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41章 第41章
周行亭确实有要事去做,宫里得了消息,九千岁徐纾言大难不死,逢凶化吉,现已归京。陛下听后龙颜大悦,忙派了羽林卫去将徐纾言接回来。
因此周行亭才急匆匆的在官道上驰骋。
乔昭听他讲话不由扑哧一笑,问道:“阁下的公务所谓何事?或许在下略知一二。”
周行亭有些莫名其妙的瞥了一眼乔昭,冷哼一声:“我的公务又是你这样的乡野村姑配知道的,赶快给我让开。”
周行亭有点不耐烦了,说实话他有些心急,迫不及待的想要见到徐纾言是否平安无虞。
乔昭打趣道:“好吧,那就不打扰阁下,你先走吧。”
别人上赶着要离开,也怪不了她。如果跑远了也没接到人,也跟她没有关系吧。
她很贴心的驾马往一边走去,给周行亭给出足够的距离。周行亭看她如此识相,扬起个脸,勉为其难的原谅了刚才乔昭的大不敬行为。
随后他在驾马离开之前,周行亭侧过脸睥睨着乔昭,语气还是那样高高向上:
“我看你功夫倒是挺不错的,若是埋没了倒也可惜。”他大发善心的说道,“到了中京来找我,给你随手谋个差事。”
乔昭笑语晏晏,回答道:“好,多谢中郎将。”
随后一众羽林卫便驾着骏马,飞驰离开,又扬起阵阵尘土。徐霁徐淮忙捂住口鼻,不被尘土呛到。
徐淮望着远处离去的背影,略带酸涩不爽:“羽林卫一群绣花枕头,都是一些没用的二世祖,偏偏吃的用的全是最好的。”
“还不是有个好爹,狂什么狂。”
徐淮嘟囔道,他之前在宫里就跟羽林卫的人有过一些龌龊,他们这些世家子,向来是看不起宫里的宦官的,当然徐淮也看不起这些草包。很多次两方争锋相对。
但是这个羽林卫首领倒是没有见过,应该是新上任的,看着跟个愣头青似的,被耍得一愣一愣的。
乔昭一行人继续赶路,过了今夜,明日午时便能抵达中京。这一路已经繁华了很多,至少不用再像以往一样风采露宿。天黑之前,乔昭他们赶到了一处驿站。
这里是距离中京最近的驿站,许多外地回京述职的官员都会选择在这个驿站休整一晚,明日再以最饱满的姿态面见圣上。
在北齐驿站只能有官职在身的人员才能住,且北齐的驿站更加趋于军事化,每个驿站会有专门管理的官员,称作驿长。驿站的其他人员则是兵部派下来的兵卒,负责保护入住官员的人身安全。
因此这个驿站十分豪华,最外面是高大华丽的门楼,这个驿站高有三层,每层的窗户上都挂着红色的灯笼,夜幕降临时,驿长便会吩咐兵卒将灯笼一盏一盏点亮。
因此哪怕是在黑夜,这里也是灯红酒绿,十分亮堂。
乔昭一行人停在了门口,站在门外守卫的兵卒忙疾步走过来。
他踏步上前,站在乔昭的骏马面前,正色问道:“大人可有通关文牒?”
北齐的驿站每次入住都是需要通关文牒,若无文牒则不能进入。
乔昭面露难色,她当然没有什么文牒,在坠下悬崖的时候早就被激流冲走了。
那兵卒看见乔昭一时掏不出来通关文牒,脸色也严肃了许多,冷硬道:“若无文牒,不能入住。”
北齐的通关文牒会在上面写道执照人的名字,官职,上面会盖有放行时的官印,会显示持有文牒之人所经过的主要地方。
通关文牒在一定程度上是身份和权利的象征,同时能够杜绝他人假冒入住,这对于远行的官员来说就是一份通行证。
现下乔昭他们没有通关文牒,作为守门兵卒定然不会放他们进去。乔昭也知道这东西的重要性,她是从小兵做起来的,当然知道驿站兵卒只是奉命行事,乔昭也不想为难他。
“去叫你们驿长出来。我们也是事出有因,跟他细说。”乔昭只能折中想个个法子。
“现下我们驿长不在,尔等还是速速离开,若不离开只能进行驱逐。”驿站兵卒硬邦邦的,完全不通情理。
徐淮的怒火蹭的就起来了,扯着鞭子:“狗眼长到天上了,连九千岁都不认识?还不赶快滚开!”
那兵卒看徐淮口出狂言。立马拔刀相向,四周的驿站兵卒都围了过来,害怕乔昭硬闯,戒备的看着他们一群人。
徐纾言坐在里面,当人能听到外面发生了什么。他轻轻掀开帘子,抬眼望着车外,道:“你们驿长姓甚名谁,归兵部的谁管?”
他语调不大,甚至听起来有几分阴柔,目光凉悠悠看过来,就是让人觉得汗毛竖起,忍不住想要退避三舍。
那驿站兵卒没回答,只哽着脖子说:“我没有义务告诉你驿长的名字。”随后也忍不住软了声音,“上面的规定,没有通关文牒就是进不去,我们也是按规定办事。不是有意为难大人。”
“谁人在此闹事?!”远处传来一个雄浑的声音,一听就不是好相与的。
那些兵卒听见这声音,忙松了口气,上头有人来顶着,用不着自己上,徐纾言这气势,若真是个大官,自己吃不了兜着走。但是他又确实只能按规矩行事。
那驿长看着人高马大的,兵部派下来的驿长,往往都是从战场上退下来的将领,年纪大了不再适合参军,于是得了驿长这样的差事,较为清闲。
驿长驾马过来,身子笔挺,身材高壮,满脸的络腮胡,眉眼凌厉,气势骇人。
他缓缓停在乔昭一行人面前,皱着眉头:“就是你们闹事?”
乔昭还没来得及回答,那位兵卒忙抢答道:“驿长大人,他们几人没有通关文牒。”
驿长眉头拧得更深,神情不悦:“按照北齐律法,官员没有通关文牒不能入住,几位现下离开这里。”
大晚上的驿长不想将事情闹大,天子脚下打打闹闹算什么回事。
“我们是从肃州回来的,通关文牒在路上遗落了,不知驿长可否通融一下。”乔昭仍然好言回答道。
“通融不了!我不管你们是从哪里回来的!就算是从西戎从南蛮回来的,没有通关文牒就是不能入住。”
气氛一时十分凝滞,目前中京已经宵禁,城门早就关了,这周边也没有别的客栈,他们不住驿站,只能住在郊外。
……
“你是兵部侍郎陈道坤门下的人?”徐纾言将帘子掀开,眉眼飞挑,睨着驿长,苍白的脸庞在夜色中显得跟山里的精怪似的。
驿长听道徐纾言的话,一惊。他早年间是陈道坤手里的兵,陈道坤当上了兵部侍郎,半年后便将他提倒了驿站当差。
这个驿站离中京最近,拨的款最多,是一个大肥差。他能坐上这个位置还是靠着陈道坤提携,当然这驿站多出来的,上不了账本的明细,绝大多数都献给了陈道坤。
那驿长连忙向徐纾言望过去,只一眼便吓得魂飞魄散,急忙翻身下马向徐纾言的车前靠近。
徐霁徐淮连忙戒备,一人执剑,一人那鞭,生人勿进的样子。
那驿长意识到有些冒昧,讪讪后退,又仰着个笑脸,望向徐纾言:“原来是九千岁大驾光临,是属下不长眼睛,竟然没认出九千岁。”
他又狠狠拍了拍自己脸,看着一副可怜样:“属下该死,竟如此疏忽。”
那些兵卒看见驿长,竟然如此惶恐,兵卒们吓得稀稀拉拉的跪了一地。
徐纾言或许对驿长没印象,但是驿长却是在几年前见过徐纾言的。
那个时候他和自己的上司,也就是现在的兵部侍郎陈道坤,去给徐纾言府里送礼。
陈道坤从战场下来,多年没有晋升,他背景不够强硬,在军队里是靠自己一拳一肉拼下来的。他颇有能力,但也只能走到卫尉卿的位置。
再往上难如登天。
可往日和他一起在战场上的同僚,那些贪生怕死之人,只是仗着家里有关系,回京以后就一路飞升。
陈道坤心里不满,郁郁寡欢,以他之才能,绝非今日之位置。
他想到了九千岁徐纾言。
驿长是陈道坤的心腹,于是被派来搬运那株奇特又绚丽的珊瑚,听说是从北海运来的,这样大又精致的珊瑚摆件,世间少有。
可驿长仍然记得,哪怕是这样精妙绝伦的东西也是入不了九千岁的眼。
他估摸着刚从宫里回来,听见下人的禀报,只微微掀开帘子,露出一张冰肌玉骨的脸,峨眉淡拂春山。他有些憔悴,满脸都是不耐之色,瞥了一眼陈道坤的脸,又看向凑到面前的珊瑚。
不耐烦的说了句:“什么东西,不要脏了咱家的眼。”
随后直接将帘子放了下来,轿子直接从他们面前讲经过,进了徐纾言的府邸。
驿长还记得当时陈道坤的面容,瞬间脸色阴沉下来,但是又要赔着笑。只能隔着帘子亦步亦趋,低声道歉。
“是下官想得不够周到,这就撤下去,以免污了九千岁的眼,望九千岁恕罪。”
这么好的东西,哪怕世间罕有,对于高堂之上的九千岁而言也只是俗物。这给驿长留下了很深刻的印象。
所以在今夜突然看到记忆里那淡然清冷的眉眼,驿长一下子就认出了人。
这位可是怠慢不得的大人物,一句话就能要了他的命。
于是他立即翻身下马,疾步到徐纾言的马车前,一脸讪笑。
徐纾言没发话,他也不敢停,就这样扇着自己的耳光。耳光打在脸上的声音在黑夜中尤为清晰,驿长也是下了力气的,一点不含糊。
那些驿站兵卒听见这个声响更加不敢将头抬起来,跪着的腰尽可能的低,恨不得低到泥里。
徐纾言看到此幕,叹息一声,指尖轻轻揉了揉额头,似乎已经忍受到了极限。
徐霁已经看出了徐纾言神色中透露出的疲惫和不耐烦,忙道:“还跪着干什么!一群蠢货!立刻去给掌印准备一间上房。”
“是!属下这就去办!”
驿长这才恍然清醒,连忙去给徐纾言一行人准备屋子。
第42章 第42章
夜色低垂,待一行人收拾妥当已经是午夜,徐霁徐淮今夜没有睡觉,经过那次暗杀后,两人更加精神紧绷,不敢离开徐纾言半分。
因此两人身子笔挺站在门外守护。
徐纾言每日都要换药,预防伤口发炎红肿。现下虽然夜深,但是药还是右肩上的药仍然需要每日更换。
裴空青拿药过来的时候,正巧碰到乔昭找徐纾言有要事相商。
裴空青看见乔昭,眼睛一亮,往乔昭更前走了一步:“乔姑娘也是去找掌印的吗?”
乔昭颌首。
自从徐霁徐淮来了以后,裴空青就已经知晓了徐纾言的身份。她之前只是认为徐纾言是宫里较为有势力的宦官,没想到竟然是司礼监掌印!裴空青虽然不闻世事,但是本朝较为有名的几个大人物她还是略有耳闻的。
因此后来再给徐纾言上药,她总是格外小心,尤其是徐纾言的两个亲信守在旁边,直勾勾盯着。裴空青真觉得挺不自在,生怕哪点做错了。
眼下徐纾言的伤已经缝合,伤口恢复也不错,就每日换换药,可以让别人代劳。因此裴空青看到乔昭,跟看见亲人似的。
她低声道:“乔姑娘,你要去找掌印,能顺便将他的伤药也带进去吗?”
乔昭看着裴空青,看她局促羞涩的眼神,似乎非常不好意思麻烦乔昭。乔昭只能伸手接过她手中的药粉。她对女孩子从来是忍不下心的。
随后她走到徐纾言门前,叩响门扉。
“进。”屋里传来冷寂沙哑的声线。
乔昭推开门进去,走进看见书案上燃着一盏烛火,徐纾言此时正伏在书案上,看今日传来的文书。
现在夜很深,估摸时辰已经到子时,外边已经一片寂静。徐纾言还就着烛火看着手里的信纸,不时还要提笔在上面批注,整个人看上去有几分憔悴,苍白着脸,显得气血不足的样子。
徐纾言很特别,世人对他的传言向来是极尽恶毒的,似乎将最坏最烂的词语放在他的身上都十分合适。
他也没让人失望,在朝堂中将嚣张跋扈,狠戾奸诈这几个字表现得淋漓尽致。仿佛就是要告诉所有厌恶他的人,他徐纾言就是这样的大奸宦。
但你能耐我何?
很是目中无人,自大狂妄,但是又让人毫无办法,只能憋着,见到他还要行礼赔笑。
但是乔昭见到的徐纾言又不尽相同,他很会笼络人心,身边的属下一个比一个衷心。他经常深夜伏案处理文书,唯有灯影重重与他相伴。
以及那在昏暗的火光下,苍白的脸,滚荡的泪,拽着衣角的纤细手指,和飞奔而来的轻拥。
都显现出他与传言不尽相同的一面。
……
乔昭推门进来后没有讲话,就这样站在厅里,屋内一片安静。
徐纾言这才抬头,望向进屋的人,不禁瞳孔一缩,是乔昭。
良久,徐纾言才开口:“可是有何事,乔昭?”
