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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第141章  选择你的结局

    与黎闻烈并肩走进别墅, 由于开放式的布局,施愿一眼看到餐桌上不再散发热气的饭菜。

    这个经人精心准备的夜晚,为着她的迟到, 一切变得局促起来。

    黎闻烈也有些不好意思, 快跑两步, 拍了拍收拾干净的沙发沙发, 示意她在这里暂且坐下, 口中抱歉道:“饭菜都凉了, 我再去热热,姐姐先坐着看会儿电视吧, 很快就能够弄好。”

    时间已晚,等他把所有布置再重新弄起来,要到猴年马月。施愿等不了那么久,她径直走在餐桌旁坐下,拿起黎闻烈煞有其事摆了造型的碗筷,夹了一块凉透的菠萝咕咾肉放进口中。

    失去热烫温度的食物,表面的外壳不再酥脆喷香, 施愿却吃得很满足,还拜托黎闻烈帮自己盛了一碗饭来,又弯起眉眼,笑盈盈地邀请他一同坐下:“今天公司事情很多,忙了一整天,午饭也没赶上,阿烈你不用麻烦了,我觉得这些冷了的菜肴吃着也挺好。”

    她的注意力都放在吃饭这件事上, 随口跟黎闻烈解释的语气极其平淡。

    但黎闻烈还是不由自主地心酸起来,他张了张嘴, 很想告诉施愿自己这一年来学会的各项技能,都是为了给她更好的生活,可脱口而出的却是:“……黎晗影真是不懂得珍惜,他把大哥送进监狱,又不让我接近你,自己将姐姐你独占,反倒把你照顾成了这个样子。”

    他的话提到黎晗影,埋怨厌恶的态度不言而喻。

    施愿没有附和,默默加快了吃饭的速度,而后说道:“我记得这栋别墅顶层造了个阳光房吧?不如我们就去那里喝酒,现在天气没那么冷了,吹吹晚风聊聊天也很惬意。”

    她连轴转的生活,难得有这样松适的时刻。

    而只要能跟她在一起,无论待在哪里黎闻烈都觉得十分幸福。

    他将自己和施愿的碗筷草草收拾放进水槽,殷勤地领着施愿乘坐电梯来到露天顶层。

    阳光房修建在露台的一角,由高强度的合金支架和无数透明的钢化玻璃构成,除开头顶,四周的玻璃还做了可以折叠收起的结构,譬如两人想喝酒吹风的现在,便能够作为休憩的凉亭。

    此处的沙发远比别墅内部的都要来得柔软。

    施愿脱掉高跟鞋,盘腿靠坐,只觉得整个人陷入了一团蓬松的棉花糖。

    她的身畔是身穿居家套头衫的黎闻烈,V形的领口借口,露出小片肤色冷白的锁骨。

    施愿将昂贵的红酒开启,给自己和黎闻烈倒了半杯,一手端酒,一手枕在脑后,抬头望着繁星密布的天空,声调温柔:“之前不太理解在赫海市这边寸土寸金的土地上,政/府一直保留着老城区不做开发是为什么,现在突然有点明白了,这里的确能够看到新城区看不到的风景。”

    “总觉得姐姐今天心情很不错。”

    黎闻烈读懂她的言外之意,扭头专注地看着她,“是工作上面有什么好事发生吗?”

    “不是集团的好事,而是我个人的好事。”施愿放任自己落在黎闻烈的目光组成的柔软河流之中,缓缓喝下今晚的第一口酒,“阿烈要不要猜猜这件好事是什么?”

    好事是什么,总不能是要跟黎晗影结婚吧?

    黎闻烈的大脑无声浮现出荒唐答案,又很快被另一道声音严厉否决,面上不解地摇了摇头。

    施愿却卖起了关子,倏忽问道:“对你而言,最想要的人生,是什么样的?”

    面对施愿突兀的问题,黎闻烈有些不知道该怎么回答。

    他的一贯愿望,似乎总是跟施愿相关。

    若说最想要的人生,唯一可以确定的是,一定希望有施愿的陪伴和参与。

    然而当下两人的关系,黎闻烈不想给施愿增添无必要的负担,他静了静,含糊地说着自己没怎么想过这方面的东西,转而看着施愿问道:“那姐姐呢,姐姐想要怎样的人生?”

    “我想要的人生,其实一直都很简单。”

    “能够站在最高处,并且不必担忧随时会掉下去。”

    从小到大,黎闻烈见识了自己乖戾任性的许多面,施愿无谓在他面前伪装,她又大口喝下红酒,“不怕跟你说实话,就算走到今天的地步,我依然会在半夜梦醒的时候感到害怕,我的人生很多的东西都并非自己努力得来的,所以时常会有一种掌心握着流沙的感觉。”

    施愿已经是黎氏集团的代主席,人生想要有比这更高的位置已经几乎不可能。

    而她所忧虑的随时会掉下去,一是因为拥有不了黎这个姓氏,二是把柄还在黎晗影的手上,只要对方公开没有打码的床照,她手上拥有的所有东西,就会顷刻间当然无存。

    这也是黎闻烈起初愿意跟凯撒冰释前嫌的原因。

    加西亚集团最为出名的计算机程序,以及软件科技业务。

    过去的一年,他利用凯撒的关系,先后派出了不少这方面的高手,去攻克黎晗影的云端、邮箱和各个公开或者秘密的私人账号,想要找出施愿和他们两兄弟的床照原片进行销毁。

    但找来找去,黎晗影都太过狡猾,没有露出一丁点破绽。

    施愿向他倾诉内心的惶恐,黎闻烈亦感同身受地显出内疚神色。

    如果他能够帮她解决,或许如今站在她身边,就不会再是嚣张得意的黎晗影。

    黎闻烈的心情陷入低落,微蜷的指尖却在此时被一只手轻轻相握:“可是阿烈,就在昨天,我从住院的路嘉易那里得知了一个秘密,这个秘密让我终于不再感到害怕了——”

    施愿的语气又回到今日初见时,那种惬意从容的喜悦。

    黎闻烈眉心一动。

    施愿会这么说,是否代表,她终于发现了黎晗影隐藏的软肋?

    想到这里,他振作精神,将高脚杯里的红酒一口饮尽,做出近似犬类竖起耳朵的专注表情。

    “路嘉易告诉我,当初黎晗影被关在国外,没办法实时查看装在我别墅内的监控,所以只能拜托作为眼线的他,定时将我的近况和视频截图,发送到他提前准备的手机上。”

    “事情涉及黎家,而路嘉易并非黎晗影信任得过的心腹,仅是一枚无关紧要的棋子。在这个过程中,他总是担心等到自己完成任务,黎晗影会过河拆桥,直接让他消失在这个世界上,因此留了个心眼,只给了他部分打码的照片,而选择把原片留在自己这里当做谈判的筹码。”

    在真相与真相之间,施愿选择用谎言作为填充。她隐瞒了路嘉易喜欢上她,又害怕黎晗影把他灭口,想要上位得到庇护才拒绝发送原片的实情,而编织出了一个黎闻烈更容易接受的借口。

    果然,黎闻烈眉峰上挑,反应更加强烈:“所以姐姐的意思是,黎晗影手上根本没有你□□的照片,他这一年来一再拿床照说事,实际上这个威胁根本不成立?”

    “是啊,就是这样。”

    说着,施愿再次坐直身子,举高开口的酒瓶,看着猩红浓郁的液体,沿着透明的杯壁一路蜿蜒,她露出了更加外放、更加恣意的笑容,只是这笑容中,又有着说不出的冷意,“他骗了我这么久,又把我绑在身边这么久,现在得到真相,我们不都应该高兴吗?”

    黎闻烈也想跟着施愿弯起唇角。

    然而触及她眼底扩散幽微的情绪,他后知后觉地读懂了一点难言的惆怅。

    黎晗影紧紧同她捆绑在一起的,岂止是情感和生活,从她坐上代理主席到现在,要是没有黎晗影的支持和参与,恐怕她第一时间就会被虎视眈眈的黎见曜一家立刻拉下马去。

    “你不为我高兴吗,阿烈?”

    余光瞥见黎闻烈笑不出来,施愿终于转头看他。

    黎闻烈迟疑着:“我当然高兴,只是——”

    “只是什么,你是不放心路嘉易,还是不放心黎晗影?”

    黎闻烈想回答都不放心,但看到施愿展露的放松笑颜,他也不忍心将其彻底毁灭——反正只要确定路嘉易没有说谎,以及黎晗影手上真的没有原片,施愿最大的苦恼,他总能帮她解决。

    于是,他选择避重就轻:“只是路嘉易原先是二哥的眼线,出了车祸感到不安又想投靠姐姐,这样心志不坚定的人,谁能保证他会不会留后手,以备将来从姐姐这里获取更多的东西。”

    “你替我担心的,我也烦恼过。”

    相比黎闻烈这头端着酒杯没怎么动过,施愿那边却是一口接着一口。

    酒精能让紧绷的神经有所麻痹,她侧着身体,手肘抬起倚着沙发靠背,莹白的面孔压在衣袖布料上,凝视黎闻烈的瞳孔比夜幕中的星子还要明亮,“今天过来找你的根本原因,我也不怕跟你说实话……阿烈,你是我唯一信任的人,你有没有办法,让路嘉易把真话吐干净?”

    姐姐竟然说他是唯一信任的人。

    这个认知叫黎闻烈的心脏怦怦直跳。

    他差一点就要无法自制地伸手拥抱施愿,在展臂之前,又隐忍地将手背到腰后,尽力做出让施愿放心依靠的模样:“……我知道国外对付罪大恶极,又十分嘴硬的犯人,有一种先进的吐真药剂,只要用上一点,就能够听到对方内心最真实的答案。”

    “路嘉易出了车祸,总是少不了二次手术或者输液,姐姐担忧的事情,我可以帮你。”

    黎闻烈说得笃定。

    他早就清楚路嘉易是个什么样的人,只是从前施愿舍不得。

    吐真药剂是一样,另外他姓加西亚,还有许许多多的手段,能够让对方毫无保留地开口。

    打定主意,他又故作犹豫地询问施愿:“姐姐,会担心我伤害到路嘉易吗?”

    “不会。”

    施愿冷淡地皱起眉头,“我是喜欢温柔体贴的人,但我更讨厌算计和不忠。”

    ……

    不算漫长的一番对话结束,黎闻烈才发觉,施愿已经自顾自喝下去了半瓶。

    她酒量不错,按道理说眼中不至于浮荡开如此鲜明的醉意。

    可外露的言语,直白的请求,心事的展现,种种迹象证明着她今夜的不同寻常。

    “阿烈。”

    施愿揉了揉眉心,将近四十八小时未眠,酒精催生出的,更多是困顿的倦意。

    又一阵夜风吹过,她裹紧身上的西装外套,像是想要汲取温暖般靠近他一些,又保持在即将坠入他的臂弯之前,“这一年里,我想了很多,也许你曾经和我说过的话,全都是对的。“

    “……我活了二十多岁,性格太过自负,总以为自己可以轻易看穿每一个人。可是黎晗影,还有路嘉易……他们都戴着我喜欢的面具,在我面前表现得纯良,把我玩弄得团团转……”

    “阿烈,外人看我如今风光,可我最怀念的,还是过去那个黎叔叔在时的自己。”

    风带起施愿耳廓的碎发,细长的几丝撩动着黎闻烈的脸庞。他看着施愿眼中的醉意扩散开来,变成一方浓郁迷离的沼泽,“昨晚,我做梦梦见了过年时,我们在沙发上的那个吻。”

    “虽然我的人生信条是,做过的事情就绝对不要后悔,但有些事,我没办法不后悔……如果当初,当初选择的是你,如今的结局,会不会变得更好些……”

    靠在黎闻烈的肩畔,施愿自言自语似地说了很多。

    到最后,她的声音越来越轻,越来越轻。

    ……

    分明只要伸出手,拉她一把,就能得到亲密无间的拥抱,黎闻烈却舍不得破坏这幕场景。

    她竟然,真的后悔了。

    她竟然,真的想过,选择自己会不会更好。

    黎闻烈的内心被一种暌违的晦涩情绪填满,他感到鼻尖发酸,甚至有种落泪的冲动。

    他垂眼去看施愿,对方静闭双眸,恬然安眠的模样尽在咫尺。

    施愿不是喝醉了。

    而是太累睡过去了。

    缺少粉底修饰的眼睑,淡淡的青黑肉眼可见。

    看着这张令自己心动了无数次的面容,黎闻烈亦想起过年的夜晚,自己的唇落在她被酒精熏热的唇上,随即产生的那种难以言喻、仿佛天崩地裂般的悸动。

    ……

    晚风中,黎闻烈沉默地凝视了施愿很久很久。

    最后,他只将吻无比小心地印在她的额头。

    第142章  爱背后的东西

    四月份的天气还有点凉, 醉酒的施愿在阳光房里睡得香甜。

    黎闻烈不忍将她吵醒,于是按下遥控,将四周的玻璃闭合。

    窗帘掩落, 黎闻烈扯来旁边盖腿的绒毯, 两人就着依偎的姿势, 在沙发上安宁度过一晚。

    而第二日, 施愿花费一年养成的生物钟, 又令她在早晨六点半准时醒来。

    睁开眼, 依旧是需要付出全部精力,埋首案牍的工作日, 施愿打了个哈欠前往黎闻烈的房间洗漱,黎闻烈则尾巴似地坠在她身后,抱臂走进衣帽间,为她挑选今天上班要穿的职业装。

    “黑白条纹的怎么样?”

