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031章 宗门二三事
宗门二三事
这两月也不知她过得如何, 顾无觅搁下一堆烂摊子不管,自己一走了之,现下想来有些心虚。996虽每天雷打不动催促她赶紧推进任务, 可腿毕竟长在顾无觅自己身上, 996除了气得出现电流杂音以外, 也拿她没办法。
顾千曲带着打手告辞,临走前还从顾无觅这儿顺手捞了几张银票,说是借打手的费用。顾无觅看她比打手的修为不知高到哪里去,魔域也不会有谁不认识顾家表小姐,她就是懒得动手。
顾无觅在街上转悠,走神跟催任务进度的996在脑海里拉扯,没过一会儿却又迎面撞上个人。
“嗯?”顾无觅见她跑得慌慌张张,不远处似乎还有人正追来,干脆一拽袖子拦住了她,“跑什么?”
那人口中发出一声不明的语气词, 顾无觅定睛一瞧才发现她竟是方才逃走的小乙。
这么会儿功夫她方才被迫从小甲处买下的灵兽甲已经不见踪迹, 正当此时前方气喘吁吁追来一人, 一边跑一边喊着:“天杀的卖我破甲!看我今天不弄死你!”
顾无觅:“……”
还挺行,废物利用了。
小乙挣了下没挣脱,魔域再怎么说也是顾家的, 人死得多交的税也少,长此以往恶性循环。她恶狠狠瞪了顾无觅一眼,道:“少主宅心仁厚, 不想见血光之灾,不如便替在下解了这一难。”
顾无觅颇为惊奇:“有钱就要给你花?这是什么律法?”
小乙冷笑一声:“魔域里, 顾家的话不便是律法吗?”
顾无觅赞同:“的确如此。”
小乙一下被噎住了,顾无觅诚恳提议道:“我建议呢, 你要是有心消灾,不如好好去道个歉,将钱还给人家,说不定只落得个断手断腿的下场,倒也罢了。”
小乙震惊:“你不是不喜欢见血光吗?”
顾无觅:“你听谁说的?”
小乙道:“城里人都这样说,哦,还有报纸上也这样写。”
顾无觅蹙眉:“报纸?”
这种既古老又近代的传讯方式出现在魔域可真是太奇怪了,她甚至想象不出在这个杀人如切菜的地域有什么事是能上报纸的,总不会是顾千曲在花楼豪撒十万两。
小乙捂住自己的储物袋,眼睛一转道:“少主想看,那就按照市价来买吧。您看哈,这一份报纸虽然不值钱,可这毕竟是在下从仙道运过来的,路途中的运费和保护费可就值不少呢。”
仙道与魔道虽然没有直接相连的路径,但绕过崇山峻岭,或是走水路,还是能够相通的。顾无觅无语,但魔道的确鲜少有人从仙道运报纸这种没什么用的玩意儿进来,倒也稀奇。
她思索片刻:“你要多少?”
小乙比了个手势。
不一会儿,小乙与被她卖破灵兽甲的大姐成功和解,揣着剩的几两碎银子优哉游哉找了个铺子喝酒。顾无觅拎着份破报纸,竖排繁体无标点文言文。
有种回到还在念大学时读文献的恐惧感。
她一目十行地扫过去,好在大学时那点基本功还没忘,看的时候自动断句就当是有标点了,来这个世界这样久也适应了不少。小乙卖给她的大抵是什么仙道私下流传的报纸,里面都是些莫名其妙的八卦杂事,涵盖范围之广从探讨某个门派是否要倒闭了到魔道最近的新动向。
其中一条挤在角落里的魔道相关内容便提到魔域顾家少主回归。
《魔域少主归来!闭门养病究竟是世家恩怨还是大道将成?》
很显然二者都不是。
顾无觅顿觉这张报纸全无可信度,果然二手市场开盲盒的快乐她是一点也体会不到。她将报纸翻了个面,却被字号放大的标题吸引了目光。
《仙道第一无情剑跌落神坛!》
什么离谱标题。
顾无觅一面吐槽一面往下看,丝毫不管996在脑海中吵吵嚷嚷说是宿主终于关心任务进度了它感动得哭出来。顾无觅被它吵得不烦也得烦,这些日子996以催促进度为由在她脑海中鬼哭狼嚎,可若真要从它口中诈出点什么跟主神或是系统相关的有用信息,那可比登天还难。
“近日,四十年一开的秘境之门已经关闭,仙道第一大宗门凌霄宗再惹众议。据可靠消息,凌霄宗第一无情剑秋辞霜字秘境回归后便再未出峰,究竟是世家恩怨还是大道将成?……”
看到这里,顾无觅觉得有些眼熟,往方才写自己的那一页一翻,才发现措辞竟然一模一样。
她一时有些不知该说什么好,大抵是在原世界会想要拨打消费者热线的冲动。然而她将这份报道看完,从无数反问的“笔者带诸位一探究竟”中挑出的寥寥无几的有效信息,也就只有一条“秋辞霜自秘境回峰后再没出过逍遥峰”。
每天一个水文小技巧,又让她给学到了。
她猜测秋辞霜回峰后,起先一段时日不出逍遥峰应当是在养精蓄锐。从系统兑来的丹药虽说能够全面治疗她的内外伤,可幻境心魔毕竟劳神,不是一颗系统设定好数值的东西就能够全然恢复如初的。
可这份报纸的日期是半月前,一个半月不出峰,就有些古怪了。
凌霄宗这一辈剑术造诣数秋辞霜最高,若她不带课,还能有谁?
顾无觅只希望是自己多想,秋辞霜只是闭关也说不定。但她清楚若真是闭关冲击下一境界,凌霄宗多半会大大方方公布出来,而不是徒留外界流言四起。
当然也有她最不愿意去想的可能性。从幻境出来时秋辞霜无情道已破,对修为的削弱不止一点半点。若是按照业内有些文章的设定,无情道破修为全失也说不定。
那她才是酿成大祸。
可离得太远,她甚至感知不到秋辞霜对自己的好感度,连她的近况也只能靠这份真假参半的报纸零星拼凑,更遑论秋辞霜现今究竟如何。
仙魔两道不相容,且路途甚远。她既已离开仙道,想个法子回去不是难事。可若要得个合理的缘由再入凌霄宗,就有些困难了。
在秘境中与顾千曲这一就差把“我是魔道中人”写在脸上的人混在一处,还让贺清与姚怜二人瞧见了。她亦无法解释为何从镜妖的幻境中出来秋辞霜还能毫发无损,怎么看都像是魔道的邪术。
想必她在凌霄宗已无信用可言。
顾无觅将报纸小心叠好装进储物袋,此时本就暗的天色更暗。半空偶有巴掌大的灰黑色蛾子绕着酒旗飞舞,这是魔域入夜时才会出来活动的低等灵兽。
顾无觅回府时下人递了信件与诸多拜帖上来,多是些散修鱼大族的拜帖,谁家小姐纳十八方小妾、谁又邀请魔道名士饮酒作乐……顾无觅看得头疼,却从带着魔道灵力的一堆纸页中抽出一张不同寻常的。
并非是仙魔任一一道的灵力。
“这是什么?”她饶有兴趣地问。
下人恭敬地道:“深海龙宫公主寿辰,邀仙道、魔道、人道、妖兽诸道名士共为赴宴。”
深海龙宫?
这倒有意思。
顾无觅回* 忆世界观设定,妖兽并不如同仙魔二道一般,仙道魔道,归根到底修道的都是人类,而妖兽一族却是生来兽身修炼成人,更有传言说她们联通上古神迹,受古神庇佑。
原书中对妖兽一族的描写并不多,大抵只提到她们是仙魔二道纷争中的中立派。虽说人类一向以为非我族类其心必异,可妖兽们大多居住在荒无人烟之地,且人类对她们知之甚少,也只好算得上是相安无事。
妖兽中亦有散修与世家大族之分,而这深海龙宫身处海底,背靠海神,算得上是一等一的世家。
顾无觅碾碎拜帖外表的结界,扫过其中文字。毕竟龙族有着她们的语言,用起人类的文字来有些生涩,只囫囵读个大概。她问道:“谁去?”
下人答:“往年尊主甚少前往。”
顾无觅了然。
她的母亲跟苏云尔一样是个喜欢云游的,她回府到现在都还没见过。这种名流聚会她不爱去也正常。毕竟魔道不如仙道般名人雅士们聚在一起混个好听的名号,在人多且杂的场合反倒要提防心怀不轨之人。
不过既是龙宫主办么,总不会折她们自己的面子。
顾无觅思索一番,道:“备着吧。”
言下之意便是她欲动身。其余的拜帖无聊得很,顾无觅翻看几个,便交由下人堆到库房里吃灰去了。
寿宴就在七日后。顾无觅从书房的匣子里取出避水珠,淡蓝色似乎给烛火也渡上一圈柔和的光晕,这也是多年前从深海龙族那儿得来的。无论是现实世界还是眼下的修真世界,人类对深海的了解都太少。
她却突然发觉996这次安静了许多,便直截了当问:“你怎么不催我任务进度?”
996正经地答道:“探索更完整的世界观属于任务清算时的加分项。”
顾无觅疑道:“最开始介绍规则的时候怎么没有这条?”
996咳了一声:“本条规则属于尚未通过投票表决的修订提案。”
顾无觅意味深长:“哦——”
996冷漠:“宿主还有什么问题吗?”
问题倒是有,只不过你不会回答罢了。
顾无觅懒得跟设定好程序的人工智障勾心斗角,将避水珠放进储物袋后便从书架上抽一本妖兽相关的典籍,满头雾水地扎进乱七八糟的野史。
直到动身当日,她仍未知晓深海龙宫公主过的究竟是多少岁寿辰。
第032章 宗门二三事
宗门二三事
龙族公主究竟过的是哪一岁寿辰并不重要, 顾无觅算着时间晃悠到海边,远远瞧见不远处的礁石上坐了两只人鱼。
“礼数还挺周全,”顾千曲显然也看见了, 她打了个哈欠, “她们不会也跟仙道那帮人一样讲什么克己复礼吧?早知如此, 我便不来了。”
顾无觅嘀咕道:“是谁听说我去深海,一定要跟来……”
顾千曲半眯起眼:“是我怎么了?现在反悔你有意见?”
顾无觅敷衍道:“不敢有意见,表小姐还是早日回府上看宅子吧。”
顾千曲捡了块贝壳朝她扔去,被顾无觅一闪身躲开了。她还有些不习惯与顾千曲独处,对方展露出与在秘境中完全不同的一面,至少这一次,二人不用再装陌生人。
以及顾千曲这次没易容,顾无觅打量久了才发现,她的面容与自己是有几分相像的。
二人这边的动静惊动了礁石上的人鱼。有着绿色鱼尾的二人对视一眼,照着长长的卷轴核对一番, 确认身份后给了她们各一块淡蓝色的贝壳, 和一枚避水珠。
顾无觅将避水珠配在腰间, 便往海中去了。
一尾蓝鳞的小鱼为她们引路,二人穿过悠长的珊瑚道,最终在一座通体蓝金色的宫殿前停下。
宫殿外的海龟登记来人, 收了贺礼,躬身道:“还有些时辰才开宴,二位可先在殿中游赏。”
顾无觅颔首, 回头看时顾千曲已经没影了。
魔道一贯看不上这些繁文缛节,那海龟估计也见惯了, 反倒是顾无觅回礼,让她有几分惊讶。海龟抬起头来复打量顾无觅几眼, 忽地问道:“你是不是……”
顾无觅:“不是。”
海龟:“……哦。”
顾无觅趁机也溜了。深海龙族毕竟是古老的种族,这座宫殿看起来有些年头,却丝毫不比陆地上的更朴素。建筑形制别有一番心意,颗颗夜明珠紧紧挨着,将海底世界照亮得如同陆地白昼一般通透。
顾无觅一路上遇见些与鱼尾或是海马状尾的侍者,也有的侍者全然是海洋生物的形态,游在一起丝毫不显得混乱。
正当此时,她却听见一个有些耳熟的声音:“请问浮珠殿往何处去?”
