观鲸之行不像预想中那样幸运,他们并没有寻找到虎鲸群。
船上哀怨声响起时,梁宛却很平静。
她对大多事都没有执念。
对于已经付出过努力,却还无法达成的事,她懂得放弃。
一味追逐往往伤神又伤心。
“也不算太坏,起码看见海豚了。”
梁宛对着相机里的照片自我安慰。
周沥耳边是霍易斐的声音,电话里他仍旧为要和女友异国恋这件事哭诉。周沥没搭腔,他对这些事不感兴趣。比起霍易斐震耳的声音,梁宛的嘀咕声又细又轻,可偏偏让周沥听了去。
他的注意力不在那通电话。
周沥想起之前和霍易斐讨论的“必要性”课题。
“你就这么离不开你女朋友吗?”
哭诉被打断的霍易斐怔了怔。
“当然,我和她在一起这么多年,最长也只分开过两周的时间。她回国之后,我们会几个月都见不到面,你知道那有多漫长吗?度日如年。”
周沥看着梁宛,倾听电话里的声音,用德语淡淡问道:“你怕自己变心,还是怕她变心?”
“我当然不会变心!”霍易斐铿锵有力,“我也相信她。”
“那你在怕什么?”
若真这么笃定,距离又算得了什么?不过是怕人心抵挡不过距离,也抵挡不过时间,更抵挡不过身边的人情冷暖。
周沥没将这泼冷水的话说给他听。
“周沥,你到底明不明白,喜欢一个人是时时刻刻想和她在一起。”
忽然间,梁宛感受到了周沥的目光,抬起头看他,眼神中带有些疑问。
周沥面无波澜收回视线。
“连体婴?”
“你讲话能别这么恶心吗?”霍易斐恼了。
周沥依旧冷淡,“你知道我不喜欢听这些。我认可你的工作能力,但我从来不认同你的感情观。我以为每个人都是独立的个体,该有私人的空间,保持一定的距离,而不是像你缠着林晓茵那样。”
霍易斐吸了一口气,有一箩筐的话想要反驳,最后放弃。
“行,算我贱,非得和你这个冷血的人说这些。你早晚孤独终老。”
周沥并不恼,他不在意这样的诅咒。
“还有事吗?”
“你什么时候回慕尼黑?原计划不是明天回来吗?”
周沥沉默片刻,“再过几天。”
“到底几天?”
“下周。”
等梁宛离开。
其实周沥大可以撇下她,让她继续原来的一人旅行。但他想,既然已经答应她,食言总归是不该的。
通话结束,梁宛清澈的声音响起。
“是工作?”
周沥收起手机,浅浅应了一声。
梁宛说出自己的顾虑,“如果你的工作很忙,其实你不用一直陪着我的,白天我可以自己一个人游玩。”
说到底,她不过是图他的身子,目的纯粹又直接。
周沥转向窗外,微微蹙起眉,“不需要。”
“不影响你工作就行。”梁宛道,“我以前一直听说德国人反内卷,现在看来也不全是如此。你的老板连你的休假时间也不放过。”
周沥弯唇,蹙起的眉头松开,“嗯,他很坏。”
“这不违反德国的法律吗?”
“他只手遮天,我不好反抗。”
“啊?”
周沥偏着身体,眼前是她多变生动的表情。
她惊讶的时候会张开嘴,圆圆的口形,眉毛忧郁纠结地拧在一起,眼睛睁得又圆又亮,担忧之情就写在脸上。
“你不能将他告上法庭吗?我听说德国对这方面的监管很严格,你的老板说不定还需要赔偿你。”
“他有背景,我一定告不过他。”
谎言就是这样一步一步扩大的。
惊讶、担忧、愤慨、怜悯……
可她的神情实在生动得令周沥止不住想要观察。
“这么可怕,你不可以换一份工作吗?”
“他给我的待遇不错。”
梁宛忽然就感同身受了。
虽然工作上有诸多不如意,但为了薪资,谁不是在忍让呢?
“那你多注意身体健康。”
“嗯。”
周沥的这一声忍不住带了点笑意。
有时候他觉得她像一只刺猬,谨慎小心,有时候又觉得她天真得仿佛没有见过世界的恶。像海里的虎鲸,对着人类露出最天真无害的表情那样。
“没有看见虎鲸,失望吗?”