    “还是要那套柔和点的浅紫色?”

    虽然许久以来施愿不曾留宿过,但为了万分之一的可能性,黎闻烈还是日常备齐了所有的女性生活用品,顺带分出半个衣帽间, 挂满符合施愿尺寸的、一年四季应对不同场合的服装。

    触及他这些隐秘用心的惊讶过后,施愿见怪不怪地用电动牙刷刷着牙齿,含了一口清水咕噜咕噜吐掉,然后指挥他道:“左边衣架上湖水蓝的套装不错,你再帮我找一件内搭的白衬衫,洗漱完我马上就要走了,从你这里到黎氏集团路有点远,我得提早四十分钟出发。”

    “啊, 姐姐等等,我下去给你做点早餐路上吃!”

    黎闻烈以最快的速度把施愿需要的衣物找出来, 又一路飞奔着跑向楼下。

    别墅里回荡着他精神奕奕的声音,淹没了施愿微弱的、说着真的不用的拒绝。

    她洗完脸,换好衣服,为自己画了个简单的淡妆,走下楼时,装在保温袋的两个可爱捧心熊饭盒已经出现在铂金包的旁边,黎闻烈等不及解下围裙,小狗似地奔了过来,送她走向玄关。

    “姐姐换下的衣服,需要我洗干净之后送回你的别墅吗?”

    短短的几十米路,他替施愿拎着东西,亦步亦趋绕在她身边眼巴巴地问道。

    施愿:“不用操心这些小事情,怎么方便怎么来,你直接扔了都可以。”

    “好,既然扔掉也没关系的话,那就让我来洗洗试试吧——”黎闻烈假装没听见施愿言辞间的敷衍,语气轻快地替她做出决定,“有关姐姐的一切,我都想亲自去做!”

    昨天晚上的交心,不只是顺利推动了施愿下一步计划的进行,似乎也扫除了黎闻烈一年以来积压的郁气,符合他年纪的、难得的孩子气随着他唇边的笑弧撞进施愿的眼睛。

    她看得出神一瞬,停下脚步的间隔,黎闻烈已然抢先贴心地替她打开了别墅大门。

    一手提包餐盒,一手勾着昨夜施愿放在茶几上的车钥匙。

    黎闻烈将这两样东西递进她的掌心,触及温热的指尖,不知怎的耳尖开始发烫。

    “姐姐,你昨天聊着聊着睡着了,有些话我还没来得及告诉你。”

    “我想说的是,不管你选择了谁,或者有没有后悔——”

    “今天,明天,还是以后,我都会一如既往地爱你陪着你!”

    耳廓弥漫红意的速度,和他告白的语速一样迅疾。

    昨夜施愿喝醉睡着的太快,没听见他的回答。

    今天在离别的时刻,黎闻烈终于酝酿完毕,大声说出了自己的真心话。

    施愿没有看黎闻烈的眼睛。

    相比对方的情真意切,她清楚地知晓自己说出的每句话,都带着不可告人的目的。

    最后她伸手捏了捏黎闻烈滚烫的耳尖,轻轻说道:“谢谢你。”

    ……

    大门关合,空荡的别墅里重新只剩下黎闻烈一人。

    那种明媚的少年感从他身上如潮水般褪去,他边往楼上走,边掏出手机拨通了一个来自意大利的号码,阳关照射不到的楼梯转角,他的眉眼沉入阴霾,带着狂热而病态的期盼。

    “D''accordo.”

    得到满意的答复,挂断电话时,他正弯腰,在卫生间的脏衣篓里挑拣着施愿换下来的衣物。

    外套、衬衫、西装裙、长袜。

    他一一捡起,没有通往楼下的洗衣间,而是将它们堆放在床上,铸成了类似巢穴的模样。

    “姐姐……”

    靠近布料,能够闻到施愿常用的花香型香水味道。

    黎闻烈将手机静音放在一旁,蜷缩着身体躺了进去,在施愿气息的包围中闭上眼睛。

    “很快,我们都会得到自己想要的……”

    ……

    施愿并不知晓黎闻烈拿她换下的衣物,做的是这种用处。

    好不容易捱过早高峰的堵车,她赶在往常上班点的最后几分钟来到大厦顶层的办公室。

    描金铭牌放在气派大班台的前端,桌面仍然堆积着昨天下班前还没有看完的文件。

    主席办公室内的摆设照常,只是接待来宾的区域,多了位不速之客。

    “这么早。”

    此刻才八点半不到,还有一会儿才到集团规定的九点上班时间。

    施愿看着坐在沙发上喝着咖啡的黎晗影,有些意外地打招呼道。

    “施主席,昨天开完会您走得匆忙,在会议室落下了这份文件。”

    黎晗影动作优雅地端着马克杯,顺便用目光示意了一下茶几上摆放的深蓝文件夹。

    忘记文件不是什么要紧事,九点上班以后再送过来也不会来不及。

    施愿明白他借口送文件来到这里,肯定是有话要说,便在他身边坐下。

    见施愿对自己的不请自来接受良好,黎晗影口中公事公办的称谓也变了个样,他把另一杯冲泡好的咖啡推到施愿面前,态度和煦地询问着:“愿愿,你昨晚没有回家,是去了哪里?”

    去了哪里。

    这个问题让施愿目光变冷一秒。

    当初在和黎晗影的对峙中,她戳穿了黎晗影在自己手机安装定位软件的真相。

    本以为他会为自身的所作所为感到心虚,在今后的相处过程中克制收敛——可施愿却在过去的一年里,一次又一次发现他变着花样,安装各样的设备监视着她的生活。

    从软件到监控,再到各式各样的隐秘仪器。

    拆除过、争吵过、反抗过。

    然而这种不安的、渴望窥视的病态行为扎根在黎晗影的灵魂中,到最后施愿懒得再说,她默许了黎晗影将定位软件在自己的手机里,并且学会随时随地带上多个手机。

    这成为了他们各退一步的结果。

    过后施愿也没有再提起,只是配合着让他日常额外看到点无关紧要的东西。

    可是今天,已然得知黎晗影手上并没有自己的□□照片,施愿揉捏着鼻梁,没有再忍耐,语气平淡地嘲讽着:“定位软件不是随时都能向你汇报我去了哪里吗,怎么,昨天失灵了?”

    “我不在家,还能在哪里?”

    去找黎闻烈前,她特地回了趟家,把被定位的手机锁进抽屉。

    黎晗影会问出这个问题,肯定是通过别的渠道掌握了她的去向。

    但施愿摆明了不打算给出真正的答案,仅仅半挑着眼睛,意味不明地与他对视。

    黎晗影听见她的直白话语,因着这种横冲直撞的态度略感不适地沉默一秒,索性跳过定位软件的话题,委婉解释道:“昨天去你家里给你送文件,发现你不在。”

    “噢,是这样啊。”

    施愿展臂后靠上沙发,叠起双腿,继续撒谎:“那就是我去了医院看望路嘉易。”

    “……”

    黎晗影知道无论自己怎样问,都不可能从施愿那里得到想要的答案。

    他垂下长睫,盖住倦怠的眸光,将昨天一晚上,他开车把所有她可能去的地方都找了一遍的真相咽了下去:“……原来是这样,那小路怎么样了,手臂恢复得还好吗?”

    他佯装大度地关心路嘉易的情况,试图缓和气氛。

    “还可以,就是精神受了点创伤。”

    “还跟我反反复复说了好几遍,怀疑那些路过砸下来的钢材是有人要杀他。”

    施愿的眼珠半斜,落在黎晗影面孔上的视线有如实质。

    她夹枪带棒的语气不改,使得忍耐再三的黎晗影最终放下手里的咖啡杯,起身站到她面前。

    “愿愿,是不是我哪里做的不好,叫你生气了?”

    他轻柔地询问着,被手工西装包裹的高挑身躯慢慢俯下,被咖啡杯捂热的手掌来回抚摸着她并合的膝盖,“你不高兴,可以惩罚我,我会补偿到你满意为止。”

    他们终究太习惯彼此,黎晗影做出这个动作,施愿已然眼皮一跳,有所预感。

    隔阂太深,心灵没办法贴近。

    唯有感官上的愉悦,才能稍稍消除彼此的芥蒂。

    这是黎晗影过往尝试的,并且认为有效的常用手段之一。

    他让施愿用过项圈、手/铐、鞭子还有其他。

    当膝盖被分开的时候,施愿还在抗议着:“黎晗影,这是办公室,你在干——唔!”

    ……

    唇舌,远比其他来的温柔。

    主席办公室的单项玻璃窗没有被窗帘遮挡。

    迎着万丈霞光,施愿后仰脖颈,两瓣肩胛骨绷出蝴蝶振翅欲飞的模样。

    黎晗影埋首在她的膝盖间,而他腰上的皮带早已被解下,充作项圈束缚住修长颈项。

    另一端在施愿的掌心。

    当施愿感觉到不适或是过激的快意,就会收紧皮带,让他在一片湿漉中窒息。

    一切烟消云散之后,皮带已经勒红了黎晗影的脖颈。他的气管受到反复挤压,尽力呼吸时,皮肉会泛起饱胀的疼痛,而发红的肌肤,越发衬得清俊眉眼透出几分破碎的靡丽。

    施愿已经对他们畸形扭曲的关系感到麻木。

    墙壁上的时钟正好转到九点。

    她用备用的湿纸巾擦拭干净自己,调整着起伏不稳的气息。

    “黎主席满意我的道歉吗?”

    黎晗影扣紧衬衫最上一枚纽扣,将荒唐的痕迹遮挡,重新恢复职场精英的模样。

    施愿并不想搭理他。

    腿根仍在一下一下抽搐,这导致她没有办法完全理性地进行思考。

    意识到自己的过度占有欲触碰到了施愿的底线,使得她一时半刻没办法与自己和解,黎晗影抿住薄唇思考片刻,又退让一步说道:“愿愿,我今天来,是还有一件公事想和你说。”

    “昨晚加西亚集团来电,想要五月份邀请你过去,展开未来三年合作计划的双方会议。”

    “我想,意大利算是阿烈的故乡,或许我不去,让他单独陪你前往也可以。”

    第143章  他和像他的人

    “施小姐, 谢谢你陪我去做手术。”

    路嘉易受伤的是胳膊,尚有行动能力,因此被医生告知骨折的位置恢复得不好, 要进行二次手术, 也无需躺在病床上由护工推进手术室。

    走出住院部的大门, 两人并肩行在两栋建筑交接的廊桥间, 他对施愿发出感谢。

    “怎么, 到现在还要叫我施小姐吗?”

    施愿象征性地扶着路嘉易完好的另一只手, 今日没有穿工作套装的她一身减龄的浅橙色连衣裙,两个人走在一起, 外人不知雇主和保姆的身份,倒像是一对郎才女貌的小情侣。

    显然这种美好的、短暂跨越身份鸿沟的虚假认知,也传进了路嘉易的心底。

    他望着施愿宜喜宜嗔的眉眼,忍不住红着脸低下头去,用蚊蝇般的音量唤了声“愿愿”。

    “叫愿愿就对了。”

    “你以后总要跟着我出席公众场合,总不能在别人面前还一口一个施小姐。”

    施愿对于他的腼腆表情很是受用,白皙的指尖钻进他手中, 笑盈盈地挠了挠他的掌心。

    这点小动作更是叫路嘉易心猿意马。

    他更加坚定了自己背叛黎晗影,投向施愿是个极为明知的决定,正想再说些情话讨施愿的欢心,耳畔又传入她情意绵绵的声音,“嘉易,你放心,等这条手臂彻底康复,我会安排你进黎氏投资的一部大制作电视剧里面, 饰演一个男三号的角色,也算是为你进入演艺圈正式铺路。”

    路嘉易本想回捏施愿的指节, 以作心照不宣的调情。

    可施愿这番话出口,让他真情假意参半的内心,又涌起些许额外的情绪。

    她竟然还记得他的梦想。

    路嘉易不觉得单凭一次告密,他就能够摆脱底层身份,在施愿身边拥有光明正大的位置。

    情人、玩物还是金丝雀,叫什么都好。

    反正他喜欢施愿,也渴望着能够在施愿腻烦之前,保证自己的安全,并且得到一些利益。

    只是他没想到根本不必开口索取,想要对一个人好的施愿就能做到如此贴心具体。

    那头,施愿仍然在径自说着对于他将来的规划,不仅仅是客串的角色,如果他喜欢,她可以让他进入最顶级的表演高校进行学习,带他接触各类名导名演员,进行初步的人脉累积。

    为了活下去,为了成为人上人,路嘉易本以为自己已经将所有的本心抛弃。但他被施愿口中描述的灿烂未来感染着,下意识反客为主用力握紧了她的手掌。

    “愿愿,谢谢你,谢谢你对我这么好。”

