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22章 第22章
霍则衍看到站在房舱门前的衔霜时,面色变了变。
她怎么会出现在这里?
那方才的那些话,她是不是听见了?又听见了多少?
但是就算她全部都听到了又怎么样?难道,他还说错了不成?
他是皇帝,是这大晟的天子,本就不可能去喜欢一个低贱至极的哑奴,他愿意将她留在身边,对她来说,已经是极大的施舍与恩赐了,她应该感激涕零才是。
霍则衍这么想着,觉得自己并没有什么说得不对的地方。
可看着那张姣好面容上浮现出的苍白面色,他却忽然感到了一种前所未有的慌张。
而这股慌张还在不断地扩大,令他心中隐隐有些不安。
他张了张唇,唤了一声她的名字,想要开口同她说些什么。
衔霜双目无神地看着霍则衍的唇一张一合,却压根听不清他现下的声音。
她的耳畔反复回响着他和高逊适才交谈的话语,回响着他轻蔑冷漠的语气,整个人又开始头晕目眩起来,胃里泛起阵阵恶心,脑海里也只剩下了一个念头——逃离这里。
逃离这个把她当作累赘、视为玩物的男人,逃离这个让她的心口被剖得鲜血淋漓的地方。
衔霜仓皇地往后退了两步,随后遽然转过身,向着船舷的方向跑了过去。
她的动作实在太快,也太过出乎画舫上其他人的意料,周边的侍卫宫人根本阻拦不及,眼睁睁地看着她越过了舷栏。
纵身跳入湍急的江水里的那一刻,衔霜并没有回头,故也没有看到身后朝着自己疾奔而来的霍则衍,更没有看见他几近破碎的目光,只听见有人似是在唤自己的名字。
明明已经是四月底了,江水为何还是这样的冷?
冰凉的江水几乎要将她吞噬,而越来越多的江水直直地涌入了她的身体里。
她沉没在江水里,感受着身体一点一点冷下去,心想自己是不是快要死了?
反正活着也只不过是个惹人厌烦的累赘,死了于她而言,或许也还算作是一种解脱吧。
挺好的。
她紧紧闭着双眼,自暴自弃地想着,仅剩的意识也在慢慢地消散。
再度睁开眼时,衔霜发现自己躺在一铺陌生的榻上。
落水后的寒冷感和不适感开始阵阵袭来,而先前画舫上的一幕幕情景,也慢慢地浮现在了她的脑海里。
看来自己的命还真够大的,跳进了那样湍急的江水里后,居然还活着么?
她也不知道,自己是该觉得庆幸,还是该不幸。
难道是霍则衍手下的人把她救上来了吗?还是……
衔霜想着,张望起了周边完全陌生的环境。
此间屋舍较为简朴,看着既不是画舫,也不是皇宫,更不像是人死后会去的阴曹地府,想来应该是哪户人家的住宅。
她勉强从榻上支撑着身子坐了起来,想要出去看看这究竟是哪里。
许是外头的人听见了动静,衔霜还未从榻上起来,木门就被人吱啦一声推开了。
“你终于醒啦?”一个约莫十五六岁的小姑娘站在门边,兴高采烈地冲她道。
小姑娘像是想起了什么,又侧过了头,对着门外高声喊道:“阿兄,阿兄!你快过来看看,那个姐姐醒了!”
很快就有一名大概二十岁出头的男子走了进来,他身着麻衣布服,浑身上下却散发着书卷气,衔霜估摸着,他应该是一名读书人。
“你别怕,这儿是我们家,我叫徐文蓉,这是我阿兄徐文州,他在江里捕鱼时看到你落水了,就把你救了上来。”小姑娘指了指身后的男子,对衔霜介绍道。
衔霜看着面前的男子,很快明白这回是他救了自己一命,忙比划着同他道谢。
徐文蓉见状,有些错愕道:“你不会说话吗?”
见衔霜点头,徐文州面上也有些讶异,他猜测着衔霜的意思,对她道:“只是举手之劳而已,姑娘不必放在心上。”
他想了想,又道:“姑娘放心,大夫已经来看过了,说姑娘脉象虽虚弱,但好在腹中的孩子无甚影响。”
孩子?
听着徐文州的话,衔霜难以置信地摇了摇头,急急地比划着问他们,什么孩子?
兄妹二人虽看不懂她的比划,但见她面色如此,大致也能猜出些什么。
徐文蓉看起来也很难以置信,问她道:“你有了快两个月的身孕,你自己不知道吗?”
衔霜茫然地摇了摇头。
过了良久她才一点点反应过来。
她本以为,这一次落水不死,是上天给了她一次重新开始的机会,让她重新活一回,但上天显然不想这么轻易放过她,又同她开了一个巨大的玩笑。
她怀了霍则衍的孩子,在这个节骨眼上,她居然怀上了霍则衍的孩子。
徐文蓉没看出衔霜的面色不对,仍在喋喋不休地问她:“你家就住在这附近吗?你的家人呢?你孩子的父亲呢?……”
“阿蓉,别再问了!”徐文州朝着妹妹摇了摇头,又轻声问衔霜,“你不想要这孩子,对吗?”
衔霜痛苦地闭了闭眼,少顷后微微点头。
她的确不想要这个孩子。
她如今好不容易离开了皇宫,离开了霍则衍,并且今后也绝无可能再回到那个地方,再回到那个人身边,继续当他那个上不得台面的玩物。
既然如此,她若是将这个孩子生出来,是对这个孩子的不公平。
更何况,她今后孤身一人,再抚养一个孩子,恐怕也不会是件容易的事情。
兄妹俩相视了一眼,徐文蓉结结巴巴地安慰她道:“别,别太担心,我之前听隔壁大婶说过,女人怀胎三月才成型呢,你若实在不想要的话……大不了去问问大夫,看有没有法子拿了这孩子。”
闻此,衔霜像是听到救命稻草一般点了点头。
然而总是事与愿违,大夫说她身子本就不好,小半年前又积压过寒气,这次落水更是寒气侵体,性命无虞已是万幸。
说来兴许也是她与这孩子的缘分,受了落水这样大的刺激,孩子竟有惊无险地保了下来。
但打胎对她的身体损伤极为严重,若是强行落胎的话,轻则今后再无法生养,重则有损她的寿元。
几日相处下来,徐家兄妹对衔霜也大致有所了解,知道她并未成亲,如今已无家人可依,也并非是江南人。
至于她腹中孩子的生父,她并未明说,兄妹二人也大致清楚这是她的伤心事,没有再多问,只当她是遇人不淑、遭薄情郎抛弃的可怜女子。
衔霜也从徐家兄妹的口中得知,此处原是江南的一个小镇,名字叫做关川镇,离京城有千里之遥。
徐家父母早逝,只剩下徐文州与徐文蓉兄妹俩相依为命。
家中并不富裕,徐文州一边读书一边在镇上做工抚养妹妹,也时常会为了改善生计去江中捕鱼换钱。
但饶是徐家较为清贫,兄妹二人还是执意要留下怀着身孕、居无定所的衔霜。
衔霜心怀感激,便也总想着在徐家做些做饭浣衣的事情来表示回报,却总是被徐文蓉板着脸“教训”道:“这些都有我呢,衔霜姐你怀着孕,就该多歇着才是。”
八个月后,衔霜生了个女儿。
她给女儿取名为岁欢,只希望她今后能够岁岁欢愉。
岁欢出生后,徐家更热闹了,因着衔霜身患哑疾,不便于教岁欢说话,徐文州和徐文蓉便担任起了这项任务。
而岁欢很聪明,半岁大的时候就学会了喊“娘亲”,紧接着就是“蓉姨”和“爹爹”。
不知怎地,这孩子像学不会“叔父”似的,很固执地一个劲唤徐文州“爹爹”,怎么改都改不过来。
衔霜见实在掰不过来这孩子,只能有些窘迫地同徐文州比划:【徐大哥,岁欢不懂事,冒犯到你了。】
徐文州却像是一点也不介意似的,笑得很是温和:“怎么会是冒犯?岁欢这么可爱,能当她的‘爹爹’,该是我的荣幸才是。”
大概也是岁欢半岁大的时候,衔霜身子调理得差不多了,在徐文州的帮衬下,和徐文蓉一起在关川镇开了一家面馆。
一开始是衔霜一人负责掌厨,而徐文蓉负责给她打打下手,招待客人。
但后来面馆的生意越来越好,两个人总是忙不过来,便干脆在面馆里另外请了两个专门负责打杂待客的小工,而徐文蓉跟在衔霜后头学会了下面的这项手艺。
衔霜通过开面馆也存下了些银子,除却她和岁欢的一定开销外,她把余下的银钱一并给了徐文州,却意外地遭到了他的拒绝。
她坚持要给他,并比划着同他解释,她和岁欢一直在他家中白吃白住,又一直受他们照顾,这样大的恩情,她心中不安。
况且她做面馆生意的本意,也是希望徐文州不用再像之前那样辛苦做工,可以花更多的时间在读书考功名上。
“哎呀,衔霜姐,你就别为难我阿兄了,他怎么可能要你的钱呢。”徐文蓉帮着徐文州劝她,面上却是一副看透不说透的神情。
衔霜那时还不明其意,直到后来徐文州同她求亲时才明了。
她并不知晓徐文州是何时对自己有了这样的心思,不过坦白来说,他待她一直极好。
为了能看懂她的比划,他不知从哪翻出了一本专门讲哑巴手语的小册子,把其当读书一般细心钻研。
他知道她也想要学习读书识字,即便他再忙,每日也都会抽出闲暇教她。
但衔霜仍是拒绝了他。
她认真地同徐文州比划:【我这样的人,还带着岁欢,就不拖累徐大哥了,徐大哥今后若是读书考中了功名,一定能娶一个更好的女子。】
徐文蓉后来悄悄同她道:“我阿兄,那就是一个死脑筋,之前一心想要考功名,从来就没想过想过娶妻生子这回事,直到后来碰到衔霜姐你。”
“他这样的人,喜欢你就是喜欢你,压根就不会在意你说的那些事,更不会嫌弃你,你瞧他对岁欢多好,岁欢也早就把他当成了亲爹爹。你当我阿嫂,咱们亲上加亲多好啊。”徐文蓉说。
话虽如此,但衔霜心里知道,她拒绝徐文州,不单单是因为这些,还因为她其实并不喜欢徐文州。
她感激他,敬爱他,把他当作兄长一般,可对他却全无一丝半点的男女之情。
“感情是可以慢慢培养的嘛!”徐文蓉又说了,“你之前只把我阿兄当大哥,当然对他生不出来什么男女之情,现在你知道他喜欢你了,你就把他的身份换个别的角色,日久生情那是迟早的事。”
见衔霜垂眸,徐文蓉又道:“衔霜姐,其实你拒绝我阿兄,也不只是这些吧!你是不是被岁欢她亲爹,之前那狗男人伤透了心,不敢再相信别的男人了?”
