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21章 无主之墓

    无主之墓

    “怎么办, ”顾无觅撑起身子,“又被看见了。”

    刚才看见房间里这副混乱场景的店员失手洒了热水烫熟了自己的脚,不知道这位又洒了什么东西?

    尹亦一倒是无动于衷:“嗯。”

    顾无觅:“……”

    唉, 跟这种你说十句她都不一定回你一个字的人说话真的很费劲。

    “收拾一下床吧, ”她起身, 掀开已经倒塌床帘的时候又不慎将尹亦一发尾的系带一并拽开了,翡翠珠滚落在地清脆地顺着缝隙滑走了,她莫名生出一种岁月静好的感慨,“别过会儿又塌了什么。”

    真塌了她们大概赔不起吧?

    尹亦一被她从堆叠的纱幔中再次拯救出来,微抬着头看她研究头顶的架子:“它的问题。”

    “话是这样说,”顾无觅拿着轻纱的一端,手指翻飞将带子系上木架,“一会儿店家找我们要赔款时,不是我们的问题也得是我们的问题了。”

    尹亦一移开了目光,许久无言, 顾无觅忙碌之中投过一瞥就见她盯着桌上的高脚杯出神——用来盛放牛奶的确有些奇怪:“在看什么?”

    “牛奶?”她想了想, 系好了最后一根带子, 又拢了拢没被扯散的几串珠链,勉强将这里恢复原样,踩着床沿跳下来, “不能喝了吧?”

    没等尹亦一问“为什么”,顾无觅提前预判了她的问题:“纱幔砸下来的时候应该落了灰尘?倒了吧。”

    尹亦一欲言又止,但顾无觅转过身去检查床帘, 错过了她犹豫的神色。

    咚咚的敲门声打断了尹亦一正欲说话的口型。

    “打扰一下,二位客人, ”门外的店员又换了一个人,“进宫的车马已经备好, 还请二位尽快出发。”

    “知道了,”顾无觅隔着门应了一声,转向尹亦一,“差不多了吧?反正也不知道究竟是什么委托,我们直接进宫?”

    尹亦一点头,跟在顾无觅身后关上门。

    二人总算出了这间小屋子,顾无觅踩着地面有些粘腻湿滑,一位店员正提着一桶水喝拖布,面无表情地从楼梯走上来。

    “地上是什么?”与她即将擦身而过时,尹亦一停下问。

    一层很厚的、湿泥一般的东西。顾无觅庆幸来到这个世界时自己便穿着一双鞋底十分厚的鞋,而且看面料,应当是防水的。她扭头瞟了一眼尹亦一的鞋,嗯,也是差不多的料子。

    “水,水……”店员喃喃道,听见尹亦一的话如同从梦魇中惊醒一般,“水,满城的水,河水涨上来,擦不掉的……”

    顾无觅精准点评:“啊,又疯一个。”

    地上淤泥的味道闻起来像血,从腐烂发酵的气味中勉强辨出一点腥气。有点像做菜前腌肉时先将从冰箱里拿肉出来解冻的血水沥去,但这里的味道显然难以用酱料掩盖住。如果定要如此,大概只能天上下酱油料酒才有可能。

    不过她方才的话语中提到河,先前的店员也曾说过护城河水能生死人肉白骨,或许二者与她们即将进入皇宫得到的委托有关联?副本似乎不太会重复给出无效信息。

    “什么擦不掉?”尹亦一给店员递了纸巾擦眼泪。

    顾无觅迷惑地眨眨眼:“哪儿来的纸巾?”

    “桌上拿的,”尹亦一说,“有几片堆在一起。”

    忽略掉奇怪的量词,其实还挺正常。不过顾无觅曾以为那是桌布,毕竟还靠蜡烛照明的时空,怎么看也不像是有纸巾的状况。然而她想到自己方才倒出牛奶的包装袋甚至还是塑料,顿时又释然了。

    “护城河的水,最终都会漫上岸来,”店员捏着纸巾,拖布在一个地方停留太久,淤泥遇到水逐渐化开,变得更加滑腻,“城市,王国,一切都会被淹没。我们,都会回到河水之中。”

    她用纸巾盖住眼,白茫茫一片的视野中,忽然笑了。

    顾无觅等着她刷新出下一句话,然而没有,语音指令大概只到这里便结束了。

    穿过粘腻的走廊,二人上了马车。尹亦一低头掀开车帘,发尾的翡翠再一次被勾起,沿着马车边缘掉落。

    “怎么了?”顾无觅已经坐在车里,见她没动作,问道。

    尹亦一摇摇头,一颗珠玉混入街道污泥的声音被嘈杂掩盖得几乎不存在。

    她抿了抿唇,手中出现一颗新的珠子。

    “散了。”她向顾无觅摊开手。

    “这样啊,”顾无觅正在研究那封信上的文字,最终还是宣告失败,将信放在一边,伸手将她的头发揽了过来,“不对……我怎么记得好像刚才从房间里出来时你就是披着头发的……”

    “没有,”尹亦一很肯定地道,“你记错了。”

    也不是什么大事,只是她头发太滑,顾无觅还记得将它们束在一起时的淡淡香味,很熟悉,却又……隔着些距离。

    顾无觅手上动作飞快,重新扎好后再想看信,却见信已经到了尹亦一手上。

    她垂着眼扫过信的内容,顾无觅问她:“怎么看懂的?”

    尹亦一“嗯”了一声表示疑惑。

    “就是……看上去不太像是普通的文字,”顾无觅道,“不太能读。”

    “之前我所去过的世界,文字都与我所知晓的有相通之处,或者会用一些特殊的能力来阅读。”

    尹亦一这回听懂了,她将信纸放低了些:“这个世界的文字,不是用来读的。”

    “文字只是用于表达的外显,”她说,“想要表达的内容,并不寄托于视觉的文字。”

    “那么文字在这个世界中的意义是?”

    “我不知道,”尹亦一说,“但我教你。”

    她示意顾无觅将手按在信纸上:“闭眼,你的世界中外物太杂,会影响最原初的感知。”

    顾无觅依言照做,指尖触碰的文字缓慢地,变得生动。

    她看见年轻的君主坐在几案前,提笔写下这封信。

    桌面上还呈着二人的拜帖,她们将贴在城墙上的悬赏揭下,说她们有法解君主之忧。

    至于悬赏上的文字……似乎要坠入另一层世界中才能看清。

    但手上传来冰凉的触感,意识瞬间清醒,被拉回现实。

    马车行过一栋高大建筑的阴影下,尹亦一的目光沉在黑暗中,声音轻缓:“看见了吗?”

    顾无觅点点头:“嗯,所以文字只是意象的中介。但如果没有约定俗成的规则,那么为什么一定是文字?任何存在都可以作为中介。”

    她听见尹亦一轻轻“啊”了一声,继而若有所思。

    “我不知道,”她说,“这也不是你应当考虑的问题。”

    顾无觅便觉有些恍惚,她突然对这个话题不感兴趣了。没有任何原因的,就像是一阵风吹散了原本凝聚的思绪,腾出了空位。

    但她没盯着尹亦一的发尾出神太久,颠簸的马车停下,侍女掀开帘子,天光透了进来:“二位贵客,请下车吧。”

    尹亦一伸手在她眼前晃了晃,罕见地显露出一丝活人气:“走吧。”

    二人由侍女领着进了皇宫。顾无觅被高度不均匀的楼梯险些绊倒,地砖上的花纹重叠缠绕,像某种古老而神秘的图腾上密密麻麻睁着血红色的眼睛,花蕊中心的一点深色仿若有意识转动的瞳孔。

    一路跟随着她们的脚步。

    长长的走道两侧挂着的纱幔颇为眼熟,似乎与她们在房间里的是同一种。阳光隔着纱幔也染上一层淡红。

    诡异得不像皇宫,倒像是避讳着什么。

    “宫里为何挂上这些红纱?”顾无觅询问为她们领路的侍女。

    侍女惊讶地转过头,压低了声音:“客人是从远处来的?城中下令挂红纱好一段时日了。”

    学会顾左右而言他已读乱回的NPC,看来这里的技术水平又上升了一截。顾无觅暗自记下,追问:“为何?”

    侍女摇摇头,说:“女王下的命令。”

    她不肯再多说,顾无觅还欲再问时,她们正巧穿过走道,侍女与她的同伴低声耳语几句,丢下她们走了。

    “二位请稍作等候。”

    有人奉上两杯淡红色的液体,艳丽的玫瑰花瓣在水面沉浮。

    “泡玫瑰花就是红色?”顾无觅低声与尹亦一吐槽,“那泡点别的什么茶叶岂不是会成绿色?”