她一惊,身子已经先一步做出动作,闪身将自己挡在了一根珊瑚柱的后面。确认对方没有看见自己,这才松了口气,小心翼翼转眼打量。
只见被拦下的侍者道:“自此往东穿过三个回廊,再向北处不远便是了。”
崔沅柔声道:“多谢。”
她有些疑惑地往南边一望,侍者道:“仙尊可还有什么疑问?”
崔沅回忆起方才似乎见到玄色衣角,可再看时,却只有一丛深色的珊瑚,想必是自己看岔了,只道:“无事。”
来时师尊叮嘱,说是龙宫公主生日宴上,仙魔人妖兽多派混杂,难免有心术不正之人,让她们多加小心,是以崔沅比平日更谨慎些。她意欲上前查看,可又想到这毕竟是在深海,若是掺杂进什么别的斗争……不如作罢。
侍者施了一礼退下,崔沅自往东边去了。顾无觅感受到周围的水流波动渐弱,方从珊瑚柱后边迈步出来。
差一点就被瞧见了,还好自己躲得快。
她一面心有余悸,一面心中又不免思虑:崔沅怎会在此处?
仙道虽说讲究超然物外,可能够修得大道的还是少数,终究脱不开人情世故的往来,是以凌霄宗会派人来参加寿宴并不奇怪,只不过无论如何这也不像是分会轮到崔沅的差事。
除非苏云尔也在。
这个猜测让顾无觅不由得微蹙起眉,但唯有如此才是合理的解释。凌霄宗不可能让崔沅这样一位平平无奇的学生代表宗门,而能够与崔沅扯得上较近关系的只有逍遥峰主苏云尔。
但此时此刻她显然并不希望与苏云尔正面撞上,崔沅亦是。宴前推辞有事离开显然并非恰当之举,更何况深海并非陆地能够来去自如。时间匆忙她更不可能找到顾千曲帮忙易容,再者她也没有理由同顾千曲解释。
总之她在短时间内否定了似乎所有的可行措施,最后得出的结论将自己处于全然被动的地位,主打一个兵来将挡,水来土掩。
眼下只能期望宴席的规模较大,而龙宫有考虑到仙道二道剑拔弩张的关系将她们的作为隔得远一些。顾千曲那边想必不用担心,顾无觅记得在幻境中崔沅只与她远远望过一眼,且那时顾千曲还易着容。
她定下心神,也往浮珠殿去。路上有侍女来寻殿中游赏的宾客,一一引路带去殿中。位顾无觅引路的是一只有着蓝色鱼尾的人鱼,顾无觅打量她脸侧的鳞片,宝石一般点缀在白皙的肌肤上,锋锐切开两侧的水流。
巨大的贝壳中被铺上柔软的纱幔,顾无觅落座,看侍女们游动布菜,多有她从未见过的吃食。
没过多久顾千曲也来了,顾无觅见另一只人鱼将她引到自己身旁落座。又观她们的席位离主座并不算远,显然是为地位较高的宾客准备的,想必海族自有一套辨认宾客身份的方法。
“你方才去了何处?”宴席还未开始,顾无觅把玩着光滑海贝磨成的茶杯,这茶水倒也新鲜,想来是海中特有。
“随便转了转,”顾千曲捏了颗状似葡萄的水果放进嘴里,含混不清地道,“龙宫修得挺好,我建议回魔域后将顾府也重新翻修一遍,现在的庭院一眼望去全是灰黑色,像是几百年没人住过。”
顾无觅倒是无所谓,反正她迟早要从这个世界离开,剩下的怎么折腾是她们自己的事。顾千曲懒洋洋地倚在靠背上,忽地道:“哟,你师门的人来了。”
顾无觅下意识朝殿外望去。
也不知顾千曲是怎么从仙道普遍的白色衣袍中精准辨认出凌霄宗的,但苏云尔的气质着实出尘,崔沅落后她半步,与侍女颔首道谢。然而更为要命的是跟在苏云尔另一侧的……
“啊哈,”顾千曲古怪地笑了一声,其中有几分看好戏的意味,“熟人。”
顾无觅蓦地将手中茶杯捏出来裂纹。
冰凉茶水触碰到手指的瞬间她心下一惊,指尖带着灵力不动声色抚过杯壁,却由于对贝类着实不了解没能修复成功,破罐破摔递给侍女让换了一个。
怎么会是秋辞霜?
她不应当还在峰中休养吗?
她平生最讨厌与人相交,厌恶人多的地方,为何会长途跋涉来到寿宴这等场合?
那抹白色倩影彻底映在脑海中,顾无觅侧过头与顾千曲攀谈,试图借这个角度挡住自己:“别乱说话。”
顾千曲饶有趣味,微微偏过眼:“去打个招呼?”
顾无觅抿了抿唇,没说话。
顾千曲眯起眼微笑:“难得见你这么狼狈。怎么,在仙道拜师学艺,还真让你学会了虚与委蛇那一套?”
顾无觅头疼让她闭嘴,然而顾千曲当然不可能如她的意。她观察了一会儿,给出推测:“秋辞霜我见过,旁边那位女修我也略有个印象,她二人都落后于中间那位。你既与她们同处一门,想必那位便是你师尊?”
顾无觅:“……吃东西还堵不上你的嘴吗?”
顾千曲:“此言差矣。妹妹,姐姐长嘴就是要说话的。还有,你一直保持着面向我的姿势不觉得别扭吗?”
顾无觅躲得了一时躲不了一世,缓慢地抬手作饮茶状,期待宽大的衣袖能够挡住自己的脸。她从缝隙中抬眼见苏云尔一行人在侍女的引领下于自己的斜侧方入座。
哦,也不能算是斜侧方,顾无觅对比了一下,自己与秋辞霜的确是处于斜侧方。位于自己正前方的是……
苏云尔。
这个身份体系真是乱套了!
魔道第一大家族与仙道第一大宗的代表人面对面坐着,这个安排虽说从地位上俩讲师没问题,但鉴于顾无觅同时还是苏云尔的学生,只能说是混乱至极。
她甚至下意识扯了顾千曲的袖子:“我们换个位置。”
“别啊,”顾千曲反手摁住她,“你是少主你坐上边。”
顾无觅不信某人什么时候变得如此守规矩了,不过是等着看她与苏云尔三人对峙的好戏。她觉得自己一不该由于一时好奇来赴这个公主寿宴,二不该顺了顾千曲的意同她一道来。
顾无觅坐在尊位万念俱灰,只想立刻原地消失,不时偷瞄对面的苏云尔有没有发现自己,不过她似乎忙着与秋辞霜说话,没空往正面看。至于与仙道其他人寒暄这一任务,毫无意外地被丢给了处事最为圆融有度的崔沅。
诸位看上去都与两月前没什么变化,仍旧是白衣素裳,举止优雅,仙风道骨。只有自己换上玄色衣衫,以袖掩面,遮遮掩掩,显得无比阴暗。
可她离秋辞霜好近。
其实也算不上很短的距离,至少与她们从前相处的过往相比不算。中间偶有侍女来回游动,鱼尾掀起的水波模糊视野,好似她们笼罩在一层不真实的幻境中。
996的机械音不适时响起:“监测到任务对象距离已达到要求,正在重启好感度检测功能……”
顾无觅的目光不自觉定在秋辞霜身上。她今日不知为何蒙了面纱,雪白柔软的边缘上方衬着一双如桃花潋滟的眼。半垂着密睫掩饰了情绪和旁人的打量,漠然又精致,唯有颔首回应苏云尔时才显出一点人气。
“滴,功能重启完成。”
第033章 宗门二三事
宗门二三事
“逍遥峰与贵阁神交已久, 择日定当携礼拜访……”
“空灯剑法失传已久,若是能够携诸位之力使之重现于世,凌霄宗……”
又应付完一批仙门道友, 崔沅抬手揉了一下笑得有些僵硬的嘴角, 心想她这样忙碌, 师尊与秋师妹想必也抽不开身……
“辞霜你平时没事就多出来转转,”苏云尔给秋辞霜添了杯茶,也不知谁是师尊谁是学生,苦心劝道,“在峰中闷久了,也不利于修行。”
秋辞霜迟疑地看着面前桌上菜肴,修仙之人不宜食五谷,可这海底的吃食么……
“想吃什么别拘着,”苏云尔往她面前推了盘海藻,“来一次海底花上好几天, 这样的机会可千载难逢。”
秋辞霜:“……”
她沉默半晌道:“多谢师尊, 您还是……”
“没有千载难逢啊, ”崔沅突然插话道,“龙宫年年都举办寿宴,只不过师尊您一直在外云游, 就算不云游也从不会参加这种您说很无聊的活动,通常都是掌门师姑或其他师姑出席……”
崔沅的声音逐渐小下去,苏云尔深吸一口气觉得这孩子不能要了, 余光瞥见有新的道友往这边走,崔沅已经条件反射地端起微笑准备交谈, 苏云尔又放下心来。
她转头继续去寻秋辞霜,却见对方垂着眼仍旧是一副心事重重的模样, 不由得微不可闻地叹了口气,正欲说些什么,却听秋辞霜道:
“师尊,”她抬眼,神色淡淡,“失陪片刻。”
那语气不像是在问询,倒像是通知。苏云尔觉得自己这个师尊做得实在是失败,她习惯了淡然处之的秋辞霜,很多时候却忽略了她的淡然本身建立在身外合一的宁静之上,一旦失控,她倒是比秋辞霜更着急。
苏云尔不欲与她僵持,自从秘境回峰后,恨不得将她供起来。无数天材地宝砸下去,任是死人也得肉白骨了,可也没见得秋辞霜真正恢复原先的心境。
“去吧,”她想了想,叮嘱道,“宾客鱼龙混杂,你多留心。”
秋辞霜自离席去了,崔沅这会儿才又摸得空当,再看她师尊愁云上眉梢,把盏似是以茶代酒消愁,便主动道:“有什么能为师尊分忧的吗?”
苏云尔下意识道:“去将你师妹哄开心了……”
崔沅:“?”
苏云尔顿了下,方道:“算了,且随她去吧。”
崔沅宽慰道:“比起刚从秘境回来时,师妹的状况已算是有所好转,虽不能说是大好,可我观她近来心中郁结有所消解,如今不是愿意与师尊同游出行么?”