梁宛笑笑,“失望肯定是有的。但这种事讲究一个缘分,顺其自然吧。”
-
特罗姆瑟整个小镇都位于北极圈内。
观鲸团的导游说,在这里追极光其实不需特意看极光指数,只要天空无云,抬头就能看见。
梁宛也是这样想的。
回到酒店后,她走到露台上望天。
不知道是不是最近运气不好,浓墨下的天空附着厚厚一层云,让天色看起来如排山倒海般压抑。
她拍了一张此刻的天空,发给等着看极光照片的谢晚馨。
「图片」
「看不到极光,有太多云了。」
国内正是凌晨,谢晚馨应该正在睡觉,梁宛不等她的回复,发完信息便放下手机去洗澡。
夜半,屋外风雪开始肆虐。即便关着窗,梁宛也能注意到窗外的风声。
三个小时前,lee说他要在酒店咖啡厅办公。梁宛不知道他为什么独独今天要避着自己,但她不会多加干涉。
只是三小时过去,lee丝毫没有要回来的预兆,眼看时间越来越晚,就要跨过零点迈向第二天,梁宛有些坐不住了。
她在睡衣之外裹了一件酒店的浴袍,决定去咖啡厅找他,问问他今晚的安排。如果他要通宵工作,她也好死心去睡觉。
尽管临近午夜,酒店的咖啡厅依然有不少人在谈话。
她寻了一圈,也没寻到lee。
到这时她才意识到一件事,她没有lee的联系方式。
这几日他们几乎寸步不离,从未有需要发信息的时刻。
在原地怔了片刻后,梁宛无奈笑了笑,正打算回到房间去,一转身却看见lee踩着雪,从酒店正门风尘仆仆归来。
周沥一进来就看见了梁宛。
一身洁白的浴袍在人群中是那样显眼。
他没有多说无意义的话,大步流星走向她,拉起她的手往房间走。
“回去换一身衣服,要保暖的。”
他个高腿长,步子也大,梁宛小跑着才勉强跟上他,喘着气问他:“怎么了?我们要出去?”
“看极光。”
梁宛怔了怔,“可今天都是云层,看不到极光。我们可以等明日。”
“明日也一样,这一片会被厚厚的云层覆盖。”
明天也……
运气真不好。
梁宛在心里苦笑了一番。
“真看不到也没关系,你不用陪着我折腾,顺其自然就好。”
周沥没有附和她的话,动作利索地从衣柜里取出她外出的一套衣服,拿在手上问她:“我帮你换,还是你自己换?”
梁宛被他认真的劲震到,“我自己换。”
将自己裹得像个熊后,周沥还奉献了一条自己的围巾给她,硬是将她里三层外三层都裹得严严实实。
跟着他走到停车场,梁宛这才明白他刚才去租了一辆越野车。
如果是认识周沥的前三天,梁宛恐怕会误以为他真要将她拖去无人之地杀了或者卖了,此刻应想着如何逃跑。可现在,她安心地坐了下来,系紧了安全带。
“我们要去哪?”
“追极光。”
追极光——
罗曼蒂克又不真实的词汇。
只有他们两个人的追逐极光之行。
微信响了起来。
谢晚馨:「刚起床呢。」
「怎么全都是云?你的运气怎会如此差!鲸鱼没找着,极光也看不到。梁宛同学,你到底有没有好好做攻略啊!你下次出门还是带个j人吧,比如我。」
梁宛写道:「也许我能看见了。」
谢晚馨:「云突然散开了?」
梁宛:「有个极光猎人说要带我去追极光了。」
路途颠簸又昏暗,飘落的雪花被车前灯照得透亮,一朵朵争前恐后地印在前车窗上。
公路、野地的路灯鲜少却明亮,每当掠过路灯时,那几近刺眼的光就会将lee的轮廓照得明亮。
半张脸藏在围巾里的梁宛,只露着一双大眼睛,每当灯照亮lee,她就像那扑火的飞蛾,忍不住去看他。
“别看我,”周沥忍俊不禁,“看风景。”
她的眼神灼热,即使在余光的角落中也无法忽视。
梁宛脸一热,飞速挪开目光,嘴硬道:“没在看你,我在看那一侧的风景。”
周沥轻笑,“那就好。”
梁宛拿出相机,对着车窗外漆黑的夜拍了几张照,什么也拍不清。镜头里只有漫天被照亮的飞雪,和一片漆黑的夜。