乔昭定定看着徐纾言,晃了晃手里的白瓷药瓶,笑道:“我来给你上药。”
乔昭的脸在昏黄的烛光下显得莹润生辉。她很年轻,身上充满着昂扬向上的,明媚的生命力。让人忍不住靠她近一些,能够汲取一星半点的活力,就能度过难熬的黑暗。
他与乔昭白日里总是没话,纵观这几次的相处都是在黑夜,好像两个人是什么不正当的,见不得人的关系,只能在夜里短暂私会。
徐纾言不禁扯了扯嘴角,似笑非笑。这是什么荒诞奇怪的想法,要是让乔昭知道他心中所想,估计恶心得几日都吃不下饭。
侯门贵女和一个阉人若是传出些风言风语,说出去简直让昌敬侯府日后都抬不起头来了,出门都会被指指点点的程度。
徐纾言在看到乔昭的那一刻,就已经起身,向她的方向走过去。他书案上的文书密信也不遮掩,仿佛无所谓会不会被乔昭看到。
但是乔昭很谨慎不逾矩,没将自己的眼神往书案上瞟,只专注的看着徐纾言。
直到徐纾言走到乔昭的跟前,两个人离得有些近,近到能感受到对方温热的体温。
徐纾言低低问道,声音在黑夜中有些哑:“今日怎么你来给我上药,郎中呢?”
乔昭也没后退,就这样直直望向徐纾言,两人的目光在黑夜中间交汇,多了几丝缠绵的意味。
她回复道:“今日裴郎中有些事,托我来帮你上药。”
夜晚实在有些黑,像是要将万事万物都笼罩在黑暗中。唯独屋里温和的光线,将两人挨近的身影拢在其中,就像是天然的屏障,将漆黑隔绝在外。
视线的交缠犹如紧密相织的丝线,空气中的暧昧,简直让人喘不过气来,不自觉的沉溺其中。
眼神是诉说爱意最直白的表达方式。
“好……”
徐纾言率先在这场无声的交战中败下阵来,他迅速挪开视线,低垂着眼睫不再看乔昭,转身向塌边走去。
他穿着月牙白色的锦袍,转身时,下摆的衣角,微微扬起的弧度,与乔昭的黑色戎装下摆相触,又在一瞬间分开。
若有似无的勾引。
乔昭心里忍不住叹了口气,今晚燥的很,说不清道不明的。好像也退不出去了。
她跟在徐纾言的身后,看他坐在塌边,侧着身子,将身上披着的外衣除下,右肩面向乔昭,透露出丁点媚态。
徐纾言实在是瘦弱,尤其是现在夜里他穿的单薄,勾勒出他文弱又瘦削的身型。再加上他身量修长,腰身盈盈一握,乔昭几乎可以一手揽住。
乔昭走上前,站在徐纾言的身前。
“劳烦掌印将衣物褪下些许。”乔昭的声线听起来十分平稳,端的是个脸不红心不跳的姿态。
徐纾言抬头望向乔昭,又是那样清凌凌的眼神,昏黄光线柔和了他的眉眼。乔昭有些受不了他这个样子,但是真的不能像上次如此逾矩。
她只能将目光放在自己手心里的白瓷瓶,就一个白白的瓶子,上面什么花纹都没有,不知道她哪里能够盯这么久。
两人都没再说话,屋里很安静,但又暗潮涌动。
徐纾言缓缓褪下自己的衣物,莹白的肌肤接触到冷空气,不由瑟缩一下。徐纾言本来就是娇生惯养的,皮肉细嫩,肤如凝脂,只有至高无上的权利才能滋养出来这样娇贵的花。
但是若是当真怀有坏心思,想要采撷这朵花。那只会沦落成为根系的花泥,助他更上一步,直登青云。
乔昭终于将目光放在了徐纾言的右肩上,他肩上的伤口还是张牙舞爪的,但是已经比刚开始好太多了。开始渐渐有结疤的趋势。
但是狰狞的伤口就像是一片雪白中的硕大黑点,破坏了美感。
徐纾言抬眼看着乔昭就这样盯着自己的伤口,没有任何动作。目光似有实质,让徐纾言有些不自在。
乔昭她……她是不是不愿意。
他忍不住想,或许乔昭是不想碰自己。这个伤口肯定很难看吧,这么大的伤,连缝合都废了好久的功夫。就算好了,以后肯定也会留下崎岖丑陋的疤痕。
让人生厌。
再加上他一个阉人怎配让战场上意气风发,无往不利的小将军来给自己上药。
指不定乔昭心里多憋屈,只是碍于徐纾言的权势隐忍不发。
倒是委屈她了。
徐纾言心里又酸又涩,堵的要命,喉咙滚动了好几下,又抿住唇,不知道要说什么,好像此时说什么都不合时宜。
徐纾言一下子挺直脊背,刚刚那点媚态完全收了起来。他一把将衣服拉上,白皙的肌肤包括那骇人的伤口都被遮掩在衣物之下。
乔昭回神,目光往上移,落在了徐纾言冷冷的脸上,他绷紧神情,双眸微沉,一错不错的看向乔昭。
“咱家一个阉人,怎配劳烦乔都尉亲自来上药。就不污了乔都尉的眼,咱家自己上药便可。”
这话,阴阳怪气的,一字一句从徐纾言嘴里吐出来,生怕乔昭听不懂似的。
哦,他生气了。
心情好的时候,唤她乔昭。心情不好的时候,唤她乔都尉。
乔昭停留在徐纾言脸上,更确切的说,是停留在他的眼睛里。看着他那寒星似的一双眸子,看着里面戾气横生,也没错过那一闪而过的苦涩。
乔昭忽的一笑,轻声说道:“不就是一道疤吗,更严重的我都受过。这疤痕在掌印身上只增添了别样的风情。”
她的声音在黑夜中,不知为何,多了几分轻佻。说的话就像是在哄那南风馆的小倌,甜滋滋的带着缠绵。
随后她又上前一步,将徐纾言的衣物拉下,只露出一截莹润香肩,再多的就隐在衣物里,不为外人可见。
徐纾言的脸瞬间红了,他忙侧开身子,迅速离开乔昭的手。明明乔昭只碰到了他的衣物,但是徐纾言就是感觉这半边肩膀酥麻麻的,使不上力气。
“乔昭,你放肆!”屋子里瞬间传出徐纾言的怒斥。
门外的徐霁徐淮瞬间警戒,厉声问道:“掌印!可是出了何事?”
没有徐纾言的吩咐,徐霁徐淮不能擅闯他的寝卧,所以两人只能在外面干着急。
乔昭一把将徐纾言的嘴捂住,眼眸中盈满笑意,她一只手捂住徐纾言,一只手食指放在嘴边,示意徐纾言安静些。
两个人温热的呼吸交缠在一起,不分彼此。
乔昭转头向着门外,扬声道:“掌印并无大碍。”
她的手还捂着徐纾言,就完全没想过放开,温暖干燥的手掌,带着乔昭的温度。两人接触的地方烫得惊人,把徐纾言的脑子都烫懵了,他就这样乖顺的任乔昭动作。
很明显,门外的徐霁徐淮并不买账,没听到徐纾言说话,他们根本放心不下。
徐淮大声向屋内喊道:“掌印,您还好吗?”
他一点都不好。
乔昭又转头看向他,她的眼睛好像会说话似的。似乎确定他不会再闹,乔昭缓缓松开了捂着徐纾言的手。
她笑着看着徐纾言,头往门外示意了一下,让徐纾言说话。
徐纾言这才像是能呼吸新鲜空气一般,他清清嗓子,向门外哑声道:“无事。”
随后想起什么,又警告一句:“没我吩咐,不能擅闯。”
“是!”徐霁徐淮齐齐回复道。
屋里,乔昭轻笑一声。
第43章 第43章
“疼吗?”
黑夜,灯影憧憧,榻边两人。徐纾言右肩侧向乔昭。乔昭手持白瓷药瓶,将白色药粉,小心翼翼的倒在伤处。
她垂眸看着徐纾言右肩的伤口,目光专注,神色沉静,手中动作也是尽量收着,害怕下手太重,伤了徐纾言。
徐纾言缓缓抬眼,在昏暗的光线中,眼神犹如实质,细细描摹乔昭的眉眼。乔昭眼尾平滑略微上翘,让她有些潋滟多情的双眼多了三分狡黠。
跟她的性格一样,平时看起来跳脱活跃,很好说话的样子。但是非常难接近,疏离有距离感。还没靠近,就被她笑着搪塞过去了。
她哪怕是初次面对着徐纾言,这位朝堂翻云覆雨的司礼监掌印,都是一副端方有礼,不卑不亢的姿态。看不出半分谄媚,也没有别的情绪。
例如恶心,厌恶。
……
可能黑夜总会让人的思绪缠成一团乱麻,无法解开,只能越来越混乱。平日里深深压在心底的那些胡思乱想,都喷涌而出,将整个脑子淹没。
“还疼吗?”没听见回答,乔昭又问了一遍。
她抬眼,望着身前的徐纾言,二人四目相对,徐纾言刚刚还沉浸在自己的思绪中。蓦然与乔昭对视,令他有些措手不及,喉结不自觉滑动。但他又不想落了下风,就这样挑衅似的直直看着乔昭。
乔昭轻笑一声,眉眼弯弯,话语中带着几分揶揄:“掌印,乔昭有弄疼你吗?我轻些。”
这话真的怎么听怎么暧昧,就像是从蜜糖罐里拉丝的麦芽糖,甜蜜蜜的,腻得慌。
“不疼。”徐纾言直白冷硬回复道,听着有点不近人情的意味。
虽然语气很冷,但其他地方烫得很。
徐纾言耳廓渐渐泛红,有些发烫。下意识想要摆弄衣角,却发现拽着的是乔昭的黑色戎装,忙又放开手,一时有些手足无措。只能克制的将双手端正摆在身前。
这个药粉一打开清凉薄荷味儿就散发在空气中,应该是有些刺激肌肤。上药时乔昭看他双眉微蹙,想必是有些疼的。
但是徐纾言很能忍,表现在各个方面。他很多时候都是隐忍不发,像是盘踞的毒蛇,在旁伺机出动,从不多费功夫。
这样隐忍的性子也带到了生活中,哪怕是伤口再痛再难受,他也闭口不言,绝口不提。决不让人抓住短处。
“掌印还真是要强,疼得嘴唇都白了,还说着不疼。”乔昭摇摇头,话里话外都是是打趣,“嘴硬的人,可是要吃大亏的。”
徐纾言撇了她一眼,冷飕飕说道:“咱家吃不吃亏不知道,倒是乔都尉会吃点苦头。”
乔昭低笑了一声,好凶。
若是徐霁徐淮在,简直会惊掉下巴。这么多年,从没人敢在徐纾言面前如此造次,大家都是恭恭敬敬的,生怕说错那句话惹到了九千岁。
像乔昭这样戏弄他的人,早就被拖去慎刑司掌嘴了。
还记得那时,徐纾言初登上司礼监掌印,宫里有些人在他背后嚼舌根。那几日慎刑司堪称血雨腥风,甚至连那些只在旁边围观,未曾发言的小太监都在慎刑司受了好大的教训。
后来再没人敢说他一言一语,谈到徐纾言大家都自动噤声,无论好坏。当然也没人说他好的……
而现在的徐纾言堪称柔和。
黑沉沉的夜,微弱烛火轻轻摇曳,屋里一片寂静。乔昭也没说话了,只专心自己手上的事情。
两个人挨得着实有些近,乔昭温热的呼吸触碰到徐纾言的肌肤。但这还真怪不得乔昭,因为屋里的烛火不够亮,乔昭有些看不清,只能凑得近些。
她真没有那些坏心思!
徐纾言很难说清楚现在的感受,他只感觉自己心跳得迅速,心脏跳动的声音在黑夜中犹为刺耳,尽管这声音只能徐纾言听到。
他没办法去想为何乔昭靠近,自己心跳就会如此之快。也不能去深思。
一旦抽丝剥茧的探讨内心真正埋藏的东西,就会发现那些恶心粘稠的欲望,只会令人发笑。
简直是异想天开,痴人说梦。
徐纾言低垂着眸子,无人发现他眼底闪过的一丝无措。
……
时间一分一秒的过去,看似过去了好久,但其实也就几息之间。
但从没有哪一刻的时间,犹如今夜一样漫长,仿佛停滞不前。
徐纾言感觉十分不自在,因为乔昭靠得太近了。
他伸手,轻轻推了推乔昭的肩膀,低声斥道:“离远些,咱家养的狗都没你蹭得近。靠得近,难受。”
得!骂乔昭是狗呢!
不愧是北齐最飞扬跋扈,盛气凌人的司礼监掌印!骂起人来,又直白又坦荡!
乔昭简直气笑了,她也没反驳,低头将手里的药处理完,又把徐纾言的衣服拉起来。
这才慢悠悠看向徐纾言:“掌印这张嘴,还是十年如一日,一点不收敛的。不愧是能在朝堂上舌战群儒的九千岁。”
“所以呢?”徐纾言问道。
乔昭有些莫名,没太弄懂他什么意思:
“所以什么?”
“所以你也觉得我尖酸刻薄,蛮横无礼?”徐纾言直直的盯着乔昭的双眼,显得眼神有些锐利。
你也同世人一般,讨厌我吗?