苏云尔一哂:“你当她真愿意?我可是劝了好久,还答应她从龙宫中寻些宝物回去将她那青云剑再锻上一锻。可不就为了让她出来散散心?”
崔沅道:“师尊有心。”
苏云尔又道:“总是沉在旧事中,清修又当如何。她自少时入无情道,何曾经历过这些,若非……不提也罢。”
崔沅知晓她又想起秘境一事。说来她们师门去的三人中,只有自己算是安然无恙地回来了。小师妹不知所踪,秋师妹又中了镜妖幻术,虽说性命无碍,可还是牵扯出诸多事端。几番清算下来,到如今才算是勉强重归平静。
苏云尔还是没忍住补充一句:“看着淡然,实际上性子倔得很。原先能够自保也就罢了,我只怕她如今失了修为……”
这话崔沅不好接,不过她观苏云尔也没有继续说下去的意思。秋师妹当日在镜妖的幻境中究竟经历了什么,现在修为又恢复到了何种程度,这一切终究不得而知。诸位师姑提起此事都是一副讳莫高深之色,真相如何只有秋辞霜本人清楚。
崔沅只好道:“师尊放心吧,想必师妹有分寸。”
苏云尔心不在焉捏了颗水灵灵的果子放进嘴里,兀地颦眉:“怎生这样酸?”
……
二人的声音逐渐被抛却在身后,秋辞霜由侍者伴着到了一旁的碧波回廊,听闻开宴前不少宾客驻足于此赏叹海底景色。其实来回不过是那么几种陆地上少见的矿物,和珊瑚的空壳,不过鲜艳了几分,倒是很符合龙族一贯的审美。
而她生不出欣赏的心思,总觉哪怕有避水珠起着作用,在海底待久了总不习惯。
她竟还生出这样主观的感受来了。
秋辞霜觉得有几分荒谬,可转念一想,或许对外界有任何感受这件事本身便不会发生在从前的自己身上。上一次有此般情绪起伏似乎还是在入无情道前,不过那是太久远的回忆,而今倒是记不清了。
她顺着回廊几近走到尽头,眼前又是一重宫殿。算着时间差不多该回去了,身为宾客在异族的宫殿中逗留太久毕竟不妥。正欲转身,却察觉身后水波微动,一阵异香袭来。
那并非是仙道的香料能够调出的气味,更何况能在海底散发香气的,华而不实,显然与仙道的修行理念相悖。
可她转身却没瞧见人影,只有一条小鱼几乎贴着衣袖游过,秋辞霜伸手,小鱼亲昵地碰了碰她的指尖,紫尾带出一串片刻便消散的气泡。
秋辞霜眉心微蹙,方才的香气像是幻觉,只一瞬便消散在海水无尽的咸涩之中。
她垂眸思索片刻,右手扶上腰间佩剑,掩在宽大袖袍下的左手指尖悄无声息地燃尽一张符箓。
她若无其事地往前走了两步,身后海水波动的感知顷刻间放大数倍。下一刻青云出鞘划破水浪,蓦地将身后之人逼退至廊柱——
“嘶。”
顾无觅半眯起眼,秋辞霜从她眸色里辨出笑意,更隐晦的情绪一闪而过。分明被人用剑抵着要害,顾无觅面上却丝毫不见慌乱,微微仰头避过剑锋。
“好久不见啊师姐。”
她见秋辞霜对自己的好感度猛跌之下又猛涨,一时竟不知究竟是原先情绪稳定的秋辞霜好攻略,还是现如今情绪大起大落的秋辞霜更容易让她博得好感。
含笑的句式与语气都无比熟悉,秋辞霜方想起顾无觅上一次用同样的句式还是在初见之时,她说,来日方长啊师姐。
可不正是来日方长。
顾无觅见她久未动作,抬手覆在她握着剑柄的手上,将青云带离,一寸寸插回了剑鞘。
秋辞霜便任由她动作,待青云归鞘,才听对方又说一句:“想来那颗镜心派上用场了?我看青云比起先前不像是只重锻过一次……”
顾无觅一惊,竟被秋辞霜反手抓住了手腕。
“师姐?”顾无觅没挣脱,下意识软了声音。
秋辞霜略一用力,便将顾无觅抵到廊柱另一侧,她不得不顺着力道坐下。这个角度她想要直视秋辞霜只能仰着头,秋辞霜见她似是不安地抿着唇。
装不过三秒。
秋辞霜似笑非笑:“继续?”
顾无觅从未在她师姐面上见过如此生动的神色,怔了片刻才想起始作俑者好像是自己,一时间气势弱下来,又不敢真的反抗,只象征性踢了踢小腿,低声嘀咕道:“好凶,分明好感度有70%……”
秋辞霜没听清:“什么?”
“没、没什么,”顾无觅立即端正态度,“我错了师姐。”
然后在她师姐的目光下自觉安分下来,小腿服服帖帖垂下,就听她久未见面的师姐“嗯”了一声,紧接着问:“错哪儿?”
顾无觅:“……”
这话怎么听起来如此耳熟。
“好,”见她沉默,秋辞霜却并不惊讶,也没生气,说,“我来问。”
顾无觅:“……”
并不觉得好。
她下意识地想要低头别过眼去,却被秋辞霜捏住下巴,强势地传达出:不准躲。
停在肌肤上的指尖冰凉,顾无觅呼吸微微一滞。
她被迫抬头撞进对方眼中,只觉自己所有下意识的反应都无所遁形。而秋辞霜大半的面容都被薄纱掩盖,只露出一双淡漠的眼睛。
秋辞霜道:“为什么躲?”
顾无觅不知晓她是在问方才自己下意识的偏头回避,还是回廊里没有主动相迎,亦或是更早,她在秘境中抛下秋辞霜与顾千曲一走了之之事。
第一个问题就答不上来,顾无觅支支吾吾半晌,最后才说:“……怕你生气。”
这倒是实话。
这一答案套在三个地方都挑不出差池,却显然并不是秋辞霜想要的。
秋辞霜险些被她气笑,却听她没了下文,便追道:“你躲我,我便不恼?”
嚯,都会用反问句了。
顾无觅思绪乱成一团,脑子里尽是些有的没的。时至如今她竟还在想她师姐句式上的变化,大难临头反倒胡思乱想起来。
顾无觅走神,秋辞霜顺着问下去:“那现如今,你当如何?”
顾无觅自是不敢如何,她从前无纲瞎编惯了压根没有提前设想剧情走向的习惯。破烂系统正在脑海中疯狂叫嚷着撺掇她与秋辞霜再靠近一点、再亲密一点,她觉得不分场合乱叫的系统应该被丢进垃圾回收站。
“师姐,”她抬手去试探,得到默许后与秋辞霜十指相扣,眼巴巴道,“对不起嘛。”
这又哪有一点知错的样子。
秋辞霜扣在她下巴上的手指松开,轻抚过泛红的肌肤,又扫过她的眼睫,激起细微的颤栗。
顾无觅这时开始卖乖,任由微凉的指尖游走,似乎就算秋辞霜要在此处对她行那日在镜妖幻境中所行之事,她也能安然承下。
但秋辞霜似乎并不打算放过她。
顾无觅察觉轻纱拂面,听她冷声道:
“顾无觅,有没有人教过你,做错事要承担后果?”
第034章 宗门二三事
宗门二三事
后果?
顾无觅发觉自己似乎很少去考虑这个问题——在现实世界似乎没有太多需要考量的, 她并非瞻前顾后之人,被996拉入这个世界后也就随遇而安了。
她不知其他宿主是否也如她一般,从996生无可恋的催促中她想或许并非如此。毕竟对于大多数人来讲, 最要紧的事或许是按部就班地完成破镜重圆任务, 然后回家。
回到……现实世界。
思绪好像突然变得有些渺远, 顾无觅写文时最怕思路发散逐渐演变为与主线无关的胡思乱想,走神后很难回归原先的位置。就像现在她其实很难理解秋辞霜的情绪、想法,与她有关的一切。
她似乎也从未想过真正去了解。
“是什么?”
她倾身,眼睫几乎擦过垂下的面纱,又浸入幽兰的香气里。她料想秋辞霜并非兴师问罪,具体原因她说不上来,就像她先前从未将任何事当真。
“你教教我,师姐。”
秋辞霜未答,顾无觅自顾自说下去:“反正你早知晓是我,在后山那日是我, 幻境中亦是我……但我能带你出来, 至少证明你没有我想的那样怪我, 对吗?”
“那现在呢?”顾无觅抬手抓住了她师姐原先覆在自己面上的另一只手,好像禁锢能够短暂地规避外物干扰,让她得到真正的答案。
她们都逃不开。
“你还有修为在身的对不对?”她说, “方才用剑时我感受到了。”
“无情道……也能修回来的对不对?”
心跳得很快,顾无觅后知后觉自己的忐忑,这时候倒是无师自通起对后果的隐忧来。可她甚至不清楚自己究竟在害怕什么, 她没有能力在被系统操纵的世界预知任何未来。
一片寂静中,她师姐似乎微微叹了口气:“没有怪你。”
顾无觅讶然, 便听她师姐接着道:“我以为你知晓,破身与破道并不相同。”
顾无觅小声道:“知晓的。”
秋辞霜顿了一下方道:“双修与合欢道也并非同路。”
“贺清的用意我何尝不解, 不过我从前并未考虑过双修。她境界比我低上许多,与她双修于我而言并无益处,于她亦是太过心急。更何况,她所走的并非正道的路子。”
“那日过后一切如常,修炼不顺畅之时也比以往要少。我只当是你我双修之益,加之又破一重执念,方能于大道更进一步。是入镜妖幻境我方知晓……”
“是我心动。”
秋辞霜很少说这样多话,最初的部分也还在顾无觅的意料之中。她从前好像很擅长剖析人物情绪,可仅限于文字描述的部分,是以她刚到这个世界,便清楚地知晓依秋辞霜的性子并不会答应与贺清双修,却能权衡利弊接受与自己交欢。
摆在她面前的无非两条路,她不过从中择出一项最优解而已。
或许有欲望、生理性的反应,却唯独没有情意,只像是各取所需。
可自那以后的剧情被彻底打乱,顾无觅逐渐丧失了手握故事线的主动权。剧情偏离预定的轨道,未来的每一个剧情点都由她们亲身来改变。
这早已不再是原先的那本书。
顾无觅后知后觉,可命运却不留犹豫的时间。很多时候她像是被推着在走某条计划之中的路线,前路如何却尚未可知。
就像现在,她从未想过她与秋辞霜之间,先将这一切剖开的是秋辞霜。
她分明只是看不惯破镜重圆的剧情,在品行败坏的贺清与高岭之花的秋辞霜中随意做了抉择。她抛下一枚硬币,硬币在某一面停下后,却并未如她所想就此终止,而是沿着斜坡一路滚落至不可见之地。
如今谁也不知晓答案。
而要说是各取所需,秋辞霜其实会想,顾无觅并未从中得到什么。
她不清楚顾无觅为何会从后山路过,那处地界向来杳无人烟。师门中也没有任何人的居所与之靠近。她也不清楚顾无觅为何事后装作与自己素未相识,哪怕在与贺清相争之时,也未曾拿这件事作文章。
她虽未言,秋辞霜却看出她似乎比自己更在乎所谓“清誉”,尽管那不过是世人强行所加之名。
更准确地说,她是担心自己在乎。
仙道双修多是道侣间所为,像她与顾无觅这样因解药交欢而双修的甚少,至少秋辞霜从未有过听闻。大抵在她人看来,这也许算得上是一桩丑闻,一件难以启齿之事。
再者,无情道就应当清冷在上不染霜尘,如何能放任己身流连凡俗的享乐中呢?
