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61章 纠葛
大齐,东宫。
孙蔓怡躺在铺了冰玉凉席的榻上,手边放了一碟井水湃过的西瓜,两个宫女围着她打着扇子,却依然热得心烦气躁。
顾行霖的选妃大典已于上月结束,孙蔓怡得偿所愿成了太子妃。
与她一并嫁入东宫的还有两个侧妃,太后替她掌了眼,两位侧妃出身皆不高,相貌也平平无奇。
加之顾行霖宠爱,孙蔓怡自然没把她们放在眼里。
孙蔓怡原以为忍耐多时,嫁到东宫才是好日子的开始,却没想到形势会急转直下。
大齐刚败了一场仗,国库吃紧,各宫份例一缩再缩。
宫中每年用冰便是一大笔开销,冰块开采、运输、保存都极为耗费人力物力,于是齐帝大笔一挥,便将此项开支削减了大半。
份例削减之后,各宫的冰都不够用了,不得宠的妃子连取用冰块做些消暑吃食都是奢侈。
可入了伏之后,天气一天热过一天,没冰叫人怎么过活!
顾行霖尤其怕热,于是偷偷按照往年份例囤了冰偷偷用。
别的宫中宫人齐齐上阵,热得汗流浃背给主子打扇,东宫却好,顾行霖起居常用的几个大殿四角放着装满了冰的冰鉴,凉气四溢。
顾行霖素有仁善之名,倒也不拘着宫人进出殿中,看见有人借着干活的由头躲凉,也睁一只眼闭一只眼。
东宫上下原本是心存感激的,偏偏不知谁在外多生了口舌,叫人知道了此事,隔天便有人上书,将此事捅到了齐帝面前,还弹劾顾行霖“骄奢淫逸”。
齐帝为以身作则,自己都热得半夜辗转难眠,东宫倒好,竟先享受到他头上去了!
齐帝当即大怒,将东宫的屯冰尽数搜出,敕令顾行霖闭门思过,不得用冰。
顾行霖两度被禁足,朝中风向自然有了变化,于是连带着孙蔓怡这个刚刚嫁入东宫的太子妃也没那么好过了。
孙蔓怡印象中,顾行霖一直是一个温文尔雅之人,但也不知是不是因为两度被禁足,加之酷热难忍,顾行霖近日的性情愈发暴躁不定起来。
一日饭食不合口味,顾行霖竟当场掀桌,热汤洒了宫女一身。
天气炎热,那宫女身上的烫伤很快溃烂发炎,若不是孙蔓怡得知此事命人去给她诊治,恐怕要丢了一条命。
她命人封死消息,万万不能叫此事传出东宫。
值此风口浪尖,东宫失德,岂不是赶着上去给人递把柄?
要知道圣上可不是燕帝,他膝下儿子多着呢!
孙蔓怡盯着那碟红艳艳的西瓜,强忍着平复躁乱的心绪。
太后说得对,如今她既已经成为太子妃,便将孙家和东宫绑到了一条船上,一荣俱荣一损俱损。
原本这些时日顾行霖将自己关在书房中,闭门不出,她也懒得管他。
但现在……
孙蔓怡抿了抿头发,扶着宫女慢悠悠起身:“取上一碟西瓜,随本宫去书房。”
守在书房门外的内侍看见太子妃来了,忙行礼:“见过娘娘,殿下正在休息呢。”
孙蔓怡闻到书房中传来的浓浓酒味。
她横眉道:“让开。”
内侍哪敢拦她。
书房中一片混乱,顾行霖扯开衣襟,袒胸躺在软榻上,哪有一国储君的样子,反倒像个纨绔浪荡子。
孙蔓怡气得眼前一黑,重重将西瓜放下。
她缓了片刻,才走过去过去扶起他:“殿下,臣妾来给您送些瓜果,井水湃了一夜,冰凉可口。”
顾行霖猛然打掉那碟西瓜,眼神阴翳:“孤何时连碟冰镇瓜果都吃不起了?!还要井水湃!”
孙蔓怡被拂了面子,心中恼怒,但忍下来,笑着说:“殿下,现下人人都在盯着咱们东宫,您千万不要被人抓住了把柄。”
顾行霖抬起眼睛,冷笑道:“把柄?”
“父皇两次禁了孤的足!孤看他恐怕是等不及要将孤这太子废了!”
孙蔓怡脸色发白,“殿下!还请慎言!”
她扑通一声跪到地上,含着泪说:“殿下,您五岁便被册立为储君,聪明神武,人人称赞,怎可如此自轻自弃。”
“如今人人等着看东宫笑话,越是这个时候,您就越该振作起来。”
顾行霖摇头:“不一样了,孤如今……”
他语气阴沉:“都怪江辞宁!若不是因为她,孤也不会被父皇禁足,沦为笑柄!”
“一切都是从那一次开始的!都怪她!”
孙蔓怡眼角微跳。
这些日子顾行霖时常将江辞宁挂在嘴边,仿佛她的名字成了心魔,每每提及,便会露出恨之入骨的模样。
不过也是,表哥苦心经营二十年的好名声,都因为她给毁了!
她忽然想起听来的一个消息。
孙蔓怡涂着鲜红蔻丹的手指缓缓抚上顾行霖的肩:“表哥,臣妾听说,大燕刚刚收复的常州暴乱,燕帝亲临,路上遭了刺客,长宁被掳走,下落不明。”
顾行霖自然知道常州暴乱一事,但长宁被掳走之事,他还当真不知道。
于是他直起身子:“你所言当真?”
孙家之所以多年屹立不倒,不仅是出了一个太后的缘故。
孙蔓怡的母亲出自一个巨贾之家,两家互惠互利,这些年生意遍布齐、燕两国,耳目众多。
孙蔓怡道:“臣妾还敢诓骗您不成,臣妾的外祖家在大燕也有生意经营,听闻刺客袭击当晚,众人顾不上长宁公主,她人被掳走了。”
她眼眸微动:“妃子被掳走,想来也是没脸回宫的,更何况依照燕帝的性子……”
“臣妾的外祖家在幽云五州也有营生,不若趁此机会将人寻来?”
顾行霖皮笑肉不笑看着孙蔓怡:“太子妃这是何意?”
孙蔓怡同他对视一眼,旋即惺惺作态道:“长宁公主与殿下兄妹情深,如今长宁公主下落不明,自然是要尽份心意的。”
解铃还须系铃人。
既然表哥那么狠她,不若就将她人绑来,是杀是剐,全凭表哥处置。
或许如此,顾行霖便能将心魔拔除,彻底振作起来。
左右不过是一个被刺客掳走的公主罢了,说不准就死在哪儿了。
那性情古怪的燕帝就算是给过她一时宠爱,也不可能掘地三尺将她找出来。
顾行霖闻言,果然慢慢坐直身子,笑着揽住孙蔓怡的肩:“怡儿实在是贴心。”
他低头,在她脸颊上落下一吻:“就照你说的办。”
***
平州。
江辞宁等人被安排在一个清雅的宅院之中,光从外观来看,像是哪个富户的别苑。
江辞宁住的这间小院种着许多文竹,竹林萧萧,流水潺潺,别有一番风味。
江辞宁仔细沐浴之后,拥着簇新的被子沉沉睡了过去。
接连多日劳累奔波,江辞宁一睡便睡到了日上三竿。
厨房早已准备好清淡小菜,风荷见江辞宁醒了,端了一份到屋中。
江辞宁坐在铜镜旁,边用象牙篦细细梳开打结的长发,边懊恼自己竟这般松懈。
燕帝下落不明,局势震荡不安,她竟然还睡得这般没心没肺。
简单用过些东西,又换了身干净衣裳,江辞宁打算去找谢尘安问一问有没有新消息。
风荷为江辞宁梳了个简单的同心髻,又取了一支素雅的镂空白玉双鹤簪戴上。
江辞宁惊觉今日的整身装扮都极合她的口味,问:“是你们提前给我备下的?”
抱露据实说:“是今天一早有人送过来的,有一箱子衣裳,一个妆奁,里面钗环首饰、胭脂水粉应有尽有。”
江辞宁略一沉吟,便明白这应当都出自谢尘安之手。
她盯着铜镜中一身素雅的自己,忽然想起谢尘安那番质问。
她的确不喜艳色,但江辞宁没有想到,他连一只簪子都能挑到合她口味的。
心绪莫名波动,江辞宁镂空白玉双鹤簪拔了下来,又去妆奁里翻翻捡捡。
没想到每一件都是依着她的喜好来的。
最后江辞宁什么也没戴,对她们说:“走吧。”
抱露犹疑:“殿下,您什么也不戴吗?会不会太素了。”
江辞宁摇头:“不戴了。”
抱露还想再说什么,风荷悄悄扯了下她的袖子。
江辞宁问了内侍,听说谢尘安他们在书房中议事,便让人指了路,朝着书房走去。
书房门扉敞开,窗棂半掩,谢尘安正立在桌案前写着什么,秦虎徐步凌等人也在一旁。
江辞宁不欲窥探他们谈话,站在院落中轻轻咳嗽了一声。
谢尘安笔尖微悬,抬眸看来,第一眼便注意到了她未簪饰物的发。
他眸光微凝,放下狼毫,对她道:“殿下来了。”
江辞宁冲几人颔首,走上前问:“不知今日圣上可有消息?”
几人对视一眼,谢尘安开口道:“暂且没有消息。”
江辞宁拧起眉头来。
徐步凌见她担心:“小宁莫要担心,我们已经派人去救燕帝了。”
江辞宁知道他们在论事,不好打扰,于是点点头:“我知道了。”
她折身要走,谢尘安的声音忽地在身后响起:“殿下若是无事,不若出去走走。”
江辞宁脚步一顿。
他又说:“平州城都是我们的人,相对安全。”
“此处别苑往东行进不远,便有一处多宝阁,钗环首饰,成衣布匹应有尽有,琳琅满目。”
他这话一出口,众人这才注意到江辞宁发髻上什么也没戴,心下了然。
姑娘家都爱美,长宁公主与其在这别苑中空耗着,倒不如出去买些心仪的首饰。
徐步凌正要开口,谢尘安扫他一眼:“方才小徐公子说到哪里了?我们继续吧。”
徐步凌只能看江辞宁一眼,无奈道:“小宁,左右你在这别苑中呆着也无趣,倒不如出去逛逛。”
“风荷抱露,你们陪着小宁一起去吧,我再安排几个暗卫保护你们。”
话说到这个份上,江辞宁只得说:“好,我早些回来。”
江辞宁心细,找了幂篱带上,主仆几人出了别苑。
抱露疑惑了许久,还是憋不住问了出来:“那妆奁里的钗环,奴婢瞧着都是殿下喜欢的样式,殿下为何放着一堆新首饰不戴?”
风荷无奈地看她:“就你话多。”
江辞宁本也想将提点她们,索性打开天窗说亮话:“早上这些东西都是谢先生送过来的。”
抱露点头:“谢大人照顾殿下,眼光也好……”
她说到一半,忽然觉得有些不对。
“谢大人送来的……难道殿下不能用吗?”
风荷轻轻敲了下她的额头:“你也不想想,如今咱们殿下是什么身份,谢大人又是什么身份。”
“谢大人冒险进山救了殿下,我们虽应感念他的恩义,但到底会惹人非议,如今更应该避嫌,不然等将来回了宫,恐怕要给殿下惹上麻烦。”
抱露这才明白殿下为何放着那些钗环不用了。
她肃了脸色:“奴婢明白了。”
可是……可是燕帝如今下落不明,殿下真的还能回到宫中继续平安度日吗?
她总觉得心中惴惴不安,却又觉得这话不吉利,到底没说出口。
平州在被大齐割让给大燕之前,便是富庶之地。
平州人擅长经商,平州出产的布料最为出名,其中尤以软烟罗和明光锦闻名天下。
这多宝阁倒是不负谢尘安口中的“琳琅满目”四个字,足足四层楼,每一层都有寻常铺面四五倍大,各式各样的商品陈列其中,看得人眼花缭乱。
江辞宁逛了一上午,意在打发时间,倒也没买什么东西。
毕竟是逃亡在外,能轻装简从最好不过。
一行人从多宝阁出来的时候,恰值正午。
一个暗卫问江辞宁:“主子,公子说家里已经备好了饭食,主子可要回去用饭?”
江辞宁瞧见街对面有一家酒楼,虽然非年非节,但人头攒动,想来味道是极好的。
于是她对暗卫说:“跟公子说一声,我在外面用饭,就不回去了。”
江辞宁带着几人要了个雅间,叫小二上了几道拿手菜。
江辞宁行事谨慎,直到菜上齐了,才摘下幂篱,开始用饭。
味道的确是不错,只是她心里藏了事,多少有些食不知味。
草草用了一顿饭,风荷问江辞宁:“殿下下午要不要再逛逛?”
江辞宁明白如今他们几人身份敏感,也不好在外多呆,只说:“回去吧。”
别苑中一片寂静,众人都不在,只剩竹影摇晃。
一问才知,几人用完午膳之后就急匆匆往外办事去了。
原本正是一天中最热的时候,但因这别苑中修了曲水,又栽种了许多竹子,不见暑气,反倒一片清凉。
江辞宁也不想回房中闷着,找了一只摇椅,往竹影下一坐,随手翻着方才淘来的闲书。
清风徐来,蝉鸣聒噪,江辞宁也不知是何时蜷在摇椅中睡着的。
风荷见状,悄悄取来一件薄衫替她盖上,又在旁边点了驱虫的香。
江辞宁又开始做梦。
梦中饕风虐雪,她拥着暖炉坐在窗前,看着远处连绵的青瓦红墙。
文冠树枝覆上一层皑皑白雪,遥遥看去竟像是一夜春风来,文冠花再度盛放。
也不知在窗前枯坐了多久,满天大雪中,忽然有一道身着冕服的身影出现。
雪下得大,宫人在后面撑着伞,饶是如此,他还是落了满肩白。
她于窗棂中与他隔空对望。
帝王面覆鎏金,苍龙冠上缀着细小的雪粒,衬得整个人愈发冰冷。
他缓缓开口,雾气缭绕在唇边:“天寒地冻,莫要受寒。”
江辞宁举起手中暖炉,示意他看。
“屋里烧了炭,长宁还捧着暖炉,不冷。”
他似乎笑了下,面具未遮掩到的下颌线柔和起来。
他进了屋,铺天盖地的风雪卷入,又很快在室温之下化作水珠。
江辞宁替他解下大氅。
两人的手不小心碰到一起。
燕帝动作微僵,转而将她的手拢在掌心。
方才说着不冷的人,手却冰寒一片。
江辞宁挣扎了下,没能挣开。
燕帝的语气有些不悦:“不是说不冷么。”
江辞宁笑着说:“身上不冷。”
燕帝随意看了一眼窗棂,见边缘已经堆叠厚厚一层细雪。
他放开她的手,沉默许久,终于开口道:“宫人禀报,你这些日子夜不能寐,常常看着窗外便是枯坐一日。”
江辞宁眼睫微颤,无法反驳。
燕帝不再说话,只剩冷冽的风灌入屋中,叫她遍体冰寒。
北风呼号,忽地将桌案上摆放的烛台掀倒。
江辞宁吓了一跳。
“待到开春吧。”
他抛下一句没头没尾的话,迈入沉沉风雪中。
谢尘安原以为江辞宁会在外逗留一整日,哪知刚过午时,便有人来禀报,说她已经回了别苑。
谢尘安加快了速度,终是赶在日落前回了别苑。
江辞宁住在西苑,谢尘安站在垂花门外,远远便看见了倚着摇椅小憩的江辞宁。
她的青丝被风吹乱,裙摆处落了枯叶片片。
夕阳朦胧,流光点点,将她整个人笼在一片似明似暗的光影之中。
谢尘安凝视她许久,终是压着脚步走了过去。
待到近了,他一眼便看见她发髻上那只海棠珠花簪。
谢尘安眼眸中浮现出淡淡自嘲。
竟是避嫌到这个份上了么。
他负手立在原地,静静看她半晌,正打算离开,江辞宁忽然睁开了眼。
似是不适应光线,她眨了眨眼,在看清他的那一刻,双瞳中竟浮现出无比复杂的情绪。
谢尘安一愣,旋即淡淡道:“我路过西苑,见你睡在此处,便过来看一眼。”
江辞宁没有说话。
谢尘安的目光再度落到那只簪子上,只觉微微一刺,也不欲多说,转身离去。
“谢先生。
江辞宁忽然唤住他。
谢尘安脚步一顿。
“谢先生,能不能留他一命。”
谢尘安的眼角一跳,心尖竟似被万千虫蚁啃噬,泛出些疼来。
第62章 魂归
谢尘安回过头,眼神淡漠:“殿下在说什么,谢某不明白。”
江辞宁起身:“谢先生,长宁知道并不能干涉你们的大事,但长宁想求先生,姑且留他一条性命。”
谢尘安笑起来,只是眼神锐利,叫那笑看起来冷冰冰:“谢某手下掌着无数人的命,不知殿下指的又是谁?”
她眼神哀恸。
谢尘安只觉四肢发冷,血液逆流,最后冷着脸问她:“殿下凭什么觉得我会杀了燕帝?”
“他乃皇室正统,萧家血脉,只要他一日不死,便一日无人能撼动他的位置。”
江辞宁垂下眼眸:“长宁明白了。”
谢尘安胸膛起伏,缓缓闭了闭眼,再开口,语气已经听不出什么异常:“我们还要在平州再留一段时日,殿下还请放心,谢某会送你回宫的。”
江辞宁目送他离去。
分明是炎炎夏日,她的指尖却一片冰寒。
落日昏黄,一只蝴蝶振翅栖息在竹叶之上。
江辞宁盯着那只蝴蝶,生出一种亦真亦幻的恍惚感。
方才……她在梦中看到了她死后之事。
那时文冠花已经盛放,她如一道游魂漂浮在半空中,看见两人立在一棵繁盛的花树之下。
一人白衣玉冠,如同青松枝头新雪,正是谢尘安。
另一人不过是个半大少年,却身着帝王冕服,面庞青涩。
半大少年蹲下身子,缓缓松开手掌,掌心文冠花如细雪纷纷,掩在土上。
“皇叔,您说明昭皇后会喜欢这些文冠花吗?”
谢尘安淡淡道:“该叫我什么。”
少帝愣了下,改口道:“先生。”
谢尘安折下一枝文冠花,放蹲下身放地上,轻声道:“她会喜欢。”
一大一小两人静立了许久,谢尘安才开口道:“走吧,改日再来看她。”
风摇树动,文冠花堆叠了一地。
游魂一般的江辞宁也随着风四处飘。
这是一片空旷寂寥的陵园,不见陵墓,只栽满了漫山遍野的文冠花。
她飘啊飘,忽然遇到两个守陵人。
“谢大人又带着圣上来祭奠明昭皇后了。”
“听闻明昭皇后还在大齐的时候,曾是谢大人的学生呢。”
“这明昭皇后也是好命,生前没诞下一儿半女,谢大人摄政之后,念着故人情分,竟让圣上加封她为明昭皇后。”
那人笑起来:“这算什么好命,听闻这位自幼父母双亡,乃是孤家寡人一个,咱们先帝又是……咳咳,那样的性子,说不准生前受了多少折磨。”
“若真是命好,怎么会那么早便香消玉殒,先帝去得早,今上登基时尚不满周岁,这明昭皇后若是活得到那个时候,岂不是尽享荣华富贵,毕竟先帝后宫之中,也仅有她和那位兰妃娘娘。”
“叫我看啊,什么谥号追封,都是虚的。”
另一人反驳:“她出自被灭了国的大齐,身份尴尬,都没能进皇陵陪着先帝,哪怕活下来,恐怕也不会落得什么好下场。”
“这倒是,若非谢大人垂怜,恐怕这亡国公主连个魂归之处都没有……”
夕阳西下,天色陡然转黑。
“殿下,太阳落山了,进屋去歇息吧。”风荷的声音传来。
江辞宁猛然回过神来。
梦中种种,不断萦绕在眼前。
谢尘安摄政,燕帝身死,明昭皇后……
她死的时候,只知是曹家谋逆,大燕内乱。
燕帝恐怕死在了那场争斗之中,否则梦中少帝为何会不满周岁就登基。
至于少帝叫谢尘安“皇叔”……只能说明谢尘安亦是皇室血脉。
这一次平州之行,燕帝被掳,绝非巧合。
风荷见她面色发白,以为她在此处睡觉受了风,忙招呼抱露去煮驱寒汤。
江辞宁反手抓住风荷:“风荷,帮我去东苑看看兄长回来没。”
徐步凌才回到别苑,听闻妹妹找自己,忙不迭地赶去西苑。
他们几个男子如今同居一苑,陈星楚一早便注意到谢尘安紧掩门窗。
今日谢尘安比几人都先回来,他本就觉得奇怪,现在江家妹妹叫老徐去西苑,他立刻来了精神,笑嘻嘻凑过去:“小宁叫你干什么呢?要不把我也带上。”
徐步凌瞪他一眼:“叫什么小宁。”
“小时候我同小宁也是相熟的,叫声小宁又如何!”
