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04章
唐烛倏然记起来他和西里安真正意义上首次见面的那天。
是星洲的雨季,港口聚集起的一队警员将哥城号团团围住。他和付涼在甲板上询问烧炉工有关罗伊的去向,年轻小警员对大侦探的“审讯”方法很是震惊,僵硬地拿胳膊肘杵了杵唐烛,压低声音问:“哥们儿,他、他怎么了?”
唐烛当时只回答了句调侃的话。
可事实上,不久后当他们进入哥城号下甲板之后,迎接他们是被人提前放入仓库的匕首。
如今,唐烛则是艰难地吸了口气,忍不住问出些没用的问题,“……你,在缪斯小镇的积雾山谷,是你联络银河将火/药卖给了邮差?是你在警局偷偷放走连环杀人犯并且给了他离开星洲的船票?”
“怎么了唐先生。”
可此刻西里安的眼眸中倒映着寒光,他嘴角噙着笑望向他的眼底,“艾伯特殿下没有教过你,不要对人们抱有期望吗?”
而唐烛却没在乎他的嘲讽,还是固执地问,“你没有回答我的问题。我在问你,是不是你在星洲制造丢手绢杀人案的恐慌,又买下报纸版面用来污蔑付涼?是不是你买通德文希尔的人试图盗窃金币?还有通过索菲亚夫人的委托制造上船机会,提前联络海盗试图拦截珍珠号,包括一直以来隐藏在银河背后的人,究竟是不是你?”
可对方似乎对他的质问提不起任何兴趣,只是轻轻叹了口气,“唐先生。”
西里安轻笑着改口,“唐烛。难道我现在说不是,你就会心甘情愿为我编造良多牵强的理由,然后选择盲目信任我吗?”
他也意识到这人选择回避这些问题,只道:“我也不知道,但我怕你被冤枉。”
仓库内安静了几秒。
随后,唐烛的手臂被人狠狠握住,脖颈上冰凉的触感也并未消失。
西里安笑意全无,径直带着他向更隐蔽处走去。
“来吧,说说艾伯特是怎么和你计划的?他选择去往那座办公楼,然后呢?他真的是在寻找基金会的入口吗?”
唐烛感受到匕首在自己皮肤上来回试探,分明是持有利器的人正压抑着心中的冲动。他索性顺从地跟着西里安的动作,缓声道:“他只说分头行动,如果找到入口就即刻通知对方,因为基金会很有可能就是那群人的聚集地,只身进入只怕凶多吉少。”
回答后,他又快速岔开话题,“你早知道基金会的存在?你是谁的人?”
见西里安没有回应。
唐烛又道,“银河的新掌柜根本不是杰西卡的父亲,而是你。你才是美国人买下银河后派来的掌权人吧……”
“嗯,你说的没错,我现在确实是美国人。”对方看似在随意敷衍他,“但我从来不关心哪个民族会坐上世界唯一的王位这种虚无缥缈的问题,我只关心最微不足道的事情。”
说着,西里安用力将他抵在仓库的铁门上。
两人身高不相上下,可因为脖颈处的匕首,唐烛不得不微微仰起头看向他,“微不足道的事是指?”
西里安自然也发现他时时刻刻都试图套话,抬起另只手捏住了他侧颈的皮肉。
“唐烛。”
那只手没用多大力气,只是顺着他跳动的血管向上,最后停在了他的唇角边,“你刚刚还少问了我几件事。”
唐烛不明白他的行为究竟意味着什么,只是感受到自己的帽子因为这个动作滑落,几颗水珠滚落在他耳迹的时候,对面响起一句口吻再认真不过的声音。
“在阿尔忒弥斯俱乐部的谈话间,不惜买断所有线索来回答你问题的人是不是我?结束贵宾们的聚会提供你珍珠号线索的人是不是我?明明已经没有利用价值,还是想亲近你的人是不是我?”