秋辞霜偶尔也会听闻这般质疑,可发出质问的人并不修无情道,又如何有立场来加以评判呢?
所以她想,要问道心如何,归根究底,求道终求己。
镜妖的幻境无非是无限放大修行者的欲念,秋辞霜本以为她会回到后山瀑布侧的溶洞之中,她常于此处练剑修行,是通天地之际,草木皆无物。
可当她睁眼,入目却是满地断剑残骸,岩洞水声滴落,昏暗无昼,她方意识到自己其实从未有片刻从中抽离,她固执地陷进了一场道心与自我的纷争,无关乎修为,更无关乎□□。
只她情动。
她最初将顾无觅也当作幻境中的衍生品,可后来发现诸事并不如己意。而后顾无觅唤了一声“秋辞霜”……不知怎的她却蓦地清醒,好像是潜意识中某种禁忌,她不应当被称此名姓。
仿若只是一瞬间的臆想,如今她已经忘记自己因何停下,只记得有人想要带她回去。
回去。
回到……回到最初相遇的起点,从道心不稳的那一刻起,她一寸也不想放过地去探寻,于修行之道上独自一人走了很长的路,面对久不可逾越之障,有人从另一侧向她伸出手。
她于是不再犹豫。
顾无觅还未回过神,似乎仍沉浸在方才的话中。直到许久过后才迟疑着开口:“那你还能回到原先的境界吗?”
秋辞霜道:“看机缘如何。”
顾无觅不安地垂下眼:“若是回不去呢,又当如何?”
秋辞霜道:“机缘强求不得,自是不如何。”
她抽手,微凉的指尖蹭过顾无觅的眼睫:“不必自责。”
避水珠也会失效吗?顾无觅尝到海水的咸涩,有些迟疑。
她仰脸,睫毛仍是湿漉漉的:“那你抱一下我。”
秋辞霜倾身吻她.
借口透气醒酒的人终于回来,顾千曲顿时手中酒也不香了,半眯起眼毫不掩饰地上下打量,凑近问道:“你身上有仙道的气味,苏云尔和另一位女修一直未曾离席,倒是秋辞霜方才离席还未归来——你去见她了?”
仙道的气味是种什么气味?
“兰花香。”
顾无觅心念一动,没与她掰扯,一手执了贝壳镶金的酒杯,听她又道:“你唇脂花了。”
顾无觅饮一口酒,将剩下的颜色都融进琼浆,悠悠道:“现在没了。”
顾千曲也不恼,她关心席间八卦倒是忙得很,不被顾无觅搭理也不见得没话说,恰巧抬眼又见对面一袭白衣入座,看热闹不嫌事大:“秋辞霜回来了。”
顾无觅从酒杯沾* 染的红色上移开视线。
察觉到人回来的动静,提心吊胆好半晌的苏云尔总算是松了一口气,可她抬眼一瞧,却惊讶道:“辞霜你的面纱……”
“一时不慎染上污浊,”秋辞霜饮一口清茶,盯着杯沿的红色片刻,不动声色地拭去,“收起来了。”
苏云尔:“……哦。”
她若是信才有鬼了。
不过学生大了都有自己的心事,更何况秋辞霜从小就心思深沉,入无情道成天冷着张脸,谁也不爱搭理。
许多年前爱操心的苏云尔甚至还请伊紫芙帮忙瞧过,说担心这孩子成日不说话会不会有什么问题,伊紫芙望闻问切最终得出结论:“可能无情道都这样吧。”
苏云尔:“无情道什么样?”
伊紫芙:“你见过无情道?”
苏云尔:“没有啊,你见过?”
伊紫芙:“也没有啊。”
气得苏云尔翌日就请了足足三个月的闭关假,伊紫芙莫名其妙给小师妹代课三月。
苏云尔从久远的回忆中回神,忽地有些疑惑:“你饮酒了?”
秋辞霜放下茶杯的手微微一顿,下一刻她将茶杯落桌的位置进行了微调,完成了一次完美的强迫症转移。
“未曾。”
苏云尔心中疑云未散,还未接着往下问,却听她一向冷情的学生主动道:“师尊可是要饮酒?我替师尊斟酒。”
苏云尔:“……”
语气冷得好像下一秒杯子里的酒就会被冻上。
谢谢,还是算了。
她究竟是造了什么孽,带出山的学生一个比一个不正常。老二忙着跟诸位仙家打招呼维护宗门体面,老三散发着方圆十里内活物勿要靠近的冷气,唯一一个还算正常的小孩前不久不知去了何处。
真是师门不幸。
她在心中感慨师门不幸没一会儿,还是认为关心学生是十分合理正当有必要的,关爱珍贵活的行走的无情道是优秀仙门传统美德,如若关心之人既是无情道又是自己的学生那更是理所应当。
然而转头却先瞧见秋辞霜腰间的玉佩。
莲纹的。
苏云尔觉得甚是眼熟,一时却没想起是在何处见过。这图案不像是装饰而更像是家族的族徽,可秋辞霜的身世她再清楚不过,自己养大的小孩哪来的家族可言?
秋辞霜慢条斯理地用银箸夹着海草,苏云尔盯了一会儿,忽地放弃了追问的心思。
罢了。
第035章 宗门二三事
宗门二三事
酒阑人散, 顾无觅没与顾千曲一道,而是从人道绕路而行。
“啧,”顾千曲漫不经心地拨弄着海贝中乘的避水珠, 这东西过了今日怕是又得许久之后才派得上用场, “你去那无趣的地方干嘛?”
都是手无缚鸡之力的凡人, 没留神便踩死几个,闹出人命又不好收场,可不算是无趣?
顾无觅自宴席中途外出醒酒回来后便有些不对劲,顾千曲装着没瞧见她往酒席对面瞥了好几回,深觉世事难料,没想到魔道终有一天竟是走到要与仙道结亲的地步。
顾无觅正忙着将自己身上辨识度过于高的魔道饰物给摘下来,闻言头也没抬:“少管闲事。”
顾千曲猜到她定不会只是去一趟人道那样简单,说:“你若再回仙道,定下后记得给府上来信。你与姨母皆没个踪影,府上好些事没人拿主意。”
顾无觅道:“其实就是你也想撒手不干的意思吧?”
顾千曲一瞬间最后那点假惺惺的笑意也没了, 翻了个白眼, 道:“就你聪明。”
顾无觅给她丢了个储物荷包:“这些顺道捎回去, 走了。”
顾千曲还没开始阴阳怪气人就没影了,她在原地站了一会儿,面无表情地摸出纸笔写信给她姨母说妹妹要跟人私奔去修仙了。
以上顾无觅自然是毫不知情。御云配着缩地符不过半日便越过荒无人烟的地带, 人道的城门近在眼前。临时伪造一套合法身份并不算容易,顾无觅在储物袋里找了找,还真让她翻出一套完整的身份文书。
自从穿到此处, 她倒是有许久没和凡人打过交道。眼下寻了间茶庄稍作休整,一楼鱼龙混杂, 形形色色的人皆有。在这种地方,最不缺的就是闲谈八卦。
“听说早些年前往山上修仙的那位世女回来了, 是真事?”
“不是说那位去的是什么,仙道第一宗门?名头听着厉害,也不知是学成了还是没学成。”
“害,要我说肯定没。她们修仙的不是能长生不老当神仙嘛!若是真当了神仙,那还能舍得回来?”
“神仙的日子也不见得快活!”
“我还听说,那位还带回来个女人,圣上那可是大不悦啊!”
“此话当真?”
世女竟不顾皇家联姻的需要,私自定了终身大事吗?
众人对视一眼,接下来的对话都压低了声音。
……
顾无觅莫名其妙听了一耳朵,隐约觉得剧情有点耳熟,但又觉得这种狗血古百不是自己平时的行文风格,便没太在意。
不过她倒是想起一桩事来。
“996。”她在心中唤道。
996:“宿主有什么诉求?”
顾无觅哀怨仿若对着消费热线投诉的受害客户:“我的抽卡服务呢?”
996:“很抱歉哦亲亲,由于检测到目前您与任务对象的距离较远,暂不开放抽卡服务,感谢亲亲的谅解~”
顾无觅:“……我迟早投诉你们垃圾系统。”
抽卡失败,顾无觅挑了间环境还不错的客栈住下,睡前在脑海中又过了一遍接下来的行程。
她与秋辞霜由于仙魔两道相隔太远而难以见面的问题需得解决,否则好感度恐怕很难再进。如今她好像并不清楚自己所做究竟是为了什么,似乎只是为了早日离开这个世界——在听完秋辞霜那番话之后。
一切都很真实,或者说太过真实,以至于面对这个世界是否真实这样一个问题,她一度在是与否之间徘徊。尽管答案或许并非是其中任何一个。
如果都不是,她当作何抉择呢?
现在思虑这些未免太早,顾无觅从前甚至连写大纲的习惯都没有,如今却要为未知的以后做考量。
她将思绪拉回眼前,回想起996在数据库中查询到的合欢宗秘术,不是姚怜拾来的残卷,而是完整的版本。
平心而论,仙魔二道无非是遵循的修行法则不同,合欢道、剑道、无情道等诸多修行法门也无非是借以入道之执念有所差别,而并无高低贵贱之分。
不过合欢之道与无情之道类似,鲜少有人以此入道,久而久之术法失传,这才成了所谓秘术。
当务之急是助秋辞霜恢复修为,冥冥之中顾无觅感到这与最后还差的好感度脱不开干系。
而最初的事故出于贺清受姚怜指使给秋辞霜下药之时。合欢修行之法本不需要药物从旁辅助,外物反而会使心有旁骛,道心不正。
姚怜兴许是从某禁书中习得此法能够助合欢之兴,加之得到的秘术亦是残卷,只道秋辞霜不从,没多想便出此下下之策。
而当时她与秋辞霜行事仓促,虽说双方皆有默念完整的双修口诀,灵力流转过经脉,可终归与双修法门创行之始的合欢宗有着差别,事后二人的修为有所精进,却并不多。
她猜想秋辞霜是从那时动了道心。无情与合欢两方灵力冲撞,虽然最终恢复平静,秋辞霜彼时并未察觉道心的问题,可经脉中难免留存不相容的灵力,这显然并非真正的合欢术所带来的。
她查阅文献得知,早年间合欢宗还未衰落之时,宗门中并非只有修行合欢道者,反而是乐修、丹修等其他修士居多,合欢术通常作为一种道侣见修炼的辅助之术,正如仙道道侣间双修。
既是如此,合欢术的灵力又怎会与经脉中原先的灵力所冲突呢?