徐步凌不欲与他多言,推他一把:“你好好歇息吧,我要去找我妹妹了。”
徐步凌走后,陈星楚故意来到谢尘安窗前,高声道:“哎呀,我看江家妹妹既然离开了大燕皇宫,倒不如就此逍遥自在,也不用想着回去了。”
“皇宫那破地方有什么好呆的,跟着老徐浪迹天涯倒也不错……”
屋中谢尘安正端坐桌案前提笔练字。
听到陈星楚絮絮叨叨,他眸色一分一分变暗。
啪嗒。
悬于笔尖的墨汁重重落下,在宣纸上晕开浅浅一摊。
她难道觉察到了什么?
她要他留“燕帝”一条命,难不成还想随燕帝离开皇宫,浪迹天涯?
徐步凌到西苑的时候,见江辞宁已经备好一桌饭菜,先笑起来:“小宁怎么知道我没吃饭。”
江辞宁替他盛了一碗汤:“你们忙了一天,自然还饿着肚子。”
徐步凌在她对面坐下,问:“今日出去,可是遇到了什么事?”
江辞宁摇头:“兄长先吃饭,吃完饭再说。”
江辞宁不饿,徐步凌用饭的速度又极快,风卷云残完,正色道:“小宁,现在可以同兄长说了。”
江辞宁也不犹豫,只说:“虽然你我乃是兄妹,但有些话你能说,便同我说,不能便算了。”
徐步凌点头:“好。”
“兄长,苍狼军的军需等物都是由那位范公子从中斡旋供给的,对不对?”
徐步凌本以为她会问燕帝被掳一事,若是此事,他也不知道多少,却不想江辞宁问的是苍狼军。
他点头:“是,陈叔似乎和那位范公子签订过什么协议,他出粮草军需,苍狼军在谷中进行秘密训练。”
“也就是说,其实苍狼军和那位范公子之间,并非绝对的从属关系。”
徐步凌加入苍狼军后也觉古怪,这么一支精锐军队藏匿于谷中,日日操练兵马,却没听说他们是要为谁而战。
江辞宁沉吟片刻:“你与谷中士兵相处了这么久,他们有没有透露自己为什么要留在谷中?”
“我姑父是你爹爹,苍狼军中许多人都出自江家军,对我倒是多有照拂,也同我说过只要好好跟着陈叔,将来封侯拜相指日可待的话。”
这倒是不奇怪,苍狼军讨伐大齐皇室时,她也有所耳闻。
齐帝本就治国昏庸,大齐接连几年天灾连绵,徭役沉重,百姓苦不堪言,皇室却依然追欢取乐,夜夜笙歌。
苍狼军不过是起义军里势力最大、发展也最快的一支。
只是梦中提到大燕被灭国,两国统一,却又是萧氏子孙继承大统。
想来陈叔没有存着自己当皇帝的心思,而是自甘为帝王左膀右臂,逐鹿天下。
江辞宁又问:“兄长对范公子的身份有所猜测吗?”
徐步凌沉默片刻,颔首:“我怀疑他便是燕帝。”
江辞宁又问:“陈叔对范公子和谢先生两人,态度上可有大的区别?”
徐步凌加入苍狼军后,并未见过他们二人来谷中,只能说:“陈叔提起两人的时候,都多有尊敬。”
也是,且不论陈叔知不知道谢尘安疑似大燕皇族的身份,就是他明面上谢家嫡子的身份,也是不能轻易得罪的。
大燕先帝只有一子长成,便是如今的燕帝萧珩。
若非没有其他子嗣,且大燕先帝也是单传,也不会选用一个面容有恙的皇嗣继位。
事情越发扑朔迷离。
若谢尘安真的是大燕皇族,对燕帝起了杀心,又为何要扶持燕帝的子嗣继位?而不是自己取而代之?
徐步凌忽然想到什么:“对了,陈叔有一次同星楚说话,被我意外听到。”
江辞宁凝眸。
徐步凌回忆了一下,复述道:“他说什么……收起你的脾气,万莫要得罪谢公子,若是招惹了他,范公子那边我也是不好交代的。”
江辞宁愣了一下,旋即想到什么。
谢尘安长在江淮,燕帝远在永安,两人本应没有什么交集,但燕帝却对谢尘安表现出极大的信任,这本就不合常理。
那如果燕帝知道谢尘安的真实身份呢?
江辞宁被自己的想法吓了一跳。
她原以为苍狼军实际是为谢尘安所用,谢尘安不过是要借苍狼军之手夺权,杀死燕帝。
但若是谢尘安和燕帝互知身份……
对,或许只有这样,才能解释为何他们之间如此信任彼此,谢尘安又为何不昭告自己的身份登基,而是扶持燕帝子嗣继位!
那此次燕帝被掳……自然也是他们的计谋!
江辞宁后背发凉,只恨自己白日里太过鲁莽,竟脱口而出叫谢尘安留燕帝一条性命这般可笑的话!
徐步凌见妹妹沉默不语,脸色却是难看至极,问她:“小宁,怎么了?”
江辞宁露出一个比哭还难看的笑来:“没事,兄长,我可能得罪了一个人。”
徐步凌立刻说:“小宁莫怕,有兄长在,若是那人敢招惹你,兄长定不会轻饶!”
江辞宁的嘴角一点点垮下去,看啊,这就是手足之情。
她之前真是……蠢笨到家了!
谢尘安一直坐在桌案前,听到徐步凌回来的动静,他手中狼毫一顿。
陈星楚嫌屋里闷得慌,在庭院中放了张躺椅,赤着胳膊躺在躺椅上纳凉。
听到徐步凌回来,他一个鲤鱼打挺翻身起来:“哟,怎么回来得这么晚?”
徐步凌瞪他:“在我妹妹那里用了顿饭。”
陈星楚酸溜溜说:“江家妹妹嘴上唤过我一声兄长,看来到底是把我当外人,吃饭都不叫我。”
徐步凌觉得他简直是有病,平日里也不见他对小宁这般热络。
他往他肩上重重拍了一掌:“穿上你的衣裳!这可不是在谷中,别不小心污了我妹妹的眼。”
陈星楚嬉皮笑脸道:“小宁找你说什么了?”
“我们自家兄妹谈话,你打探什么。”
徐步凌不打算理他,伸了个懒腰,“回去睡觉!”
陈星楚只是一时兴起故意要给谢尘安添不痛快,倒也不是不知分寸之人。
见徐步凌离开,他瞥了一眼谢尘安的房间,自顾自地躺回躺椅上去睡觉了。
直至半夜气温转凉,蚊虫又咬得慌,陈星楚这才回了房。
他离开没多久,一道鬼魅般的身影出现在院落中,悄无声息进了谢尘安的房间。
谢尘安依然坐在桌案前,烛火跳动,长睫在他脸上投下一圈淡色阴影。
归寒禀报:“长宁公主今日只去了多宝阁,随即在对面的酒楼用了饭,并未接触什么可疑之人。”
“傍晚徐公子去西苑用饭,两人也只聊了……”
“不必事无巨细禀报。”谢尘安忽然出声打断他。
归寒看他一眼,埋头道:“是。”
谢尘安又说:“我命人暗中保护她,不是要监视她,你们行事之时,注意分寸。”
归寒眼眸微动:“属下明白。”
“下去吧。”
归寒悄无声息消失。
谢尘安看着桌案之上练废的字,眸色沉沉。
他的心,乱了。
他在害怕什么?
害怕她知道“燕帝”的真实身份?亦或害怕……她对“燕帝”的特殊之处?
谢尘安枯坐桌案前,直至油灯燃尽,东方将白。
窗外第一声鸟鸣响起,他才如梦初醒,抬起头来。
浅金日光照进窗棂,落在他的脸颊之上。
那双黑沉的眼眸化为琥珀色。
世人皆道当局者迷,他自诩聪明一世,竟在此事上犯了糊涂。
谢尘安是他。
燕帝也是他。
她到底是对瑶林琼树的世家公子谢尘安动了心,还是对执掌一国的帝王萧珩生了念……
谢尘安拿起那张练废的字,忽地笑了下。
又有何妨?
自那日之后,江辞宁一直想寻找机会单独见一见谢尘安。
可惜这段时日他们忽然忙了起来,每日早出晚归,江辞宁足足几日没能和他打上照面。
再见面时,谢尘安对她的态度并无异样,江辞宁便也歇了向他解释的念头。
总归再怎么解释都有几分牵强,还不如不说。
便这么过了半月有余,外界忽然传来消息,说燕帝于常州平乱的途中被乱民掳走,下落不明。
常州暴动,乱民声称燕帝已死,大燕无后,国之不国,于是乱民首领黄袍加身,举兵起义,各地闻风而动,
值此危急关头,太尉曹胥在曹太后的授意下摄政监国,又率兵亲临常州,声讨乱民。
战火忽起,平州毗邻常州,涌入难民无数,也已生乱。
谢尘安等人更是忙得神龙见首不见尾。
巡查别苑的人明显增多了一倍,江辞宁几乎不再踏出西苑,整日闭门,读书烹茶。
抱露却是个沉不住气的性子,急得在院子中走来走去,每日要往东苑跑个三四回,期盼他们带些新消息回来。
风荷见江辞宁闲闲翻着书,瞧着一副心平气和的模样,没忍住问:“殿下,您不担心吗?”
江辞宁手指一顿,将书册放下,看向窗外竹林。
她现在十分庆幸自己住在这个别苑中。
日日憋在屋里,怎么可能不闷,好歹窗外翠竹成海,多少能抚慰人心。
江辞宁起身活动:“担心又有何用,总归有他们筹谋。”
风荷欲言又止:“可……”
“可是外界都说燕帝死了。”
江辞宁回过头看向风荷:“风荷,你信吗?”
风荷沉默片刻,摇头:“奴婢也不知道。”
“堂堂帝王,怎么可能这么轻易就……”
她皱了下眉:“可是曹家都已经摄政,恐怕燕帝是真的凶多吉少了。”
若是没有那场梦,江辞宁如今自然是着急的。
但正因为有所猜测,她总觉得燕帝应当不会有事。
她不知为何梦中燕帝会早早逝去,也不知道为何现如今发生的一切和梦中差别那么大……
但若谢尘安和燕帝有血亲关系,便不可能让他轻易有事。
她只恨梦中自己来到大燕的时候,心存死志,后来燕帝没有动她,她捡得一条命,却也整日里意兴阑珊,并不主动打探外界之事。
梦境本就零碎,很多事情都串联不起来,如今发生的种种又与梦中所差过大,她已经丢失了先知的优势。
罢了。
谢尘安等人究竟要做什么,终归会见个分晓。
于是江辞宁拍了拍风荷的手背:“我们如今安居一隅,不如静观其变。”
风荷点点头:“奴婢知道,只是……”
“只是若燕帝当真身死,殿下恐怕还要为自己早做打算。”
江辞宁沉默片刻:“若真到那一步,我们离开大燕便是。”
她思索片刻,又说:“若是永安生变,便递舅舅给那边,让他们先离开。”
风荷颔首:“好。”
她手指抚着书页,心却乱了,竟是一字也读不下去。
但愿她的猜测是对的。
江辞宁思来想去,又对风荷说:“帮我去东苑传个话,谢先生这两日若是得空,我想见一见他。”
第63章 被掳
战事发展得太快。
一天夜里,江辞宁被急促的敲门声吵醒。
风荷匆匆披衣起身,一个暗卫站在门外,身后一群黑衣蒙面的暗卫立在夜色之中。
“曹军夜袭常州城,主人吩咐我们带殿下连夜离开。”
曹胥领兵,原是要肃清乱民,而后演变成了党同伐异。
大军打着平乱的旗号,将手伸向了那些拥护皇室的人。
几日前,钦州刺史痛骂“曹贼窃国,其心当诛”,后脚就被大军以钦州刺史勾结乱民,意图谋反为由,斩杀于城墙之下,曝尸于墙楼。
时至如今,明眼人都知曹胥对帝位势在必得,如今不过是冠冕堂皇寻找一个正当的理由,以此堵住天下悠悠众口。
形势愈发紧张,谢尘安等人已经多日未归。
江辞宁每日闭门不出,实则也在暗中筹备,这几日每日都是和衣而眠,手边更是随时准备好武器金银,便于随时逃亡。
暗卫话音刚落,便见江辞宁从里屋走了出来。
“你们公子现在何处?可有交给你什么信物?”
暗卫道:“公子他们在城外迎敌,殿下还请放心,公子说将曹军击退后,会来与你汇合。”
他将一根树枝递给江辞宁:“公子命我将此物交给殿下。”
抱露一脸狐疑,风荷却看出来,这是文冠花枝。
江辞宁接过树枝微微一笑,点头道:“好,我跟你们走,谢先生有没有说要往哪里去?”
“往褚州方向撤。”
江辞宁不再耽搁时间,主仆三人以最快的速度收拾好东西,坐上了一辆不起眼的马车。
大军夜袭,城内百姓措手不及,有人正在观望,有人则忙着收拾家当,街上一片空荡荡。
他们一路驶出后城门,朝着褚州方向行进。
一路行至正午,他们经过了一个隶属于平州的城镇,名唤建溪。
众人找了一家酒楼,用些饭食,稍作休整。
江辞宁下马车之后一直戴着幂篱,直到在雅间中坐定之后,才摘了下来。
赶了一夜路,抱露担心江辞宁没有休息够,在雅间的软榻上铺了一层小毯。
“殿下,一会儿用完饭,稍作歇息再走吧。”
江辞宁扫了一眼,刚好有两张软榻,够她们三人睡,于是点头:“跟岑风说一声,也叫大家都稍作歇息再走。”
岑风便是这群暗卫的首领。
暗卫可不像江辞宁都有马车坐,除了扮做家丁和车夫的暗卫,其余人都隐在暗处跟随。
歇息了一个多时辰,江辞宁揉着额角起身。
风荷和抱露也陆续起身,见她一脸疲色,又叫小二上了一蛊冰镇绿豆汤来。
小二端着东西进来的时候,江辞宁正在戴幂篱,怎知那小二笨手笨脚,脚下绊到什么东西,一蛊绿豆汤尽数泼在了江辞宁身上。
抱露呀一声,恼怒道:“怎么看的路!”
那小二喉咙中发出咿咿呀呀的声音,忙过来给江辞宁擦,江辞宁制止他:“无碍,不过是弄脏了衣裳。”
抱露这才发现这小二是个哑巴。
他生得憨厚,满脸窘迫,不知所措立在原地,几乎快要哭出来。
抱露张了张嘴,软了语气:“行了,你下去吧,我们家姑娘脾气好,不会与你计较。”
小二连连鞠躬,一脸感激地退了出去。
岑风听见动静进来查看:“可有事?”
江辞宁摇头:“没事,不小心弄脏了衣裳,风荷去帮我取件干净衣裳来吧。”
不一会儿,小二又送来了新的绿豆汤,他没有进去,在外连比带划,岑风明白他是想道歉,接过绿豆汤道:“我们家主子不会计较,安心吧。”
小二面上浮现出感激之色,离开了。
抱露接过绿豆汤,见盛得满满,笑道:“倒是个知礼之人。”
风荷从外面抱着衣裳进来:“掌柜的听说此事,叫他给大家都送了绿豆汤赔罪呢。”
江辞宁思索片刻,叫风荷拿了一锭银子去给小二。
“怕就怕这些绿豆汤要算在他自己头上,瞧着也是穷苦之人,把这个给他。”
风荷笑:“殿下最是心善。”
一点小插曲很快过去,众人继续赶路。
只是不知是不是午后太热,马车里又闷,江辞宁总觉得头晕目眩。
风荷铺好软垫,对江辞宁说:“殿下睡吧,奴婢给您打扇子。”
江辞宁困得睁不开眼,鼻音浓重:“嗯。”
与此同时,建溪酒楼。
一个尖嘴猴腮的中年男人急得在屋中团团转:“若真是画像上的女子,我李锋恐怕就要发达了!”
数日前,东家忽然传信来,叫他们留意最近有没有见过一个容貌极美的女子,还秘密送来一张画像。
东家扬言,若是有画像之人的踪迹,消息属实可得白银百两。
若是能抓到此人,则可得黄金百两!
李锋做掌柜二十年,全部身家加起来也远远不及黄金百两之多!
如此天大的好事,他自然要好好留意。
于是今日,一个戴着幂篱的女子刚到他的酒楼,他便打起来十二分精神。
大燕民风开放,戴着幂篱出行的若不是大户人家的姑娘,便是容貌有异。
或是面容有恙,亦或就是姿容太美,要担心惹人觊觎。
李锋派了小二去窥探,怎料那些家丁将雅间守得严严实实。
李锋急得像热锅上的蚂蚁。
好在很快,机会来了。
李峰特意叫了一个哑巴去送绿豆汤,哑巴回来告诉他,那姑娘正是画像上的人,李锋霎时激动得浑身燥热,当即做了一个大胆的决定。
他命人在绿豆汤中加了迷药,让哑巴给那姑娘的家丁们都送了一碗,权当赔罪。
哑巴长得老实,看着可怜,那些家丁也没多想,接了绿豆汤。
李锋眼睛里迸发出精光,他已经派人给东家递了消息,一边又安排人手去追了。
那女子连同家丁都中了迷药,想来是走不远的。
这百两黄金,他势在必得!
岑风扮做家丁,坐在车辕上随行。
暑气蒸腾,他出了一身热汗,眼前也有些发花。
马车行至一处密林,大树遮掩,终于得了些阴凉。
然而岑风却觉得眼前越来越花。
他心中一凛,终于意识到不对劲!
岑风刚刚发出信号烟,扮做车夫的暗卫忽然栽倒,马儿长嘶一声,缓缓停了下来。
岑风握住软剑,掀开车帘,见车内三人已经晕倒,当即划了自己的手臂一剑!
疼痛之下,他咬牙抓起缰绳:“驾!”
其余暗卫迟迟没有现身,恐怕也着了道!
马儿吃痛,拼命狂奔起来。
此处距离褚州已是不远,只要赶到褚州,就会有人接应!
眼前阵阵发花,岑风划了自己一剑又一剑,全凭意志力往前赶!
身后忽然传来马蹄之声,岑风心中一震,手下鞭子更急。
忽有打杀之声响起,岑风回头看去,瞥到几道熟悉的身影。
他心中一松。
暗卫很快追了上来,岑风已近昏迷,他冷呵:“杨度!”
“属下在!”
“誓死保护公主安全!”
“是!”
见岑风昏迷,杨度将他扶稳坐好,咬牙切齿道:“全力赶往褚州!”
