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31章 白青溪(8)
距离到古寨还?有十公里距离的一处缓坡, 车子突然故障熄火。
司机师傅下车检修,沈绿时在旁边撑伞给他遮雨,耳边是对方用方言抱怨的话, 沈绿时没?听懂,手机没?信号, 距离沈绿时告诉白青溪的返程时间, 已经过去两个小时。
她有些着急,怕白青溪担心。
山路两旁,被大雨冲下的石块劈里啪啦地?砸在树上, 地?上都是碎石和残枝断叶。
“阿妹,你快回?车上吧,我这就快修好了?。”那师父看沈绿时身板瘦的像是能被大风刮跑, 他从沈绿时手里接过伞, 二话不说?地?就把她推回?副驾驶。
沈绿时哭笑不得地?回?到车上。
对话框都是未发出消息的红色感叹号提醒, 熄了?屏幕, 沈绿时把副驾驶椅背放下来, 昏沉沉地?发呆。
包里放着邑市取回?来的信件,还?有一封报社催她回?去报道的书面通知。
落款处印了?公章, 鲜红到刺眼。
沈绿时毕竟是在职状态,此次邑东南之旅就是为了?写稿,如?今‘生如?夏花’反响很好,她此次目的也?已经达到。
拖了?又拖,她领导从一开始的和煦春风已经到以书面这种正式的方式来催她了?, 要不是‘生如?夏花’反响正热, 沈绿时毫不怀疑她此刻收到的是解除劳动合同通知书。
傍晚的雨天温度降低, 车窗里面蒙上一层雾气,挡风玻璃外, 司机师傅‘砰’地?一声盖上引擎盖,隔着薄薄的水雾,沈绿时看到前方马路上除了?司机外的第二个身影。
她一下子坐起来。
白青溪……?!
呆呆地?抬手抹了?几下挡风玻璃,被她手掌擦清晰地?玻璃外,那个身影完整印在她眼里。
真的是白青溪。
被雨淋透,在跑,一身狼狈的白青溪。
这么大的雨,连车子都会故障,他的腿他怎么走到这的?
沈绿时呼吸急促,她的手无法抑制的颤抖,车门好几次才被她打开,下车的时候差点?栽在水坑里。
她咬牙,看着男人走到自己身前,然后一把将自己拉进他怀里。
骤雨凶冽,伞面被雨砸的发出劈里啪啦的声音,沈绿时在白青溪怀里,被冰的一瑟缩。
他的身体仍然被雨打透很大一部分,正湿漉漉的滴水,沈绿时还?没?来得及问他,白青溪已经颤声开口。
他手里握着伞柄,几乎半个伞面都倾斜在沈绿时这边,身体冰冷,仍然不放开怀里的人,往日温柔和煦的声音此刻嘶哑到无声,尾音还?在抖:“沈绿时,你是要吓死我吗。”
这样?的雨天,恐惧像是附骨的毒药一样?蜿蜒全?身,白青溪根本没?法冷静地?在民?宿继续等下去。
沈绿时满腔的担忧此刻也?涌上心口,她从脑子发懵地?状态里缓过来,铺天盖地?的情绪冲地?她声音都变了?调:“你怎么来的?!”
大雨封路,景观车全?部停发,他这样?的身体状况,这十公里是怎么来的?!
沈绿时从他怀里退出来,气急败坏,眼睛却慢慢变红,视线落在他苍白的脸上:“白青溪,你是不是疯了??!”
水汽将她的长发氤氲地?更加服帖,沈绿时两只手死死捏着他衬衫外套。
白青溪朝她露出一个安抚的笑,“没?事。”
他将人重新笼进怀里,头埋在沈绿时颈窝,闷闷低声说?:“李康开车送我来的,雨太大,前面的路塌方一小段,车子过不来,我让他先回?去,自己先走来。”
额发垂下,雨滴在他脸上,他腿疼的直抽,还?在安慰她:“没?多远,别担心。”
他看到沈绿时没?事,心里很开心。
沈绿时很难不哭出来。
她红着眼睛把人拉到车子后排,门一开,白青溪自觉地?坐进去,他脸上有一瞬间地?吃痛,怕沈绿时担心,转头看着她,声音沙哑着说?:“别生气。”
沈绿时被他搞得一颗心像是扔在雨水里又捞出反复地?煎,她跟着白青溪后面也?钻进车子后排,然后沉默着看着他。
明明他疼的要死,却还?在想?自己生不生气。
沈绿时的唇抿着,看向他眷恋又温柔的眼。
刚才先激动地?喊‘是不是要吓死我’的人是白青溪,可沈绿时现在显然比他还?焦急,于是白青溪又安静下来,只是温柔地?摸摸沈绿时的头。
她着急的时候,他就要做她的定心针,两个人都沉浸在情绪里,会容易产生不好的反应。
白青溪温声说?:
“古寨里也下过这样的暴雨,我经常会在雨天外出。”
“没?走多远,真的,除了?腿有些疼,其他没?事。”
沈绿时仍然眼圈通红。
白青溪温柔地?将快哭出来的女孩又抱进怀里,轻柔地?叹息,跟她说?自己的恐惧。
“绿时,曾经也?是这样?一个雨天,让我再也不能像正常人一样肆意?奔跑。”
沈绿时抱着他的手收紧。
“我失去了一副健全的身体。”
“所以当你很久没有回我消息的时候,我想?了?很多种可能。”
他的脸滚烫地?埋在她耳边,呼吸让沈绿时几乎战栗:“我很怕会失去你。”
事实?上,这条路白青溪几乎走了?大半程。
李康要和他一起过来,可那是白青溪长这么大,为数不多的没?有听别人的合理建议。
这条去找沈绿时的路,他不想?让任何?人帮忙,只想?靠自己。
他很开心,自己做到了?。
玻璃窗上的水珠蜿蜒流淌,所有错开的水痕轨迹最后都在地?面上汇聚。
外面暴雨瓢泼,在这狭窄的一处,他们紧抱彼此。
沈绿时想?,她的心可能要丢在邑东南,带不回?海城了?。
一切的对白在这句‘我怕失去你’中?都显得苍白无力,沈绿时抿唇,不再凶他,然后低声说?:“我帮你把假肢脱了?。”晚春的衣服薄,假肢在雨里走了?这么久,必须脱下来。
白青溪一僵。
残处刺痛的酸胀感的确让白青溪非常不适,但此刻在沈绿时面前,他仍然有些犹豫。
空气寂静,沈绿时看着他眼睛,声音有些哑,撇着嘴说?:“如?果今天我们的车子遇到了?泥石流,或者其他的问题,如?果我失去了?一条腿,你那句‘喜欢我’还?作数吗?”
白青溪毫不犹豫:“当然作数,我——”
声音戛然而止。
“所以,你凭什么认为我一定会介意?。”她退开白青溪怀抱,微微俯身将他裤腿卷起来,然后一双手放上他左腿:“我说?的喜欢,同样?没?骗你。”
“”
他没?阻止沈绿时的动作。
“白青溪,你别小瞧我。”锁扣解开,沈绿时轻而易举地?帮他把假肢脱下来。
她并没?有对他身体或是他依赖于行走的工具有多么好奇,把假肢放在一边,沈绿时又翻出纸巾给白青溪擦脸擦头发,最后把纸巾递给他:“擦擦腿,我怕弄疼你。”
那里的皮肤格外脆弱,即便是有硅胶套和接收腔保护,穿戴假肢时间过久也?会难受。
何?况他还?走了?这么远的路。
他还?跑了?一段!
沈绿时压下去的心涩又浮起来,看白青溪一动不动,沈绿时抿唇:“需要我帮你吗?”
“……不用。”白青溪接过纸巾,缓缓收紧手掌:“你会不会觉得——。”
“不会。”几乎都能猜到白青溪后面没?说?完的话,无非就是会不会嫌弃之类的,沈绿时说?:“你再不快点?,我就帮你擦。”
“”
静默片刻后白青溪默默用纸巾擦干残处,又从口袋里翻出药膏。
看到他动作,沈绿时差点?被气笑。
他连药都带着,明显是知道这一趟冒雨远行会给他带来什么。
白青溪涂好药,抬眼看她。
那双圆眼中?浮出的心疼和气闷让白青溪彻底放松下来,他靠在椅背上,左腿就那么平常的放着,司机修好车子,他拉开驾驶门前一秒,白青溪神情微僵。
沈绿时及时地?把自己的外套展开盖在他腿上。
解释了?说?是朋友,车里面沾些雨水,沈绿时承诺会付清洁费后,司机没?再说?什么。
“靠一会儿?”她抿唇,摸了?摸白青溪的脸。
很烫,他在发烧。
白青溪靠在她肩膀上,找了?个舒服的位置蹭了?蹭,然后闭上眼睛。
垂在身侧的手被人握住。
他眼皮动了?动,然后唇角弯起。
腿很疼。
但心像是被放进一碗酒糟汤里,香香甜甜。
沈绿时将外套盖的他更严实?,又在他头上揉了?揉:“休息一会儿吧。”
车子缓缓启动,司机师傅怕再次故障,所以开的很慢。
沈绿时一路上都在关注白青溪状态,她隔几分钟就会低头看他,白青溪缓缓睁眼,声音疲惫又温和,无奈道:“别看了?,再看我会忍不住。”
“忍不住什么?”
“忍不住想?亲你。”他在沈绿时耳边说?完,发烧的人呼吸滚烫,沈绿时被灼的一顿。
接下来的路程,沈绿时果然没?再看他
回?到民?宿,李康和沈绿时一起将白青溪扶下车,等艰难地?走到二楼时,白青溪看到她继续头也?不回?地?往楼上走:“你”
刚上了?两个台阶的人转过身说?:“我洗个澡,再来陪你。”
——
沈绿时洗完澡下到二楼,已经是半小时后。
白青溪房间的门虚掩着,她推门而进的那一刻,躺在床上的人偏头和她对视。
房间里只开了?一盏床头的台灯,一张铺着亚麻桌布的桌子上摆着许多瓶瓶罐罐,她偏头看到卫生间的门地?上有水渍,白青溪应该也?刚洗过澡。
折腾这么久,他唇色很白,因为在发烧,所以脸上有着平时没?有的红晕,眉眼看着更加柔软,头发软软地?垂下来,他整个人陷在被子里,安静到无声。
沈绿时穿着一条米白睡裙,走到他床边评估下位置,然后二话不说?地?抬腿上床。
白青溪躺在床上,默默看她动作,沈绿时从他腿上迈过去,然后在他身边坐下。
沈绿时靠在床头,像之前两个人在她房间谈心那样?,把床上多余的枕头抱在怀里,然后垂眼看白青溪。
“还?有哪里难受?”手从他被子边上伸进去,落在白青溪腰侧力道适中?地?揉按。
常理来说?,截肢的人健侧的腿和腰部要承担更多的重量,难免酸疼,今天不按,明天他会很难受。
一开始白青溪还?疼的一缩,但是没?躲,感觉到对方关心,他好看的眼睛里温柔更浓。
按开紧绷的肌肉,然后是很温柔地?抚揉,白青溪舒服些,被她按的含糊的‘嗯’了?一声,然后说?:“不难受。”
橙黄的台灯将一切勾勒出暧昧与温暖的弧,沈绿时看着那张清隽的脸:“你现在可以不用忍了?。”
她指的是白天在车里他说?的那句话。
白青溪静静看着她。
“你如?果不介意?女孩子主动的的话,我也?可以先开头。”沈绿时脸有些红,然后侧身看着他温和干净的眼睛说?:“白青溪,我可以吻你吗?”
他眼里晕出笑意?,声音低哑:“沈小姐,这种事情可以不用问。”
他像刚认识的时候一样?喊她沈小姐,沈绿时不知道为什么,脸上开始发热。
一处世外桃源般的古寨,一个温柔体贴的男人,给这趟即将结束的邑东南之旅,添上浪漫神秘的色彩。
一切相遇都值得珍惜,年轻的灵魂之下,是一颗勇敢跳动的心脏。
没?什么好不敢的。
沈绿时低头吻他。
生病的人温度高,白青溪的身上又暖又香,沈绿时在他唇边贴着,感受着对方克制的情绪,她试探地?吮吸。
白青溪还?是没?动。
他眼睛很亮,似乎有些惊讶于沈绿时的动作。
抬手盖住那双眼,沈绿时的唇从他滚烫的喉结一路向下。
白青溪咽了?咽口水,感受到沈绿时一路亲下去,她的手拿开,白青溪更能清楚地?看到她的动作。
沈绿时在白青溪怔愕的目光中?,她的唇落在他左腿残处。
那里的皮肤很薄,对一切触觉格外敏感,白青溪捏紧手心。!!!!