顾无觅想到自己的修炼,她是杂修出身,主打一个修行之术海纳百川,以万物入道,亦是以无物入道。那日双修过后的新产生的灵力迅速溶进了经脉中原有的,再挑不出差别。
兴许还是那药出了问题。
可那药究竟如何,贺清知晓与否是个未知数,但姚怜定然知晓。
她料想从秘境出来后这二人没有理由再被留在凌霄宗,姚知之本就不是会在这种事上罔顾原则之人,哪怕做出此等荒唐事的是她的亲侄女也丝毫不会心软。
姚怜的行踪不好找,贺清身为世女却是容易。
若是贺清不知晓,便再去寻姚怜便是。
是以她从龙宫离开后便赶来人道,算着日子还有些时候才到京城。御云与缩地符交替着用,偶尔搭乘马车,也好留意着诸多消息。
几日后,顾无觅掀开马车的帘子,总算是远远望见京城的城门。
她懒洋洋倚在靠背上,同赶车的大娘交谈,听她推荐京城哪一家酒楼菜肴最好,哪一间糕点铺每日都要排老长的队,哪一间药铺有神医坐诊……那一瞬间顾无觅好像坐的是凌晨的网约车,司机为了保持路途清醒,总是挑起与那座城市有关的话题同她攀谈。
大多数时候是去机场,或是从机场出来。顾无觅喜欢扮作不同的身份,有时是放假回家的大学生,有时是出差的大厂职员,也有的时候,她说自己只是旅游。
“旅游?一个人哇妹妹?”网约车司机说着带方言的普通话,“不找个伴?”
“……姑娘,你一个人进京啊?”大娘拎着缰绳问她。
“嗯。”
“进京干啥咧?”
“找人。”
顾无觅兴致缺缺绕着腰带上的流苏,若非为了秋辞霜,她倒真不想再与贺清与姚怜中的任何一人打交道。
“找什么人哦?”这就到了大娘的优势领域,“你给大娘说,大娘每天赶车见好多人,说不定认识呢?”
在这通信尚不发达、唯有仙门才画得起几张传音符的年代,赶车人的信息的确难得。
只是顾无觅要寻的并非旁人,而是这位京城中近来舆论中心的人物——
被赶出凌霄宗的世女贺清。
说是赶出宗门倒也不恰当,毕竟凌霄宗仍要与人道相交,仙道向来重礼,基本的颜面还是要留。
不过干出用计骗取指婚、逼迫同门双修、戕害同门等事,凌霄宗客客气气地将贺清请出去而非连人带行李一同扔下山,已经算得上是十分护礼了。
对于爱惜、追逐大道的仙道而言,逼迫她人修习双修这等须得是你情我愿、修为相当方能正常运转否则轻则破道重则走火入魔之术,已算得上是十恶不赦。
贺清与姚怜的所作所为并未被全然公之于众,可仅是部分就足以令本专心修行的仙道中人义愤填膺。
姚知之原封不动地将所有事写明寄与人皇,表示贵宗室贵女我宗实在是容不下。
顺带着将姚怜一起扔了出去。
进了城,顾无觅再三婉拒大娘帮她寻人的好意,只去了全京城最好的客栈,临下车时热情的大娘还在追问:“你找什么人,跟大娘说一下嘛。”
顾无觅轻声道:“贺清。”
“贺清?”大娘猛然瞪大了眼睛,又想起什么面露惊惶,“哎哟,如何能直呼世女真名啊!”
顾无觅并不在意。
仙门中无身世贵贱,修行者一视同仁。
“不过,你找她干啥?”大娘好奇地问道,“姑娘,我看你像是文人游士打扮,不会是想进世女府,给世女做事吧?”
顾无觅一口气差点没喘上来。
“我说啊,你趁早换个人,”大娘压低了声音,“世女原先是去了仙门,大家都说她将来要当神仙的。可如今啊,听说她犯了不小的事,惹恼了神仙将她赶了出来。圣上发了好大一通脾气,听说如今正将她禁足在府中,不允任何人去探望也不让人求情呢。”
顾无觅心说解气,还有这等好事。
就见大娘伸手指了个方向,说:“喏,那不是世女的府邸吗?”
第036章 宗门二三事
宗门二三事
日坠西斜, 贺清将手中的书册翻过一页又一页,却是半个字页没记住。
她心中烦闷。回京已有一段时日,可除了刚回来时去宫中面圣走了一趟, 她竟是连这座府邸的门槛也没踏出去过。
宫里好些天没传来消息, 她也不知圣上究竟是如何想的。若说要为了这种小事对她进行严惩, 她自以为不值当。
更何况秋辞霜又没真出什么事,要说回来,她与姚怜所做之事不还顺道揪出了一个潜藏在宗门中不知是何居心的魔道中人顾无觅么。
一想到在秘境之中这人与魔道中人厮混在一处丝毫不遮掩,而秋辞霜竟也默许了她们同行,谁知晓她们是否有达成什么见不得人的协议?
这件事不宜闹得太大,她回忆起那日仙道会审,几人将秘境中的事一一复述,她气愤揭发顾无觅或许修行魔道的勾当,满座又是哗然。
姚知之微微蹙眉,倾身问苏云尔:“你可知晓?”
苏云尔话是回姚知之, 目光却紧盯着贺清, 冷然道:“凌霄宗没有以出身论善恶的规矩。”
她以扇掩了半面, 抬眸看向姚知之:“师姐,妹妹我可还有位学生至今在峰中养伤呢,另一位也不知所踪迟迟未归。宗门立身乃是以道, 而非山下的世故人情。”
贺清顿时想驳一句“是非不分”,却见姚知之抬手示意她安静,阖眸片刻:“好, 我记下了。”
她的目光从姚怜身上掠过,转而问崔沅:“小沅, 那日竟是如何,你再说一遍与我听。”
……
她自回府后便没再见过姚怜。那日她在圣上跟前说清自己与姚怜的关系, 却迟迟未听上面回答。
许久之后她才听闻杯底撞击桌沿之声,圣上许是屈起指节在桌上敲了敲,语调缓慢而辨不出喜怒:“仙也不修了,还做什么道侣呢?”
她一惊,那一瞬间竟忘了仪度,猛然抬头被金黄的殿阶刺痛了眼。
现如今她大抵是知晓圣上断然不会轻易放走姚怜,可具体在何处——她自身难保,实在无暇抽身去顾。
木门微动,她听见声响以为是下人送了茶来,头也没抬吩咐道:“放在桌上便是。”
头顶的日光被一片阴影遮挡,周遭光线不知何时暗下来。茶盏与桌面相撞之声格外清晰,她有几分不满,正欲开口却嗅到若有若无的熏香。王府中何时有下人敢薰这样浓郁的香扰她清净?她上山不过几年,连规矩都忘光……
见鬼了!
她下意识后仰差点没从椅子上跌下去,好在从前修道的习惯总算是起了点作用,实战中的反应力让她在最后一刻堪堪稳住身形,却没能压住惊呼:“是你?”
顾无觅沉默两秒,问996:“我很吓人?”
996:“你以为呢?”
顾无觅:“人道的皇帝不许任何人无旨探视,我总不可能从正门进来。”
996:“……你说得在理。”
反正这人不知哪儿来的理由总是如此自信,久而久之它愈发敷衍。
顾无觅倚在桌边看贺清一副欲往后躲又拼命坐直身子装作气势很足的模样,已经提前开始担心自己今日怕是什么也问不出来。
姚怜究竟是为何选这种人做盟友?难不成都修仙了还做着一朝嫁入皇家实现阶级跨越的美梦?
并非封建社会出身的顾无觅不理解且大为震撼。
她还没想好开场白,就见贺清警惕地又不动声色往后挪了挪,色厉内荏道:“擅闯王府可是死罪。”
“哦,”顾无觅对这个时代的律法并不了解,写手的职业病突然犯了,遂颇感兴趣的问道,“那我如果在王府杀人,是不是会被诛九族?”
贺清:“……”
她想着仙道似乎很少有杀生之事,可顾无觅出身魔道,说不定从小就是砍人如切菜的,人道的王法亦约束不了她,还真不知她会干出什么事来,不由得打了个寒战。
顾无觅看她的架势,若非碍于面子可能已经挪到墙角去了,说出的话半点威胁力度也没:“我喊人了!”
顾无觅无语,抬手指了指二人身侧的结界。
她觉得贺清回人道之后本就堪忧的智商似乎又下降了,原先名为主角光环的庇佑似乎已经从她的命运中彻底消失。顾无觅想不出这段剧情还能怎么救,不如还是埋了吧。
贺清噎了一下,总算找回一点冷静,问道:“你要做什么?”
顾无觅没了兴趣,直接问道:“你当日给秋辞霜下的是什么药?”
“下药?”贺清却是一惊,“秋辞霜连这事都告诉你了?你们果然狼狈为奸!”
都什么时候了还净想着诬陷旁人。
顾无觅厌蠢症犯了,深感是在没必要与这种人浪费口舌:“究竟是谁与谁狼狈为奸,宗门自有定夺,想必人皇的判断也不会出错。”
她说:“想必你对我的身份还不够了解,单是来自魔道或许不足以让你认清现状。”
“殿下,就算你今日在这府中悄无声息地断气,人皇也不会拿我怎么样,”顾无觅头一回觉得魔道少主的身份如此好用,笑了一下问道,“要不要试试?”
魔道向来行事诡谲,与人道相安无事了这么些年,不过是因为人皇手段强硬,靠着各种方法与仙魔二道都构建起了难以动摇的利益关系。而魔道如今正是顾家一家独大,与人道的利益牵扯也最为复杂。
顾无觅赌定了人皇不会为了一个德行败坏、不服从皇家安排的世女与顾家翻脸,这并不值得。
贺清此时不信也得信,她是打不过顾无觅,而顾无觅能不惊动任何守卫进府,想必也不乏手段全身而退。
她咬紧了牙关:“你究竟是……”
“殿下怕是忘了,”顾无觅耸了耸肩,“我姓顾啊。”
她欣赏着贺清忽地变了脸色,没忍住对996分享道:“天啊我出身在一个推翻了三座大山的社会,没想到这就是特权阶级压迫的爽感吗?”
996说:“宿主请冷静一点……”
顾无觅面上十分冷静地看贺清惊恐完毕后瘫在靠背上,有气无力地说:“你想知道什么?”
失去主角光环后记忆力差是很正常的,顾无觅耐心地重复了一遍问题。
谁知贺清喃喃重复道:“我给秋辞霜下了什么药?不知道啊,药是怜怜给的。”
顾无觅:“……”
很好,这个故事走向她在来之前已有过预料,如今已经能够非常淡定地接受从贺清口中撬不出任何与药相关的线索这件事,转而问道:“姚怜呢?”
“也下山了。”
“如今在何处?”
“不知,”贺清用力地扣住桌沿,如同抓住茫茫海洋中唯一的浮木,指关节发白,“她原先在驿站……自我面圣后被软禁在府中,再未有过外面的任何消息,如今不知她身在何处。”
顾无觅也是没想到,到了如此境地她竟还能相信自己与姚怜情比金坚,离去的脚步不由得顿了一下,方转身问道:“你真没想过你为何会沦落到如此境地吗,贺清?”