这话徐纾言是说不出口的。
“一点点。”乔昭实话实说。
徐纾言的脾气确实算不上好,尤其是生气起来,胆子小点的能被他吓破胆。说话也是得理不饶人,没理也要占三分。
徐纾言眸光一紧,嗤笑一声:“呵。”
“那你与那些乌合之众也没什么两样,流于世俗。”徐纾言语气有些不屑。
“我本来就是普通人,或许是掌印高看了。”乔昭无甚所谓的说道
乔昭说话,如果不是笑着或者有情绪,其他时候听起来会有些冷淡,让人猜不透她的心思。
两个人之间的氛围彻底冷却下来。再也无话可说。
徐纾言抬起头,一双寒星似的眸子,清凌凌的望向乔昭。徐纾言细细的观察着乔昭,似乎在判断她有没有生气。
若是她生气了……怎么办。
乔昭完全没把这件事放在心上,也没注意到徐纾言这边。
掌印骂几句就骂几句呗,又不能少块肉,宁安郡主时常笑骂乔昭就是个混不吝的性子。
她从徐纾言榻上起身,将药瓶收进自己袖里,明日还要还给裴空青。裴空青看着就挺节省的,这白瓷药瓶,应该是要循环用的。
现下子时已过,给徐纾言换药还是耽误了些时间,夜已经很深了。
乔昭今晚来找徐纾言可不是给他上药的,明日就被到了中京,她有正事同他相商。
一转过身,乔昭就与徐纾言的眼神相对。
嗯?
两人目光相对,徐纾言猝然偏过头,只留下白皙的侧脸以及绯红的眼尾,对着乔昭。
轮廓分明的下颌,线条优美,冷峻中透着倨傲。
乔昭简直一头雾水,她没说错话吧?徐纾言倒是没哭,他方才情绪涌上心头,红了眼眶。
但是没有到落泪的程度。
倒是有点丢脸。
乔昭惊奇,她转了个方向,又站在了徐纾言的面前。徐纾言看见乔昭转过来,又垂首低头,乔昭只能看见他一头乌黑柔软的青丝。
乔昭叹息一声,试探开口道:“是乔昭哪里惹掌印不快吗?请掌印明示。”
这么静的黑夜,这么静的屋子。徐纾言怎么会听不见乔昭的那声充满无奈的叹息。
徐纾言猛得转过头来,又急又凶,眼眶更红了,他目光阴郁,直直看向乔昭。
“你很不耐烦?不耐烦就滚出去。”
乔昭懵。
她有不耐烦吗?
具体表现在什么地方呢?!她怎么完全没意识到啊!
徐纾言就这样看着乔昭,强撑着倔强,仿佛受了天大的委屈,让乔昭汗毛竖起。
乔昭真没办法了,还能怎么办,道歉呗!
她语气里含着歉意:“是乔昭拙笨,说话不知分寸,还望掌印见谅。”
徐纾言听见乔昭的客套话,心里涌上来苦涩滋味。
他根本不知道要如何解释自己莫名其妙的脾气。
明明最开始只是因为害怕乔昭生气。
后来乔昭的叹息,带着一丁点不耐烦。这让徐纾言难以接受,他不知道该怎么办,只能竖起尖刺,好像这样才能保护自己,不让自己在乔昭面前丢盔卸甲。
但是他想要的不是乔昭的道歉!也不她的妥协!
徐纾言一句话不说,只摇头。
于乔昭而言就是,什么意思?不接受她的道歉?!
乔昭这下真没话好说了,最主要是她也不知道自己哪里有问题。
“既然掌印今日情绪不佳,乔昭就不打扰了,这就告退。”
遇事不决,直接开溜。乔昭想着还是明日启程的时候,再跟徐纾言好好商量要事。现在也确实不是说正事的时候。
她转身就准备走,不带半点犹豫的。
一只手突然拽住乔昭的下摆,和过往的每一次一样,白皙修长的手指紧紧拽着乔昭的衣角。
乔昭就知道会如此。她有些不耐。
她转身,压着脾气,很温和的看着徐纾言,没说话,仿佛是在等他整理情绪。
徐纾言的眼睛泛着红,面色有些苍白。他望向乔昭,良久,低声道:
“我没想让你滚出去。是你先不耐烦的”
“什么?”乔昭心梗了一下。
徐纾言就这样倔强的望着她,他知道乔昭已经听见了。掌印的自尊心不允许他将道歉的话说两遍。
或许那根本不是一句道歉。
乔昭当然是顺着台阶下,徐纾言都给台阶了,能不下吗。
她恍然明白徐纾言哪里觉得乔昭不耐烦了,但是苍天可鉴,乔昭真没有!
她真不是这么坏脾气的人!
乔昭只能笑,苦笑:“我怎么会对掌印发脾气呢?就是有不耐烦也只能忍着。”
都这时候了,乔昭说话还跟嘴上没把门似的,不知死活的耍宝逗趣。
眼见着徐纾言神色又不对了,介于委屈和愤怒之间,很复杂,马上就要爆发,明显不是乔昭可以承受的。
她忙补救道:“乔昭怎会对掌印不耐烦?!无稽之谈!根本没有脾气,完全不放在心上的!”
徐纾言这才了缓了神色,柔和了一些。
第44章 第44章
黑夜里,昏暗的烛光下,两人的氛围和缓了很多。
适合说正事。
“明日回京后,掌印是直接回宫述职是吗?”乔昭望向徐纾言,问道。
徐纾言此次来监军,并非他的本意。他在朝廷已经站稳脚跟。要做的事情也在缓缓开展。
但是他所施行的政策,在一定程度上影响到了某些人的利益。
因此徐纾言就被阴了,所以才被挤兑到了边塞来监军,表面上是带着尚方宝剑,代表天子。但其实在朝堂上,明眼人都知道这是为了支开他。
他推行的政策也只能搁置。
监军谁不能当?偏要他司礼监掌印徐纾言来当?
连小皇帝都没办法,顶不住这么多人的压力,只能将他下放。
徐纾言想到这些,目光沉沉,眼底厉色尽显。那群老东西,一个个的阳奉阴违,都舞到他头上来了。
真是活够了。
他将目光投向乔昭,不置可否,示意她继续说。
乔昭站在徐纾言对面,两个人一坐一站,泾渭分明,犹如楚河汉界。
为了上药,徐纾言穿的单薄。乔昭刚刚将他的衣服拉上去,现下看着松松垮垮的,再加上他眉眼间的绮丽,当真勾人而不自知。
反观乔昭,一袭戎装,穿戴整齐,身如青松,没有一丝逾矩,眉清目秀,端方有礼。
完全就是两条永不相交的平行线。
怎么就有了交集呢?
乔昭站得有些远,或许可以说,这只是两个人相交最安全有礼的距离,不至于太过冒犯。
但是于一炷香之前的乔昭和徐纾言而言,有些太远了。
乔昭只定定的看着徐纾言,她似乎想说什么,但是又始终没开口。
似乎有些为难,又似乎是在想怎样才会更体面。
两个人之间的氛围有些凝滞,一片寂静。
徐纾言似有所觉,抿着唇,抬眼看着乔昭。心脏缓缓收紧,有些慌,又完全没办法缓解。
“回京以后,卑职的护卫任务也就完成。没能将掌印平安无虞的送回中京,使掌印多次置身险境,是卑职的失职。”
乔昭顿了一下,眼神越发平静,一字一句道:
“一路以来,多有不周,还望掌印见谅。”
黑夜沉沉,连颗星子也无。可能是真的太晚了,甚至连秋日的蛐蛐声都消失不见,万物皆陷入一片寂静。
乔昭说的婉约,但徐纾言还是听明白了她的意思。
无非就是分别二字。
也是,到了中京,乔昭是绝不愿意和他有牵扯的。
空气中的温度就像突然降至冰点,冷得让人受不了。徐纾言觉得自己还是穿得太少,不然怎么会这么冷呢,冷得让他控制不住的细细颤抖。
他轻轻拢了拢自己的衣服,至少看起来不会太失礼,尽管这只是徒然,与光明坦荡的乔昭相比,他显得如此不堪,从里到外的。
好像怎么样都没用,徐纾言抬眼注视着乔昭。他想说话,但是又仿佛喘不过气来,喉咙就像被哽住,呼吸起伏。
良久。
“呵……”
徐纾言轻勾嘴角,讽刺一笑。似乎觉得真的太好笑,他嘴角的弧度越来越大,眼角也越来越红。徐纾言笑了起来,寂静的屋里,只有他凄怆的笑声,令人心惊。
乔昭仍然站在屋内,半步没有挪动,目光也没有丝毫躲闪,平和沉默的注视着徐纾言,仿佛看不见他痛苦的笑容,也看不见他眼角的嫣红。
就像是没有感情的观众,只坐在台下听戏。台上的悲欢离合,仿佛完全没办法感染她,内心只余下一片平静。
徐纾言脸上挂着笑,眼角挂着泪意,但是他没哭。他就这样恶狠狠的盯着乔昭,缓缓走到她的身前,像是恨不得将她扒皮抽筋,吞吃入腹。
他笑起来,靡丽鲜红的唇微微勾起,眉眼间尽是媚态,就这样直勾勾的看着乔昭。
两人又靠得很近了,近得乔昭能感受道徐纾言慌乱的呼吸,她缓缓垂下眼睫,但是徐纾言丝毫不避让,就这样用自己的眼神,描摹乔昭的轮廓。
眼神交错的瞬间,暧昧在其中流淌,悄无声息的蔓延开来。
徐纾言轻启薄唇,高高在上:“乔昭啊乔昭,让咱家怎么说你呢。”
他抽身,离乔昭远了些,两个人不再呼吸交缠。徐纾言声音有些尖利阴柔:
“这些日子定是委屈你了,护送我一个阉人回京。想必乔都尉应是满腹怨言。”
“哦,忘了乔都尉本来一开始是就不愿,是咱家逼迫才不得已而为之,这样看是咱家的不是!”
徐纾言说着又转身看向乔昭,离得远了,才发现他的眼睛雾蒙蒙的,双眼空洞,眼眶红得要命,又流不下泪来。苍白消瘦的脸上一片空白,就像是一个没有思绪的傀儡。
但是嘴上还在言不由衷的说着狠话。
“也是,乔都尉高门贵女,咱家只是一个太监,这一路上是咱家折辱了都尉才对。”
“怎么轮得到乔都尉给一个阉人道歉,应该是咱家给都尉道歉才对!”
徐纾言越说越离谱,整个人说话都是颠三倒四的。恨不得将自己贬到泥土里,就好像他徐纾言就是天生的贱种,被世人唾弃也不足为惜。
他现在也不笑了,整个人平静的可怕,就这样木楞楞的。看着乔昭,嘴里吐着胡言乱语。
乔昭听得直皱眉头,实在有些听不下去他说的一些自贬的话。她蹙着眉,看向徐纾言,语气颇有些不客气。
“掌印若要如此自贬,那乔昭无话可说,卑职告退。”
她向徐纾言行礼,转身就准备离开。
“自贬?哈哈……我还需要自贬?!”徐纾言看着乔昭,突然发大声音,好像再也那没办法克制自己。
“世人皆看不起我徐纾言,他们以为藏得很好?!一群蠢货,我只是懒得和他们计较!看到他们虚与委蛇的样子我就想吐!人人都看不起我!我不在意!”
“但是乔昭你……”
徐纾言一瞬间忍不住自己的情绪,哽咽了声调,又不想在乔昭面前更难堪,只能努力稳住声音。
徐纾言转身,走到乔昭身前,不再背对她。
他那双雾蒙蒙的眼睛就这样望向乔昭,里面有痛苦和悲伤交杂其找,看一眼就能感受到心碎的声音。
“乔昭连你也瞧不起我。”
……
乔昭站着,身姿挺拔如劲松,她看着面前满含泪意的徐纾言。
他看起来是那样的倔强高傲,强撑着不愿折腰,可是又有着那样破碎的眼神,复杂又难以捉摸。
乔昭深深的,深深的叹了口气。
随后。
缓缓将面前的人拥入怀中,她的拥抱轻轻的,环住徐纾言的肩膀,不含有任何情欲。只是为了安慰伤心的灵魂。
徐纾言一直憋着的眼泪终于忍不住了,他前进一步,将自己深深嵌入乔昭的怀里,仿佛这样才会完整。埋在她温热的颈窝,任眼泪肆意落下。
乔昭感受着肩膀的湿意,手指微动,过了很久,还是轻抚他的背,温和的,一下又一下。
这是每次乔昭难过时,宁安郡主安慰她的办法。
屋内又恢复了寂静,昏暗的烛光勾勒出两人相拥的身影。仿佛刚才声嘶力竭的争吵只是一场幻影,从未存在过。
“乔昭从未瞧不起掌印。”
或许是刚刚徐纾言的歇斯底里,超出了乔昭的预料。乔昭的内心也不由颤动,此时才慢慢说出心中所想。
她一边轻抚徐纾言的背,安慰着他的情绪。一边又将自己心底剖析给徐纾言听。
“只是觉得掌印身边,风云诡谲,太过危险。”
“昌敬侯府这一辈,只余下我一人,父亲又手握兵权。回京以后将有无数双眼睛盯着我,盯着昌敬侯府。”
“父亲一生清流,从不参与朝堂纷争,也不愿将昌敬侯府牵扯进来。”
“所以乔昭只能离掌印远些,掌印聪慧秀敏,明明知晓乔昭未有那些想法,怎么就偏偏钻了死胡同。”
乔昭絮絮叨叨说了很多,其实由始至终两人之间的矛盾就这一件事。她都觉得自己疯了,这与她此行的目的截然相反。
可是乔昭总为徐纾言破例。
乔昭将徐纾言拉出自己的怀抱,看着徐纾言满脸泪痕,又忍不住用手给他擦眼泪。
徐纾言睫毛上都挂着泪,眼睫一颤一颤的。他低垂着眼,不肯抬眼看乔昭。
“掌印说乔昭瞧不起你,这话可真是伤了我的心。我不会拼死跳下悬崖去救我瞧不上的人。”
乔昭温和的说着,有些打趣的意味。
徐纾言这才抬眼撇她一眼,眼神中委屈和骄矜糅杂,显得有些娇。
“那我们回了中京,还能见面吗?”