她用唇很轻的碰了?碰,眼睛仍然看着白青溪,半趴在他腿边,笑着开口:“你涂了?药,我不敢舔,怕苦。”
明明是很清秀素柔的长相,这样?的姿势和动作,却秾冶的像一只小狐狸。
白青溪狠狠吸了?口气,伸手将人拉上来,沈绿时扑在他胸口上,白青溪捧着她的脸不由分说?地?吻上她。
雾霭,石流,人海,无论?任何?一样?东西都足以将他们掩埋,可在这寂静山谷之下,他拥抱到了?属于他一个人的风花明月。
暖光的光影缠上她的腰,她趴在白青溪的上半身,两侧头发垂下来,放在背后的手宽阔温暖。
沈绿时在他怀里承接着对方所有的隐忍与克制,白青溪翻身将她压在床上的时候,沈绿时一点?都不担心对方会伤害她。
她并不吝啬回?应他的吻。
她说?过的,身边人都说?她胆子大。
等到白青溪呼吸越来越重时,他从她身上下来,仰躺在床上,沉沉缓了?一口气。
沈绿时盯着天花板,脸有些红。
今天之所以这么激动,对白青溪来说?,应该是他终于踏出了?那一步,曾经的暴雨天中?他失去了?自己的腿,但今天,同样?的暴雨中?,他带回?了?自己喜欢的人。
等到身体的异样?平静下去,他哑着嗓子说?:“民?宿的收入还?算可以。”
沈绿时抬眼看他。
“我是说?,如?果你不喜欢海城生活的话……”白青溪面向她,拨开她脸上发丝,继续说?:“你可以留在邑东南……留在我身边。”
白青溪话落,抬眸与她四目相对。
沈绿时说?:
“白老板。”
“我定了?下周一回?海城的机票。”
第32章 白青溪(9)
离开古寨到邑市那天, 是白青溪送她。
一路开到机场,差不多要?四?个半小时?的车程,沈绿时?担心他腿不舒服开不了长途, 白青溪笑笑说:“这条路我很?熟,没事的。”
于是她没再劝。
将近三个月的时?间一晃过去, 不同于来时?雀跃的心情, 此刻沈绿时?内心有?些?沉重。
她的头靠在玻璃上,看?向车窗外快速倒退的山峦。
沈绿时?很?喜欢这里,喜欢没有?钢筋水泥封住的古寨。
邑东南很?好, 白青溪很?好,可如果留下,绝不是一件脑子发热就作出的决定。
她要?有?一个漫长的, 看?清自己?的心的过程。
沈绿时?也不是依附于任何人的菟丝花, 如果要?留下, 应该还有?更有?意义的理?由。
这些?, 白青溪可能懂, 所以他没有?开口?说让沈绿时?一定要?留下的话。
下午四?点?多,车子停在机场停车场。
沈绿时?今天穿搭和古寨的风格完全不同, 卷发蓬松,一条简约的灰色长裙勾勒出曼妙的轮廓,她从包里拿出口?红,沈绿时?对着镜子补了补,余光里看?到白青溪拿出一个小盒子。
“这段时?间拍了很?多照片, 前几天打印出来的, 你可能会喜欢。”
沈绿时?张了张嘴, 最终只是说了句,“谢谢。”
她手腕上戴着一块银色手表, 抬手看?了看?时?间,抿唇说:“我该走了。”
白青溪没说话。
沈绿时?觉得心里酸酸胀胀的,她缓缓吸了口?气,又说了句:“白青溪,我走了。”
“嗯。”他的声音有?些?哑,看?着挡风玻璃外面来往的行?人,解开安全带:“我送你上去。”
“不用。”沈绿时?摇摇头:“就送到这吧。”
她不喜欢安检口?外面那种缠缠绵绵的分别。
白青溪又沉默了一瞬,眉眼压平:“什么时?候再来?”
他没说可不可以不走,只问她什么时?候再来。
沈绿时?笑了一下。
“赵楠是我很?多年?的朋友,并且没有?绝交的打算,我还会来邑市,这是肯定的。”
“等有?机会,会再来的。”沈绿时?低着头说完。
可是大家?心知肚明这样的回答有?多敷衍。
和‘下次请你吃饭’一样客套的话。
“好。”
白青溪答应的很?认真。
再次看?一眼时?间,沈绿时?说:“白老板,如果有?机会,欢迎来海城玩。”
旅途结束,非常官方的一句告别话。
白青溪偏头看?她动作,眼里情绪压抑,手掌握紧方向盘。
沈绿时?拉开车门下车,关上车门的最后一秒,她说:“再见,白青溪。”
……
直到她的身影消失,白青溪颓然地靠在椅背上,半晌,露出个苍白的笑。
……
飞机快速在轨道上滑行?,空姐提示将手机改为飞行?模式,沈绿时?拿出手机,看?到白青溪的消息。
“绿时?,起落平安。”
沈绿时?关掉信号,视线透过窗户,看?到铅灰色的天空。
今天的邑东南,又是一个雨天。
——
那场与邑东南的相遇,已经过去两个多月。
七月的一个工作日,沈绿时?哄了自己?半小时?才终于从床上爬起来。
她极快速地洗漱化妆,刷牙的时?候都是闭着眼睛,又颠三倒四?地把钥匙耳机塞进包里,从柜子里拿出一条通勤风的白裙子,火速按了两下香水,在八点?整的时?候出了家?门。
外面正下着淅沥小雨,七月的海城温度将近三十五,室外闷热又潮湿,挤上地铁被之后被强冷空调一吹,沈绿时?打了个激灵,终于松了口?气。
她对着熄屏的手机顺了顺拉直的长发,旁边坐着的男士双腿叉开,一条腿几乎快挨在沈绿时?的腿上,她皱眉忍了忍,还是站起来换个位置。
地铁上信号不好,在轰隆隆穿过隧道的间隙,沈绿时?刷到了一条白青溪的动态。
他发的是一张照片,没有?文?案。
照片内容是那只小三花猫,仰着肚皮躺在藤椅上,白青溪还友情出镜了一只手。
沈绿时?点?开那张照片,能在边角上看?到清凌凌的天,今天的海城闷热潮湿,没想到邑东南竟然是好天气。
她看?了一会儿那张照片,最后关掉,开始琢磨今天的周会报告。
……
就这样又过了一周。
周五的午餐时?间,沈绿时?揉揉发酸的眼睛,窗外鳞次栉比的大厦挡住远眺的视线,她像一颗螺丝钉,在海城这个大机器面前,显得渺小又可有?可无。
邑东南的生活像梦一样过去,离开以后的这期间,白青溪隔一两天会问她最近怎么样,一开始脱离世外桃源投入海城时?,沈绿时?还会经常和白青溪打电话抱怨。
糟心的考勤制度,加班没有?调休,地铁上油腻男身上漂着的难闻味道。
她叽叽喳喳的讲,电话那头的人很温柔安静的听。
有?时?候会说着说着睡着,醒来时?会发现电话还没断,沈绿时?能听到对面绵长的呼吸声,她会笑一笑,小声说一句白青溪听不到的‘早上好’,然后挂断电话。
等到沈绿时?再次适应这座城市,没完没了的加班生活,白青溪发消息的频率已经不足以在她聊天框首页。
有?时?候他会去村小看?一看?,顺便给她说说最近孩子们的近况,沈绿时?还寄了一些?书给方豆,白青溪任劳任怨给她当送货员。
他说李康最近和一个游客谈恋爱,可能要?离开古寨去邑市定居,又说自己?的饺子已经包的炉火纯青,三花长大了,藤椅里装不下它,流浪猫救助小院已经建好,里面收着二十几只猫,三花在里面当老大。
沈绿时已经快一个星期没有给他打过电话,白青溪拨过来几次,每次都是在沈绿时?还在加班的时?候,两人没说几句就匆匆挂掉。
“在做什么?”
这是两天前白青溪给她发的消息。
她那时?候在忙着做PPT,工作群聊很?快把他的对话框刷下去,沈绿时?今天才看?到。
正在想要?怎么回,手机震动一声,她眨眨眼,下意识放轻呼吸,点?开那条带有?官方抬头的短信。
【很?开心地通知您,您已通过本次‘扶西计划’的筛选,成为江榕小学?的一名教师,感谢您在教育工作及扶西事业上给予的支持,岗位说明及所需签署的资料文?件将会在三个工作日内发出,请注意查收,祝您在邑东南愉快。】
窗外有?夏风吹进,苏平河金光泛滥,沈绿时?想,她的等待,有?了答案
——
离职交接期结束以后,沈绿时?在海城大肆吃喝玩乐一顿,几顿散伙饭下肚,离她离开这里的日子越来越近。
开始收拾行?李的这天,沈绿时?从柜子里翻到白青溪给她的小盒子,里面是在古寨拍的一些?照片。
沈绿时?只匆匆看?过几眼,忙的都没时?间一张一张看?完。
她按开台灯后在书桌前坐下,打开实木小盒子,把所有?照片都倒出来。
大约有?几十张。
很?多都是她或者白青溪随手拍的,巍峨雄伟的大山浓缩在一张手掌大的照片中?,却仍然能让沈绿时?想起身临其下的情景。
照片很?多,有?民宿,有?那只三花猫,还有?几张下午时?分,沈绿时?穿着麻布裙子,在一楼跟过来旅行?的人打牌的照片。
拍摄的人光影感很?好,照片里的自己?慵懒惬意,脸上挂着笑。
最后一张照片,是她第一天到古寨吃酸汤鱼的样子。
沈绿时?一愣,捏着这张相片仔细看?了看?,那时?的她喝了酒,脸色熏红,还是卷发,穿着的那条民族风绿色裙子,因为不日常,在旅行?回来后就被沈绿时?收进了柜子。
沈绿时?手指握着照片,感觉触感有?些?不一样。
手指轻轻搓了搓……
照片背面,有?笔痕。
沈绿时?把照片背过来,被上面用钢笔写的一封信怔住。
是白青溪的笔迹。
——
绿时?,展信安。
请原谅我用这样胆小的方式跟你告白。
第一次在邑市的酒店见到你,因为我的出现的方式太奇怪,你警惕我的身份,可又善良地问我需不需要?帮助。
后来在赵楠家?中?,你看?出我的不适,借敬酒为我解除不便,我当时?想,沈小姐是个心思细腻的姑娘,在大部分人都惫于关注别人的时?候,你却能敏锐地感受到别人的情绪,很?特别。
到古寨的那个傍晚,你骑着电动车带我从石桥上回到民宿,那条我少年?时?
无数次往返跑过的路,成了我二十七岁这一年?,难以跨过的沟壑。
那一刻,我有?些?懊恼和难堪,不想在你面前示弱,只说让你先走。
可你没有?。
善良的沈小姐骑着电动车带我回家?,三百米的距离里,我第一次想问你,愿不愿意留下。
即便在我问出这句话时?,已经在你归期已定的时?候。
你走后,我曾问自己?,让你留下,我能给你什么,抑或是你真正需要?的是什么?
我的绿时?善良美好,与邑东南的山风一样,清凛,又温柔,她有?自己?想走的路,我知道,这世上的任何一个人都是独立的个体,除了自己?,没有?人可以替你做决定。
无论终点?是哪里,相遇本身就已经足够美好。
这段并不长的旅程,如果你感到过快乐,那我便会同样开心。
如果绿时?愿意的话,希望可以永远记得,在邑东南的一处山北古寨中?,有?人愿意成为你脉搏之上,永远跳动的白水河。
若你喜欢做河中?奔涌向前的小船,有?一个人,愿意做你的港岸。
也希望在海城每一天,你都有?开窗吹早风,傍晚追晚霞,夜间看?月亮的时?间。
我会在邑东南等你,
见或不见,都祝你快乐。
白青溪
第33章 白青溪(10)
从海城飞到邑市停留一天, 第二天前往古寨,沈绿时心情雀跃,甚至有点兴奋。
支教申请通过后, 沈绿时加了官方群,得知这次从海城出发, 目的地是邑东南的还?有一位叫吴渝的大学生?, 对方加了她的联系方式,说到时候可以?一起走?,沈绿时觉得有个伴也行, 就答应了。
离到学校报到的时间还?有一周,吴渝听?说这边古寨风景好,沈绿时推荐他住在‘橙黄橘绿时’, 两个人顺理成章一起到了古寨。
“沈老?师, 你在这边有熟人?”吴渝看她对这里有几条路甚至连发车时间都知道, 有些?惊讶。
七月的邑东南太阳高?悬, 炽烤着这片树木丰沛的大地, 沈绿时手持小风扇对自己?吹风,墨镜后的眼睛弯弯:“算是吧。”
吴渝性格开?朗, 还?是个话痨,进古寨后一惊一乍喊个没完,等他聒噪又新奇地搞清楚什么是‘长桌宴’后,沈绿时皱眉无奈:“你们现在的年?轻人,精力都这么旺盛?”
“你也不老?啊。”吴渝背着个硕大的黑色双肩包, 左手拖着自己?的行李箱, 右手是沈绿时的箱子, 一路往‘橙黄橘绿时’走?。
两个箱子‘咔啦啦’响了很久,等到民宿门口, 吴渝二话不说地把东西拖进来,他找到个空椅子坐下,先咕咚咚地灌下去大半瓶水,等缓过来了,才走?到前台办入住。
吴渝说:“我的个天,这也太热了。”
沈绿时没搭理他,她墨镜没摘,遮阳帽挡住大半张脸,前台后面坐着的李康压根没认出来沈绿时,撇了一眼是对男女,李康很熟练地说:“一起的?身?份证给我。”
沈绿时这次没在网上定房,为的就是给白青溪惊喜,她把自己?的身?份证递过去:“谢谢。”
李康默认两个人是情侣,肯定是住一间房,在大床房的键后点下确定,接过沈绿时的身?份证录入信息
沈……绿……??
李康:……?????
李康豁然抬头,一下子从椅子上坐起来,声音洪亮:“绿时姐,你回?来了?”
他又看了一眼正?在狂喝水的吴渝……
唇红齿白的年?轻人,站在沈绿时旁边还?跟她挺搭……
什么情况啊!!!!