    他又一次道谢,只是这一次的谢意之中,充斥着无法掩饰的动容。

    “我曾经对你说,我的父母抛弃了我,我只能跟祖父祖母相依为命……其实这么多年,他们一直视我为累赘,之所以愿意养育我,不过是看我有副或许可以出人头地的长相。”

    “就连学家政行业也是他们要求的,不仅能够早点毕业上班,还有机会去贴身服务富人。”

    还剩下没几步路,就要到达手术区域。

    路嘉易也不知道为什么,自己会在这种不适宜的场合,突然对施愿吐露视作不堪的软肋——可身边耐心倾听,没有一丝不耐神色的施愿,又赋予了支持他说下去的足够勇气。

    “我要没日没夜的工作,去承担他们的治病开销,要被不停吸血,还要忍受他们的嘲笑。”

    “有的时候,我真的觉得人生好像一团烂泥。”

    “幸好,幸好遇到了你。”

    “愿愿,谢谢你给了我重生的机会,往后的余生,我都想要好好陪伴你。”

    卸除一切的伪装矫饰,他看向施愿的目光,映衬着点点诚挚的湿润。

    “好啊,我等着你。”

    没有过多犹豫,施愿一口答应下来。在进入手术等待室前夕,她温柔地牵着路嘉易因着难为情蜷缩起来的手指,用另一只手替他抚平病号服的褶皱。

    又似乎,想要抚平他所有不为人知的伤痕。

    ……

    躺在手术台上,不为人知的药剂混合着麻醉喷雾,被路嘉易一起吸入气管。

    他感到意识沉重,很快坠入无边的未知之中。

    而那个被他信任依赖,满心憧憬着彼此以后的人,在几分钟以后,身穿手术服,面戴口罩,和相同打扮的黎闻烈一前一后,从旁边医生专用的通道,走进了这个被无影灯照亮的房间。

    这台手术前半部分不需要真正的医疗人员参与。

    空荡荡的手术室内,唯有替他们办事的两位医生和施愿、黎闻烈面对而立。

    “施小姐,三少。”

    他们打完招呼,又使用仪器确定过路嘉易的情况,随即说道,“他已经失去意识了。”

    黎闻烈微微点头:“确定药剂发挥作用了吗?那就开始吧。”

    头顶的光亮炽盛,仿佛一切阴暗与污秽都无所遁形。

    在救死扶伤的空间里,做着却是相反的行为,面孔陷在医用口罩下的施愿久久没有出声。

    她沉默站立着,目光注视旁边的高科仪器上显示着的,有关路嘉易的各项特征,在某样她看不懂的数据呈曲线下滑之后,医生尝试唤出双目紧闭的青年的名字:“路嘉易,能听见吗?”

    呼吸罩下的嘴唇动了动,紧接着熟悉的眼睛骤然睁开,把施愿唬得气息一顿。

    被唤到姓名的路嘉易的视线直直向上,望着头顶的天花板一动不动。

    施愿才发现,那瞳孔的边缘全然涣散开来。

    人类的科技,总是在她难以想象的领域里,进步到不可思议。

    医生唤醒了轻微麻醉和吐真两重状态下的青年,先是简单地询问了几个问题。

    路嘉易回答得极为流畅,没有情感起伏的声音就像是一台仿真机器。

    其中一位医生为此恭维道:“看来前头放松他的精神,让他解除心理防备的工作,施小姐做得很好,否则药剂产生作用后,还得松弛一会儿,患者的大脑才会彻底放弃抵抗。”

    联想到自己前面为了令路嘉易配合说出真话,而做出的种种虚伪许诺,施愿越发面无表情。

    确定奏效,两位医生退远,自动离开能够听见对话声音的范围。

    “施愿、黎闻烈还有黎向衡的视频截图,你都已经删除了,没有备份,是吗?”

    辅助使用吐真剂的医生提前交代过,有什么问题要尽量站在第三方的角度,就算说到自身的名字也要用全称,施愿总觉路嘉易仿佛能通过涣散的目光看见自己,询问时条件反射转开脸去。

    没过几秒,路嘉易的声音响起:“全部删掉,才能取信。”

    取信于谁,不言而喻。

    她有她的计划,路嘉易也有路嘉易的盘算,这点施愿心知肚明。

    她和黎闻烈交换过眼神,明确了路嘉易的手上没有照片备份,才彻底长舒一口气。

    为了保险起见,她又问起黎晗影:“你和黎晗影,现在是什么关系?”

    路嘉易继续一板一眼回答道:“我背叛了他,他想杀我。”

    前面车祸的情况,黎闻烈尽管不太关心,但通过施愿的转述也了解了大概,此时他好奇地将话接着问了下去:“你为什么那么确定,就是黎晗影想要杀你?”

    路嘉易却在迟疑几十秒后,向他们吐露了一个惊人的秘密。

    “他曾经也用同样的方式,想要杀死过、一个人。”

    手机的信号,容易影响仪器的准确判断。所有能够录音的工具,都被遗留在外,施愿和黎闻烈只能用脑子记下路嘉易此时此刻吐露的实情。

    从黎晗影出国前他们最后一次在偏僻酒吧的见面。

    到见面过程里,他临时去上厕所却被满厕所的烟味熏得受不了,于是找了个运送货物和垃圾的偏门想要透透气,却不小心听见隐在巷子背光处接打电话的黎晗影的声音。

    在黎闻烈技巧性的引导下,路嘉易把隐藏很久的秘密吐了个干净。

    不过当时由于黎晗影嗓音刻意压得很低,他仅仅偷听到几个零星的、有关卡车和钢材的词汇,再结合不久后赵善萱发生的车祸意外,才在心里有了大概的推测。

    黎晗影从此在路嘉易这里被打上了不可靠的、漠视人命的标签。

    所以他才会想尽办法,为自己留下一点能够周旋立足的筹码。

    然而又一次钢材砸落的相似经历,催生出了他破釜沉舟的勇气。他孤注一掷地选择了施愿,像是暴风中的藤蔓缠紧大树,并隐晦地希望,施愿能把黎晗影彻底打倒,从此再也无法翻身。

    只可惜。

    或许是因为早就猜到了赵善萱车祸背后的始作俑者是黎晗影,施愿惊讶的心情转瞬即逝。

    在这场彼此的抗争纠缠之中,有人算计,有人布局,有人始终昏迷不醒,有人则进了监狱。

    施愿只觉得自己的心已经被太多利益欲望包围,失去了作为人对于危机和陷阱的恐惧。

    她只想要从此以后不再被束缚。

    就算黎晗影满手血腥。

    就算为了摆脱他,她不得不主动地投身于罪恶之中去,她也不会迟疑。

    ……

    失去利用价值的路嘉易,仍然仰面躺在手术台上。

    等到麻醉剂过去,意识全然清醒,还有很长很长的几个小时。

    在话音消散的半分钟后,施愿猛地拉下医用口罩。

    她一手按住胸口,一手撑在手术台边沿,无人清楚她注视路嘉易的间隔里究竟在想些什么。

    但当她转脸面向黎闻烈时,表情又极为明显地涌起惊恐和难以置信。

    “阿烈、阿烈……我要走了,我不想再待在这里……”

    “我的脑子很乱,想吐……”

    第144章  没有他的世界

    黎晗影会有这种行为, 一点儿都不令人意外。

    黎闻烈想,毕竟连他这种医学诊断并无神经病状的人,也在计划着如何杀了自己的哥哥。

    道德、底线、原则, 那只不过反抗不了命运的弱者, 臆想出来安慰内心的词汇。

    当掌握绝对的力量, 拥有能够把罪行掩盖过去的能力, 谁又会在意所谓的世俗纲常?

    就算坐在集团主席的位置上, 相比他们这些不会被条框法律约束的坏种——

    施愿还是太纯洁太美好了。

    她从小到大所行使的欺负打压、排挤算计手段, 她摇摇欲坠的不安灵魂外,构建的那层看似坚不可摧的防御外壳, 再配上这一分钟里,她面孔之上泄露的、泫然欲泣的表情。

    黎闻烈感觉到自己的心跳和身体的某种混合在一起,一瞬间炽热到让他的声音骤然干涩。

    好可怜。

    好可爱。

    好想密不透风地保护她,又好想彻底摧毁她误以为的真实世界。

    可黎晗影已经一而再,再而三将她吓得不清。

    黎闻烈清楚自己哪怕连一个真实的,兴奋起来的眼神也不能传递。

    于是他用戴着医用手套的手,握了握施愿发凉的指尖:“好, 姐姐先走吧,去车上等我。”

    施愿想听见的就是这句话,互为戏中之人,她也怕一个不好,在黎闻烈面前露馅。

    她忙不迭地转身抬步,想要逃离这真相无处遁形的手术室。

    又在真的离开之前,侧过面孔,朝黎闻烈递去犹豫的视线:“黎晗影已经这样了。”

    “阿烈, 我不希望你也……”

    她的话断在这里戛然而止,取而代之的是眉眼之间的一丝担忧和牵挂。

    这点情绪消弭了黎闻烈蠢蠢欲动的病态渴望, 再次坚定了他想要为她赴汤蹈火的心。

    情感驱动下,他露出了唯独对着心爱之人才会展现的温柔神色,听话应承道:“嗯,我是黎闻烈,不是黎晗影,不会做出任何影响姐姐的事,请姐姐相信我。”

    ……

    施愿终于从另一侧的内部通道离开。

    手术室内,站得很远的两位医生以黎闻烈为中心,重新聚拢了过来。

    黎闻烈默不作声摘下口罩,扔进旁边的废物处理桶内,他骨节分明的手指拽住路嘉易的衣襟,不顾他受伤骨折的胳膊,硬生生将他从手术台扯了起来,阴森地打量着他的五官。

    为了不至于让人彻底失去意识,医生使用的麻醉剂量很小。

    痛感刺激着大脑皮层,在神志深度涣散的情况下,路嘉易无意识发出呼痛的低吟。

    旁边的医生立刻担心地提醒道:“三少,要是过度刺激,他可能会直接醒过来。”

    “是吗?”

    闻言,黎闻烈挑起一侧眉梢,很快又变得释然,“醒不醒的,也不是那么重要了。”

    他今天让院方想借口把路嘉易骗进手术室,本也没打算叫他好过。

    如有实质的目光自青年的眉峰开始,化作薄利的刀锋,仿佛要将他的血肉分割殆尽。

    就是这双眼睛,假扮无辜,赢得了施愿的关注。

    就是这张嘴唇,舌灿莲花,骗取了施愿的信任。

    一个出身底层,骨子里流淌的不是血液,而是谎言和见风使舵的贱狗,究竟有什么资格待在他爱慕的人旁边,更别提之前还居心叵测,伙同黎晗影一起曝光了他们的私密照片。

    如果可以,黎闻烈一点儿都不介意重/操/加西亚家族的老本行,将他切掉四肢丢进海里喂鱼,又或者选择哪处新开业的楼盘,将临死前面目狰狞的他封存在某一根水泥柱里。

    只是。

    只是他刚答应过施愿,不能做和黎晗影一样的人。

    黎闻烈的眸光闪了闪,强迫理智回归,又意有所指地询问起医生最要紧的事:“你们能确保这种药剂在人清醒之后,完全想不起来一点儿吗?”

    为首的医生拉了拉纯色手术帽的边缘,慎重回答道:“国外的数次试验中,的确没有志愿者能够回忆起来整个过程,不过有不少个例会在短时间内患上无法治愈的头痛症。”

    “也就是说,我手里这个人也说不好会不会得,对吗?”

    一滴透明的冷汗滑下,医生小幅度点了点头。

    “明明是做骨折手术,等到醒过来却发现头也开始痛了,这无论如何都说不过去吧?”

    黎闻烈松手,失去支撑的路嘉易砰得一声倒回手术台,眉毛痛苦地紧紧皱起。

    服务于加西亚集团,见过不少世面的医生立刻心领神会:“三少,虽然施小姐对这位先生存有同情心,但药剂用过以后,他已经失去了存在价值,一直留在您二位身边也只会成为累赘。”

    “是姐姐让我放过他的,你这么说是什么意思?”