其余几个暗卫自然也接到了绿豆汤。
他们扮做家丁,在大堂随便吃了一桌,便候在酒楼外。
哑巴小二来送绿豆汤的时候,几人得知缘由,也不忍心拒绝。
唯独杨度是个谨慎的性子,有任务在身的时候,都是吃自己的干粮。
刚开始其他暗卫还笑他死板,后来见他就着一杯清水嚼着干粮,都有些不好意思,用了几口绿豆汤之后,便不用了。
没想到正是这般阴差阳错,他们的迷药中得不多,只是行动迟缓。
察觉不对劲之后,暗卫们立刻进行了催吐,旋即第一时间赶了上来。
到底是战斗力折损,杨度不敢耽搁,拼尽全力往褚州赶去。
他们一路疾行,直至天色将晚,终于赶到了褚州边境的一个城镇。
此时众人都已是强弩之末,杨度不敢大意,放出信号烟,持剑守在马车边。
夜色沉沉,有人出现在街角。
杨度看到熟悉的面孔,终于放松下来:“是我。”
担心迷药伤身,杨度找来大夫替江辞宁诊治,大夫开了一剂汤药,命人煎服。
此处都是男子,到底是不便,杨度找来两个得力的婢女进屋服侍。
不一会儿,婢女出来禀报:“那位姑娘出了一身热汗,似是不舒服,梦中一直在喊热,公子看是否需要备水为她沐浴?”
这迷药会使人身体发软,丧失意识,燥热盗汗,杨度也不疑有他,点头道:“服侍仔细了。”
杨度一直守在门外,直至婢女掩上房门:“公子,好了,姑娘已经睡下。”
杨度进屋检查。
屋里还缭绕着未散的水汽,幽香浮动。
杨度远远看见床榻上一个身姿柔美的女子朝里而卧,青丝披了满肩,隐隐可见雪白肌肤。
他心尖一跳,忙垂眼避开,匆匆退出房间,对婢女说:“好生照料。”
夜色渐沉,候在门外的暗卫却不敢掉以轻心。
屋中女子蹙着眉头翻了个身,月色映照在她脸上——
却是风荷。
与此同时,一辆遮挡严实的马车朝着大齐的方向匆忙奔去。
车中坐着一个眉眼修长,气质斯文的男子,此时正凝眸望着睡在马车之中的江辞宁。
江辞宁青丝凌乱,脸颊苍白,纤长睫毛覆下一圈淡淡阴影。
叶朝玟笑了下:“公主殿下当真是仙姿昳貌,我见犹怜,也难怪那位念念不忘。”
他轻轻俯下身子,替她拢好小毯:“公主殿下别怪叶某,叶某倾尽全力将你掳出……”
他柔声说:“不过是希望能以公主作投名状,换得储君一顾。”
“否则我这样被家族抛弃的庶子……又何来翻身之日呢?”
***
平州城外,狼烟四起。
谢尘安于城楼之上眺望,衣衫染尘,银色面具亦沾染了斑斑血迹。
陈星楚正要登上城楼,忽有一人神色匆匆擦过他的肩。
陈星楚以为是军情相关,问:“发生了何事,如此张皇?”
那人将手中秘信递给他:“小陈将军,褚州来报,长宁公主被人掳走,下落不明。”
陈星楚脸色大变:“你说什么?”
他展开秘信,匆匆读了一遍,竖起眉毛:“立刻加派人手去搜查!任何蛛丝马迹都不能放过!”
他折身走上城楼,正欲将此事禀报给谢尘安,忽然迟疑。
曹军步步紧逼,战事正是焦灼的时候。
若是此时阿凌和姓谢的得知江家妹妹失踪的消息……恐怕会分了他们的心。
陈星楚咬咬牙,又将送信那人叫住:“公主身份特殊,此事绝不能四处宣扬,你持我手令前去调兵,有任何消息都记得及时回传!”
徐步凌远远见陈星楚跟一个人嘀嘀咕咕,走上来问:“怎么了?”
陈星楚眼角一跳,道:“没什么,下去办事吧。”
那人抱拳道:“是!”
徐步凌捶他肩膀一下:“什么事情这么神神秘秘。”
他率先登上城楼,陈星楚迟疑片刻,跟在他身后上了城楼。
徐步凌看着远处扎营安寨的曹军,冷哼:“曹胥还真是不要脸,真当自己是真龙天子吗?还玩顺我者昌逆我者亡这一套。”
徐步凌咬牙切齿:“明日一战由我领兵,真想大干一场,取了曹贼的狗头!”
谢尘安没有回头看两人,只淡淡道:“平州不会抵抗太久,最迟后日,便会向曹胥投诚。”
徐步凌狠狠呸了一口:“曹贼还真是如同探囊取物。”
“不诱敌深入,如何瓮中捉鳖?”谢尘安随口道。
陈星楚拍了下徐步凌的肩膀:“刀剑无眼,切莫意气用事,千万要小心些。”
徐步凌闷闷道:“我知道,不就是做戏投降嘛。”
谢尘安看他一眼,“待平州投诚,我们便去褚州与陈将军汇合。”
徐步凌开心起来:“算算时间,小宁他们也差不多快赶到褚州了吧。”
陈星楚有些心虚。
但旋即想到姓谢的所说的话。
最迟后日,平州这边便可见分晓,届时他再同他们言明真相……也不算迟。
他已经命人去寻找小宁的下落了,就是叫他们二人得知此事,也只能做出跟他一样的决定。
大燕边境。
江辞宁在绵密雨声中醒来。
她头痛欲裂,意识慢慢回笼。
入目的是一个逼仄的空间,身下颠簸。
她睡了多久?怎么还在马车之上?
江辞宁正欲扶着车壁缓缓起身,身形忽然僵住。
身边之人,压根不是风荷或抱露,而是一个读书人打扮的陌生男子!
江辞宁开口质问,张了张唇,喉咙中发出嘶哑的声音。
男子听到动静,缓缓睁开了眼。
叶朝玟冲她露出一笑:“娘子醒了?”
江辞宁瞳孔一缩,下意识伸手探入袖中。
叶朝玟笑起来:“殿下不必当真,我方才只是在跟你开个玩笑而已。”
江辞宁面色已经变了,她袖中空空,匕首不翼而飞,手脚更是酸软无力。
叶朝玟道:“为避免节外生枝,我给殿下用了些药,殿下会暂时失声一段时间,身子也会酸软无力。”
他恭恭敬敬道:“殿下还请放心,到达目的地之后,我自会给殿下服下解药,不会对您身体造成损害。”
江辞宁先是垂眸不语,旋即忽然抬起头来,冲他微微一笑。
叶朝玟愣了下,旋即朗声笑起来:“殿下不怕?”
江辞宁用眼神示意她身下的软垫,还有披在身上的小毯。
叶朝玟哼笑一声:“殿下没猜错,我不会动你,反而会尽心服侍你。”
江辞宁试图跟他继续交流,对方却说:“殿下省省力气,多的我不会说,你就耐心等待吧。”
第64章 报复
接下来几天,他们一直在赶路。
叶朝玟见她不喊不闹,有时候也会跟她聊上几句。
从他的只言片语中,江辞宁推断出他也算是出身于一个大家族,只是因为是庶出,他在娘亲死后,为主母所不容,在外飘零。
或许是因为江辞宁在他说话的时候不能插话,只能聆听,勾起了他的倾诉欲,某一次他说漏了嘴。
“我叶家经营遍布天下,我却只能屈居一隅,待我得到那位的赏识……”
江辞宁何其敏锐,立刻捕捉到“叶家”两个字。
叶家?经营遍布天下?
她心中重重一沉,莫不是如今的太子妃,孙蔓怡的外祖叶家?
再结合他的后半句话……
江辞宁不敢置信,难道是顾行霖授意抓她?
这太荒谬了!
她的确是在来大燕前得罪过顾行霖,害他被禁足。
但依照她对他的了解,顾行霖并非睚眦必报的性格。
更何况她如今已经嫁到大燕皇宫,他缘何将手伸得这般长?
等等!
江辞宁忽然意识到一件事。
如今大燕生乱,她随同燕帝前往常州,中途失踪的消息必然已经传到顾行霖耳中,难道……他是想趁乱浑水摸鱼?
人心难测,他在梦中既然那般不留情面,下令射杀自己,如今就可能因一时之耻报复她,折磨她。
江辞宁后背被冷汗浸湿。
大乱之中,死一个和亲公主,实在是掀不起什么波浪。
如今燕帝都下落不明,自身难保,还有谁会顾得上她的死活?
这一刻,江辞宁真切地感受到了害怕。
此前江辞宁不知掳走她的幕后之人是谁,又隐隐期盼谢尘安会来救她。
故而心中并不恐慌。
如今距她被掳已经三日,谢尘安那边却迟迟没有动静。
是战事生变,还是……他根本就不知道她被人掳走?
平州本就毗邻大齐,算算脚程,他们恐怕已经距离华京不远!
她于大齐皇室而言,已是弃子一枚,若是落到顾行霖手里……
江辞宁打了个寒颤。
平州。
经过三日混战,城外已是一片硝烟狼藉。
好在战事以第三日傍晚,平州刺史率领众人俯首称臣结束。
平州刺史哭诉道:“曹大人,微臣实在是被奸佞蒙蔽,那谢寒伪造圣上印信,故而微臣不得不战。”
“曹大人勇武神威,谢贼见战败,已于昨夜连夜潜逃,您放心,微臣已经命人去追!”
燕帝都已经落到曹家手中,他身边的走狗自然不足为患,曹胥不以为意,亲手扶起刺史,哈哈大笑:“谢寒巧言令色,周大人被蛊惑也正常,起来吧。”
平州刺史感激涕零,埋头起身,眼底却划过一丝痛恨。
若非要配合圣上做局,他又怎甘与此人虚与委蛇!
与此同时,谢尘安等人已经驶离平州城数十里开外。
徐步凌憋了一肚子火。
再给他五千个兵,昨日那场仗定然能赢!
他们明明有兵在手,却偏偏只能装孙子,故意输给曹贼!
故而自昨日败仗,他便一直阴沉着脸。
谢尘安闭眼假寐,忽然开口问:“长宁公主应该已经到平州了,为何还没有消息传来?”
归寒道:“属下前日已经派人传信去询问了,暂时没有回复。”
徐步凌是个心大的:“有谢公子的人看护,小宁定然不会有事,或许只是传信之人耽搁了……”
陈星楚忽然咬牙叫停车夫:“停下!”
马车缓缓停下来,徐步凌疑惑道:“怎么了?”
陈星楚下了马车,扑通一声跪在地上:“长宁公主被人掳走,如今下落不明,我已派人前去追查,是我为军务瞒报此事,要杀要剐,任凭处置!”
他讲事情来龙去脉讲了一遍。
徐步凌听到最后,面色发白,跟着跳下马车:“老陈,你说什么!?”
陈星楚的头微微埋低了些:“请谢公子允我将功赎罪,亲自去追查长宁公主的下落!”
谢尘安一言不发。
陈星楚又重复了一遍:“请谢公子允我将功赎罪!”
一道冰冷至极的声音响起:“目前有什么线索。”
他的声音中分明不掺一丝怒气,偏偏叫陈星楚冷汗湿透了后背。
陈星楚不敢欺瞒:“长宁公主是在褚州失踪的,但我已命人搜遍褚州,暂时没有公主的下落。”
他又说:“公主行至建溪的时候,曾有人下手,但没能得逞,我也命人去建溪寻找线索了。”
从此地前往褚州,建溪乃是必经之地。
陈星楚还想说什么,忽见一道身影离开马车,翻身上马,如离弦之箭射了出去!
徐步凌狠狠瞪他一眼:“要是小宁出了事,我唯你是问!”
他抢过一匹马来,高呵一声跟了上去。
徐步凌咬牙起身,随之跟上去。
若是小宁有事,他拿命去赔!
一行人赶到建溪酒楼的时候,酒楼已经人去楼空。
众人围在酒楼外议论纷纷:“听说掌柜的前日在家中暴毙而亡,真是倒霉……”
徐步凌苦笑道:“我的人来禀报了,酒楼掌柜死在家中,情况属实,他的家人都已经调查过了,跟小宁失踪一事并不相干。”
谢尘安带着银色面具,看不清表情,声音冷沉:“当日跟他们有过接触的所有人都已经盘查过?”
徐步凌的属下忽然想起什么似的,开口道:“当日给他们递送绿豆汤的小二失踪了,家里也人去楼空。”
谢尘安沉默片刻:“他逃不了,建溪已经封城,他必定还在城中,仔细搜查此人下落。”
建溪的线索断了,众人又一路赶往褚州。
岑风杨度等人等候许久,看见谢尘安的一瞬,暗卫们齐刷刷跪了一地。
岑风身上尽是伤口,随着下跪的动作,伤口崩裂出血。
他却面色不改,伏跪在地:“属下失职,惟愿以死谢罪!”
他猝不及防拔出软剑,剑刃正要割过喉咙,忽然被归寒打掉。
谢尘安负手而立,眸光沉沉:“允你戴罪立功,若是找不到她,再提头来见。”
谢尘安已经听过事情来龙去脉,目光落到杨度身上:“你亦如此。”
杨度闻言,猩红了眼:“是!”
谢尘安独自一人踏进江辞宁失踪的房间。
他绕到屏风之后,看向窗外的假山。
对方正是趁江辞宁沐浴之时将人劫走的,沐浴制造的水声掩盖了细微动静。
两个丫鬟已死,对方处理得极为干净,跟此事相关的所有线索都断了。
是曹家?
不,若是江辞宁落在他们手里,恐怕曹家早已借由她的身份大做文章,给时局添乱。
那会是谁?
谢尘安静静立在窗棂前,凄清月色在他睫毛之上落下一层白霜。
归寒的声音忽然响起:“公子!有新消息!”
谢尘安猛然回过头。
归寒注意到他的袖角沾染了点点血迹,忧心蹙眉:“公子……”
谢尘安混不在意:“信。”
归寒将信递过去,才发现他掌心鲜血淋漓。
归寒正欲开口,谢尘安展信读了一遍,声音异常冷静:“回建溪。”
建溪酒楼的小二王武原先也是正常人,后来发烧没钱治,成了个哑巴。
原本哑巴不好找工,但他人机灵勤快,倒也在酒楼找了份营生。
王武虽是个哑巴,人却不傻。
听说掌柜的死在家里,王武下意识觉得不对劲。
看中美貌姑娘,偷摸将人迷晕发卖给大户人家当小妾的事不在少,王武原以为这位姑娘也是如此。
可是掌柜的死了,掌柜承诺给他的一锭银子也没了。
有人包围了酒楼,查了个里里外外。
王武看见之后,缩在墙角没敢靠近酒楼。
他明白掌柜的这是得罪了不该得罪的人。
这迷药是他送出去的,掌柜的都死了,如果他落在那些人手中,难道还活得成?
搜查的人来了一波又一波,他连家都没敢回,一直在街头巷尾游荡。
后来,搜查的人好像没找到什么线索,围住酒楼的人撤离了。
王武松了一口气,趁着夜色摸回了自己家中。
他明白建溪是不能待了,他得尽快收拾好东西回村去。
好在没了掌柜承诺的一锭银子,还有那位姑娘给的。
他心中为她叹息。
可见生得太美貌也是祸事。
不过有了这锭银子,他便能回村娶翠妞了!
王武在家外转了一圈,见没什么异常,这才推门而入。
月色惨白,他看见床上坐着一个熟悉的人。
翠妞看见他的一瞬,当即哭号出声:“大武哥!”
王武心头一颤,正要迈步上前,忽然一柄雪亮的剑驾在了她脖子上。
王武急得咿咿呀呀!
一人自暗色中现身:“有关那位带幂篱的姑娘,除了你们掌柜交代的事,你还知道什么。”
那人戴着一张银色面具,周身竟比月色还冷上几分。
王武急了。
他摆着手摇头,意思是他与此事并不相干。
归寒的剑微微重了些,一条血线自翠妞的脖颈上缓缓溢出。
王武扑了过去,抱住归寒的脚。
或许是因为太过焦急,他忽然想起来一件事。
他听见掌柜的提过“叶公子”三个字。
王武忙跪在地上,反反复复写着一个字。
归寒重复:“叶?”
王武疯狂点头,双手合抱求饶。
谢尘安沉默片刻,道:“走。”
归寒的剑离开翠妞,指向王武。
王武吓得痛哭流涕,哆嗦着手从身上掏出一锭银子,双手奉上。
归寒迟疑片刻,道:“岑风说,姑娘曾赏了这小二一锭银子。”
王武察觉一道冰冷的目光划过他的脸。
他喉头发紧,浑身颤抖。
好在那人的目光并未停留太久。
“走。”
乌云掩月,白衣公子踏入沉沉夜色中。
窗外杂草摇动,似是从未有人来过。
王武如同从水中捞出来一般,跌坐在地。
华京。
马车在接连行驶多日,终于停在了一个小院前。
有人扶着江辞宁下了马车,江辞宁只觉双脚发软,几乎站不稳。
叶朝玟亦是满面疲色,他活络了下筋骨,脸上浮现出笑意:“到地方了,你可以好生歇息几日。”
江辞宁佯装好奇地打量着周围。
一路同行,江辞宁实在是乖觉,叶朝玟觉得省心,倒也对她和颜悦色。
他笑着主动道:“放心吧,你的好日子还在后头,总归比跟着那生死不明的燕帝好。”
江辞宁冲他眨眼睛。
叶朝玟笑起来:“想让我给你解药?”
江辞宁眸中浮现出期冀之色,他却摇头:“行百里者半九十,我可不想在这个时候节外生枝。”
他脸上浮现出一抹神秘的笑:“我要将解药亲自交给那位。”
江辞宁心中一沉。
江辞宁只在小院中住了一日。
第二日傍晚,叶朝玟满面兴奋推开她的房门,冲上来抓住她的肩膀,大笑道:“殿下啊殿下,您可真是我的福星!”
江辞宁背对着他,缓缓回过头来,叶朝玟看到她的脸,惊得往后连连退了几步。
“你?你的脸怎么了!”
江辞宁白皙如玉的脸上尽是红疹,有的地方都快被她挠破了。
叶朝玟面色变了又变,怀疑她是故意的,但见她一双眼红肿不堪,分明是哭过,又狐疑了:“你的脸……是怎么回事?”
江辞宁说不出话来,又伸手去挠。
叶朝玟本准备今晚便将她偷偷送入宫中,哪知出了这样的岔子!
他咬牙切齿:“你等着,我给你找大夫来。”
叶朝玟风也似的离开,很快带回来一个大夫。
大夫替江辞宁诊治之后道:“姑娘近日里可接触了什么平日不能碰的东西?”
江辞宁摇头。
大夫见她是个哑巴,只能转头问叶朝玟:“你们可是刚搬来此处?”
叶朝玟不耐烦道:“这跟刚搬来此处有什么关系!”
大夫捋了捋胡须:“我观这位姑娘正气不足,阴阳失调,极可能是因为水土不服导致风疹,我开些祛风止痒,宣肺解表的方子,先服用看看。”
叶朝玟傻眼了,这长宁公主不是生在华京,长在华京吗?怎么还会水土不服?
莫不是在大燕待久了?还是说她服下的那些药伤了身体?
叶朝玟心中暗骂她身体娇贵,只能再次联系上表姐的人。
他陪着笑脸道:“劳烦姑娘跟太子妃娘娘说一声,这长宁公主一路奔波生了病,怕将病气过给太子殿下和娘娘,不如让她养好了再进宫?”
宫人将此事禀报给孙蔓怡的时候,孙蔓怡倒也没避着顾行霖。
顾行霖正握着一柄玉如意,皮笑肉不笑:“她这是被吓病了?”
孙蔓怡嗔怪道:“臣妾命人瞒着她呢,长宁还不知道。”
她贴到顾行霖身边,替他轻轻揉肩:“若是提前说了,便没那么有趣了,殿下不想看见长宁惊慌失措的模样吗?”
顾行霖喉结微动,眼神透出些阴郁之色:“长宁枉顾孤对她多年情意在先,一再给孤下绊子,是该好好吓吓她。”
他一只手揽住孙蔓怡的腰,凑近她的脖颈缓缓吸了一口气:“我把她藏到东宫,怡儿就不吃味?”
孙蔓怡笑着勾住他的脖颈:“东宫上下一体,殿下开心,臣妾便开心。”
顾行霖俯身在她脖颈上亲了一口:“不愧是孤的太子妃。”
孙蔓怡眸中划过一丝得意。
皇祖母说过,皇帝需要的是一个能够执掌六宫的贤臣,而非一个只会争风吃醋的女人。
她的指尖缓缓划过小腹,尽早诞下嫡子,稳固位置,才是孙家女儿该做的事情。
至于一个嫁过人的和亲公主,又能对她造成什么威胁?