她转身去看另一侧,车内微弱的灯光正映在lee的脸上。
在梁宛的审美中,lee这张英俊的脸与风景想比也丝毫不逊色。否则总是轻言放弃的她,也不会足足缠了他三次。色令智昏,鬼迷心窍,在夜晚安静又暧昧的风雪中,梁宛按下了快门。
在这1/250s的瞬间,路灯照亮那一扇车窗,周沥侧脸的轮廓被光刻印在画面中。即使看不清他的五官,即使看不清他的神情,却依旧能从他嘴唇的弧度找寻到他的笑意。
「给我看看极光猎人的照片!」
「你怎么不理我了?」
「艳遇来了吗?我看网上推荐的几个北欧极光猎人都很英俊,金发碧眼。你是不是藏着好东西不给我看?」
失神的那些时间里,谢晚馨的信息炮弹似的飞过来。
梁宛被她接二连三的问题问得害臊,可真相还真是如此。
lee是她的艳遇,也很英俊,只有一点,他不是金发碧眼,他和她一眼,是黑头发黑眼睛的亚洲面孔。
「没有那种事。」
越少人知道她和lee的事,lee在梁宛生命中留下的印记就越少,分别的时刻才会更加干脆利落。梁宛在克制着不让他过多进入到自己的生活。
追逐极光的路途很远,梁宛与睡意抵抗了足足一小时,最终还是抵不过,沉沉睡去。
不知睡了多久,车行驶到颠簸的野地,在周沥的声音中,梁宛惊醒了。
睡梦中,她仿佛听见lee叫她“梁宛”,是这一声将她唤醒。
但当她睁眼,赶跑瞌睡虫后,听见的是他一声声的“mia”。
她为什么会做这样的梦?
梦里想脱下谎言的外壳,告诉他真相?
“mia,抬头看窗外。”
“窗外?”
她抬起头,一片漆黑的夜里,陪伴一路的风雪停止了。
云层散开了。
如墨的天幕里不再被灰色的云团覆盖,一支无形的画笔在银河中添上流动的颜料。
是萤火虫在以流线飞舞,还是银河落九天,梁宛已分不清。
那流动的帘幕变幻着,吸引着她推开车门,一步一步走入雪地。
一望无际的旷野中,低头是洁白的雪,抬头是星空与极光。
巨大的孤独感像黑洞一样将梁宛吞噬。
“在挪威传说中,极光会摄取身穿白色衣物之人的灵魂。”
整片大地上除了风声外唯一的声音呼唤着她。
一身洁白的梁宛转过身,那里站着lee——她生命里最狂放的意外。
他静静站在车门边,一只手直指着天空。
“别看我,看星空。”
梁宛知道他又要像刚才那样笑了。
可她就是忍不住想去看他。
她很健忘,尤其容易忘记人的容颜。可她想记住他的模样,记到很久以后。即使再也不会遇见,也想回忆起他。
胸腔里的情绪随着血液往上翻涌,在失控之前,梁宛急速抬起头,去看他指的那片天空。
那儿有一颗很亮的星星。
可不止如此。
极光之下,童话故事般落下一颗流星,紧接着是第二颗和第三颗。像串着珍珠的银线,不断拉长下坠。
梁宛从未想过自己会有看见流星雨的时刻。她来不及许愿,来不及拍照,什么也没有做,只是呆呆地立在那里,用眼睛记录了一切。
其实她没有什么愿望,她不知道自己想要什么。
周沥缓缓向她走来。
“我不相信顺其自然。mia,无论你想要什么,请去追逐,它会来到你身边的。”
眼泪像拧不紧的水龙头,顺着泛红的眼眶滴答滴答流了下来。
梁宛飞快背过身擦拭它。
“命运来的时候,也不要闪躲,相信它是为你出现的。”
周沥摘去手套,抚上她冰凉的脸颊,轻轻擦拭去她的眼泪。
他淡淡笑着说:“小心眼泪结成冰。”
颇有些想要逗她笑的意味。
梁宛没有笑。
“lee。”
她只喊了他的名字,什么也没有再说。
夜空下,她踮起脚尖,闭目轻轻吻住他的唇。
传说也许是真实的。
极光摄取了她的灵魂,将它永恒地留在了这片雪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