    医生显然说中了黎闻烈的心,他打量路嘉易的眼珠向旁一侧,斜斜乜了过去。

    “我的意思,您向施小姐保证过,不会影响到她。”

    “但说到底,有些秘密和记忆存在于这位先生之中,就算没有直接的证据,万一一个不小心泄露出去,也会给您,给施小姐造成想象不到的麻烦。”

    “不管做什么,您都是为了施小姐,这个初衷是不会有错的。”

    “想必施小姐也能够谅解。”

    如此跟施愿离开前请求相反的话语,令黎闻烈一时间没有出声。

    两位医生相互对视一眼,另一位更加寡言些的眼里浮现不认同的情绪。

    这令大胆直言的医生,心底也多了几分忐忑。

    不过七上八下的心情没有存在太久,黎闻烈忽然低低笑了一声:“你说得对。”

    那点笑意紧接着变成微妙而做作的怜悯之情,“一个手臂残废,还患有头痛病的人,出了医院又能为社会做出什么贡献呢?还是前往国外,先把自己身上的毛病治好,变回正常人要紧。”

    找到借口,他顺理成章无声在内心说道,自己这么做都是为了施愿好。

    而后撤退一步,从旁边托盘里挑拣出消毒的酒精棉布,擦拭起触碰过路嘉易的手指,“你们都是我父亲派来的人,我是信得过的,不要再让他出现在赫海市,特别是出现在姐姐的身边。”

    ……

    医院的地下停车场。

    施愿坐在车里等了好一会儿,才等到姗姗来迟的黎闻烈。

    “姐姐。”

    处理掉路嘉易的黎闻烈心情很是不错。

    但当他坐进看到施愿依然苍白的脸,那点消除情敌的愉悦神色又被马上掩去。

    “……怎么去了那么久?”

    施愿低垂目光,睫毛在眼睑的底部投落阴影。

    她维持着这个一动不动的姿势,低低的声音从半启的嘴唇中发出。

    大概她依然陷在黎晗影想要杀了赵善萱的真相里走不出去。

    黎闻烈的视线黏在施愿身上,为她脆弱的模样找到合适的理由后,他脱下自己的外套,披在施愿肩膀:“抱歉姐姐,交代路嘉易的事情浪费了点时间,你是不是冷了,穿上我的衣服吧。”

    春日里说冷不至于。

    只是地下停车场久不见阳光,确实透着点寒意。

    施愿没有拒绝黎闻烈的关心,继续轻声问道:“所以,路嘉易,你打算怎么处理?”

    黎闻烈毫无负担地撒着谎:“姐姐说了让我放过他,我自然要放过的。不过姐姐想要摆脱二哥,就不能留他一个变数在身边,我叫医院将他连夜送出国外治疗,等到合适的时候再回来。”

    施愿“唔”了一声,仿佛信了他的话,与过往面对在意之事热衷刨根问底的姿态大相径庭。

    黎闻烈分辨不出她是想要将黎晗影杀人的事情假装遗忘,还是等待着他来主动安慰挑明。

    心有为难,他只好采取折中的办法,柔声询问施愿:“姐姐,要不要先回家里?”

    “家”这个字触动了某个关键词,佝偻着腰,失魂落魄的施愿一下子扑进他的怀抱:“我不想回别墅,不想……今天是休息日,谁知道黎晗影会不会过来……”

    “好好,不回去。”

    黎闻烈犹豫一秒,像对待被弓弦惊扰的幼鸟一般,隔着衣衫上下缓缓摩挲着她的背脊,“那你想回我那里吗?或者任何地方,只要姐姐想去,我都会陪着你。”

    “我想去一个没有黎晗影的世界——”

    “我真的想不到、想不到为了那么一点事情,他竟然要杀人——”

    “让他讨厌的人,他就要杀掉,会不会哪天跟我闹翻了,他也会动手杀了我!”

    施愿的声音发着抖,说到结尾透出破音的尖利。

    被工作、人心和名望簇拥起来的沉稳形象悉数崩塌,她又变回了过去不经世事的那个自己。

    “姐姐,不会有这种事情发生的,我保证。”

    “所有可能伤害到你的事我都会阻止,所有存在威胁的人我都会铲除。”

    黎闻烈耐心地哄着她,将她紧紧抱在怀中,直到感觉那具柔弱的躯体不再颤抖。

    施愿扬起面孔,不知何时,她秀美的眼睛中已然有泪水充盈:“到底什么时候,才能结束……我已经太累了,无论是面对这个位置,还是面对把我推上这个位置的人……”

    这些泪水仿佛化作了一张网,将黎闻烈紧紧围困。

    他本能地开始许下誓言:“我保证很快,就在等到我们三个从意大利回来以后。”

    “为、为什么是意大利……为什么是三个人?”泪意无限放大施愿的软弱,可她的追问中依然有理智支撑,“……黎晗影说了这次他要留在国内,不会过去。”

    “他留在国内,我鞭长莫及,肯定会想用别的方法再害路嘉易,你把路嘉易弄走,按照他的敏锐程度,他怎么会想不到我们肯定从路嘉易身上得知了什么……”

    整整一年里,她日积月累起来的负面情绪太多,多到对于黎晗影布局杀人的恐惧成为压死骆驼的最后一根稻草,哪怕是一点改变,都叫她如临大敌。

    在数不清的为什么中,黎闻烈替她擦掉眼泪,笃定地说道:“他不会不去的。”

    一切,都要在意大利结束。

    第145章  我们所爱之人

    乘坐同样的私人飞机, 身边依旧是簇拥成群。

    时隔一年,再度来到意大利,施愿的心境却不似从前。

    她站在黎向衡曾经的位置, 以领导者的身份带领一众需要出席会议的公司高层, 在她的左边, 是穿着正装, 佩戴火鹤花家徽的黎闻烈, 右边则是相同正装打扮, 唇角含笑的黎晗影。

    加西亚家族派来迎接他们的是个老面孔。

    作为凯撒身边亲近的心腹,峥叔的安排有条不紊。

    他恭声问候完施愿和黎家两兄弟, 接着吩咐自己带来的司机保镖,将众人随身携带的行李搬运上车:“坐了一天的飞机,想必诸位远道而来的贵客也累了,集团包下了罗马最高级的五星级酒店用来招待你们,接送的车就停在不远处,请大家跟着保镖先行过去。”

    威风凛凛的加长悍马后面,是成列停靠的奔驰豪车。

    这符合加西亚家族一贯财大气粗的个性。

    等到身后的人走完, 峥叔亲自领着施愿一行人坐上悍马,在汽车出发的间隔,他将头转了过来,郑重其事地说道:“感谢施小姐和黎先生前来参加Leo少爷接任家主的仪式。”

    心怀有事的施愿,在飞机上没怎么休息,此刻尽管强打起精神,表情仍有些恹恹。

    观察到她异样神色的黎晗影便代为开口:“峥先生不必客气,阿烈接管加西亚家族是一件盛大的喜事, 作为他的家人,我们理当前来观礼道贺。”

    对于黎晗影越俎代庖的行为, 施愿只淡淡瞥了他一眼,然后顺着话勾起唇角开始客套。

    和其他公司人员前往酒店休息不同,他们正在出发前去和凯撒见面的路途上。

    没说几句,峥叔从施愿眉眼的倦怠中看出来她需要小憩调整状态,于是不再多问什么,只道机场距离目的地还有几十分钟的路程,请三位贵客先在车上暂且休息。

    加长悍马后部设计的沙发十分舒适。

    施愿坐在中央,黎闻烈和黎晗影各自占据一角。

    她与黎闻烈交换过一秒眼神,随即仰面放任脖颈靠上后座,就着端正的姿势闭目养神。

    时间倒回到几天之前。

    自打黎闻烈在医院的地下车库信誓旦旦保证黎晗影会去意大利,且所有的烦恼都会一次性在那里解决,施愿便猜测起他究竟打算怎么做,以及用什么样的方式,才能改变黎晗影的决定。

    她旁敲侧击询问了黎闻烈好几次他的计划,只得到对方讳而不言的微笑。

    直至出发前往意大利的倒数第二日,黎闻烈才微信告诉她,自己这次回去是要接管加西亚。

    听见这个消息的施愿不知该喜还是该愁。

    一方面黎闻烈成为新的家主,就意味着她从此以后跟加西亚家族的联系更为密切,更加能够坐稳黎氏代理主席的位置,另一方面,要是黎晗影秘密实行的那个计划不成,他从此以后又因为要对集团负责留在意大利,自己在国内就少了个忠心的帮手。

    但顾虑归顾虑。

    这不是施愿能够摊开来,放到明面上跟黎闻烈讨论的话题。

    她仅是有些震惊地嗔怪青年,这么重要的事为什么不早点跟自己提起。

    黎闻烈笑着回答,他也是到这个日子才有了全然的把握,毕竟就算有凯撒的支持,他这个流着一半异族血液,且过去二十多年没有做出过什么贡献的外人,想要得到那个位置也不容易。

    事已至此,想要阻止也不可能。

    施愿只好赞同道,模特的事业已经结束,他的人生还有大把时间,回归家族也是件好事。

    面对她略带勉强的体贴,黎闻烈很快把话题转移到别处。

    隔天,施愿就收到黎晗影也要出席观礼的通知。

    ……

    突如其来的接任仪式,语焉不详的对话过程,施愿从中嗅出了山雨欲来的气息。

    就像任何惊险故事的最后总会迎来一个结局。

    尽管施愿早就清楚,但未知结局到来的这天,仍然免不了有所忐忑。

    将近半小时的路程说长不长,说短不短。

    再次睁开眼,出现在施愿面前的,是一座占地面积辽阔的庄园。

    并非去年过来做客时,那个属于黎闻烈、凯撒和早逝的黎见希的、温馨而陈旧的三人之家。

    “请。”

    穿过排布整齐的雪白大理石砖路,绕过怀抱金罐,水流淙淙的展翼炽天使雕塑,沿途经过园丁精心培育的珍贵花木,在当下的季节怒放出契合加西亚家族一贯呈现的,咄咄逼人的生机。

    这是施愿第二次与凯撒见面。

    这个英俊到刺眼的男人一改在万神殿指挥唱诗班时的悲天悯人。

    沉郁的灰色眼睛,刀凿斧刻的轮廓,叫施愿恍惚看见,接管加西亚家族多年以后的黎闻烈。

    “好久不见,阿晗,愿愿。”

    “还有,Leo。”

    唤出自己儿子的名字前,凯撒有意识地停顿了一秒。

    施愿想起过去黎闻烈别说父亲,连对待长辈应有的态度都不具备,有些担心在双方见面的第一天就闹出不愉快,便有意小步靠近黎闻烈,使了点力气拉了拉他后腰的衣摆。

    两秒之后,黎闻烈垂下半仰的面孔,淡声开口:“父亲。”

    真是叫人出乎意料的称呼。

    这下不只是施愿,连清楚他们家庭情况的黎晗影眼中也多了几分讶异。

    凯撒却像是习以为常。

    从鼻腔发出一个“嗯”字后继续说道:“等到五旬节结束,政/府允诺暂时出借万神殿作为举行家主接任仪式的场所,当然这也是应该的,毕竟过去的每位家主都曾在那里接过家主之徽。”

    万神殿。

    似乎她每次来到意大利,都与这座古建筑脱离不开关系。

    念头闪过的一瞬,习惯了这等社交场面,且十分明白正在和自己对话的人想要听到什么内容的的施愿,已然主动称赞起黎闻烈这一年以来的进步。

    凯撒唇边的笑意加深了些:“Leo能变得成熟,也得益于你和阿晗的教导,作为他的父亲,我真的很感谢你们,也想邀请你们意大利的这几天就住在我的庄园,这样做任何事都方便些。”

    “是啊,不管是去加西亚总部开会,还是前往万神殿参加仪式,这里都间隔很近。”

    父子俩的一唱一和,令施愿意识到这大约也是黎闻烈计划安排的一部分。

    只是不知,凯撒又是否为计划的参与者和协助者。

    她决定顺从,在答应之前又假意询问:“我是怎样都可以——二哥呢,二哥怎么想?”

    外人面前,黎晗影几乎没有过忤逆她的时候。

    他垂落眼帘,完美扮演起下位者的角色:“都听施主席的。”

    ……

    飞机到达意大利的时间是夜晚。

    这给了施愿暂时不用立刻面对公事,可以留出一晚放空身心的余地。

    黎闻烈亲自确认完毕她居住客房的各项设施布置,才柔情款款地道出一声晚安。

    同样的夜晚,对于他而言,却是难眠。

    他乘坐电梯来到位于庄园地下室负二层的酒窖,推开设计成中世纪风格的铁艺大门,里面灯光憧憧,支起长腿靠在皮质沙发上的凯撒向他举起高脚酒杯:“一起喝点?”

    他并不意外自己的儿子第一天回到家里,就埋首在酒精之中寻找慰藉的行径。

    事实上这么多年以来,每个忘不了黎见希的夜晚,他也是如此作为。

    黎闻烈一言不发拿起茶几上的酒瓶,替自己倒了满满一杯。

    价值六位数英镑的名酒滑入他口中,仿佛在品尝没滋没味的白开水。

    “不要那么粗鲁,小时候我教过你的,要学着去静静品味美酒的层次和香气。”

    凯撒话家常似的言语惹来黎闻烈嘲讽一笑,“我从没见过哪个父亲会教八岁的儿子喝酒。”

    “很正常。”

    “也不会有哪个儿子,要求父亲为自己铲除情敌,哪怕那个情敌是你的亲兄长。”

    透明酒杯陷在凯撒修长的指节中,他扮成美酒品鉴师的模样,屏息闭目,装模作样地静品片刻,最后低声抱怨道,“果然,我还是最喜欢当年和你母亲在黑酒吧里一起喝过的威士忌。”

    当在最需要他的时刻不知道去了哪里的、自身难保又不负责任非要招惹的父亲,又一次提起“你母亲”这个双方相处时,默契不提的禁忌名词,黎闻烈已经不会再握紧拳头、情绪失控。

    今夜他只想喝酒。

    一口又一口,一杯再一杯。

    沉默寡言,仅仅机械性地吞咽。

    凯撒刻意营造的松适氛围,没有在他这里起到半分作用。

    “别再那么喝酒了,臭小子,这让我觉得把加西亚集团交到你手里的决定是个错误。”

    看不过去的长者终于决定终止如同普通父子相处的自欺念头,拧起眉毛沉着面孔制止。

    “难道不是错误吗?”