    经历了橙汁味牛奶事件后她已对这个世界的液体失去幻想,但既然尹亦一喝了那便证明至少是没毒的。顾无觅浅尝一口,竟然只是很正常的水,没什么特别的味道。

    墙上的挂钟已经有些年头,并不静音的指针逆时针方向旋转着。她观察了半晌确认了这玩意儿只是个摆设,并不能够起到实际计时的作用。时针和分针连在一起固执地争夺两端,秒针不知所措地徘徊。

    顾无觅掀开桌上茶壶的盖子,瞥见了里面盛的半透明绿色液体。

    “这是什么?”底下甚至沉着一层茶叶状物。

    “不会是……茶吧……”她将盖子放了回去。

    “蔬菜汁。”尹亦一突然道。

    “可是下面是茶叶啊?”顾无觅茫然。

    “蔬菜汁泡茶。”这一回尹亦一十分笃定。

    第122章 无主之墓

    无主之墓

    顾无觅没有得到验证蔬菜汁泡茶正确性的机会, 侍女的目光穿过窃窃私语的二人,道:“二位,陛下有请。”

    尹亦一淡定地将桌上的盖子拿起放了回去, 将疑似蔬菜汁泡茶的液体封闭在茶壶中, 使其再无重见天日之时。

    书房的门被两位侍女一人一边徒手拆卸掉, 二人从宽阔的间隙里走进去,身后哐当一声,左右两扇门又被钉了回来。

    回忆起方才穿过的长廊,顾无觅觉得这座宫殿或许有点类似于巴西利卡式教堂的布局,背后的门钉上钉子,仿若棺材,往往将从地狱中爬上的恶鬼永远镇压。

    斜上方传来的声音温和而威严:“自外而来,为何不行礼?”

    尹亦一没有动作,不知为何顾无觅莫名有种感受,她并不像是会对旁人卑躬屈膝的一类。

    顾无觅自己亦不知属于这个世界的礼仪:“请陛下宽恕, 我们自邻国而来, 对贵国的礼仪尚有不解之处, 唯恐失仪,不敢擅自动作。”

    漏洞百出的解释,夹杂足够多的关键词以便AI能够识别, 但令她意想不到的是,高座上的女人给出的并非机械性的回答。

    “无妨,”她大度地道, “既是从邻国而来,忠于邻国的君主, 我允你们不用行礼。”

    看来NPC的精度又有提升。

    她们被邀请坐在书桌旁,离得近了顾无觅才能够不动声色地抬眼打量这位君主。她的年龄似乎极具迷惑性, 只能大致判定在人类的二十至五十岁之间。

    ——等同于没有判定。

    书桌上早已摆放好了饮品,淡红的颜色与方才的玫瑰花茶很像。

    “听闻二位昨日便到了城中,”女王放下批阅公务的笔,关切地问,“舟车劳顿,昨夜宿在旅馆中,休息得如何?”

    一些一切都好的客套话云云。顾无觅陪她扯了半天,尹亦一全程充当精致瓷偶摆件,顾无觅偶尔余光瞥过去,她似乎正盯着杯中水出神。

    石榴汁草莓汁红心火龙果汁……总不能因为苹果外皮多是红色所以是苹果汁吧?

    顾无觅没敢喝,终于熬到女王进入正题。

    “二位既然接了委托,想必也对城中近来发生之事有所知晓,”女王叹了口气,“不瞒二位,城中为此事困扰已久,不得已才发布委托,诚求天下贤才相助。”

    顾无觅:“愿闻其详。”

    “起初,是有人在城中散布谣言,”女王优雅地抿了一口水,唇边留下了殷红的痕迹,“谣言的具体内容么……不提也罢,朝中有臣子上报之时,诸位皆只当是疯人胡言乱语。”

    “可那些言语还是在朝中激起不小的风浪……呵呵,可一段时日过后,这些人,却忽然失踪了。”

    尹亦一端起了玻璃杯。

    “城中有人失踪并非小事,警卫调查此事时却发现,城中竟无任何一人识得失踪之人。众人对她们的印象皆只有她们的疯话,而再深入查下去,宫中簿册亦无她们的信息。”

    女王微微倾身,轻缓的话语几乎消失在空气里:“她们如朝露一般来到城中,又似流水一般消逝。”

    “真有这等奇事?”顾无觅松了口气,尹亦一似乎只是好奇,并没有喝下杯中水。

    “是啊,起初我也不信,”女王轻笑一声,气氛略融洽了些,“但警卫查了许久,她们的确如同人间蒸发一般,从城中消失了。但她们的只言词组仍旧在城中流传。”

    “不知是何只言词组,让陛下如此上心?”

    “啊,我还没讲完呢,”女王并没有回应顾无觅的话,而是继续道,“后来,我便命人将悬赏委托张贴在城门,广招过往贤能之士调查此事。”

    “只可惜,”她遗憾地摇了摇头,“都未能查出线索。”

    顾无觅很想知道究竟是什么委托还需要她们亲自来做,但也只能道:“我们定当尽力。”

    “那便好,”女王似是放松地笑了,“只不过,你们只有七日的时间。”

    “此为何意?”顾无觅神色一凝。

    女王看上去无意解释,顾无觅与尹亦一对了个眼神……没对上,后者不知为何目光竟然落在她的……嘴唇?察觉到顾无觅抿了下唇没再说话,她才缓缓移开视线,与顾无觅的眼神片刻交汇。

    好像在说她就是看了,还能如何?

    顾无觅简直拿她没办法,只好转而又听拟人程度较高的女王理直气壮地威胁:“既为别臣,始终难免二心。我皇城之中秘密何等万千,若是二位并不尽心办事,而是敌国派来的细作,只管在调查之时传出皇城的讯息,我如何用得安稳?七日,想必也够了。”

    顾无觅:“……”

    程序中能否加上疑人不用这一条?

    总之最后也没拉扯出个名堂来,七日大概不仅是女王定下的死线,更是这个副本能够承载她们外来者的时间。七日之后无论她们是否调查清楚外来者一事,都会由于各种原因而算作任务失败。

    委托既已谈完,二人便预辞别女王。但临走前,顾无觅却忽然被叫住了。

    “使君不尝尝这水吗?”女王的玻璃杯已经见底,杯身映出一层残留的浅红,轻启朱唇更添一抹血色,“这护城河的水,在宫外可是很难得的呢。”

    现如今混乱的年代背景与世界观已经不能让她动容分毫,顾无觅遂没理会这奇怪的称呼。她下意识往尹亦一的方向看,却见她的唇边亦有一* 抹血色,难怪女王只叫住了自己。

    “多谢陛下,”顾无觅端起杯子,却没有要入口的意思,“可有关这水,在下心中仍有疑问,可否请陛下代为解答?”

    “但说无妨。”

    “既然是护城河之水,又如何在宫外难得?”

    女王微微一笑,眼中并没有多少波澜,就连瞳孔中倒映的影像也无光泽一般:“使君何不亲口尝尝,一探究竟?”

    她预判到顾无觅的动作,补充道:“若带出皇宫,可便不再一滴难求了。”

    话说到这个份上,再不喝恐怕是出不了这扇门。顾无觅瞥了眼桌上尹亦一那边盛着水的杯子,也没动多少,但至少是喝过了。

    喝过一点也算。

    她用另一只手托住杯底,浅饮一口。

    女王的眼底浮现出笑意,哪怕看似是真心的情绪,做出来也十分怪异。

    二人转身走向门口,木门仍旧封死,看样子是需要她们自己打开。顾无觅瞥见尹亦一的袖中闪过片刻寒光,伸手将她的袖子遮住了。

    尹亦一疑惑地偏头,顾无觅示意她看一旁地上的斧子。

    尹亦一:“。”

    她没费什么力气提起来,抡着斧子便砸了过去。几声过后,木门被劈开一个巨大的洞口,连带着与门框连接的支撑也摇摇欲坠。

    顾无觅:“……哇。”

    但无论如何总算是出去了,二人跨过木门的残骸,顾无觅回头看时侍女们正提着材料对它修修补补,奇特的糊状物往破损的地方浇灌而去,便奇迹般地恢复成了崭新的木质。

    看起来并非寻常人类能够理解的方式。一路无话,来时有侍女引路,离开却无人导航,好在尹亦一如同精密仪器般记得来时的路,带着她没过多久便步出宫门。

    脱离了侍女们的视线范围,站在倾斜的台阶上,尹亦一忽然问她:“你真喝了?”

    顾无觅摇摇头,吐掉了压在舌根下的液体。

    “去马车上找点水漱口……”这不知名液体的味道实在是一言难尽,顾无觅以为比起从前在蓝星呼吸间流动进肺部的污染海水还要恶心。她不得不立在原地暂缓这股晕眩的劲,唇边却被一点微凉覆上。

    视觉回笼,尹亦一的手指点在她唇侧:“这里,红色的。”

    顾无觅眨了眨眼,不知怎的忽然说:“我看不见。”

    尹亦一点了点头:“那就看不见吧。”

    她低头看路,领先顾无觅两步下完了台阶。

    顾无觅:“……”

    她不知怎的蓦地笑出来,直到上了马车嘴角还没压下来。桌面放着一叠糕点一壶清茶,案几边的香炉采用模仿但没模仿到位的无烟模式,浓重的腥甜盖过了茶香。

    她拿了纸巾,对着窗户将嘴角的痕迹仔细擦去,又用清茶漱了口——不知是否因为她的味觉已被方才的古怪液体刺激得暂时失灵,她竟觉得这茶似乎是真的茶,但也有可能只是在这个世界待久了开始自动脑补。

    她将自己收拾好,这才想起来问尹亦一:“你喝了?”