“好久不见。”
沈绿时从他手里接过房间钥匙,才发现李康只给了一把,她挑眉,好笑道:“房间不够了吗?我们——”
“绿时。”
她话被打断,偏头看向走?进来的人。
白青溪穿着件短袖衬衫,怀里抱着只小猫站在门口,傍晚的夕阳投在他身?侧,衣服沾的橘色猫毛泛着光,看到沈绿时,又看一眼她身?边的吴渝。
白青溪眉梢上扬,缓缓说:“你们俩……一间?”
沈绿时:“……”
“不不不,这是我姐。”吴渝赶紧否认,他抓一把被汗湿透的头发:“肯定两间啊,是不是房间不够了?”
外面的人步子缓慢地走?到沈绿时面前。
宽阔肩膀挡住她看向吴渝的视线,小猫从他怀里跑走?,白青溪垂眸:“什么时候来的?”
几个月不见的人乍然出现在眼前,沈绿时强忍着给他一个拥抱的想法。
“刚到。”她弯着眼笑眯眯。
“呆多久?”
“很久。”
白青溪一顿,抿唇静静看着她。
沈绿时鼓鼓腮帮子:“生?气了?”
她没提前告诉,是打算给他惊喜嘛。
“没有。”他笑的无奈,帮沈绿时把帽子和?眼镜摘掉,从李康手里抽出蒲扇,给沈绿时扇风,好整以?暇地看着她。
吴渝看这两个人熟稔又诡异的氛围,疑惑道:“沈老?师,你们……”
你们什么关系?
白青溪勾唇静默,似乎也在无声地问,你和?他,你和?我,都是什么关系?
云团挡住太阳,燥热散了些?,夏风吹进来,她长发飘起。
沈绿时捞起白青溪右手,跟吴渝介绍:“这是我男朋友,白青溪。”
别说是吴渝,便是白青溪听?到这话都有片刻的失神,沈绿时好像从来没给过他名分。
这是第一次。
十指相扣,白青溪挑眉,他身?体微微靠在前台桌子上,眼神温和?下来,低眸听?她介绍。
“这位是小吴老?师,吴渝,和?我在一所?村小支教。”
“支教?”
“晚点跟你说。”沈绿时这会儿才觉得,没提前告诉他有点不合适,手里的钥匙递给吴渝,沈绿时对着有些呆的李康说:“再给我开?一间。”
“……”
递给沈绿时钥匙那一刻,李康想,他可能真的要有老板娘了。
——
等回?到二楼,沈绿时自觉地跟在白青溪后面进了他卧室。
几个月过去,房间里格局没有什么变化,白青溪去洗澡,沈绿时坐在沙发上安静等他。
墙上挂着一块毛毡板,上面贴了很多照片。
都是沈绿时。
吃饺子的沈绿时,吃酸汤鱼的沈绿时,跟方豆玩耍的沈绿时,还?有躺在藤椅里睡得昏天黑地的沈绿时。
那段记忆,有人用心地替她好好记录。
等水声停下,白青溪拉开?门,沈绿时抬眼瞅他:“我报了‘扶西计划’,在村小支教,为期三年?。”
白青溪一只手倒水,另一只手拿着毛巾在头发上擦着,穿了一身?米色家居服,闻言看向她:“考虑好了?那边工作环境一般,会有些?苦。”
的确如白青溪说的那样,支教的学校环境和?海城的,乃至辽市的水平远远差出一大截。
这次除了她,还?有四位志愿者过来,村小没有宿舍,老?师们都要自己?在周边民居里租房。
“我可以?走?读,反正?村小离这不算太远,比我在海城单程通勤近多了。”
“而且,这里有你。”
把水递给沈绿时,白青溪走?过来坐在她身?边,沙发陷进去,他在一边兀自拆假肢,点点头:“嗯,你考虑清楚就好。”
沈绿时一把按在他胳膊上:“你怎么对我来这里,并不是很惊讶?”
“楠楠提前告诉你了?”沈绿时纳闷。
白青溪把假肢放在一边,沈绿时很自觉地手伸过去给他按摩,对方在她掌心下渐渐放松,整个人陷在柔软的沙发里。
他身?上氤氲着刚洗过澡的水汽,连带着沈绿时身?上都沾染了白青溪身?上沐浴液的味道。
“看到你视频号的IP了,今早显示在邑东南。”他很老?实地偏头看她,声音里都是笑:“感谢互联网。”
“……”
“你每天都看我的视频号?”
“不是每天。”白青溪晃了晃手掌:“是五个小时看一次。”
“很想你,想知道你过得好不好,可你太忙了,我不敢问。”白青溪说:“毕竟,两天前的消息,你还?没有回?我。”
“……”
夏日傍晚,晚霞满天,刚到房间时白青溪就开?了空调,此刻房间里温度刚好,沈绿时舟车一天的疲惫消散了些?。
“我看到你写在照片后面的信了。”沈绿时喝着水,小声说。
白青溪勾唇:“然后呢。”
“写的不错。”沈绿时侧目看他:“你老?实说,给过多少个女孩子写情书??”
沈绿时从前觉得,自己?谈恋爱肯定是那种知性优雅的女朋友,不会为了莫名其妙的问题纠结,明明知道白青溪的性格,她偏要问他一些?奇奇怪怪的问题。
“没有别人,只有你。”他很温顺地给出沈绿时想要的答案:“只喜欢过你一个人。”
“你是第一个,也是唯一一个。”
于是沈绿时唇角弯起:“嗯,我知道。”
她双手捧着白青溪的脸:“在海城的这几个月,你从来没问我什么时候回?来,你不怕我再也不回?来了?”
白青溪抬手,拇指缓缓蹭过她眉眼,话里隐忍克制,有些?怅然:“怕。”
他掏出手机,点开?软件递给她,示意沈绿时看。
她接过去扫了一眼——
“你定了月底去海城的机票?”沈绿时惊呼。
“嗯。”
心潮澎湃,沈绿时嘴角的笑越来越大,她抬手,笑眯眯地从他手里抽出毛巾,把他的头发擦的乱糟糟:“很想我?”
“嗯。”
“怕我不理你了?”
“嗯。”
“你要是去海城了,我还?是不愿意来邑东南,怎么办?”
“我不介意一辈子异地恋。”他答得干脆。
“……”
沈绿时安静下来,视线从白青溪眉眼下滑,然后落在他唇上。
他眼神温柔地望着沈绿时,等她动作。
不管是小别胜新婚还?是久别重逢,这后面都应该接一个缠绵悱恻的吻。
沈绿时抬手盖住他眼睛,然后低头。
沙发面积不大,她为了方便动作,干脆整个人跨坐在白青溪腿上,搂着他的脖子吻上去。
对方很配合地仰头,任由她磨人的亲昵。
这一次,沈绿时想,她终于不用再倒计时,计算离开?的时间。
未来的每一天,她都可以?看到对方清隽温柔的眼。
白青溪一手扶着她的腰,一手放在沙发扶手上,沈绿时很瘦,坐在他身?上轻飘飘的,几乎没有重量。
“这次不走?了?”贴着她的唇,白青溪低哑开?口。
“嗯,我要是在这里安家的话,还?要请白老?板多多照顾。”
“求之不得。”
一吻结束,沈绿时静静抱着他。
这个姿势对白青溪来说太过于挑战他的耐力,他哑着声音说:“你先下来。”
沈绿时搂着他,跨坐在他身?上舍不得下来,还?蹭了蹭说:“为什么?”
白青溪因她的动作瞬间绷紧身?体,然后无奈道:“我是个男人。”
“还?是个喜欢你的男人。”
“……”
感觉到对方变化,沈绿时佯装镇定地从他身?上爬下来。
听?到白青溪还?没平息的喘息,沈绿时很轻地笑了一声。
她盘腿坐在沙发上,身?边坐着她喜欢的人,窗外传来蛙声和?鸟叫。
沈绿时想,那颗飘荡着的心,终是找到了停驻的地方。
第34章 白青溪(11)
沈绿时二十七岁这一年, 是和白青溪在一起的?第二个年头?。
十二月正是放寒假的?时间,两个人提前半年就计划好一起到?冰城度假,沈绿时整整收了两大行李箱的?衣服, 大有一副过完冬天再回来的?架势。
北方正是一年中最冷时节,沈绿时把白青溪围成一只?黑色粽子?, 帽子?围巾手套一样不缺。
原本还在质疑是否穿太多的?白青溪, 在下飞机的?那?一刻彻底被零下三十的?温度征服。
“好冷。”沈绿时把手塞进白青溪羽绒服口袋里,吸了吸鼻子?。
她已经很多年没回北方过冬,冷空气如同结冰的?半固体一样被吸进肺里, 在室外走了一会儿,连睫毛都开始打霜。
踩在这片黑土地上,即便不是辽市, 沈绿时也有一种?回到?家乡的?感觉。
机场外面立着个用冰雕成的?巨大雪人, 酒店订在中街附近, 出机场后要打车过去, 车子?从高架上穿行, 北国风光,千里冰封之景尽收眼底。
不同于?邑东南的?山林覆雪, 冰城的?俄式建筑在晚上显得格外浪漫迷人,冰花江穿城蜿蜒,白青溪曜黑的?眼底被夜晚的?灯火映亮,沈绿时有些看呆眼。
隔着厚厚的?羽绒服,沈绿时拉下围巾, 飞快地在他脸上啄了一下。
白青溪挑眉, 笑?意渐浓。
“来过这里?”他细心地帮沈绿时把被围巾卷住的?头?发捋顺, 又从手腕上摘下皮筋帮她扎好。
沈绿时偏头?方便他给自?己扎头?发,一边说:“高二来过。”
那?年她爸得了一笔奖金, 带着一家人到?这来玩,冰城大世界瑰丽璀璨,成了记忆里一颗闪闪发亮的?钻石。
车子?在道里街靠边停下,两个人重新穿戴好下车,沈绿时深深吸口气,被冷的?一个哆嗦。
不远处的?一座二层小楼上,一名小提琴手正对着街道上的?游客拉琴,琴声婉转动听?,给这条街带来无限浪漫遐想?。
沈绿时买了两只?马迭尔冰棍,迫不及待地拆开包装,她一边龇牙咧嘴地吃冰棍,一边有些遗憾地说:“可惜不能快递,不然真?想?带好多好多冰棍回邑东南。”
中街冰棍诶。
“可以在这里吃个够。”白青溪说话?时带出阵阵白雾:“等到?你学校开学,我们再回去也可以。”
“真?的??”沈绿时兴奋:“那?我要再回一趟辽市看我爸妈。”
“好,我陪你。”
“还要去京北看相声。”她一直想?去,都没机会呢。
白青溪点头?:“可以。”
“去南陵吃鸭子??”
“好。”
“白青溪。”沈绿时咽下冰棍,丝丝哈哈地喊他。
“嗯?”
“你会把我宠坏。”
白青溪两只?手放在她冻的?通红的?两只?耳朵上,,看着沈绿时,笑?着说:“让你过得更快乐,是我的?责任和梦想?。”
……
——
第二天一早,冰城入冬后最大的?一场雪飘扬而下。
酒店房间里的?空调暖哄哄,沈绿时翻了个身,床边空空。
呆愣了几秒,她顶着鸡窝头?坐起来。
打了个哈欠,揉着眼睛看手机,白青溪半个小时前给她发的?定位。
——圣索菲亚大教?堂。
沈绿时一个电话?拨过去,迷迷糊糊地问:“你怎么一个人去了?”
他们俩原定计划是睡到?自?然醒,然后一起去教?堂周围走走。
白青溪没回答她的?问题,只?是说:“你下楼,前台有留给你的?东西?,带上再过来。”
沈绿时:“……”
跟他在一起后,沈绿时才知道,白青溪是一个很浪漫的?人。
这两年,白青溪不知道给她手作了多少银饰。
第一次送沈绿时的?花,还是让沈绿时吐槽很久的?红玫瑰,后来白青溪干脆在小花园里种?满一片报春花,蒙着她眼睛,带沈绿时到?花园看满园盛放。
这次不用猜,他应该是又准备了什么惊喜。
没有女孩子?会不喜欢礼物,沈绿时一边化妆一边想?,白青溪这次会送她什么?
不会是一箱马迭尔冰棍吧……
沈绿时裹好羽绒服下楼,在前台拿出一条白色头?纱时,她天马行空的?猜想?终于?戛然而止。
花嫁风格的?头?纱,一看就知道应用场合是什么。
沈绿时大脑宕机。
不是冰棍……
“这是白先?生给您的?礼物。”前台姑娘说:“沈小姐,需要帮您戴起来吗?”