徐纾言哑着嗓子,看着乔昭试探性问道。
“有什么不能见呢?以后在朝堂上多的是见面的机会,又不是老死不相往来。”乔昭笑道。
徐纾言紧盯着乔昭的眼,道:“你明知道我说的不是这种见面。”
乔昭这下不说话了,沉默闭上了嘴。
不是上朝的见面,那是哪种见面?私下见面那种吗。
徐纾言看乔昭闭嘴不言,就知道她的态度,一时间讽刺悲苦涌上心头。
说来说去,不就是要避嫌吗?
她乔昭名门清流,断然不能和宫里的宦官纠缠在一起。
徐纾言看向乔昭的眼又红了,他很努力不让眼泪丢下来。在乔昭面前丢脸真的太难堪了。
乔昭真有些头疼了,她无奈道:“我和掌印又有何事,需要私下见面交谈的呢?”
她实在费解徐纾言的大喜大悲。若是之前,徐纾言觉得乔昭瞧不起他,愤慨悲伤,还能理解。
但是乔昭已经解释清楚了,他还是含着眼泪,欲落不落。
乔昭就真的不明白徐纾言的情绪从何而来。
徐纾言听见乔昭的这句话,就像被人当头一棒,脑子彻底清醒过来。夜晚真的容易让人犯蠢,徐纾言心底那些隐秘的心思都快昭然欲揭。
若是让乔昭知道他那些龌龊不堪的心思,她肯定退避三舍,此生不复相见。
徐纾言有些庆幸,乔昭不懂他。又有些悲伤,乔昭不懂他。
良久,他转身拭掉眼角的泪,低声道:“滚。”
乔昭定定看着徐纾言的背影,终究是什么都没说,只留下一句。
“夜深了,掌印歇息吧。”
第45章 第45集
午时,秋高气爽,万里无云,秋日的太阳不似盛夏的太阳毒辣,温和许多。
秋风萧瑟也敌不过百姓热烈的心,中京城内熙熙攘攘,人群涌动,交头接耳,甚是热闹。
今日街上的人格外的多,似乎整个中京的老百姓都来凑了热闹,街边的酒楼座无虚席。
路上来来往往的行人仰首四顾,高声交谈。
细听声旁的人交谈,就会知道。
原来是九千岁徐纾言带着尚方宝剑从边塞归来!
几月前,九千岁远赴边疆。食君之禄,忧君之忧。以外人看,九千岁身负天子圣意,行监军之职,是顶好的事!
然而其中深浅,只有局中人才知悉。
但是平民百姓可不管这些!他们只知道大战告捷,将士们凯旋,可喜可贺!
许多人此番前来都是为了一睹徐纾言的真颜。
要说肃州一战,当真是赢得艰难!七年前国之危急时刻,大将军乔愈年披甲挂帅,守卫边疆。
谁知遭西戎暗算,险些全军覆没。后朝廷再派十万将士支援肃州才挽回颓势。与西戎战况焦灼,这一打又是五年!
卧榻之侧,岂容他人鼾睡。西戎不破,无人敢在夜里安然入眠。就像是头上高悬利箭,不知哪一刻便会掉落下来。北齐百姓就这样胆战心惊的过了七年,
终于!定北军赢了!
北齐赢了!!
百姓们心中的喜悦早已压制不住,只待大军回来那一刻,为凯旋的将士送上最热切的欢迎。
现如今监军已经归来,大军班师回朝指日可待。
……
人群中氛围热烈,但是大家等久了还是会心浮气躁,不少性子急的人开始口出怨言。
“还没到吗?这都快巳时末了!磨磨唧唧的!”人群前方站着一人,身形高大,满脸的络腮胡,看着脾气不太好。
人又多,挤挤闹闹的,就容易出矛盾。
他的发言一石激起千层浪,勾起了很多人的不满。
“就是啊!一大早就来这儿等着了,一直不到,累死个人!”
“大军早都在郊外了,安营扎寨有两三天了,但是一直没进来,不知为何?”
“朝廷的事,我们小老百姓又哪里知道。不知道九千岁何时能到!”
身边的人开始议论纷纷,语气是有些抱怨,但也没到天怒人怨的地步,顶多是嘴里吐槽几句。
“慌什么?凯旋礼午时才开始。这才哪到哪。”站在人群后方的小娘子,一脸不以为意的说道。
“凯旋礼?今日又不是大军班师回朝,监军说到底只是一个宦官,怎么会举办如此盛大的凯旋礼?”
有人质疑小娘子。说是质疑,其实话里话外更多的还是对徐纾言宦官身份的嗤之以鼻。
那小娘子撇了那人一眼,不紧不慢道:“他又不是一般的宦官,这个凯旋礼还真就担得起。真是鼠目寸光。”
“你——”反驳之人气急,想上前教训她,但看见她身边的人,又心虚的收回了手。
小娘子身着华丽精致的锦缎霓裳,上面的绣花繁复,一看便知是名贵的布料。整个人看起来明艳大方,骄矜可人。
她可不是单独一个人出来的,身边的站着的温和女子应是她的婢女,身后还站着几个彪形大汉,护卫在她身边,看着就唬人。
那人只能骂骂咧咧的走了,梁颂宜嗤笑一声,转过头去。
她今日也是看着人多出来凑凑热闹,在街上站了一会儿,觉得无甚有趣。就转身去了酒楼的二层包房,不与百姓们挤在一起,吵得很。
今日路上人确实多,平日甚是宽敞的朱雀门街,能通融四辆马车并肩而行,而今挤得一辆马车通过都显得艰难。
禁军在一旁疏散人群,把位置腾出来。
城门外,大军早已整装以待。黑压压一片,无人说话,分外寂静。
乔昭他们一大早便离开驿站,紧赶慢赶,一路无言,现下已经到了城门外。
赤红的北齐军旗迎风飘扬,上面的绣着的花纹,也随风摆动,更显凌厉。
身着黑色戎装,戴着铠甲的北齐将士,面色严肃庄严,目光坚定冷硬,分立两旁。
乔昭骑在高头大马上,暗红色的戎装,穿着甲胄,披风飒飒飞扬,头戴铜冠。
她一人一马,在队伍最前端,意气风发,英姿飒爽。
身后一辆高大华贵的马车缓缓驶来,马车四周摇晃的金色铜铃,光耀夺目。车内四周,都挂着精美丝绸帐幔。车轮倾轧着路面,发出细微的声音。
就这样渐渐接近城门处。
现下城门大开,再往里走便是朱雀大街,主道尽头便是庄严肃穆的皇城。街道两边都站满了人,每几步便有一个禁军守着秩序,防止有民众激愤挡住路。
城门口站着十几个大臣,个个穿着官袍,精神抖擞。其中便有身穿紫色圆领袍衫的兵部太尉周承远。
看着乔昭一行人向城门口缓缓而来,众人都将目光投向他们。
人已经走进,礼部司官大声吩咐道:“奏乐!奏学!”
教坊司的人一早便侯在这里,只等徐纾言一来,便拿起手里的唢呐吹奏起来。
每逢祭祀,朝贺等大典上,才会有御乐奏响。
伴着激昂向上,铿锵热烈的御乐中。所有人都注视着从城外缓缓驶来的将士。
尤其是最前端的马车里那人,尽管现下帐幔放下来,什么都看不清。
朝廷官员面上神色各异。
眼瞧着他们走进,一众臣子等候在城门口。
“礼部司官李磊,奉旨率有司官员恭迎监军回京!”
“恭迎监军回京!”
为首的的礼部司官行礼下跪,他身后的官员们也整齐有序的下跪。
“都起来吧。”马车里传来清冷声线。
徐纾言端坐在马车里,徐淮将马凳放好,徐霁挑开马车的帘子。
徐纾言这才从里面施施然探出头来,下了马车。他今日穿得郑重,一袭四爪蟒袍,黑色锦袍上刻着祥云团纹,头戴冠玉。
礼部的人退下后,再后面的便是一些朝中大臣。
他们看见徐纾言下了车,忙上前来。为首之人便是周承远。
他满脸笑意,道:“掌印千里奔波,路途颠簸,从肃州回京,带来凯旋捷报,老臣特来恭迎掌印回京。”
“太尉多礼,这是咱家应当做的。”徐纾言悠悠说道。
“掌印何须自谦,这次您是大功臣,此次回京,定能青云直上。”
现下城门口鱼龙混杂,周承远虽看似在恭贺徐纾言,但其中深意细想便觉得不对劲。
此次平定西戎的功臣,哪里轮得上徐纾言?
周承远这样说,岂不是让他人误以为徐纾言回京邀功。
徐纾言抬眼看向周承远,扯了扯嘴角,皮笑肉不笑道:
“咱家可算不上大功臣,真正的大功臣还没回京呢。咱家最多只算得上一个传话的。”
“太尉折煞奴才了。”
周承远心道,这徐纾言还真是个老狐狸,不好对付。但面上又装出一副惶恐的样子,道:
“看我这嘴!今日掌印回京,臣太过欣喜,一时说错了话。”
徐纾言轻勾嘴角,一字一句道:“太尉在咱家这里说错话倒是无所谓,可别在圣上面前也说错了话。”
周承远脸色一僵,忙不迭说道:“不敢,不敢!”
随后他将目光向徐纾言身边的人看去,只见他身边站着一个身着戎装的女子,气宇轩昂,明眸皓齿。
周承远直觉,这个女子不好对付。
他笑问道:“这位是?看着倒是面生,没在掌印身边瞧见过。”
徐纾言直直盯着周承远,眼底闪过一丝戾气,又消散,隐藏的很好。
他简短说道:“是护送我回京的小将军。”
徐纾言不愿在周承远身边,谈论太多关于乔昭的事情。
“不知小将军姓甚名谁啊?看着当真是一表人才,不愧是我北齐猛将。”周承远还想着刨根问底。
徐纾言目光霎时阴沉下来,眼神犹如毒蛇般狠戾。周承远盯上乔昭,是他不愿看到的情况。
“在下定北军骑都尉乔昭。”乔昭行礼,笑着回答道。
周承远神色晦暗不明,姓乔?
他眼神往乔昭和徐纾言身边转了一圈。
又笑道:“此次征西大元帅也姓乔,莫非?”
周承远还想问清楚,这徐纾言真是了不得,难不成他已经和元帅乔愈年攀上了关系?
“咱家还要回宫里向圣上述职,耽误不得,就不和太尉多叙了。”徐纾言打断了周承远的问话。
乔昭也装不懂的在一旁安静沉默。
周承远看徐纾言满脸不耐,虽然心里不爽,但面上只能讪讪笑道:“述职要紧,老臣就不耽误掌印回宫了。”
徐纾言转身就走,上了马车。半点不搭理周承远,徐霁将车门一关,隔绝了外人窥视的视线。
乔昭向周承远礼貌行礼:“告辞。”
随后翻身上马,向皇城而去。
………………
彼时车马一进入城中,便传来阵阵欢呼!!
乔昭的红色戎装分外显眼,她驾着白色骏马,走在前方。城中的爆发出阵阵的欢呼声和掌声!人们挥舞着双手,脸上都是欢欣鼓舞。
乔昭长相清秀,眉眼间尽是英气,一瞥一笑都勾人,整个人又干净利落,少年意气风发。她爽朗笑着,一手持着缰绳,一手与大家打招呼。
与她对视的女子们个个羞红了脸,害羞的不敢与她对视。有些胆子大的姑娘,一把将自己随身的手帕向乔昭丢过去。
她自然的接过,当着众人的面,将粉色帕子放到鼻尖轻嗅,随后又收起来,放进自己怀里。
见到这一幕的女子捂脸尖叫,面容桃花,又粉又嫩。
大家已经完全忘记了自己的目的,最开始是为了目睹掌印真颜!
“这位小将军是谁啊?看着真俊!”
“没见过这位,是从战场上回来的吗?”
“应该是护送监军回京的。”
“啊啊啊啊啊!!!她看我了!”
乔昭所过之处,少不了尖叫和脸红。她还挺自然大方的,完全不管是否撩拨了他人的心。
徐霁徐淮在后面全程看着乔昭是如何撩拨人心的。徐霁还好,没有说话。
徐淮满脸无语的看着乔昭,皱眉道:“孟浪。”
徐纾言自然也听到了车外的喧嚣,他轻轻拨开车帘。正好看到乔昭结果女子手帕。
徐纾言目光沉沉,看着眼前这一幕,内心涌上一阵酸涩。
又看见乔昭将帕子妥帖放进怀里。他气得一把将帘子甩下,晦暗的目光盯着车窗。像是要透过车窗,透过人流,去看清楚乔昭的心。
她难道不知道,在北齐收了手帕代表什么吗?