或许徐文蓉说的是对的吧。
衔霜心想。
她因为之前霍则衍的那些话,的确做不到轻易再接受一个男子的靠近,轻易再敞开心扉了。
来到关川镇的第三个年头,也就是岁欢两岁的时候,衔霜忽然得了一场重病。
去了镇上的医馆才知道,原来是她幼时那场令她患上哑疾的旧病复发了。
大夫给她开了很多缓解的药,却说这病无法根治,日后还是会有复发的风险,而且若是这病再度复发,她到时恐怕就要有性命之忧了。
也就是那个时候,徐文州科举通过了乡试,获得了来年进京参加会试的资格。
“衔霜,届时你随我一同上京可好?”徐文州问她,“京城人才济济,医术高明的大夫也比江南更多,肯定会有大夫能治好你这病的。”
提起京城这个旧地,衔霜心中有些犹豫不决。
她其实不太想回到那个地方,那个让她梦起,又让她梦碎得彻底的地方。
“衔霜姐,你就去吧,面馆的生意有我呢。”徐文蓉跟着劝她,“再说了,什么能有你的身体更重要啊。”
岁欢什么都不懂,只是听到几个大人忧心忡忡地商议,也跟着搭腔起来:“娘亲去京城,去京城!”
见衔霜松口,徐文州心中轻松了许多。
但还有一事压在他心底,他看了一眼衔霜,试探性地问道:“等从京城回来……衔霜,你愿意同我成亲吗?”
衔霜本想要拒绝,但她想起了什么,安静了许久,最终却是点了点头。
既然已经走出来了,既然那些事情已经都过去了,那她,也应该尝试着接受其他人了。
第23章 第23章
时隔将近四年,再次走在京城的街道上时,衔霜依稀有一种恍若隔世的错觉。
其实准确来说,她对京城街巷的印象,更多还是停留在十三岁之前。
进宣平侯府为奴后,能让她出府在街道上闲逛的机会其实并不多,后来出了那么多的事情,再后来她进了宫,就更不曾有这个机会了。
回到京城后,衔霜带着岁欢一同回了一趟早已废弃的旧屋,那个藏在宜抚巷最深处,她曾和夏婆婆一同住过十三年的地方,也是她卖身安葬了夏婆婆的地方。
她跪在坟前,看着纸钱焚烧殆尽,在心中轻声对夏婆婆道:阿婆,对不起,我近四年都不曾来看过你。
阿婆,我就要嫁人了。
阿婆,你放心,这一回我要托付终生的,应当会是一个值得托付的良人。
从坟前站起来时,衔霜的腿微微有些麻木,身后的岁欢忽然脆生生地问她:“娘亲,这里是你以前的家吗?”
她点了点头,听见岁欢又问自己:“那我们以后,还会回来吗?”
静默了少顷,衔霜轻轻地摇了摇头。
应该不会再回来了。
她在京城已无家人,更无所念之人,等到徐文州的事情结束,他们就会回到关川镇成婚,届时江南的关川镇才会是她今后的家。
如若不出意料,此次应当是她最后一次回京城。
而她与徐文州此行之所以带着岁欢,其一是怕徐文蓉忙着面馆生意,照看不过来岁欢,其二便是想借着此次最后的机会,带她看看京中的热闹繁华。
衔霜牵着岁欢的手慢慢走出宜抚巷时,徐文州正坐在巷口的一家包子铺里等她们,微笑着同她们招手示意。
她和岁欢走过去时,铺子里的几笼包子将将蒸好,散发着刚出炉的热气和香气。
她怕包子烫着岁欢,将其分成两半散热后,放进了她的小碗里,嘱咐她小口小口吃,当心烫着。
包子铺的老板一眼就看出徐文州是名读书人,猜测其是携妻女上京赶考,便主动搭话,和他有一句没一句地聊了起来。
衔霜听着他们从京中的风土人情,谈论到了此次的会试春闱,最后的最后,她听着他们不知怎地,竟提起了霍则衍。
“我虽非京中人士,但也知晓当今陛下勤政爱民,从不为女色所耽。”提及当今这位圣上,徐文州不由得同老板感慨道,“有此明君,实乃我朝之幸啊。”
“陛下爱民如子不假,自四年前陛下称帝以来,始终推行仁政,体恤民情,更是下令颁布了减少百姓赋税这一政策,我等如今安居乐业,全都仰仗陛下之功啊。”
老板点头应和着,却忽然话锋一转:“但关于‘不耽女色’,公子你从外城来京,只怕是有所不知啊。”
“此话怎讲?”徐文州闻言,有些好奇地放下了筷子,问老板道。
“京中传闻,陛下身边曾有名哑女,那哑女虽出身寒微,却肯为陛下出生入死,与陛下更是情投意合,只可惜红颜薄命,那哑女早早地便离开了人世。自她走后,陛下便宵衣旰食,没日没夜地扑在了政务上。”
老板说着叹了口气,对徐文州道:“听闻陛下如今虚设后宫,空置后位,便是为了她一人。”
听着他们的话语,衔霜心绪不禁有些恍惚。
在关川镇待了三年多,看着江南如诗如画的山光水色,有着岁欢和徐家兄妹作陪,她以为,自己早就将从前的那些往事逐渐淡忘了。
但直至今日,再度听到有关于霍则衍的事情时,她才发觉,旧日的那些伤口即便已经结了痂,不会再疼了,伤痕却仍是永远地刻印在了她的身上,挥之不去。
如果可以,她希望自己这一辈子,都不要再听到有关于他的任何事情,不要再回忆起那段于她而言极为讽刺的过往。
情投意合?为她一人虚设后宫?
她自是不会相信馄饨铺老板适才说的那些话。
若是她能开口说话,她还要明明白白地告诉这老板,这些所谓的民间传闻都是假的,就如同当初宫中盛传,霍则衍将立方馥为后一般。
若是霍则衍知晓坊间竟编排他对一个低贱的哑奴痴情,恐怕除了气得大发雷霆外,还会觉得颜面大大有损。
毕竟她可不是什么他的心上人,只不过是一个闲时消遣的玩物,忙时添乱的累赘罢了。
衔霜忆起过往,再听着京中所谓的那些传闻,心中不免觉得有几分好笑。
“娘亲。”正想着,岁欢忽然伸出小小的手指,轻轻地戳了一下她,“你怎么了?”
望着眨巴着眼睛看着自己的女儿,衔霜摇了摇头,捏了一下她肉嘟嘟的脸颊,告诉她没什么。
没什么。
衔霜想,等她离开京城,回到江南,就不会再听到这些坊间传闻,也不会再想起任何关于那个人的事情了。
只是那时她还不知道,霍则衍已经知晓了有关她的消息。
皇宫,明和殿。
听着手下侍从的禀告,霍则衍转着玉扳指的手猛然顿住,蓦地从龙椅上站了起来。
“你是说,她如今人就在京城?”
“属下,属下也不敢确认,但属下今日在宜抚巷附近见到的那名女子,模样身形的确与衔霜姑娘极为相似,只是……”
“只是什么?”见那侍从噤了声,霍则衍寒声道,“说话!”
“只是那女子和一名男子同行。”侍从踌躇须臾,还是小心翼翼地告诉了他,“还有,还有一名两三岁的女童……”
上头静了下来,侍从战战兢兢地等了许久,才听见霍则衍再度出声:“继续派人盯着。”
“是……”侍从终于长舒了一口气,如释重负地走出了明和殿。
侍从走后,霍则衍仍站在龙椅前,面色阴晴不定。
整整三年十个月,迄今为止,他已经找了她整整三年十个月。
所有的人都说她已经死了,死在了那湍急冰冷的江水里,可他一直不信。
总归活要见人,死要见尸。
既然始终找不着她的尸身,那她便一定还活着。
她一定还活着。
这些年来,他一直派人在四处寻找,在江南各州,甚至在京城、京郊,即便始终不曾有过她的任何下落,他也仍坚信着这一点。
偶尔也会有人像今日一般来报,说在何处发现了一名和她容貌很是相似的女子,可到头来都是假的。
不是她,都不是她!
可今日那侍从传报上来的话语,却让他觉得矛盾极了。
他希望早日找到她,却又不希望那侍从口中的那个女子就是她。
毕竟衔霜是他的人,从始至终都是他的人,身边怎么可能再有其他男子呢?
他想。
揭榜日。
衔霜牵着岁欢的手挤在乌泱泱的人群中,陪着徐文州从榜首看到榜尾,最后慢慢地从人群中挤了出来。
她看着徐文州的面色,思量着该如何说些宽慰他的话,却听见他忽然对自己道:“其实当时考完,我心里就大致有数,或许……我真的不适合走考功名这条路吧。”
“第二次了,明明也竭尽全力了,却还是没能过会试这一关。”徐文州叹道。
衔霜想了想,比划着认真同他道:【徐大哥,从前你总同我和阿蓉说,人外有人,天外有天,其实你做的已经足够好了。你若是还想继续考,那我们陪着你等下一回科举,若是不想考了,实现理想也不只考取功名这一条路啊。】
“不考了。”徐文州笑了笑,温声同她道,“你说得对,施展抱负,并不只有这一条路。既这一条路走不通,我今后再谋求别的路便是。”
岁欢看着两人,忽然拍了拍小手,甜甜道:“是啊是啊,爹爹最棒了!”
徐文州摸了一下她的头,将她一把抱了起来,笑道:“岁欢乖,爹爹这就带你去买糖人吃。”
“好啊!好啊!”岁欢立时笑得更开心了,“又有糖人吃咯!”
衔霜却拽了一下徐文州的袖子,朝他摇了摇头,比划道:【徐大哥,我昨日才给岁欢买过了糖人,今日不能再给她吃了。】
岁欢一向聪明,平常日日跟在衔霜后头,对手语也看得懂七八成,现下看着自家娘亲的比划,极为不高兴地撅起了嘴巴,气哼哼道:“娘亲耍赖皮,昨天的糖人是昨天的,吃到肚子里头就没了,今天是今天的,不一样!”
衔霜轻轻地拧了一下她肉乎乎的小胳膊,板起脸同她比划:【小孩子吃多了糖,对牙不好!】
“没事的,平时在家也不常给岁欢吃糖,好不容易来京城一趟,让她高兴些也无妨。”
听到徐文州这么说,岁欢立马将他搂得更紧,还故意冲着衔霜扮了一个鬼脸:“还是我爹爹对我最好喽!”
看着徐文州抱着岁欢走到了卖糖人的小贩跟前,衔霜只好同他比划:【徐大哥,那我来给岁欢买吧。】
“我是岁欢的爹爹,你是她的娘亲,你买与我买,不都是一样的吗?”徐文州轻轻把岁欢放在了地上,翻起了身上的腰包。
衔霜摇了摇头,本还想同他比划些什么,却忽然隔着街道上的人群,隐约看到了一个熟悉又陌生的身影。
第24章 第24章
“衔霜?”