闻言,他几乎是瞬间感到背脊一阵凉意。
唐烛这才意识到如今触摸自己唇角的指腹为何颤抖不已,他吞吞口水,不知是想起了“那个人”曾经的言语还是别的原因,忽然有些反感,于是偏过脸去回避被触碰的动作,不惜忍受皮肤传来的刺痛。
“我之所以相信你,把你当做朋友……”
他皱着眉道,“是因为你所表现出的善良。”
接着唐烛试图让自己也冷静下来,于是他尽量尝试在充满危机的黑暗中闭上眼睛,“但是我们……显然我们无法再做朋友了,我是说,今晚过后,不论你是否在伦敦得到了你想要的东西,我们都不会再见面了。”
这些话使对方不怒反笑,“现在说这些,就不怕我杀了你?”
“我觉得你不会。”他抿了抿唇,缓缓抬起一只手触摸到自己那条小小的伤口,“就像你说的,你现在是美国人,但你不关心那个遥远大陆的未来,只在乎自己身上发生的事情不是吗?这就是说,你不是非要完成哪个团体委派的任务,而是受自己意志驱使。”
所以这条伤口才不会让他皮开肉绽,而只是勉强渗出一颗血珠。
“所以如果我是你,我会选择把自己想要的说出来,这样才不用和我一起挤在仓库里浪费宝贵的时间。”他已经完全平复了呼吸,语调恢复了往日的平和,重新睁开眼睛道:“你到底想要从十年前的丑闻身上得到什么?”
西里安手中的匕首随着唐烛的声音逐渐远离,可没过两秒却又重新贴回来。
“真相。”面前人几乎是压抑着愤怒的道,“还有惩戒。”
没给他反应的时间,西里安再次将他的背脊与门板分离,又不知从哪里找到一根绳子将他的双手反剪在背后捆死。
在这过程中,唐烛没有了讨价还价的意图,毕竟他完全不想和除外付涼的人再做任何亲密的动作。
“好吧,虽然不知道你这么做的理由。我是说,就算是今晚我们找到基金会,得知真相,到了那伙人手中谁惩戒谁还说不定呢。”趁着西里安捡起他方才掉落在地板上的木匣时,唐烛甚至开始发愁。
啧,他真不该向付涼保证自己能圆满完成这次任务的。
“谁知道呢?”对方拉着他走出了大门,顺着楼梯一路向下,而中途便打开了木匣。
而当里面的东西显露出来时,西里安便改口道,“看来小殿下确实很愿意把所有护身符压在你身上呢,就算这不是什么理智的行为。”
唐烛只是在楼道内瞥见一点点光,便知道那里面装着的是什么了。
“珍珠泪还有怀表。”身后的人笑着道,“伯爵夫人创办基金会的信物,可能如今只剩下它们了。”
闻言他又在心底将付涼骂了一遍。
现在变成西里安来问他一些有的没的,“小殿下可能就是像他母亲一样聪明。今晚我们能来到这里,无非就是他与十年前还尚在人世的母亲之间的较量。所以他这么聪明的人,选择和你分头行动,真的只是为了节省时间吗或许他猜到了些我们无法猜到的事情,对此你就没什么想说的吗?”
“没有……”唐烛翻了个白眼。
可西里安却对他乍一听像极玩笑的话很受用,“嗯,既然唐先生的心情不好,那就让我来猜猜看好了。或许,殿下是认为基金会的入口可能不只一个。比如对面的办公楼和我们目前所在的仓库都是入口。而他选择把能证明闯入者身份并无危害的信物交给了你,自己则是去到另一边去验证这件事,你觉得我说的对吗?”