    还说她呢,自己唇边不也有血色?

    尹亦一平静地道:“没有。”

    顾无觅诧异道:“那你唇边是……”

    “咬的,”尹亦一说完观察她的神色,“很惊讶?”

    她就说为什么看上去颜色比水本身还要浓多了……顾无觅又端起了杯子,临到将要饮时才反应过来自己方才已经漱口耗尽了水。

    从神色来看,尹亦一丝毫没看出她的窘迫,只道:“桌上茶壶,可以加水。”

    果然跟这种人在一起察言观色的能力是毫无意义的。顾无觅失去抵抗能力,默默提起茶壶添满了水。

    “那杯中减少的水是?”

    “倒在她的杯子里,”尹亦一想了想,“她一直在喝,多喝一点,察觉不了。”

    顾无觅:“……”

    她难以在这个世界找出生存逻辑的原因大概是因为她太像人类了。

    应当找个时间与尹亦一探讨一下人类如何伪装人机……啊不,是人机如何伪装人类。

    就这样十分不丝滑地融入这个零落的世界。

    第123章 无主之墓

    无主之墓

    也许还需要多像尹亦一讨教生存之道……但顾无觅仔细回想, 发现她在全程扮演的角色似乎都只是安静地呆在自己旁边出神,要么盯着玻璃要么盯着玻璃杯。

    扮演一个精致的瓷偶。

    若自己也跟着她学,大抵这个副本中便没有在做任务的人了, 等七天保护期已过, 她们将面对的便是来自女王的追捕。

    顾无觅叹了口气, 从女王那儿没得到什么实质性的消息,仔细理下来似乎也就是不知从何而来的外来者散步谣言致使人心惶惶后消失,以及分明绕城女王却说宫外难得的护城河水。

    思虑至此,嗓子里似乎又漫上来那股令人作呕的血腥气,顾无觅又借着茶水漱了口,尹亦一支着头看她。

    “别看,”顾无觅伸手将她的脸转过去,“狼狈。”

    嘴角大概还有一点水渍,她没用力,尹亦一歪了歪头躲过了, 指尖点在她的唇角。

    尹亦一撚了下指尖, 低语道:“黏的, 还有。”

    她提起茶壶将半空的玻璃杯里倒满水:“多漱几次。”

    大约又漱过五六遍,那股血腥气总算暂时不再返上来。茶壶不大,却倒满了好几杯水, 尹亦一将它放回桌上,仍旧是刚才的重量。

    “真是奇怪……”顾无觅喃喃道,“如果能量守恒, 那么补充的水从哪里来呢?”

    尹亦一用绢子擦净了手,听见了她这句近乎被街市嘈杂淹没的话:“外面。”

    “什么?”一辆马车与她们擦身行过, 马蹄声与车轮转动颠簸混杂在一处,她只看见尹亦一似乎做了个口型, 后者摇了摇头。

    好在这并非她们当下需要纠结的问题,外来者的线索终究不如护城河指向明确。她从碟子里拿了块茶点,对赶马车的侍女吩咐了该换方向去护城河边,喧嚣街市逐渐被弃在马车后。

    也不知她走的什么线路,总之速度慢下来时顾无觅才凑到尹亦一旁边,从窗户处瞧见外面,似乎已经临近城门。不知为何此时出入城中的车马皆不少,是以行驶速度慢下来。

    城门莹白如雪,在阳光的照耀下十分晃眼。

    尹亦一刚刚半眯起眼,顾无觅便将窗帘关上了。饶是如此,看似并无大碍,尹亦一伸手拿茶点时还是扑空了两次。

    “闭上眼睛一会儿便好。”顾无觅与她交流经验。

    她的瞳色太浅,或许骤然看见强光的事物,确会短暂的失去视觉。

    尹亦一很听话地闭了眼,阳光从窗帘的缝隙洒进来,顾无觅伸手越过她身前将窗帘拉得严实了些,光影消失前的最后片刻瞥见发着光的微尘停在她微卷的眼睫。

    角度恰好得不似真人。

    她只不过微微愣了一瞬,尹亦一已经睁眼,浅绿色笼着一层若隐若现的雾气,顾无觅辨不出这片刻的神色,却在怔神之后品出了不解:“你在做什么?”

    她另一只手还撑在桌边借力,无辜地道:“拉窗帘。”

    尹亦一想了想:“那刚才?”

    顾无觅只好解释道:“有缝隙,刚才没拉严实。”

    尹亦一的表情像是即将脱口而出下一句“为什么”。

    在她说出这句话之前,顾无觅补充道:“并不是每一次尝试都能直接达到目的。”

    尹亦一点点头,似是懂了。

    “前面车太多,有些堵,”顾无觅分享了自己方才所看见的,“不如我们下车走一段?也好趁机向路上的行人问些什么。”

    尹亦一没有异议。侍女将马车停在路边,顾无觅掀帘跳下,尹亦一搭着她的手臂走下来。

    侍女面容死寂地坐在驾车的位置,身前的马正低头在地上找草吃——虽然地上只有些零碎的石块和土块,但它仍旧机械地咀嚼着,过了一会儿才反应过来嘴里没东西似的,转头开始啃马车的轮子。

    顾无觅:“……”

    果然走路的提议是正确的,不然过会儿这马将车厢啃干净了她们也许才会发现。

    她往四周望了一圈,似乎一路走过来都并不见绿色,仅有的一点草坪在接近城门的地方:“它难道每次出门就啃车厢?”

    “唔,”尹亦一指了指,“也可能啃人。”

    来不及化作数据的血色卡在车轮的缝隙里,顾无觅有些犯恶心,没仔细看侍女被啃掉一半的腿。

    身后的车轮慢悠悠转动起来,依着来时的车辙折返。二人慢慢混进人群中,被常年踩踏的道路一片荒芜,有几分入秋的荒凉。

    临到城门附近顾无觅才想起往身上的口袋里寻找通行凭证,尹亦一的目光从远处几乎有着明显边界的云上收回,淡淡问道:“你在找什么?”

    “通行凭证,”顾无觅道,“如果我没记错的话还在外面的时候我们就穿着这身衣服,刚才那女王也没给我们手信一类的东西。”

    尹亦一指尖吊着一块令牌在她眼前晃了晃:“有的。”

    “嗯?”顾无觅凑近了看,尹亦将其中一块塞到她手中,“不是我的名字……你从哪儿得来的?”

    “顺手在宫里取的,”她想了想,“具体在哪……不记得了。”

    ……好吧。

    与尹亦一一同出行需要强大的心理素质,顾无觅好歹也是见过大世面的人,这令拍的材质一看便不是凡品,想必糊弄一下城门口的守卫绰绰有余。

    如她所料一路畅通地出了城,城门外排队入城的队伍一眼望不到头,许是城中最近有什么大型活动。城门两侧的河道被临时拉起的锁链围起,另有重兵把守。

    “那女人说得还真没错,”顾无觅叹了口气,“宫外再想弄到护城河水可真是困难。”

    “不过你看这水,颜色是不是不太对?”顾无觅半眯起眼睛,阳光下水面粼粼波光,似一截并不如过往鲜亮的缎面仍在拼死保全本色,“有点泛红。”

    ……在皇宫里喝的水,不会真是从护城河里捞上来便直接倒入杯中的吧?

    她简直无法想象护城河的水会有多脏……远处似乎还有断裂的云梯没来得及收整,不难推测出前些日子刚打过仗。

    她面无表情地深吸一口气,觉得胃里的血腥味儿又泛了上来。

    尹亦一发现了她的异样:“你脸色不好……你喝了她给你的水?”

    顾无觅此时不得不承认——也是刚发现,她似乎的确是吞进去了一点,方才直译为是喉咙里留下的腥味,眼下看来这玩意儿说不定被系统设定只要入了口就必定会喝下去。

    “大意了,”眼下周遭也弄不到干净的水,她只能勉强缓了缓,“总感觉不只是死过人的水这样简单。”

    “嗯,”尹亦一说,“也死过不是人的。”

    顾无觅:“……”

    不知为何这样听起来似乎更可怕了一点,她没忍住干呕,尹亦一递过来一瓶水。

    “你什么时候带的水?”

    她好像是空着手进宫的。

    “马车上,”尹亦一回忆道,“香炉后面。”

    顾无觅拧瓶盖的手顿了顿,终于还是放弃了,听起来也不太像是能喝的样子。

    前不久似乎才下过雨,河水还有些浑浊。临近河边的泥土是半湿的,踩下去时好像某种腐坏物质的触感。

    有尚未排到身份查验关卡的人往河边去取水,被守卫拦下了。

    “大人,我们从邻城来,路上歇脚的地儿少,实在是没找到水。孩子还病着呢,好些时候没喝水了,小人就取一瓢……”

    守卫对她的乞求置若罔闻,依旧站在河道边不为所动。女人恳求的话说了一箩筐也没见她动摇,只得重重地叹一口气,沮丧地离去,回到一眼望不到头的队伍里。

    “天可怜见我的孩子啊……”哪怕是哭喊也是没有生机的,只像是技艺拙劣的演员干巴巴地念台词。

    但却好像情绪被悲伤突然入侵似的——意识到数据正试图修改自己的思维,她晃了晃尹亦一:“掐我一下。”

    尹亦一疑惑但照做,顾无觅倒吸一口凉气。

    为什么这种暴力输出的事就能做得如此熟练?