徐文州付过钱,从商贩的手上接过了一个兔子形状的糖人,蹲下身递给了迫不及待想要吃糖人的岁欢。
他侧过了头,见衔霜面色似乎不大对,忍不住关切问道:“衔霜,你怎么了?”
衔霜被徐文州温和的声音拉回了思绪,她恍过神,面色却依旧有些怔然。
她刚刚,竟好像在来来往往的人群中,看到了一个与霍则衍极为相似的身影。
但不过一眨眼的功夫,等到徐文州再同她说话时,那个身影便从人群中消失不见了。
而现下再四处张望,街道上分明也只有沿街吆喝的商贩,和三三两两路过的陌生行人,哪来的霍则衍的半个影子?
难道是她的错觉吗?
是因为她这段时日待在京城,听到了不少有关霍则衍的事情,勾起了她对过往旧事的回忆,所以才会产生适才这样的幻觉吗?
看来京城这样的旧地,果然不适合她久留,好在如今京中的事情已经大致了结,她很快,便要同徐文州、岁欢一起回到关川镇了。
衔霜想着,耳畔又传来了徐文州带着几分担忧的声音:“是身子又不舒服了吗?”
她忙摇了摇头,同他比划:【没有,是我将才在想事情。】
但徐文州面上仍是忧心忡忡,他看了一眼在一旁津津有味吃着糖人的岁欢,压低了声音叹道:“我本以为,京中名医多,总能有大夫治好你这旧疾,谁曾想……”
会试结束到揭榜的这一个月左右的时间里,徐文州陪着衔霜几乎走遍了大半个京城的医馆。
但京中的那些大夫们看过后,却也只是得出了和关川镇大夫别无二致的结论——这病根治不了,即便现下怎么用药延缓,今后还是会有复发的风险。
而再次复发之时,便是凶多吉少。
衔霜笑了笑,分明自己是这个病人,却比划着安*慰他道:【徐大哥,至少我现下还好好的呢,不打紧的。】
“大夫说了,这病迟早会复发,不过是时间问题……”徐文州轻声说着,又叹了口气,“可谁又知道下一次是什么时候?几年还是几十年?衔霜,你这病一日治不好,我便一日放心不下。”
【若当真有这么一日……】衔霜低头看着岁欢,苦笑道,【或许也是我的命吧。】
“可是衔霜,你是我今后的妻子,我只希望你能够好好的……”
徐文州说着有些激动起来,他拥过了身侧的衔霜,对她道:“希望你能一直陪着我,陪着岁欢。”
衔霜尚未反应过来,便被他拥进了怀里,她愣了少时,反应过来后,不动声色地从他怀中退了出来。
许是察觉到自己适才有些贸然,徐文州有些抱歉地轻声同她道:“是我适才太过唐突了,衔霜,没吓着你吧?”
衔霜摇了摇头。
其实她与徐文州相识的这三年多来,他从未对她有过什么逾越的举动。
即便是在她答应他的求亲后,即便她和他同住在一个客栈里,他也始终对她以礼相待。
她知道徐文州是位君子,也知道自己不该拿小人之心度君子之腹。
可是尽管她已经做好了今后成为徐文州妻子的准备,眼下一时却还是有些难以接受和他之间过于亲密的接触。
本就是成婚在即,她不觉得徐文州有什么可抱歉的,相反,她因为自己适才下意识的抵触心理,对他多了几分歉疚。
【徐大哥,是我的问题,是我自己……暂时还不太习惯。】她同徐文州比划道。
“没关系,今后日子还长,总会慢慢习惯的。”他却只是笑着对她道。
因着即将离京,徐文州今日还约好了几名此次会试结识的举人好友饮酒小聚,衔霜便同他在街尾处暂别,带着岁欢先行回了客栈。
回到客栈后,岁欢总算吃好了糖人,看着正在屋子里收拾离京行囊的衔霜,冷不丁冒了句:“娘亲,刚刚你和爹爹说话的时候,我好像看到有一个人,在一直看着你。”
听着岁欢的话,衔霜收拾着物件的手顿了顿。
她不自觉地想起了那个一闪而过的身影,心中隐隐生出了一股不好的预感。
看着小小的女儿,她尽量还算镇定地问她:【岁欢,你可看清楚那人的模样了吗?】
“没有。”岁欢摇头道,“我当时还想喊娘亲来看的,只是那人好奇怪啊,一下子就没影了。”
衔霜沉默了下来。
连岁欢也看见了……难不成先前并非幻觉?也并非是自己看花了眼?
会是他吗?会是那个人吗?
三年多前,她跳下画舫,在旁人眼中无异于自寻短见。
实际上,那样湍急的江水,即便他们打捞不得她的尸身,也多半只会觉得,她真的死了。
毕竟江中多是鱼虾,找不到一具完整的尸身,也并非异事。
她后来回想起来,觉得这或许也算是不幸中的万幸,借着死亡的名义,逃离了那个让她痛得几欲窒息的地方,遇见了新的人,开始了新的生活。
事情已经过去了这么多年,她从来不觉得,霍则衍会在寻找自己这方面花费什么时间,甚至觉得他不一定还会记得自己。
京中不乏贼人,兴许岁欢看到的那个人只是窃贼,不一定是他。
衔霜宽慰着自己,心中却又止不住地忧虑,如若那个人当真是霍则衍,自己又当如何?
罢了,反正明日就要离开这里了,不管是不是他,都同她没有什么关系了。
她正胡思乱想着,屋外的木门似是被人叩了几声。
“肯定是爹爹提前回来了!”岁欢听到这声音,欢喜得立马从椅子上跳了起来,噔噔噔地小跑着去开门。
衔霜见岁欢抢着去开门,便自顾自地坐在榻旁将行囊整理好,打上结。
岁欢个子小,还够不到门把手,蹦了好几下才费劲地够到。
刚把门打开,她就忙不迭地要往人怀里钻,口中亲昵地叫着:“爹爹!”
不是去和友人饮酒作别了吗?怎么竟回来得这样早。
衔霜心里有些奇怪,将收拾好的行囊搁在了一旁,正要比划着问徐文州,抬头看见那人的面容时,面色却是倏地一变,扬起的笑意也立时僵在了脸上。
将近四年未见,那张俊美绝伦的面容一如从前般熟悉,却让她从心底慢慢生出一股寒意。
这张脸,这个人,曾是她压藏在心底多年,不曾宣之于口的少女心事,也是她现如今的噩梦。
衔霜僵硬着身体,面色也随之变得惨白。
她怔怔地看着那个人,看着他蹙眉推开了蹭在他怀里的岁欢,提步向自己走来。
岁欢被素来疼爱自己的“爹爹”推开,很是受伤,她仰起头,顺着玄色锦袍看清了那人的面容,才反应过来进来的人压根不是徐文州。
“娘亲,他不是爹爹!”
岁欢总觉着这人有点面熟,抱着小脑袋瓜终于想起了什么,冲衔霜嚷道:“他,他就是今天街上那个奇怪的坏人!”
眼见他步步逼近,衔霜心中又惊又惧。
她现下已经顾不得去想他为什么会出现在这里,也顾不得去想他是如何找到的自己,只是下意识地想要后退,却被他猛地拽住了手腕。
“你不是已经死了么?”霍则衍钳制住她想要挣脱的手腕,眼尾却有些泛红,“朕没准你死,你怎么敢死?”
他回想起那一日,她决绝地从画舫上纵身跳下的那一瞬,深深地吸了一口气。
即便眼前的女子眼下安然无恙,他也仍觉得后怕不已。
“衔霜,你怎么敢?”他逼视着她,几乎是咬牙切齿道。
她怎么敢?怎么敢为了离开他而一死了之?
他找了她三年十个月,整整三年十个月!
他恨恨地说着,手中也加了力道,拽着她的手腕,用力将她带进了自己的怀里。
感受着怀中温暖柔软的触感,他将她拥得更紧,似乎只有这样才能印证她是真实存在的。
她还活着,而他真的找到她了。
岁欢见状,立马撒开了小腿跑过去,抱住了霍则衍的腿使劲地往外拖,试图让这个奇怪陌生的男子离自己的娘亲远一点。
然而她平日里再怎么机灵,毕竟也只是个才三岁的小孩,力道自然不可能和一个二十多岁还习过武的男子相较。
到后来她筋疲力尽也没能拖动霍则衍分毫,只好撒开了手,哇哇大哭起来:“坏蛋!你放开我娘亲!你放开我娘亲!你这个坏蛋!大坏蛋!”
好吵。
霍则衍皱着眉,本就在烦躁边缘的心愈发不耐起来,若非这是衔霜的孩子,他真的很想把这个聒噪又碍眼的小孩一脚踢开。
听着岁欢的哭声,衔霜一片空白的大脑恢复了几分神智,趁着霍则衍不备,用力挣开了这个让她觉得几乎窒息的拥抱。
她将岁欢护至身后,看着自己被磨红了一片的手腕,比划着问他:【你怎么会在这里?】
“朕为什么会在这里?”霍则衍重复了一遍,低声笑道,“还真是个好问题。”
他看了一眼榻上收拾好的行囊,问她:“行李都收拾好了?朕今日若是不来,你是不是就要和那个男人一起远走高飞了?”
第25章 第25章
霍则衍说着,想起自己今日在街道上看到的那一幕,声音加重了几分,面色也愈发阴沉。
那日从侍从口中听到衔霜的下落后,他虽也派了人暗中跟着她,可听着他们断断续续传报上来的只言片语,他在宫中却是越发地坐立难安。
他总觉得手下人办事不够利索,而他又一刻也等不及,迫切地想要找到她,便索性决定亲自去,看看他们口中的那个女子,究竟是不是她。
其实就连他自己也不知道,他是希望那个女子是她多一些,还是希望不是她多一些。
他盼着是她,却又害怕是她。
这日早朝过后,他便装出宫,根据侍从先前所给的消息,来到了那条街道。
时隔将近四年之久,他仍是在熙熙攘攘的人群之中,一眼就认出了她。
在这三年十个月以来,他曾无数次,在梦境中见过这个熟悉的身影。
而这一次,不再是梦境。
她的容貌看起来和从前别无二致,穿着一袭黛色的素衣,手中牵着个粉雕玉琢的小姑娘,身侧站着一个温润儒雅的男子,笑得很是温和娴静。
似乎透着这浅浅的笑意,都能够感受到她如今平淡的幸福。
小姑娘蹦蹦跳跳地走着,一口一个“爹爹”、“娘亲”,看着很是黏人,还吵着闹着要吃街上卖的糖人。
而那个男子温和地唤着她的名字,将地上的小女孩稳稳地抱起,侧过了头和她轻言细语,俨然一个好父亲、好丈夫的形象。
不知道是出于什么心理,他竟就这么跟了他们一路。
后来隔得远了些,他听不清他们之间交谈了些什么,只看见那个男子竟伸出手,将她揽进了怀里。
而她也并未有所抗拒,只是温顺地靠在那个男子的怀中。
那一瞬,他几乎控制不住就要冲上去,将那个胆大包天的男子和她分开。
但不知道为什么,他最后却是什么也没做,只是安静地站在原处,看着他们慢慢走远。
现下她就站在自己眼前,近在咫尺,可霍则衍看着她,却不自觉回想起她站在那个男子身侧的模样。
那个笑得温柔而又娴静的她,与自己眼前这个惊慌失措的女子,似乎判若两人。
他看得出来,她想要在自己面前强装镇定,但微微发颤的眼睫,还是出卖了她内心的慌张。
显而易见,她在畏惧,在害怕他。
想起她先前温顺地靠在那个男子怀中的情景,又想起她适才用力挣开了自己怀抱,他紧紧地攥着拳,不知道自己已经妒火中烧。
“那个男人是谁?”他死死地盯着她,一字一顿地问她道,“那个在街上对你动手动脚的男人是谁?”