他压根没准备回答,口中发出一声烦躁的气音。
可对方却将他被捆住的手腕抓地更紧,行至楼梯拐弯处倏然停住脚步。
唐烛靠在楼梯扶手边,顺着西里安的方向往下看去,只见一个身穿黑色斗篷的人影匆匆穿过一楼的长廊,消失在他们的视野内。
“啧,看来艾伯特殿下的猜测是对的。”
他听见西里安如是说。
下一秒便被一个力气带着从扶手边离开。
“等等,你打算做什么?”唐烛被吓了一跳,慌张地跟随着西里安的步伐,压低嗓音道,“你不会真想就这么进到基金会吧?你、你冷静点,我们甚至不知道今晚他们会不会出现。如果没能确定今晚他们一定会重新聚集,那么我们所有的努力就白费了。”
可身边却完全因为黑衣人的出现而失控,继续顺着楼梯下行,用生硬的口吻快速道:“没人能确定这件事,除非你曾经是他们其中的一员,否则没人能找出让他们聚集的真正信号是什么。真相是无法探知的,除非十年前死去的人们重新复活。”
“可是一旦被发现,打草惊蛇后,我们很有可能永远也不能查清他们究竟是什么人,又为什么聚集在一起了。你、你不是想要真相吗?西里安,你现在冲动的话,只会毁了这一切。”他的嗓音逐渐失控之前,幸亏远处遥遥传来了子夜的钟鸣。
钟共计敲响十次,声响持续了很久,直到他们终于踏上满是巨大轮船零件的一楼库房时才终于断绝。
“西里安。”唐烛笃定那个匆匆消失的背影对西里安的刺激有多大。
他当然不愿意让别人毁掉付涼所做的努力,因此只能不断告知这人他们此刻的冒失可能带来的后果,同时艰难地在脑海中找寻这一切的原因。
直到他的手腕在挣扎中几乎被勒出血,对方才在一个金属制造的蒸汽机边放慢脚步,不过这也只是暂时的。因为青年只是将怀表挂在他的脖颈上,而后便继续向前走去。
可正是胸口的金色怀表,终于让唐烛回忆起什么。
那天大卫替维纳大人解释伯爵夫人的遗物是在怎样的情景中被抢救出来时,曾经提到过。
——所以他意识到这是最后一个,也是唯一一个为小殿下留下母亲遗物的机会,于是将那只箱子从火中抢了回来。而打开箱子,他发现里面是件黑色斗篷,斗篷外套的口袋里,装着一只金链怀表。
黑色斗篷,金链怀表……
唐烛瞳孔微缩,侧过脸看向西里安模糊不清的面容,低声道:“你见过那些人……”
见对方丝毫没有要回应他的意思,又道,“不对,你不只见过那些人。你对丑闻的真相耿耿于怀,分明很久之前生活在伦敦如今却是美国人,早在数年前就知晓珍珠泪是关键的信物,还有你口中的惩戒,能解释通所有的原因就是……”
西里安终于不再继续向前,他扭过头,将匕首重新抵上唐烛的脖颈。
因为这个动作,唐烛不得不后退,背脊不知被什么东西撞到发出一阵阵刺痛。
可他还是执意要继续说,“你身边的人曾经是他们的一员。”
不,不只是简单的“身边的人”。
“你有个很重要的人,曾经是他们之中的一员,但是却在十年前莫名奇妙死去了。一直以来,你都在寻求真相的原因就是——”
唐烛抬起脸,却被一只手捏住下巴。
“唐烛,安静点。”
这是他今晚第一次看清那张近在咫尺的脸,而实际上达成这件事的代价则是西里安在愤怒中收紧力道,让他喉咙中的空气愈加稀薄。
“是的,就像你说的那样,我曾经对真相无比痴狂,可今晚,当我重新见到那些人的时候,我无法再像以往那样保持冷静。十年了,我等了十年的真相到底重要吗这个问题,我自己已经不再能给出答案了。”
他皱着眉看向对面的人,努力发出声音,“积雾山谷……你不惜违背长官的命令也要把吊死的尸体放下,是因为……当年,被下令绞死的人里有——”
“闭嘴!”西里安不惜丢下木匣去捂住唐烛的嘴,他低声怒吼着,“是啊你还想说什么!想说你曾经告诉过我,你就是因为那件事才打算相信我亲近我对吗?!没错,我只是因为单纯的不想看见一具尸体被悬吊着慢慢腐烂,就像十年前我的母亲一样!”