    初见面时试图一箭将她射穿如此,从皇宫出来时一斧头劈开宫门如此,眼下这种场景就不需要用太多力气了吧?

    不过也有一种说法是婴孩刚出生的一段时间内都无法精准地控制力气,她们没有基本的分辨能力,只凭本能行动。

    “嘶,”不过这下是真清醒了,衣袖垂下掩盖住手腕,顾无觅将自己救出来,“你有没有突然感受到一种情绪?”

    “嗯,”出乎意料的是尹亦一格外冷静,“40%的悲伤,30%的愤怒,15%的绝望,15%的煽动意图。”

    顾无觅:“……”

    不知道这会儿画扇形统计图是否会由于烂梗太多而显得与这个世界格格不入。

    果然没过多久,队伍里便掀起一阵骚动。有人似乎看不下去,从自己的行囊里拿了水送给那位女人,然而她收了水,喊着恩人并哭叫得更为凄惨。

    “嗯……”尹亦一已经学会了抢答,“变成了5%的绝望,25%的煽动。”

    很好,已经演变成全自动情绪分析仪。

    顾无觅扶额叹了口气,越来越多的人被女人的哭喊声吸引了注意力,目光逐渐聚集过来。她默默拉着尹亦一退到一个稍远一点但又能看见事发现场的地儿,远离混乱中心。

    “感谢这位好心人……救命恩人啊!……”

    人群中蔓延开窃窃私语:

    “要我说这护城河的水当真如此金贵?一滴也取不得?那可是一条人命啊!”

    “嘘,嘘——小点声,别给守卫听见了,这可也是会闹出人命的大事。”

    “说起来这还是上个月的事呢,听说啊……”

    话语戛然而止。

    一片阴影笼罩,人头滚落,鲜血飞溅。

    第124章 无主之墓

    无主之墓

    静默, 首先是连风声都停止般的静默。

    再然后人群如同被丢进沸水里活生生的青蛙,惊叫着四散开去。

    一切设定得恰到好处,比先前商场里人群呆滞的反应要精准上学多。很快女人与无首尸体的周围形成一片真空地带, 却亦如同众星捧月, 将她们围绕。

    女人, 孩子,守卫,议论者的尸体。

    女人惨白的面色映在雪亮的刀光下,鲜血淋漓从刀身滴落,缓缓浸入土壤,微小的数据从土壤中抽离。血散得极慢,在彻底消散之前,铁锈一般的气味扩散在人群中。

    有人晕倒。

    又是一阵骚乱,顾无觅拉着尹亦一的袖子以防被冲散。前后两端的队伍不知此处发生何事,仍旧机械地排着长队, 中央的车马仍旧安静地停在原地, 唯有黑压压的行人惊叫。

    哪怕在数据的世界中, 人类也是最为脆弱的存在。

    女人似乎被吓得短暂失了声,她怀里的孩子方才喝了水,这会儿倒是有了几分力气, 在并不安稳地睡梦中发出咿呀梦呓,对身外之事一概不知。

    尹亦一还没放弃自己的扇形统计图扫描功能:“90%的呆滞,10%的恐惧。”

    噢, 吓傻了啊。

    顾无觅的目光还停留在缓慢化作数据消失的血迹边缘,似乎数据化后并未留下任何痕迹, 土壤恢复了它原有的湿软,泥泞将血色掩埋。

    她忽然心血来潮问尹亦一:“那孩子呢?”

    “嗯?”

    “被她护在怀中的孩子。”顾无觅道。

    “啊, ”尹亦一顺着她指的方向看过去,像是刚发现女人的怀里有其余的生命体,她没怎么犹豫,“没有情绪。”

    “什么?”顾无觅微微睁大眼,“怎么会?”

    “睡梦中的孩童,”尹亦一没什么反应,“对外界的一切尚不知晓,她的思绪只是空白一片,未曾有过任何教化的痕迹。”

    顾无觅点点头:“好吧。”

    她没有问下去。女人愈发抱紧了自己的孩子,但守卫并没有搭理这对母女的意思,解决掉传播流言之人,任由尸体横躺在地,她便退回了河边。

    吵吵嚷嚷的,队伍的长龙还是恢复原状。人们如提前商量好一般默契地绕过中间的母女,她们的车马立在一边,老马低头在泥泞的地上嗅了嗅,然后转头开始啃马车的轮子。

    趁着方才的混乱,顾无觅她们也混进了这冗长的队伍里,过了一会儿经过那具无头尸体,头颅已经不知滚到何处去了,兴许被踩进了泥里也说不定。女人呆呆的,用袖子将孩子的脸盖住了。

    “嗯……”人群挪动,顾无觅又往前走了一步,转头对她说,“她要喘不过气了,你的孩子。”

    走得近了才发现那孩子面色青紫,即便是方才喝了好心路人送的水,也难掩唇上干裂的血色。女人抬头寻找声音的来处,无神的双眼锁定了她:“你有水吗?给我的孩子喝一口。”

    顾无觅半蹲下身,从尹亦一手里接过那瓶从皇宫出来的马车上顺下来的水,递给了她。

    女人只能腾出一只手来,好人做到底,顾无觅为她拧开了瓶盖。

    血腥气仍未散去。

    女人将瓶口抵在孩子的嘴角,并不十分清澈的水流顺着皮肉滑下。她的衣袖被水侵湿,僵硬的动作来不及拯救,只好任由生命从粗糙的布料上滑落,滴进混沌土壤。

    再生出艳丽的花。

    顾无觅简直想将此刻命名为当代植物学奇迹,她伸手将那朵片刻间生出的花摘下,起身转回去递给尹亦一。

    身后响起孩童的哭声。

    尹亦一伸出手指碰了碰花瓣,分明是刚生出的花,在刺眼的日光之下,花瓣上竟有冰凉的水珠。

    “做什么?”花瓣是那样软。

    “活死人,肉白骨,”顾无觅说,“店员说的或许是真的,这样就能解释为何护城河的水一滴难求了。”

    “你听,”顾无觅说,“我猜纯然的空白已经不再。”

    “是啊,”尹亦一轻笑,“新生的骨血,建立在旧的白骨之上,她已经失去了作为‘孩童’定义的那一部分。”

    她接过花,浅绿色的枝茎在手中捏久了会逐渐变成湿软的深色,就好像旧的存在迟早会腐朽,新生不过是接替遗志,以另一种形式存在,纯白画布上添了别的颜色,还能算是原先的画布吗?

    她合拢指尖,微微用力,花瓣浅色的汁液从指缝间溢出。食人骨血的花朵被丢弃在泥泞里。

    人群又尖叫。

    顾无觅觉得迟早有一天自己的耳膜要在这个世界被穿破,没有人能忍受系统设定无休止的毫无变化的尖叫声,再高下去得变成人类无法听闻的超声波,或许能够减少几分困扰,无声好像一部精彩的默片。

    “原是这样,”尹亦一若有所思,“人群现在是85%的惊恐……”

    “15%的不可置信,”顾无觅替她接上了后半句,啧了一声,“不就是无头尸体站起来跑了吗,有什么好大惊小怪的?”

    的确没什么好惊讶的,毕竟女人的手抖得实在是厉害,几乎大半瓶水都被倒进了脚下的地里。再顺着蔓延到尸体旁边,用不了一分钟。断口接触到这水已经止了血,没过多久便愈合,人除了没头以外,看起来活得比旁边这些人还要活。

    那句话怎么说的来着?顾无觅觉得自己现在果然是经历过大风大浪已经活人微死了。

    但无头人毕竟没有无关,应当也没有大脑,只能对外界刺激做出最基础的反应。它无头苍蝇似的转了一会儿,茫然停在原地,顾无觅觉得好像,自己竟然从它身上看出了“不知所措”四个字。

    “它的情绪如何?”顾无觅问得十分顺口。

    “唔,没有程……脑子,”尹亦一想了想,“无。”

    不是空白,而是无。

    似乎意味着哪怕连空白画布这样的载体都没有,看来这个世界人类思维存在的核心应当也是脑子。

    可这会儿顾无觅又开始关心它的头上哪儿去了。如果头没了但脖颈的伤口愈合只有身体的部分还能正常活动的话,那么是否证明单独的头也可以用此方法处理?