“你和他之间,是什么关系?”
衔霜垂下了眼帘,同霍则衍比划道:【回陛下,他……是民妇的夫君。】
为了让霍则衍放下对自己的心思,就此放过自己,也为了避免他对岁欢的身世怀有疑虑,她不得不扯出了这个谎言。
但其实也不算是什么谎言,毕竟徐文州的的确确是她日后的夫君,而她适才所言,只不过是将二人的婚事提了前。
民妇,夫君。
虽早已对此有心理准备,但亲眼看着她比划出这两个字眼时,霍则衍的心仍是沉了下去。
她果真已经嫁人了,她身边,果真已经有了其他人!
他深深地吸了一口气,想要努力克制住自己的情绪,却依旧冷静不下来,只能尽量还算平静地问她:“你同那个人,是何时成的婚?”
衔霜默了须臾,才比划着回道:【……三年多前。】
“三年多前?”这回霍则衍是彻底有些抑制不住了,他指着被她护在身后的岁欢,厉声问道,“所以,这也是你们二人的孩子?”
见衔霜沉默着点头,他气极反笑。
即便听着这孩子唤那男子“爹爹”时,他就大致知道,可看着这孩子约莫三岁左右的年纪,他仍隐隐抱有着一丝期待。
这个孩子,有没有可能,有没有那么一点可能,会是他和她的孩子?
现下期待被粉碎,心中溢出的妒火也早已压抑不住,他紧紧捏住了眼前女子的肩膀,眸中满是翻涌的情绪。
“衔霜,你是忘了自己是谁的人了么?”他眼底带着戾气,手中的力道也在一点一点地加重,“你怎么敢嫁给别人?你怎么能嫁给别人!”
这么多年,他一直在找她,结果她早在三年多前,就嫁与了旁人,与旁人成婚生女!
霍则衍第一次觉得,自己就像是个彻头彻尾的笑话。
衔霜只觉得自己的肩膀被他摁得生疼,她抬起眼,对上他的满目森然,心中惊骇不已。
在那一刻,她真的觉得,霍则衍下一瞬就会杀了自己,因为自己的“背叛”。
或许在他眼里,即使自己只是个随手可弃的玩物,也只能是独属于他一个人的玩物吧。
正思忖着如何脱身,眼前的人却忽而松开了自己。
被禁锢的双肩得到解脱后,衔霜忙往后退了几步,蹲下身子,安抚着在自己身后哭个不停的岁欢。
她拍着岁欢的后背,给她顺气,身后霍则衍的声音却再度响起:“是那个人逼迫你嫁给他的,对么?”
她转过身,看着他走近自己,俯下身平视着自己,再次出声逼问道:“是他强迫你这么做的,对不对?”
衔霜忽然觉得有些想笑,但在这个情景下,却无论如何也笑不出来。
她摇了摇头,慢慢地比划着同他道:【陛下说笑了,民妇心悦于夫君,自然是心甘情愿嫁给他为妻的。】
“你心悦他?”霍则衍笑了一声,似是听到了一个多么可笑的笑话。
“衔霜,你心悦的人,一直以来,不都是朕么?”
虽然衔霜跟在他身边的那段时日,从来没提到过“喜欢”这两个字。
可他知道,她是喜欢他的。
他很早就知道。
因为她的爱意是那样的显而易见,她的小心思是那样的昭然若揭,小心翼翼中却又带着些许笨拙。
她会在他被千夫所指时义无反顾地走向他;会因为他的受伤而落泪,因为他的靠近而脸红;会背着他走出漫天飞雪的雀岭山;会为了他四处奔波求医;还会在床榻上满足他一切过分的要求。
她是那样的喜欢他,喜欢到望向他时,那双秋水般的眼眸里,满是不加掩饰的倾慕和爱意。
所以他毫不怀疑地以为,不论他做了多么过分的事情,说了多么伤人的话语,她都会一直喜欢他。
他坚信着这一点,可看着那双装满了畏惧与防备的眼眸,却又有些底气不足了起来。
他好像,在她眼中找不到过往熟悉的爱意了。
“衔霜,你是喜欢朕的,对不对?”他拉住了她的手,迫切地想要得到这个问题的答案。
喜欢他么?
衔霜看着自己被霍则衍拉着的手,回想起了从前那个自不量力的自己。
自不量力,痴心妄想,硬生生要撞到头破血流才肯回头,才肯罢休。
她慢慢地抽回了自己的手,同他道:【民妇从前的确爱慕于陛下,但那都是从前的事情了。】
【民妇如今已经嫁为人妇,自是也只心属于夫君一人,还望陛下自重。】
看着自己牵空的手,霍则衍忽然觉得,自己心中似是也空了一片。
他无法接受衔霜的这一套说辞,也不相信从前那个满心满眼都是自己的女子,有朝一日会喜欢上其他人。
可她的话语,她的神情,无一不在告诉他这是真的。
她似乎真的已经不再喜欢他了。
这一认知,让他心中泛起一阵钝痛,又很快被不甘和愤怒淹没。
“当初是你自己赖着死活不走的,是你自己硬要往朕身边凑的!”他拽着她的衣领,迫使她离自己更近,恶声恶气道,“凭什么你如今说不喜欢就不喜欢了?”
明明是她先来招惹他的!
凭什么!
她凭什么一句轻飘飘的“从前的事情”,就能把过往一笔带过?
“衔霜,难道你所谓的喜欢,就是这样的廉价么?”他恨声道。
廉价?
衔霜闻言,竟轻轻地笑了笑。
她知道,她这么多年的喜欢,在霍则衍眼中,的确是不值一提的。
但她为他所付出的一切,他也都看在眼里,原来这也能被称之为“廉价”吗?
是不是她在听见了他那些轻蔑不屑的话语后,在知晓了他对自己的真实态度后,还继续死乞白赖地跟在他身边,直到他彻底厌烦将自己抛弃,才不算廉价?
“你笑什么?!”
听到霍则衍的这句话时,衔霜敛了敛神情,她可不想让他把自己的笑当成是一种挑衅。
在眼下这个节骨眼上,她再继续激怒他,无异于自寻死路。
事已至此,她也不想再同霍则衍争执些什么,只是比划着问他:【陛下到底想怎么样?】
那人竟静了半晌,良久后方开口道:“朕可以原谅你。”
“衔霜,只要你回到朕的身边,继续像从前那样喜欢朕,朕可以考虑宽恕你。”他说。
第26章 第26章
原谅?宽恕?
听着这两个字眼,衔霜只觉得讽刺极了。
在过去的那段时间里,在那段不能称之为感情的感情里,她做错了什么?她到底做错了什么?需要让他大发慈悲的原谅?
或许她还是做错了的,错在当初没有自知之明,不应该自不量力地喜欢上他。
若是她从一开始就离他远远的,若是她没有给他送去那碗醒酒汤,若是她从未喜欢过他,是不是也就不会发生后面这一连串的事情了?
【民妇自知过去所错诸多,不敢奢求陛下的宽恕。】
她摇了摇头,提着衣裙跪了下来。
【民妇如今已然成婚,更不敢再妄图攀附陛下,只求陛下能念在过往之事的情分上,就此与民妇别过。民妇叩谢圣恩。】
霍则衍看着她比划完,将头俯得更低,原本有所缓和的面色也一点一点地凝滞住。
他以为,自己说出方才那番话,已经是足够给她台阶下了。
他以为自己已经做出了极大限度的让步。
他已经愿意原谅她当初的离开,原谅她假死的欺瞒,原谅她嫁与旁人的背叛,她却竟还是如此不知好歹。
看着俯身跪在地上的女子,他只觉得自己眉心似是有什么东西在炸开。
他攥着衔霜的衣领,将她从地上拽了起来,不可置信地质问她:“就此别过?衔霜,你这话是什么意思!”
衔霜整理了一下自己显得有些凌乱的衣裳,心中虽有些害怕,却仍是迎上了他凌厉的目光,【民妇以为,适才已经同陛下将话说得很清楚了。】
看着窗外的天色,她估摸着已经过了晌午。
她不知道徐文州大概何时会回来,也不知道霍则衍已经在这里停留了多久。
只知道若是自己一直和他这样僵持下去,待到徐文州回来,必然会引起不必要的误会。
她到底是徐文州未过门的妻子,就算徐文州平日里再信任她,尊重她,回来若是看到这样的一幕情景,也难免心中不会多想。
【陛下,时辰不大早了。】她同霍则衍比划道,【陛下若无旁的事情的话,还是早些回宫吧。】
“你这是在撵朕离开?”他眸色阴冷,寒声问她道,“朕走了,好让你们一家人继续其乐融融,花好月圆?”
“衔霜,凭什么你说喜欢就喜欢,你说别过就别过?”
“我们之间,什么时候由得你一个人来说的算了?”
看着霍则衍冷得渗人的面色,衔霜隐约猜到了些什么,她说不出什么话来,只是连连摇头。
“衔霜,你是朕的人,所以,不论你愿意与否,都必须留在朕的身边,也只能留在朕的身边。”终于,他近乎残忍地宣告。
听着他不容置喙的话语,看着他向自己伸出的手,她不敢相信地摇头道:【不……不!我已经嫁人了!陛下,你不能这样……】
“嫁人?”霍则衍冷笑了一声,“朕准了么?”
“朕是皇帝,这天下都是朕的。”他说着,将她不由分说地打横抱了起来,“衔霜,你也是朕的。”
见霍则衍抱着自己就要往外走,衔霜彻底慌乱了起来,也再顾不得礼仪尊卑,在他怀里推搡着,挣扎着,只希望他能够放自己下来。
岁欢见那人竟要带走自己的娘亲,一时也顾不上继续哭泣,忙追上来抱住了那人的腿,企图拦住他,嘴里也含糊不清地叫骂着:“坏蛋!你放开我娘亲!你要带我娘亲去哪里!”
岁欢!她的岁欢!