唐烛几乎无法看清他面颊上的泪,视线穿过不远处船帆形状的货物后,发现了隐隐约约亮起的绿色光芒。
幸亏就在他快要窒息前,那只手因为仓库内响起的物品落地的响声移开。
“西、西里安……”唐烛努力呼吸着空气,双腿因缺氧疲软地弯曲甚至得借着身后的支撑物才能坐到地板上。
也是在这时候,他的脑中冒出一个疯狂的猜想。
“你是西尔莎的儿子,对不对……”十年前,西尔莎在计划戴着珍珠泪跑向大街小巷的时候,就知晓她不可能活着回来,于是留下一封由自己签名的空白信纸,交给自己的儿子,叫他按照自己的意思打印出内容送到庄园去。
而她后来也在一次次搜查中被皇室亲卫带走,最后出现在绞刑架上。
“至于你……则跟随移民的船去往了新大陆。十年后你换了身份,出现在付涼身边,就是为了催促他回到伦敦,寻找西尔莎死去的真相。”
“不,我并不是当机立断就上了移民的船。”
西里安开始笑起来,虽然那笑声让人毛骨悚然。“最开始,我天真地相信小殿下会找出真相,就像传闻中那样。我那么相信他……哈哈哈你不知道我把所有的希望都寄托在他身上了,可就连我去往美国后,得到的也只是他已经完全忘记了自己母亲死亡的案子,在星洲开始了全新的生活。所以我恨他——”
“那你又为什么要加入空屋呢?”唐烛完全无法共情他,抬起眼眸死死盯着那人,“因为你比谁都清楚,实际上是自己的软弱和无能在作祟,才会把一切责任强加在别人头上。西里安,没人会对你生活中的不幸负全责,也没谁生下来就有义务为旁人换取正义。”
“唐烛,可现在说这些已经来不及了。”对面那人收起笑容,“就在刚刚,我想到了一个绝无仅有的好办法能够了结这一切。只要我杀了所有人,就全部都结束了。什么丑闻!真相!都不重要了!这些人毁了我的一生!我们当然要一起下地狱!”
唐烛完全不知道西里安口中说的好办法是什么,可当他再次抬头时,却看见两人身后的货物已然倾斜。
危急时刻,他也不再装作对手腕上的绳索无能为力的样子,挣脱束缚后捡起地上的木匣便向反方向跑去。
下一瞬,众多金属器具顺着木箱的歪斜掉落下来,像发生了连锁反应一般掉落在两人之间阻拦了对面那人的道路。
而唐烛没跑多远,刚要跑出仓库门的时候便被一个身穿黑色衣袍的人拉住手腕。
见他脖颈处满是伤痕,那人几乎无法保持面色上的淡定,口中说着安抚的话但却紧皱着眉头,“放心,这里没有任何通道能通往地下室,他所说的方法多半就是用二楼的酒烧死所有人,可惜那些酒的酒精含量还不够灌醉你。”
唐烛瞧见仓库大门被铁链锁死,才顺着对方的视线摸到皮肤上的伤口,“我、我没事……”
付涼深吸了口气,带着他远离仓库向对面走去。
唐烛却按耐不住喜悦,“而且我完成任务了,你应该也看见了,西里安说出了所有。不管怎么说,谢谢你相信我的计划是可行的,还愿意当我的帮手,我很高兴。”
而付涼瞧见他发自内心的笑,则是选择忍了又忍,最后只说:“可如果你总是让自己受伤,那就算你再怎么求我也没有下一次了,唐烛。”
说完,他还是叹了口气,亲自为唐烛带好帽子挡住还在下的雨,“现在跟我走吧,聚集的暗号已经被放出去,真正的会晤就要开始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