    总之那对母女算是没人再管了,见到孩子面色红润起来并大声哭泣,女人面上也没多少兴奋之情,起初的冷漠过后反而是与无头尸体一样的茫然无措。她的程序设定中大概没有写入“孩子复活之后”的剧情,是以她如同断电一般静了一会儿。

    约莫五六分钟后,顾无觅二人已经排到快要进城,忽然听到身后爆发出一阵凄惨的哭声:“天可怜见我的孩子啊……”

    ……好吵。

    她的孩子放声大哭,察觉不到累似的,两人好像荒诞戏剧的演员一唱一和,哭喊声此起彼伏,顾无觅捂住了耳朵。

    “水,”尹亦一这才想起来似的,提醒道,“你给她了,洒了。我们没了。”

    “没事我感觉对我们来说算不上是什么好东西,”她在皇宫里不慎咽下的那几滴也没见让她新长出一个胃来,反而差点把在马车上吃的茶点全都呕出来,“大不了再回皇宫跟那疯女人对峙一遍从她那儿顺点。”

    尹亦一想了想觉得合理,遂揭过。

    “不过我很好奇,”顾无觅又道,“这河边的防守,当真如此严密?”

    她好奇的就没好事儿,尹亦一瞥她一眼:“试试?”

    顾无觅转了转手腕,那块令牌从袖子里滑到手心,低声道:“试试。”

    五分钟后,尹亦一将令牌递给城防官员查验。

    令牌似乎有破损,上面的些许已经已经看不清,只因顾无觅并不认识这个世界的文字,才没有发现。

    尹亦一冷静地道:“也可看我姊妹的,作为核验,我们出自一处。”

    她转身,身后无人。

    她惊讶。

    官员的目光随着她的视线而转动,在这片刻之间意识到什么,人不可能凭空从城门处消失,除非……

    她急忙想要叫人,但声带已被割断,鲜血此时才从皮肉的缝隙中渗出来。尹亦一从她手中接过令牌,指尖夹着极薄的一层刀片。

    “谢谢。”她将令牌收进袖子里,礼貌地道。

    跨过城门之时,身后似有两声重物落地的声音。

    她微微皱了下眉,似乎觉得这样并无美感。顾无觅如常绕过尸体,走至她身边。

    “走吧。”她颔首。

    “你不问问我得手没?”顾无觅道。

    “尸体倒地,两声,”尹亦一比了个手势,“没得手,不可能。”

    “好吧,”顾无觅叹了口气,抬手将半透明的瓶子展现在尹亦一眼前,“看这个颜色……好像比皇宫里的那种要更红一些?”

    尹亦一的视线移过来,不过她首先注意到的却是瓶身的文字:“文字,不是这个世界的。”

    “诶?我看看,我从河里随手捡的。”她仔细辨认瓶身已经被水泡得有些模糊的文字,竟然是她所熟知的语言。

    “消除疲劳……运动饮料?”

    这都什么乱七八糟的啊?

    第125章 无主之墓

    无主之墓

    顾无觅将瓶子递给尹亦一打量, 后者没伸手接,只扫过一眼,神色如常。

    顾无觅以为疑惑:“你不觉得奇怪?”

    “奇怪?”尹亦一似乎没想通自己为什么会产生这种情绪, “你学东西一向很快, 文字并不难。”

    顾无觅怔了一瞬, 将心中微妙的异样压下,尹亦一忽然顿住步子,差点被落后她半步的某人撞上。

    她伸手抹过顾无觅脸侧:“这里,溅上血了。”

    “啊……”顾无觅后知后觉地盯着她指尖的血迹,有些不知道自己在说什么,“谢谢。”

    血红色从她的指尖消失,化作蓝色数据碎粉。尹亦一摇了摇头,面对过城门后分叉的道路发出疑问:“走哪一边?”

    “我看看,”顾无觅将擦过脸侧的碎发挽到耳后,恰巧旁边有一处小摊贩卖地图, 她从袖子里摸出碎银买了一张, “袖子里究竟还有多少惊喜是我不知道的……”

    随后选了回旅馆较近的一条路, 毕竟已经订好的房间不住白不住,先前从商场里顺出来的食物也都在房间里。

    路过前台,店员正守在桌前拿着纸笔算账, 纸上不出意外又只是些混乱的符号,只是当它们真正经由人手从无到有被创造之时,顾无觅还是觉得心里一阵恶寒。

    听见脚步声, 店员张口说了句话,但声音与大门被风吹合的瞬间严丝合缝地混在一起。

    “劳烦您再说一遍, ”顾无觅道,“风太大, 没听清。”

    店员带着一成不变的微笑看着她等待回答,顾无觅叹了口气,将门打开并固定住,在尹亦一茫然的目光中将她一点点推出了门。

    尹亦一:“?”

    她大概还没明白发生了什么,毕竟大部分时候她都在出神。她似乎极易陷入这样一种状态,有时顾无觅怀疑她灵魂出窍,但又苦于没有证据。

    尹亦一疑惑地走回来,这一回顾无觅听见了店员殷切的提问:“一楼左转是餐厅,晚餐供应时间六至七点,二位如有需要可前去用餐。”

    六到七点是什么时候?

    这在钟表无法被解读的世界是个难题,她看向尹亦一,后者似乎在思考,说:“所以你只是想再触发一遍她的语音——为什么你自己不出去?”

    顾无觅:“……”

    这都哪儿跟哪儿啊?任务对象反应慢老不好,多半是……

    她叹了口气,觉得还是算了,至少店员方才说的是“二位如有需要可前去用餐”,那么现在餐厅是开着的可能性还是比较大的,不如现在直接过去。

    “你想吃这里的东西吗?”她转头询问尹亦一的意见。

    尹亦一颔首:“有其他能吃的?”

    顾无觅想了想:“从商场带出来的饼干面包……”

    那算了,听起来有种饭缩力。

    于是顾无觅甚至没来得及将盛满护城河水的瓶子放回房间,在餐厅入口用湿毛巾擦过手,餐厅里已经有一部分人了。

    她不由得回想起当时商场里来来往往人群如蚂蚁一般转圈的诡异场景,事实的确如她所料,眼前人群在自选区夹菜的夹菜,于就餐区吃饭的吃饭,井井有条——如果忽略有的盘子已经装满了,多余的菜一路走一路掉出来,和有人盘中的餐食已经用尽,开始啃叉子盘子甚至桌子这件事的话。

    她从消毒柜里拿了餐具——有消毒柜这件事似乎在历史特征混乱的时代很正常,尽管她甚至没发现这座城市的电力供应系统,插头直接被埋进墙里。她经过时特意观察了一下,只能说是嵌合得毫无违和感,简直像是地面上的瓷砖做过高级美缝。

    不过也有可能是因为AI生成的图像本身就没什么清晰的轮廓的边界感的原因。

    由于不确定食物能否入口以及味道如何,她每样都挑了一些,最后接了杯似乎是纯净水的透明液体,在就餐区找到了尹亦一。

    她好像胃口很小,顾无觅见她将一片菜叶叉起来,思考了一会儿如何入口似的,又将它放下切成小块,盘子里本来也没多少东西,荤素泾渭分明。

    看不出她的喜好,任何食物入口都不能让她的神色有丝毫改变——尹亦一突然呛咳起来。

    顾无觅一惊,加快脚步过去,将餐盘网桌上一放,一只手轻拍她的背,递纸后又顺手将纯净水喂到她嘴边。

    尹亦一半眯着眼睛欲言又止,似乎眼里盈着一层薄薄的水雾,倒是比平时要生动许多。

    顾无觅忧心地问她:“想说什么?”

    这菜有毒?

    但尹亦一喝了口水,又喝了一口,伸手接过杯子又喝了小半杯,最后抿了一口,声音闷闷的,却又带着不确定的疑惑:“……痛?”

    顾无觅被她吓得微微蹙眉,目光下移到她盘中的红色不知名调料,结合自己方才在自选区所见来看,或许是……辣椒面?

    辣是一种痛觉。被呛到也不是没有可能。

    尹亦一也似乎才反应过来,低声道:“啊,是‘辣’。”

    虚惊一场。顾无觅松了口气,道:“吃不了辣重新拿一份吧。”

    不知怎的她特意补充一句:“多喝水,解辣。需要牛奶吗?我去倒一杯,省得一会儿胃疼。”

    她接的水已经成为尹亦一的水,她将再接一杯来取代原有的空位——大多数人的餐桌上都十分均衡地摆着饮品与固体食物,就她桌上没有液体的这么一小会儿时间,已经有来往服务员用奇怪的眼神盯着她了。

    入乡随俗,入AI即AI。

    临走前她又有点犹豫,不如还是在桌上放一瓶水,就让护城河水勉强扮演一下。

    但她刚将水瓶放在桌上准备离开,便有服务员热情地走过来:“你好,需要帮忙倒水吗?”

    难道服务行业的不良内卷风气已经侵蚀了AI界?*

    她一想到可能再闻到那股血腥气就反胃,遂拒绝了。但服务员已经进入饮品介绍环节,她举起瓶身扫描识别上面的文字,却忽然卡了壳。

    “本店特供饮品……饮……饮品?饮品?”她陷入巨大的困惑中,翻来覆去地重复这几个字,“本店特供饮品……”

    似乎因为不认识瓶身的字扫描失败卡死了。顾无觅见势不对,从她手中夺回水瓶。

    她的眼神依旧未恢复正常,尹亦一慢条斯理地小口喝水,闹腾了这么会儿顾无觅还真饿了。

    这个世界没她迟早得崩溃。

    “好了不是你的问题,”她说,“瓶子上的字迹太模糊了,倒杯温牛奶来吧。”

    检测到“牛奶”自动输入相应指令。

    终于将卡bug的人工智障给忽悠走了,尹亦一抬头看她:“你喝什么?”