听到岁欢的声音,衔霜在霍则衍怀中更加用力地反抗起来,只是这一回,无论她怎么使劲挣扎,也始终没能再挣出霍则衍的力道。
只能眼睁睁地看着他抱着自己走了出去,岁欢的声音在身后,越来越远,越来越小。
走出这扇门,她才惊恐地发觉,自己今日根本就跑不掉了,外面等着的,全是霍则衍的人。
他今日,根本就是有备而来!
她本还企图向路边的行人寻求帮助,只是压根就发不出声音。
她再一次痛恨极了,为什么自己偏偏是个哑巴,为什么自己偏偏不会说话。
但或许即使她能说话,能求救,也没什么人这时候敢过来帮她吧。
她被霍则衍塞进了一辆马车里,紧接着,他自己也坐了上来。
那是一辆镶着金玉的马车,和她记忆中,在大雨日里第一次见到霍则衍时,冲撞的那辆马车极为相视。
只是她现下并没有心思再去想这些。
听着马蹄声起,感受着车轮行远,衔霜脑海中忽然冒出了一个想法。
趁着霍则衍不备,从这辆马车上跳下去,就像她三年多前,跳下那只画舫一样。
只是霍则衍似是猜到了她的心思一般,一直紧紧地将她按在怀里,不容她乱动分毫。
她在他怀中做尽了无用功,直至筋疲力竭,才认命般地打消了这个念头。
【你到底要带我去哪里?】她比划着问他。
“自然是回我们的家。”他答道。
回家?
她的确有两个家,一个在宜抚巷的最深处,一个在江南的关川镇。
她的家从来都不在皇宫,而她和霍则衍之间,又几时有过家?
不知过了多久,马车终于停下。
车帘被人掀开,衔霜盯着这片所到之处望了许久,直到抬起头看到牌匾上的“兰溪苑”三个字时,才想起这是自己三年多前曾在宫中住过的地方。
她分明早就已经能认识这三个字了,心中却依旧觉得陌生极了。
有宫婢站在房檐下,看到马车停下,忙迎了出来,见过礼后,按了按眼角对衔霜道:“姑娘回来了!是姑娘回来了!”
衔霜怔了须臾,反应过来眼前的宫婢是珠儿。
几年未见,那个当年十五六岁的小姑娘长开了许多,模样也变了不少,竟叫她一时间有些认不出来了。
“安顿好你们主子。”
霍则衍同珠儿说完,停顿了一下,又侧过头对衔霜道:“你先好好歇着,若有什么需要只管告诉珠儿,朕还有些政务,晚些时候再来看你。”
听着霍则衍的话,衔霜却没什么反应,甚至在他走时也未俯身恭送。
珠儿的眼睛仍旧是红红的,吸了吸鼻子对她道:“姑娘还好好活着,当真是太好了,奴婢还以为,这辈子再也看不到姑娘了。”
若不是在宫中与珠儿重逢,衔霜这会儿估计也会同她一样激动兴奋,只是她现下实在是没什么心情。
但在这个虚情假意的皇宫里头,珠儿待她却是一向很好,她也真心实意地把珠儿看成了妹妹,故也不愿将自己此刻的绝望心情撒在珠儿身上。
【我没事。】衔霜勉强笑了笑,比划着问她,【你呢,这几年过得可还好吗?】
“姑娘走后,奴婢先是被分配去了长迎宫侍奉长公主,后来长公主出宫,奴婢又被分配去了四全库。”珠儿道,“直到前几日,福顺公公找到奴婢,让奴婢回兰溪苑侍奉。”
“那时奴婢心里还在想,会不会是姑娘要回来了,没想到竟是真的。”
珠儿声音喜悦,衔霜心情却有些沉闷。
原来,早在好几日前,霍则衍的人就已经找到自己了吗?
所以他一早就打定了主意要抓自己回来,这几日也一直派人跟着自己,自己果真是逃不掉的。
“这几年里,陛下每月都会派宫人来兰溪苑进行清扫,却从未动过里头的每一处陈设,姑娘过去留下的东西,都还在各自的原位上摆着。”
珠儿带着她走进里屋,对她道:“姑娘看看,若觉得还有什么缺的,尽管告诉奴婢。”
衔霜摇了摇头,同她比划:【珠儿,我有些累了,想一个人静一静。】
珠儿看出她面上的倦意,福身应了声“是”,走到门口时却又回头问她:“姑娘还未用过午膳吧?奴婢去吩咐小厨房做些膳食?”
【不必了。】她只是摇头。
的确如珠儿所言,兰溪苑里头被人打扫得很是干净,看着也并不像是空置已久,里头的物件摆放,反倒像是一直有人居住在这里一般。
不过她早已经记不太清楚,三年多前兰溪苑是什么样子了。
或许兰溪苑的一草一木、一花一景、陈设布局都如从前,可她走进这里,心境和从前相比却迥然不同了。
未用午膳,腹中已然有些饥饿,衔霜却一点也不想吃任何东西,只是想着,岁欢这个时候,怕不是也已经饿了,她会不会哭着闹着要找娘亲?
徐文州回到客栈了吗?他从岁欢口中知道自己被人带走,会不会很是担忧?
衔霜想着想着,心中忽然多了些对霍则衍的怨恨。
她在此前从未怨恨过他,即便在听到了他说的那些话后,也只是怨自己痴心妄想。
可是现下,她却无法控制住不去怨他,恨他。
她想不通,为什么?
明明她已经不再喜欢他了!明明她已经不敢再痴心妄想了!
明明已经过去了三年多,她好不容易重新振作起来,有了岁欢,有了徐家兄妹这样的朋友,还开了一家生意不错的面馆,好不容易让日子慢慢地开始好转。
明明她即将就要嫁给那个真心待她的良人,为什么!
为什么他偏偏就是不肯放过她呢?
第27章 第27章
晚间的时候,霍则衍的确来了一趟兰溪苑。
他走进兰溪苑的里屋时,衔霜正抱着双腿坐在矮榻上,出神地看着窗外的景色,一副失魂落魄的模样,也不知在想些什么。
他轻咳了一声,示意她自己的到来,状若无意地问她:“听珠儿说,你今日的午膳和晚膳皆未用?”
衔霜却只是侧头看了他一眼,很快便移开了视线。
霍则衍走上前,在她对侧坐下,对她道:“朕已经命膳房做了几道你过去喜欢的膳食,想必很快就好了。”
他说完,耐着性子等了少顷,见身侧坐着的女子看都没看自己一眼,像是压根没听见自己说话一般,到底有些按捺不住了。
“衔霜,朕在同你说话,你听不到么?”他压着几分不悦问她。
闻言,衔霜终于抬眸望向了他,比划着反问他道:【陛下希望我说些什么?】
“你!”霍则衍被她的态度气得一时噎住了话语,强忍着心中的恼火,让自己不要发作。
好在这一触即发的时候,有宫人端着几道菜肴走了进来,恭敬地见过礼后,同霍则衍道:“陛下,您吩咐的膳食已经做好了。”
霍则衍的面色稍霁,示意宫人将膳食放在里屋的圆木桌上。
宫人退下后,他指着前头的圆木桌,对衔霜道:“现下去用晚膳。”
见她始终无甚反应,霍则衍忍不住将她从矮榻上硬生生扯了起来,拖着她走到了圆木桌前后,又按着她在圆木桌下的椅子上坐下,将玉箸塞到了她手上,几乎是命令般的口吻对她道:“吃!”
然而她仍是一动不动,看着她这副不愿理睬自己的作态,他冷着脸开了口:“也是,你走了这么些年,口味应当也变得差不多了。看来是这桌都做的不合你如今的口味?那朕便命人将这桌撤下去,再重新做一桌。”
他说着就提高了音量,对外头道:“来人——”
【陛下,不必麻烦了。】衔霜见他要唤来宫人撤菜,伸手想要劝阻他。
【并非厨子做的不好,是我自己没有胃口,吃不下去。】她摇着头,比划道。
“你这是没胃口,还是故意在绝食给朕看?”霍则衍看着她,眸中酝酿着愠意。
他说着,停顿了一下,又沉声问她道:“衔霜,你到底想怎么样?”
到底想怎么样?
霍则衍竟问自己想怎么样。
衔霜听着这句话,默默地心想,这句话,应当由她来问他吧?
他到底想怎么样?
他强行将自己带回了宫中,逼迫自己留在这个地方,到底想怎么样?
她想着,听见霍则衍声音冷冽,再次问自己道:“你这是在以绝食来威胁朕么?”
她怎么敢威胁他?她又能拿什么来威胁他?
更何况,她哪里还能威胁得到他吗?
衔霜心中这样讽刺地想着,面上却只是摇了摇头。
【我有自知之明,不敢威胁陛下。】她比划着,唇角也泛起了一缕苦笑,【我只是想恳求陛下高抬贵手,放我离开。】
“放你离开?好让你们*一家人团聚?好让你和那个男人远走高飞?”
霍则衍似是终于忍无可忍一般,从椅子上霍地一下站了起来,眉目间满是阴郁,怒不可遏道:“衔霜,朕今日便告诉你,绝无这个可能,你就彻底死了这条心吧。”
他阴鸷的目光扫过桌上一点未动的膳食,紧绷着下颌,冷哼道:“爱吃不吃,总归不吃挨饿的人,又不会是朕。”
看着霍则衍负气离开,衔霜静静地在桌台前坐了良久,才吩咐珠儿进来将桌上的膳食撤了下去。
看着面色显得有些苍白的衔霜,珠儿心中担忧不已,但到底也不好以强硬手段逼着她进食,只能小心翼翼地劝上她几句。
好在这样的时日也仅仅只持续了一日左右。
翌日午后,霍则衍又来了兰溪苑。
不过才过去了一日,她整个人瞧着便委顿了许多,依旧那样失神地坐在窗旁,身影单薄得就像是一层薄薄的纸。
看到这样的衔霜时,霍则衍心头处猛然一紧。
他未做多想,就大步走上前,一把拉起了盘腿坐在窗侧的她,有些气急败坏地同她道:“起来,你给朕起来!”
衔霜看到他时微微怔了怔,昔日盈盈秋水般的眼眸,此刻却显得有几分无神。
“朕带你去一个地方。”他说。
她眨了眨眼,没明白他说的是什么意思,也没明白他现下到底想做些什么,只是不解地看着他拽着自己的手腕,步子很急地往外走去。
要去哪里?
他这是又要把自己带到哪里去?
走到兰溪苑的宫门前,霍则衍带着她坐进了一辆早已备好的马车里。
眼看着那辆马车驶出了皇宫,衔霜死寂了整整一日的心,终于开始有些不平静起来。
难不成霍则衍这是良心发现,终于要放自己出宫了吗?