第46章 第46章
朱雀门街最尽头是庄严巍峨的皇城,进了皇城并没到真正的权利中心。
从朱雀门进入后,便到了外朝。外朝是北齐官员办公的地方。三省六部九寺五监都集中在外朝。这里已经有了重兵把守,寻常百姓不得入。
进了朱雀门,沿着承天门街一路前行,只剩下了乔昭和徐纾言,以及徐霁徐淮与几个精锐尖兵。其余的将士都回到了军营。
过了外朝,承天门街尽头,是一座巨大的拱门,那便是承天门,进了承天门才算是来到了天子居住的地方,宫城。
皇宫里有羽林卫重兵把守,暗中还有暗卫时时刻刻护卫着。没有传召任何人都进不了皇宫。
徐霁徐淮虽然也是太监,但是他们早已跟着徐纾言去了皇宫外的府邸,不再属于是宫里的人。所以他们二人以及其余将士便停在了承天门外,不能再往里一步。
承天门处站了三五个人,乔昭一行人走近,那几人便弓着腰,小步走向马车。
“奴才给掌印请安。”
声音尖利阴柔,拿腔作调。脸型消瘦,四肢修长。是宫里的太监。
“起来吧。”徐纾言淡淡回道。
“谢掌印。”那些太监直起身,太监为首之人,身穿黑色锦袍,是少监服制。
这位是宫里的高少监。
高少监再上前一步,拱手弯腰,谄媚道:“掌印这几月离开宫里,奴才们甚是念得紧。未曾想,您一去肃州,西戎战败,大战告捷。掌印当真是洪福齐天!”
徐纾言没搭理他,垂眸,搭着徐淮的手下了马车。身旁太监面不改色,依然絮絮叨叨的说着恭维的话。
“圣上现下在何处?”徐纾言问道。
高少监忙回答:“圣上现下在立政殿,派奴才来承天门候着。掌印您一回京,便抬轿到立政殿。”
这才看到承天门外一顶明黄色的轿撵。
徐纾言颌首,从马车上下来便上了轿撵。
皇宫内除天子外,其余人不能驾马,抬轿。但是也有例外。若能得到皇帝赏赐,便可以在宫里乘坐轿子,这是一种至高无上的荣誉。
将徐纾言护送到了承天门,乔昭这一路的护送,可以说彻底结束。乔昭没有太多的感受,昨晚和徐纾言的争执她没放在心上,虽然过程有些不愉快,但是索**情已经解释清楚。
乔昭知道徐纾言不是那等奸诈小人,也不会在朝堂上为难她和昌敬候府。
她看着徐纾言上了轿撵。
正准备告退之时。
高少监转头看向她,殷勤笑道:“小将军,圣上命您和掌印一同前往立政殿。”
乔昭眸光一闪。
按宫里规矩来说,乔昭是不能进去的,自然也见不到天子。她要等到大军班师回朝以后,同军里的一众将领上朝听封。
徐纾言在里面听到了高少监说的话,将帘子掀了起来,眸光微沉,不着痕迹的问道。
“她入宫里恐怕不合规矩,圣上怎会叫她前去?”
高少监转身,忙不迭回复道:“圣上此次宣这位小将军,主要是为了询问掌印被暗杀一事。”
徐纾言听完高少监的回答,一言不发,将帘子放了下去。
他向高少监问话时,视线半分都没分给乔昭,好像二人十分疏远,端得是一个冷酷无情的掌印姿态。
徐纾言还记得昨晚二人的争吵,也知道乔昭内心所想。他虽然内心悲怆,但也不愿让乔昭为难。
高少监见徐纾言不再问话,吊着嗓子,高声道:“起轿!”
几位太监便抬着轿子往承天门内走去,步履平稳,往立政殿而去。
高少监转头,细长的眼,眯笑道:“小将军,请随奴才这边走。”
乔昭,笑道:“多谢公公。”
随后二人便跟着徐纾言的轿子一同前往立政殿。
…………………
立政殿是皇帝处理政务的地方,每日下朝以后,皇帝便会去立政殿处理政务。有时候朝政繁忙,顾昀之就歇在立政殿内。
金瓦红墙,屋檐上刻着九龙戏珠的图纹,屋脊上有神兽十二只,各司其命,为首的便是骑凤仙人。在阳光的照射下金光熠熠,活灵活现。
徐纾言和乔昭站在立政殿门口。
高少监站在门外,对乔徐二人说道:“二位大人稍等片刻,容奴才进去通传。”
随后他便走进了大殿。
乔昭这是第一次面见皇帝,在此她之前对皇帝的印象,全部是从乔愈年口中得知。
不过片刻,高少监便走了出来,笑道:“掌印,小将军,您二位里面请,圣上等着呢。”
立政殿宽敞明亮,店内几根高大的立柱,上面雕刻着八仙过海,腾云驾雾。立柱之间悬挂着丝绸帷幔,华丽精致。
再往里走几步,便来到书房。入目便是一整面墙的书架,上面放满了书籍。阳光透过窗柩洒在书籍上,光影交错。
书架面前放着金丝楠木制成的桌椅,宽大的书桌上摆满了册子,全是每日朝廷官员上奏的奏折。
一位年轻男子,身着明黄色锦袍,伏案书写,批改奏折,不曾抬起头来。
这位便是北齐的皇帝,顾昀之。他上位时才五岁,改年号为永和,现已在位二十年。
“奴才徐纾言见过陛下。”
“微臣乔昭见过陛下。”
二人弯腰,垂首,齐行跪拜礼。
听到声音,顾昀之抬起头来。他长相温和俊朗,脸上时常带着笑意,看着脾气很好的样子。
他忙上前来,拖着徐纾言的手臂,阻止他继续跪下去。
顾昀之笑道:“私底下,掌印何须讲究这些虚礼。”
徐纾言面不改色,很自然的顺着顾昀之的动作起了身。
顾昀之对着一旁的太监说道:“来人,给掌印赐座。”
小太监将凳子搬到徐纾言身后,他才施施然坐下。
顾昀之这才看见还跪着的乔昭,道:“将军起身吧。”
“谢陛下。”乔昭听到顾昀之的话,才直起身子,站了起来。
顾昀之回到了书案后,坐在龙椅上,好整以暇的看着乔昭。
他神色意味不明,眼眸漆黑,如深不见底的黑潭。片刻间,又收好那些情绪,温和问道:“听说你是元帅乔愈年的女儿,叫做乔昭?”
“是的,乔元帅正是家父。”乔昭正色道。
“乔小将军在战场上勇猛无敌,用兵出神入化,以少胜多,大败西戎,连朕远在中京都有所耳闻。”
顾昀之温言细语的说着夸人的话,语气听起来十分真诚。他只比乔昭大几岁,好似同龄人在交谈,没有君臣之间的天差地别。
乔昭神色平静,不卑不亢道:“陛下谬赞,若没有将士们的齐心协力,仅凭乔昭一己之力,想要击败西戎也是难如登天。”
“虎父无犬女,乔元帅手握十万兵力,击退西戎。现下又有了小将军这般天资卓越的女儿,继承衣钵。想必日后定北军在小将军手里定能发扬光大,更添荣光。”
大殿里很寂静,两侧站着的太监宫女皆是低头不言,没有发出一丝声音。徐纾言坐在一旁,他的目光没有放在乔昭和皇帝身上,而是看向从窗柩中透出的阳光。
阳光是那样的好,但是却照不透这官场的黑暗。
殿内只有乔昭和顾昀之的一问一答。
顾昀之直勾勾的看着乔昭,语气却甚是温和,他说定北军日后在乔昭手里定能更添荣光。
徐纾言的目光一颤,沉了神色,将视线投向了顾昀之。乔昭听到顾昀之的话,顿了一下,没有立即回答。
大殿内仿佛更加寂静了,但是内里确暗潮涌动,若是一不小心,就会触到暗处的礁石,让人粉身碎骨。
良久。
乔昭缓缓抬眼,迎着顾昀之的目光,道:“陛下所言甚是,只一句话略有偏差。定北军是北齐的定北军,微臣率军出战是身负皇恩浩荡。现下大战告捷,微臣倒想偷个懒,日后寻个闲职度日。”
顾昀之就这样看向乔昭,他的目光中带着探究。乔昭并不怕,也没有错开视线。如果目光有实质,恐怕这大殿中早已刀光剑影,让人躲闪不及。
“哈哈哈——”
顾昀之爽朗一笑,嘴角勾起,笑眯着眼。刚才那种巍峨高山倾轧的压迫感瞬间消失,仿佛刚才的你来我往,话中有话只是错觉。
“这可不成,若是小将军犯懒,寻个闲职。那岂不是埋没了我北齐一员猛将。这不仅是朕不答应,恐怕北齐的百姓也不答应!”
顾昀之边笑边说:“乔小将军可是十分受百姓爱戴,一回中京,朱雀门街人山人海,摩肩擦踵,好不热闹。”
普天之下,莫非王土。乔昭才从朱雀门街经过,现下皇帝便已知当时详情。
乔昭回复道:“与其说是对微臣本人的爱戴,不如说是对平定西戎的北齐将士的爱戴。乔昭也是承了将士们的光,才得到百姓喜爱,实在惶恐。”
殿内又传来顾昀之的开怀大笑。
顾昀之将目光投向徐纾言,笑道:“原来掌印在信中所言非需,乔小将军确实聪慧过人,惊才绝艳。得此猛将,实乃我北齐之福报。”
徐纾言扯了扯嘴角,淡淡一笑,眼中却看不出丝毫笑意:“陛下圣明。”
再后面就没有太多的事情了,顾昀之跟乔昭闲聊了几句军中事务,只是泛泛而谈,很浅显。
更深处的东西,恐怕早已在跟徐纾言的书信来往中了解透彻。
“今日便到这儿吧,乔小将军征战多年,想必也是累了。这几日便好好在府里休息。待到大军班师回朝以后,再上朝论功行赏。”顾昀之笑眯眯的让乔昭退下
“是。”乔昭行礼后,便退了出去。
大殿中只留下了顾昀之和徐纾言在里。
……
乔昭退出立政殿后,便沉了脸色,她一言不发的沿着宫道走着,缓缓向宫门外走去。
她在里面还没有发觉时间流逝,现下出来才惊觉,已将近黄昏。
日落的余晖将整个皇宫照得金灿灿的,巍峨壮丽,光辉夺目,让人心生叹意。
但夕阳仿佛透着冷意,连身后的皇宫,也显得毛骨悚然。
第47章 第47章
乔昭出了宫门,徐霁和徐淮还在外面等着。皇城内,宫殿连绵,乔昭出了承天门天已经黑透了。
她已无事,便不用在这里候着徐纾言。和徐霁徐淮打了个招呼,便翻身上马,向昌敬候府驾马而去。
距离乔昭在外征战,已经过去五年之久。刚到中京的时候,竟有些近乡情怯,物是人非的复杂之情。
虽然黑夜来临,但是中京城内街道两边,都挂起了灯笼,不至于完全看不清路,路上还有一些归家的行人。
离得很远,乔昭便看到了昌敬候府门口挂着的红灯笼。檐下还站着几个人。
为首之人,一袭晴蓝织锦缎袍,温柔婉约。秀芳盘起,梳着圆髻,花钿珠翠点缀其间,是中京贵妇人中最时兴的发型。
宁安郡主端庄的站在门口,期盼的目光却一直望着远方。
直至马蹄声在街尾处出来,看到黑夜中缓缓出现的身影。
身边的竹风激动喊到:“夫人!那是小姐!小姐回来了!”
众人皆望向街道尽头,那抹黑色身影。
宁安郡主双眼一红,眼眶里续满了泪水。
五年,多少个日日夜夜,宁安郡主独留中京,千盼万盼,胆战心惊,生怕听到半点不好的消息从边疆传来。
她每日吃斋礼佛,庙里求来的佛经,抄了又抄,就是望佛祖保佑。
保佑丈夫女儿能在边疆平安归来。
如今,算是等到了这天。
眼看着泪水快要落下来,宁安郡主又怕失了昌敬候府的颜面,捏着手帕抵在嘴边,掩饰泪意。
乔昭一到昌敬候府门前,翻身下马。三步并两步,跑过去紧紧抱住宁安郡主。
“阿娘……”
乔昭语气哽咽,脸埋在宁安郡主肩上,就像是还没断奶的小狗崽子,蹭着眼泪。
“阿娘,我想你……”
宁安郡主刚刚还能控制情绪,现下抱着女儿,那眼泪跟断了线的珠子似的,掉个没完。她轻抚乔昭的背,一下又一下,耐心又温柔。
“平安归来就好,平安归来就好。”
宁安郡主这些年的日思夜想,寝食难安,终于平稳的落到实处,最后只化作六个字,平安归来就好
过了许久,母女二人缓和了情绪。宁安郡主拭掉眼角的泪,松开乔昭,关切的目光望向乔昭,将乔昭细细打量一番。
“身量高了些,看着更精神了点,但是黑了也瘦了。肃州这样苦寒之地,你一呆就是五年。这样的苦日子,你在中京可从未受过。”
说着说着,宁安郡主又红了眼。自古哪有父母不心疼子女的,以前乔昭在中京千娇万宠,一朝去了边塞,吃喝住行都差了一大截。
乔昭急忙安慰道:“肃州地广人稀,可比中京自在多了,在军营里我学到了很多在中京接触不到的东西。”
她忙给宁安郡主擦眼泪,笑道:“再说,还有父亲在军营里,总能照顾到我的。”
“你父亲什么为人,我还不知道吗?他古板刚正,哪里肯越过规矩多照顾你?你莫要为了安慰我,就哄骗我。”宁安郡主拍开乔昭的手,佯装生气道。
乔昭讪讪一笑,转移话题:“府里用晚膳了吗?我从宫里回来,一口水都还没喝呢。”
宁安郡主这才想起乔昭还没吃饭,一下子收了话,拉着乔昭进了府里。
“今日一大早膳房便开始做菜,全是你爱吃的。但是左等右等,你就是没回来。只能撤下去,现下菜还是热的。”
乔昭跟在她身后,悄悄呼了一口气,总算是搪塞过去了。
宁安郡主坐在饭桌的另一侧,就这样的目光温柔的注视乔昭吃饭。
乔昭不挑食,山珍海味吃过,干馍泡水也吃过。但这一桌子的菜全是乔昭从小吃到大的,五年没吃了,现下还真有点想念。
屋内一片安静,只有筷子碰触碗碟的声音。
“现下大战告捷,你父亲几日才能回到中京?”