沈绿时呼吸乱了一拍,她能听?到?自?己心脏狂跳,手忙脚乱地拿起手机想给白青溪发消息,缓了缓,又放下。
她视线落在那?条纯白头?纱上。
及肘的?长度,最上方有几朵刺绣花朵点缀,纱尾则是简约的?波浪形,不会太夸张,在酒店灯光下,熠熠散发着柔软的?光。
沈绿时声音不稳,脸上有些红:“需要的,谢谢。”
前台姑娘露出微笑?,帮沈绿时将头纱戴在她半扎的?长发上,沈绿时迈开步子?要走,对方又喊住她说:“还有一束花,沈小姐。”
沈绿时接过那?束包着蝴蝶兰和白绣球的?花束,道谢后飞快出了酒店。
推开旋转门后,冷风扑面而来。
沈绿时一开始只?是很慢地在路上走,到?最后步子?越来越快,几乎是在跑。
白色头?纱在她脑后被风雪托起,等到?教?堂附近的?时候,沈绿时身上已经跑出了汗。
几百米,她跑的?很快。
沈绿时站在原地急促地呼吸,脸颊晕红,被羽绒服裹着的?身体在发热。
不止因为运动。
教?堂前面有零星几个拍照的?人,地上积雪很厚,踩在上面发出‘嘎吱’的?声音,此刻还没到?亮灯的?时间,余晖下从圆葱头?的?教?堂顶部照下,披上金光。
红砖垒砌的?墙体见证了滨城横跨两个世纪的?历史。
雪越来越大,连花束上都铺满一层白。
沈绿时走到?教?堂下,看到?那?个熟悉的?身影。
白青溪应该是站了有一会儿了,正低着头?看着手里的?东西?,很安静地等她。
他穿着和沈绿时身上同款的?黑色羽绒服,带着一顶她自?己手织的?白色毛线帽,针脚并不好,线织的?歪歪扭扭,白青溪却很珍惜。
沈绿时深吸几口气,来到?他身边站定。
白青溪若有所觉地抬头?,看到?她红扑扑的?脸,喘气还带着一阵阵白雾……沈绿时应该是一路跑来的?。
他蓦地笑?了。
沈绿时知道,她此刻绝对称不上多好看。
头?上落满雪,身上蓬松的?粉色羽绒服面包似的?,和头?上精致的?白纱搭配得不伦不类,脸上跑的?通红,手里抱着束花。
怎么看都有些奇奇怪怪。
沈绿时懊恼地想?,早知道白青溪是要……不管今天再冷,她都会穿裙子?出来的?。
白青溪看到?她脸上神情变来变去,几乎能想?象到?沈绿时的?内心活动。
而沈绿时后知后觉,也感到?自?己反应过度。
可看到?头?纱的?那?一刻,猜到?白青溪的?目的?,她澎湃地心绪需要什么东西?来压一压。
结果她一路跑过来,还是很澎湃。
白青溪帮她把被风吹的?凌乱的?头?纱理好,然后低头?在她温热的?额头?上落一个吻。
沈绿时手心出汗:“你想?说什么?”
张嘴说完,才发现?自?己声音有多哑。
“我想?说,我曾不止一次的?,憧憬我们的?未来。”白青溪贴着她的?额头?说完这句,然后垂目看向沈绿时的?眼睛。
对方因为他的?话?又是深吸一口气。
白青溪揉揉她发红的?脸,温柔地看着她:
“我想?到?,在未来的?某一天,我会步履蹒跚,会长出满脸皱纹,终有一日?,岁月会带走我的?健康,那?时的?我,不再能稳稳地抱你入怀,但我的?绿时一定仍然善良可爱。”
“我们可能会有一个漂亮的?女儿,我会想?,她会不会很像你?”
“这些我不能确定。”
沈绿时呼吸放缓,静静听?他说。
“但等到?那?一刻来临,我们已经一起走过很长很长的?路,对此,我深信不疑。”
雪下得更急,落在她长长的?睫毛上,半天未化。
她生于?这片干净纯洁的?土地,大雪本就是属于?她与她的?家乡。
“我想?成为你未来人生里的?很多角色,你坏情绪的?倾诉者、你快乐的?分享者,你最好的?朋友,最亲密的?爱人。”
“你对我的?残缺毫不介怀,把我的?无趣视作温柔,是你让我知道,爱一个人不是矫正、逼迫、规范,而是拥抱、接纳和救赎。”
“而我是个贪婪的?人,逐渐开始不满足现?状,我想?要成为你未来日?子?里携手共度的?那?个人。”
白青溪笑?着看她发红的?眼:“邑东南是我的?家乡,在那?向你求婚,会觉得欺负了你。”
“这里是你的?地盘,有你熟悉的?雪天和土地,你属于?这里。”
“但我希望,邑东南可以成为你第二个家乡。”
傍晚余晖送出最后的?红芒,鎏金映彩的?金色灯光依次亮起。
飞洒的?雪花很快落满两个人的?一身,白青溪打开手里用冰盒呈托的?钻戒。
他深吸一口气,声音低哑又温柔地问:
“沈小姐,你愿意嫁给我吗?”
因他的?话?,沈绿时久久未能平静。
她想?,她应该对这长篇大论的?表白说些什么,可白青溪才刚说完,沈绿时便毫不犹豫地伸出手。
她接住一片又一片纯白的?雪花,那?枚戒指被白青溪套在她无名指上。
和雪花一起,让她永远忘不掉冰城这一年的?冬天。
沈绿时笑?着说:
“我愿意。”
第35章 白青溪-终章
领证是在第?二年春天?, 婚礼定在夏末。
沈绿时做主,地点定在邑市的一家很有名的草坪餐厅。
他们两个?人的朋友朋友不多?,算上双方父母和几位亲戚, 再加上两边比较熟悉的人,满打满算也就凑了两桌。
新?嫩的柳枝已经?抽芽, 蔚蓝的天?空中, 雪白的云团一个?挨着一个?,碎金阳光洒在沈绿时的婚纱拖尾上,送她走向那个?她会珍爱一生的男人。
交换戒指的那一刻, 白青溪终于红了眼?眶。
他们在起哄中接吻,在掌声里拥抱。
白青溪在她耳边说?:
“沈小姐,我爱你, 谢谢你嫁给我。”
……
宴席结束后, 沈绿时早早地躲回?房间休息。
她头一次庆幸, 幸好没有办大型婚礼, 不然她真的会累死。
婚纱是缎面的复古风, 裙子前面是到?脚踝的长度,没用裙撑, 身后是服帖优雅地半拖尾款式。
她连衣服都来不及脱,搭配的手套和纱帽也没摘,扑通一声趴在床上。
结婚怎么这么累……
一大早被抓起来化妆,这一天?又?哭又?笑?,沈绿时精神耗费很严重, 她迷迷糊糊地睡过去, 又?迷迷糊糊地醒来。
白青溪趴在她身边, 睁着湿润的眼?看?她。
沈绿时毫不意?外他在这里,翻了个?身, 从平躺变成面对他,一把将?人搂进怀里:“在看?什么?”
白青溪很温顺地靠在她怀里,哑声说?:“我们结婚了。”
他一双手环住沈绿时纤瘦的腰,让他们贴的更紧些,用目光反反复复扫过她的脸。
沈绿时脸有些红。
“嗯。”揉揉他脑袋,沈绿时困倦地打了个?哈欠,吸吸鼻子闻到?白青溪一身的酒味,她头后仰避开:“喝了多?少?”
他呼吸都是带着酒气的烫。
沈绿时她爸是个?能喝的,尽管对这个?女婿满意?,但一想到?自己的女儿被他娶走,老父亲没忍住灌了不少。
再加上张睚觉得自己大媒人身份在那,更是对白青溪一点都不客气。
沈绿时的手在他腰背上缓缓揉按,但被这股酒气呛的偏了偏头。
像是察觉到?她的躲闪,白青溪额头抵上她的,哑声说?:“你躲什么?”
语气仍然温柔,却多?了些不属于他平时情绪的委屈。
喝了酒的人……有点不一样……
沈绿时捧着他的脸,在他唇上亲了亲,被他逗笑?:“别闹,我去洗澡,这衣服穿着好难受。”
婚纱一大早地就穿上身,到?现在还没脱。
白青溪看?向她一字肩外雪白的肩膀,低头舔了舔。?
“不脱。”他边吮边说?,声音带着好听的哑,语气不容置喙,却又?矛盾地祈求:“不脱好不好?”
十九楼的房间,窗外有明晃晃的月亮,足够晴朗的夜,银河有迹可循。
沈绿时像是被蛊惑一样,懵懵的:“什么不脱?”
醉酒的人很执拗:“不脱婚纱。”
沈绿时老实提问:“为什么?”
“我们就这样做。”
“做什么?”沈绿时感觉自己的思路已经?跟不上白青溪。
……
直到?白青溪伏在她身上沉沉喘息,一字肩被蹭到?腰下,海浪般的婚纱裙摆掀起铺满一床,但仍然歪歪扭扭地穿在她身上。
头纱掉了,手套不知道什么时候脱了下来。
沈绿时彻底软成一朵棉花糖,全身随他一起颤栗。
白青溪垂头看?她的样子,满足地夸她:“你现在的样子,好看?。”
不脱,就是这个?意?思。
沈绿时:……穿着婚纱做这种事……亏白青溪想的出来!!!!
……
一直到?天?快亮时,他才终于冷静地洗完澡躺到?她身边。
沈绿时眼?睛都快睁不开,察觉到?一边的床陷下来,她习惯地靠近他怀里。
耳边传来白青溪温柔的声音。
“快秋天?了。”
秋天?,是橙黄橘绿的时节。
——
婚礼结束后,他们回?到?古寨,日子流水一样缓缓淌过,在这一处让沈绿时身心?舒畅的地方,浪漫开的正盛。
一座吊脚楼,一个?养着几十只猫猫的小院,最好的朋友相隔不远,最爱的人近在眼?前。
民?宿里经?常会有大城市辞职后,过来旅行的客人,得知沈绿时有同样的经?历,他们会问道:“怎么选才最好?”
她会说?:“过自己想要的生活才最好。”
——
白梨五岁这一年,沈绿时独自一个?人回?辽市呆了小半个?月。
沈绿时没说?归期,不想让白青溪折腾一趟去机场接,等她开开心?心?地回?了古寨,民?宿大门敞着,李康的女朋友坐在前台跟她打招呼:“绿时姐终于回?来啦?小白梨天?天?喊着想你呢。”
沈绿时把给她带的礼物递过去,立刻马不停蹄地跑到?二楼。
小家伙过了五岁生日后就自告奋勇地要一个?人睡,沈绿时一直等着她抱着被子过来喊‘害怕’,结果她的性格竟然更像白青溪一些,安静内敛。
女儿软软的身体让沈绿时的心化成一片,看?她睡得正熟,沈绿时轻声起身来到?隔壁。
窗帘拉着,白青溪躺在床上,背对着门。
沈绿时把外套脱了,轻轻走到?床边,小声说?:“睡着了?”
回?应她的是白青溪缓缓睁开的眼?。
沈绿时皱眉看?他眼?底血丝:“生病了?”
前两天?通电话还好好的。
沈绿时拉开被子躺进去,白青溪翻身把她抱住,眷恋地亲了亲她的脸:“怎么突然回?来了,也没提前说?。”
感冒的人,声音沙沙哑哑,又?有点好听。
沈绿时在他太阳穴缓缓揉着:“嗯,给你个?惊喜。”
“看?过女儿了?”
“看?过了,睡着呢。”
他精神不好,眷恋地看?着她,不肯闭眼?。
“想我了?”沈绿时亲亲他。
白青溪点头,尾音柔和地说?出个?“嗯。”
“睡吧,我就在这。”她抱紧他,小声道:“我一直在这。”
毕竟这里有你,有我们的女儿,邑东南早已成为她的家乡。
“我爱你,白先生,会一如既往。”
一年好景,年年好景。
此?后岁月,有他同行。
——
日子一翻,又?是几个?十年。
沈绿时经?常念叨着,自己的皱纹越来越多?,白青溪每次都很耐心?地跟她说?,没有,你仍然很美。
听了这话,她便开心?地笑?,几十年如一日地,白青溪对她的好脾气,连赵楠都感慨。
后来的后来,他们白发苍苍,步履蹒跚,疾病和年纪让他们不再有风雨中奔跑的力气。
白青溪每天?一大半的时间,都坐在院子里晒太阳,他有时候会糊里糊涂地认不清人,孩子们怎么哄都不行。
沈绿时每天?傍晚,会推着他在公园里散步,只有那时,白青溪眼?里会浮现安心?。
白青溪不再记得很多?事,而只有面对沈绿时才会有短暂的波动。
“沈小姐,我们好像在哪见过。”
他这样说?。
每天?早上刚醒来,白青溪会有几个?小时的清醒时刻,他会为自己昨天?忘记她而道歉,沈绿时对此?毫不介意?。
她每天?都会耐心?地肯定:
“我们见过。”
白青溪问:“什么时候?”
沈绿时会仔细地把他腿上的毯子整理好,笑?靥温柔告诉他:
“那是在很多?很多?年前,邑东南的一个?春天?。”
——
在宇宙中,粒子经?过不断运动,会无限接近于最初的轨迹,哪怕这所?经?历的时间长度无法衡量。
生命终有一天?会走到?尽头。
但时间会循环,一切失去的会再回?归。
跳出时间的线性,如今即是曾经?,过去也将?是未来。
那么,千千万万个?我,正在和你相逢。
我想,亿万年后,当我们再次相遇,我还是会说?:
“沈小姐,我爱你,这是无解的命题。”
——白青溪
第36章 殷徊(1)
子时的北辰岭浓雾高?罩, 单薄月光照不透,只余几缕寡白?的亮射在地面数十座坟茔上?,森冷凄切。
有夜鸦从?天空俯冲而下, 啄起地面不知?是什么动物的腐骨,又低叫几声, 飞到一座坟头上?嚼着口中食物。
咯吱咯吱, 令人牙酸。
黄铜纸在地上?‘哗啦啦’地被刮起,云琇提灯穿过这几座孤坟,看?都不看?那夜鸦, 兀自往前面走去。
她一边走,一边从?口袋里?掏出糯米沿路撒。
最近云琇时常觉得自己撞邪。
总觉得后面有人跟着她。
背后阴风阵阵,如同?别人在她脖子上?吹气?, 让云琇很不舒服。
冰凉凉, 黏腻腻。
她袖中糯米撒了一路, 那背后阴冷的感觉还在……
云琇霍然转身——
寂静夜里?, 她身后黑洞洞的来路, 空无一人。
孤坟起伏中,除了老鸦, 什么都没有。
纸灯笼内火苗渐瘦,四下更?暗。
云琇皱眉。
她有一双能见鬼的眼,方才明明觉得身后有东西跟着……
可?是云琇回头,却什么都没看?见。
云琇缓缓收回视线,继续往前面走, 颈间那股阴冷的气?息又出现, 云琇这次没有回头, 只是步子越来越快,衣角飞卷。
……
云琇最近觉得不大舒服。
她通灵见鬼本就会折阳寿, 天生的命运她改不了,但云琇还想多活几年。
毕竟她才二十岁。
“姑娘,买些什么?”