待到表哥解了心头仇恨,轻易把她处理了便是。
江辞宁身上的红疹反反复复,用了药也不见好。
如此拖延了三日,叶朝玟终于察觉到不对劲。
他命人将江辞宁的门窗封死,不许她踏出屋子半步,每日亲自给她送饭送药,盯着她全部吃下去。
江辞宁知道,自己已经竭尽所能拖延时间了。
她相信兄长和谢尘安定能寻到华京,之后她要做的,不过是在顾行霖手中苟活下来。
好歹她也是镇国大将军之女,代大齐和亲大燕的和亲公主,顾行霖定然也不敢把事情闹大。
越是藏藏掖掖,就越容易出问题,而她要等的……不过是一个时机。
果然在叶朝玟亲自监视之下,江辞宁身上的红疹只用了两日便消失不见。
第三日,叶朝玟命人给江辞宁梳妆。
待到她收拾整齐,叶朝玟站在她面前,满面笑意:“公主帮了我大忙,我定会铭记在心。”
因着太子妃的一句话,过几日,他便能接管叶家在丰、盛两州的生意,真正打入叶家商业版图的核心地段。
一条帕子蒙住江辞宁的口鼻,江辞宁接连多日服药,手脚酸软,并无抵抗之力。
眼前发花之际,她听见他说:“殿下见到表姐,记得帮我问个好。”
江辞宁再度醒来的时候,只见红烛摇曳,满室红纱。
她身上亦是一袭红衫。
江辞宁明白,她已经到了东宫。
而今夜,会是顾行霖对她的报复。
江辞宁张了张唇,口中依然无法发出声音。
好在手脚虽然酸软无力,却勉强能活动。
江辞宁下了榻,在屋子里巡视了一圈。
或许是担心她伤到顾行霖,屋内所有的尖锐易碎物品都被收走,她头上戴的是珠花,桌案上就连花瓶都没有一只。
江辞宁不肯放过任何一个角落,然而随这屋子里收拾得太干净,她找不到任何锐物。
她额角渐渐冒了汗,直至她的余光忽然瞥到烛台。
片刻之后,江辞宁举着烛台插蜡烛的那一端,狠狠刺向了自己的大腿内侧。
今夜无月,墙角下的茉莉在暗夜中释放出幽幽香气令人闻之沉醉。
顾行霖刚刚从齐帝宫中离开,此时疾步走到院墙外,嗅到茉莉香气,已然血脉偾张。
侍卫牢牢把守偏院,见他进来,正要行礼,被他扬手阻止。
顾行霖盯着那扇门。
恍惚间,他又想到了初见长宁的时候。
那时宫中开满了玉兰花,她那么纤瘦娇小,站在玉兰下,仿佛花魂成精,惹人采撷。
他牵起她的手,告诉她别怕。
她的手那么凉,叫他不忍放开。
分明声音是颤抖的,偏偏带着信任唤他:“行霖哥哥。”
他为她亲手栽下一棵玉兰树,为她遮风挡雨,护着毓秀宫。
他予她无上恩宠,将她捧成了天上明月。
可到头来,她做了什么?
她不愿嫁给他。
宁愿选择一个商户家的儿子,宁愿远赴千里,嫁给一个声名狼藉的暴君!
他顾行霖,究竟是哪一点叫她如此看不上?
他待她这般好,她却辜负他一番心意,连同外人害他颜面扫地,被父皇责罚,沦为众人笑柄!
顾行霖的眼角渐渐泛出猩红之色。
长宁啊长宁,如今你不过是残花败柳之身,我予你最后的欢愉,你该如何谢我?
他眼眸中闪动着异样的光,一把推开了门。
第65章 囚禁
屋内烛火昏黄,满室红帐飞舞,顾行霖看见床榻之上坐着一个女子。
楚腰婀娜,肤白胜雪,她低垂着眉眼,似在啜泣。
顾行霖拨开那些碍眼的纱帐,一步步走向床榻。
似乎听到响动,江辞宁抬起头来。
红妆湿透,泪盈于睫,她眸中含着绝望,朝他投来遥遥一眼。
然而在看清他的那一瞬,她表情微怔,双目中旋即浮现出又惊又喜之色!
江辞宁起身,提起裙摆他飞奔而来!
她牢牢扑进了他怀中,发出委屈的呜咽。
顾行霖脸上嘲弄而恶意的笑容僵住。
他察觉到怀中之人在颤抖。
她似乎消瘦了许多,抵在他肩上的下巴尖尖,有些硌人。
江辞宁的泪很快打湿了顾行霖的衣襟。
僵持片刻,顾行霖终于将她推开。
江辞宁的眼泪如同断线珠子般往下落。
整个人便如同一朵被狂风暴雨摧折的花。
顾行霖从未见她这般哭过。
无论是刚失去双亲,孤苦伶仃入宫的时候,还是同他学骑马不慎摔得满身淤青的时候。
顾行霖记忆之中的江辞宁,端庄大方,就连生气都只会轻蹙眉头,像是个没脾气的泥人。
她不像幼安一般会撒娇,也不像怡儿知情识趣,虽貌美无双,却性情寡淡,实在是无趣。
太后将她接到宫里来的时候,对他说:“孙儿将来日理万机,总归需要一个温柔知心的解语花相伴,你看江家那小姑娘如何?”
他那时年幼,只知道江家女儿生得好看,于是点头:“孤想要她。”
太后便笑了,拉着他的手:“皇祖母啊,会为你培养一个合格的身后之人。”
于是他自小便明白,长宁是皇祖母为他挑选的人。
性子沉闷无趣了些也无妨,念在他们多年情分,将来她为他诞下一儿半女,他总不会刻薄了她。
可她做了什么?
先前请求父皇赐婚于商户之子,他只当她是一时糊涂,可后来,她竟然自请和亲!
她把他置于何地!
那一刻,他比任何人都希望她死在燕帝手中,如此方能解他心头之恨。
可是现在,见她这般痛苦不堪,却又满怀欣喜,他心头怒火像是被一瓢冷水浇透。
她哭得这样厉害,是在忏悔,是在……后悔?
他的满腔怨恨在她的泪水中渐渐消散。
他凝望她许久,终是捧起她的脸,替她擦去泪水,皱着眉凶她:“你哭什么。”
江辞宁哭得更凶了。
顾行霖无奈,只能拉着她坐下,掏出绢帕递给她。
江辞宁哭了许久,直到最后嗓子都哑了,她又说不出话来,只发急促的抽泣。
顾行霖掏出一颗白色的小丸递给她。
江辞宁睁着一双通红的眼看他。
顾行霖道:“吃了,吃了你就能说话了。”
江辞宁不疑有他,接过小丸一口咽下。
片刻之后,她哭着喊他:“行霖哥哥!”
顾行霖眸光微微变了下。
沉默片刻,他终于开口问:“就不奇怪孤为何会在这里?”
江辞宁许久没说话,甫一开口,声音都是哑的,但正是这一声掺着哑的“行霖哥哥”,却叫顾行霖心头一颤。
江辞宁又落下泪来:“行霖哥哥,你是来救我的吗?”
顾行霖神色一僵,顾左右而言他:“绑你的人,伤了你?”
否则他想不到为何她见到他,会哭得这般无助。
江辞宁摇头,伸手去扯他的衣带:“行霖哥哥,长宁是在做梦吗?”
她哽咽:“长宁一次又一次梦见我逃回大齐,却被人下令一箭射死,他们说……大齐不要我了,大齐以我为耻。”
她似乎没看见顾行霖僵硬的表情,泪如雨下:“长宁在大燕每一日都生不如死,行霖哥哥,长宁……很想你。”
顾行霖有些许动容,但旋即又想到什么,冷了脸:“可孤听闻,长宁得了燕帝的宠爱,日子很是逍遥自在。”
江辞宁不敢置信地摇头:“行霖哥哥,你信吗?”
她脸上浮现出厌恶之色:“他不过是要凌辱我,故而才留得我一条命。”
顾行霖盯着她。
少女哭得梨花带雨,别添三分娇弱。
他忽然想,燕帝欺负她的时候,她便也是这般哭,这般哑着声音唤他吗?
顾行霖的手指落在她纤细的脖颈上,带着惩戒意味,轻轻收拢手掌:“长宁,既然如此,当初为何要自请和亲?”
因为哭过,江辞宁的眼睛笼在一层水汽朦胧中,像是起了雾的湖面。
她坦然看着他的眼,“行霖哥哥,因为我在报复你。”
顾行霖脸色变了。
江辞宁笑了下,一滴泪从眼角滚落。
“行霖哥哥可还记得,数月之前,玉兰花林,假山之中,你和孙蔓……当时的太子妃娘娘在做什么。”
顾行霖回忆了片刻,忽然想到什么。
他有些难堪:“……你看到了?”
“是,长宁都看到了。”
她眼眸中含着三分怨:“长宁听到行霖哥哥说,要将我随便找个人家嫁出去。”
她语气激烈起来:“既然长宁惹了行霖哥哥的厌恶,长宁也不想自讨没趣,不若自己寻个由头自请出宫,省得碍了行霖哥哥的眼!”
顾行霖从未见过她这般模样。
若说她之前是枝头摇摇欲坠的玉兰花,风吹飘零,任人采撷,如今便似带刺的蔷薇,招摇而危险。
她这般张牙舞爪,反倒勾得他心尖发痒。
心中怀疑便也消了大半。
难怪他总觉得某一段时间长宁对他有些冷淡。
难怪她一再想要出宫嫁与旁人……原来都是因为他那番话。
想通事情始末之后,顾行霖又觉得莫名的愉悦。
于是笼着她脖颈的手掌改为轻轻抚着她的青丝,顾行霖的语气软下来:“是行霖哥哥不好,万万没想到那番话竟然伤了长宁的心。”
他哄她:“太子妃的脾气你又不是不知道,高门贵女,自然倨傲,孤那般说,也只不过是为了哄劝她而已。”
江辞宁依然带着埋怨,耿耿于怀道:“可是长宁哥哥说要把我嫁给旁人……打发出宫。”
她一边说着,一边又要落下泪来。
顾行霖心头发颤,忙替她擦去眼泪:“好长宁,都说了,孤只不过是一时诳语,当不得真的。”
“更何况你是皇祖母自小便要指给孤的人,又怎么可能轻易叫你嫁与旁人呢?”
话说开了,顾行霖方觉世事弄人,原来兜兜转转,竟是他先让长宁寒了心。
再看着眼前惹人垂怜的佳人,再也生不起气来了。
哪怕长宁的确害他丢了面子……罢了,总归他们十年情分,他也不忍心苛责于她。
江辞宁似是被他这番话哄动,又抓着他的衣袖哭了一场:“行霖哥哥,是长宁对不起你,长宁太蠢,若是早将话说开,也不会落得今日这般下场。”
“如今长宁被行霖哥哥救出,也算是上天垂怜……”
话音未落,她又担心道:“虽然现在燕帝失踪,生死难卜,他们已经自乱阵脚,但若是大燕的人发现我也失踪了……”
“行霖哥哥,长宁会不会给你添麻烦?”
顾行霖的表情有几分不自然,他咳嗽了一声,说:“长宁妹妹放心,大燕那边孤会处理。”
“大燕内乱,他们尚且自顾不暇,你放心呆在这里。”
江辞宁身形摇晃,这才放松下来,像是幼兽一般依偎着他:“行霖哥哥,长宁再也不要离开你了……”
误会解开,美人在怀,馨香扑面。
顾行霖并未饮酒,却像是喝醉了一般,心头悸动不已。
他轻轻挑开她的衣带,大红的外袍落地,露出雪白的里衣。
江辞宁娇颜酡红,顺势躺下。
然而顾行霖的手指碰到她里衣的衣带时,余光忽然瞥见点点殷红血迹。
江辞宁见他停住,柔声问:“行霖哥哥,怎么了?”
她随之起身查看,发现衣裙上的鲜血,惊呼了一声,脸颊涨红,忙扯着被子娇声喊:“行霖哥哥!”
顾行霖发出畅快大笑,宠溺地揉了揉她的头发:“孤命为你备热水和干净衣裙。”
江辞宁羞得不肯说话。
顾行霖虽然有些遗憾,但也不是迫不及待,安抚她:“孤还有事在身,长宁在此处好好歇息,晚些时候再来看你。”
半刻钟之后,江辞宁换好干净衣裙,半卧在榻上捧着顾行霖令人送来的红糖姜茶。
腿侧被烛台刺穿的伤口已经被她处理干净,仔细包扎了起来。
姜茶热气氤氲,江辞宁的眸光却冷得像冰。
屋子里服侍她的宫人尽是生面孔,他们不唤她殿下,叫她姑娘。
有内侍看守在门口,守卫森严。
江辞宁明白自己应当是被顾行霖囚禁在东宫某处,这些人应当都不知她的身份,不知她便是大齐的长宁公主。
说来实在是荒唐。
堂堂一国储君,竟做出这等事情,若是传出去,恐怕他这太子之位不保。
江辞宁明白,顾行霖自然知道事情轻重。
将她绑来的是叶家人,背后推波助澜之人正是太子妃,他们夫妻二人,恐怕就没想让她活多久!
今日她以缓兵之计,暂时打消了顾行霖的疑虑,他没有动她。
但是能拖三五日,却过不了十天半月。
待到那个时候,难道她真要如禁脔一般服侍顾行霖?
若是如此,她宁愿自刎!
江辞宁心中焦躁,脑子里反而更加冷静。
算来她被掳走,已有十日之久,兄长和谢先生那边定然能够寻找到蛛丝马迹……
可若是顾行霖和太子妃将此事处理得极为干净呢?
江辞宁心中一沉,不,她不能将希望寄托于旁人身上。
还有什么办法……这大齐皇宫中还有谁能帮到她?
九公主和惠妃?
东宫离清和宫位置甚远,一个在东北角,一个在西南角,更何况宫妃根本不可能往东宫这边走动,而九公主亦是因为当时宫宴之时与顾行霖生了嫌隙,更是不可能出现在东宫。
还有谁……
等等。
江辞宁忽然眼眸一亮。
卫濯!他现在,不正是御林军副使么!
***
临近傍晚,落了一场急雨。
一行人在城门关闭前快马入城,马蹄飞踏,沿着长街一路向前。
谢府的门房在落雨中昏昏欲睡,直到大门被叩响,他猛然回过神来。
大人告病回乡,谁会在这个时候登门?
门房慢悠悠打开门,大雨滂沱中,谢尘安青衫尽湿。
门房惊呼:“大人?”
与此同时,江淮谢宅。
一个眉须皆白的老人坐在紫檀木雕云蝠纹太师椅上,静静看着雨水从飞檐上滑落。
一个相貌斯文,仪表堂堂的男子躬身立在他身侧,语气恭敬:“祖父,松卿递信来了。”
老人缓缓抬手,男子毕恭毕敬将信递到他手中。
半晌之后,老人缓缓叹了一口气:“既已告病还乡,缘何又要入华京。”
“大燕棋局未了,他不该在这个时候离开。”
男子沉默片刻,开口道:“松卿做事,一贯有他的道理,祖父不必担忧,孙儿会安排人手接应。”
桌案上的白玉莲瓣纹盖炉升起袅袅轻烟,模糊了老人的面容。
他似在自言自语:“他乃云溪之子,他想做什么,谢家都会支持。”
谢应时垂下眼眸:“松卿必成大器,云溪姑姑若泉下有知,定会为他骄傲。”
老人眉目间却有忧色:“松卿一向稳重,此次却为了一个女子冒险回来,你多留心些,切莫让此事影响到松卿。”
他叹道:“当年云溪若是听了我这个师父的话,也不会跟着那小子一意孤行前往大燕,宫阙重重,却成了她的埋骨之地。”
雨渐渐大了,天幕呈现出苍凉之色。
老人的声音幽幽响起:“情情爱爱,王权霸业,皆为虚妄……老朽惟愿松卿这孩子啊,平安一世。”
谢应时想起记忆中那个温柔摸着他头发的女子,不免悲从中来。
云溪姑姑蕙质兰心,才情过人,却落得一个被削口鼻、斩断四肢的下场……
害死云溪姑姑的女人抹除了她的所有存在,就连云溪姑姑之子都成为她所生。
若非后来松卿查明真相,找上谢家,他们恐怕都不知云溪姑姑竟遭遇如此种种,惨死异乡。
想起第一次见松卿……
谢应时的眼眸中又浮现出些许温柔之色。
彼时松卿不过是十一二岁的半大少年,脸颊还未褪去孩童的青涩,却比同龄人成熟太多。
自从知道他是云溪姑姑的孩子之后,谢应时一直把他当做自己的亲弟弟。
这些年来,他看着他卧薪尝胆,运筹帷幄。
分明只是少年人,却心境苍凉,老气横秋……又如何不心疼。
如今他为一个女子回到大齐,虽说在此节骨眼上不算明智,却有了几分年少轻狂的意味。
于是谢应时眼眸中含了笑意:“祖父,叫孙儿看来,以松卿之才,定能不负江山,也不负佳人。”
老人笑起来,指尖在桌案上轻敲:“那女娃乃是镇国大将军之女,此前自请和亲,也是有几分血性在身的。”
“若是知道他的真实身份,恐怕要生恼怒。”
谢应时和老人对视一眼,促狭道:“那便要看松卿的本事了。”
第66章 脱险
大齐皇宫,雨亦绵绵下了一夜。
兴许是因为暂时叫顾行霖相信了自己的说辞,知道自己暂时不会有危险,她这一夜睡得极沉。
早晨醒来的时候,宫人已经备下清淡小菜,并一份熬得浓浓的红枣姜茶。
江辞宁用罢朝食后,试探着问:“我能出屋走走吗?”
宫人恭敬道:“殿下交代姑娘不可以踏出院子。”
至少没有将她禁足在屋中,算是一个好的开始。
江辞宁知道不可露出端倪,装作散步,沿着院子走了一劝,时而驻足赏花观草。
她没有停留太久,一刻钟之后,便装作身体不适的模样回了屋。
宫人为她找来一个汤婆子,江辞宁分明热得浑身冒汗,却只能将汤婆子捂在小腹上,蜷缩在被褥之中。
借着方才散步之机,她将这处院落仔细观察了一遍。
很遗憾的是,她虽然常常到东宫来,却从未踏足此处。
想来也是,偌大个东宫,藏一个人岂不容易。
卫濯就在宫中,她要如何才能让他到东宫来?
江辞宁静静盯着纱帐,渐渐有了计较。
人说来奇怪,拥有的时候不觉珍惜,待到失而复得,却恨不能时时将那人放在眼皮底下。
顾行霖这一日可谓过得抓心挠肝,时而想起江辞宁薄怒含嗔,时而想起她泪眼朦胧,心思都飘到天外去了。
屋里时不时传来齐帝的咳嗽声。
齐帝入夏之后身体一直不爽利,失眠多梦,心悸盗汗,食欲消减,太医反复调理也不见好。
原本齐帝王以身作则,带头削减开支,但身子不舒服久了,哪还顾得上这些。
于是冰鉴也恢复了,每日饮食亦是更加精细,一日反复做上七八次膳食也是常有的事。
饶是这样,齐帝还是一天天消瘦下去,近日又多添了咳疾。
身子不爽利,齐帝心情自然也不好,齐帝见他说话的关头,顾行霖分了好几次神,忍不住开口呵斥:“太子在想什么?倒不如说来与朕听听!”
顾行霖猛然回过神来,见父皇脸色阴沉盯着他。
他心中一凛,忙道:“父皇近来身体不适,儿臣遍寻天下,从民间请来一位颇有威望的术士,儿臣方才是在想这术士什么时候能到华京,也好为父皇排忧解难,调理身体。”
齐帝原本是不信什么术士的,神神鬼鬼,实在荒唐。
但接连多日身子不适,太医调理无用,倒不如试上一试。
于是齐帝的脸色缓和了许多:“你有心了。”
顾行霖恭敬道:“这些天来儿臣心中焦急不已,恨不能以身代病,好叫父皇不必难受。”
他又道:“闭门思过这些时日,太子妃为父皇手抄佛经十卷祈福,儿臣已经命人送过来了。”
齐帝心中宽慰许多,加之顾行霖被罚一事原本就是因为冰鉴而起。
如今他自己都带头恢复了冰鉴用例,心中也是有愧。
于是和颜悦色道:“太子妃有心了,来人,将波斯进攻的血玉一对赐给太子妃。”
顾行霖明白冰鉴一事是彻底过去了,笑道:“儿臣代太子妃谢过父皇。”
顾行霖领了赏赐,匆匆赶回东宫。
孙蔓怡正在,贴身宫女芍药呈上来一双血玉,随口问:“太子呢?”