她想着,一抹雀跃与欢喜立时便涌上了心头,面上也多了些生动的神情。
霍则衍坐在她身侧,用余光看着她掩饰不住的欢欣面色,紧紧地抿着唇,一路上沉默不语。
马车终于在衔霜的期待中缓缓停下,霍则衍拉开车帘,语气生硬地对她道:“下来。”
走下马车时,衔霜略微上扬的唇角却是僵了僵。
看着面前这座高耸的门楼,看着这色调极暗的一墙一瓦,高墙围绕,她的心也不知不觉中也随之沉了下去。
这座门楼外表的肃穆景象,于她而言其实并不算陌生,因为她曾在四年前来过这里,不止一次地来过这里,只是从未有机会进去过罢了。
只是她现下心中仍旧是不解,霍则衍好端端的,带自己来诏狱做什么?
总不能是因为自己昨日惹怒了他,他今日就要将自己关进去?
她正想比划着问霍则衍,可惜他没给她这个机会,只是一言不发地拽着自己走了进去。
这是衔霜第一次进诏狱。
诏狱里头比起外面,更是阴森可怖上数倍。
因其内密不透风,虽点着灯火,却也仍旧显得昏暗潮湿,耳畔还时不时地会传来几声鞭子抽落的沉闷声响,和狱囚痛不欲生的呻|吟声。
衔霜从心底里打了个寒颤,根本不敢再四处张望,也根本不敢再继续往前走。
她想要用力甩开霍则衍牵制住自己的手,想要赶紧从这个阴森森的可怕地方出去,却怎么也挣不开他。
“这就害怕了?”霍则衍紧紧地牵着她的手,“你不是一直想见那个人么?放心,等你见完他,朕自然会带你回去。”
哪个人?见谁?
衔霜还没反应过来他话语里的意思,就已经被他拖拽着到了一间阴暗的牢房前。
借着昏暗的灯火,她看清楚牢房里关着的那个人的面容时,整个人的身子都有些微微发抖。
徐……徐文州?
他怎么会在这里?!
里面的徐文州显然也看见了她,忙从坐着的枯草堆里站了起来,语气激动道:“衔霜,你怎么来了?”
【徐大哥,你,你怎么会在这里?怎么会这样……】
听见里面的人开口唤自己,衔霜仍是有些不敢相信,里头那个穿着囚服,鼻青脸肿的人竟真的就是徐文州。
她想起了什么,猛然回过头,质问霍则衍道:【是你做的?】
【是你把他抓来了这里?】她想起徐文州身上的伤,咬紧了牙关,面上的神情看起来却很是悲恸,【你还对他动了刑?】
“是!是朕做的又如何?”霍则衍被她眸中的悲怆刺痛,口中承认得却是干脆而又狠戾,“不过朕可不屑于对他用刑。”
“是他自己自不量力袭君,却又偏偏技不如人。”他语气嘲讽道,“单凭袭君这一项罪名,就够他死上千万次了!朕没有当场杀了他,而只是将他关押在这里,已经是给足了你面子。”
听着霍则衍的话语,衔霜仍是难以置信。
怎么会?徐文州怎么会去袭君?
她走到狱槛旁,隔着狱槛,比划着问里面那人:【徐大哥,这究竟是怎么一回事?】
从徐文州低低的声音中,衔霜才大致明了了此事的来龙去脉。
昨日徐文州和友人小聚后回到客栈时,她已然消失不见,从岁欢带着哭腔的话语里,才知道她竟是被人带走了。
岁欢还小,也没法将来人描述得太清楚详尽,但徐文州还是捕捉到了一些关键信息。
毕竟在这大晟,还有谁人敢自称“朕”?
联想起先前一笑而过的坊间传闻,他很快就敏锐地明白了,能在光天化日之下,强行带走他未婚妻子的究竟是何人。
但即便那人是皇帝,他也依旧不甘心,衔霜是他爱慕了三年的女子,更是他尚未过门的妻子,断然没有成婚在即,就这样稀里糊涂地被人夺走的道理。
他想去讨个说法,却被看守宫门的侍卫拦在了皇城外,挥刀要赶他走,他却怎么也不肯走。
正是双方僵持不下之时,霍则衍来了。
两人虽身份相距悬殊,但因着衔霜之事,竟也一时没了君民之分,相见时分外眼红,交谈不过几句就起了冲突。
徐文州见他强占衔霜,不肯归还,冲动之下竟先动了手。
而霍则衍本就看他极其不顺眼,便不许侍卫插手,与他厮打了起来。
徐文州毕竟是个读书人,比不得霍则衍自小习武,武艺精湛,自不能与之较量。
厮打过后,他瘫在地上,才逐渐清醒过来,自己适才竟在冲动下犯了袭君之重罪。
霍则衍虽未立即取他性命,却将他下了诏狱,想来也是难逃一死。
如若真的因此罪被斩首,他也认了,只是希望今后衔霜若还有机会,能多帮衬着些妹妹徐文蓉。
衔霜听着他的话语,心中难受不已。
她知道,都是自己连累了徐文州。
若非因为她,以徐文州这样温和的性子,一辈子也不会招惹上什么是非,如今更不会背上斩首的罪名身处诏狱。
她转过身,朝着身后那人跪了下来。
【陛下,徐文州并非是有意不敬于您,此事既因衔霜而起,衔霜亦愿代之受过。】她比划着,又重重地磕了一个头,【只求陛下,能够网开一面,宽恕徐文州的性命。】
“朕可以不杀他,甚至还可以放了他。”霍则衍居高临下地看着她,慢慢地开了口,“但你今后,必须好好地留在朕的身边,不准再寻死觅活。”
他顿了顿,又补充道:“他今后的性命与出路可全系于你身上,衔霜,想清楚了再回答。”
第28章 第28章
霍则衍本以为衔霜还要考虑上许久,不曾想她只是咬了一下唇畔,几乎毫不犹豫地就答应了下来:【我答应陛下,我愿意留在宫中,但求陛下能够放了徐文州。】
看着她这样果断的回答,他却并没有自己预想中的满意与高兴,心下反而更生气了。
他也不知,自己究竟是怎么了。
倘若衔霜真的依旧不知好歹地拒绝了自己,他知道,自己定然会暴跳如雷。
可她如今这样干脆利落地答应了自己,他仍是忍不住怒火中烧。
拒绝自己,是因为不再喜欢自己,不愿意再继续留在自己的身边。
而忍痛答应自己,则是为了救那个男人,那个男人,就这样值得她奋不顾身么?
他攥紧了拳,问她道:“想好了?”
见她点头,他刚想要说些什么,里面的徐文州却抢先一步开了口。
“衔霜,不要!不要答应他!”徐文州双手放在狱槛上,有些激动地同她喊道,“我不需要你这样牺牲自己来救我,犯了错的本来就是我一个人,我自己一人受罚就是,又何必要搭上你!”
衔霜望向他,忍着泪摇了摇头。
若不是徐文州,她和岁欢,当年恐怕就要溺命于那湍流的江水里了。
是他救了她们,是他和徐文蓉予了她一片容身之处,陪着她一点点地振作了起来,帮着她照看教导岁欢,让她重获了新生。
她无以为报便也罢了,却万万不能因为自己,连累了他们。
于情于理,她都做不到眼睁睁看着徐文州去送死,看着他的余生葬送在诏狱里,看着徐文蓉承受丧兄之痛。
更何况此事本就是因她而起,无论如何,她都一定要救他,也一定会救他。
霍则衍看着这两人都是一幅想要舍弃自己,只为彼此考虑的模样,咬紧了牙关,拳头也攥得咯咯作响。
他今日带着她到诏狱里来,可不是为了看他们二人郎情妾意,夫妻团聚的!
看着眼前这副温情脉脉的情景,他仿若才是那个无关紧要的局外人,是那个拆散恩爱夫妻的刽子手。
“既是如此,还跪在这儿做什么?还不准备同朕回宫?”
他说着,将地上跪着的女子猛地拉了起来,一边拽着她靠近自己,又一边捏着她的下颌,迫使她看向自己。
那双漂亮的眼眸里,很快就又只剩下了畏惧。
看出她似乎还有话想说,霍则衍松开了手,问她:“怎么,又反悔了?”
【不是。】衔霜赶忙摇了摇头,指了一下里面还鼻青脸肿着的徐文州,又同他比划道,【他身上还受着伤,陛下能不能……先给他找个大夫看看?】
看着她的比划,霍则衍觉得,自己真的很想直接杀了徐文州。
他当初在诏狱受了刑罚后,可没有什么大夫会来给他医治。
而徐文州压根就没受刑,不过是自不量力同他厮打后,落下了几处小伤。
就这点小伤,哪里还需要大夫特意来医治么?
但想着衔霜很快就会同他回去,永远留在他的身侧,他便也忍下了这份直接杀了徐文州的冲动。
“去给他找个大夫吧。”他咬着牙,吩咐守在一旁的狱卒道。
他一刻也不想让衔霜在这地方多留,更不想看到她和那个男人继续共处下去,丢下这句话后,就拽着她往外走。
“衔霜,你记住了。”将她放进回宫的马车里时,霍则衍恶狠狠地开口道,“今后你若是再敢绝食或是寻死,朕第一个就杀了他。”
回宫和路和来时别无二致,马车内的氛围却截然不同。
看着安静地缩在马车角落,垂着头微微发抖的衔霜,霍则衍似是意识到自己适才的语气太重,便放缓了声音,同她道:“朕已经命人将你的女儿接进宫了,今后她便也留在宫中陪着你,可好?”
见衔霜听到岁欢时有了些反应,抬目望向了自己,他又道:“你放心,她虽非朕亲生,但朕也不会苛待了她。”
“只要你好好留在朕身边,朕会将她视若己出。”
他觉得自己已经竭尽全力做出了最大的妥协,说出的话却在不自觉间带了些威胁的意味。
“只要你好好的,她就不会有事,那个人也不会有事,好不好?”
衔霜听着他的话语,心中却不知是该欣慰还是惆怅。
昨日在客栈时,她刻意隐瞒了岁欢的身份,便是知道,如若霍则衍知晓岁欢是他的女儿,一定会带岁欢进宫,从她身边夺走岁欢。
只是那时她没想到,霍则衍竟会不择手段逼迫自己留在宫中,也没想到在阴差阳错之下,岁欢也还是进了宫。
她一面高兴有女儿在身侧,不至于母女二人分离,却又一面止不住地忧虑,岁欢那样天真活泼的性子,却和她一样进了压抑的深宫,被条条框框的规矩所束缚着,究竟是福还是祸?
马车再次在兰溪苑前停下。
衔霜刚一下车,一道熟悉的小身影就朝她飞奔了过来,扑进了她的怀里。
“娘亲!”