“两吊黄铜纸,二十支白?烛。”
云琇抱着香烛,又采买好水果馒头等一应贡品,最后又盛了半袋糯米后,才往北辰岭走。
晌午时分,昨夜那几座孤坟都安安静静地在原地,云琇把贡品在几座坟茔前摆好:“昨夜是你们在吓我吗?”
墓碑前,一颗馒头突然从?贡盘里?掉出,咕噜噜地滚过地面枯草。
“不是?”云琇眉心一皱。
北辰岭是一处墓区,半山腰上?,是一大一小两座古墓坟冢,此外山脚下有十座小坟,背面山顶还有几处崖棺。
烈日苦煎人寿,何况是鬼。
他们平日不常出来,遑论是捉弄她这样的恶作剧。
云琇眯起眼,看?向半山腰自己的住所,咬了一口手中贡品馒头。
“那就是有新朋友了?”
——
云琇的住处在半山腰的一处古墓里?。
从?碑上?的墓志铭来看?,墓主人是前朝之人,十七岁而亡,如今朝代更?迭,早就无人再?祭拜他。
她进他的墓,等于回家。
墓穴不深,从?甬道走下去,石砖顶渐渐盖住日光,一处石冢显露出来,云琇衣袖扶过倒在地上?的墓碑,往……等等……
倒地的墓碑。
云琇在这里?住了十年,这座墓碑在今日以前,从?未有过变化。
这座坟冢在新朝刚立时被盗过几次,陪葬品皆被洗劫一空,墓室内除了当中的坟冢,仅余那刻着墓志铭的墓碑。
云琇眉心拧起,倒退几步,来到墓碑前。
她很深地弯下腰,仔细看?上?面的字痕。
殷徊,是他的名字。
云琇想到最近总觉得背后有人跟着自己,却又什么都看?不见。
“你是怪我,占了你的坟冢?”云琇食指在‘徊’字中心戳弄:“我并未抢夺你任何东西,只是借你地势气?运,你这里?,是很好的养魂之地。”
寂静之处,无人答她。
阴风三丈三,自甬道入口一路吹进——
云琇打了个激灵。
“你在附近,对不对?”她有些咬牙切齿对方的装神弄鬼。
当今新朝于战火中而立,鏖战结束后,遍地死尸断臂,官府敛尸入棺,又寻能通灵见鬼的守墓人安抚亡灵,以稳民间惶惶不安。
这件事极为耗费心神,风水舆图上?显示,这座前朝古墓风水极佳,云琇才寄居此处。
云琇使?了吃奶的劲把墓碑扶起,靠在坟冢上?。
“殷徊。”她声音铺在空旷狭窄之地,带着回响:“我每日为你燃烛点灯,没有功劳,也有苦劳。”
云琇试图跟这个没见过面的鬼讲道理。
“刚入夏时,大雨漫进墓室,我怕你棺椁受潮,特意买来白?灰泥将你坟冢加固封牢,免受雨水侵蚀。”
“每次给你的贡品,我皆精挑细选,未曾敷衍,我没有在你墓中白?住。”
“我甚至按照你碑文上?的忌辰,还送过你礼物。”
云琇感觉颈间那股阴冷的呼吸还在,然而不管她回头几次,身后都空无一人。
也空无一鬼。
她蹙眉,继续说:
“你受我十年香火,等于我养了你十年。”
“若是人间,这样的生养之恩,足够涌泉相报。”
“没良心的小鬼。”她总结。
“……”
耳边那种呼吸声似乎因?她的埋怨而停滞。
云琇骂完,撑着膝盖站直身子,她照常把墓室内打扫好,而后在墓前点上?香烛,下午时间燥热,云琇忙活一会儿,便半躺在床上沉沉睡去。
这座墓室讲究,有厨库与文书库,墓冢在东室,云琇住在西室。
她没摆多余物品,一张床,一架梳妆台,一个衣柜。
即便是白?天,墓室里?也阴暗潮湿,云琇早就习惯这种日子,别说睡在死人墓冢里?,便是让她抱着鬼睡觉,她也丝毫不会惧怕。
云琇幼年时常因?为通灵眼撞鬼而生病发热,一病几天。
后来她见的鬼实在太?多,根本提不起她害怕的兴趣。
……
半梦半醒,云琇好像看?到自己入选考上?酆都鬼域,那是所有能通灵的守墓人最向往之地。
她翻了个身,梦破神醒,那股脖颈上?阴冷冷的呼吸感又来了。
夏蝉凄切,夜露沁人,
东室棺椁安静一片。
这鬼一直在她身边。
云琇烦躁地打挺坐起,她踩鞋下地,往隔壁东室的墓冢走去:“你到底藏在哪儿——”
气?势汹汹的人在经过镜子时动作一顿。
云琇收回迈出的脚,转而僵硬地看?向半人高?的铜镜。
殆尽的白?色烛光将她身影投在镜中。
穿着麻布裙的女?子肩膀瘦弱,一双眼长而弯,此刻眉峰紧蹙,死死盯着镜中景象。
云琇对着镜子抬起左手,放到另一侧肩膀上?。
触感是自己温热的皮肤传来的温度。
镜中,伏在她背上?的鬼魅偏头,躲开这并不会触及到他的手。
云琇:……
她定定看?着铜镜,声音寒凉:“殷徊。”
将头搁在她肩膀上?的人毫无动作,那股潮湿阴冷地呼吸痒痒低扫在云琇脸上?,
越来越如有实质。
“我看?到你了。”云琇深深掐紧手心,用食指扣响铜镜。
那带着白?纱帷帽的半透影子动了动。
他缓缓松开攀在云琇肩膀上?的双臂,飘在了她身边。
比云琇高?出一个头。
不知?道他是没说话,还是说了但云琇听?不见,在他脱离自己那一刻,云琇莫名觉得身体?松快许多。
被鬼缠着原来是这种感觉。
云琇抓起一把糯米,朝飘在身边的鬼魅扔过去——
穿着白?袍,带着白?帷帽的人往后退一步,米粒滴答坠地,鬼魅分毫无伤。
“我不怕这个。”
他说:“只有僵硬冷尸才会怕这个。”
这些日子,并不是她的错觉,这鬼魅一直在她背上?躲着,所以每次云琇回头,都寻不到他。
云琇看?不到帷帽后面的脸,她眯起眼睛:“你是殷徊。”
不是疑问,而是肯定。
整座北辰岭,那十座孤坟因?亲友皆离世?,无人供香,是因?为云琇十年不断香火,他们才得以养魂,这几年魂魄渐安,不消多日,便能进入黄泉。
可?此前时岁,云琇从?未察觉到殷徊的鬼息。
生前作恶之人,死后入阿鼻地狱,无需人间养魂,云琇曾以为殷徊定是一个十恶不赦之人。
可?今日竟然见到了。
白?袍白?帷帽,把他捂的严严实实。
受香火者不能伤害供奉自己的人,云琇并不怕殷徊。
只是一想到有个男人,不,是男鬼,这些日子一直伏在自己背上?,她就浑身不适。
即便隔着帷帽,殷徊仍然能看?清那女?子面上?难看?的面色。
两人中间不过三尺距离,殷徊抬袖伸手,云琇皱眉后退一步。
见她脸上?厌恶,那只冒着薄薄雾气?的手停在半空中。
香烛又灭了一盏,墓室内更?暗。
“你从?前并未出现过。”云琇思索几种可?能:“你是被我吵醒的?”
她将墓室内染上?人气?,的确会叨扰死者安宁。
若真是如此的话,她实在是罪过。
云琇愿意在日后拜祭时多加贡品。
殷徊的手收回袖中,帷帽里?的脑袋似乎低下来,闷声说:“不是你唤醒的我吗?”
音色低迷,轻声抱怨。
云琇瞪大眼。
他怎么还委屈上?了?
“我怎么唤醒你了?”她极为不解。
“你给我供香养魂十年,还有很多贡品。”还不够么。
云琇面不改色:“我给这里?每一位亡者都供。”
她说的是实话。
“我看?了,你给我的更?多。”帷幔里?的声音模模糊糊。
阴风掀起他帷帽一角,云琇窥见苍白?下颌,紧抿唇角。
她说:“那是因?为,我住在你的墓室里?,理应多给你些。”
“可?你经常对着我的墓碑说心里?话。”白?袍窸窸窣窣,他似乎有些着急地给她例证。
“你给我的棺椁上?涂白?膏泥。”
“你说我死的太?早,很可?惜。”
“你说我画的石画好看?。”
“你还摸了。”
那道声音趋于哽咽。
“……”
云琇后知?后觉。
她好像把鬼……气?哭了。
第37章 殷徊(2)
这样说来, 他的确是被自己唤醒。
云琇沉默。
她出?生时饱经离乱,父母兄姐葬于战火,云琇能活下来, 全是因?为只大她五岁的姐姐将她藏于一出?废弃井窖。
那年云琇五岁。
父母样貌都已模糊,可阿姐手上的温度, 云琇还记得。
离别的最后一眼, 阿姐对她说,“琇琇,你要好好活下去。”
此后岁月, 云琇一人淌过。
她亲缘淡薄,何况毫无交集的孤魂殷徊。
她本就无需对任何人负责。
“那我送你入黄泉轮回。”云琇盯着那个白影,淡淡道。
前朝崇文之风盛行, 殷徊戴帷帽, 着白衣广袖, 是前朝贵族装扮。
他周围无秽气, 并非病亡。
那是死于他人之手?
……
夜色渐秾, 百鬼夜行之际,那道白影渐渐清晰, 听到云琇的话,少年上前一步。
殷徊摇头:“我不去。”
“为何不去?”
“我不要当人。”
云琇:“……你喜欢当鬼?”
什么癖好。
殷徊音色凄厉,鬼气冲天:“无谓人鬼,你唤醒我,我便?要跟着你。”
神经。
云琇暗骂完, 皱眉道:“送你入黄泉投胎, 便?是对你负责。”
云琇每超度一只鬼, 她的功业谱便?多加一分?,如今亟差两?分?, 她便?可以进入酆都。
酆都鬼域,未转生的亡灵生存之地?,在那里,云琇说不定可以见到阿姐。
漂泊十年,寻到亲人,是云琇唯一目的。
她不会?放过遇到的每一只鬼,包括是被她吵醒的殷徊。
全都给?我去轮回!给?我加分?!
“你不要我?”殷徊咬唇,朝她走几步,云琇这次没躲,只是冷漠地?抬头看他。
白袍簌簌,有意?识地?往她身上卷,云琇用手打开,挑眉反问:“我为何要你?”
“是你将我唤——”
“够了。”云琇打断他:“有完没完?”
她从床角拿来敕灵伞,‘唰——’地?一下撑开,然后大力将殷徊扯到伞下在她身边站好:“我送你去轮回渡口。”
她掌心活人的气息灼热,烧的殷徊手腕剧痛。
但他没甩开,帷帽里的一双眼落在云琇持伞的手上。
她的手指修长,却并不白皙,骨节清透,像是下一秒就要透过脆弱皮肉刺出?。
活人气息灼到殷徊眩晕,好在敕灵伞养魂,上面坠下的白色萤屑融入他冷白衣衫,抚平他疼痛。
“我、我很厉害的,你真的不要我吗?我可以保护你,我的力量很强大的,真的。”
就是得等等,他刚醒,还没恢复好。
殷徊一边焦急地?说着,一边追着云琇走出?墓室。
受她香烛十年,殷徊离不开云琇。
云琇没搭理他,估摸着殷徊脑子可能有些问题。
这种仅仅是因?为受她香火而产生的依恋,云琇理解不了。
“你别把我送走,我真的不想做人。”
云琇依然不搭理他这话。
——
轮回渡口离殷徊的墓不远,这里有许多撑着灵船的船夫,他们会?将来到此处的鬼魅送往奈何桥。
但因?富人热衷养鬼魂而施巫术,渡口也有许多买卖魂灵的人假扮成船夫的模样。
轮回河的模样,千年万年,亘古不变。
河水在夜中?泛起绿色荧光,灵船在浪涌上摇曳,敕灵伞到了河边便?可以收起,云琇推一把殷徊,下巴朝灵船点点:“坐上去。”
没了伞,殷徊身影彻底暴露在旷离许久的人世。
云琇扫一眼河中?船夫面孔,看到个眼熟的,便?拉着殷徊走过去,跟那人对暗号,用以区分?真正?的船夫和买卖魂灵的巫师。
“几号船?”
“夜半子时,第二趟。”
“几行路?”
“三条。”
“几——”
“琇琇。”殷徊骤然出?声喊她。
这称呼亲昵,云琇听的皱眉,抬头看向身后的他:“嗯?”
船舶摇曳,云琇与殷徊站在渡口,他衣袍被风吹起,如同?一只夜中?白蝶。
“真的不能留下我吗?”