    黎闻烈挑衅地回望着他,“但凡有第二个优秀的孩子,你也不会把家族交给我。所以拜托不要唠唠叨叨那么多了,在接任仪式上编织罪名,除掉我的哥哥,顺带把家族的反对声音抹去,我坐上那个你想我坐上去的位置,你为我铲除心爱之人身边的最大阻碍,互相交易,十分公平。”

    他的话轻而易举戳中了凯撒的痛处。

    当年,因着归来复仇的血腥清洗手段,家族内部德高望重的长老们对他颇有怨言,也因此在当了几年家主后,凯撒就就主动退位,把表面的权力交到了他不思进取、花花公子的弟弟手中。

    那时黎闻烈还小。

    而他的弟弟只想借助家主的位置为自己牟取一些利益,对于人心算计没什么兴趣。

    两人便一拍即合。

    十多年过去,其实弟弟的孩子们就出落得很优秀。

    特别是其中有个名为阿比盖尔的女孩儿,更是大名鼎鼎的沃顿商学院毕业的高材生。

    可说到底,生而为人,他亦不能免俗。

    黎闻烈是他和最爱的女人生下的孩子,他还是想把最好的送到他手中。

    凯撒一贯认为自己是个超脱的性格,唯独在感情的事情上一塌糊涂。

    对不起黎见希,也对不起黎闻烈。

    “交易,你认为光凭你,有资格跟我做交易吗?”

    随着酒精摄入比重增多,他忍不住苦笑起来,“不过是因为我和你母亲一生只有你一个孩子,有这个前提条件在,就算你是个不成器的混账,我也没有办法放弃。”

    “我爱你,不是因为你是我的孩子,而是因为你的母亲那么爱你。”

    “所以哪怕你满手血腥,我也要保护你。”

    黎闻烈放弃了用高脚杯喝酒的文雅方式,提着酒瓶将容器内的最后一点猩红液体倒入口里。

    他在凯撒面前肆无忌惮地展示着自己的粗鲁、冲动、不耐,以及无可救药的恋爱脑。

    他听着凯撒像是在抱怨孩子的不成器,又像是在剖白内心的言语。

    过了很久,才轻轻说道,“所以,我也要不惜一切代价,保护我爱的人到底。”

    第146章  神该赐福何人

    施愿已经做好了在意大利忙得连轴转的准备, 然而事实出乎她的意料。

    从她乘坐飞机抵达罗马的那一刻起,向来以高强度工作和高水准薪资出名的加西亚集团,由即将卸任的总裁盖沃斯·加西亚出面下达通知, 今年的五旬节, 集团上下放假五天。

    旨在迎接圣灵降临的节日, 同样也为不久以后到来的家主接任仪式表示庆祝。

    无人上班, 施愿自然也没有会议可召开。

    五旬节尚未到来, 她只能待在庄园里, 陪伴拉着自己有说不完的话的凯撒喝茶钓鱼,顺道还去了凯撒名下远在托斯卡纳乡郊的葡萄酒庄参观品鉴。

    到第三日凌晨, 她和黎闻烈、黎晗影又跟随凯撒,混在已经开始庆祝的游行队伍里面。

    没有想象中的庄严肃穆,也没有即将迎接既定结局的悲壮。

    耳边是游街的信徒们参差不齐的歌声,以及五花八门的乐器奏响的不知名乐调,施愿望着身畔几个沉浸其中的男人,只觉得自己好像从狗血豪门片,误入了小学生组队春游现场。

    “短暂地放下工作, 出来参加参加异国的节日,感受一下文化风俗,是不是也挺好的?”

    最初见面时内敛成熟的印象如潮水般迅速退去,经过这几日的相伴,凯撒展现的态度越发熟稔,言语间也多了几分经常出现在黎闻烈身上的跳脱感。

    施愿看了看人到中年依然不知疲倦的他,又扫视四周,看了看同样不知疲倦的人群。

    智能手表亮起的屏幕, 显示时间来到凌晨三点。

    她惦记着自己尚有和黎闻烈在五旬节来临之际,一起前去欣赏万神殿玫瑰雨的约定, 便委婉地提出折返的建议:“来之前我就听说五旬节的当天万神殿会举行赐福仪式,一直很好奇想去看看,凯撒叔叔,不知道几点起床去参加更为合适?”

    “嗯?”

    “你们要去万神殿吗?Leo这小子也不提前跟我说。”

    作为土生土长的意大利人,凯撒显然对已经看过数不清次数的玫瑰雨没什么兴致,闻言他微微睁大烟灰色的眼睛,透出几分烦恼,“每一年的五旬节万神殿都是最热闹的地方,因为不只是本地人,还有数不清的各国游客想要得到圣灵的赐福。万神殿里的空间就那么大,政/府早就限制了入内的人数,中午十二点想要如愿看到玫瑰雨,恐怕你们现在就得过去万神殿前排队。”

    凌晨三点就要排队。

    施愿也算见识了那些拥有信仰的人们的疯狂程度。

    已经顺延到第二年,她不想再次背弃承诺,于是扭头询问黎闻烈:“阿烈,我们现在去?”

    黎晗影自然不会给他们单独相处的机会。

    在黎闻烈点头答应的同时,他笑着插嘴:“其实我也很想见识见识,要不我们一起?”

    若在寻常,自己精心筹备的约会被黎晗影横插一角,黎闻烈的脸色不会好看到哪里去。

    今天,他却对黎晗影的请求面不改色,只是坦然镇定地与他对视。

    黎晗影心中产生一种不妙征兆,准备再次开口直接把请求落实,那头眼疾手快的凯撒一把拉住他的手臂,略显不满提高声调:“你们过来意大利,难道不应该照顾我这个长辈吗?今天的游行庆典还有不少活动要举行,你们都走了,留下我一个孤寡老人,等会儿有双人活动怎么办?”

    “二哥,去万神殿看玫瑰雨是我很久之前和姐姐的约定,你也想一起我当然欢迎,不过麻烦你代替我稍微陪伴一下父亲,等到了那里,我们会提前占好位置给你。”

    话说到这个份上,黎闻烈的盘算已经一目了然。

    仗着意大利是自己的地盘,他想要和施愿把缺失的二人世界补回来。

    刹那不虞在心底闪过,但随即想到这一年以来碍于自己的存在,黎闻烈再也没能和施愿产生超出姐弟之外的亲密行为,他的眼中又涌起对于落败者的怜悯,于是答应道:“好吧——”

    “那就拜托你了,阿烈。”

    ……

    赶到万神殿时,外面已经零星有了自带折叠椅排队的游客。

    施愿和黎闻烈排在正好第十位。

    他们来得匆忙,没有为度过漫漫长夜提前做准备,看到装束齐全的排队人员,他把身上的长风衣脱给施愿,飞快说了句“等我一会儿”,便转头向开来停在远处的越野车奔去。

    几分钟之后,施愿的后方又陆陆续续多了十几个排队的游客。

    她正纳闷黎闻烈干什么去了,倏忽听见某个方向响起熟悉的声音。

    连声说着“Excuse me”的俊美青年一边从拥挤的人群之中灵活借过,一边对面露不满的异国游客们伸手,指向她所站着的位置:“Please,my wife is waiting for me.”

    看见身披男士风衣的施愿的存在,再加上黎闻烈那张光彩夺目的、说什么谎言都像在阐述真理的面孔,原本误以为他想要插队的游客变了副表情,在露出艳羡神色的同时,纷纷让出通道。

    于是,黎闻烈就这样左手拎着折叠椅,右手提着两杯热饮,后背凝聚着众人的目光,一路大步流星地走到了施愿面前,隆重的架势仿佛下一秒就要原地单膝下跪求婚。

    脸皮厚如施愿,也忍不住略带不适地咳嗽一声:“你别这么……”

    说到一半,她的声音淹没在后方突然上前两步,横插到他们中间的日本游客的惊呼里。

    施愿听不懂日语,只见黎闻烈先是摇头,接着点头,最后发音标准地道出“阿里嘎多”。

    两人对话的时间不长,红着脸的年轻女性游客很快退回到了同伴的队伍中。

    结束交谈的黎闻烈亦回过头来,把热气腾腾的咖啡递到施愿手上,又弯腰替她撑开折叠椅。

    重新换了件风衣的他自觉站在施愿侧方,张开两侧衣摆,替她挡住刮来的夜风。

    在这个过程里,他听见她小声开口问道:“你跟那个日本人说了什么?”

    “啊,她问我之前是不是明星,总觉得好像在哪里见过我。”

    “我说不是。”

    “接着她又问我看起来这么年轻竟然已经结婚了吗。”

    说到最关键的地方,黎闻烈得意挑起唇角,“我说是。”

    ……

    有了咖啡和折叠椅的加持,单调的夜晚不再那么难捱过。

    黎晗影发短信说他也过来万神殿的时候,施愿和黎闻烈的身后已经排起了望不到尾的长龙。

    后面施愿才知道,黎闻烈一开始说的替黎晗影占位纯属谎言。

    由于往年的每一届五旬节都会传出插队、争吵、打架等负面新闻,为了维护国家的形象,今年罗马政/府规定,万神殿前的队伍一旦开始排长,就不允许后来者以任何理由插到前面去。

    黎晗影来得很晚,施愿也不确定明天太阳升起,他有没有入内的可能性。

    黎闻烈对于自己的恶作剧十分满意,还特地打了个电话给黎晗影,满脸无辜地说抱歉。

    ……

    不知过了多久。

    属于五旬节的太阳,终于在罗马的上空升起。

    施愿打了个哈欠,从深夜到白昼,折叠椅没有支撑的靠背,她久坐的腰肢已是僵硬不堪。

    九点半的开放时间姗姗来迟,换岗的保安们面向游客举手示意可以进入。

    距离十二点的玫瑰雨,还有长达两个半小时的弥撒仪式。

    他们排队的早,进入的也早,万神殿内还有许多空着位置的祷告长椅以供选择。

    在三面包围的中央空地,身穿纯白十字褡的弥撒主持者正在静默站立。

    祷告椅之间的通道,几位年龄性别不一的神职人员由远及近走来。

    施愿和黎闻烈弓着腰,选择了两个不太起眼的位置,以免后面进来的黎晗影马上找到他们。

    五旬节的万神殿格外肃穆。

    直到玫瑰雨开始之前,置身其中的游客和本地人都不能做出拍摄记录的行为。

    等待其他游客进入找位置落座或站立的时间里,施愿百无聊赖地摩挲着裙摆上的刺绣。

    意识到她兴致缺缺的黎闻烈凑过来,咬着耳朵跟她科普:“姐姐今天来主持弥撒的只是主教而已,等到了家主交接仪式的那天,来的就会是和加西亚家族关系亲密的红衣主教。”

    施愿虽然没什么信仰,但也清楚红衣主教在西方宗教里的地位。

    对于加西亚家族的影响力,她又多了一重直白而深刻的认知。

    冗长的弥撒用的是纯正的拉丁语,施愿极尽全力保持着严肃的姿态,实则魂游天外。

    好不容易最后一道礼成仪式结束,她感觉到发顶被一点轻缓飘落的事物触动。

    她仰面看去,不知何时,万神殿的透空穹顶已经纷纷扬扬地洒下了无数的玫瑰花瓣。

    深红浓郁的颜色与明净盛大的日光互相交织,将人们一同笼罩,如同梦中才有的盛景。

    在当初黎闻烈提到时,出于好奇,施愿也找过一些万神殿玫瑰雨的视频来看,但无论多么高清详尽的画面,都没有这一刻身临其境而来得神圣震撼。

    人群在长达十多秒的寂静之后,爆发出巨大的欢呼声。

    如同神像般岿然不动的主教也带领神职人员们走了过来,一路观望众生,一路赐予祝福。

    “喜欢吗,姐姐?”

    黎闻烈坐在施愿身畔,徐徐询问着。

    施愿维持着抬头的姿势,接住一片飘飞的花瓣道:“……很美。”

    圣灵忍爱世人之心化作深红的碎片降临,当她沐浴其中时,仿佛也能够感受到无上的恩泽。

    而施愿被花瓣和光明包围的、美丽得近乎虚幻的侧脸,也在一瞬间震撼了黎闻烈。

    他酝酿了很久,这些天反复练习无数次的话堵在心口难开,踌躇片刻,只能语焉不详地轻声说着:“姐姐如果真的很喜欢,那么我保证……婚礼的时候,这些玫瑰雨也会出现。”

    “什么?”