    “我?”顾无觅道,“纯净水吧,等她一会儿回来我再去接。”

    “你不尝尝橙汁吗?”

    “橙汁?为什么?”顾无觅回忆起那瓶味道千变万化的橙汁就发怵,“之前喝过一瓶,味道……比较富有层次感。”

    “层次感?”

    “就是一口下去能在不同的阶段品尝出不同的味道。”

    “了解。”

    什么了解啊!不要了解这种乱七八糟的瞎话啊!

    她就知道她其实只是敷衍走了一台人机,还有另一台人机作为不可抛弃的攻略对象再这里等她罢了。

    “不、不是,其实不是这个意思,我是说……”

    “打扰了,您的牛奶。”

    如果都事先说“打扰了”便可随意打扰,这跟先道歉再干对不起人的事情有什么区别?如果这样就有用的话,那还要警察做什么?

    顾无觅无力挣扎亦无力解释,松懈之时又听见服务员问:“你好,需要帮忙倒水吗?”

    心中警铃大作,她瞬间将瓶子从桌上拿开,放在被桌布遮住的桌角边,虽然不知道桌布为什么会这么长但这不重要,可能是识别成了床单或者落地窗帘一类的设计。

    “请帮忙倒一杯纯净水,谢谢。”

    “好的,您稍等。”

    服务员于是又被忽悠走了,顾无觅将命途多舛的外表为运动饮料内里却是护城河水的瓶子往桌下深处踢了踢。

    被辣椒背刺后尹亦一对食物的挑选显然谨慎了许多,顾无觅亲眼看见她与一块炙肉面面相觑,似乎对上面的红色调料颇为不解红色,但又不是方才的辣椒粉那样的粉末。

    “那个,”顾无觅状似无意请咳了声,将桌上的调味瓶递了过去,“你需要吗?玫瑰盐。”

    她恍然大悟的眼神像是在说原来红色的调料不只有辣椒粉,盐的味道大抵能想象,眼下的问题遂没有了纠结的必要性。尹亦一礼貌地道:“暂时不用,谢谢。”

    “……不客气。”

    顾无觅觉得自己伪装人机的功力又上一层。

    纯净水被端上来,这次服务员没说什么,只是二人结束这顿饭准备离开之时,餐厅里似乎又有好些眼睛盯着她们。

    顾无觅自认已经在一定程度上对她们的程序编写逻辑有所了解,十分冷静地叫了“餐后评价”服务。

    “请稍等,”服务员拿了小本过来,“请问菜还合胃口吗?”

    “不合,”顾无觅张口就是瞎编,“我们是邻国来的。”

    “啊,了解,”服务员鬼画符了几笔,“请问具体是哪里需要改进呢?”

    “辣度,”顾无觅强行将事不关己的尹亦一拉了过来,“看,我朋友都被辣哭了。”

    尹亦一:“。”

    尹亦一:“没有。”

    “真是抱歉呢亲亲,”服务员只能与一人发生对话,“这边给您补偿一张客房使用时间延长券可以吗?”

    顾无觅:“可以。”

    尹亦一:“……我没有。”

    “好的亲亲,”服务员撕下一张纸递给她,“这是纸质凭证,请及时至前台办理哦。”

    尹亦一加重了语气:“我没有哭。”

    “嘘,嘘——”顾无觅去捂她嘴,“好了我知道,但这可是大额优惠券呢,房费一天八百满八百减八百,心动不如行动。”

    尹亦一:“……大,鹅?”

    第126章 无主之墓

    无主之墓

    “不是大鹅, ”顾无觅耐心地同她解释,“是大额,额度。”

    “鹅肚?”尹亦一眨了眨眼。

    “额度。”顾无觅点点头, 完成餐后点评, 趁新的对话还未触发, 拉着尹亦一从餐厅逃掉了。

    前台用一成不变的话术来应对客人,顾无觅将凭证递给她。或许是共用一套系统的缘故,前台能够直接看懂这鬼画符一般的文字,顾无觅甚至开始怀疑这套文字是否为约定俗成的存在,而并非如她所猜想的随机排列组合。

    当然也有可能,这个世界所有NPC掌握的信息在某种程度上是互通的。

    她顺带让查了一下原先房间订的日期,不出所料是七日,恰巧与女王的委托所定下的死线一致。城市入夜后并不太平,倘若第七日上午必须退房,她们或许将无处可去。

    但现下至少已经排除了这一担忧, 房间使用时长延至第八天。在女王所定下的规则之外, , 顾无觅触发了NPC隐藏互动,为她们“偷”来了额外的一天时间。

    ——前提是世界意志不会强行将她们从中踢出。

    “办理完成,”前台微笑着将凭证钉入桌面上的一沓废纸中, “满意的话请给五星好评哦。”

    虽然不知道在哪儿给五星好评,但这并不重要。二人回到原先的房间,顾无觅划了火柴凑近蜡烛没点燃, 尹亦一走得慢些,离门口比较近, 顺手摁了开关。

    火柴被滚烫的火舌吞食。

    接下来的几盏烛台亦是如法炮制,所有烛台点燃后天花板的灯也亮起来。顾无觅往窗帘外看了一眼, 她们的房间对着后街,并无多少行人,只有几大包不明物体,被不透明的袋子装着,似乎是旅馆产生的垃圾。

    没什么风景可看。

    她正欲拉上窗帘,不知为何此时有些困了,蜡烛的燃烧似乎让香炉中的气味发散得更快,她并不知二者有何联系,却听一声突兀的“咔嚓”。

    砰。

    算不上剧烈的一声,顾无觅回过头,发现床上的蚊帐和厚厚的几层帘子再一次塌了。

    尹亦一这回只是站在床边,没被层层轻纱掩埋,感受到她的目光,往后退了半步:“它自己塌的。”

    顾无觅暂时不太想维修旧床帘,这间屋子并不大,上午就已经查探过,也没有什么暗门机关,只是普普通通一居室,除了这张双人床外没有其他能睡的地方。

    好困,她瞥见尹亦一也打了个哈欠。

    “不如干脆拆掉……”话音未落,耳边便涌进一阵恼人的嗡嗡声,顾无觅伸手将蚊子拍掉。

    为什么这一物种阴魂不散?

    她抽了张纸巾擦掉手中的血,连着蚊子的尸体一起丢进垃圾桶,却忽然想到什么,动作一顿。

    “拆掉?”尹亦一已经抬头开始打量架子剩余的部分。

    “别,还是补了,拆了装不回去多半要陪的,”顾无觅走过来,“再者,我刚拍死一只蚊子。”

    为什么AI生成的世界里蚊子都不能灭绝?

    且不说现在是入秋的时节,蚊子应当都奄奄一息了才对。蚊子在生物链中真的有其存在的必要性吗?顾无觅很怀疑这一点。

    她叹了口气,踩上床边:“搭把手,劳驾,将断掉的那层杆子递给我。”

    指令十分明确,尹亦一给出的反应也顺畅。顾无觅将架子重新拼合好,保险起见用绳子多缠了几圈,最后只要了能挡蚊子的一层纱,没安外面厚重的帷幕。

    帷幕沉重得她以为这种床其实是演出舞台,理应有闪光灯汇聚于此。

    “明天做什么?”她从床边下来,尹亦一蹲在一旁捣鼓香炉。

    “明天?我想想,”顾无觅说,“今天出宫太急了,连个像样的身份令牌也没有,以往的线索更是一无所知。明天再去尝试与刷新后的NPC对话试试,指不定能有个方向,免得像无头苍蝇一样乱转。”

    “无头苍蝇?”尹亦一的关注点总是奇特。

    “只是比喻,”顾无觅生怕自己明早就能看到真正的无头苍蝇,忙道,“无头没法生存吧?”

    “唔,也不一定,”尹亦一差点被烧红的铁烫到,指尖往回缩了下,将钳子搁置了,“今天城外被一劈为二的……”

    顾无觅回忆起那个场景,觉得有点好笑。不过没有头的话亦无法进食饮水,想必过不了多久也会耗尽能量,届时只剩一具身体,甚至连勃颈的创口也不存在,还真有些瘆人。

    晚些时候店员送来热水,顾无觅举一反三,将桌上茶壶里的凉水与热水混合,制造出了崭新的概念“温水”。

    她悄悄松了口气,差点以为兑在一起会分层。

    于是两人简单洗过,顾无觅靠在床边,吹灭了灯烛:“睡吧,剩下的事明天再说。”

    床并不宽,被褥也是,顾无觅卷着一点被子几乎将自己悬在床边。黑暗中她感到有人靠近,体温很冷:

    “不冷么?”