云琇毫不犹豫:“不能。”
帷帽内,少年眼圈泛红。
殷徊一字一顿道:
“那你走吧,不要管我了。”
听到音色里的哽咽,云琇略一顿,而后嗤笑?一声。
事实上,殷徊被云琇唤醒,他不能违逆云琇的要求,若要强求,极可能魂散魂消,永世不得超生。
船夫催促着,云琇声音放缓,得露一丝温和:“我会为你燃烛七日,希望你能得一个好去处。”
已经登船的人背对着她,不做声。
桅杆朝岸上一使力,船幽幽离岸,殷徊转头,只看到云琇利落走远的背影。
帷帽下,少年声音诡异喃喃:
“不要我?”
“不可以的,琇琇。”
——
云琇从渡口回到墓中?,她的内心毫无波动。
她没睡,只期待着子时过去,功业谱多上一笔。
可云琇等着等着,等到……少了两?笔?!
“……”
她脸色难看,不用细想,便?知道问题出?在了哪里。
殷徊!
云琇撑伞出?墓,疾速往渡口赶去,这次的速度比方才快上许多。
等到了河边,云琇看到安静河面,她的心直往下沉,脚下踩在什么东西上,差点绊倒。
云琇脚步一顿,低头往后退。
一条手臂在她脚下。
人的,手臂。
暗绿色的河流平静犹如死水,方才那个与云琇交谈的船夫尸体正?漂浮在河中?。
他是买卖魂灵的巫师……
她方才把殷徊交给?了他?!
那巫师周身鬼气萦绕,不多时便?被水吞噬。
四处寂静,云琇捏紧伞柄。
方才与那船夫核过暗号,可问到第三个问题时被殷徊打断,云琇便?未再继续问下去。
是她大意?了,这样草率地?对待殷徊的魂灵,合该扣她功业。
她亲自唤醒的人,与她羁绊最深,云琇这样随意?对待,是守墓人大忌。
十年才只得八条功业,云琇有些急,结果?就这么马虎一次,直接少了两?条功业。
三年白干。
云琇不知方才她走后这里发生了什么,可功业谱少了两?笔,便?足以说明殷徊现在的状况不会?好。
枯草被河水泡的糜烂不堪,河边泥泞崎岖,云琇裙摆染上脏污,又走了几步,直到看见不远处河边一道白色身影,她紧蹙的眉心渐平。
“殷徊。”
她喊他。
那道身影趴在地?上,薄的还没杂草高。
云琇走到他身边,蹲下身拍了拍他肩膀,又喊了一声:“殷徊。”
他一瑟缩,没醒。
云琇轻飘飘地?将他翻了过来,而后动作一顿。
少年眼窝很深,眉骨轮廓分?明,眼皮紧闭,脸白的比他衣服还甚。
这都不是重?点。
重?点他脸上有一道疤。
自左额向下,一路宛如刀凿开肌骨皮肉,蜿蜒到唇边,劈开他半张脸,虫一般虬结。
下雨了。
淋湿的发糊作一团贴在他脸上,整个身躯落魄地?像随时都会?消散。
云琇眯眼,两?根手指捏住殷徊下巴,将那道疤看了个仔细。
少年头颅随她动作抬高。
轮回渡口的雨掺了若有若无的腥气,河中?溺着三两?亡灵,河水里萤绿的光影交驳闪烁,波光粼粼地?投在暗边。
折腾半天的人睁眼。
他方才杀了那假扮船夫的巫师,耗费了全部力量,这会?儿才恢复意?识。
云琇缓缓和一双干净的眼对上。
他鼻梁很高,眼窝处绪上一汪水,流不下去,就那样停在他眼窝中?。
那处的水越来越深,将他漆黑眼珠泡的润亮。
像泪。
或者就是泪。
“琇琇。”音色嘶哑破碎,他又这样唤。
几分?眷念,剩下全是病态。
放在下巴处的手指温热,如一缕文火,烧干他滔心苦海,熨平百年风雪。
烫的他发抖。
他念完云琇名字,才察觉到眼前没了帷帽。
殷徊脸色冷僵,定定看着云琇。
他知道自己的脸是什么样子。
果?然,她脸上带上讽笑?。
她要说什么?说他模样恶心,却妄图跟着她,简直不要脸?
殷徊嗓音呻出?发抖的音调。
不要,不要说……
……
云琇不明白他眼窝的水怎么越来越多,竟然顺着眼角淌了下来。
她只是道:“这就是你说的,你的力量很强大?”她扫过他全身,继而淡淡道:“你说,你能保护我?”
“……”
殷徊茫然地?看着她。
她到底有没有看清自己的脸……
“你猜到我会?回来。”云琇还在想这件事。
云琇皱眉。
可他价值两?条功德。
她伞沿终是倾斜,挡住扑向他的夜雨,见少年垂眼,张了张嘴:“……心……”
“什么?”云琇手掌撑在地?上,俯首侧耳,凑近他冰冷的唇。
“我……能听到你心里的……声音。”
殷徊低声说。
鬼鸦在她身后天穹低空盘旋,只等这少女离开,便?吞噬这气息奄奄的鬼魅殷徊。
她的伞给?自己撑出?安平方寸之地?,兜住罩下的雨。
殷徊很轻地?笑?,然后就那样苍白地?看她。
云琇眉梢扬起,一时无言。
他那样干脆地?让自己离开,不过是知道她心中?惦记着功业谱的事,知道他出?问题,肯定会?回来寻他。
一只鬼,还是死的很早,脑子不太聪明的少年鬼。
她就这样被拿捏了?
……
半晌,云琇似是不满,嗤了声:“你能听到我心里话,我却听不到你的,不是很不公平?”
她厌恶这样的不平等。
少年眼睛亮了亮,为她话中?语气缓和。
静默片刻后,冰冷手掌爬上她腕子,殷徊没恢复好,力气小?,动作却勒的云琇生疼。
云琇被他拽地?快要贴在地?面,几乎趴伏在殷徊身上。
“你想听我的心里话么?”殷徊看她。
手腕肌肤相接之处被白雾裹住,她竟觉得这双干净剔透的鬼眼有些好看。
云琇脑中?响起殷徊心底之语——
他说:
“想琇琇不要再赶我走。”
第38章 殷徊(3)
云琇不想对此?做出什么评价。
殷徊刚醒不久, 被她不由分说地扔在这里,他第一件事先在轮回渡杀了个人,然后没力?气起来, 大?雨天躺在泥里,跟块破布一样。
天崩开局。
怎么渡, 这魂怎么养。
她丢的两条功业怎么补。
云琇垂目盯着殷徊鬼瞳, 默不作声。
白衣红伞,雨声勾缠,殷徊躺在泥里, 试图从?云琇眼中读出意图。
她这样看着自己……是?想要自己的眼睛吗?
可他如今鬼身,不过?一缕虚影,挖不出眼睛。
殷徊想, 若是?还活着, 他倒是?可以?把一双眼睛挖出来送给云琇, 他常年被关在暗室, 眼瞳漆黑硕圆, 眼白很少,若挖出来把玩, 也不失为一件趣事。
两颗眼珠握在手中搓弄,这礼物稀罕,说不定云琇会一直带在身上。
真是?可惜。
殷徊还没松开云琇的手,这些乱七八糟的心声透过?手腕相触之地传达给她,云琇自然听到了殷徊此?刻想法。
谁会想要他的眼睛啊!
“……”
云琇使了力?把自己手腕抽回, 盯着他半刻, 为了自己的功业, 眉心拧起:“我?带你?走,可以?。”
少年鬼瞳瞬息明亮, 泪咽下去,抽噎一声,双颊癯红,昂首望她。
“但你?要答应我?几个条件。”云琇伸出三根手指:“第一,你?的读心术,不许用在我?身上。”
她不喜心意被人轻易获取之感?,如同扒了衣裳般裸露。
殷徊抿唇。
“第二,不可以?杀良善之人。”
他随意点头。
“第三,一切都要听我?的话?。”
少年眼睛亮了。
他躺在泥里,半瘫似得,也不知道高兴个什么劲。
云琇没好气地嗤了一声,恶目瞪他。
她算是?明白了,今天这人她是?肯定要带回去了,把他扔在这,云琇剩下的六条功业不保。
她小半辈子的努力?都可能在今夜付之一炬。
殷徊看她脸上神情变幻,听云琇的话?,不用读心术,殷徊涉世不深,全然不懂她脸上情绪所代?表的意思。
人心最难揣测。
“你?再?不起来,就在水里泡发了。”云琇伞柄倾斜:“起来,自己走。”
殷徊点点头爬起来,开始满地找他的帷帽。
云琇说:“你?带那东西不难受?”
“我?的脸,会吓人。”他眼圈红着,声音比云琇低三个度。
“人都被你?杀了,吓谁?”云琇按按眉心,快被他一会儿发癫一会儿小媳妇的搞烦了。
殷徊抬眼望她,勾起带泪的诡笑:“人在琇琇身后。”
“……”云琇一顿,缓缓回头。
也就是?那霎间,殷徊擦身过?云琇,身形迅敏地袭向来人,丝毫不见方?才脆弱病态。
殷徊鬼息明显,引来了许多巫师想要夺魂,那帮人手里符纸和掣鬼幡嗡嗡震动。
行行停停,错错落落,少年白袍翻飞,鬼影在那几名巫师中穿梭。
殷徊手指捏在一名巫师脖子上,思及云琇的话?,捏碎他颈骨前,他略带礼貌地问询:“你?是?好人吗?”
琇琇说了,他不得杀良善之人。
那巫师以?为这白面鬼怕了自己,特意阴狠桀声说:“自然不是?!我?杀过?的人和鬼数不胜数,你?旁边那个是?通灵守墓人吧?长得有几分姿色,大?爷我?今日就好好疼疼——啊!!!!!”
他话?没说完,头颅在他自己脖子上回旋拧了三圈,然后咕噜噜地掉在地上。
嘴张着,头身分离时眼珠还转了转,随后很快没了生息。
他身后几个巫师见此?四?处奔逃,殷徊没追。
尸体躯干喉管里的血喷溅殷徊一脸,而后扑通一声栽倒在地,殷徊转身,眼尾吊起红痕,声音温和近乎恐怖:“琇琇,我?杀了人,但他不是?好人。”
“我?听话?吗?”
“……”
白影跌进云琇视线里,随后又如一块没骨头的破布般趴在地上。
殷徊方?才攒出来的力?气又没了,他脸颊撞上云琇鞋尖——
而后,
蹭了蹭。
云琇:“……”
夜色更深,殷徊不再?是?一团雾气,他身体渐渐清晰,白琇退开一步,撑伞垂目睨他。
他有生撕开巫师头颅的力?量,自然也能撕了她。
云琇眯眼,静默冷淡。
殷徊又笑,带着少年纯真与罗刹般的残忍,两种情绪在他虬结的脸上诡异融合。
他转趴为跪,匍匐在她裙边,黑发半束半散,殷徊抬起自己血污浓厚的手,仰头直勾勾地盯着云琇,目光接近虔诚:“琇琇,我?厉害吗?”
带着他,去哪儿都带着他,好不好?
他可以保护琇琇的。
云琇低目从他被血喷溅的脸,转到腥味极重的手掌。
雨更大?,他没跪在云琇伞下,单薄身子上白衣脏污不堪,又是?血又是?雨又是?泥,可怖至极。
可他跪着。
跪她。
阴风三丈三,卷起地面枯黄杂草,打着圈地吹上天,又落了地。
伞沿终于倾斜,挡住落于他身上的风雨。
“起来,回你?的墓地去。”云琇淡淡道。
跪着的人一晃,眼看着又要往地里趴,他一边倒一边说:“我?休息一会儿再?——”
话?没说完,人也没躺下去。
云琇蹲在他身前,一只手扯住他栽歪的身体。
殷徊抬眼看她,勾唇轻唤:“琇琇——”
眼瞳乌金,鬼气盈天,云琇感?到掌心下他的颤抖,才反应过?来,人鬼不能相触,于他而言会有凌迟之感?。
她欲收回,不妨被一只冰冷的手钳住。
“不疼。”他面皮抖动,颤着声音:“一会儿就好了。”
人鬼殊途,他便要看看,死?不撒手能怎样。
……
云琇淡淡看着,等到他身子不再?簌簌发抖,他像赢了一样,诡异地笑:“琇琇,你?看,没事的。”
“……”
云琇思绪游离,想着如何才能得回那两条功业。
她这般想,也这般问了。
殷徊疼的眼前出现重影,耳边尖啸的蜂鸣之音快揉碎他全部意识,听得云琇的问话?,他扁扁嘴角。
“我?不告诉你?。”话?语滴滴答答,砸的云琇眉心高皱。
云琇:“……”
殷徊扭曲唇角。
酆都鬼域,生前未造恶业者,方?可进入,那里天乐阵阵,曼陀罗花雨清香四?溢,是?极乐之地。
你?想修得功业圆满,前往酆都奔赴亲友,势必不会带我?走。
不可以?。
不可以?奥。
殷徊一双眼弯成潋滟的月,疼出的眼泪像是?夜里的薄雾。
……
云琇猛地收回手。
他不说,她就不知道了?
往日养魂左不过?是?一柱白香,几样贡品,再?被鬼魂拉着说些生前的不愉与遗憾,云琇能帮着做的便都做了,末了那些鬼魂入轮回前皆与她说来世报恩。
云琇从?未碰到过?谁报恩,她也不在意,功业谱多一笔她便开心,云琇非良善之人,所行一切不过?是?为达成自己目的。
别的魂她能养好,眼前这只也能。
云琇站起身,瞥一眼颤巍巍爬起来的人:“你?因何而死??”