    旁边的声音太嘈杂,施愿没有听清。

    她转脸看向黎闻烈,而一路赐福的白衣主教也来到了他们的面前。

    虽然听不懂中文,但这位年长的使者从黎闻烈充满爱意的目光中,读懂了他们的关系。

    他驻足,用拉丁语发出最真挚的赐福:

    “愿神灵与你们同在,愿相爱的人得到祝福。”

    玫瑰花雨落下,坠在脚边,象征圣灵心脏的碎片亦被来回奔波拍照的游客践踏。

    施愿尚在努力分辨那些晦涩的拉丁文字究竟想要表达什么,决定馈赠福祉的主教已然命令后方的神职人员,将装有玫瑰花瓣的束口布包放在了她和黎闻烈的掌心。

    黎闻烈脸上露出眩晕似的、幸福到极点的笑意。

    他启唇试图表达感谢,掌心未拿稳的布包却被另一只横空而来的手夺走。

    这带着风的动作来得太急,惹得所有人均是一怔。

    “Gratias agimus tibi.”

    在寂然中,唯有夺走玫瑰布包的黎晗影上前一步,站在施愿左侧,微笑着向主教回应。

    第147章  未见光的心意

    这句令施愿不解其意的回应结束, 黎闻烈的脸色完成了从极乐到极怒的转变。

    他像是被人窃取了珍宝的恶龙一般,顾不得是否会引起在场其他游客的注意,扑过去抢夺黎晗影掌心的玫瑰布包:“把东西还给我!”

    事情在刹那间产生, 一切都改变得太快。

    施愿本能认为区区一个玫瑰布包, 就算给了黎晗影也没什么。

    但她无意识瞥向伫立在旁主教几经变换的目光, 又无端感觉到或许不仅仅是表面的问题。

    黎晗影将握着布包的手背到身后。

    相比黎闻烈难看的脸色, 他的面孔从舒展的眉梢到微翘的唇角, 都显得游刃有余:“阿烈, 我们是一家人,这玫瑰布包经过你的手, 再到我这里,我们都能被圣灵祝福,你难道不高兴?”

    黎闻烈却充耳不闻他欲盖弥彰的反问,一把扯住他的衣襟,另手试图扯出他藏起的手臂。

    在众人感受花雨恩泽的祥和气氛中,他们这头的情况实在有些突兀。

    施愿感觉到零星几人投向这里的隐晦目光,不得不站出来劝和道:“不过是一个布包而已, 谁拿着都代表我们一起受到了祝福,二哥你也真是的,阿烈是弟弟,你要跟他争抢东西吗?”

    “过去我喜欢的,阿烈从我这里抢走了不少。”

    “就像愿愿说的,只是个布包而已,阿烈从不肯让给哥哥,真叫哥哥伤心。”

    黎闻烈说着伤心, 但举手投足皆是胜利者的气息。

    黎晗影被他刺激得咬紧牙关,森冷同他对视:“我再说最后一次, 把布包还、给、我。”

    “可我不想给。”

    没有任何犹豫,黎晗影面带笑容,对他重复一遍自己的意愿。

    黎闻烈放弃抢夺,右手握拳扬到半空中,就要对准他的颧骨狠狠砸下去。

    就连旁边站也不是,走也不是的几位神职人员也倒吸了一口凉气。

    虽然这是国外,但万一有视频发布在国内的社交平台上,怎么也会限期轩然大波。

    好不容易才缓出一口气的黎氏集团,不能够再承受铺天盖地的流言蜚语。

    言语劝阻不成,施愿只能一狠心,侧身挡在他们两个中间。

    由于姿势的问题,更像是她展开手臂护住了黎晗影。

    “阿烈!”

    她拔高声调,喊出黎闻烈的名字。

    在不受控制的黎晗影,和向来对她忠诚的黎闻烈之间,她选择暂时委屈后者。

    眼见这一拳过去,搞不好会伤到施愿,黎闻烈的理智终于紧急在线。

    拳风硬生生滞住,僵持两秒,而后如同死去硬挺的蛇一般笔直向下贴紧裤缝。

    “有什么事回去再说,这里是公众场合。”

    余光察觉到有更多的人看向这里,施愿加重了“公众场合”四个字的发音。

    “可那个布包,那个布包是——”

    “是什么?”

    黎晗影截断黎闻烈欲言又止的话音。

    他微微侧头,在施愿背对关注不到表情的姿势里,漆黑瞳孔渗出无声的挑衅。

    什么都要被他夺走。

    甚至他的占据就像是正大光明合该拥有一样。

    只要他存在于施愿身边一日,自己就永远只能像个小丑一样有口难言、惹人发笑。

    提前和教廷打过招呼,安排的这一出浪漫告白。

    玫瑰花雨之下的二人世界,又变成了荒唐的闹剧。

    黎闻烈只觉得此时此刻,自己能够活生生呕出一口鲜血。

    他只能反复告诫自己忍耐、忍耐,忍到家主接任仪式,忍到黎晗影消失在世界上的那一天。

    迎着施愿眼睛里的不安和期盼,黎闻烈最终把狂怒咽了下去。

    他挤出一个僵冷的笑容:“没什么,二哥喜欢就拿着,有什么事,回去再说。”

    ……

    事实上,回到庄园以后,黎闻烈根本抽不出时间,和黎晗影计较玫瑰布包的问题。

    五旬节结束,马上就要迎来对于加西亚家族而言,最重要的家主交接仪式。

    参加游行回来的凯撒早就坐在客厅里等待着他们,黎闻烈前脚刚踏进,后脚就被他叫到了二楼的书房,父子两个关起门来,交代着交接仪式上的种种流程和注意事项。

    熬了一个通宵只为陪黎闻烈完成见证玫瑰雨的愿望,施愿也有些精神不济。

    身边被一种服务于庄园的仆人女佣围绕着,她不好对黎晗影提起万神殿的事情,只用带着揣测情绪的视线扫过黎晗影掌中,从抢到开始就紧握不放的布包,而后乘坐电梯上楼休息。

    把整个人投进柔软大床的怀抱。

    穿着睡衣的施愿捏住自己拥有的另一个玫瑰布包来回打量。

    小小的、半透明的袋子,被银白色的绸带绑住开口,上面还印着一些和宗教有关的图案。

    左看右看,都是一个再普通不过的赐福信物。

    有什么值得黎闻烈为此大动肝火?

    施愿将其举高,对准为着窗帘拉拢之下,颇为昏暗的室内而点亮的床头灯光,倏忽在某个不起眼的角度,瞥见层层玫瑰包裹中的一丝,近似于金属质地的浅淡光彩。

    心有觉察,她立刻扯开绸带的蝴蝶结,把里面的花瓣通通倒了出来。

    那个散发出光彩的衣物,亦随着她上下颠簸布袋的动作,滚落出现在她的面前。

    是一枚戒指。

    通过戒圈内侧刻有的字母“SL”,施愿判断出这绝非是一件普通的礼物。

    “S”是她的姓氏开头,“L”既可以指“黎”,也同样是黎闻烈英文名的开头首写。

    再加上黎闻烈所说的什么“结婚时候也要漫天下花瓣雨”,施愿可以推断,这就算不是求婚戒指,对于黎闻烈而言,也多半是定情信物的象征。

    所以他才会那么紧张被黎晗影抢走的另一个。

    另一个里,会不会也有一枚同样刻有字母的男款戒指。

    不过无论如何,黎闻烈精心准备的求婚现场被黎晗影横插一脚破坏,反倒叫施愿松了口气。

    黎闻烈也好,黎晗影也罢,哪怕是深陷牢狱的黎向衡。

    她已经做好为着拿起权柄和站在高处的原因,和他们三个人纠缠一辈子的准备,但这其中绝不会有一丝温情,她更不可能如同普通人那般,跟他们其中的某一位,组建一个平凡幸福的家庭。

    施愿将戒指放在掌心,静静端详了很久。

    明天就要出席黎闻烈的接任仪式。

    在即将把它放回布包,装作不知情收进抽屉之前,她突然做了一个相反的决定。

    银白色的戒圈穿过细长的无名指,牢牢束缚在指节末端。

    ……

    与此同时,另一件客房里。

    在玫瑰花瓣堆里,精准取出相对应的男士戒指的黎晗影,捏着它毫不迟疑地走进了卫生间。

    随着马桶冲水声的响起,黎闻烈来不及表白的心意,一同进入了不见天日的下水道里。

    第148章  万神殿血腥日

    彻夜无眠过后, 接任的日子转眼到来。

    加西亚这个和宗教密不可分,行为处事又时常游离在道德法律之外的家族,有着一套施愿读不懂的古老规则, 譬如家主交接仪式, 需要设置在七点的早晨。

    五点半, 施愿拉开厚重的窗帘, 迎接地中海北岸初升的第一缕日光。

    她倾斜手背作为遮挡, 避免光线直接照射在长久处于黑暗的眼皮上。

    但迟缓的动作慢了一秒, 刺痛骤现之后,她半阖的眼睑下方很快堆积起温热的生理泪水。

    占地辽阔的庄园矗立在清晨的凉风中肃穆而静谧, 唯有提前出发的黎闻烈,在保镖和仆人的簇拥下,穿过徐徐开启的院落大门,坐进印有加西亚火鹤花家徽的加长豪车中。

    一个小时后。

    身着隆重礼服的施愿、黎晗影,随同凯撒一起,坐上第二辆出发的豪车。

    车内很安静,显然三人各怀心事。

    这样的安静持续至豪车抵达万神殿门口, 凯撒充满感慨的声音才倏忽响起。

    “总以为Leo这孩子性格倔强,劝说他接过加西亚家族的责任需要花费不少口舌,没想到,这一天到来得比我想象的早很多,我也终于能够对得起他长眠在地下的母亲了。”

    就像凯撒感慨的那样。

    施愿到现在也没明白,为什么黎闻烈会忽然愿意承认自己作为加西亚继承人的身份。

    从前,他与凯撒疏远,厌恶体内流着的另一半血, 并将其当成生活不幸的来源。

    不过在这个意义非凡的日子,所有的负面情绪、敏感问题都不应该出现。

    作为被邀请参加的客人, 施愿和黎晗影秉承自己的职责,向凯撒祝贺着黎闻烈的长成。

    车门被保镖打开,凯撒在前,施愿二人在后,迎着晨光朝万神殿内部走去。

    五旬节时厚厚叠堆在地面的猩红玫瑰花瓣消失无踪,昨日还是圣灵赐福的神圣场所,此刻这座传承千年的古建筑,已经成为了顶级富豪家族,宣扬身份和地位的象征。

    施愿在宾客席位的靠右第二排就座。

    在她的前方,是一众统一身穿黑色西装礼服,性别不同但明显上了年纪的老人们。

    经过这几天对于观礼流程的学习,施愿知晓这些看似其貌不扬的老人实则掌握了不少集团的股份和家族的话事权,黎闻烈之所以能顺利成为新任家主,也多亏了其中以上半数的投票支持。

    更远一些,更后排的位置,则是加西亚家族的小辈,以及各类旁系成员和家属姻亲。

    施愿能被安排在仅次于长老们的第二排,足见黎闻烈对她的重视。

    时针和分针分别走到对应的位置,七点半准时到来。

    布置在四周的管风琴如海潮一般涌起恢弘的乐声,施愿如愿见到了黎闻烈口中的红衣主教。

    那同样是上了年纪的老人。

    身穿和玫瑰花雨一般深红的祭披,金色纹路蜿蜒其上,和雪白法衣交织出圣洁悲悯的形象。

    他在管风琴以及圣童的吟唱中开始主持弥撒。

    古老的拉丁语不再是一门逐渐式微的语言,更接近于圣灵恩赐的宣告。

    弥撒结束,红衣主教作为圣灵化身,赐福于卸任的盖沃斯·加西亚和即将接任的黎闻烈。

    宗教的仪式结束,盖沃斯发表坐在家主位置上这些年以来的回顾,以及表达对于黎闻烈的祝愿。而黎闻烈则要接在他之后,面向整个加西亚家族,立下担负责任的承诺和未来发展的期许。

    全世界通用的英语并不流通在这个家族内部举行仪式的场合。

    黎晗影不方便转述内容,没有受到邀请的翻译也不能带进来,施愿借着长发的遮掩,一只耳朵戴着蓝牙耳机,通过软件实行同步翻译,才勉强能够听得懂中央空地上的人们在说些什么。

    “我将肩负起身为家主应该承担的责任,带领家族走向辉煌。”

    “我将尽职、克己、□□、睿智,不辜负每一位家族成员对我的期望。”

    黎闻烈的音色天生优越,当他压低嗓音许下誓言之时,无端散发出一股让人信服的力量。

    施愿沉浸在宣言当中,再看他,才发觉他的确有了成熟男子应当具备的沉稳气度。

    然而现场之内,却有人不认同她的看法。

    “你说你要成为加西亚的家主,带领整个家族走向辉煌,可你有一半的血液来自并不受到我们认可的亚裔民族,你的血脉都不纯正,从小到大也没有在家族中生活,叫我们怎样放心?”