芍药支吾其词,最后硬着头皮说:“回禀娘娘,殿下,殿下去流光阁了。”
孙蔓怡捏着香匙的手指一僵,旋即又继续抚平香炉里的香灰:“才回来就匆匆忙忙赶过去,之前也不见他这般上心。”
她喟叹道:“男人果真都一个德性,囊中之物弃之如弊履,不可得之物奉之如甘怡。”
芍药犹豫片刻,还是开口道:“娘娘,依奴婢看,流光阁这位恐怕是不好应付,她都远嫁大燕了,殿下还惦念着,如今刚来东宫,便将殿下勾了去……”
芍药是她的心腹之人,自是知道江辞宁的真实身份。
孙蔓怡没什么太大的反应,只问她:“依她如今的身份,能暴露于众人眼前吗?”
芍药摇头:“自是不能。”
“那不就对了,殿下只会更加提防,一个终身只能被困之人,又有何威胁?”
孙蔓怡意味深长道:“我如今贵为太子妃,自然该事事以殿下为重,只要殿下开心,这等阿猫阿狗,留她一命又如何。”
顾行霖踏入流光阁的时候,闻见一股浓浓的香味。
他本就腹中饥饿,不由食指大动,问宫人:“姑娘呢?”
宫人忙回答:“回禀殿下,姑娘今儿一早便在厨房里忙碌,说要给您炖鸡汤呢。”
顾行霖心中熨帖,嘴上却说:“自个儿身子不舒服,还忙活什么。”
话音刚落,便见江辞宁出了厨房。
她一身素衣,发上只簪一根玉簪,许是忙碌许久,脸颊上晕着一层淡淡的粉,鼻尖缀着几颗细汗。
不似平日里着宫装时端庄,却平添一分温婉。
顾行霖竟生出几分错觉,仿佛他是忙碌一天刚刚下值的郎君,妻子守在家中,为他素手调羹汤。
顾行霖眉眼间多了几分温柔。
他走过去,掏出娟帕替她擦去细汗:“这些事情交给下人办便好。”
江辞宁笑了笑:“总归也是闲着。”
宫人将放在小火上煨了一天的鸡汤端上来,汤色金黄,香气扑鼻。
顾行霖笑着看她一眼:“孤还记得十五岁生辰的时候,你给孤做了一道芙蓉玉露羹。”
江辞宁面露窘色:“行霖哥哥还记得呢。”
“能把盐当糖放,也就只有你一个了。”顾行霖哈哈大笑。
江辞宁耳尖发红,盛了一碗鸡汤给他:“再也不会了。”
顾行霖接过碗,尝了一口,赞叹道:“孤的长宁长大了。”
他放下碗,握住江辞宁的手:“你放心,孤既然将你接过来,便会护你一世周全。”
顾行霖生着一双桃花眼认真看人的时候,眸光潋滟生情,他一字一句说:“待到开春,孤再为你再栽一株海棠花。”
江辞宁正要道谢,忽然听到他继续说:“待到日后我们的孩儿长大,想必海棠也已长成,便可以在海棠树下玩耍。”
江辞宁强忍着心中不适,微笑道:“好。”
江辞宁与顾行霖虚与委蛇之际,卫濯刚刚交办完差事,正欲从角门离开。
昨晚下了一夜的雨,临到傍晚,却放起晴来。
琉璃瓦在夕阳晚照下熠熠生辉,墙角青苔被雨水滋养了一夜,透出翠绿饱满的色泽。
卫濯回望重重宫阙,终是大步离开。
两个御林军闲聊:“卫左使是在看什么呢?”
“不知道,可能是习惯了吧,卫左使每日下值都会往往那个方向看。”
一人走过来打断他们:“行了别闲聊了,卫左使交代的事情都仔细点,别出了纰漏,给他丢脸!”
从皇宫往返卫府,这条路卫濯走过许多次。
这曾经是他最喜欢的一条路,而如今,毓秀宫的主人已经不在,每日往返,只觉乏味。
他闭目养神,街道两旁商贩行人之声近在咫尺,却又离他异常遥远。
马车忽然停了。
车夫喊:“诶,劳烦前面让让!”
对方没有动静。
卫濯打起车帘:“怎么了?”
有人挡在他们的马车前。
卫濯蹙眉之际,忽然有人打起车帘,幽暗的马车中,露出了一张原本不该出现在此处的脸。
一刻钟之后,一处隐秘的雅间,谢尘安和卫濯对坐桌案前。
卫濯问:“谢先生怎会这个时候回来?”
谢尘安眉目冷肃:“长宁被人掳走,我一路追查至此,她如今就在皇宫之中。”
卫濯猛然起身:“你说什么?”
卫濯起身的动作太激烈,桌案上的茶杯被猛然掀翻。
“谁掳走了她?”
“东宫。”
卫濯脸上浮现出不敢置信之色,他摇头:“东宫……这怎么可能?顾行霖是疯了吗?”
“燕帝下落不明,大燕内乱,一个和亲公主失踪,自然也掀不起什么大风浪。”
卫濯沉默片刻,声音发冷:“我这就去救她!”
“卫侯。”谢尘安停顿了下:“现在该这么叫你了。”
“东宫既然敢千里迢迢将江辞宁掳走,便做好了万全之策。”
“贸然入宫劫人,恐怕会给她带来危险。”
卫濯捏得拳头发青:“我去向圣上禀明。”
谢尘安看他一眼:“卫侯关心则乱了。”
“一国储君,将和亲公主堂而皇之掳走,私藏于东宫,若你是齐帝,你会允许此事泄露么。”
卫濯闭了闭眼:“谢先生所说我都知道,但长宁在东宫多呆一日,便会多一分危险……”
“你放心,她暂时是安全的。”
事已至此,谢尘安也不避讳他,直言:“我在宫中安插有暗探,确定长宁是被东宫掳走之后,我便安排人多方打探,如今可以确定,顾行霖暂时不会动她。”
两日前,一辆马车隐秘驶入东宫,随即是一批新进宫的宫人被安排到流光阁。
顾行霖命人严格守卫,闲杂人等不得靠近流光阁。
谢尘安的人自然也被挡在流光阁外。
但经过他们密切关注顾行霖的行踪,并查探了东宫近日所有的物资取用,得出江辞宁暂时没有危险的结论。
顾行霖并未在流光阁留宿,相反每日都会有人熬制滋补温热之物送入流光阁,一起送去的还有女子月事之时所需的一应物品。
他知道在江辞宁被送入东宫前,曾发了几日风疹,因而延缓了入宫的时间。
如今又怎会这般凑巧?
只能说明一切都是她故意为之,为的是拖延时间。
这些事情不必向卫濯解释,谢尘安只说:“她已经在竭力拖延时间了,只是一再拖延反而会叫顾行霖生疑,我们要尽快动作。”
卫濯凝眸:“我要怎么配合?”
谢尘安忽然抬眸,眸光凛冽:“我会安排人于明日行刺东宫,你需率人趁乱配合我的人劫走长宁,但不能暴露自己……卫候还需潜伏在此处。”
卫濯将心中焦急压下去,一字一句道:“我明白。”
东宫。
顾行霖用完膳之后,陪着江辞宁说了会儿话。
见她困乏不已,主动开口道:“你今日劳累,早些歇息吧,孤明日再来看你。”
江辞宁心中大喜,面上却没有表现出半分,只道:“行霖哥哥,明日早些来流光阁可好,长宁要给行霖哥哥准备好吃的。”
顾行霖见她乖顺地看着自己,心中一片柔软,笑问:“长宁要给孤做什么好吃的?”
江辞宁半嗔道:“行霖哥哥明日来了便知。”
顾行霖哈哈大笑,抚了下她的发:“别累到自己,也不要碰到寒凉之物。”
江辞宁一一应允。
顾行霖离开之后,江辞宁早早睡下。
待到夜深人静之时,江辞宁忽然起身,悄悄取出一件东西。
月色流转在金黄色的手镯上,隐隐可见内侧已经快要雕刻成型的“狮”字。
江辞宁被掳进东宫的时候,浑身上下都被搜查过,没有留下任何一件能够证明她身份的物件。
她从顾行霖为她准备的一应首饰中发现了这只上好的蜜蜡手镯。
蜜蜡宝贵,如此完整的一只蜜蜡手镯更是不常见。
但更重要的是,蜜蜡于卫濯而言,意义不同。
爹爹一次得了两块蜜蜡原石,她带去军营中给卫濯看,还说要将其中一块原石磨制成狮子的形状送给他。
因为卫濯说,这原石色泽极好,像是狮子的眼睛。
只可惜后来爹爹战死,娘亲去世,她被匆匆接到宫中,曾经的许诺自然也被抛之于脑后。
卫濯明日定会来到东宫查看,届时希望这只蜜蜡手镯能被他发现。
若是手镯落入顾行霖之手,光凭那个字,他也怀疑不到自己头上。
江辞宁的指尖轻轻抚过手镯,眸光微动。
只希望一切顺利。
第二日,江辞宁早早便起来准备晚膳。
江辞宁交代众人:“不瞒各位,今日我要为殿下做的菜,乃是不外传的秘方,还要各位担待下。”
领事姑姑记得顾行霖的交代,不让江辞宁碰生冷寒凉之物,于是说:“姑娘放心,我们帮着打打下手。”
新鲜的海物已经送到厨房,领事姑姑道:“这些东西腌臜,怕脏了姑娘的手,就由我们下人来处理。”
江辞宁点头:“那就劳烦各位了。”
得了领事姑姑的交代,厨娘也只好退居一旁,一边又暗自腹诽,这姑娘也是可怜,不清不楚被拘在此处,也只能拼尽全力讨好顾行霖殿下了。
江辞宁进了厨房。
猪骨已经熬制了一夜,厨房飘着浓浓香味,江辞宁取出一份,加上鸡架、鸭掌等物,继续熬煮。
下人们就在厨房外处理食材,江辞宁进进出出,随时取用。
过了午时,厨房里飘出一股奇特的香气。
众人被勾得馋虫作祟,心想,不愧是不外传的秘方,闻着也忒香了!
正嘴馋着,江辞宁从厨房中出来了,还端了一蛊汤。
领事姑姑忙过来帮忙:“姑娘小心烫,可是要布菜?”
江辞宁笑道:“还要再煨一会儿,先留一道汤分给大家尝尝。”
众人皆有些惊讶,领事姑姑最先反应过来:“这怎么使得,这是姑娘为殿下精心准备的。”
江辞宁却说:“不碍事,做得多,大家都尝一尝。”
江辞宁都这般说了,众人也不好推辞,每人分得一小碗,尝过之后皆赞叹不已。
江辞宁笑盈盈道:“我的手艺也只能到这个程度了,为了给殿下一个惊喜,我还需要大家帮我一个忙。”
喝了江辞宁的汤,众人心中也亲近不少,听闻她要帮忙,真心实意道:“姑娘不必见外,需要做什么,交代我们便是。”
江辞宁打算在庭院中搭一个花架,待到顾行霖回来,他们可以一边在花架下炙肉品汤,一边赏月观花。
听了江辞宁的想法,领事姑姑赞道:“雅致又不失趣味,太子殿下定会喜欢。”
众人干劲满满,很快找来了江辞宁需要的材料,在庭院中搭建起来。
江辞宁亲手挑选着花枝,又用麻线将搭配好的花束一簇簇绑在架子上。
众人忙忙碌碌,很快到了日渐西斜的时候。
按照以往惯例,顾行霖约摸再过半个时辰就会回来。
宫人们都看出来了,虽然这位姑娘被无名无分私藏在东宫,但顾行霖偏宠,加之自个儿又是个心思灵巧的,还说不准日后会如何呢。
于是众人都尽心尽力,想要在顾行霖回来前再布置得完美些。
一片热火朝天中,一个宫人最先发现厨房上方飘着浓烟,还来不及喊出声,厨房方向已经火光大作!
“走水了!!”
众人朝着厨房方向看去,惊的魂飞魄散:“快来人!走水了!”
江辞宁愣在原地:“我的汤……”
守在流光阁外的侍卫听到动静,立刻破门而入。
只是天干物燥,又有风,火星子被吹落到隔壁的房屋之上,很快整个流光阁都落入一片火海之中!
东宫不远处的甬道,卫濯恰好领人巡查至此。
他一直思索着晚上的行动,竟没注意到东宫方向传来滚滚浓烟。
直到有御林军高呼:“东宫走水了!”
卫濯猛然抬头看去,随即像是预感到什么,心脏狂跳起来。
他立刻道:“前往东宫救火!”
东宫已经乱做一团。
江辞宁看着方才搭好的花架被烧着,急得寻东西去扑火!
旁边的宫人拉住她:“姑娘!火势太大,先离开这里!”
领事姑姑找来一件斗篷兜头罩住江辞宁:“姑娘,得罪了!”
她抓着江辞宁的手往偏门离开,有人守在门外:“太子有令,不得让她离开流光阁!”
领事姑姑骂道:“火那么大,姑娘有个三长两短你交代得起?!”
那侍卫犹豫片刻,见火都快烧过来了,只能咬牙道:“走!”
东宫一片混乱,就连孙蔓怡都派了人来查看情况。
杂乱的脚步声朝着流光阁靠近。
领事姑姑明显也没料到会出这样的意外,拉着江辞宁沿着甬道一路小跑,一边还要看顾着不能叫别人瞧见江辞宁的脸。
她手上气力极大,江辞宁压根挣脱不得,几乎是被她一路拽着往前走。
江辞宁心中暗叫不妙,这领事姑姑像是个练家子!
若是她被顺顺利利带到另一处,而卫濯那边又没发现她留下的蜜蜡手镯,下一次她再想向外传递她的位置就难了!
江辞宁心一横,脚下故意踉跄,猛然跌倒在地!
领事姑姑听到身后之人发出一声痛呼,忙回头查看。
江辞宁跌在地上,手掌擦破了皮,她双眸含泪,假装痛道:“姑姑!我扭到脚了。”
领事姑姑又急又恼,怎么偏在这等节骨眼上出了岔子!
她伸手要去背江辞宁,前方却忽然传来整齐一致的脚步声。
领事姑姑抬头看去,竟是御林军来了!
她来不及背起江辞宁,将披风扯了扯,盖住江辞宁的头脸,语气也掺上几分凶狠:“若是还想活命,一会儿就不要说话!”
话音刚落,御林军已至她们面前。
他们队列整肃,衣角掀起的风都带着威压。
领事姑姑牢牢抓着江辞宁,埋头道:“各位大人,是那边走水了,东宫已经安排人去救火了。”
卫濯扫了一眼路边的几人,回过头:“走!”
江辞宁被斗篷遮住脸,看不清来人,但这道声音却莫名耳熟。
江辞宁一愣,张嘴便要喊出声!
江辞宁只来得及发出一声呜咽。
领事姑姑一把捂住她的嘴,目露凶光,压低声音威胁:“你是太子的人,谁敢同太子作对!”
卫濯走了几步路,忽然停住脚步。
他心知肚明这场火不简单,心中焦急,一心只想早点赶到失火处。
但此时他忽然反应过来,炎炎夏日,谁会披着斗篷把自己遮掩起来?
领事姑姑见御林军远去,一只手捂住她的嘴,抓着江辞宁往前拖拽。
江辞宁脚上剧痛之际,一道清朗的声音响起:“把斗篷脱掉。”
江辞宁心中大喜,正要伸手,却听见领事姑姑说:“回禀大人,这宫人近日生了麻疹,不便见……啊!”
一支利箭朝着她的面门直直射过来!
领事姑姑尖叫出声,那箭矢擦过她的脸颊,江辞宁的斗篷倏然掉落!
第67章 获救
箭矢射穿斗篷,钉入墙中,箭羽微颤。
领事姑姑脸颊被擦出一道浅浅的血痕,整个人瘫倒在地,止不住地发颤。
江辞宁立于红墙之下,发髻被斗篷弄得有些乱,衣裙之上带着方才跌倒的污痕。
她抬眸,直直看向卫濯。
少年依然英朗不凡,只是一道狰狞的伤疤从左眼眼尾贯穿了整边脸。
江辞宁眸中霎时涌出泪来。
卫濯喉头微哽,没忍住大步跨到她身旁,长臂一展,一把将人揽到自己怀中。
领事姑姑惊道:“你们,你们认识?”
卫濯放开江辞宁,冷冷看领事姑姑一眼:“将她缉拿!”
卫濯今日带来的都是心腹之人,心领神会捂着她的嘴将人拖下去。
事态紧急,卫濯不敢耽搁太久,只能匆匆问她:“有没有受伤?”
江辞宁摇头:“擦破点皮而已。”
她眼尾泛着红:“你在信中没说你的脸……”
卫濯一笑,以耳语对她说:“不怕,将来能医治。”
江辞宁眸光微动。
此处并非叙旧的好地方,卫濯交代正事:“辞宁,我现在不能陪你离开,你跟我的人走,放心,他们会送你出宫。”
江辞宁眼含忧色:“火是我放的,你要担心顾行霖问责。”
卫濯扬唇一笑,整个人透着些轻狂的意味:“那又如何?”
“辞宁,你放心,顾行霖理亏在先,不敢将事情闹大。”
他深深看她一眼:“莫要耽搁时间,快离开吧!我们之后再见面。”
卫濯回头交代:“按原计划送姑娘离开。”
“是!”
卫濯没有多耽搁,带着人朝流光阁的方向赶去。
几个御林军带着江辞宁一路往外撤,很快便离开了东宫。
江辞宁回望浓烟滚滚的东宫一角,心中有几分不敢置信,她竟然……就这么顺利地逃出来了!
其中一个御林军见她遥遥眺望东宫,出言道:“江姑娘,先随我们离开吧,卫濯不会有事的。”
江辞宁一愣,看向他。
方才没注意看,此时江辞宁才觉得眼前之人看起来莫名眼熟。
“你是……杨公子?”
面前晒得一张黑脸的少年,不是工部尚书家的公子杨意钦又是谁?
江辞宁错愕:“杨公子,你怎么在这?”
杨意钦嘿嘿一笑:“我和卫濯是好兄弟,卫濯来当御林军左使,我也闹着我爹帮我在御林军里安排了个闲差。”
她记得杨意钦比卫濯小两岁,如今应当才满十五岁,正是心性不定的时候,难怪杨大人这般纵着他。
杨意钦道:“江姑娘,我和兄弟们送你出去吧。”
江辞宁知道也不是说话的时候,点点头:“劳烦了。”
正是下值的时候,陆续有马车从角门离开。
江辞宁便被安插在其中一辆马车上。
杨意钦在窗旁压低声音说:“车夫也是我们的人,将你送出宫后,会有人接应。”
江辞宁道谢:“多谢,杨公子保重。”
马车缓缓挪动起来。
然而快到角门的时候,忽然有一队人凶神恶煞朝着这边冲了过来。
“东宫有令!缉拿刺客!”
“所有人下马车!”
江辞宁瞳孔一缩,心高高提起。
他们前方的马车被拦下,侍卫道:“大人,宫中有刺客潜逃,还请配合搜查。”
一道略显老态的声音响起:“搜吧。”
侍卫很快放了行:“打扰钟大人了。”
眼看着侍卫马上要到他们这边来,江辞宁面色愈发冷静,她双手放于膝上,思索着措辞。
且不论这群人是不是顾行霖派来的,哪怕真的是来搜查刺客的,也解释不了她一个女子为何会在马车之上。
如此倒不如先发制人,把自己的身份摆出来,鱼死网网破争取一线生机!
此处朝臣不少,齐帝就是想包庇顾行霖也难!
侍卫的声音在马车边响起:“大人,卑职奉命搜查刺客,还请配合。”
江辞宁没有出声。
侍卫拔高声音:“大人?”