是岁欢,真的是岁欢。
虽只是一日多未见,衔霜却感觉日子像是已经过去了一个月,甚至半年。
看到岁欢的那一刻,她只觉得自己心中这一日来的阴霾,和适才对岁欢的担忧全都散去了,只余下了见到女儿的无尽欢喜。
她蹲下身,紧紧地抱住了眼前的小人,过了很久才松开。
再站起来时,她才发觉,霍则衍早已不知在什么时候离开了。
这一发现,让衔霜心中更轻松了些许,她牵着岁欢的小手走进了屋里。
想起这一日多的分离,又想起尚在诏狱里的徐文州,她比划着问岁欢:【娘亲昨日走后,有没有人欺负你?】
见岁欢使劲摇头,她稍微放心了些,又问道:【那你这一日,是怎么过的?】
“娘亲被那个坏人带走后一个时辰左右,爹爹就回来了,爹爹问我那个坏人长什么样子,今天上午就去找娘亲了,我就在屋子里等爹爹和娘亲一起回来。”岁欢一边慢慢回忆,一边对衔霜道。
“可后来我等了好久好久,都没见你们回来,再后来,来了几个穿得很漂亮的大姐姐,说是带我去找娘亲。”
【所以你就跟她们走了?】
“嗯嗯!”岁欢刚应声,想了想又赶紧给自己打补丁道,“我知道娘亲告诉过我,让我一个人不能跟着陌生人走,但那几个大姐姐看起来很和善,一点都不像坏人!所以我才跟她们走的……”
【坏人是不会把‘坏人’这两个字写在自己脸上的。】衔霜摸了摸岁欢的头,温和地对她道,【这回便罢了,下回不许再这样了。】
“我知道,但我这回真的见到娘亲了!”岁欢高高兴兴地在屋子里跳了跳,声音也很兴奋,“娘亲,这里好大,好漂亮啊!有好多好多个房间!”
【你喜欢这里吗?】衔霜看着欢欢喜喜的女儿,问道。
“喜欢!”岁欢点了点头,“娘亲,我们以后就住在这里了吗?”
不及衔霜回答,她便又问道:“那爹爹和蓉姨呢?他们什么时候过来?”
【……他们不会来的。】衔霜的面色黯然了些许,同她比划道。
“为什么?”岁欢眨巴着眼睛问道。
她还小,不明白衔霜为什么不回答自己这个问题,也不明白许多事情,但却看得懂衔霜眸中似有若无的哀伤。
“娘亲是不是不喜欢这里?”她蹭在衔霜怀里道,“那我也一点都不喜欢这里了!我只想和娘亲、爹爹,还有蓉姨在一起。”
【我们不会一直待在这里的。】衔霜摸了摸女儿还不算长的头发,告诉她道。
终有一日,她会带着岁欢一起,离开这里,离开京城。
三月春朝,天色依旧暗得较早。
晚膳后约莫一个多时辰,岁欢就嚷着困了,衔霜将她哄睡后,抱进了隔壁早已为她布置好的寝房里,自己也有些疲乏了。
躺在榻上,正是睡意朦胧之时,她却忽而听见有人轻轻地推开了门。
帷帐被掀开的那一瞬,衔霜登时睡意全无。
虽背着身朝着里侧,却也不难猜到,那个在自己身侧躺下的人是谁。
霍则衍怎么来了?
他夜里来兰溪苑是为了什么,从前经历了多次,衔霜现下心中也自然有数,身子立时便绷得僵硬极了。
要继续装睡么?就当不知道他来了?
可是徐文州还在他手上,他虽答应放了徐文州,却也绝对不会动作这样快。
怎么办?
要在那事上顺着他些吗?
衔霜闭着眼踌躇了半晌,才终于像是下了极大的决心一般,慢慢地转过了身,伸手抱住了身边的人。
霍则衍被她抱住时,怔了一瞬。
他猜到了衔霜还未睡去,却没想到她竟会主动来抱自己。
原本顾念着她这两日状态情绪不佳,今夜便想着暂先和衣而眠,此事再缓上一缓。
但……
他垂目看着身前主动抱住自己的女子,迟疑不过须臾,很快便反客为主地拥过了她。
第29章 第29章
分别数年,霍则衍压抑克制了许久的情|欲,被她一个主动的拥抱轻易点燃。
见她没有什么抗拒,只是柔顺地靠在自己怀中,他顺势欺|身而上。
他心头的那股燥热虽早已有些急不可耐,但又顾虑着这是重逢后的头一回,太过急切只怕会吓到她,还是循序渐进为好,便放缓了些动作。
手指轻轻地拂过她的面庞时,指|尖却微微带了些许湿湿的凉意。
霍则衍愣了一下,很快反应过来,这是衔霜的眼泪。
他心中一紧,手中的动作也停了停,哑着声音问她:“弄疼了?”
衔霜摇了摇头。
不是疼痛,她能感觉到,霍则衍今晚比起从前,似乎已经刻意放轻了力道。
但即便是如此,她心中的那缕屈|辱感,却也仍是挥之不去。
她讨厌这样的自己,讨厌现下这个为了谋求生路,不得不主动对霍则衍投怀送抱的自己。
意识朦胧间,她听见他在自己耳畔低声试探着询问道:“那朕再轻些?”
她没有再应答,只是侧头望向了垂落在榻前的帷帐。
可望着望着,眼前却似是被蒙上了一层薄雾,慢慢地迷离了起来。
叫过水后,霍则衍垂目看着躺在自己怀中的女子,比起满足,心中涌入的更多是失而复得的欢欣。
他抚着她散落下来的乌发,情不自禁地轻声感慨道:“衔霜,你说我们一直像现在这样,多好啊。”
见她没什么反应,他想起了什么,又开口道:“那个徐文州有什么好的?连会试都通过不了,还手无缚鸡之力,这样的人,能好好保护你么?”
听着他提起徐文州时满是轻蔑的语气,衔霜攥紧了手中的锦被。
徐文州为人温润文雅,待人谦和有礼,更是尊重她的想法意见,从不会强迫欺侮于她。
即便没能在会试中取得好名次,也没能习得一身好武艺,在她心中,却也仍旧比霍则衍好上千万倍。
当然,她不会不知死活地把这些话告诉霍则衍。
不过他既主动在她面前提起徐文州,倒令她想起了另外一件事。
她踌躇了半晌,还是忍不住将想问的话问了出来:【陛下打算,何时放了徐文州?】
看着衔霜的比划,霍则衍放在她乌发间的手顿了顿。
他显然有些不满,她在这样的时候问自己这个问题,但到底也没发作,只是道:“只要你乖乖听话,好好留在这里,不出三日,朕就会放了他。”
衔霜不难察觉出他的不悦,点头谢过他后,便没再继续多问些什么。
见怀中的女子安静下来,霍则衍心中却又有些发闷。
他沉默了少时,极不自然地岔开了话题:“你如今既回了宫,也别总是一个人闷在兰溪苑里头,可以时常在宫里走走,若是想……若是有事找朕的话,可以直接来明和殿,无需通传。”
其实他原本想说,若是衔霜想见他,可以随时来找他,却又觉得她如今估计也不会想见他,便又改了口。
他说着,见怀里的人始终静默,像是自己一个人自说自话,却一直得不到应答一样,不免有些按捺不住了。
“你就这么不愿意同朕说说话么?”他低着头,闷声问她道。
衔霜终于在他怀中动了动。
她有些疲乏,却又有些无奈,支撑起了身子,侧过头同霍则衍比划道:【陛下,奴婢累了,想早些歇息了。】
许是她面上的倦意不似作假,霍则衍静了静,而后才点头应了一声“好”。
榻前的烛灯被熄灭,帷帐内彻底暗了下来。
衔霜虽早已觉得困乏疲倦,可当她真正阖着眼躺在榻上时,困意却好似消散了一般,怎么也睡不着了。
时隔好几年,再度和霍则衍一同躺在一张床榻上时,她只觉得陌生又难堪。
而那人不仅就这么躺在她的身侧,还伸手将她揽进了怀里,紧紧地扣着她的腰身。
她不敢在他怀里轻举妄动,可这样僵持着,浑身上下却又觉得别扭极了。
不知过了多久,听着身后男子的呼吸声逐渐变得均匀,衔霜估摸着,他应当是睡着了。
在黑暗中,她睁开了眼,大着胆子,悄悄地触碰了一下霍则衍放在自己腰侧的手。
见他没有反应,她心中松了一口气,知道他是真的已经睡沉了,便轻轻地掰开了他扣在自己腰身的手,又往里边侧了侧身子,才终于安心下来。
黑暗中,衔霜并不知道身后的人是何时睁开的眼,也不知道他是何时被自己的动作惊醒,又或者是从未睡去。
她闭着眼,感觉全身心一下子自在了起来,困意也终于一点一点地慢慢袭来。
次日早晨,霍则衍依旧走得和从前一样早。
不过这一回衔霜也并未起晚,在他走后不久,就从榻上坐了起来。
珠儿看着从寝屋里走出来的衔霜,颇为讶异道:“姑娘竟这样早就起来了!陛下走前,还吩咐过奴婢,不要吵到姑娘,让姑娘多歇息一会儿呢。”
衔霜朝她微微笑了笑。
其实这对于她而言,起得倒也不算太早。
这几年在关川镇的时候,她每每都是天将亮时就起身,为岁欢在案上留好早膳后,就和徐文蓉一同去面馆里忙活了。
“对了,早膳还未做呢。”珠儿拍了拍腿,有些懊恼道,“姑娘且等一等,奴婢这就去吩咐小厨房,让他们尽快给姑娘准备膳食。”
衔霜却拉住了她,比划着问道:【珠儿,你也还未用过早膳吧?】
见珠儿点头,她便同她道:【让我来吧。】
看着衔霜走到小厨房的灶台前,珠儿才反应过来,她所说的让她来是什么意思。
这并不合宫中的规矩,况且霍则衍从前还曾因此事和衔霜有过一次争执,但眼看着衔霜好不容易对宫中事物重新有了些许兴致,她也不忍再阻拦。
【坐下一起吃吧。】
将两碗阳春面下好,端到圆木桌上时,衔霜招呼珠儿道。
珠儿犹豫了一下,还是坐了下来,看着衔霜比划着问自己:【岁欢现下还在睡吗?】
她斟酌了一下用词,点头道:“奴婢起来时去瞧过,小姐还在睡。”
其实衔霜回宫的这几日,并未同珠儿提到过这几年在宫外的生活,但珠儿看着昨日被接来的岁欢,又看着霍则衍的态度,约莫也能猜出些许。
她忍不住问衔霜:“姑娘这几年,在外头过得辛苦吗?”
辛苦吗?
衔霜拿着碗筷,认真地想了想,面馆的生意起初并不好做,除了照顾还小的岁欢外,每日还要起早摸晚地忙活生意,的确不算清闲,却也谈不上辛苦。
至少没有宫规束缚,生活有所期盼憧憬,现在回想起,那三年多,竟也算是她人生中难得快活自在的时光了。
她想着,心中有些许落寞,只是摇了摇头,却听见珠儿又开口同自己道:“有些话奴婢知道不当讲,但其实姑娘走的这几年,陛下也不好过。”
“姑娘走后,陛下就跟变了一个人似的,不分昼夜地宿在明和殿处理政务,除了每个月都会来一趟兰溪苑,在里头待上整整一天外,没再踏进过后宫半步。”
珠儿说着,小心翼翼地看了一眼衔霜的面色,又道:“这些年来,陛下不曾立后,不曾册妃,身边更是不曾有过什么女眷……”
她话还未说完,便被衔霜打断:【珠儿,我现下,不太想听到这些。】
“是奴婢一时失言了。”
珠儿见状,只好将没说完的话都咽回了肚子里,但少顷后,还是忍不住道:“只是姑娘,奴婢觉着,陛下是真的非常喜欢您的。”
喜欢?