她不顾贺清的愣神,继而道:“你以人道亲王世女的身份进入凌霄宗,哪怕天资平庸也能拜入掌门姚知之门下。你修仙道,成道则飞升,不成道则袭爵。命运为你安排好了为无数人艳羡的道路,无论如何选,归宿都称心如意。”
“是从何时开始,一切偏离既定的轨道?”顾无觅居高临下看她,阴影投落在沉默的傍晚,“你不再勤修道术,转而寻起旁的路子,而在此时,‘恰巧’给予你帮助之人又是谁?她又是何居心?”
多说无益,顾无觅扔下最后一句:“想必并不难答。”
她本不关心书中人结局如何。
只因如今自己亦身处书中.
秋辞霜算着时间,今夜是赶不到下一个委托地,只能在城中客栈多停一晚。
自龙宫寿宴回宗后不过半月,秋辞霜在峰中从未有过的清闲。
重排课表那段时日她还在养伤,剑术课被分给了别的同门。而如今她道心未定,不宜在道行上贸然突破,逍遥峰没什么事需要处理,便只平日舞剑炼丹奏乐以静待机缘。
苏云尔怕她在峰中闷坏了,她自己不是在同一个地方长久待得住的性子,也更愿意相信经历外物磨练道心才能更加坚定。继上回劝着秋辞霜去了龙宫寿宴,这回又给她新接了委托任务。
秋辞霜承受着师尊深沉的爱,甚至连一句拒绝也说不出,只因在她收到委托任务之时,苏云尔已经再度外出云游了。
崔沅捧着一堆委托牌子来找她,麻木地道:“秋师妹,这是师尊为你接的委托任务。”
秋辞霜:“……”
委托任务难度可高可低,苏云尔的目的主要是让她出门散心,且秋辞霜目前道心不稳的状况在她眼里可以称得上是十分脆弱,是以自然不可能给她挑斩杀某地大型妖魔这一类任务。
秋辞霜接过牌子一看,全是些诸如“收集某山脉一百枚不同种类低等木系妖兽灵石”“帮助某村村民寻找河中七彩神鱼”等零散的活儿。
秋辞霜实在是想象不出自己寻找七彩神鱼的模样,看过几张木牌后,崔沅甚至从这位一贯冷若冰霜的师妹脸上瞥见一丝裂痕。
“能退吗?”
崔沅经验丰富:“不能。”
秋辞霜:“。”
仅仅两天后她便带着目的地多到足够她游历大半个人道的委托下了山,被迫开启了她修道生涯中第一次或许也是最后一次游历。
第037章 宗门二三事
宗门二三事
夜来风雨, 秋辞霜起身关了窗户,回到桌前继续做她的灵石分类工作。一月过去如今已收集得差不多,手中剩的也只有一桩委托了。
注有灵力的墨迹印刻在灵石之上, 沙沙的写字声与窗外雨声混合, 奏出一曲闲愁别绪的离歌。她开始知晓人道诗词歌赋总以夜雨为由牵扯出千万种悲伤, 风花雪月亦有独属于其自身的情绪。
修为依旧卡在两月前停滞之处,不见丝毫松动。道心不稳似乎只是无情道漫漫修行中的一场劫,命中合该注定。
宗门中修行无情道的再无她人,整个仙道的无情道修行者中亦数她境界最高。秋辞霜曾向天机峰主何爻问卜,对方却说但凭机缘。
她自幼时入道,极少在修行中遭遇如此棘手的困境。似乎无情一道舍弃心中执念,心境更为澄明,不为外物所动依然成了习惯。在此之前她亦未曾想过自己的执念会因情而起。
因人而起。
人道的话本总是将情障破解想得过于简单,似乎让为之生情的人或物抹消,从此便再心无旁骛。
可一件事物的存在总有着痕迹, 哪怕用外力全然抹消了、将记忆从神识中除去了, 它不也实实在在存在于世过吗?
秋辞霜不愿在大道上于心于己有所欺瞒, 这与她原本所追求的相悖。
更何况若是执念存在过的痕迹终究无法被消除,日后总有汹涌情绪反扑的那一天,她不可能容忍自己修道路上有一丝一毫的危险性。
她要习得与执念共处。
她在过去的一段时日中逐渐明白无情道并非指抛却生而为人的一切, 七情六欲,过往浮生还如一梦,追逐无情本身亦是欲念。
既如此, 便只顺其自然了。
灵石分类标记,再做统计整理, 结束时更人已起第一道更声。她将灵石笔墨一道收进储物袋,临了手指碰见沉沉玉佩。
温凉。
她无意识顺着蜿蜒曲折的莲纹摩挲几下, 心中浮现出另一人的影子。
在潮湿的水下。
哪怕有避水珠相隔,体温也染上些冷意,短暂的换气好像并未起什么作用,再相碰时还是从唇边溢出压抑的喘息。
避水珠好像失了效。
很乖,像……
像兽修养在园中的灵犬。
水汽从窗外悄无声息地浸入,蔓延起大片浓雾,火烛的光晕笼罩在阴影里,房间中只剩漆黑的夜。
指尖摸索到冰冷的剑柄,秋辞霜睁眼。
食梦兽多在夜间出没,最初以人类的噩梦为食。可随着修为的不断提升,噩梦不再满足它的需要,转而给人类造出各种各样的幻境以供吞食。
这些幻境足够以假乱真,凡人多有无法从中走出者,就此草草一生,尸骨无存。
同样的陷阱绝不会困住秋辞霜第二次,她从幻境中骤然清醒,眼前雾气仍未散去,深受不见五指。
修行者在黑夜中视物不成问题,可雾中的确难辨。她推窗通风,却先感知到秋意的雨,城中同样一片雾色。
这倒正方便了食梦兽的行动。
秋辞霜微叹一口气,食梦兽的幻境之雾只怕是借此东风扩散至更远之处。今夜恐怕是全城人难得的沉眠。
只怕她们……长眠不醒。
秋辞霜推门而出,踩在木质楼梯上发出吱呀的响动,柜台前守夜的小姑娘趴在桌上睡得人事不省,整座城市笼罩在沉睡的幻境之中。
好在街道仍旧是原先的布局。秋辞霜畅通无阻地出了客栈,向着雾色更浓处行去。
约莫一盏茶功夫后,一声轻若无声的脚步声突兀地在身后响起。
哒。
青云悄无声息出鞘三分,身后之人似乎已慌了阵脚,秋辞霜听准了逐渐靠近的呼吸,下一瞬已逼至身后人要害!
“无觅?”青云未曾收回,“你为何在此?”
顾无觅心说好问题,这话她也想问。不过青云还在眼皮底下闪着寒光,她一时没接话。
秋辞霜轻言细语同她讲道理:“食梦兽的幻境,你多担待。”
顾无觅心说好的她担待,实则摇醒了正在待机的996:“快,抽卡!”
996:“系统正在重启……”
顾无觅:“。”
她只好将注意力转回当下,她要确认秋辞霜是真的很简单,毕竟距离她还有好一段距离时,好感度的数值便又浮现在视线一侧。
秋辞霜无言思索,问她:“你为何在此?”
这话她方才下意识已问过,顾无觅如实道:“采药路过。”
“何药?”
“食梦兽灵石。”
秋辞霜:“……”
你们魔道管这叫采药?
她还以为采药特指草木菌花矿物一类,或虽地势险要,可终归与灵兽扯不上关系。猎杀、围捕灵兽这等活在凌霄宗多是以兽修牵头,其余道友辅助,甚少有独自出行的。
她顿了下,方道:“你一个人?”
顾无觅解释:“独自行动方便。”
她自从海中出来便一直待在人道没回去过。人道虽说灵气不比仙魔二道充裕,可有不少珍贵的药材生在人道的山野之中,将自己伪装成平平无奇的杂草。亦有少量灵兽生活于此——例如食梦兽。
食梦兽胃口大得很,又只以梦为食,仙魔二道甚少如人道城市一般人群密集。而食梦兽本体并不强大,身体又是珍贵炼药材料,若是落到仙魔二道,指不定被赶尽杀绝。
秋辞霜其实差不多信了,顾无觅身上的幽香顺着夜色飘到她跟前,好像一场绮丽的幻梦,倒是很符合魔道给世人留下醉生梦死的印象。食梦兽造的毕竟是梦,不至于在细节上也如此真实。她上回在龙宫时便记住这香,好似在梦中也能享一场浮光欢宴。
但她却问:“所制何药?”
顾无觅暂时还不想说。
她答不上来,又不知该说些什么,只好有些茫然而短促地“啊”了一声。却挑起秋辞霜的兴趣,她并非能够容忍身边人做任何事。
但似乎又没有理由。
顾无觅不自觉往后退了半步,青云已经入鞘,她有些拿不准她师姐的意思。
从前就猜不透,如今与原先无情道纯然的状态不同了,更是难下定论。
但秋辞霜好似又没有追问的意思,破烂系统还在重启加载,耳边除了点滴雨声便是苍白的电子音效。顾无觅觉得它像游戏资源包,每隔一段时间重新登录就需要等待下载离开的这段时间更新的资源,以资源站内存的大小来计算分别的时长。
她与秋辞霜的关系就好像这段错过的时光。
但秋辞霜将伞倾斜过来,黑暗之中浅色的伞面好似光源。
“一直用灵力挡雨不累么。”
顾无觅一愣,撤了用以挡雨的结界。油纸伞底下的空间并不十分宽敞,就这么一阵她便察觉衣袖末端已有些潮意了。
但她伸手同样握住了伞柄,指尖便擦过秋辞霜的,似是无意摩挲了一下,含混地道:“嗯。”
她往前挪了半步,几乎挤进秋辞霜怀里,听她师姐淡淡道:“没带伞?”
其实哪会有没带伞的道理。修道之人谁没个储物袋,储物袋中又何尝不是生活用品一应俱全,这样简单的装备顾无觅一直以为是全仙道通* 用,但她点了点头。
好香。
雾气还不至于遮住这样近的距离,顾无觅微微抬眸,她师姐眼睫如蝴蝶翅翼一般轻颤,视线相交之时她几乎以为二人的距离又近。
“走了。”秋辞霜道。
伞外依旧是连绵夜雨,秋辞霜问她借火,顾无觅打了个响指,一缕紫色焰火从指尖升起。
魔道与仙道的术法有着差别。
秋辞霜第一次见她肆无忌惮地用魔道的法子,淡淡瞥了她一眼没做声。顾无觅会错意,伸手要往储物袋里探火符,秋辞霜却说这样就行。
怎样?
顾无觅怔了下,就见她师姐拿了块灵石,看颜色像是木系灵兽留下的。
秋辞霜顿住脚步,微微倾身捉住了她的手指。
紫色火焰倒映在她偏浅的瞳色里,偶有火星零落,像落一场繁花。
顾无觅被带得有些偏,灵石触碰到火焰的瞬间被点燃,她被晃得在那一瞬间闭上眼。热烫的触感从指尖消失,秋辞霜低声年了口诀,燃烧的灵石脱手飞出。
木生火而水火相克,食梦兽惧火。
过了半晌,雾气总算不如最初那般浓郁,能见度却仍旧低得很。顾无觅清楚这座城市气候向来如此,雨夜多雾算不得稀奇。
可这会儿水汽更重,呼吸间都有粘稠的阻塞感一般。顾无觅凝神调息,见秋辞霜伸手撚了半空的雾气,水汽在她指尖凝成细小的水珠,又被灵力蒸散了。
她认了雾气来源,转身换了方向,对顾无觅道:“此处路口阴气最盛,且先向南……”
没动静,顾无觅却在走神。
秋辞霜哪里会知晓她在想什么,仙道的道侣间日日同床共枕亦不能有读心术,修道终是渡己不渡旁人。
秋辞霜且先搁置眼前事,食梦兽的梦境成了一切潜意识的掩护,好像此刻无论做什么都有着十分合理的缘由,又蒙上一层借以遮掩的纱幔。
隔着朦胧雾气,顾无觅从与996的对话中惊醒,听她师姐似乎语气不善:“想什么?”