江辞宁依然不出声。
那侍卫眼中精光一闪,上来就要掀车帘!
“大胆!”一道娇蛮的声音响起。
众人闻声看去,竟是幼安公主。
她着一身撒金红裙,满头金饰在夕阳下熠熠生辉,神情倨傲道:“刺客已经被缉拿,切莫惊扰了各位大人。”
那侍卫犹豫之际,幼安怒呵道:“连本公主的话都不听了吗!”
幼安公主乃是顾行霖一母同胞的妹妹,侍卫不敢得罪,连连道:“是,卑职这就撤退。”
幼安冷冷看着侍卫离开,对着马车说:“惊扰了大人,还请多担待。”
江辞宁自始至终没有开口。
幼安眯了眯眼,对车夫说:“还不送大人回府。”
马车终于驶出了皇宫。
幼安立在原地,目送马车离去,夕阳将她的影子拉得极长。
东宫。
流光阁的火已经熄灭,现场一片狼藉,空气中飞舞着灰烬。
夜色沉沉,庭院中还立着江辞宁下午领人建好的花架,只是花架被烧了一个角,江辞宁细心绑上去的花也零落一地。
幼安踏入流光阁的时候,顾行霖正坐在玉阶之上,呆呆看着花架。
幼安脚下发出细碎声响。
顾行霖终于抬起头来,神情阴翳。
幼安顿了顿,行礼道:“幼安见过皇兄。”
顾行霖盯着她:“为何要阻拦孤。”
幼安沉默片刻,开口道:“皇兄,您不该意气用事的。”
顾行霖眼眶猩红,语气阴沉重复问:“为何要阻拦?”
幼安跪到地上,一字一句道:“皇兄身为一国储君,若被人得知私自囚禁和亲公主,定会掀起波澜。”
顾行霖冷笑:“和亲公主?哪有什么和亲公主?”
幼安不敢置信抬起头来:“皇兄,长宁自幼长在宫中,许多宫人都曾见过她,您将她藏在东宫,终究是纸包不住火。”
“孤说她不是,谁敢说她是!”
“皇兄!”
幼安眉头紧蹙:“皇兄先前已惹父皇不喜,若是此事败露,皇兄可想过后果?”
乌云掩月,顾行霖的表情被笼罩在一片暗色之中。
他声音发冷:“父皇身体不好了。”
幼安心头一惊。
顾行霖缓缓抬起头来,笑容在暗色中带着些阴森的味道:“幼安,你难道不想早日当上长公主么?”
幼安耳边一片嗡嗡作响,心跳越来越快,她声音发颤:“可是皇兄……那是父皇啊。”
漂浮在空气中的灰烬缓缓划过顾行霖的脸。
“他让孤再三颜面扫地,又何尝考虑过孤身为顾行霖的颜面?”
“他今日能因为一桩小事将孤禁足东宫,改日便能一道圣旨废了孤这个顾行霖!”
顾行霖眸中闪动着疯狂:“只有权力在握,才能恣意妄为,幼安,你明白么?”
幼安看着眼前状若疯魔的顾行霖,指尖一片冰凉,强颜欢笑道:“今日之事,是幼安不对在先,但幼安也是出于好心……”
她偷偷打量着顾行霖,斟酌道:“但既然长宁已经出宫……皇兄看要不然就算了?”
“天底下什么样的美人没有,幼安改日便送几个到东宫。”
顾行霖听出她语气中的惶恐,笑了下:“你放心,孤并非是要怪罪于你。”
“好一个长宁,将孤耍得团团转……”
他起身,抚摸着被烧焦的花架,自言自语道:“她能如此顺利逃脱,跟卫濯脱不了干系。”
“燕帝下落不明,她一个无依无靠的异国公主,若是会审时度势,自会乖乖回来求我。”
马车一路驶出城门,直到明月高升,才在一处院落前停了下来。
车夫的声音传来:“姑娘,到了。”
折腾了半日,未进食水,江辞宁下车的时候脚下略微踉跄——
忽然有一只手稳稳地扶住了她。
江辞宁抬眸,撞进一双黢黑如墨的眼。
她愕然挑眉,旋即想通了什么,表情渐渐归于平淡。
谢尘安微微一笑:“对不起,我来晚了。”
江辞宁站稳身子,不着痕迹抽手而出,问他:“大燕生乱,谢先生不在大燕平定局势,怎么会来大齐?”
谢尘安的目光从她抽出的手上划过,面上没什么表情:“若谢某说是为你而来呢。”
大齐的夜风好似也多了几分缠绵,将黏在江辞宁额角的发丝吹乱,带来丝丝痒意。
夏蝉聒噪,江辞宁心中亦是一片烦乱。
“圣上无虞了?”江辞宁岔开话题。
谢尘安定定看着她:“对殿下而言,燕帝就这般重要?”
江辞宁仰头看他:“他是长宁的夫君,长宁自然该时时关心……”
谢尘安忽然打断她:“你与他告拜过天地?还是祭奠过宗亲?既然没有,如何敢称他为夫君?”
他咄咄逼人,江辞宁不明白为何每次提到燕帝,谢尘安的态度便会变得这般奇怪。
她主动退让:“谢先生说得是,是长宁失言了,长宁不过是一个宫妃,何敢称圣上为夫君。”
这话不知哪里惹恼了谢尘安,他的语气变得刻薄起来:“宫妃?殿下还认为自己能回大燕皇宫么?”
江辞宁身形一颤,脸色变得难看起来。
谢尘安意识到她情绪的变化,正欲解释,便听到她语气尖利道:“我嫁的是燕帝,要如何处置我,也该由燕帝来定夺。”
谢尘安意识到自己的话让她误会了,开口道:“殿下误会了,如今大燕局势混乱,燕帝生死未卜,你断不能此时回宫。”
“燕帝生死未卜?”江辞宁重复道,“燕帝是生是死,还不是都任凭谢先生的心意。”
谢尘安渐渐蹙起眉头。
江辞宁冷冷看着他:“谢先生若想要那个位置,直接夺去便是,又为何要冠冕堂皇设计这一切?”
古怪感再度袭来,谢尘安没忍住发问:“你知道什么?”
江辞宁道:“连卫家都能被笼络,为你所用,谢先生还真是上天入地无所不能。”
谢尘安静默不语。
他命卫濯将她送到自己身边,便没想过要瞒着她自己和卫家的关系。
谢尘安喉头微涩:“我说过,燕帝不会死。”
江辞宁忽然笑了,她反问:“那谢先生可否告诉我,燕帝如今在何处?”
夜风将江辞宁的声音吹得破碎。
谢尘安眸光黑沉,静静注视着她。
江辞宁僵持片刻,别开眼道:“事关一国之君,是长宁多嘴了。”
她正要离开,谢尘安忽然开口说:“他答应过你一件事,允诺之前,不会消失。”
这话说得古怪,叫江辞宁眼角一跳。
但更让她心惊的是,谢尘安竟然知道燕帝和她私下里说过的话?
谢尘安和燕帝关系匪浅,眼下大燕被曹家把控,燕帝失踪,谢尘安却还能云淡风轻呆在此处……
恐怕这一切都他们做的一场局。
可笑她为燕帝提心吊胆,说不准燕帝得知此事,正在哪里笑话她。
再开口,话里便带了三分嘲讽:“原来燕帝和谢先生关系这般要好,竟连这种事都跟谢先生说过。”
她看谢尘安一眼:“无论你们在谋划些什么,但别伤害卫濯,也别伤害卫家。”
江辞宁率先跨进了院落中。
谢尘安立在原地,目送她的身影消失,看似岿然不动,面上却露出一丝苦涩。
第二日,江辞宁早早起身,见车马已经准备妥当。
谢尘安吩咐人送来朝食,人却并未露面。
用饭的时候,有侍女走过来禀报道:“姑娘,公子已经为你准备了路上所需的衣饰用品,这是单子,您看下还需不需要添置。”
江辞宁并没有看单子,只说:“一切都由你们公子安排。”
用过饭之后,有人引她上了马车。
或许是为了避嫌,谢尘安没有和她坐一辆马车,两辆马车一前一后赶路。
江辞宁坐在马车中,心中仍在生气。
谢尘安心思深不可测,身上藏着太多秘密,好似一汪覆着冰雪的寒潭。
她以为自己将寒潭上的冰雪拂去,击破冰层,便能窥见底下的潭水。
可等她将冰层击破,才发现寒潭深不见底,潭水幽黑一片,她永远也不可能看清全貌。
初遇时,她以为他只是江淮谢氏子,后来发现他与大燕不清不楚,甚至摇身一变成了燕帝的幕僚。
她以为这便是全部,可忽然发现他可能出身于大燕皇室,如今竟还能笼络卫家为他办事……
江辞宁有种隔雾观花的无力感。
这样的人若要设计她,她恐怕连半分还手之力也无!
既然招惹不起,便只能敬而远之。
江辞宁昨夜想了许久,如今形势混乱,她没办法回大燕皇宫,却也不愿待在谢尘安身边。
等马车驶回大燕,她自会找一个地方躲起来,静观其变,找机会再与燕帝汇合。
无论如何她都得再回大燕皇宫,毕竟玉令还在那。
江辞宁思绪繁多,迷迷糊糊间竟睡着了。
再醒来时,她觉察到周围安静得过分。
江辞宁打起车帘,发现马车已经停下了。
车夫见她醒来,笑道:“姑娘醒了?那便在此处用些饭食,再行赶路。”
江辞宁下车,发现周围只有他们这一辆马车,惊愕道:“谢先生的马车呢?”
第68章 故居
这回轮到车夫惊讶:“姑娘,我们公子没同你说吗?公子要回大燕,姑娘要去江淮,并不同行。”
江辞宁愣了下,急匆匆回到马车里,翻找箱子。
谢尘安果然留下了一封信,信上只有寥寥数语。
“齐燕两乱,安居一隅,静候佳音。”
江辞宁捏着信纸,眼睫微微颤动。
江淮……所以他是要谢家来庇护她么?
大燕已乱,大齐不久也会亡国,她此时的确无处可去。
江辞宁沉默了很久,久到车外的暗卫都暗自心惊。
公子可是交代了,若是这姑娘不从,他们就算是将人打晕,也要把她带到江淮的。
好在江辞宁很快下了车,表情淡然:“用饭吧,用完饭尽快赶路。”
车夫脸上浮现出几分喜色:“好!这就安排。”
马车一路急行,待到第三日傍晚,驶入了江淮谢府。
正是暮色沉沉的时分,芭蕉宽大的枝叶在晚风中摇曳。
江辞宁从马车上下来,一眼便看见了站在芭蕉树下的青年。
他面如冠玉,笑意温润,并无寻常世家子弟的倨傲矜贵之气,反倒令人心生亲近。
他率先开口:“这位便是江姑娘吧,我乃谢家现任家主,姑娘叫我应时便好。”
江辞宁行礼道:“辞宁见过谢家主。”
谢应时微微一笑:“江姑娘舟车劳顿,我已命人备好饭菜,江姑娘用过之后可以早些歇息。”
江辞宁原以为免不了要赴酒宴,没想到谢家只打算让她好生歇息。
江辞宁一贯是不喜欢这些推杯换盏的宴席的,心中不免多了几分好感,真情实意道:“多谢家主。”
谢应时笑了笑:“这处栖云阁便是江姑娘之后的住处,江姑娘可以持这枚令牌随意出入,平时不会有人来打扰。”
江辞宁接过令牌,道谢:“多谢家主,费心了。”
谢应时道:“江姑娘不必见外,风荷抱露已经赶往江淮,最迟三五日时间,便能与江姑娘汇合。”
他又唤来一个生着圆脸的侍女,道:“秋桐是我身边的老人了,江姑娘若是有什么事,都可以告诉她。”
秋桐走上前来,满脸笑意唤:“江姑娘。”
江辞宁扶起她:“要多多劳烦你了。”
谢应时见一切都交代得差不多了,与江辞宁告别:“我便不打扰江姑娘了。”
谢应时命人备下的饭菜都是江辞宁爱吃的菜色,用罢饭食,略微小憩片刻,侍女进来禀报已经准备好香汤。
浴桶中漂浮着新鲜的花瓣,独属于植物的淡淡清香缭绕在水汽之中。
江辞宁将自己浸到水中,心想,看来谢尘安和谢家关系匪浅,这谢家嫡子的身份,明面上是立得住的。
可他若出身于大燕皇族,又是如何辗转到江淮谢氏,还成了谢氏嫡子的?
江辞宁负气地拍打了一下水面。
说好要敬而远之,怎么现在又在想他的事。
水花溅了江辞宁一脸。
她旋即想到,又怎么可能敬而远之呢?
她现在托了他的福,栖身于谢家,将来定是要还他人情的。
又是懊恼,又是叹自己不争气,江辞宁狠狠吸了一口气,将整个人埋入水中。
再起身时,江辞宁脑中已经一片清明。
寒潭深及百尺,既然无法看清全貌,那她便当个过客,远远观望便是。
至于欠他的……她总能慢慢还。
江辞宁就这么在谢府住了下来。
正如谢应时所说,这处栖云阁极其幽静,平日里从来不会有人来打扰她。
并且栖云阁后门直接连通到一处小巷,出了小巷便是主街,这便意味着江辞宁进出谢府无须惊扰门房。
江辞宁自知身份敏感,又是借住在谢府,为免给谢应时惹麻烦,从未离开过栖云阁。
谢应时或许是怕她闷,差人送来几箱子书,从诗集文论到民间话本应有尽有。
江辞宁只能感叹,谢应时真是方方面面都替她考虑到了。
来到江淮的第四日,风荷和抱露赶到了。
两人皆是瘦了一大圈,一见着她便止不住泪。
时局动荡,命如飘萍,主仆三人多次离分,江辞宁也不由垂泪。
三人抱着哭了一场,直到情绪渐渐平复,秋桐才走进来禀报:“姑娘,有客人求见。”
栖云阁笼在一片郁郁葱葱中,杂花生树,亭台之上落英缤纷。
卫濯立在亭中,伸手接住一片浅紫色的花瓣。
江辞宁踏出门的时候,看见一抹挺拔的身影立在葱茏之处,乌发以玉带高束。
江辞宁脚步微顿。
卫濯听到响动回过身,他先是露出笑意,旋即看见江辞宁泛着红肿的双眼。
卫濯表情微微一变,快步上前:“辞宁,谁欺负你了?”
江辞宁摇头:“风荷和抱露今天刚刚赶到,刚刚在里面说话。”
卫濯仔细观察着她的表情,见她不似作假,才松了一口气:“人已经安全抵达,你尽可放心。”
江辞宁沉默片刻,问他:“卫侯沐休了?”
卫濯听出她话中的疏离之意,愣了下,旋即艰涩开口:“对不起。”
“卫候何须向我道歉?”
卫濯听她一口一个卫候,胸膛发闷,声音也低沉下来:“辞宁,你别这样叫我。”
“我瞒你在先,的确不对,但卫家早已是圣上的眼中钉,我不得不如此。”
江辞宁抬眸看他:“阿濯,若我没料错,当初齐燕之战,死伤无数,你和卫伯伯双双被掳,乃是卫伯伯故意设计的吧。”
卫濯艰难地点点头。
江辞宁道:“既然如此,你为何要放着卫伯伯替卫家谋划的后路不走,非要剑走偏锋,和谢尘安合作?”
她眼睫颤了下,但还是说出口:“你可知他的真实身份到底是什么?”
卫濯缓缓垂下头:“我知道,他明为谢家子,实则乃是大燕的人。”
江辞宁长久地注视着他:“既然知道,为何还要为他所用。”
“他狼子野心,身份成迷,阿濯你可想过,有朝一日你助他成事,焉知不会落得一个狡兔死走狗烹的结局。”
花摇影动,微风卷起卫濯两鬓的碎发。
他忽然抬头,目光灼灼:“因为我不想屈居一隅,虽能安度此生,却百无一成,史书都不肯眷顾半笔。”
“辞宁,北窗高卧非我所愿,将军的剑,天生是为沙场而生的。”
江辞宁的心脏像是被人重重打了一拳,酸麻不堪。
卫濯粲然一笑:“辞宁,顾氏昏庸,以民膏民脂筑雕墙峻宇,何以为君?我早看不惯他们了。”
“既有机会在前,为何不把握?”
江辞宁张了张唇,却是什么声音都没能发出来。
她知道,卫濯赌对了。
在梦中,统一天下的的确是大燕。
也是在这一刻,她忽然明白了自己为何会对卫濯被谢尘安收拢一事反应那么大。
因为梦中没有这么一段。
梦中她对卫家的最后记忆便是在齐燕大战中,卫家父子双双失踪,下落不明。
可如果原本就有这么一桩呢?只是梦中的她不知道。
江辞宁第一次意识到,这么久以来,她在利用梦中记忆的同时,也在被干扰。
脑海中飞快划过什么东西,江辞宁正要细究,却被卫濯打断。
“辞宁,留在谢家并非长久之计,你可愿去找我爹爹?”
去找卫伯伯?
江辞宁顾不上捕捉脑海中一闪而过的古怪感,摇头:“阿濯,谢谢你一再出手相帮,但我必须回大燕。”
方才还风流意气的少年脸上渐渐流露出失望之色。
江辞宁的视线落在他眼角的那道疤上,心中不忍。
分明是琨玉秋霜的人物,如今却要自毁声名容貌,背负许多。
她垂眸道:“阿濯,我明白你想要建功立业的心情,也支持你。”
“但你听我说,谢尘安身份并不简单。”
她咬咬牙,还是将自己的猜测说了出来:“谢尘安很可能也出身于大燕皇室。”
卫濯听闻此言,有些惊讶,旋即立刻一脸严肃对她说:“辞宁,不管你是从何处得来的推断,此话万万不能同第二个人说。”
他声音里含了几分急切:“否则可能惹来杀身之祸,辞宁,你明白吗?”
江辞宁见他着急,道:“你放心,我有分寸,我告诉你此事,是想让你对谢尘安多加提防。”
“如今你为他所用,若是将来他事成……”江辞宁欲言又止。
她与谢尘安经历种种,她实在是不愿意这般揣测他,可是在权势面前,又有几人能清清白白?
卫濯眼里也多了几分审慎。
他点头:“我答应你,会万事小心。”
事已至此,已经不是卫濯能轻易抽身而退的时候了。
卫濯想起一件事:“给你递信之人,是否可靠?谢尘安知不知道对方的存在?”
他虽然惊讶于江辞宁身在大燕皇宫,是如何安插人手替她递送消息,但也明白既然江辞宁一意孤行非要前往大燕,定然也是做了准备的。
为了保护舅舅,江辞宁并没有向旁人透露余记点心铺背后之人的真实身份。
江辞宁闻言,也只是点头:“绝对可靠,而且谢尘安和燕帝都不知道他们的存在。”
卫濯放下心来:“那最好不过,你说得有道理,谢尘安此人深藏不露,我也当有所提防才是。”
“既然大燕有你的心腹,如此一来,之后我跟你单独联系便简单许多。”
江辞宁颔首,冲他一笑。
正值盛夏,绿意浓稠,少女的脸颊在一汪绿意中白净得如同冷玉,微弯的唇却透着樱桃般莹润的色泽。
卫濯心口一滞,如雷鼓动的心跳声在耳畔响起。
他从袖中摸出一只色泽金黄的蜜蜡手镯,递给她。
江辞宁惊讶:“这不是我在东宫里雕琢的那只么?你捡到了?”