见乔昭吃的差不多了,宁安郡主才开口问道。说道乔愈年,夫妻二人竟已七年未曾见过。
“约莫还有半月。”乔昭回答道。
宁安郡主颌首,又说道:“你也累了,待会儿洗漱一下,便歇下。你的寝卧,我一直吩咐竹风给你打扫着,今日还换了干净的被褥。”
“多谢阿娘!”乔昭又给了母亲一个拥抱。
宁安郡主笑着拍了拍她的背,温声道:“好好休息。”
“好。”乔昭答道。
直到乔昭洗漱干净,躺在自己的床上,仍然有着不实感,不再是军营里被寒风吹得猎猎作响的营帐。床铺干净温暖,没有突然响起的尖锐哨音,很安全的地方。
乔昭缓缓陷入沉睡。
…………………………
承天门门外,天已经完全黑透了,路上早就没了人,一片安静寂寥,甚至连照明的灯笼也被统一熄灭。
“天干物燥,小心火烛。”
两名更夫,一人提着灯笼,一人敲锣打梆。沿着街道,边走边敲锣。
月亮高高悬挂在夜空中,估摸时间应该到了子时,人们都睡沉了。
徐霁徐淮还守在承天门门外,天黑了,他们点亮几盏灯笼。
“都这么晚了,掌印怎么还没出来?今夜是歇在宫里了吗?”徐淮看向宫门,问道。
他们从天光大亮等到夜黑风高,乔昭都走了几个时辰了,徐纾言还没从宫里出来。
徐霁摇摇头,目光平和:“掌印若是歇下了,会吩咐人来通知我们。现下想必还在和皇上交谈吧。”
徐淮点头,深以为然:“确实,掌印受皇上器重,出去了几个月,想必有很多政务需要处理。”
说徐纾言受皇上器重这话一点也不假。许多朝政上的事,都会经过徐纾言的手,筛选一遍,再到皇帝面前。
徐纾言从小跟在皇帝身边,从当今皇帝还是皇子的时候,两人在那冷冰冰的偏殿度过,过着朝不保夕的日子。顾昀之虽然皇子,却是宫女生的儿子,在这宫里根本无人在意。
谁曾想一年以后,先皇驾崩,北齐却未立太子。然后这皇位不知怎地,就到了顾昀之头上。
圣上年幼,没有能力处理朝政。朝堂上便有大臣提议,让先皇皇后,也就是如今的太后周承钰垂帘听政。
顾昀之在皇位上就是一个傀儡,没有任何实权。朝堂上的臣子们每日朝拜,拜的只是那个珠帘后的女人。
就这样,过了十年,周承钰病倒了一段时间。
那年顾昀之十五岁,徐纾言十八岁。
权利短暂的松动,落了些许到顾昀之手里。随后几年,他渐渐开始培养自己的羽翼,拉拢朝中的大臣。暗中削弱太后的势力
与其说顾昀之器重徐纾言,倒不如说徐纾言是顾昀之对外的一把利刃。
顾昀之纵容徐纾言的嚣张跋扈。徐纾言在外肆意杀掉的官员,是顾昀之的绊脚石。徐纾言收受贿赂提拔的官员,是顾昀之想要笼络的人才。
很多事情,顾昀之明面上要当个傻皇帝,便只能借徐纾言的手去做。但是落在世人眼里,便是徐纾言在朝堂上只手遮天,阴狠毒辣。
徐纾言和皇帝就是同一条船上的蚂蚱,至少在面对太后一派,他们的目标是一致的。
当然徐纾言也得到了无上的权利,自他入宫起,想要牢牢抓住的就是权利。他还有许多事要做,若是没有权利,那只能是一场空。
……………………
“乔愈年此人性情谨慎,刚正不阿,在朝中从不结党营私,是十分中立之人。”徐纾言淡淡说道。
黑夜里,立政殿灯火通明,顾昀之手里拿着一张纸,上面有许多人的名字,而乔愈年的名字便在第二位,用毛笔划上了圈。
第一位便是当朝太傅,宋祉,他是北齐三代老臣,年逾古稀。
顾昀之看向坐在一旁的徐纾言,说道:“乔愈年一直以来便在武官中名声极佳,这次大败西戎,在朝中定是受尽拥戴。”
“臣几次试探他,但此人并没有投靠之意。且他十分聪明,含糊其辞,不愿正面答复。”徐纾言回答。
私底下,顾昀之和徐纾言以君臣相称。
顾昀之眼眸中闪过一丝厉色:“他手握十万大军,在军中又颇有威望,若此人不能为我所用,那将是一个劲敌。”
徐纾言抬眼,看着顾昀之眼中神色郁郁。其实顾昀之并不如表面那样温和近人,实则他心机深沉,行事果决,从不手软。
徐纾言迟疑一下,还是坦白说道:“乔元帅中立,虽不投向陛下,对太后一派也同样疏离,不一定会成为我们的敌人。且西戎虽败,却未必没有卷土重来的机会。若是西戎再次侵犯我国疆土,我朝便无猛将可用可用。”
面对不能为他所用的人,顾昀之向来不会心慈手软。但顾昀之也知徐纾言说的是事实。
北齐最大的弊端,便是重文轻武,在战场上无将军可用。而北齐周边的西戎南蛮都是劲敌,虎视眈眈。
他不是那般没有脑子的人,面对江山社稷,顾昀之十分看重,定不会如此莽撞。
“我知晓其中厉害,乔愈年先密切观察着。但他手里握着兵符,女儿又如此天资卓越。若是父女二人皆位高权重,这江山易主也未尝没有可能。”
顾昀之面色阴沉,轻飘飘的就说出了能株人九族的话。甚至这根本没有发生,仅仅是因为他的猜忌,就给一位劳苦功高的元帅定了罪。
徐纾言瞳孔微缩,眼中冰冷一闪而过。
他站起身来,走到顾昀之身边,语气冷凝:“若陛下一意孤行,定会让朝中武将寒了心。乔昭此人在战场上能力出众,有目共睹。就此埋没,反而令人生疑。”
顾昀之沉默无言,没有反驳。
乔昭确实出类拔萃,明眼人都能知道她在西戎一战中立了大功。若当真是随便给个闲职,就打发了去,真就说不过去。
他沉吟片刻,道:“给她一个位高,但是没有实权的位置吧,也好堵了他人的嘴。”
顾昀之又勾起了唇角,笑着对徐纾言说:“乔昭惊才绝艳,若她家世贫寒,又入了我麾下,那定然要重用的。可惜她是乔愈年的女儿。”
君王猜忌,犹如暗处的利刃,随时要人性命。
徐纾言不再说话,就这样沉默的坐着,心不在焉一般。
良久。
他起身行礼,道:“微臣先告退了。”
顾昀之也不管他没经过皇帝允许就私自告退。就如他今日所言,私底下,他们从不讲那些虚礼。
顾昀之摆了摆手,让他退了下去。
第48章 第48章
这半月,大军还未班师回朝,乔昭过了好些休闲日子。
她偶尔无事,便会去裴空青开的医馆,帮帮忙打打下手。
说道裴空青,那日他们一同到了中京城外。与大军汇合之际。裴空青下了马车,与乔昭辞别。她不是军队的人,本就不方便与将士们同受凯旋礼。
“你在中京可有住处?”乔昭望着裴空青问道,她想了想又说道,“若是你俩没有住的地方,可以随我回昌敬候府住一段时间。”
乔昭看着裴空青与小药童,一主一仆,到了中京也没个接应,怕她们连住的地方都没有。反正昌敬候府冷清,多一两个人也无事。
裴空青微微一笑,柔和道:“多谢乔姑娘好意,我父亲曾在中京有一处宅子,所以不用担心我的住宿。只是我已经几年未曾回去过,还需收拾整洁以后,再宴请乔姑娘上门做客。”
乔昭摆摆手,悠然道:“不用这么客气,带你来中京只是顺手的事。说到底还是我们需要感谢你,若非有你,那位估计病得更加严重了。”
她下巴往徐纾言马车方向示意。若不是有裴空青,以徐纾言当时病得昏迷不清的情况,还真有点难办。
裴空青知道乔昭指的是徐纾言,她温声道:“举手之劳罢了,且我作为郎中本就为了治病救人。”
乔昭又看向裴空青拉书的牛车,她的书籍真的很多,用了整整一辆牛车,才堪堪装下裴空青的书。
“那你日后到了中京可有何打算?还继续当郎中吗?”乔昭又问道。
裴空青点点头,柳叶细眉弯弯,含笑道:“我到了中京先开一个医馆,给老百姓治治病。顺道温习医书,参加明年春季的太医院举办的选拔考试。”
乔昭这下觉得有些惊奇了,问道:“你想去宫里当太医?”
“宫里的太医可不好当的。”
不怪乔昭这样惊讶,因为裴空青看着就像那些悬壶济世的名医,他们行走在江湖中,竹杖芒鞋。见过各种各样的疑难杂症,拯救一个又一个生命。
而非在皇宫里,高高的红墙,犹如四角牢笼。在那里已经不再是单纯治病这样简单,需要治的是人心。
裴空青颌首,温声道:“我父亲以前便是宫里的太医,我去参加太医院的考试,也算是圆了父亲遗愿。”
乔昭颌首,没在说什么。
见她这样说,乔昭虽然内心觉得有些可惜,但是人各有志,她也没有过多劝阻。
自那日以后,二人便在中京城外分别。走时,裴空青告诉了乔昭住址,位于西市的兴道坊。
…………………………
今日乔昭便会来到了西市,西市在北齐是商业较为发达的区域,许多商人住在这一片。做生意的地方,人总是格外的多。
兴道坊还算人较少的,别的坊间街道两旁都是小贩,卖什么的都有,各式各样。
以前乔序乔昭两兄妹就爱来西市逛,热闹。
乔昭一踏进这里不禁有物是人非,时光飞逝的恍惚悲凉之感。
西市还如以往一般热闹,人来人往,仿佛一切都没有变。可如今乔昭形单影只,一人独行。
乔昭甩掉内心的阴郁,脸上扬起笑容,往裴空青的府邸而去。
她回了中京虽然暂时还没上任,但她毕竟刚回来,前几日一直都在处理各种琐事。虽比不上肃州忙碌,但小事繁杂,耗费时间。
也就是最近得了空,便立即来找裴空青。
裴空青的府邸是一个三进小院,现下开着大门。乔昭走了进去,院里空空荡荡的,家具看着简陋,也没什么人气。
乔昭一进去,小药童正在院里扫地,她转身就看见乔昭手里提着继续走进来。
小姑娘笑着跑过来,软软道:“乔姑娘来啦!是来找我师父的吗?”
乔昭揉揉小药童的头发,问道:“你师父在府里吗?”