    提出质疑的是位坐在第一排中央的银发老人。

    他拄着拐杖站立起来,皱纹纵横的面孔透着毫不遮挡的倨傲。

    继任家主只需要半数以上的长老们认可,显然银发老人并不在这其中。

    他选择在仪式上发难,便是笃定了众目睽睽之下,黎闻烈不能顾左右而言他。

    而只要一句话没有说好,他这个家主的位置想要坐得长久,恐怕很难。

    施愿的眉毛下意识皱了起来。

    她看了看台上的黎闻烈,又侧转目光,观察坐在第一排的凯撒的神态。

    幸好,父子俩的表情都十分镇静。

    这给施愿带来些许安定的感觉。

    等待几秒后,黎闻烈不卑不亢的声音传入众人耳朵:“法德长老,我承认你提出的顾虑很有必要,但加西亚家族的生意遍布整个世界,就连集团内部也在倡导开放包容,汲取其他民族、其他文化的先进思想。封闭意味着落后,只执著于狭隘而刻板的规则,才会影响家族走向辉煌。”

    “我可以明确地告诉你们,血统、民族还是其他天然的因素,都不能决定一位家主是否英明睿智,若我接过家主的位置,无法做到我的承诺,欢迎你们随时弹劾,让我直接落马下台。”

    想象中的因为过于青春的年纪而唯唯诺诺、躲闪游移的场面没有出现,黎闻烈落落大方的回答不仅堵得银发老人哑口无言,也让在场的其他家族成员平添了几分好感。

    随着刁难者尴尬地坐回原位,无人再开口咄咄逼人。

    满脸欣慰的盖沃斯·加西亚踱步回到空地中央,他拍了拍黎闻烈的肩膀,另手取过旁边侍者托盘的家主之徽,就要把那枚火鹤花熊熊绽放的金红徽章佩戴到黎闻烈的衣襟之上。

    变故却在这个瞬间产生。

    枪/械对抗的声音在万神殿外忽响。

    紧接着十几个全副武装,遮住面孔的外国人冲了进来,他们用高亢的意大利语呐喊着:“血统卑贱之人不配成为加西亚的主人,我们要代替圣灵宣扬正道!”

    未落的话音紧邻一声枪响。

    施愿震惊的视线回转,只见被万众瞩目的黎闻烈闷哼一声,捂住手臂踉跄着后退两步。

    “Leo!”

    痛惜亲子的凯撒大叫出声,站立在隐蔽四周的保安们终于想起了自己的职责,一部分冲上去守护受伤的黎闻烈,一部分开始拔枪与冲进来的恶徒对战。

    接任仪式变成恐怖分子袭击现场,无论身份再怎么高贵,无论平时过着的是怎样前拥后簇的生活,在危及生命的威胁面前,能够保持镇定的人终究是少数。

    声调性别各异的尖叫声响起。

    施愿被坐在旁边的黎晗影伸手揽住肩膀,急迫道:“愿愿,我们快走!”

    “可是阿烈——”

    不清楚黎闻烈伤情如何,施愿在心脏狂跳的同时,免不了对枪响最激烈处投去担忧的目光。

    “别管他了,加西亚家族大部分的保安都去保护他了,而且你没听到吗,那些人不满阿烈成为新的家主,袭击就是冲着他来的,只要远离阿烈,我们不会有太大的危险——”

    混乱中,黎晗影不由分说半搂半拖着施愿朝紧急出口跑去。

    又是这样。

    跟黎向衡被带走那天一模一样。

    到处大乱,众人追逐的追逐,逃跑的逃跑。

    施愿无法聚焦全部的理智,却又在隐约捕捉到一丝怪异的不同。

    加西亚家族在不曾洗白产业和背景的早年,集团高层、重要成员被绑架撕票的新闻也偶有发生,今天这么重要的日子,没道理守卫会如此松懈,被人轻而易举攻进了万神殿内部。

    避开混战的人群,他们这些没有配枪的无辜人员贴在一侧的墙壁小心翼翼靠近出口。

    万幸正如黎晗影所言,恐怖分子的注意力都在黎闻烈和他周围的保镖上面。

    他们这些跟加西亚家族无本质关联的宾客暂时没有被波及。

    施愿踩着高跟鞋,提着裙摆,奔逃得十分狼狈。

    每走一步路,就有不知名的方向,传来被子弹击中的受害者的惨叫声。

    整个过程里,最近的一层,倒地的中弹人鲜血溅上了她的丝绒鞋面。

    直击杀人现场,她的肩膀颤了几颤,极力控制住自己才没有软下膝盖。

    这一停顿导致刚开完枪的蒙面恐怖分子发现了他们,或许是弹匣里的子弹已空,又或许是面对手无寸铁弱者的嗜杀欲/望在心头浮现,那人从侧袋里掏出一把尖刀踱步走近。

    施愿在黎晗影的身旁瑟瑟发抖,想要重新迈开脚步,却看见对方猛地扑了过来。

    “啊!”

    这一秒,她分不清究竟是自己的惊叫,还是无数人混合在一起的惊叫。

    视网膜内残留的影像,是黎晗影一把推开她冲了上去,和恐怖分子厮打在一起,还喊着快跑。

    财富、金钱、权力、地位。

    她所孜孜追求的一切东西都成为了脑海中的一片空白,施愿再次看了用力抓紧恐怖分子挥舞尖刀的胳膊的黎晗影一眼,而后低头三步并作两步冲出满是血腥味的万神殿。

    防弹的豪车就停在罗马的街头。

    她看到同样举着枪的司机正在随时准备接应逃出生天的人们。

    “Help!Help!”

    她顾不得提起裙摆朝司机摇晃手掌,司机则及时为她打开了车门。

    肾上腺素飙升到极致,施愿忘却了风灌进气管近乎胀裂的闷痛,一矮身钻进防弹车中。

    她抖索的手握住车把手就要关门,又听见几十米开外忽然传来清晰的一声:“愿愿!!”

    是黎晗影。

    尽管无数次地想过要彻底摆脱他。

    但这个刹那施愿内心率先攀升的感情是震惊和欣喜。

    她没有关闭车门,留出一道缝隙,朝黎晗影喊道:“哥哥——快点过来这里!”

    三十米。

    二十米。

    十五米。

    十米。

    五米。

    只差一步,就能进入车中。

    黎晗影受伤的腹部淌着血液,但能够活下去的希望抚平了身体的剧痛。

    他对没有放弃自己的施愿扬起唇角。

    只是目光所及之处,施愿泛着光亮的实现如同慢镜头一般一点一点扭曲变样。

    “哥哥,小心身后——”

    黎晗影来不及分辨这句话是什么意思。

    他踩住车框的脚步一顿,尖锐的痛楚在胸口迅速扩散。

    他缓缓低头,望见手工西服内,胸膛位置的洁白衬衫被大片血色洇散。

    “愿愿……”

    黎晗影忍不住又叫了一声施愿的名字。

    在即将握住她伸过来的指尖之前,他的手无力地滑落,整个人仰面向后方坠去。

    第149章  谢谢你给的爱

    这场突如其来的灾祸, 导致了连同黎晗影、黎闻烈和凯撒在内的多人受伤死亡。

    持枪冲进万神殿的恐怖分子死去的死去,潜逃的潜逃,无一人被逮捕, 而案件经过意大利警方的初步调查, 将其暂且定性为家族内部的权力斗争和寻仇。

    由于枪击案紧跟在五旬节后, 发生于具有崇高意义的古建筑内, 影响恶劣, 所以无论警方和加西亚家族怎样封锁, 风声还是走漏了出去,引得国内外媒体议论纷纷。

    为了双方的利益, 不曾受伤的施愿只能尽力平复自己受到惊吓的精神状态,一面协助处理受伤人员和受害者家属的安抚问题,一面和加西亚集团紧急开会,制定平息舆论的方案。

    等到一系列的流程结束,受伤程度较轻的凯撒和黎闻烈已然做完手术,转入了高级病房中。

    施愿问及中枪倒地生死不知的黎晗影的情况。

    得到皱着眉头,有些为难的医生的回答:院方经加西亚集团的要求, 已经汇集了整个意大利最顶尖的专家团队来救治黎晗影,但黎晗影腹部、胸腔、头部具有不同程度的损伤,让施愿做好心理准备,就算能够脱离生命危险,也不见得能够在短时间内醒来,恢复最初的健康状态。

    察觉到这场枪击案的不同寻常之处,提前做好了心理准备的施愿,听到这个消息, 半是认命半是解脱地闭上了眼睛,她双手握紧医生的袖口, 拜托他们一定要把黎晗影救活。

    紧接着,转身走向其中一间高级病房,率先探望受伤最轻的凯撒。

    十分钟后,她轻轻带上大门,来到黎闻烈所处于的隔壁病房。

    “姐姐,你终于来看我了。”

    手术结束,麻药的效果尚未褪去,黎闻烈的情绪不太平稳,他失血过多的脸颊呈现出半透明的苍白感,见到施愿进来,眼眶迅速涌现劫后余生的泪光,“我还以为再也见不到你了……”

    施愿没有第一时间哄慰他。

    她在黎闻烈的病床旁边坐下,又听见忍受不了一点安静气氛的青年,继续絮絮叨叨着,“姐姐,我是不是很没用,坐上家主位置的第一天就闹出这样的乱子,人差点就要去见上帝。”

    施愿依旧没有开口。

    她在受伤的黎闻烈拉着毫发无损的自己,一通询问现在感觉如何,有没有受到惊吓,身体哪里不舒服之后,才缓慢地摇了摇头:“不用担心我,我什么事都没有,状态很好,连一根头发都没掉。那些原本追着我们过来的杀手,看到黎晗影为了保护我扑过去以后,就没再关注我。”

    “那就好、那就好。”

    “要是这件事连累了姐姐,我真是——”

    黎闻烈抬起没有被子弹击中的右手,终于松口气似地抚了抚自己的胸口,未说完的话却被施愿低沉且轻的声音打断:“那些杀手是你派来的,目的是为了清除家族的反对声音,以及杀死黎晗影,我又不在他们的目标范围内,他们怎么会违抗你的命令非要来置我于死地?”

    那只假意平缓情绪的手掌顿在胸膛上,黎闻烈试图狡辩:“姐姐,你在说什么,哪有人雇了杀手还要伤害自己的?你看我手臂和腿上的伤,后续一个处理不好可是会残废的!”

    “如果你不受这么重的伤,又怎么能洗脱嫌疑?”

    一句话反驳完他,施愿半敛的睫毛颤了颤,倾斜下来盖住眸光,“算了,你我无谓争辩这些东西,我来跟你提起这些,不是要去警局告发你,我只是想说,医生告诉我黎晗影大脑和心肺功能都有损伤,就算抢救过来大概率也会变成植物人,这样已足够,你不用彻底要了他的性命。”

    被施愿戳穿,黎闻烈俊美的面容依然散发着脆弱易碎的无辜感。只是说到后来,她提起黎晗影,受到残留药效作用未曾恢复原样的心绪剧烈起伏,才破坏了他眉眼之间天衣无缝的平静。

    黎闻烈唇角的肌肉小幅度抽搐着,烟灰色的瞳孔蒙上无光的阴影,他用和刚才辩白时别无二致的语调,茫然地质问着施愿:“什么要做已经足够,大概率变成植物人,又不是肯定会变成植物人,就算真的变成植物人,世界各地又不是没有醒过来的案例,姐姐只看赵善萱就知道——”

    “是啊,赵善萱醒过来忘了一切,重新开始,她和我们之间的恩怨也就此消弭。”

    明知黎闻烈想表达的不是这层意思,施愿仍然装作听不懂进行曲解,“医生还在抢救黎晗影,他能不能脱离危险还是未知数,脱离危险后无论是成为植物人,还是直接苏醒康复复健都要经过很长一段时间,只要有这段时间就够了,我可以想其他的办法才摆脱他,结束这段关系。”

    施愿委婉的请求入耳,心中最后一点侥幸被黎闻烈收起,他变得面无表情:“姐姐这么说,是心软了,想要放过黎晗影吗?和他在一起一年,你爱上了他是不是?”

    “不。”

    施愿笃定地回答,“我很确定我不爱。”

    “在彼此折磨的一年里,我无数次幻想过他要是消失在这个世界上,或是死了该有多好——可当他为了保护我,推开我上去阻拦杀手的时候,我突然发现,就算是我的心,也是肉长的。”

    此时此刻,面对怨恨不解的黎闻烈,施愿明白自己说出心里话很不合时宜。

    但她反手紧紧握住黎闻烈冰凉的手掌,望着他的眼睛说道,“这跟爱情没有关系,若一定要扯上关系,那我想大概因为人是复杂的动物,很容易被额外的东西影响,而做出不同的决定。”

    “已经到了最后一步,姐姐却跟我说要放弃。”

    黎闻烈不为所动。

    他歪着头,犹如利刃的目光刺进施愿眼中,“为什么要心软?明明抓住机会就能够成功。”

    “你说的成功指的是什么?”