她当时雕得仓促,此时细看,才发现手镯被人沿着她雕刻的线条又细细打磨了一番,“狮”字活灵活现,跃然而出。
卫濯颔首:“辞宁,有时书信难捎,我们以此镯为约,任何时候,只要你差人送出这只镯子,我便会倾尽一切送你离开。”
江辞宁开口便想拒绝,卫濯却比她更快,语气里带着哀求:“辞宁,不要拒绝我。”
安静片刻,江辞宁缓缓拢住手镯:“好。”
顾行霖没有放弃寻找江辞宁,各大城池盘查严格,卫濯此行乃是秘密前来的。
他不能多留,若是被人发现他身在江淮谢府,唯恐顾行霖联想到什么。
匆匆一面之后,卫濯连夜走水路回了华京。
江辞宁坐在窗前,遥看窗外月华如水,心中暗自祷告。
梦中记忆有限,她看不到所有人的结局,希望卫濯……平平安安。
对她的搜查持续了十几日之久。
也许是顾行霖已经引起齐帝的怀疑,又或许是因为齐帝的身体一天不如一天,宫中局势生变,顾行霖顾不上她,放弃了搜查。
饶是如此,江辞宁依然鲜少出门。
她整日里宅在栖云阁中,赏花看书,临帖作画,也算乐得自在。
时光倏然逝去,不知不觉中江辞宁已经在江淮待了两月有余。
期间大燕传来消息,曹胥平叛顺利,期间还找到了重伤昏迷的燕帝,如今已经班师回朝。
江辞宁听到消息的那一瞬,猛然起身:“家主说得可当真?燕帝回来了?”
谢应时看着眼前激动有余的江辞宁,颔首道:“消息属实。”
江辞宁立刻问:“家主,可否帮我给些先生递一封信?”
谢应时的目光在她脸上微微驻足,“好。”
江辞宁要回大燕。
她在信中言辞恳切,请求谢尘安帮她安排。
顾行霖在搜查她,她在大齐难以脱身,如今只有谢尘安能帮助她回到大燕。
大燕已是夏末时节,庭前落花一地,间有枯叶掉落,生出瑟瑟之意。
谢尘安身着宽大的浅青色道袍,松软布料在他身下堆叠,如翻涌的浪。
信是江辞宁亲笔所书,她的字娟秀端正,又暗藏三分奔放遒劲。
谢尘安想起初识之时,本以为她同其他高门贵女别无二般,循规蹈矩,乃是枝头娇花。
现在他才明白,他这是看错了人。
将门之后,总是几分桀骜不驯在身上的,否则她也不会一再做出惊世骇俗的决定。
谢尘安又将信仔仔细细读了一遍。
他很好奇,她究竟要做什么?
是为了燕帝么?
谢尘安眼睫半敛,心口似有蚂蚁在啃食,酥麻疼痒。
不。
只是为了燕帝……又何至于此?
指尖从字迹上滑过,谢尘安开口道:“归寒,取墨来。”
他原本想让她一直呆在谢家,直至一切尘埃落定。
但他清楚地察觉到心中妄念。
他要她呆在自己身边,他要弄清楚她到底是为了什么……才如此急切想要回到大燕。
落英拂过谢尘安的脸颊,神姿高彻的青年表情淡如积雪,黢黑如墨的眼眸中却翻涌着晦暗风雨。
江辞宁并没有等太久。
谢应时于十日后带来了回信。
江辞宁展信读了一遍,眉眼舒展开来,向他道谢:“多谢家主帮我从中斡旋。”
谢应时摆手:“只是递了个信而已。”
他欲言又止看着江辞宁。
大燕如今正逢乱局,他不明白这位长宁公主为何要上赶着去。
自然,他更不明白的是,松卿为何会答应。
谢家于松卿而言,乃是他行至绝路也能安然无恙的栖身之所。
既然想要护住江辞宁,将她留在谢家乃是最好的选择,又何苦要大费周章将她接回大燕?
他暗自感叹,祖父曾说,松卿此人,看似进退有度,实则最为轻狂。
兴许……他另有筹谋。
谢应时将诸多思绪尽数掩下,温和笑道:“江姑娘还请放心,谢家会做布置,以确保你万无一失抵达大燕。”
江辞宁再次道谢:“家主和谢家之恩,辞宁没齿难忘,将来若有机会,必定衔环节草相报。”
谢应时微笑:“江姑娘不必见外。”
他沉吟片刻,又说:“不知江姑娘可有时间,我祖父想在江姑娘离开前见一见你。”
江辞宁有些讶异,但很快颔首:“随时可以。”
谢应时将见面安排在了第二日午时。
谢应时亲自引着江辞宁在谢府中穿行。
这是江辞宁第一次踏足栖云阁之外的部分,谢家不愧为百年世家,飞阁流丹,睢园绿竹,比之雕梁画栋的皇宫,别有一番底蕴在。
他们停在一间屋门半掩的轩房前。
谢应时笑道:“江姑娘,祖父在里面等你。”
江辞宁道谢过后,踏入屋中。
与江辞宁想象中不同,屋中陈设雅致,并无名贵器物,反倒以苇帘为饰,奇石作屏。
一个老人卧坐在湘妃竹编织成的椅子上,手中卷着一册书,面前点着一支缥缈摇晃的香。
江辞宁恭恭敬敬道:“辞宁见过谢老先生。”
老人缓缓地抬起头来。
那一瞬江辞宁有一种错觉,仿佛自己是万年老松下一颗稚嫩的幼苗,于俯仰之间窥见岁月轮转,沧海桑田的一角。
老人颔首:“你便是镇国将军之女。”
“正是小女。”
老人唔了一声:“你爹爹老夫曾是见过的,的确是人中豪杰。”
江辞宁垂下眼帘:“谢过老先生夸赞。”
老人忽然笑了下:“江姑娘也不遑多让。”
江辞宁不知如何接话,只能微笑作掩。
“江姑娘性子沉稳,处变不惊,能在栖云阁静候数月,那老夫能否问一问,又是为何要选择回到大燕呢?”
江辞宁沉默片刻,据实相告:“恕我无法告知老先生,不过辞宁的确是有事要办。”
老人豁达一笑:“是老夫唐突了。”
窗外竹海涛涛,深浓浅绿相映成趣。
老人注视着竹林,开口道:“松卿这孩子,看似性情冷淡,实则最是重情重义。”
松卿?
江辞宁愣了一下,她记得谢尘安表字为怀安,那“松卿”恐怕是谢家人对谢尘安私称。
在她怔忡的片刻,老人已经回过头来,微笑着注视她:“若是松卿有所选择,对友人定然也是知无不言言无不尽。”
江辞宁眼角一跳,这个第一次见面的老人仿佛洞穿了她的心思。
她如今可不正是为谢尘安一重又一重的身份所恼么?
她垂下眼睫,并不接话。
老人慢悠悠起身,江辞宁正要搀扶,老人摆摆手:“江姑娘在此处随意逛逛吧,这是松卿住的地方。”
老人出了屋,将空间留给她。
既然老人都这么说了,江辞宁在原地站了片刻,终于抬眸,仔细看向周围陈设。
谢家百年世家,谢尘安又与大燕皇室有所关联,无论是哪一边都是非富即贵。
这处居所与之相比……却几乎称得上质朴无华,甚至于,简陋。
行走坐卧所用之物处处透出古朴之感,桌案上的镇纸是以松木雕刻而成,搁笔用的笔山乃是溪边随处可见的溪石……
江辞宁难以想象,谢尘安平日里就是生活在这样一个地方吗?
她忽然想起,在宫中的时候,谢尘安似乎也鲜少作绮罗珠履,峨冠博带的打扮。
江辞宁更加迷惑。
这样一个无欲无求之人,很难将他与谋夺天下的野心联想在一起。
她往前一步,看向那半面书架。
谢尘安看的书极多极杂,但一眼便能看出,最常被人翻阅的,是一本南华经。
她随手抽出,翻阅几页,被人以墨圈点的几行字撞入眼帘。
“生之来不能却,其去不能止。”
这句话说的是生死并不由人,江辞宁初时读到的时候,不免觉得悲凉。
可经历许多之后,却觉得所言极是。
人这一生,不就是死生不由己么。
她继续往下看,眉头渐渐蹙起来。
谢尘安圈起来的,都是庄子对生死的一些看法。
譬如“万物一府,死生同状。”
这说的是万物皆有生灭,人亦如此。
谢尘安似乎极为赞同庄子的生死观,往下翻阅,皆以墨圈点,直至江辞宁翻到一页。
“吾以天地为棺椁,以日月为连璧,星辰为珠玑,万物为赍送。”
竹海婆娑,落叶萧萧。
午后浅金的光跃入窗棂,将竹影投映在捧书而立的少女身上。
她怔怔看着那页书,心中哀恸。
这一刻,她看到的不是庄子超然物外的洒脱,而是命如飘絮,茕茕孑立的极致孤独。
泛黄的书页边,有人圈起这句话,以小字提了一句:
“天地不为伴,日月两相厌,吾归何处?”
吾归何处?
那一刹那,她仿佛看见牵着幼帝前来祭奠的摄政王谢尘安。
分明已是一人之下、实权在握,却透着说不出的寂寥。
蛰伏敌营,谋夺天下,最后扶持幼帝登基……他这一生如此波澜壮阔,为何会问出一句——
“吾归何处?”
第69章 亲吻
再度踏上大燕,江辞宁的心境已然不同。
路过故地的时候,江辞宁打起车帘一看,昔日细密花枝如今只剩一树绿意。
江辞宁喃喃道:“文冠花谢了。”
风荷笑道:“这都快入秋了,已经过了花季。”
马车正要驾走,江辞宁忽然唤住车夫:“劳烦停一下。”
她下了车,亲手折下一枝文冠花,“走吧。”
江辞宁抵达永安的时候,正逢一个雨夜。
马车缓缓进了一处陌生的宅院。
抱露先下了马车,撑伞道:“殿下小心脚下,路面湿滑着呢。”
大燕入秋快,几场秋雨落下来,入夜后便寒意渐生。
江辞宁才下马车,打了好几个喷嚏。
下人忙引着江辞宁匆匆进了屋,为她取来干帕姜汤等物,关切道:“姑娘快用些驱寒,千万别感染风寒。”
的确是冷的。
绵绵的雨敲打在屋脊上,卷着湿意的夜风一阵阵倒灌而入,激得人不由想要贴近温暖之物。
谢尘安冒雨赶到到时候,看到的便是这一幕。
屋子里灯火半倾,泼落一室昏黄。
面如白玉的姑娘瑟缩在交椅之上,身上披了一张小毯,双手捧着一蛊冒着热气的汤。
雾气氤氲了她的眉眼,只露出一点泛着红的小巧鼻尖。
风荷最先发现他,忙行礼:“谢大人。”
交椅上的姑娘忽然抬眸,随即冲他弯眼一笑。
那一瞬,谢尘安只觉身后漫天风雨都被隔绝远去,眼底只剩下一室融融灯火,和眼前弯眉浅笑之人。
如墨眼瞳渐渐染上暖意,谢尘安唇角微微一扬,踏进屋中:“方才有事在身,一直拖到现在。”
江辞宁起身:“谢先生以自己的事为重,不必顾及我的。”
谢尘安只笑了下,“都办完了。”
“可用过东西了?”
江辞宁摇头:“不饿。”
谢尘安想也是,一路舟车劳顿,她一贯是没什么胃口的,但他还是交代人下去做几样清淡爽口的小菜。
几句寒暄完,两人竟有些相顾无言。
雨下得更大了,抱露将门窗掩上,外头的风雨瓢泼声被隔绝,倒是显得屋内愈发静谧。
江辞宁沉吟片刻,终于开口问:“燕帝……”
“我听说他被寻回的时候重伤昏迷,现在情况如何?”
谢尘安半敛的长睫轻抬,眸底没由来地浮现出一丝冷意。
他语气淡淡道:“如今依然还没醒。”
江辞宁心中重重一沉。
寻回来了又如何?如今大权旁落,这一昏迷,曹家恐怕就不会让他醒来了。
谢尘安没有错过她面上任何一个表情。
她的担忧,惧怕,甚至怜悯……如此复杂的情绪,叫他不知心中作何滋味。
鬼使神差,他开口道:“如今局势,已非一人能掌控,谢某劝殿下还是独善其身,静观其变。”
她手中那蛊驱寒汤已经渐渐冷却,江辞宁将汤蛊轻轻放下,忽然道:“谢先生,我要回皇宫。”
谢尘安的表情霎时变得一片冰寒。
“若谢某没有记错,当初殿下只说要回大燕,并未提要回皇宫之事。”
“而谢某,也只答应了你助你回大燕,再无其他。”
江辞宁颔首:“我知道。”
她起身行礼:“辞宁多谢先生助我回燕,之后诸事,辞宁不会劳烦谢先生了。”
谢尘安的脸色更冷了,一双如墨的眼也凝了重重冰色。
他几乎是从齿间吐出字句:“对殿下而言,燕帝就这么重要么?”
重要到不顾自己的安危,也要以身入瓮。
心底某个角落便像是被烈火焚烧,不过短短几次相处,为何她却对燕帝如此念念不忘?
江辞宁对上他的眼。
若是之前,江辞宁并不愿同旁人解释自己做事的缘由,
但……
那间质朴的住所,那句被人提在书页上的话却反反复复出现在眼前。
越是孤独至极的人,越是希望能够有人以诚相待。
她明白这一点。
于是江辞宁开口道:“谢先生,辞宁不想瞒你,我回皇宫……的确是有事要做。”
她想起帝王曳地的冕服,“不全是为了燕帝。”
要拿回玉令,也要完成对兰妃的承诺。
谢尘安听到她的回答,先是一怔,旋即心底涌起说不清的复杂。
这似乎是他想要听到的答案,但当他发现在江辞宁心中,燕帝也并非如此重要时,最隐秘的角落又生出几分失落。
真是疯了。
谢尘安沉默了许久,直至将杂乱的情绪一点点压制下去,才开口道:“皇宫现在很危险。”
“燕帝虽然被寻回,但如今气若游丝,命悬一线,曹家只是在等一个合适的时机。”
江辞宁在心中发文,什么时机?
一个天下易主的时机么。
他们都心知肚明,但无一人戳破。
江辞宁道:“我知道,但谢先生,我有非去不可的理由。”
谢尘安凝望着她,许久之后,他道:“非去不可的理由?”
江辞宁不知该如何跟他解释,只是诚恳地看着他,一字一句道:“具体缘由我无法向先生透露,但请先生相信我,我会保护好自己的。”
谢尘安沉默不语。
江辞宁盯着灯花,心想:反正她只是同他说一声,她要不要去皇宫,本就跟他没什么关系。
耳畔忽然响起谢尘安的声音:“今时不同往日,你无法以长宁公主的身份回去,此前曹胥曾打过你的主意,你不能暴露自己的真实身份。”
江辞宁捕捉到了重点。
难道说她随燕帝平乱之时,派来刺杀她的刺客出自曹胥之手?
可是曹胥为何要刺杀她?
谢尘安像是看出她的疑问,开口道:“大齐将你送来和亲,虽然已经是默认放弃你,但燕帝虐杀女子,多半会寻个由头,对外宣称乃是发急病暴毙而亡,如此两国情面上还算过得去。”
他忽地一顿,眸色转冷:“曹胥却是想以非常手段……”
“曹胥早年在边疆虏获敌国战俘,曾效仿蛮人实行牵羊刳心之刑。”
江辞宁闻言,脸色微变。
她疑惑道:“可是曹胥为何……”
她旋即反应过来:“他莫不是想借此激怒乱民,好为自己的平叛之举多添一个正当理由?”
毕竟最初暴乱的几州都曾属于大齐,而她又是大齐的和亲公主,若是乱民看到她受此折辱,定会更加疯狂。
如此一来,曹胥领兵出征,打压乱民的行为便更加具有正当性。
事情已经过去许久,江辞宁此时才后知后觉,若是当时她落入曹胥手中,恐怕只会是求生不得求死不能!
谢尘安颔首:“曹胥此人,生性暴虐无度,又狂妄自大,终有一日必会自食恶果。”
江辞宁不由抬头看了他一眼。
如今大燕几乎已经彻底落入曹家之手,谢尘安语气却如此笃定,只能说明……他们的确是在布局。
那么燕帝当真是重伤昏迷吗?
江辞宁心中愈发怀疑。
江辞宁将心头重重疑问暂时压下,“多谢先生提点,谢先生乃是燕帝的幕僚,如今不便现身,你无需插手此事,我有办法入宫。”
谢尘安开口:“殿下当时既敢自请和亲,便叫谢某看清,殿下并不甘于任人摆布,谢某直言,若是谢某安排,定不愿让殿下进宫。”
“殿下如今一意孤行,就不怕在皇宫中丧了命?”
灯花无人剪,跳动的烛火在她眼底投下一片狂乱的阴影。
“我有退路。”
谢尘安眼角微微扬了下,声音冷淡道:“那便如殿下所愿。”
虽然她回不回皇宫与谢尘安关系不大,但最终还是听到了她想要的回答。
江辞宁一笑:“只希望不要撞了南墙,最后不得不来向先生求助。”
第二日,江辞宁往周府递了一封信。
又过了两日,兰妃的娘亲入宫探望,出宫之后,青玄宫中悄无声息多出了一个宫女。
兰妃屏退众人,回头看向立在屋角的江辞宁,又惊又喜,过去拉她坐下:“辞宁,我真的没想到你还会回来!”
她衣角宽大,但依然遮不住浑圆的小腹,俨然是已经显怀了。
江辞宁拉住她的手:“兰妃娘娘最近如何?”
兰妃竟然怔怔落下泪来,她连忙掏出帕子擦了下眼泪:“近来情绪越发起伏不定,让你见笑了。”
江辞宁只是温柔地拍了拍她的手:“阿蕙,你受苦了。”
她唤的是自己的闺名。
兰妃眼眶又是一热,她忍住情绪,道:“你都不知道,我方才看到你的时候是多惊讶。”
她又好奇道:“你是如何说动我娘带你进宫的?”
江辞宁微微一笑,眼神看向她的肚子:“知道这个秘密之人,自然是你的心腹。”
“我对夫人说,会将那个孩子平安带出宫中。”
兰妃一愣,旋即再度没忍住,泪湿眼睫。
她秘密孕子一事,爹娘都知道,但从未对此事表露出任何看法。
她深知爹爹早已被曹家许诺的富贵荣华迷了眼,当初送她入宫,便已经决定要放弃她这个女儿,曹家就是要她死,他也绝不会出手干涉。
但她没想到……娘亲会背着爹爹将辞宁送进宫中。
兰妃想起娘亲斑白的两鬓,和自己方才对她冷淡的态度,再度落下泪来。
哭了一场,兰妃终于在江辞宁的温言相劝中收敛了情绪。
她眸中多了些坚毅:“辞宁,谢谢你,既然你都回到了宫中,我定会努力保下这个孩子。”
江辞宁颔首:“会的。”
江辞宁又问:“你可去看过燕帝,他现在情况如何?”
提起此事,兰妃神色一黯:“我自显怀之后,寿康宫那边便命人时时看守,不让我出青玄宫,我如今也不知燕帝的情况。”
她语气中浮现出几分担忧:“如何燕帝昏迷不醒,曹家把持朝政,偏偏太后又迟迟不宣布我已经怀有燕帝子嗣之事……”
“辞宁,我担心计划有变,太后会不会不要这个孩子了?”
江辞宁此时其实也很是疑惑。
她在梦中亲眼看到谢尘安扶持幼帝登基,可是兰妃肚子里的孩子又不是燕帝的……
太后一边要兰妃孕子,一边又任由曹家掌权……
处处都是矛盾。
等等。
江辞宁忽然想到某种可能。
若是那一夜,和兰妃在一起的男子就是燕帝呢?
传闻中只说燕帝自幼毁容,因此以鎏金覆面,可若是燕帝并没有毁容呢?!
江辞宁被自己的想法惊得倏然起身。
“阿蕙,我有一个猜测。”江辞宁定定看着兰妃。
“都说燕帝是自幼毁容,才带着面具,既然无人见过他的真容,若是那天晚上……和你一起之人就是他呢?”
兰妃也惊得瞪圆了眼。
旋即她摇头道:“不,辞宁……”
她像是难以启齿般,开口道:“你或许不知道,但宫中早有传闻,说燕帝在少时被毁……不能人道。”
“正因为如此,太后后来才渐渐不往他宫中送女子。”
江辞宁却说:“可正如你所说,这是传闻,既然是传闻,也许是燕帝故意捏造出的假消息,为的就是让太后不再盯着他的子嗣。”
兰妃盯着桌案一角,片刻之后,她忽然开口:“辞宁,其实我有一件事情瞒着你。”
她胸膛起伏,似是鼓足了勇气开口道:“寿康宫那位……可能也有孕。”
江辞宁初闻此话,脑子里懵了一瞬。
寿康宫……太后有孕?!