顺便将手里提着的礼物递给小药童,笑道:“锦芳斋的芙蓉糕,我可是排了好久的队才买到的。”
小药童欢呼一声,脸上绽开甜笑,接过糕点:“在的!就在内院,我带姑娘去。”
乔昭走进内院,裴空青正在低头看书,见到乔昭来,裴空青忙起身去迎。
“师父!乔姑娘买的锦芳斋的芙蓉糕!”小药童将油纸包好的糕点递过去。
裴空青笑着说道:“来就来,带什么礼物。不需要讲究这些虚礼。”
乔昭随口道:“路过的时候看见,随手就买了。给小孩子吃的。”
她进来的时候,四下看了看,院里颇为冷清:“你开业了吗,怎么没看见有病患前来。”
裴空青回答道:“已经开业,可能是初来乍到,街坊邻居都认不全,哪里会有病患找上门来。”
这确实,中京城内药馆还挺多的,有一家规模甚大,是太医院院正周锦江的长子所开。
按宫里的规矩,一旦入宫做了太医,便不能在外面做郎中接私活。只有等到从宫里退出来以后才能开医馆。
因此周锦江虽然不在里面替人看病,但是他太医院院正的名气,依然让许多病人慕名而来。
裴空青这样孤零零一人来开个医馆,刚开始没人实在太正常不过了。
乔昭脑子一转,想到一个办法:“要不我找木匠给你定做一块门匾,上面提字:妙手回春。这样他人从你门前经过,一瞧便知道你是郎中,久而久之,总会有几个进来寻你治病。”
裴空青忍不住笑开,柔声道:“那多谢乔姑娘了。乔姑娘已经帮了我很多,空青实在无以为报。”
“举手之劳而已,你为何总是如此客气。你我同龄,叫我乔昭便好。”乔昭挑了挑眉,说道。
“好,乔昭。”裴空青笑着注视着乔昭。
……………………
乔昭这边空闲,但是徐纾言那边却夜以继日,十分忙碌。
那日徐纾言从宫里出来,夜很黑,让皇城显得更加空旷可怖。他从立政殿里出来便一直沉默着,轿子外面高少监在旁边提着灯笼,给徐纾言照明暗路。
高少监是一个会来事的,心思细腻,八面玲珑。一路上都能听到他絮絮叨叨的说着些吉祥话。即使徐纾言从不搭理他,沉默不言。
很明显,皇帝忌惮乔愈年,但是他拿乔愈年没办法。只能挟制乔昭,毕竟乔昭资历浅,知道她的人不多。
徐纾言垂着眼睫,有些出神。他想到了五年前乔昭一袭黑衣,蒙着黑巾,夜闯他的府邸。
乔昭那会儿年纪还小,但是功夫却不差,徐霁徐淮两个人都不是她的对手。她那时候眼睛亮晶晶的,透着机敏狡黠,跟山间的小鹿似的。
再后来就是五年之后,他去肃州军营里,再次看到乔昭。虎父无犬女这句话用在乔昭身上,再合适不过。他虽然不管军中事务,但是也从很多人的嘴里听到过乔昭。
他们都说乔昭是难得的军事奇才,思维敏捷,骁勇善战。能文能武,不可多得。
军中都说乔昭是天才。可是天才在圣上眼里,不过是一颗挟制各方势力的棋子,无甚稀罕。
飞鸟尽,良弓藏。
徐纾言心里说不出是什么感受,很复杂。他早已预料到乔昭回京以后会是这样的结果。
可是知道是一回事,心里的情感是另一回事。他不敢去想,那样一个骄傲的姑娘,在战场立下汗马功劳,到最后竟然这样讽刺的结果。
徐纾言坐在轿子里缓缓闭上双眼,双眉微蹙。
“宫里这几月,可有发生何事。”快走到宫门口的时候,徐纾言才低声问道。
高少监忙回复道:“宫里甚是安稳,太后那边也没了动静。只是您提拔的那几位小官,日子不太好过。总是被针对,所以有些郁郁寡欢。”
徐纾言冷笑一声,睁开眼,双眸阴冷。
太后当然没了动静,因为在最后憋着个大的。若没有乔昭,徐纾言差点都死她手里。
轿子悠悠的就到了宫门外,高少监连忙去将轿帘掀开,扶着徐纾言出来,殷勤周到。
徐纾言转身,目光幽深,注视着面前的高少监。
良久,他冷哼一声淡淡道:“好好办事,日后你的位置可不止少监。”
高少监眼中闪过一抹喜色,忙不迭弯腰,说道:“奴才谨遵掌印教诲!”
徐纾言没管他,转身就走,上了回府的马车。
……
待徐纾言回了府邸第二日清晨,皇帝便让高少监过来传话。让他这几日休息,不用回宫上值。
话是这样讲,但是该但他手里的奏折一封也没少。堆积了好几个月的奏折,不是一天两天就能处理完的。
这几日夜里他书房的灯笼就没熄过,经常一亮一整夜。第二日太阳升起以后,阳光透过窗柩洒在书房的地板上,徐霁又来将徐纾言房里的灯笼熄了。
徐霁徐淮心疼他,有时候想要劝阻徐纾言,这样熬身子都给熬坏了。每每他们苦口婆心说道,徐纾言总是不耐烦让他们出去。徐霁徐淮又不敢逆着他的脾气,只能闭嘴。
连续处理了几天政务,徐纾言才将积攒的折子批完。
好笑的是,里面还有许多弹劾徐纾言的折子,说他专横跋扈,宦官当道。徐纾言寥寥看了几眼就打了回去,冷笑一声,施施然提笔,在奏折上批注了一句。
“何不以溺自照?”
……
这下是惹到真阎王爷了。
天又亮了,徐纾言才放下手中的毛笔,抬手揉了揉自己的眉头,面无表情,气势骇人。
徐霁走上前来,温声道:“身子要紧,掌印还是去歇息吧。”
徐纾言抬眼,脸色苍白,双眼都熬红了,里面有些红血丝。他满脸阴郁,脾气看起来十分差,谁要这个时候招惹他,当真是嫌命太长。
他坐在书房里,早晨的阳光慢慢移动,最后洒在徐纾言的脸上。让他原本阴沉的脸色都变得柔和了许多。
徐纾言就这样看向徐霁,一句话也不说,让徐霁有些莫名。但是他这个时候也不敢问,只能胆战心惊的站在那里。
徐纾言睫毛颤了颤,双眉微蹙。嗫嚅着,似乎不知道怎么开口。
良久,他轻声问道:“这几日乔昭可还过得好?”
第49章 第49集
自从那晚两人之间不欢而散,之后乔昭与徐纾言几乎就不再说过什么话。
宫里一别,两个人就再也没见过面。刚回来,堆积的折子又多,要过目的事情也多,徐纾言没日没夜的伏案处理。
只有让繁杂事务充斥大脑,才能麻痹对乔昭的思念。
但现在陡然闲了下来,关于乔昭的事,就如千丝万缕之间,缠绕在心里。剪不断,理不清。
他就是一个卑鄙阴暗的人,从他们分开的那一刻,徐纾言便吩咐了暗卫,每日秘密跟踪乔昭。
一旦有什么事情,立即上报。
徐纾言并不觉得这样做有什么不对,他如果不这样做,那又能从哪里得到乔昭的消息呢?
她根本不愿意与他私下见面的。
“乔都尉这几日甚好,时常骑马在中京城四处闲逛,还经常去裴郎中那里打下手。”徐霁松了一口气,连忙回复道。
徐霁顿了一下,有些无奈的说道:“只是乔都尉十分敏锐。我们的人跟着她,过不了太久就会被她甩掉。”
最主要是乔昭就算发现了,她也不是立刻甩掉他们。而是跟招猫逗狗一般,带着身后暗卫一会儿去这处溜溜,一会儿又去那处溜溜。
不感兴趣了,又将他们快速甩在身后,就像鱼入大海,转瞬间消失不见。她耍着暗卫玩,乐此不疲。
很让人头疼。
徐纾言眼中闪过一丝笑意,悠悠说道:“无事,你们那点技俩在乔昭眼里本就不够看,被她甩掉也正常。”
“叫人继续守着。”徐纾言吩咐道。
“是。”徐霁回答。
……………………
乔昭当然知道有人跟踪她,从这些人第一天出现在她身后,她就已然察觉。
不过她倒是无所谓,正好也无聊,玩玩咯。
她刚刚踏进西市,左拐右拐,甩掉身后那些烦人的小老鼠,乔昭心情甚是愉悦。
乔昭今日也去找裴空青,可能是因为她送的那块“妙手回春”的牌匾还真有点用,反正她那里确实多了些来看病的百姓。
但是这人一多,就她们主仆二人,便有些顾不过来。于是乔昭有空就去给她帮帮忙,打打下手,顺便也能学到些简单的医术。
今日的西市也如往常一般热闹,乔昭就这般不疾不徐的走着,边走边瞧。
不远处,有一群人围着一起,似乎在看热闹,交头接耳议论纷纷。
乔昭正巧要路过那里,也凑过去看。
“不要!不要抓走我!!爹娘救救我!”
一声尖锐的哭喊声,喉咙嘶哑,让人汗毛竖起。随之而来的就是一声怒吼。
“今日由不得你们,你家收成不好,欠了这么多银子!这钱只能由你们姐弟补上!”
“当初把田租给你们,一百亩田,你们每年给我们上缴五十石粟。可是都到了这个时候了!还没凑齐!”
“一年这样!两年还是这样!!你家算算你欠了多少?!我们家老爷不是搞慈善的!”
哭声越发凄惨,以及一句又一句的求饶声听得人泪水涟涟,在场的人都有些不忍心。
“大人,实在是收成不好,我们也没办法啊!您再宽限我们几天,我们正在凑银钱,马上就够了!您再宽限几天!”
那中年男人,跪着过去,紧紧握住那管家的衣摆,满是皱纹的脸上神色焦急,不知所措。儿女的哭声犹如催命符咒。
那管家一把将人踹开,神色不耐烦的说着。
“别人能种好,你就种不好?你不要跟我说那么多,你还不上钱,这俩孩子我只能带走。去有钱人家府里为奴为婢,比你种田吃得好!”
他摆摆手,让身后的侍卫将这俩孩子拖走。孩子又哭又闹,脸上一把鼻涕一把泪,挣扎得厉害。
……
“喂!”
“你没看见小孩不愿意跟你走吗?!几十石就想抢走两个孩子,你真是算盘打得噼啪响。”冷冽的话从人群中传了出来。
乔昭走了过去,一把拽住侍卫的手,将一个孩子扯回身边。
小女孩跑到自己的父母身边,她的母亲紧紧将她拥住,一边擦着掉下的眼泪。
乔昭转身,眼眸冰冷,望着刚刚那位管家。那管家长得肥头大耳的,满脸油光,身上穿的都是平常人家穿不起的锦袍,凶神恶煞的样子。
说他吃亏?!谁信啊。
“把那个孩子一起放了。”乔昭目光示意他们抓得另一个小孩。
那管家看着突然冒出来一个见义勇为,打抱不平的。又看乔昭瘦弱的样子,跟自己身后那满身腱子肉的侍卫不能比。
管家斜着睨向乔昭,不带正眼瞧人:“你算什么东西,管爷爷我的事?欠债还钱,天经地义,需要你在这里做救世主?”
他看乔昭细皮嫩肉,长得又好看,邪笑一声:“你也是赚点辛苦的皮肉钱,就自己留着,别出来逞……”英雄。
他话还没说话。
乔昭走上去就是利落一耳光,将那管事煽得脸上肥肉乱颤,一脸懵逼。
“嘴巴给我放干净点。嘴巴要是不会说话,就直接缝起来好了。”
那管事懵了一会儿,顿时勃然大怒!大声吼道:“给我抓住她!抓住她!!竟然敢打我!给我打断她的腿!!”
身后的侍卫一拥而上,向乔昭扑过来,乔昭丝毫不惧。
说实话,他们也就是人多,体格大,看着唬人罢了。真要跟乔昭打起来,还真赢不了她半分。
眼看这里的越闹越凶,已经完全不是刚才一边倒的情形。围观的人越发的多,里面打得鸡飞狗跳,看热闹的不少人都遭了殃。
周行亭路过的时候就是看到这样一副人仰马翻的情景,他额头青筋直跳。本来心情就很差,还要处理民众纠纷!
说真的他太倒霉了!!
皇帝派他去接徐纾言回来,这本来就是十拿九稳的事情。就沿着官道去接个人,能废多少功夫?
谁曾想到,他派了那么多人过去。快马加鞭,愣是跑了两天两夜,都快跑到别的城池去了,也没遇到徐纾言。
就是这么邪门!
周行亭也不是个傻的,自然发现了其中的不对劲,转身就想回来找他们。害怕是路上不小心错过了。
才刚点转头呢,就听到消息,掌印都已经到中京城,都进宫了。
……
周行亭:?
事后他越想越不对劲,怎么会在路上擦肩而过没认出来呢?等快到了中京,才陡然想起那日。
与那个女人争斗那日,后面马车上那人一直就没出来过!
而罪魁祸首,那个女人!明明知道他是羽林卫,但愣是一声不吭,就眼睁睁看着他离开了。
她就是在戏弄他!
周行亭想着想着更加怒火中烧!面对眼前的闹剧更是没了心情!
他大吼一声:“何人在此喧哗!中京城内禁止闹事,都皮痒痒了是吧!要闹都随本官去衙门里闹!”
他坐在马上,身后还跟着几个羽林卫。几个人人高马大的,吼人的时候又中气十足。
大家都被吼得一愣,转头向他看去。
那管事的看见他身上穿着羽林卫服制,一惊,这可惹不起。连忙腆着个笑脸走过来。
“官爷我们没有闹事啊!是那个女人,她不分青红皂白的打我,我的侍卫们才还手的。”
管家伸着一张脸,将右脸面向周行亭,语气颇为委屈。
周行亭看见他脸上红彤彤的巴掌印,又把目光望向那个女人的背影。
看着挺瘦的,这手劲儿还挺大。
他目光看向那个背着他的女人,语气严肃:“转过身来,中京城禁止打架斗殴,你不知道吗?”
半响。
那人缓缓转过身来,周行亭渐渐看清她的脸,觉得越发熟悉。
周行亭就这样盯着乔昭的脸,两人目光对视,直到乔昭对他微微一笑。
……
全记起来了,这下全记起来了!!
是她!
“好久不见啊。”乔昭笑着对周行亭打个招呼。
周行亭咬牙切齿,怒目而视:“好久不见!”
那管家见势头有些不对。他俩咋是认识的?!
他在旁边不确定的又唤了一声:“官爷?”