顾无觅指尖还虚虚夹着秋辞霜看不见的技能卡,闻言不免有些躲闪,那一张卡牌失手跌落在泥泞中,化作不可见的数据碎片回到信息栏中。
“想……”雨声淅淅沥沥,衬得嗓音沉沉,顾无觅轻声像是呢喃,“想从见面到现在,你还未曾说过你是真的。”
第038章 宗门二三事
宗门二三事
她其实不过随意找的借口, 但秋辞霜好似将自己一贯以来的位置放置得太过理所应当,以至于闻言她方反应过来自己的确未曾向顾无觅证明此事。
本应是双向的。
她只怔愣一瞬,随即一如往常那般淡然道:“你要我如何证明呢?”
要她如何证明。
顾无觅心知这并非她原先说话的措辞风格, 秋辞霜从前大抵会说“你待如何”, 不会像现在这样微微倾身过来, 浅色瞳孔中倒映着自己的影子。
和昏沉的夜。
顾无觅轻撚了一下指尖,好似上面还停留着虚拟数据并不真实的触感。潮湿的水汽溢上来,她伸手再次握住了伞柄,触碰到冰凉的手指,雨珠顺着伞骨坠下。
温热的吐息在夜中凝成一片水雾,顾无觅略微垂眼就撞见茫茫苍白一片,掩饰了暗涌的潮汐。
伞有些偏,雨珠还是将肩侧染湿,阴影已经彻底从上方移去,顾无觅不知晓它去了哪里。油纸伞面覆上蜿蜒而下的水痕, 跌落在地面的水坑里。伞沿敲打在石板路上撞出并不清脆的声响。
秋辞霜眼睫上挂了雨, 她半垂着眸子, 视线蒙着一层模糊不清的光晕,透过看万物好似也不甚清晰,像在梦中。
在梦中。
她轻笑了一声。
顾无觅原先揽着她腰, 灵力逐渐在上方形成结界,隔绝出温暖干燥的环境。现下隔得远了些,抿了下唇, 方问:“怎么了?”
还是涩的。
秋辞霜道:“这样不更仿若犹在梦中么?”
顾无觅从地面的伞上移开视线,心里想的却是从前读过的诗词歌赋:“你希望来我梦中么?”
两处相思方能入梦。
秋辞霜却说:“你亦从未入我梦中。”
顾无觅被她驳得无话可说, 最终还是信了现代无聊的理论,梦境与现实相反。
那么当下便好。
她复要继续, 秋辞霜却淡淡道:“方才还不够你验证么?”
顾无觅伸出的手拐了个弯,捡起地上的油纸伞,她还要撑起,秋辞霜却示意道:“湿了。”
顾无觅只好帮她师姐将伞收起来,方才还嫌用灵力铸结界避雨累得慌,这会儿倒是都行了。
一路倒是没再遇见旁人。居住在人道的修行者本就不多,也并非诸位都希望来浑水中过一遭。二人寻到食梦兽之时,它正在一座亭台之上呼呼大睡。
顾无觅仰头去看,这样高的楼台与现代建筑来讲不算什么,可于这个时代的人来讲却是甚高。
她转头问她师姐:“我们飞上去?”
几月过去,她的实战经验仍旧少得可怜。
秋辞霜看出这一点,却与当日在幻境中不同,只说:“从楼里走上去。”
她顿了下,又解释道:“从楼中行动更像是寻常行人,食梦兽不易察觉。”
顾无觅恍然大悟。
秋辞霜实在看不下去,一句“你以往都是怎么过来的”差点没问出口,但她又觉得两人都存有自己的秘密好似也很公平。
她还有什么未能诉诸于口的呢?
楼内像是许久无人来过,夜里从外面看倒是一贯的光鲜亮丽。顾无觅没注意,刚一进去便被呛了一下,灰尘飞舞,衬得她手上的油灯也晃,惊起一阵更浓的尘埃。
秋辞霜一手抚在她背后,另一手接过油灯搁在桌上。
“若是没有我,你怎么办呢?”
她像是操心小孩的家长,从前觉得苏云尔担忧太甚,眼下却自己都被绕进去了。但顾无觅并没有听见,就着秋辞霜的手喝了水,嗓子缓过来些,闻言发出单个的语气词:“嗯?”
眼里还有着方才呛出的泪花,湿漉漉的,连睫毛都粘成一簇一簇的打卷。
秋辞霜瞥她一眼,目光不知从何处扫过,口中却道:“食梦兽早被你吵醒。”
顾无觅心想原先自己分明去了还是有好些地方,从灵兽身上获取的药材少说也有两位数了,在她眼里却好像连基本自理能力都没有的小孩。
若依魔道的行事风格,此时就该直接飞上去趁食梦兽还没反应过来一剑砍了。
但她打不过秋辞霜,楼上安静得很,便小声道:“这不是没醒吗。”
然后赶在她师姐瞥过来之前认错:“师姐我错了。”
秋辞霜怔了一下,顾无觅自己都笑了。
二人一道转上楼,途中遇见食梦兽留下的梦境碎片若干,没看出来它还挺挑食。顾无觅盘算着它应当是在其余城市吃了好些梦境,最近才搬到这座城来,否则这座城市中的梦境定然是供不了它长这样大。
如今它倒也是吃饱喝足沉入美梦了。
“食梦兽能吃自己的梦吗?”顾无觅问道。
这显然触及了秋辞霜的知识盲区,哪有人显得无聊探讨这种问题。她思索半晌方道:“或许你一会儿可以求证。”
毕竟食梦兽若是做梦,想必是以其自身为第一视角,与人类的梦大相径庭。
食梦兽不爱吃的梦境零散坠落在狭窄的楼梯间,顾无觅探头数过必经之路,被成百上千种梦境迷了眼。
“怎么什么样的梦都有?”
田中耕作、金灯繁华、登高临远……俨然就是一副混乱的生活百景。
“众生百态,千人千面,”秋辞霜拎着油灯往前照,光亮所及之处画面顿时扭曲,梦的场景却未有丝毫改变,只梦中人浑然不觉,“浮生幻影而已。”
但其实又何来真实呢?
话语在嘴边转了个圈,最终出口却成了:“你我亦如此?”
秋辞霜未应。
她在楼梯上方转身示意顾无觅上前,油灯的光晕将她的神情笼在朦胧暗色之中。顾无觅在扶手上摸了一层乱七八糟的灰,她自己都嫌弃,秋辞霜却握住她的手,几乎不耗什么灵力的清洁术便让手干净了。
顾无觅心中暗叹修真世界真是方便,不过她道如今也就记得几个之前用过的术法,诸如御剑术点符咒一类,其余大多数实战真的用到了也是找996紧急翻书,似乎要想在这个世界继续生活下去仍旧任重道远。
她听秋辞霜低声念了句什么。
“清洁咒,”秋辞霜捉回她走神的心思,语气笃定,“你听过一遍便不会再忘。”
这又是什么时候被发现的?
顾无觅在心中重复一遍,这种简短的口诀的确如此,不过大多数时候她并不会反应过来。好比尚在念书时诗词默写的上半句总比下半句要难,她总是很难改掉惯性的思维模式,不会在这个世界中想到术法是更为简便可行的解决办法。
她心中惦念着别的事,在最后一级楼梯时仍以为没到尽头,落脚时果真踩空——然后被秋辞霜接住。
秋辞霜也是一惊,似是没想到她连路也不看,不知究竟在想些什么,分明方才二人便已将梦境中对身份的怀疑解开来。顾无觅此回走神之时格外多,秋辞霜蓦地生出一种无力感,却又不知从何说起。
最终只是揉了下她的发顶,说话声轻得好像被交叠心跳掩盖:“不看路?”
也不是单这一回,顾无觅走神之时总忘记看路,最初上剑术课时也闹出些乱子,眼下看来当真漏洞百出。
油灯撞在墙壁之上发出沉闷“咚”的一声,夜里似有鸟禽振翅飞过。秋辞霜抬眼望去,屋顶轻微地震动。
“还是被吵醒了。”她微叹一口气。
顾无觅没与食梦兽打过交道,来之前功课还没做足就被拉进大梦之中,没过多久遇见秋辞霜,更是没能抽出空来研究应对之法。
“我本以为不用入梦,”秋辞霜伸手将方才混乱中她散落的碎发别至耳后,语气淡然好像在说全然不相干之事,“眼下,选一个?”
第039章 宗门二三事
宗门二三事
顾无觅断不可能让秋辞霜入自己的梦, 她自己尚不知晓自己的梦中会出现些什么从现代带来的产物,也不相信自己能凭借着短短不过几月的时间就能够完全融入这个世界。
其实难向秋辞霜解释。
但秋辞霜看她,显然是将选择权交由她的意思。顾无觅却并不认为她上一回从镜妖的幻境中出来, 这一回也能。不过食梦兽造的终究是梦而非幻境, 至少梦境主人仍旧清醒, 以她们的修为,找到出口只是时间问题。
她不忍再让秋辞霜成为梦境的主人,这似乎对在幻境中丢失过一次修为的她而言太残忍了。尽管秋辞霜自己或许并不这样以为,但顾无觅还是问996:“能想办法屏蔽掉我梦中现代的痕迹吗?”
她上一张抽到的技能卡是造梦,她原本以为在食梦兽为主场的情境中派不上用场,可现下只能先用掉了。
996道:“可以,宿主确认使用技能卡——造梦术吗?”
顾无觅点击确认。
不知是否为她的错觉,系统给出的奖励机制好像越发与她当下的处境靠得近,从卡池中抽出造梦卡后不到半个时辰便恰好用掉了,这难免让人起疑心。
似乎料到她现下一定会用掉这张卡。
但其实顾无觅也有另一半的可能性选择不用, 但很显然幕后之人——若有, 赌对了。
而系统的规则总是于恰到好处之时予以通融, 例如先前她为秋辞霜用的治疗卡,这回提出的将造梦术进行改造……很难让她不怀疑其实这个世界中自己的一举一动都被人尽收眼底。
然而眼下还不是想这些的时候。
“如何?”秋辞霜见她思索良久。
“入我梦中吧,”顾无觅道, “若从楼中随意挑一个,寻常凡人一生中七情六欲太纷杂,纯然萍水相逢, 想必并不十分好解。”
秋辞霜颔首,没问她为何直接跳过了自己。
“我当如何做?”顾无觅其实有些忐忑, 说到底向她人展现自己的梦境并不回让她感到安定,只怕梦中出现些连自己亦无法解释的心理活动, 或是曾经的疑窦。
仍旧是任务。
她甚至很难猜想任务完成后这里的一切回变成什么样,好像自己笔下的故事走向了看似圆满的结局,实际上还有无数自己忘记补充的设定、被遗落在设定集中未来得及描绘的场景,她曾真情实感地沉浸于其中,到最后却连一毫记忆也不肯分割。
这本偏离既定结局的书又将在何处上演它剩余的故事?