这太荒谬了!
先帝已经故去多年,哪怕是太后暗中养了男宠,但她贵为一国太后,也绝不可能做出这样荒唐的事!
兰妃继续说:“我怀孕之事乃是秘密,取用安胎养神的补品都要避人耳目,一次我宫里的人看见寿康宫的宫女也在取用保胎之物……”
“我觉得奇怪,但也未作它想。”
“直到后来……我亲眼瞧见郑太医从寿康宫的偏门出来,郑太医擅长的正是妇人之疾,分明太后抱恙以来,用的都是王、陈两位太医,郑太医又为何会出现在寿康宫?”
“我细细回想,发现太后宣称身体不适,闭门静养正是在我有孕之后……从那之后,太后便从未在众人面前露过面。”
江辞宁的心脏狂跳起来,“所以,你是怀疑……”
“太后想要偷龙转凤,借你的肚子,把她的孩子生下来?”
兰妃露出苦涩的笑:“是,也正因为如此,我从一开始便猜测我和我腹中孩儿活不了。”
江辞宁渐渐冷静了下来。
虽然荒诞,但皇家荒唐的事还少吗?
可她梦中有幼帝登基,谢尘安不可能去扶持一个外戚之子。
更何况幼帝唤谢尘安皇叔……
幼帝是燕帝之子,而那一夜和兰妃在一起的人就是燕帝,这才是最合理的解释。
江辞宁缓缓摇了摇头:“阿蕙,我觉得燕帝应该知道太后有孕一事。”
“你想,燕帝这么多年一直排斥子嗣一事,为何偏偏这一次妥协了。”
“太后想要偷龙转凤,焉知燕帝不会将计就计……”
江辞宁像是自言自语:“可是,太后为什么要以这般冒险的方法诞下一个孩子呢?”
“若说觊觎帝位,她大可学武后夺权,若说想要让曹家将萧氏取而代之,她也完全可以替曹家谋划……”
至于这个孩子……
她实在是想不通。
她的眼神落在兰妃的肚子上:“兴许一切等这孩子……不,等太后的孩子落地,便能真相大白。”
她蹙起眉头:“阿蕙,若是你的猜测不假,太后那边只要一发动,他们便会千方百计让你腹中的孩儿落地。”
兰妃霎时白了脸,紧张地抓住扶手。
江辞宁道:“你放心,如果一切正如我们的猜测,燕帝不会让你和孩子有危险的。”
兰妃浮出一抹苦笑:“可是,这些都是我们的猜测。”
江辞宁眼眸雪亮:“我只需要去确认一件事,便能知道这些推测到底是真还是假。”
傍晚时分下了一场雨,入夜之后,整个皇宫中薄雾弥漫,一片阴森。
一道纤瘦的身影沿着矮墙无声无息来到崇政殿附近。
崇政殿灯火彻夜长明,曹胥安插了许多人手在四周巡逻,布防严密。
侍卫每一个时辰换一班,交接之时布防最弱,燕帝不可能被人带走,但要偷溜进去却有机可乘。
江辞宁耐心地躲在暗处。
夜色渐深,乌云掩月,两队侍卫终于开始轮换。
江辞宁瞅准时机,悄无声息推开一道偏门,轻飘飘进了屋。
她对崇政殿还算熟悉,借由纱帘摆件遮挡,猫着腰飞快朝燕帝的寝房摸去。
好在正如兰妃所说,曹胥掌权,燕帝如今已为鱼俎,宫人难免疲懒,入夜之后并不守在他身边,而是偷摸躲着睡觉。
江辞宁一路畅通无阻,直到看到躺在重重软帐中的燕帝,她脚下一顿。
屋内未点灯,月色霜白,将他面上的鎏金面具映得一片森然。
他静静躺在榻上,放在被面之上的手瘦骨嶙峋,皮肤泛着干枯而惨白的色泽。
那一刹,江辞宁心中翻涌出难言的滋味。
她想起他提笔在她背脊上画下的一笔笔,想起他醉时清浅而朦胧的呼吸……
前世与今生,种种交织在一起,叫她生出不知身在何处的恍惚感。
一切如水中月碎,只剩眼前苟延残喘,仿佛随时会消失的青年。
江辞宁凝望了他许久,终是迈出脚步,缓缓俯身。
江辞宁的指尖触上那张冰凉的面具。
她手指有些颤抖。
鎏金细腻的纹理剐蹭着她的手指,微痒,又带来一丝彻骨的寒意。
江辞宁忽然想不顾一切转身离去。
可最后,她还是轻轻揭开了面具。
月色愈发黯淡,却依然清晰地照出一张脸。
一张被利器毁过,又慢慢愈合成狰狞疤痕的脸。
她心头一跳。
她凝视燕帝片刻,试探着伸出手,想要摸一摸他脸上的疤痕。
然而手指刚刚触上他的脸——
“什么人!”
屋外忽然有人高喝!
江辞宁心神俱颤,飞快将面具盖上,正要折身逃跑,忽然被人抓住手臂!
她头皮发麻,魂飞魄散,险些叫出声来。
那人声音沉稳:“是我。”
身体先于反应,她服从地跟着来人飞快往旁边的屏风后一避!
伴随着外面的嘈杂,一声咔哒轻响,江辞宁和谢尘安双双跌入一间暗室。
她身子失去平衡,狼狈地扑到谢尘安身上,两人撞了个满怀。
暗室四角以夜明珠嵌壁,莹莹冷光照耀间,谢尘安看到了江辞宁脸上还未干的两行清泪。
外面是搜查的侍卫,一墙之隔狭窄的暗室中,两人呼吸相闻,紧密相贴。
江辞宁慌忙撑着他的肩,想要起身,却忽然被人抓住胳膊。
谢尘安将她牢牢圈在怀中,墨黑眼瞳中似有幽暗的火在跳动。
像是妒忌,又像是不解和疑惑,他定定注视着她腮边未干的泪痕。
顷刻之后,谢尘安忽然俯身,轻轻吮住那滴泪。
第70章 质问
江辞宁瞳孔一缩,头皮霎时炸开。
唇角微凉,舌尖滚烫,他笨拙地像是初学展翅的雏鸟,在她脸颊上辗转研磨,轻轻吻去泪痕。
有侍卫以刀戟划过墙壁。
金石震动声顺着墙缝传到暗室,传到以背抵墙的谢尘安身上。
酥麻之感攀上背脊,渗入骨缝,他微微战栗,抓着江辞宁的手收紧,紧得像是要在她身上留下属于他的痕迹。
两人呼吸都乱了。
暗室中的空气似是被寸寸挤压,江辞宁呼吸不畅,似是溺水的鹤,下意识微微仰起修长的脖颈。
谢尘安忽然放开她。
他低垂眉眼,面色清冷,唇却因为方才的吸吮泛着妖异的红。
他的眸色太深,似是暗流涌动的河,又如深不见底的渊,江辞宁下意思避开他的视线,面色涨红,喃喃出声:“谢先生……”
谢尘安伸出一根手指,轻轻压在她唇上:“嘘——”
“他们还没走。”
江辞宁挣扎了片刻,用眼神示意他放开她。
谢尘安不为所动,沉静而认真地凝视着她。
江辞宁生出一种错觉。
她便如落入猎网的猎物,而谢尘安,便是手执猎网的猎人。
他在端详什么?
他又在思索什么?
江辞宁不敢看他的眼,只好用力撑着他的肩,好让两人之间保持着距离。
时间一点点过去,直至外面彻底安静下来,谢尘安才松开了她。
江辞宁慌不择路,伸手去摸暗室墙壁,她要找到机关,她要出去。
谢尘安的声音在身后响起:“暗室中有埋伏,你若是想误触,便继续。”
江辞宁愣住,她放开手,回头道:“谢先生,暗卫已经撤走,我们可以出去了。”
谢尘安淡淡道:“暗室每开启一次,要隔半个时辰才能开启第二次。”
江辞宁呼吸一凝。
她缓缓回身,将自己紧紧贴着冰冷的墙壁,竭力平静道:“那我们就在此处等等。”
谢尘安看她一眼,走到一旁的美人榻上坐定,“不过来?”
江辞宁扯出一个笑:“我就在这里。”
回答她的是一声喑哑的笑。
“为了回宫,殿下宁愿蛰伏在青玄宫当一个宫女,又宁愿冒着生命危险来看燕帝,却连挨着我坐一下都不愿么。”
江辞宁愣了下,摇头:“不是……”
“殿下。”他忽然语气认真地唤她。
江辞宁倚着墙壁,看向他。
暗室四角的夜明珠如同苍凉的月,将他的背脊弧线勾勒得无比清晰。
他偏头看她,表情隐在一片暗色之中:“人只有一颗心,如何能分给两个人?”
江辞宁眼角一跳,似是被戳中隐秘的心事。
她面无表情看向谢尘安:“先生在说什么,辞宁不懂。”
“你动情了。”
他忽然起身,一步步朝着她走过来:“就在方才。”
暗色的影张牙舞爪,一点点攀上她的裙摆。
江辞宁下意识想要往后退,却发现已是退无可退。
她的手掌撑住墙壁,仰头看向逼近她的人。
谢尘安将她囚禁在方寸之间:“殿下这一次,又要以什么理由来搪塞我。”
“朝臣与宫妃?”
“师生不可逾矩?”
他似乎在笑,一双眼却又毫无笑意:“殿下来大燕和亲,从一开始就是个错误。”
他忽然抬起手,似要触碰她的脸。
这是一个极富侵占性的动作,江辞宁眼睫颤抖,偏偏抬起下巴与他对视。
然而他的手只擦着她的脸颊而过,触上她头顶一个地方。
墙壁松动,一条细缝在她身后露出。
“半个时辰的事,是我骗你的。”
他面上没什么表情,吐出的字句却冰冷:“燕帝就躺在那,殿下若是想瞧,便瞧仔细了。”
“殿下看不到他骨子里的卑劣,却能看清楚他身体上的残缺。”
谢尘安的话太过刻薄,叫江辞宁不由微微蹙起眉头。
暗门就在身后,江辞宁能看到床榻上燕帝的衣角。
有的疑问在心底积压久了,总有爆发的时候。
江辞宁没忍住,问他:“谢先生为何对燕帝怀着那么大的恶意,他不是……”
他不是你的血亲么?
江辞宁没说出后半句话。
谢尘安笑了下,“恶意?”
“你以为那些有关他的传闻都是凭空捏造而出的么。”
江辞宁记得他们在山谷中曾探讨过此事,眼下也不想听他再说第二遍,打断他:“谢先生说的,我都知道。”
“我并不想为他辩解什么,可是谢先生……”
她沉默片刻,还是说出口:“至少他脸上的伤,并非他所愿,谢先生却用这般刻薄的话来评价一个人……”
她似在喃喃自语:“谢先生含霜履雪,渊渟岳峙,不该是这样的。”
含霜履雪,渊渟岳峙。
谢尘安一愣。
他齿间辗转这几个字,忽然笑起来。
只是笑声像是被埋在胸膛中,倒有些闷闷的苦涩。
“殿下看人是不大准的。”
他表情极淡,淡得仿佛青石之上就要消逝的积雪。
“谢某之卑劣,殿下从未窥见。”
江辞宁只觉他今夜举止反常,此时既已确认了燕帝的长相,江辞宁也不愿在此处与他纠缠。
她刻意结束话题:“世人皆道日久见人心,谢先生是什么样的人,相处久了,我自会知道。”
“谢先生,方才打草惊蛇,我们还是快些离开为好。”
她意有所指道:“你我都不是该出现在此处的人。”
她说完话,手指轻轻搭上暗门。
方才被困在暗室中,她听见侍卫们被调遣到另外一个方向的命令。
谢尘安不可能莫名其妙出现在这里,既然出现在这里,说明他已经做好万全之策。
结合他方才嚣张打开暗门的举动,只能说明外面的人都被引到其他地方去了。
江辞宁没有过多犹豫,推开了暗门。
果然外面除了燕帝,并没有其他人。
江辞宁悄无声息借由软帐躲到屏风之后,警惕地观察着,确认没有危险后,率先离开。
谢尘安立在暗门旁,目送她的背影消逝在暗色之中,才缓缓走到燕帝榻边,摘下他的面具。
躺在榻上之人,的确是萧翊。
他凝望着那张疤痕纵横的脸,像是要透过他看另一个人。
许久之后,他才将一粒通体乌黑的药丸送入他口中。
或许是夜色黯淡,或许是萧翊因为病痛的折磨脱了相,也或许是因为江辞宁太过仓促……
总归江辞宁没有注意到,萧翊和谢尘安有三分相似的眉眼。
青玄宫中,兰妃彻夜未眠。
直至有人轻轻推开门,兰妃倏然起身。
更深露重,江辞宁的长睫似被雾气染湿。
兰妃快步走上前拉住她的手:“可还顺利?有没有人发现你?”
江辞宁点头:“一切顺利。”
兰妃松了一口气,表情却又渐渐绷紧。
江辞宁明白她在为什么紧张,她率先开口:“我看见燕帝的脸了。”
兰妃定定看着她,抓住她胳膊的手也变得用力。
“他脸上有许多疤痕。”
兰妃有一瞬的恍惚,像是希望被打破,摇着头喃喃道:“那个人……脸上没有疤。”
当时她虽然意识迷离,记忆中男人的长相也有些模糊不清,但对方脸上有没有疤,她还是分得清的。
江辞宁沉吟不语。
兰妃瘫坐在一旁,眼底渐渐浮现出泪意,却强忍着难过说:“辞宁,劳你冒险走了一趟。”
江辞宁忽然开口:“阿蕙,眼见不一定为实。”
兰妃一愣,抬起头来愕然看着她。
江辞宁不能将梦中谢尘安扶持幼帝登基一事告诉她,自然也不能将关于兰妃腹中孩子身份的猜测告诉她。
她只能模棱两可道:“燕帝如今落在曹家手里,自然不能露出破绽。”
“我听闻有人能易容成他人的相貌,那么做几道疤,也完全是能够以假乱真的。”
兰妃犹豫片刻,道:“可是燕帝当年……听说他是以匕首自毁容貌,许多宫人都亲眼瞧见。”
江辞宁垂下眼睫。
那一夜燕帝在她背脊上勾勒的场景历历在目。
以假乱真、混淆视听的招数,能用在旁人身上,就不能用在自己身上吗?
她笑了下:“阿蕙,我方才说了,眼见不一定为实。”
兰妃眼底又渐渐燃起希望,她双手搭到小腹上,喃喃自语:“希望吧。”
江辞宁凝视着她隆起的腹部,说着安慰的话:“你放心养胎,真相到底是什么,总会见个分晓。”
兰妃抬头对她感激道:“辞宁,谢谢你。”
江辞宁笑了下,心底却涌起一种古怪的感觉。
兰妃肚子里的,真的是燕帝的血脉吗?
梦中她看得并不分明,只记得幼帝锦衣华服,是个芝兰玉树的小公子,却没仔细看他的长相。
他的眉眼会长得像燕帝吗?还是更像兰妃一些?
江辞宁想起方才揭开面具的匆匆一眼。
饶是伤疤纵横,却依然掩盖不住燕帝青隽的五官。
江辞宁的目光又落到兰妃脸上,无论这个孩子随了爹爹还是娘亲,都会是好看的。
兰妃见江辞宁陷入恍惚,轻声喊她:“辞宁,你是不是累了,要不要下去歇息?”
江辞宁回过神来,对她微笑:“的确有些累了。”
她起身:“那就不打扰阿蕙休息了。”
兰妃忙说:“哪里的话,今天辛苦你了,辞宁,你也快去歇息吧。”
“你住的地方我都打点过了,不会有外人进去,你大可随心。”
兰妃心细,给江辞宁安排的偏殿恐怕是除了青玄宫主殿最好的一间。
地方宽敞,殿门一合,独立于外,并且除了她们主仆三人,偏殿中没有其他宫人。
地方是足够安全私密的,可江辞宁躺在榻上,却盯着照进屋中的一道月光翻来覆去。
一会儿是谢尘安倾身而来,在她脸颊之上辗转的吻,一会儿又是她伸手揭开燕帝的面具,他形销骨立,全无生气的模样……
江辞宁抬起手,遮住自己的眼睛,感到无尽的疲惫。
为什么所有人都有秘密?
就连她自己也是。
几场雨落下,大燕忽地入了秋。
宫墙角落堆了厚厚的落叶,原本就冷清的皇宫更加寂寥。
兰妃肚子越发大了,地上泥泞湿滑,她又是个好动的性子,每日总要在院子中走上几圈,宫人们俱都提心吊胆,生怕她一不小心摔了跌了。
江辞宁命人沿着她常走的路铺上一层草垫,有了草垫之后,哪怕下雨也不用担心地面湿滑了,只需经常更换,便可保障干净如新。
就是草垫与这精美的宫殿格格不入,看上去不大雅观。
兰妃倒是不在意这些,如今燕帝尤在病中,寿康宫更是整日大门紧闭,谁会这个时候来青玄宫,丑就丑,再不让她出去溜达,她都快要憋疯了。
先前来为兰妃保胎的太医依然秘密进出青玄宫,只是除此之外,却问不出什么。
“圣上命老臣竭尽所能,保娘娘和龙子无虞。”
可是如今燕帝已然一天天衰败下去,所有人都做了心理准备。
燕帝一旦驾崩,青玄宫又当如何?兰妃母子又当如何?
没有人敢细想。
江辞宁期间又偷偷去崇政殿看过燕帝一次。
这一次,江辞宁没有揭开他的面具,只静静立在床榻前看着他。
他更瘦了,露在外面的手透着冷灰色的、不祥的白。
他安安静静躺在床榻之上,像是一抹随时会消失的月光。
一个将死的帝王,宫人自然也疏于服侍。
他披散在枕上的长发已经微微凝结,像是多日没有清洗。
原本洁白的寝袍也沾染了斑斑点点的水渍。
或许是喂药时弄撒的。
江辞宁凝视着这个与她纠缠过深的青年,心想,难道梦中在她早早死去之后,他也遭受着这样的折磨么?
他原本是多么喜洁之人。
梦中和他相处的片段,哪一次他不是沐浴更衣之后才开始批阅奏折?他所用之物,哪一件不是洁净如新,无半点污损。
若这是他们的计划,那他对自己该有多么残忍,才愿意浑身脏污躺在此处,让自己的生命一点点流失。
“你又在为他流泪。”
一道缥缈的声音在她身后响起。
这些时日,除了回凌云宫取玉令,其余时间江辞宁一直躲在青玄宫。
这是她和谢尘安自那一日之后第一次见面。
又是在同样的地点。
谢尘安没有给她开口的机会,牵着她的手走到暗室。
江辞宁挣扎,他淡淡道:“你若想被人发现,便继续留在此处。”
她泄了力,跟着谢尘安进了暗室。
江辞宁赶在暗室门合上前将眼泪擦干。
谢尘安注意到她的动作,沉默片刻,开口道:“那天的事……是我不对。”
江辞宁不说话。
谢尘安说:“不要再来了,如今皇宫被曹家的人把持,若是你被发现,会有危险。”
安静了片刻,江辞宁忽然抬眸问他:“他会死,对吗。”
“曹胥在等待最后一刻,他要一个合适的时机,那个时机……就是燕帝驾崩。”
“既然明白,又为何还要问。”
“因为我不相信。”江辞宁的尾音里带了几分颤:“你们分明还有其他办法扳倒曹家,为何偏偏要让他死。”
谢尘安看着她慢慢涌出泪意的眼,“这是他的意思。”
江辞宁不敢置信地瞪大眼。
“辞宁,对有的人来说,活着,反而是一种折磨。”
江辞宁眼睫扑簌,缓缓垂下眸。
谢尘安盯着墙壁一角的夜明珠,垂在身侧的手渐渐收紧。
“谢先生,我再问一个问题。”
“兰妃的孩子,是燕帝的么。”
这一次,谢尘安沉默了很久,直至夜明珠的光泽都黯淡。
终于有一道声音响起:“兰妃腹中子,是萧氏血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