    “是黎晗影死了以后,我和你就能在一起吗?”

    他如此执拗,施愿干脆放弃了迂回的劝说,她把无名指佩戴的戒指举到青年面前,“像你在玫瑰布包里装的戒指一样,黎晗影死了以后,我答应你的求婚,和你组建家庭?”

    “难道不是吗?”

    “否则姐姐为什么要戴上我准备的求婚戒指?”

    戒指在病房冷白的灯光下泠泠反光,透过黎闻烈的视线照入他的内心。

    天知道,站在万神殿举行接任仪式的空地中央,他看到施愿主动戴上了这枚戒指有多狂喜。

    施愿却张开五指,将手掌举过他的眼前,抬高到灯光底下,仰视几秒,然后把戒指取了下来,放到他微微蜷起的掌心:“你觉得他死了我就会心无芥蒂地和你在一起吗?阿烈,那个酒醉相拥的夜晚,我曾后悔过是不是一开始选择你,我们每个人的结局都能够好些。”

    “后来我仔细地思考过,发现根本不是这样。”

    “黎叔叔的遗嘱附加内容摆在那里,他大概也猜到了我这种性格卑劣的人,会试图通过勾引你们三兄弟中的某一人来留在黎家,占据黎家的财富、地位和权力,所以他制定条款,股份唯有三个人投票通过才能实行交易,这就注定了我仅仅得到你们其中某一个人的爱意根本没用。”

    戒指是一生一世,一对爱侣的意思。

    施愿想,她早就错过了实现这个可能的时机。

    她在黎闻烈逐渐感到绝望的面容里,说出了陷入情感漩涡中的所有人,一直以来试图忽略的真相,“要站上现在的位置,我就根本不可能赋予忠贞的爱,要拥有双向奔赴的爱,我就绝对无法成为黎氏集团的主席,命运就是如此,无论选谁,我们都会走向既定的结局。”

    失去体温的戒指恢复到最初冰凉的温度,被黎闻烈用力握住。

    戒圈的棱角硌进柔软的皮肉,他却仿佛感受不到似地越握越紧,他忽然意识到在这场剪不断理还乱的爱恨闹剧里,他、黎向衡还是黎晗影,都是输家,没有一个人能走向胜利的终点。

    “阿烈,谢谢你对我的爱。”

    施愿的话语化作叹息的风声溢出唇畔,“可事实上,我想要的从来都不是爱,而是全然的物欲。所有人艳羡的目光,站上去就不会下来的位置,随心所欲掌控自己人生的自由权力。”

    “爱是更高层次的东西,而我就是这样肤浅。”

    她站了起来,用细腻的指腹最后一次替黎闻烈挽起滑落耳廓的碎发,“你恨我也好,继续爱我也罢,阿烈,我希望你不要再想着排除一切困扰,只为了来到我的身边和我永远在一起。”

    “如果真的爱我,就担负起加西亚集团的职责,和我携手在人生的最高处相见。”

    第150章  从来没有其他

    施愿到底放心不下黎晗影的情况, 又守在罗马将近半个月。

    这期间她再也没有去看望过黎闻烈,而黎闻烈也再也没有主动联系过他。

    有些故事的结局不必说得那么直白。

    成年人之间的结束,似乎只要用一段恰到好处的疏远就能够宣明。

    她费心酝酿的对话似乎起到了作用。

    在日复一日的等待中, 施愿的心慢慢、慢慢地沉了下去, 回归安宁。

    可也有一些说不清的空荡感围绕着她, 好在这一切被院方带来的喜讯所冲淡。

    经过顶尖专家团队的抢救, 受伤颇重的黎晗影终于脱离了生命危险, 不过因为中弹倒下去的时候大脑受到磕碰, 再加上几处内脏受损伤严重,什么时候能够醒来终究是个未知数。

    命运大部分时候偏心得可怕, 偶尔又显得无比公平。

    在一年多之前,黎晗影处心积虑想要抹去赵善萱这个污点。

    一年多之后,他却陷入了跟赵善萱相似的困境——眉目死寂地躺在监护室内,没有表情,无法表达爱恨,唯有旁边拥有曲线起伏的心电图昭告着他还存活的真相。

    尽管黎晗影的情况好转,但短时间内, 医生不建议将他运送回国。

    半个月已经是施愿能够待在意大利的极限,再耽搁下去,国内集团的业务就会受到影响。

    在临行前,施愿又去见了一次凯撒。

    因为腿部受伤只能坐轮椅的男人双腿上盖着保暖的薄毯,经历这次变故,那种将世事掌控在手的意气风发于他烟灰的瞳孔深处散去,浅色的头发没有做任何造型,只是清洗吹干随意垂落在脸庞, 这一刻,独特而强大的气场消弭, 施愿才感觉到,他是个失意寂寞了半生的中年男人。

    “很抱歉让你看到我这么邋遢的模样。”

    要帮助盖沃斯平息家族内部惶惶的人心,凯撒已经先于黎闻烈离开医院,回到他第一次招待施愿的小房子里。

    他对施愿露出照常的、心无芥蒂的笑容。

    哪怕他清楚自己的儿子做出这些疯狂的行为,都是为了自己面前的这个女人。

    施愿坐在简朴的木椅上,双手交握放在腹前,指尖微微蜷起:“没关系的,凯撒叔叔。”

    她想起半个月前的那次见面,躺在病床上凯撒穿着病号服刚结束漫长的手术,双眼凹陷,嘴唇苍白,小腿上新换的纱布渗出鲜红的血液,远比如今狼狈许多。

    更重要的是,他语气低恳地向她请求。

    再一刻他不再是加西亚家族高高在上的掌权者,而是一个平凡普通的父亲。

    回忆在这里收紧,施愿重新抬起眼睛看向凯撒,他们彼此之间笼罩上一层心照不宣的默契。

    凯撒停止寒暄,选择没有征兆地进入主题:“在我离开医院之前,Leo找我长谈了整夜,他向我提交了如何安抚家族平息外界流言的建议,并且对成为家主后的未来发展有了明确的规划。”

    他顿了顿,接着说道,“过去他是为了你才会答应我担负起家主的责任,但我看得出来他骨子里对此兴致缺缺,这次却不一样,他的神色和以往不同,我知道这是你的功劳。”

    “谢谢你,愿愿。”

    这声道谢对于施愿而言,说不出是慰藉多些,还是讽刺多些。

    但不可否认的是,凯撒的据实相告令她心底沉重的石头彻底落下。

    施愿扯起唇角,勾出一抹能够称之为笑的浅淡弧度:“那样很好,看来他不会沉溺再对我的感情之中,也不会再回到国内继续懒散无趣地活着。留在意大利,留在加西亚家族,我应该恭喜凯撒叔叔您的心愿得偿,您最心爱的儿子终于愿意按照您的期待度过接下来的人生。”

    她的话处处透着善解人意,戳中了凯撒作为父亲的内心。

    纵使拥有多么崇高的地位,掌握普通人难以想象的财富,在人类的情感面前,他却无法如同生意场上击败敌人一样轻松地喊出“游戏结束”。

    亲情本就是种无奈的感情,它在成为人的盔甲的同时,更多时候无限趋近于软肋——他不能强迫如同烈马一般的黎闻烈放弃,而掌握着缰绳的施愿能够主动做出选择,已经是最好的结果。

    想到这里,凯撒再次真诚地致谢:“谢谢你,愿意体谅一位父亲的苦心。”

    “我有过自己深爱的女人,也明白Leo对你的感情有多深。”

    “倘若你还是以前的施愿,我想我会毫不犹豫地支持你们在一起,哪怕加西亚家族内部仍然不能接受其他种族的血脉,我也会为你们扫除全部的障碍,真心地祝福你们,让你成为家主的妻子,成为整个罗马乃至意大利身份最显赫的女人。”

    “可惜——”

    凯撒惋叹的言辞断在这里,并且不准备再说下去。

    从他闪烁的眼睛中,施愿领悟了他的未尽之意。

    那是一条幸福的、充满安稳的道路,如同过去的自己那样,心安理得享受他人的羽翼庇护。

    美好与平静侵蚀着施愿脑海深处防御的高墙,很快又被她尽数驱逐。

    “我明白。”

    她目不偏转,在凯撒蕴含微弱期待的目光里开口,“可我是施愿,也只能是施愿。我没有被黎叔叔收养,没有冠以黎姓,我活着,不是为了成为谁的兄弟姐妹,更不是为了做谁的妻子。”

    明知这是既定的回答。

    但在听见施愿抑扬顿挫的声音时,凯撒依旧忍不住感到惋惜。

    或许他们父子的命途就是如此相似,注定无法和心爱之人永远在一起。

    “好吧。”

    失落一秒,他又重现释然的微笑,“既然你的想法是这样,那么我会遵守病房里交易的诺言,替你好好照看黎晗影的安全,愿愿,也祝福你未来的人生,活成自己想要的样子。”

    ……

    结束和凯撒的最后一次相见,施愿没有片刻思考和停顿。

    她前往机场,准备今夜乘坐私人飞机返回赫海市。

    只是在机场大厅入口的人山人海之中,她又遇到了一个女人。

    施愿可以确定自己没有和这个女人见过面,因为对方混血特征明显的面孔的确很有记忆点。

    相比陌生的长相,更让施愿凝神的,是她的声音。

    好像在哪里听到过,却很难说清楚,听到的场景是现实还是梦里。

    她用标准的中文唤出施愿的名字,没有自我介绍,也不曾解释被何人托付,只是在两位助理和保镖们注视的目光中,将一个外形小巧的黑色U盘交到了施愿的掌心。

    “所有的不解,你看了这个U盘里的内容就会明白。”

    “或者,你不看也行,毕竟它不会影响你未来要走的路。”

    女人朝施愿笑了笑,“在天父一视同仁的怀抱之中,每个人都有其不同的命运,Amen.”

    ……

    通过女人对自己展露的熟稔表情,施愿可以确定,这不是一场无聊拙劣的诈骗戏码。

    心中代表着理智和冷静的黑色施愿提醒她,赶紧打开U盘,去看一看有什么了不得的秘密。

    而象征情绪和感性的白色施愿又迟疑地抗拒,那个女人已经说了不会影响她未来要走的路,那么其中的内容知不知道,又有什么要紧?世事已经一团乱麻,何必再徒添烦恼。

    权衡之后,施愿将U盘暂时放进了抽屉里,另外命人去调查一下女人的真实身份。

    回到国内,她最重要的事是先处理完堆积的工作。

    然后把在意大利发生的情况,告诉身陷牢狱,仍然拥有绝对权力的黎向衡。

    隔着防弹玻璃,施愿坐在家属看望的位子上,耳边传来看守所管理人员的叫名。

    类似慢镜头的十来秒过去,穿着条纹犯人服,剃了寸头的黎向衡缓步来到她面前。

    算一算,距离法庭宣告有罪入狱至今,黎向衡服刑半年有余。

    这半年以来,施愿来看他的次数少之又少。

    一方面集团的日常事务将她的生活占满,实在很忙。另一方面,并不爱好争权夺利的黎晗影,为了谁才会陷害自己父亲和兄弟锒铛入狱、声名狼藉这件事,让她感到心有余悸。

    两人相望而坐,不约而同拿起交流的话筒。

    “大哥。”

    施愿叫了一声,就有点控制不住自己的声音。

    在等候黎向衡的间隔里,她犹豫着要不要滴点提包里备好的眼药水,以示局外人的伤心。

    但触及黎向衡视线的刹那,她的天赋本领无师自通地被处罚,生理泪水迅速积累,眼眶弥散红意,流露出完美到足够以假乱真的伤心,“阿烈和二哥他们——”

    探视的时间有限,施愿只阻止了很简短的言语,交代在意大利发生的变故。

    种种真情是假,只是被黎晗影奋不顾身保护的那一秒百感交集是真。

    害怕他真的为了保护自己死去的复杂心绪,成功促使施愿的热泪落下。

    她掩面连声哽咽:“以后、以后只有我一个人支撑集团,我真不知道该怎么办……”

    出乎意料的,坐在对面不远处的黎向衡,没有展现任何惊讶或是哀恸的表情。

    他静候施愿收止哭声,平淡的询问隔着话筒传入她因情绪牵动而发热的耳中:“那么,愿愿,事情发展到今天,你得到你真正想要的东西了吗?”

    施愿一下子停止了哭诉。

    她抬起侧转涣散的眼珠,回视注意力始终落在自己身上的黎向衡。

    然后,她看见了他明晰一切的平静双眼。

    “我、阿晗、阿烈,我们自恃聪明,却因为爱变得愚蠢,为自身的愚蠢付出任何代价,都是应该的。”

    “愿愿,你一直认为是自己足够坚定,没有付出任何爱意,凭借狠心和手段才走到如今。”

    “可我想告诉你,从来没有其它。”

    “是爱才让你得到了这一切。”