景的身子。
秦知白面色一变,拔剑便要上前,而曲尘霏却急急拉住了她的手。
“等等,师尊好像是在为阿锦姑娘解蛊。”
浅云色的身影盘膝而坐,抬指点上了身前人几处大穴,数枚金针随之刺入了楚流景胸口,沈槐梦抬掌一拍,将楚流景调转过身位,凝聚了内息的双掌便推掌打向了她身后。
内息散逸,四周气海涌动,二人身周仿佛出现了一层无形的屏障,如此沉凝的气氛叫旁观几人皆不敢出言擅动。
日色推移流转,飘摇的云海起伏变幻。
不知过去多久,昏迷之人面上涌起了一层潮红,眉梢眼角蔓延的蛊印渐渐褪去,一股黑气沿着心口自颈间上涌,令她猝然喷出一口血肉。
“阿锦!”
内息尽散,一团跳动的蛊巢连着模糊血肉暴露于天光之下。
沈槐梦发丝尽白,转首望向远处遥遥可见的鹿梦潭,目光凝定许久,忽而手执金针刺入了自己心口。
吹来的风卷起了一旁飘落的皮影,犹如告别般自她眼前飘摇着掠过。
她望着皮影间亲手凿刻出的痕迹,衰惫至极的身躯朝后倒去,嘴角轻动了动。
“……我……赢了……”
“师尊!”
“师祖?!”
……
……
流光易逝,充溢着年节喜气的冬日转瞬即过。
药王谷发生剧变。
谷主沈槐梦为救伤者不惜耗尽自己一生功力,以致记忆全失。
如今药王谷暂由弟子秦知白与曲尘霏一同打理,下一任谷主人选悬而未决。江湖上盛赞沈槐梦救死扶伤之举,不少百姓亦为她在城中药王祠修建起了塑像,尊称她为杏林国手。
又是一年春三月,药王谷中百花皆已齐齐盛放。
秦知白来到水月湖,望着坐在桌旁苦读医书的人,将带来的汤药放至桌上,轻声道:“师尊,该喝药了。”
“嗯?”沈槐梦抬起了头,对着来人的脸看了好一阵,随即看向了别处,“师姐呢?”
秦知白道:“江师姑外出行医,还要过些日子才会回谷。”
沈槐梦皱了皱眉,颇有些恨铁不成钢的模样。
“还有三个月便要夏考了,她竟然还未回来,恐怕是又在外边贪玩忘了时候,真是不成体统。”
她拿过药碗一口饮尽,而后又低下头认真看起了医书。
秦知白收捡过空碗,不欲打扰她看书,转过身正要离去,却听身后人忽而再开了口。
“你说她这般不误正事,此次夏考我定能胜过她,是不是?”
微微一顿,秦知白应了一声。
“是。”
坐在桌旁的人便笑起来,手中握着一串银铃,低首又看起了书。
微风拂过,湖面掀起重重涟漪,水月湖中铃声清脆。
守着过往的人坐在那片水月中,再也不曾离开半步。
……
秦知白行出水月湖,照例往鹤园返回。
自当归峰上一战后,楚流景便一直昏迷未醒。
她体内的蛊巢虽被沈槐梦以金针拔除,可到底真元损耗过甚,亏空的身子只能以百草一点一滴慢慢调养,若运气好,或许三五载内便会醒转。
回到鹤园,玄豹仍安然地守在闭阖的房门外。
秦知白推门而入,正要与以往一般为楚流景喂药施针,而望出的目光扫至榻上,却不期然落了个空。
“阿锦?”
她眸光陡变,三两步走近了榻前,本该安睡于榻上的身影消失不见,掀起的衾被还留有浅淡余温,显然榻上人才离开不久。
“阿锦!”
素淡的身姿再不似以往沉稳,她转身朝门外而去,伸出了手方要拿起唤鹤铃,唤谷中弟子一同寻人,而一道身影却自不远处行来,叫她乍然停下了脚步。
“沙”
光影缭乱,清风徐徐吹过竹林,将散落的春光碎成了满地泡沫。
林叶掩映间,姿容昳丽的人正立于光来之处,明亮的双眸一瞬不瞬地望着她,轻笑着开了口。
“我名云锦,本欲出谷却误入姑娘院内,实非有意,不知姑娘是?”
一时沉寂。
“秦知白。”
站在檐下的人予以回应,松霜绿的衣角轻晃,一步步朝她走去。
“你的妻子。”