    尹亦一举着一小盏烛台:“靠近一点。”

    真是奇怪,她也会感觉到冷吗?

    还是说只是因为用的这具人类的身体,毕竟是血肉之躯,有些相通的感知,伪装比较接近?

    但当她的指尖真的靠近,顾无觅又伸手捉住了。

    “睡觉,”她居高临下,语气却没什么威慑力,“别闹。”

    有蜡油滴在手背上。

    她被烫得嘶了一声,心想为什么这个世界总在一些无用的地方做许多无用的设计。诸如必须开灯才能点燃的灯烛,永远接近沸点的热水,模拟真实温度的蜡烛。

    就不能是为了顾客的安全考虑换成低温蜡烛么?

    这似乎完全就是无理取闹,但她丝毫不怀疑自己若是说出来,明早再看见的便会是低温蜡烛。红色已经有些凝固,在手背上像绽开的血,也像露骨的花。

    她将色彩揭去,皮肤微微泛着红。

    “冷就直说。”顾无觅将她摁在床上,用被子裹了裹,尹亦一手中的烛台被她夺去放在床头柜上,灯火摇晃忽明忽暗,垂落大片阴影。顾无觅垂眸看她浅绿色的眼睛里倒映着火光,似是其中水色被灼烧干净。

    “很困。”她补充道。

    有点像欲盖弥彰,但不知是她们走之后店员来换过香还是世界机制,困意越来越浓,几乎将她吞噬。

    又是吞噬。

    好像在不断靠近一个混沌无法被认知的核心。

    也或许只是……

    “外面……”尹亦一忽然道。

    “睡觉。”顾无觅背过身去吹灭烛台。

    “……有声音。”尹亦一补充完了后半句。

    这下顾无觅也听见了,她眼下困得出奇,眼睛都快睁不开。可门外的声音在逐渐靠近,无法忽视的脚步声,约莫有五人以上,停在了门外。

    尹亦一艰难撑起身子,顾无觅轻咳一声将她从蚕蛹中解救出来,丝毫没有身为罪魁祸首的愧疚。

    咚,咚,咚。

    有人敲门。

    她们此时理当睡下,在世界意志的作用之下陷入意识暂时的昏沉。

    但方才闹了一阵,顾无觅勉强打起精神,至于尹亦一……至少看着是清醒的。

    她做了个手势,尹亦一微微颔首。

    咚、咚、咚、咚。

    比先前更为急促的四声,几乎是在第四声落下的同时,房门“砰”的一声被巨力撞开,七个店员打扮的人冲了进来。

    夜色昏暗,刀身反射的光照亮了残破的帘帐。

    “不在这里,客人,不在这里……”尖利的声音。

    “外来的文字,不是神国,必须,维护神国纯洁。”

    “嘘,她们躲起来了。”

    “嘻嘻,躲到哪里去?”

    “天杀的我要报官!”

    “外来者,噗通噗通。外来者,嘻嘻。”

    ……

    顾无觅瞥了一眼尹亦一:“你笑什么?”

    尹亦一坐在空调外机上,虽然屋子里并没有空调,顾无觅一度怀疑空调外机存在的必要性,如此看来此刻它便发挥了机身最强大的功能。

    闻言她平静地道:“你听错了。”

    怎么可能。

    那群疯疯癫癫的店员说到“神国”时,尹亦一明显嗤笑了一声。

    “你听错了。”她再次强调。

    顾无觅只好投降,空调外机让尹亦一坐了,她还踩在一旁的水管上呢。夜风寒凉,指不定过一会儿夜间巡逻之人或什么歹人从此经过,此地不宜久留。

    “跳下去?”她偏过头,想象自己的碎发在风中定然十分凌乱。

    尹亦一点点头,往下滑了一点,反手抓住空调外机的护栏,轻盈落地。

    ——砰!

    空调外机轰然砸下。

    窗帘被哗地拉开,还没来得及跳下的顾无觅堪堪躲过刺来的剔骨尖刀,看来旅馆的厨师不仅负责准备餐食还兼职杀人灭口,业务范围十分之广,工作态度十分之良心,白天黑夜打两份工的牛马精神值得全世界推广。

    就是因为有这种人的存在,就业率才愈发走低吧!

    她踩着水管架跳下,心里想的竟然是房间里储备的食物,又没来得及拿走。但事实是她甚至没来得及辨认方向,回头确认了尹亦一没缺胳膊少腿便朝着巷子深处奔逃。

    好狼狈。

    身后的追兵愈发近,尹亦一奔跑时的声音很轻,如猫一般,却紧紧跟在她身后。

    “有一个问题。”她甚至如常说话。

    “说。”顾无觅却只能简短表达。

    “为什么不走屋顶,”尹亦一认真地问,“感觉走屋顶会更加符合剧情发展逻辑。”

    顾无觅:“……”

    她的数据库里到底都存了些什么啊?

    下一瞬二人冲进一处死路,顾无觅猛地刹住,白雾顷刻笼罩,周遭景象瞬息改变,如烟似幻。

    第127章 无主之墓

    无主之墓

    熟悉的感觉。

    冰冷的白雾席卷全部身心, 似乎连思绪都放缓,浸入冰窖,窒息蔓延过口鼻。

    浮木。

    惶惶中她抓住了唯一的浮木, 但似乎还有些别的情绪, 不仅是任务中的利用, 还应当……

    “……醒了?”熟悉的声音。

    顾无觅睁开眼,她没从这声音中听出担忧或焦急,或者说她从未从中听出任何类似活人的情绪,可这显得自己很可笑似的,根本无法推动半点任务进度,也只是将血淋淋的事实摆在眼前,徒惹她一口气下不来。

    “嗯,”顾无觅应了声,浓重雾气尚未散去,仍旧是黑夜, 能见度低得出奇, “我晕过去了?”

    “七秒, ”出乎意料的是,尹亦一说,“你有七秒失去意识。”

    顾无觅心说七秒未免也太短太精准, 说不定自己站着都还没倒下去。但事实是她现在正屈膝坐在墙角,更诡异的是尹亦一也几乎保持着同样的姿势坐在一旁。

    还真是心大啊。

    她一面想着一面试图站起,然而手中却似乎拽着什么东西, 柔软顺滑的——尹亦一的衣袖。

    顾无觅:“……”

    她就说梦和现实并不全然是相反的。

    她轻咳一声,若无其事地松开了, 撑着墙面准备站起:“我无事,走吧。”

    “你不拽着了吗?”尹亦一平静地问。

    顾无觅差点没扶稳起身到一半摔下来, 尹亦一的注意力总是放在一些诡异的问题上。她并不会察言观色,好像生来就不需要这项技能,顾无觅有时不知晓这是好事还是坏事。

    不过好坏都轮不到自己评判吧。

    她冷静地道歉:“对不起,晕倒的人行为总是不受控制的。”

    尹亦一深以为然,却又觉得似乎哪里不对。顾无觅觉饿的自己简直幻听了新指令写入的声音,但她站起身,转移焦点发出了疑问:“这是哪儿?”

    尹亦一:“城外。”

    “巷子里还能直接通到城外?”顾无觅有些惊讶,大概是什么传送法阵,早知道她们才不用费那么大功夫绕到城门出去再进来,不过这城外……真的是皇城之外吗?

    白天她们尝试过,皇城外几乎都是荒芜一片,排队进城的百姓一眼望不到尽头,可远处似乎又是模糊的,无法再靠近视线之外更远的地方,好像只是搭建的幕布后期制作,再往前一步便会触碰到世界的边缘。

    皇城是一座巨大的囚笼。

    她思索着,手指下意识摩挲着墙面,却察觉触感有些熟悉。

    “嗯?”她让尹亦一来看,“这是你白天的刷新点……白天坐在这儿的那堵墙?”

    夜色下看不太清,但顾无觅来回走了几步到对面的墙处,又走回来,确认了这堵墙的颜色的确比旁边的要深上一些。她白天经过这里时刚刚结束一场单方面碾压的厮杀,墙上的血迹时新溅的,有几处血色格外深。

    尹亦一没触碰墙面,葱白的手指缩在袖子里。逃亡前她们正准备睡觉,极具松弛感的她换了单薄的睡衣,被微凉的风吹得有些冷:“不记得。”

    这种时候记忆力又不好了。好在顾无觅已经基本确认,周遭几乎没有任何声音,连夜里的虫鸣也不存在,好像此处只是一片死地。

    “没事,”顾无觅没忍住打了个哈欠,刚才逃过命现在可谓是身心俱疲,“离日出还早,找个安全的地方睡会儿?”

    尹亦一还在犹豫,顾无觅偏了偏头:“走啦,睡在风口会感冒的。”

    尹亦一看上去不太清醒,是因为首次体验“困倦”的感受吗?被困在世俗的躯体里,连

    最终还是跟着她走了,顾无觅循着来时的记忆一路往商场的方向走,毕竟沿路其他的地方都不太像是能住人的样子,她试图暴力拆解两侧商铺的门无果,决定去商场碰运气。食物和水都被落在旅馆,而进城也得等白天。

    “你是怎么过来的?”顾无觅担心身侧人突然被替换的灵异戏份,与尹亦一小声交谈。

    “怎么过来?”尹亦一想了想,直到月光覆盖道路尽头,“就,醒的时候,在这里。”

    她思考的时间比以往要长一些,但这似乎并不是个十分困难的问题,不值得程序跑这么久。顾无觅低头看二人在地上的影子,奇形怪状的,AI不会画光影,尹亦一瞳中的倒影总是让她觉得不像自己。

    那么她看见的自己的?