四?周茫寂一片,唯有云琇鞋履踏过?草地声响,少年飘着,脚尖离地,乖乖地站在她伞下。
殷徊不答,抬头望天,歪了歪头:“琇琇,我?有点累了。”
“……”云琇睨他:“你?想怎么样?”
她在心里默念‘两条功业两条功业’,一定要对他好些。
少年眼神飘忽,似有似无地撇她肩膀。
“琇琇背我?。”
“……”
“你?不怕疼?”
“我?能忍。”
云琇简直被气笑。
可他面色愈加灰白,云琇终究极低的‘嗯’了一声。
鬼魂哪里有重量,云琇毫不费力?背着他往回走,少年广袖淌下,将她盖了个严实。
伞柄握在殷徊手里,他冰冷的气息吹进耳畔,如同蛇信探入耳道,云琇偏头躲了,觑一眼他紧闭的双眸。
“为何会有杀人的力?量。”
“唔……我?是?恶鬼,生前怨气重。”
他嗫嚅着,没力?气再?说下去,头搁在她肩膀,昏沉沉闭目养息。
鬼魅行于人世,本就诸多不易,他杀人于轮回渡口?,此?刻更是?难受的不行。
长久的沉默,云琇步子迈得越来越快,到了墓地后,她长长舒一口?气。
今日实在太累,但她还有事没做完。
云琇走到西室拿出物什,墓冢旁,殷徊又往地上栽,脸贴着冰冷石碑看云琇拿了东西又回来,磨刀霍霍。
“你?挖我?的坟做什么。”
“洗骨。”云琇围着墓冢绕了一圈儿,拎着凿具自上方?中间位置劈下去。
殷徊一愣。
洗骨,顾名思义,将尸骨泡于特定符水中清洗一通,能减轻鬼魂身上痛楚不适。
这办法守墓人都知晓,但洗骨费力?耗神,也无什么丰厚报酬,很少有人去做。
谁会为谁开坟洗骨,只赚得三两功德,一缕孤魂。
谁又为谁燃灯十年,让他再?睁眼看这世间。
殷徊歪头静静打量云琇。
拆砖的人动作停顿,斜眼睨他:“看什么?”
殷徊飘到她身侧,低头看一眼被挖开的坟,蔫蔫道:“你?给很多人洗骨吗?”
砖石打开,里面是?黑沉木打制的外椁,内棺在里面,云琇手指顺着莲花纹路下移,找准位置后轻而易举开了他的棺。
殷徊看她利落动作,脸上难得出现空白。
云琇扯了个笑:“你?以?为谁都像你?一样,被我?亲自唤醒,稍有不慎就扣我?功业吗?”
“……”
洗骨耗神不说,这种冒讳之事鲜少有人愿意做。
……
云琇视线落尽棺内,里面躺着一副枯白人骨,她扫了一眼,脸上神色突然变得僵硬。
即便是?百年前的棺木,但因材质还算不错,内里模样都保存完整。
棺顶和内壁上,指甲勾抓的痕迹清晰可见。
想到一种可能……
云琇不禁后退一步,深深吸口?气。
她抿唇看向孤魂殷徊:“你?是?怎么死?的?”
殷徊瞥一眼棺内姿势扭曲的白骨,唇角掀起:
“琇琇没看出来吗?”
“我?是?被活埋,窒息而死?啊。”
第39章 殷徊(4)
空气凝滞些许。
云琇略停了停, 手?上动作轻缓,声音亦是?:“知道了。”
天将明,光影投进?墓室, 她思忖几瞬,复又将打开的棺盖归位。
灰霭漂浮, 零星几个虫豸搁外面飞着, 又被?墓中?燃起的安息香呛的不进?来。
殷徊躲在墓碑后面靠坐着避光,扫一眼?云琇合上棺椁的手?。
她不打算洗骨了?
殷徊摸了把脸上的血,压抑蜂涌渗恶的快意, 酸腥情绪裹挟着脱口而出?的恶语:“琇琇嫌我的尸骨恶心吗?”
这种死?法,的确可怖。
没关系,枯骨一具, 殷徊并不在意, 琇琇厌恶, 那烧了这幅破烂便可。
……
云琇无言。
活埋之?人挣脱不出?, 窒死?前会疯狂抓挠棺内木材, 直到指甲断裂淌血,将空气吸干, 最后活活憋死?。
殷徊死?于十七岁仲秋时节。
前朝历经百年?,按殷徊忌日推算,那正是?前朝正处于鼎盛之?时。
活埋。
盛世之?下,亦有此等不平事。
“有日光,不好起尸。”云琇捡了三两符纸, 端起烛台到墓口处, 裙摆来来回回, 飘在殷徊垂下的余光眼?角。
她烧了符纸,白烟袅袅, 不消片刻,那里凭空生成一堵晦暗的障,挡住愈盛的日光。
墓室重新暗下来。
“因为什么?”她问。
因为什么,被?这样对待。
她做完一切,又走回棺旁,而后裙角被?人扯住,云琇动作一停,视线下垂。
“我不想说。”
望变成对望。
殷徊在她目光里,脖子垂下来,又开始睁不开眼?。
白日里他力量虚弱,透成一股白影,云琇皱眉在他面前蹲下身来。
殷徊吊眼?瞅她,咕哝一句:“好困啊。”
“……”
云琇难得笑了。
许是?知晓他死?法太过惨烈,云琇冷硬心肠生出?一缕叹息:“鬼也会困?”
“忍一天,夜里再为你洗骨。”云琇一口气分三次吐,动作下意识放轻,生怕将这缕魂吹散。
少年?鬼靠着冰冷墓碑,头垂下去,坐不住似的,身体往左边栽,随后没骨头一样往下淌。
云琇也累了,盆里符水化开,她搁置一边,等夜间再来洗骨。
——
夜半醒来,云琇和一双大睁黢黑的眼?珠对视。
殷徊咧出?一口森齿,长发垂在床沿,白袍广袖堆在她手?边,双手?托着下巴看她:“琇琇,你醒了。”
“……”
很悚然。
云琇推开他,起身打水洗漱,又跑到后山沐浴一通,然后来到东室开棺捡骨。
她尽量让自己忽视棺内的指甲划痕,脑中?一些画面却挡不住的纷迭涌出?。
“救救我,救救我!放我出?去!放我出?去!”
云琇听到有人这样求救,又听见疯狂拍打棺盖的声音,和钉棺的响声混在一起。
她镇定些许,面上毫无不懂,双手?捧出?一截又一截骨头。
指骨、腕骨、掌骨、桡骨,肱骨……
“求求你们,求求你们,放我出?去!!!”
髌骨、腓骨、胫骨……
“求求你们……求你们……”
声音越来越低……最后戛然而止,然后便是?一片死?寂。
云琇骤然按紧眉心,摇了摇头,晃出?脑中?那些求救之?音。
时隔百年?,方才有人听到他绝望的恳求。
他的,
殷徊的。
可是?无人在意。
云琇深吸口气,忽视心中?仿佛被?巨石砸中?的涩然,动作越来越小心,仿佛生怕伤到这幅白骨。
到最后她竟然可笑的想问问殷徊,那时,是?不是?很疼。
……
殷徊站在她身后,盯着云琇背影瞧。
看出?她神色上不忍,他眼?瞳动了动,名?为快慰的情绪让他眼?梢艳红。他在云琇背后抬起广袖,用食指描摹她的背影。
头,
颈,
腰。
……
云琇没管他是?何想法,她按照人体骨序规矩,一样样数着,随着她捡出?的骨头越来越多,身后的殷徊竟然不断发出?哼哼。
“嗯……”
“唔……嗯……嘶……”
云琇:“……”
她冷着脸回头:“你喘什么?”
殷徊一双潋滟的眼?迷濛看着她,眼?圈又红了,这次是?舒服的:“洗……”
他眸子新奇地看云琇手?上动作。
她也是?第一次为人洗骨,哪里知晓她在亡骨上每一次轻抚,于鬼魂殷徊而言,触感都要大上十倍的酥麻。
每一次触碰,他都能感知到。
她指尖捏起殷徊一根肋骨,长弧勾抓在她衣袖上,云琇动作轻柔摆好。
还?摸了摸。
她下意识地动作,云琇自己都未曾察觉到。
可殷徊知道。
看过他墓碑,云琇会顺手?摸一下,
捡骨,她也会顺手?摸一下。
殷徊短促地又哼唧一声。
云琇啪地一下拍在棺上:“再喘就滚出?去!”
“……”
殷徊不说话了。
水声复起,她继续洗骨,殷徊坐到棺材后方,抱着膝盖把头埋进?臂膀。
……
云琇越洗越皱眉。
殷徊的骨头上皆有陈年?的伤痕,有几道一眼?瞧出?是?钉凿进?骨的痕迹。
可这座墓室规格并不小,他必定生于钟鼎之?家,何至于饱经此等苦楚?
最棘手?的是?,他的脊骨少了一段。
难怪鬼魂殷徊总是?坐也坐不住,飘一会儿便累。
可他死?于活埋,总不能是?自己在棺内取骨,那便是?他入棺之?前——
活着的时候,砸断脊骨剖出?。
他究竟经历过什么。
云琇短促地吸口气,面色略紧,殷徊埋着头,感觉到有人走到他面前。
头顶被?什么拍了拍,他茫然抬首,望着云琇手?里握着的……他的骨头。
“怎么了,琇琇。”他勾起唇角,眼?瞳诡气阵阵。
“你缺的骨头,在哪里?”
她没问生剖取骨是?何原因,只?说:“若想要修补你的魂灵,需要寻回你缺失的部分。”
殷徊诡瞳转了转,平端生出?一股冷寒之?气,他唇角掀起,道了一句:“好。”
所遭所磨,也该寻回了。
洗骨结束,殷徊身影实感更强,一切都清晰起来。
他脸上的疤痕是?。
云琇站着,殷徊仰视着她,那股目光令人悚然的痴迷也是?。
……
云琇想了想,殷徊去取骨还?不知会碰到什么,她自怀里掏出?一只?金色铃铛,铃铛被?黑绳系紧,外观普通,下面坠着枚暗红空心的铜钱。
殷徊见她目光从自己头顶掠到脚尖。
云琇似乎思忖着铃铛应该系在哪里。
系在他身体的何处。
殷徊思及此处,脑中?沸燃,仰头直勾勾盯着她。
他又想到她抚摸自己骨头的感觉,嗓子咽了咽,随即见云琇在他面前坐下。
平视,对望。
那双豢兽一般的眸中?浮起沸腾的灿烂。
云琇率先错开视线。
他身上白衣又恢复洁净模样,云琇上下扫视几眼?,随后伸手?攥住殷徊藏在衣袍中?的脚腕,往出?一拽——
“?”
他靠坐的上半身被?这么一拽,差点?栽倒,殷徊撑住身体,目光落在云琇手?中?。
□□死?后,身体上所有伤痕都会在魂灵上显示。
殷徊看向自己布满疤痕的脚腕,那曾经被?一条三指宽的铁链束缚之?处,现在被?云琇攥在手?里。
轻柔的,和缓的。
殷徊眼?睛动了动,抬眼?瞅她。
“这叫守魂铃。”她坐在石板铺就的地面,把殷徊左脚搁在自己腿上,又将黑色细绳在他脚腕处绕过三圈,解释道:“若相隔远了,遇到危险,我也能随时将你召回。”
她系完,又在他脚腕处摩挲下,而后掸袍起身。
殷徊拉住她。
“琇琇不和我一起去寻骨?”他把云琇衣袍攥出?褶皱,女人抬袖扶开,低眉瞥他,干脆道:“自然不去。”
“……”
他瞳色渐深,鬼气盈眼?。
“殷徊,我虽唤醒你,但?并不欠你。”
“你自己的事,理应由你自己来平。”
殷徊的手?僵住在半空。
“倘若我会魂灭呢,倘若我回不来呢。”他面色扭曲:“你不怕你的功业谱又少上几笔?”
寂静半晌,云琇冷笑一声。
“那我便千里替你收魂,不介意十年?后再把你养出?来!”
“……”
他偃了气势,眼?圈又红了,手?仍然没有松开。
云琇扶额,蹲下身捏起他下巴,把那张铺满泪的脸掰过来。
乌瞳裹泪,水泡一样,满脸恶鬼怨念,疤痕盘踞之?处像是?在缓缓渗血,死?死?盯着她瞧。
贪、痴、怨。
那双眼?里有太多情绪。
云琇捏着殷徊的脸,食指指腹刮过他翻卷可怖的疤,将上面的泪拭尽了,淡淡道:“哭什么?”
仔细看了他眉眼?,才发现他左眼?下一颗精巧泪痣,此刻被?泪沾着,秾艳出?靡靡之?色。
殷徊极力抬起下巴,倒不在意任由云琇打量自己脸上的疤。
搁在他下巴处的手?指后撤,却没能和他冰冷的皮肤分开,她退一步,殷徊便撑着身子靠近,得寸进?尺地往云琇手?心凑。
他很会讨好人。
也知道怎么会让人心软。
前朝富贵之?家风靡豢养男倌,皆是?挑些漂亮的少年?养在家里供主人取乐,云琇放在他下巴上的手?略停。
殷徊立刻道:“我不是?那种身份!”
“”云琇眯眼?:“我不是?说过了,不许对我用读心术?”