衔霜觉得,自己若不是个哑巴,听了珠儿这话,肯定会忍不住直接笑出声来。
珠儿那日在画舫上,若是也听到霍则衍同高逊说了些什么,估计就不会再有现在的这种想法了。
霍则衍是不可能会喜欢上她的。
想起自己从前对此事抱有过的希望与期盼,衔霜只觉得那那个时候的自己几乎傻得可笑。
在霍则衍的眼里,自己不过是一个玩物,是一个只属于他的附属品。
是一个即便是他不要了,也不准旁人轻易拿走的物件。
他可以在玩腻之后随意地丢弃她,她却没有提前结束这一段关系的权力和资格。
她也很明白霍则衍如今在气些什么,气自己这个玩物在他还没有玩腻前,居然有胆量敢先一步离开他,气自己这个只能属于他的附属品,身边居然也有其他人来靠近。
但她知道,霍则衍迟早有一天会玩腻的,而自己现下,也只不过是在等那一日的到来罢了。
珠儿看着衔霜的神情,仿若已经从中猜出了些什么。
她想起从前衔霜一心倾慕霍则衍的样子,也不知道自己现下,到底该替谁来惋惜。
“姑娘……是不是已经不喜欢陛下了?”她轻声问道。
衔霜并未回答这个问题,只是这个答案,很显然是不言而喻的。
第30章 第30章
明和殿内,紫檀木架上摆放的鎏金香炉里,龙涎香的淡淡香气袅袅散开。
霍则衍将手中的卷宗合上,望向空旷的大殿,眼前蓦然浮现出了衔霜的身影,只是再一眨眼,这道身影就渐渐消散了。
久视果真伤神,竟还会产生这样的幻象。
当他一心扑在政务上时,倒觉得没什么,可当他一旦稍稍松懈,就发觉自己对她想得厉害。
但其实算下来,他也不过才两日左右未见过衔霜。
这几日繁冗的政事纷至沓来,每每待他处理好时,已是深夜,而那时衔霜早就已经睡下了,若他再去兰溪苑的话,她只怕会被他惊醒,是以想想便也罢了。
霍则衍心里忽然有些堵得慌,自己又未禁她的足,他这几日无暇去兰溪苑,难道她就不会主动来找他么?
听到殿门被推动的声音时,他心中有了些许波澜,还有了些许不自觉的期待,抬目望向了来人。
但进来的人并不是衔霜,而是一名奉茶宫女。
“奴婢银婵,参见陛下。”那奉茶宫女含笑同他行了个礼,又温声道,“福顺公公说香燃得差不多了,让奴婢进来奉茶时,顺便给这香炉里头再添一些龙涎香。”
见来者并非自己所想的那个人,霍则衍心不在焉地“嗯”了一声,又低头翻开了卷宗。
银婵添好香后,端着茶水朝这边走了过来,霍则衍扫了她一眼,随口道:“放在桌案上就好。”
她应了一声“是”,手中的茶盏却一个没端稳,温热的茶水就这么泼洒了出来。
看着沾了茶水的龙袍,和湿了一半的卷宗,霍则衍皱了皱眉,刚要说话,那名宫女就立刻跪了下来。
“陛下息怒,都是奴婢的错,都是奴婢的错。”银婵看起来却更像是那个受了惊的人,有几分清丽的面容哭得梨花带雨,颇有几分楚楚可怜的姿态。
“奴婢来给陛下擦拭。”她说着,拿着绢帕覆在了被茶水打湿的龙袍上,整个身子也往他身上倾了倾。
霍则衍皱着眉,刚要厌烦地推开这个不知死活往自己怀里凑的宫女,眼前却忽然多了一道熟悉的身影。
他抬起头,看着大殿内不知何时走进的衔霜,面色变了又变,看起来很是精彩。
怔然不过一瞬,他很快就反应了过来,猛然推开了那个宫女,厉声呵斥道:“滚!”
银婵显然不曾想到,自己竟会被霍则衍这样毫不客气地轰赶出去。
她在明和殿做了快三年的奉茶宫女,也曾听说过一些传闻,听闻陛下对一名故去的哑女念念不忘,而那哑女出身比她还要更低微,当年正是使了些见不得光的腌臜手段,一夜之间,从府里的哑奴一跃成为了霍则衍的通房。
在容貌上,她自恃有几分姿色,又不比那哑女是个哑巴,还在明和殿里头侍奉了几年,听着这些传*闻,不免也动起了歪心思。
为确保这一次万无一失,她适才还在龙涎香里动了些手脚,只等着今日一过攀上高枝的,可现下竟然……
她想着,望向了站在殿门旁的衔霜,心中愤恨不已。
如若不是她刚刚那样闯进来坏了她的好事,霍则衍兴许压根就不会推开自己,自己周全的计划也根本就不会出错!
见那宫女站着不动,霍则衍加重了语气,冷冷道:“没听见?还不快滚出去!”
银婵听了他的话,面色窘迫得几乎能滴出血来,登时就捂着脸跑了出去,走之前还不忘恨恨地瞪了衔霜一眼。
而一旁的衔霜撞上这么一副情景,面色也很是尴尬。
她今日来明和殿,本是想着霍则衍所说的三日之期已过,而她却已连着两日多不曾看见过他,不免担忧他是不是忘了此事,想着来问上一问。
来明和殿时,守门的宫人侍卫皆未拦她,也未有人进去通传,于是她就这么直接进来了,但她来的好像并不是时候。
她想起前几日珠儿说过的话,觉得有些好笑。
不过说来也是,虚设后宫,不立后册妃,可也没说不和宫女调|情啊。
霍则衍正值盛年,血气方刚,身边没了自己这个玩物作陪,自然也是要找其他人纾解欲|望的,倒也不是什么奇怪事,只是碰巧被她撞见了,有几分尴尬罢了。
她正想着,耳边忽然传来了霍则衍的声音:“衔霜,你别误会,适才不是你所想的那样。”
他的声音罕见地带上了几分急切:“我和刚才那个宫女之间,什么也没有。”
因着急切,霍则衍一时竟也忘了自称,他心中从未像现下这般紧张过。
他来不及去细想这紧张,只是急迫地想要和她解释清楚,让她知道,适才她所看见的一切,都只不过是个误会。
衔霜有些讶然于他会同自己说这些,想来也是觉得被自己撞见和宫女调|情,有损了他的颜面,这才想要立刻撇清关系,划清界限。
她觉得自己没有什么必要拆穿霍则衍,便顺着他的话点了点头,比划道:【是,陛下贵不可言,自不会和宫女有所苟且。】
霍则衍目不斜视地望着她,似是想要辨别她话中的真伪,想要从她面上找出哪怕是一丝不快的神情。
但并没有。
她的回答,她的神情看起来都是那样的无懈可击,得体得令他根本找不出什么错处。
可她没有同他所想的那般不高兴与质问他,反倒令他心中不是滋味了起来。
他想起从前衔霜因为方馥的事情不高兴,听了宫中几句没由来的传闻就来质问自己,那时他只顾着因为她给自己甩脸色而生气,很久以后才后知后觉地明白过来,她那是在吃醋。
过去那个看到自己留方馥多说了几句话都会不高兴的人,现下看着别的女子对自己投怀送抱,竟是毫无反应。
若说她过去吃醋是因为在意,因为喜欢。
那么现下的毫无反应,便是一点都不喜欢,一点都不在意他了么?
而衔霜浑然不知他心中所想,同他道:【适才奴婢未经通传,惊扰了陛下,是奴婢的不是,奴婢先行告退了。】
她福了福身子,就要转过身离开,却被身后那人叫住。
“站住,你今日来明和殿,是为了什么?”
霍则衍一面说着,一面步步走近了她。
随着他的走近,衔霜低着头,视线却正好落在了他腰侧系着的同心锁上。
同心锁的模样颇有几分熟悉,做工勉强算得上精细,只是上头有着一道裂缝,瞧着虽然像是已经被修补过,但也还是影响了整体的美观,看起来分外刺眼。
她看着看着,就有些出神。
直至眼前之人再度开口问自己:“说话,你今日为何会来明和殿?”
衔霜回过神,想起了自己今日来这里的目的,心下却有些犹豫。
她将将才搅合了霍则衍和宫女调|情,他现下的心情想来不会太好,若在这个时候再同他提徐文州的事情,只怕会触怒了他。
但按捺不住霍则衍的逼问,她磨蹭了一会儿,还是比划着小心试探道:【陛下先前提到的三日之期,已经过去了……】
三日之期?
霍则衍想了想,片晌后才明白过来她说的是什么事情。
他前几日是答应过衔霜,不出三日就会放了徐文州,只是这几日政务太忙,便也将此事给抛在了脑后。
“所以你今日来找朕,就是为了徐文州?”他顿了顿,有些难以置信地问她道。
见她沉默下来,他很快就知道了她的答案,心头也很快就被嫉妒与怒火占据。
他怎么会天真地以为,她来明和殿,只是为了见自己?
但他仍是愤怒,仍是不甘,又逼问她道:“你就那么喜欢他?他对你来说,就那么重要?”
听着他的一句句逼问,衔霜心中有些害怕,被他步步紧逼着退到了殿门旁,下意识地就想要推开门逃出去。
可他却看穿了她的心思,先一步从内锁上了殿门。
殿门旁木架上摆放的香炉燃得正欢,素来淡淡的龙涎香,味道却越来越浓烈。
看着霍则衍也愈发变得幽深的眸色,衔霜意识到了什么。
她摇了摇头,比划着想要提醒他:【陛下,这里是明和殿。】
“是又如何?”
霍则衍不以为意,将她轻轻抱起,放在了案台上。
衔霜的手指摸索到身后冰凉的卷宗时,又立刻收了回来。
左右挣扎不过,她便也将心里话吐露了出来:【是因为奴婢适才惊扰了陛下的好事,所以陛下现在要拿奴婢泄|火吗?】
【陛下若当真想,不若去叫适才那个姑娘回来继续?】
她还想比划,却被他紧紧按住了手,俯身吻了下来。
烟雾缭绕,暖香浮动。
衔霜的面色也在这弥漫的香气中,一点一点变得潮红了起来。
霍则衍自然不会到现在还不清楚,龙涎香里被刚才那宫女动了手脚。
暖情酒,动情香。
他知道,自己又一次和衔霜一起受到了算计。
只不过这一回的算计,正中他的下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