周行亭这才回过神来,看向眼前的闹剧,周围还围着那么多人。
他必须先将份内职责处理好。
“说吧,你们为何在此处闹事。”
那管家在他旁边添油加醋的,把事情说了一遍。周行亭又不是个傻的,怎么可能管家说什么,他就信什么。
再看他这个肚子滚圆的样子,又看着另一边的佃户粗布滥衫,面黄肌瘦的样子。
谁欺负谁,一眼便知。
那管家说完就等着周行亭给他个公道,顺便把乔昭狠狠打一顿。
周行亭坐在骏马上,垂首看着管家,正色道:
“既然那佃户说了,过一段时间凑钱交给你,你便通融些时间又如何?再加上天道不好,收成不好也是常事,为何你们不降低点租银,也好让佃户能有转圜的余地。”
那管家被他说的哑口无言,虽然他心里不服气,但是民不与官斗,他又怒气也只能憋着。
弯腰连声说:“官爷说的是!那我在宽限他们几天。”
“几天哪里够?再宽限一个月。”
那管家心里一梗,忍耐闭眼,咬着后槽牙说道:“都听官爷的。”
眼看着事情解决,羽林卫便开始驱散围着的人群。大家看到没有热闹看了,也渐渐散去。
那佃户颤颤巍巍走过来,一家老小齐齐跪在地上,涕泗横流,小孩子更是眼睛都哭肿了。
“多谢姑娘,多谢官爷。若不是你们,我家这俩孩子,就真的保不住。我和他娘哪怕是自己饿死,也不愿意卖了他们去别人家为奴为婢。”
说着说着竟然哽咽着准备向他们二人磕头。
周行亭连忙翻身下马,扶住了他们的手臂,满脸为难的看着乔昭。
乔昭在一旁安慰道:“大伯,你起来吧。这样跪着我们也为难。”
那佃户才意识到周行亭是朝廷官员,这样会给他招惹是非,于是擦了泪连忙起身。
周行亭看他们实在可怜,尤其是小孩子骨瘦如柴的样子,着实不忍。
他在袖里掏了掏,随后将自己的荷包塞到大伯手里,里面银钱不多,但也够佃户一家还债了。
那佃户本来不想接的,但是想想自己的孩子,又看着周行亭坚定的神色,只能瑟缩着接过荷包。
又让那两个小孩子磕头谢恩,周行亭面上冷酷,其实耳根通红,他连忙拒绝。
好不容易送走了佃户一家,周行亭才转头看向乔昭,怒目而视。
“说吧,看你怎么解释?”
乔昭轻勾唇角,转身向裴空青的府邸走去:“就你看到的那样,没啥好解释的。”
周行亭追过来,咬牙切齿道:“所以你在戏弄我!”
“我有问过你啊,但你不听。”乔昭回复道。
周行亭生气:“我怎么知道,你后面的马车里坐着掌印?!”
乔昭慢悠悠道:“那只能怪你观察不够仔细。”
“你!!”周行亭怒。
两个人在热闹的西市接头吵吵闹闹。二人年龄相仿,穿着打扮又贵气,许多人都向他们投去目光。
而这一切都被徐纾言派来的暗卫看在眼里。
第50章 第50章
徐纾言又病了。
他其实身子一直不好的。去了一趟肃州,那里气候干旱,黄沙漫天。徐纾言水土不服,刚到肃州那会儿还发了烧。
现在回了朝廷,更是心力交瘁。他受了伤又没有好好休养,一到中京,连续好几个日夜,没有停歇。黑夜里的烛光,陪伴着他伏案忙碌的身影。
于是在某一日清晨,徐纾言彻底病倒了。
平日徐纾言很准时醒来,极少有看到过他哪日迟了。可是今日,已经日上三竿了,徐霁也未见到他从房里出来。
他不敢进徐纾言的寝卧,只能站在门外敲门。
“掌印,您醒了吗?”徐霁问道。
屋子里很安静,没有人回答。徐霁这下真有点着急了,他更加用力的敲了敲门,里面若是有人,定能听见这些声响。
“掌印?掌印?!”
寂静在四周蔓延。徐霁一把将门推开!
徐纾言的房间空荡荡的,在外人眼里,他是司礼监掌印,在朝廷上说一不二,又私下收了很多朝廷官员送的礼。
肯定赚得盆满钵满,十个库房都放不下那些金银财宝。
然而他的寝卧,却截然相反。一扇屏风,一张床,整个房间最充实的地方,竟然是放满折子的书案。
比穷酸书生还不如。
但是现在徐霁无心去观察这些,他面色焦急,直奔徐纾言的床榻而去。
透过微透的纱织帐幔,能隐约看见紫檀木床上一个身影,无知无觉的躺在那里。
屋子里很静,所以徐纾言沉沉的呼吸声,反而听得更加清楚。
徐霁一走进便知道,坏事了!
他掀开帐幔,就看到徐纾言侧躺着,一个很没有安全感的姿势。脸颊透着红,呼吸很重,双眉微蹙,眼睫不断颤动,但就是醒不过来。
这明显就是高热症状!
“掌印?掌印?!”徐霁焦急的呼喊。
但是徐纾言听不见别人说话,整个人完全没有意识,醒不过来。
徐霁走到门口大吼一声:“来人!快去叫大夫!要快!”
“是!”守在暗处的影卫回复道,转身间便没了影子。
……………………
徐纾言昨晚就觉得有些头疼,发冷。不过他没有多想,因为秋日夜凉,被风吹到会有点不舒适。
晚上,他就做了梦。
又是那个梦,这十几年来,他时常梦到当时的场景。
或许不是梦,因为那本来就是真实发生的。
这次的梦格外真实,连那些粘稠的鲜血,都散发着甜腻血腥味儿。
那天夜晚,也是这样秋日的夜。徐府的灵堂还挂着灯笼,白色的灯笼在黑夜中格外瘆人,徐府四处都是这样的灯笼。
梦里的徐纾言看着年龄很小,约莫八九岁模样。他笔直的跪在灵堂里,低垂着头,安静沉默。
他面前放着一个铜盆,里面还留着燃烧成灰烬的纸钱。在前面便是牌位,香案,桐油灯。摆在灵堂最中间的是黑色的灵柩,对于小时候的徐纾言来说,棺木大得有些诡异。
道士说里面躺着的是他的父亲,可是小徐纾言去看了一眼觉得并不像。父亲从来都是温和平的,他总把徐纾言抱在膝上,耐心的教他认字。
小徐纾言很难把这个满脸糊着鲜血的人,与父亲相提并论。哪怕是后来下人们将他的脸上凝结的血擦干净,可是他面上痛苦狰狞的表情,也与往日的父亲大相径庭。
这个应该不是他的父亲吧?小徐纾言内心有些疑问。可是连母亲都说这是父亲啊,母亲总不会认错的。
油灯一般不会熄灭。道士说,死者的灵魂会在家里停留七天七夜,直到油尽灯枯,灯灭魂散。
所以哪怕现在灵堂外刮着风,把油灯微弱的火花吹得摇曳不止。但是小小的徐纾言仍然觉得十分温暖。
因为父亲的灵魂会停留七天,他一直都在徐纾言身旁。哪怕是外面刮风下雨,这豆大的火苗,仍然颤颤巍巍的燃烧着。
徐府弥漫着一股死寂。
黑夜里闷雷声阵阵,但是没有下雨,只是狂风四作,把院里的树吹得猎猎作响。
一个穿着白色丧服的女子,迎着风走进了灵堂。
尽管现在已经夜深,但她仍然妆发精致,头发看不出丝毫凌乱。若不是她黑夜中穿着丧服,甚至完全看不出她是身处灵堂。
若是仔细看,能发现徐纾言与这位女子长相有几分相似,尤其是那双凌厉的眸子,简直如出一辙。
“母亲。”小徐纾言转头,看见女子,软软的低声唤道。
小时候的他有些害怕母亲,那个总是面容凌厉,身上带着攻击性的女人。
女人并没有理他,连视线都没有分给孩子半分。她目光平静,笔直的往灵柩走去。纤细白皙的手指,轻轻放在灵柩上,指尖温柔的触碰。
这个纯黑的棺木,做工略显粗糙。放在这样一个宽大的灵堂里,略显局促,十分不搭。仿佛是为了应急,才临时找了一个棺木。
女人温柔的叹息一声,望着棺木,低声说道:
“你怎么这样狠心,就把我一人丢在人间,独自离开。难道那些事情,你的那些理想抱负,甚至比我更重要吗?”
她说话很轻,语调稀松平常,带着些抱怨,好像是在跟一个活着的人在交谈。
“你总是这样,面上看着温温和和的,实际上比谁都要倔强,宁为玉碎不为瓦全。你倒是去了天上,可是我呢?我又怎么办呢?”
她自话自说着悲怆的话,但脸上却又挂着笑意,在黑夜种的灵堂里,显得格外诡异。
外面的门闷雷声终于停了,但是又好像在酝酿着更大的惊雷,让人心神不安。
女人絮絮叨叨说了很多,旁若无人的样子,甚至将头轻轻依偎在棺木上,就像是依偎在爱人的怀里。
“母亲。”
小徐纾言想上去拉着母亲的衣摆,但是跪了许久的腿有些麻了,一时间竟然站不起来,只能徒劳的伸了伸手。
黑夜中闪过一抹白光,闪电在一瞬间甚至照亮了整片夜空,也短暂的照亮了昏暗的灵堂。
借着闪电,徐纾言看清楚了母亲脸上挂着的笑容。
释怀、解脱、甚至有即将要见到爱人的娇羞。很复杂,小小年纪的徐纾言看不懂。
但是徐纾言的心突然跳动得很快,不受控制般的心慌,那颗心脏仿佛都快跳出来了。
“还好,我快要来看你了。”
突然乍响的惊雷,震耳欲聋,天地为之一震,也盖住了女人低声的话,徐纾言并没有听清。
“母亲。”小小的徐纾言还在奋力站起来,他想要走到母亲身边,紧紧抓住母亲的手。
天边黑云滚滚,好像又有雷电在云层中聚集。灵堂里的油灯还亮着,闪烁着微弱的烛光。
让徐纾言能够看清母亲投来的眼神,她注视着自己孩子。
温柔的,带着歉意的。
仿佛是一个既定的结局,她已经下定决心。临到头想到自己年幼的孩子,又难得的有了一些愧疚。
可是转头面对着躺在棺木里的爱人,天平很偏心的倾斜了。孩子只是两个人爱情的延续,可是爱人都离开了,自己好像也没有了独活的必要。
小小的徐纾言仿佛意识到了什么,他本就聪慧。眼泪控不住的落下来,他一边摇头,一边颤颤巍巍的向母亲走去。
“母亲,母亲,不要……”
身穿白色丧服的女人站直身体,她注视着漆黑的棺木,她的眼泪大颗落下,眼神中带着前所未有的虔诚。
随后猛的撞在棺木上,暗红色的血和漆黑的棺木,诡异中带着凄美。
天边再次白光乍现,徐纾言看清了母亲缓缓闭上的双眼。
“母亲!不要!”
他扑到了母亲身边。
……
徐纾言猛然睁开双眼。他双目失神,呼吸急促,眼底带着痛苦与恐惧,仿佛还没从刚才的黑夜里缓过神来。
这个梦做了太多年了,次数多得他都有些习惯了。可是醒来的时候还是久久不能回神。
周围的人因为他的睁眼,突然局促。都不敢继续动作,停在那里,安静沉默。
整个屋子陷入难言的安静中。
良久,徐纾言才整理好自己的情绪,轻轻的呼出一口气。
他扫了扫周围,发现自己的床榻面前围满了人。徐纾言眉头一周,凌厉的目光扫过众人。
“出去!”他怒斥道。
才刚张开嘴,便发现自己嗓音沙哑,连说两个字都晓得有些吃力,喉咙刺痛。
“掌印,您突发高热,又一直醒不过来。属下给您唤了大夫,为您治病。”
徐霁在一旁弯腰温声解释道。
刚刚徐纾言一直紧闭着眼,额头上都是冷汗,偏偏又醒不过来,看起来十分痛苦。
把徐霁给吓坏了,他忙叫了府里的大夫前来,又火急火燎得煎了一副中药,喂他喝了,才安静一些。
徐纾言听了他的解释,才勉强闭上双眼,默许了旁人出现在自己寝卧。
见徐纾言没有发怒的症状,那郎中才敢继续给他把脉。
“掌印气血虚,平日又劳心劳神。因此忧思过重,邪毒入体,才发了高热。”
那大夫又小心翼翼的看了眼徐纾言,嘴里的话转了几圈了,又不敢说。
但是作为一位医者,要客观的说出患者的病情。他暗下决心,还是说了出来。
“掌印本就缺少些精气,这么多年又不曾爱护身体。没日没夜的处理公务,积劳成疾,如今身体已经亏空的十分厉害,才会时不时高热难退。”
反正都说了,那大夫心一横,把病情全部说了。
“若长久如此,身体亏空厉害,又不加以调理,十分影响寿元。”
他用词已经很谨慎了。实际上以徐纾言这样亏虚的身体,若是继续这样不加养护,十五年都不一定活得过。
房间里瞬间安静,徐霁徐淮双目对视,不敢说话。
徐纾言躺在床榻上,他没因为大夫的话恼羞成怒,只是缓缓闭上双眼。
半晌,低声道:“你们出去吧。”
“是。”众人轻声退出门去。
随着众人退去,屋子里又恢复了空荡荡的,没有人气的样子。屋子里弥漫着死一般的寂静。
良久,屋内传来一声低语,没有什么情绪,毫无意义。
“死了也好,累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