“”殷徊哽了下,动了动腿,铃铛哗啦啦地响,如同盛夏盛入青梅酒的瓷杯互相碰撞,清脆悦耳。
他白袍随着殷徊动作在地上画了个弧,殷徊仰头:“你陪我去取骨。”
殷徊的口音是?前朝官话,和现今有些细微不同,吴侬之?乡音色柔和,和泪一起,很好地掩盖眸底弑戮。
……
云琇闻言转身就走,后面的人爬起来跟在她身后,鬼息席卷,枯瘦的臂勒住她,殷徊从背后将人抱了满怀。
铃声阵阵,一步一响。
云琇倒没挣脱,只?嗤了一声,挑眉:“你觉得我不敢对你怎么样?”
“你可以。”
“你想怎么对我都可以,来啊。”他眼?里偏执诡谲,豢着病态的妖,直勾勾地看着云琇。
殷徊唇边带起姝色的笑,云琇皱眉从他怀里转身,感受到功业谱上第六笔正在岌岌可危的闪烁。
浓。
淡。
浓。
又淡。
云琇抬目,与他明灭地鬼瞳对上。
殷徊如同陷入万顷泥沼不得出?,十指成爪扣进?她肩膀,哀苦的望她。
可他仅是?虚妄的一缕魂,怎么能留下她。
抓不住。
抓不住啊。
……
云琇此前从未见过入魇的鬼魅。
今日见到了。
四溢的鬼气攀爬上墓中?每一件物什,立着的桃木罐在桌上摇晃,墓室内更暗,暗到快看不清殷徊的眼?。
铃声阵阵,他手?中?虚妄之?中?浮出?一把带着雾气的短匕,手?忙脚乱地递给云琇,想说若她喜欢,可以把自己的眼?睛挖出?把玩,可把匕首塞到她手?中?后,殷徊一怔。
他忘了,他已经死?了。
一只?孤魂,挖不出?眼?睛,还?有什么能给的呢。
殷徊四处张望,看到自己封住的棺椁,着了魔一般往那处走:“对,骨头,骨头,你要不要我的骨——”
“殷徊。”
他径直走。
“殷徊!”
白影陡然僵住。
静默瞬息。
片刻后,她叹息一声,另一边哽咽声又起。
“你别不要我”
夏夜闷热,云琇出?了一身的汗,又听到此话,她已经不会再去反驳。
云琇从未有过此刻感受。
独行于世,朝代更迭,人命如蒲草,她受天恩赏得益于一双通灵眼?,能寻些事做,不至于乱世漂泊冷饥。
别人的命,别人的喜哀,又和自己有什么干系呢?
不止她如此。
当?世人人如此。
可若有人,若有人如这般祈求
可他为什么呢。
仅仅是?于她而言,十年?里,那并不耗费什么力气的香火。
……
云琇咬牙,一把将殷徊扯过来。
踉踉跄跄,铃铛声复又停在她面前。
明明灭灭,真真假假,虚虚实实,落于殷徊一身。
他抬起通红的鬼眼?——
第七道功业浮现之?际,云琇听见自己的声音说:
“别发癫。”
“我随你去就是?了。”
……
第40章 殷徊(5)
夜色朦胧中, 云琇捏着纸人,低低念了声咒语。
她学的多且杂,这样的术法信手拈来, 手中的纸人是由黄符画成,云琇将它递给殷徊, 他便?能以魂渡入, 像个人样行于世间。
前提是不能远离云琇。
少年接过纸人凝视半刻,而后?闭目将魂灵缓缓渗入其?中。
“你从哪里来?”
“湖都。”他睁开眼,唇边轻飘飘地吐出?两个字, 笑着看云琇。
那些?龃龉过往就要?被云琇知晓,殷徊迫不及待地想让她看到、听到他的过往。
殷徊想起?云琇为他洗骨时,脸上露出?的一丝怜悯, 那微薄的情绪火一样燎在他脑中。
他盯着云琇低垂的眉目想, 仅仅如此的话,
不够, 还不够。
他要?她听到自己的求救, 听到自己濒死的绝望。
那时,她会不会更加怜悯自己?
……
自墓地而去湖都, 不过几十里路,云琇买了辆马车乘坐好缓解疲累。
自然不是为了殷徊。
她懒于跋涉,兀自躲进车里休息,留鬼魅殷徊赶车。
他根本不会推拒,几十里路行行停停, 哼哧哼哧走?了一半多路程, 云琇在摇曳晃动?的马车里扶腰坐起?:“什么时辰了?”
马夫殷徊乖乖说:“快到子?时了。”
云琇静静打量他。
这些?日子?以来, 云琇发现殷徊其?实?少年气很重,他像是一张未多着墨的素宣, 憎恶分明,对好坏有极致的评判。
云琇为好,至于其?他的好坏,以云琇说的为准。
“进来马车里歇歇罢。”
夜间是养魂的好时候,云琇从包袱里取了白烛与香,车帘掀着,她就坐在车里将东西燃起?,下巴点了点另一头:“坐。”
殷徊不癫的时候,还算安静。
他坐在一角,盯着暖黄色的烛芯一个劲儿的看,帷帽又带上了,云琇看不清他的脸。
这些?日子?来,她昼夜颠倒许久没?睡个好觉,马车走?的官道,正巧又是没?客栈的地界,香烛燃尽,云琇又等了会儿,才将帘子?放下。
四下重新暗寂,墓地呆久了,云琇反而更喜欢这样伸手不见五指的夜。
“明日便?到湖都了,今夜就在这休息吧。”
她困倦地躺下,马车里有两条半人宽的长凳,也还算宽敞。
云琇睡的很快,没?注意车外不对劲之处。
殷徊摘下帷帽也躺下来,隔着很近的距离,他能看到云琇安谧的面容。
等她呼吸绵长,殷徊一双大眼咕噜噜地转动?,透过被风卷起?的车帘,他盯着马车外隐在暗处的一点,勾起?个残忍的笑。
……
洪都的权贵们?喜欢养鬼魂来替自己做事,除了一些?寻常的劳作,巫师还会施咒法,让鬼魂承担驱魂者的病痛。
这样一来,能看见鬼魂的守墓人地位便?炙手可热,一双能通灵的眼睛也格外珍贵。
利益驱使,便?会有人想,若是挖出?守墓人的眼睛,是否可以留与己用?
何况此刻,她身边还带着一只鬼。
夜色中,身着白衣的少年宛如山林夜灵,即便?是附身纸人,他身形依然没?有影子?,在空气中只留下虚晃一段幻影。
“躲够了吗?”少年声音锐力,如一柄锋利的刃,夜风卷起?帷帽,露出?他纤白下颌。
草丛里窸窸窣窣地声音传来,那半吊子?巫师本就是误打误撞经过此处,察觉到有鬼魅气息,琢磨着若是寻常的小?鬼便?捉了去卖。
可他本事再不济,也能看出?殷徊是一只恶鬼。
恶鬼力量强悍,巫师明白自己不是对方的对手,连忙往反方向跑。
可太迟了。
殷徊勾唇,手心白刃飞旋刺入暗处,眼底一抹病色的红,那逃跑的巫师将一道咒幡扔出?,也只堪堪让殷徊停滞一步而已。
他速度极快地掠到巫师身后?,那人惊恐地还没?说出?一句话,便?永远闭上了嘴。
巫师的水平并不高,殷徊毫不费力地摘了他的脑袋。
掉在地上‘扑通——’一声。
殷徊露出?笑来。
不同于在云琇面前,此刻的他犹如地狱罗刹,枉死厉鬼怎会是一副乖觉模样,只不过那个人是她而已。
尸体?躯干抽搐着栽倒在地,殷徊体?内躁郁得到疏解,喷溅出?的温热血液染上他眉眼。
他畅快地勾唇。
好快乐。
夜中鬼气愈盛,血液蜿蜒成溪,流过荒芜杂草。
“殷徊。”
少年舒展胳膊的动作一僵,拳头握紧,缓缓转身。
云琇背靠一座苍朗的山,和闪闪烁烁的一片银河,此刻正掩鼻皱眉盯着他染满血的双手,又撇了一眼巫师的尸体?。
最后?视线落在他脸上的疤痕处。
殷徊隐在树影里,若不是那身刺眼的白,云琇还不能发现他。
森白的脸庞溅满血滴,长发粘在脸上,被偷过树叶落下的月光一照,犹如地狱走?出?的厉鬼。
云琇一步一步地走?进殷徊,看了半晌,然后?伸手把他从阴影里拉出?来。
他僵的不像鬼,看到她来,眼里闪过一丝慌乱。
殷徊能想到自己现在的样子?有多可怖。
沾血的恶鬼,一双乌瞳越加黑沉,云琇挑眉看向他略有些?无措的眼:“怎么不说话?”
刚才杀人不是挺顺畅的。
殷徊呆呆地站在她身边,身体?又开始往地上滑,云琇拉住殷徊,他便?向没?骨头一样靠近——
最终也只是用额头抵住她肩膀。
夏天的雨总是来的突然,濛濛地落在他身上时,殷徊显出?落魄的样。
轻/喘几息,他将染血的手背在身后?,沉默无言。
他在示弱。
所谓示弱,左不过是变成猫,变成雨淋湿的狗狗,又放下自尊,祈盼她的抚摸。
漫长的沉寂后?,云琇叹息一声。
“我没?有怪你。”
抵在她肩膀上的殷徊勾起?嘴角。
“我自认不是普度众生的菩萨,你杀了欲害我们?的人,这属正常。”云琇扬手,化?尸粉洋洋洒洒,地上的尸首很快化?为一滩血水。
殷徊抬眼,左脸处的血滴艳丽犹若花蕊,他目光痴痴地望着身边的人。
云琇长相并不是秀丽温和的那种,她眉眼俱细,一双上扬的桃花眼毫无柔软潋滟,只有一股拒人千里之外的冰冷。
她说,她不是普度众生的菩萨。
可殷徊想,琇琇可以做他一个人的菩萨。
他一个人的。
少年勾唇,冰冷鬼息喷薄而出?:“琇琇对每个人都这般好吗?”
想到她十年里不止给自己一个人养魂,殷徊目光幽幽,静静盯着她垂下的眼尾。
……
好?
这就好了?
云琇推开他,往马车上走?,不妨被人一股大力拉了回来。
“琇琇还没?有回答我呢。”他望着她,低低的说,嗓音低冷。
夜风中,似有谁轻笑一声。
云琇抬起?右手,广袖滑下,露出?她细瘦的小?臂,殷徊视线被勾过去,而后?下颌被人大力地捏紧,他踉跄向前几步站稳。
距离骤然拉近。
“殷徊。”
云琇手心用力,一把将人拽进自己,而后?手掌落在他脑后?,攥起?他几缕冰冷的长发,静静道:“是与不是,与你何干?”
“我又为何要?告知你?”
殷徊如今附身在她亲手画就的符纸小?人里,云琇毫不费力,轻而易举地制衡他。
而他遏制不住地勾唇,丝毫不介意被这般对待,鬼魅的眼忽闪着,如同夜海中漩涡,带出?泥沼样的罪恶。
这样的靠近也让殷徊觉得熨慰。
他在地狱,她在人间。
……
此刻云琇皱着眉,殷徊从她面上敏锐地察觉到她的不满。
是不满他的问题吗?
还是他问话的强势语气。
半晌后?,殷徊低哑道:“我求你,求你告诉我。”
云琇:……
方才殷徊语调强冷,云琇自在惯了,最厌恶的就是别人生硬的命令。
殷徊很聪明,立刻便?感?受到了。
他果然会讨好人。
于是情绪被打散,云琇和他对视,没?忍住翻了个白眼。
啰嗦半天,她连殷徊的问题都忘了。
“求什么求,你看看你现在的鬼样子?,一身的血。”
白衣女子?扯住比她高了一头的少年,在夜中踢踢踏踏的往前走?,殷徊安静不下来,又开始问。
“你会永远在我身边吗?”
“不会。”
“为什么?”
云琇轻笑一声:“因为我会老,会死。”
“那不是正好和我一起?做鬼?”
“……”云琇眯眼:“我要?去酆都。”
“不去好不好?”
“不好。”
“……”
“我不会让你去的。”他淡淡地笑,目光似鬼似妖,在她眉心眼尾掠过。
云琇闻言步子?一顿,转身看殷徊像看傻子?:“你说不让去,我便?去不成了?”
人会老会死,在此之前,云琇的功业修满,便?可前往酆都,这是肯定的,没?有人能阻止的了她。
殷徊半晌勾唇:“你若死了,我便?把你的的尸体?做成雕像,放入神龛,受万人香火,将你召回。”
他说的出?,也做得到。
“……”
那话溯洄而上,铺满云琇原本平静的心与眼,在她脑中震的‘嗡嗡’响,云琇差点握不住手里化?尸粉的瓶子?:“你有病?”
殷徊很乖的点头表示肯定。
夜色中,有谁认真低语,却并未被人当真。
……
洪都临水而落,二人寻了一家?客栈落脚休整一夜,次日,殷徊带云琇进入一座前朝洪商的旧邸。
这里是很典型的南部院落,因主人家?钱财阔绰,院子?修的格外别致,雕梁画栋无不精美,前朝覆灭后?,这处宅子?荒了下来,一直未有人入住。
殷徊领着云琇走?过第三进回廊,指着不远处一座黑漆刷就的小?屋,云琇顺着过去瞅了一眼:“怎么了?”
她还趴在门缝里看了,里面灰尘太多,看不清全貌,只依稀能辨出?个大概是个杂货房的样子?。
听她的话,鬼瞳转了转,唇边掀起?,殷徊面上又腾起?令人悚然的笑:
“我在这里长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