又或者只是如电影一般永远终结在末尾,曾经存在过的一切都仅在过去式的语境中重复播放,终结在她写下的最后一笔,好似凝固的雕塑,只能从一瞬间的固定形态来猜想曾经的故事。
无论如何似乎都与她无关,说到底她身在书中过却并非书中人,也无需面临离开后世界究竟如何继续运转这个话题,这合该在系统的算计之中。
秋辞霜伸手,被顾无觅下意识十指相扣住,眼中好似有不甚明显的笑意,同她道:“你且闭眼,凝神,慎思。”
“不要抗拒外来的灵力。食梦兽……自会出现。”
她只听闻窗外淅淅沥沥的雨声,似乎还有低声交谈。可是窗外本没有人不是么?她们是在……在三楼,修行者或许都应当知晓食梦兽的性子,断不会贸然将它惊醒。
窗外的交谈声逐渐大起来,朦胧中好似有人在唤她的名姓。她希望从浅眠的状态中苏醒过来,究竟是谁在叫唤她——
“无觅?怎么睡得这样沉。”
苏云尔坐在榻边,见她睁眼方笑道:“今早鸡叫好几回也没见你醒,许是昨日与那灵兽交手耗了心力?我见你久不欲醒,故此喊你起来用些早饭。”
她说:“虽说修道之人不宜食五谷,可你毕竟年纪还小,不用些怎么行。”
顾无觅只觉思绪昏沉,她分明记得自己方才还抓着秋辞霜的手,窗外雨声连绵——可眼下分明是个艳阳天,手中抓的也是身上锦被。
苏云尔伸手来探她灵脉:“你醒了我方敢探,昨日可有损耗太过?”
顾无觅一时难以回忆起昨日究竟是个怎样的日子,她大抵能够猜出这是顾无觅早些年同苏云尔尚在外云游之时,可苏云尔若再要问下去,自己恐怕是要穿帮。
可这毕竟是自己的梦境,就算有些不合理之处也正常吧?
她撑起身子,让苏云尔看见自己尚在床榻的样子终是不妥:“师尊,学生并无大碍……”
话方一出口她自己却惊了下,又想到这毕竟是几年以前,自己年龄小些么……倒也正常。
“无大碍甚好,”苏云尔笑眯眯地道,“那今日便随我去山中采灵草吧。”
顾无觅:“……”
她师尊的思路一如既往的跳脱,好在自己先前为配药的确也入山采过不少灵草。她感知了经脉中灵力的状况,用术法做了清洁,咬着发带绑头发,穿衣收拾一番。
桌面的铜镜光滑清晰,顾无觅往镜中一瞥,恍惚有种不真实感。
说她方才及笄之年她都信。
待她走出卧房,这才更加真实地感受到年龄带来的变化。修行之人的容貌形态一般固定在入道后的某个时间点,然而现下显然仍旧前路漫漫。
方才苏云尔坐在榻边她尚不能确定,眼下却是知晓了——她比苏云尔还矮上那么一点。
顾无觅开始思考秋辞霜有多高。
似乎比苏云尔要高上一些。
几年前这个时间秋辞霜的外貌跟现在相比多半是没有太大变化的,顾无觅自己也说不清这个时间究竟存在于线上的哪一个点,亦或只是她杜撰出来的一个。
真奇怪,她的梦中为何会有她尚未穿至此时之事?
进入梦境之中996彻底安静,看来系统好歹是没有入侵到自己深层的意识之中。都说梦境是意识的直接投射,顾无觅却总觉有些不对劲,这分明并非她所构想出的情节。
反倒像是……
“顾无觅”的。
她尚在思索中,苏云尔却催她快些了。
推开房门便是群山环绕,顾无觅很满意这个地形构造,四面皆山水,中间一座小屋,显然是现实中不会有的构造,却一步就能顺意到达山中。
苏云尔要采的几种灵草并不长在同一处,她听着描述便知晓其中不合理之处。魔道、仙道与人道的灵草如何能在这一处山中采得呢?
她想这山或许便是禁锢,要想走出梦境,实则是走出重叠环绕的群山。
又谈何容易呢?
她应过声,苏云尔便放心地往另一边去了。顾无觅不着急采灵草,山中皆是云雾飘渺,她随手招来一朵云试了触感,比她平日里乘的要略湿润一些,不知是否由于她原身仍在雨夜之中。
山中多夜雨,这会儿阳光正盛,但丛林里的叶片还坠着雨露。顾无觅寻了一处枝干,擦净上方的水,坐上去思考她要怎样寻到秋辞霜,还未有什么实质性的进展,便听不远处林叶晃动,她转头,似有所感应。
青云从不远处降落而下,悬停在她眼前另一丛枝叶之上。她被阳光刺得微眯起眼,秋辞霜一袭白衣,青云归鞘发出一声清脆的鸣啸。
她伸手任秋辞霜搭上借力,坐在了她身边:“你怎么找来的?”
秋辞霜打量她比起现实中约莫小了五六岁的容貌,忽地伸手在她脸侧捏了一下。
“两处相思……”
还如一梦。
第040章 宗门二三事
宗门二三事
两处相思, 还如一梦。
顾无觅心念一动。鸟鸣山幽,人闲花落,此时既仍在梦中, 自然是还如一梦。
再者, 她在这个世界中所经历的一切, 其实于现实而言,不也称得上是浮生大梦一场吗?
可重要的并非是她在梦中,或是在现实,而是她所经历的,于这本书、这个世界中写下的真实。
即于如今。
她忽地偏过头,金黄色的阳光透过细密卷翘的睫毛,覆盖出一层浓密的阴影。在秋辞霜眼中,好像灵犬卖乖之后,期待地仰起头找主人讨要奖励。
她顺从地低下头,与顾无觅接了一个绵长的吻。
“为何如此?”她在喘息的间隙中问。
顾无觅没让她将话说完, 而是又倾身过去吻他。秋辞霜顺势仰倒在身后的树枝上, 却被顾无觅用手将身后与粗糙树干接触的地方档住了, 她跌进少女柔软温热的怀中,好似在并不汹涌的浪潮中沉浮。
顾无觅来时气势十足,却在密不透风的亲吻中先败下阵来。秋辞霜微眯起眼, 见她有些慌乱似的,紧闭着双眼,双手却不知不觉转为与她十指相扣的姿态, 似乎从中获得聊以□□的安全感。
与往前无数次的触感都不同,少女的手上并没有后来修炼落下的薄茧, 而是柔软得出奇。
秋辞霜好像突然有些明白,顾无觅为何会做这样的梦。内心深处尘封已久的记忆好似被这场突如其来的亲吻唤起, 对方却仍旧一无所知,全然懵懂。
她想,自己其实在很早之前就已经问过。这个问题并不十分难答,是与否只能选择其一。顾无觅却表现得茫然无措,秋辞霜竟怀疑过往皆由她杜撰。可并不真实的编造才更令人感到恐惧。
一吻终了,顾无觅亲人亲的满眼水光,好似被压在树上的其实是她。秋辞霜反而不过是气息微乱,唇瓣却也仿若染了朱砂。
她方才便反应过来,自己这副身量的确不及秋辞霜高,以至于她亲人时须得微微仰着。分明从前她是将秋辞霜圈进怀里的那一个,如今好像一切却颠倒过来。
秋辞霜伸手反护着她,倒像是看顾小孩勿要从树上坠下。
顾无觅直起身子,好歹是将自己调整得与秋辞霜的视线差不多齐平。就这这个微微有些居高临下的姿势,盯了秋辞霜好一段时间。
秋辞霜被她盯了会儿,终于问道:“做什么?”
却听顾无觅没头没尾地问了句:“你是不是更喜欢现在我的样子?”
秋辞霜微微蹙眉:“为何?”
顾无觅又不想问了,她觉得自己不过在赌气,赌气的理由可笑得很,幼稚得说不出口,只说:“没有为什么。”
秋辞霜拨弄她的眼睫,头一次主动转移了话题,问道:“你方才说,师尊让采灵草,说的是哪几种?说与我听。”
顾无觅顺势被她转移注意力,一一应了。
如今没有996在旁用冷漠的机械音提示任务进度,她倒乐得有系统监视不到的时间。
她想,梦境的时间或许也并不算入现实的计时。如此一切反而慢下来,她拥有时间去思考如何将秋辞霜对她的好感度更进一步。
无论如何,这个世界终究不属于她,她不可能于此长留。
这个世界或许亦不属于任何人。
造物主真正存在,那便是属于祂的。
秋辞霜思索一会儿,道:“紫珠草长在向阳的悬崖峭壁之上,只有在清晨才能够采到,暂且不提;鲜灵菌生于峡谷下的河床之中,待银灵鱼跃出水面,便是它在水中被鲜灵菌的伞盖挡住去路之时……”
不知为何,她顿了一下,方道:“竹心蕊极为难寻,你不如起一卦,若是无机缘,也便罢了。”
顾无觅没上过几节卦术课,不过秋辞霜既说了,她只好勉强起了一卦。
这毕竟是她的梦,按理来说,梦境的主人可以任意改变梦境的形态与情节。她如今既已知晓自己身在梦中,虽无法直接改变梦境中具体的事,却能够潜意识控制其走向。
顾无觅睁开眼,秋辞霜道:“走吧。”
她落地像猫一样悄无声息,顾无觅在几段树枝上借力,倒也下了。
前几种灵草寻找都还顺利,顾无觅握着避水珠往河下去,秋辞霜乘着青云在河面之上,结界隔绝了飞溅的水浪。
她要何时才能意识到如何出去呢?
群山环绕之中,唯有二人所处之地一片宁静。
她微不可闻地叹了口气。
其实还是沉浸在梦中不愿醒来的小孩。
顾无觅将鲜灵菌用结界包着从水中飞出,见她师姐在水面上恍若谪仙,微微抬眼朝她投来一瞥。
顾无觅不自觉抿了下唇。
山中最不缺的就是云,顾无觅乘完一朵换一朵,她师姐却会倾身问:“河水凝的?”
顾无觅点头。
秋辞霜道:“当心有沙。”
脏了衣服。
顾无觅:“……”
关注点一如既往的清奇,好歹是只剩最后一味竹心蕊,顾无觅得出个“莫强求”的卦象,她一直以为离开梦境地关窍便在于此处。
可真正的心结怎会由她人赋予呢?
竹心蕊只开在紫竹林中,梦中什么都有,二人没走几步路便在半山腰瞧见往上皆是一大片紫竹林,婆娑叶影摇曳。顾无觅并不知晓竹心蕊什么样,却发现了一节竹子与旁的不同之处。
她屈指敲了敲,空灵的水声从中传来。
“竹心蕊没有,竹中酒倒是有,”她并未转身,玄衣的背影却逐渐与记忆中重合,秋辞霜听见少女银铃般的笑声,“喝了酒,姐姐要留下来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