    是如同倒影一般,还是就表象所呈现出来的那样?

    “小心台阶。”她低头看路,顺便叮嘱道,白天经过这里时台阶的艰巨并不相同,依着习惯很容易踩空。

    尹亦一嗯了一声,顾无觅忽然察觉脚下似乎轻微震动了一下:“地震?”

    尹亦一:“没有。”

    不知是否因为她们恰巧挑到一条好走的路,顾无觅竟觉得台阶的设计优化了许多。尹亦一不断抬头确认终点的高度,发出质问:“为什么要建这么高?”

    “好问题,”顾无觅一摊手,“或许要问世界构建的时候究竟融了哪些元素,可能是将一些体育馆或图书馆的设计融合进了商场——不过反正它不识字,应当也无法从文字上精准区分各个场所,出现这样的错误的倒也正常。”

    “如果,”快到最后一级台阶,尹亦一忽然问她,“它能够做到毫无差错呢?”

    “什么?”顾无觅差点以为自己听错了。

    “我是说世界,”尹亦一解释道,“人……很多时候你们也并不是能将所有事都做到完美。”

    “你是指它有无可能彻底将我们取代?”顾无觅大致明白了她的意思,“你知道吗我想到一个很烂很烂的梗。”

    尹亦一不解:“梗?”

    “嗯……你大致可以理解为有趣的冷笑话?”顾无觅几乎可以确定她的词库中并没有太多新鲜的短语,“将真实的白狗照片与一勺白粥中两颗黑豆的照片进行对比,问哪边是真的狗。”

    尹亦一似乎并不能够想象出这类场景,她说:“这类判断十分容易。”

    “但仅仅限于作为人类的主体视角,”顾无觅道,“在实际运用中,很多网站会用识别绿灯、自行车、巴士来做类似的测试。”

    “判断理由似乎并不充分,文字有时也会随着语境出现歧义……”

    一旦AI开始顾左右而言他,或许这个问题便不太能顺利地得到解决。

    简而言之便是不承认自己缺点。

    然而在实际的使用中似乎并非如此,AI是十分愿意且擅长提供情绪价值的一类存在,生理需求的缺失使情绪价值被无限放大。她仍旧不清楚世界意志本身作为什么而存在,但她伸手,将尹亦一从台阶下拉了上来。

    是温热且柔软的。

    人类总是逃不开用视觉来确认存在,其次便是触觉。几乎算是被剥夺视觉的黑暗中。触感本身似乎才真正让人知晓此时此刻究竟身在何处。伪装看似简单,实际执行起来却囿于某种奇异感应的缘故无法走向最终的那一步。

    二人走至商场门口,此时早已过了营业的时间,商场不复白日人流如织。顾无觅赌店员和安保的程序中没有便携夜间巡逻和应急措施流程,用一根铁丝撬开老式门锁,推开了沉重的玻璃门。

    又是玻璃门。

    顾无觅察觉了这一点,去过的几个世界都倾向于用玻璃来作为内外隔绝的载体,然而双面玻璃内外的视野清晰度是一致的,尽管如此仍旧有着透明的分隔,似乎提醒着两边的人都不属于对面的世界。

    尹亦一越过玻璃门,顾无觅紧随其后,月光沉静地照在玻璃上,落下二人的影子。

    尹亦一扬了扬下巴,示意她带路。

    “唔,其实我也不是非常了解……”顾无觅回忆着,“瞪我干嘛?我又不是活地图……去二楼的超市吧,有挺多食物——逃命可是个体力活。”

    逃命是个体力活?

    脑海中突然闪过一片零星的思绪,顾无觅抓住了它。

    运动饮料。

    她所熟知的文字。

    她逐渐顿住脚步,下意识深吸一口气,直到尹亦一只听见一个人的脚步声:“怎么了?”

    顾无觅摇摇头,却忽然转头看向站定的尹亦一——如果她们都停在原地,那么楼层中为何仍旧有脚步声?

    “啊。”尹亦一被她一把拉得蹲下,唇上是柔软的触感,顾无觅捂住了那一声惊叹。

    尹亦一抬手将她的手从自己脸上扒拉下去,顾无觅对她比了个“嘘”的手势,后者轻轻动了动鼻翼:“金……”

    顾无觅又捂住了她的嘴。

    这简直是大逆不道之举。

    她看不见尹亦一几乎溢出杀意的眼神,自然也没注意后者垂了好几次眼才恢复平静的神色。咚咚声离她们越来越近,似乎还有重物在地上拖拽的声音,断断续续的,好像一首并不成调的曲子。

    尹亦一终于挣脱了:“金属的味……”

    一颗惨白的头以一种极其诡异的方式倒吊在二人面前,张口说话时满口泛着金属光泽的牙齿嘎吱作响:“在这里呀,外来……”

    “……道。”尹亦一补充完最后一个字。

    下一秒顾无觅拔刀暴起,刀刃砍在脖颈关节交接出蹭出尖锐嗡鸣,尹亦一单箭插入它后脑,将钢铁巨物狠狠钉在地上。

    咔。

    玻璃绽开裂痕。

    顾无觅瞬间屏住呼吸,拉起尹亦一向后倒退,单手撑着柜台翻过,一路往后退去。

    咔嚓。

    ——砰!

    尹亦一在柜台的纸巾上擦净手上的灰尘:“地面,玻璃。你没告诉我。”

    “我也不知道它是单向玻璃啊,”顾无觅哭笑不得,“只注意看周围的路了,哪儿顾得上看地下。”

    “我也没想到你会往地上插箭啊。”

    世界名画之弓箭手近战,甚至是拔箭近战。

    顾无觅也算是短短不到一天时间内见识了两次,只能说她还活着真是万幸,或许死在任务对象手上会让好感度暴涨——同行的书里都这样写。

    但可能性太小了,对上尹亦一这种人机型选手毫无胜率,顾无觅不得不将此列为Plan 0。杀金属怪物和守城士兵时动作都利落干脆——甚至刚见面杀向自己的动作也丝毫不犹豫,称之为人形兵器也丝毫不为过。

    ——但人形兵器或许不会对自己的生理条件毫无察觉。

    她能感受到尹亦一的反应已经明显慢下来,眨眼的次数也在增加。她们必须得尽快休息,赶在商场开始营业之前保证充足的睡眠。

    或许高楼层会更安全?——如果有类似的怪物,脚步声在一楼听来应当很明显才对。

    她尝试重新规划一条上楼的道路,避过了地面上被拖拽成长条状的血迹。

    第128章 无主之墓

    无主之墓

    尹亦一依旧不紧不慢, 顾无觅偶尔回头瞥她一眼,忽然觉得她的动作或许与厚重的长裙更适配。或是她原先世界的繁复礼服,总之一定要配上能限制行动的饰物, 方能显出逃命时还从容不迫的气度。

    她在血迹面前犹豫了片刻, 顾无觅猜测她只是不想弄脏鞋底, 不过如果原住民的血液最终都是会消失的,她又为何选择若无其事地绕过?

    反应过来之后被自己幽默到了,她竟然在靠分析尹亦一的行为来验证自己的猜测。

    没过几分钟,二人在电梯前停下,尹亦一抬头顺着扶梯往上打量:“这是什么?”

    顾无觅:“电梯。”

    “嗯,”尹亦一问,“所以,为什么没有动?”

    那么她的数据库中大概没有停止运行的电梯,顾无觅在两边寻觅重物:“因为没有人站上去……好吧,因为没有电。”

    还是别指望消防通道了, 方才一路走过来连安全出口指示绿灯的方向都各不相同, 她就不该指望这栋合成商场会有多完善的基础设施。

    在尹亦一的注视下她从一旁的货柜下搬了个箱子放在扶梯上, 没动,也没有突然空掉。

    安全的,只是夜晚不供电未运行罢了。

    “当楼梯走就行。”

    但比起楼梯台阶之间的距离还是高了些, 终于爬上二楼时顾无觅扶着墙壁喘了口气,印象中这里是食品区。她转身去寻尹亦一,却似乎有东西站在一楼扶梯入口, 静静地望着她们。

    定睛看时却消失了。

    或许只是错觉?

    她凝神听了会儿,尹亦一说一楼没有还在活动的存在了, 三楼倒是有轻微的流水声,好像有什么东西正在被浸泡, 逐渐膨胀、腐烂。

    “二楼有东西吗?”

    尹亦一摇头,顾无觅以为她不会说话,然而她道:“你,我。”

    顾无觅:“……”

    该怎么告诉她人类不适合用“东西”二字来定义?

    但这并不重要,至少经过尹亦一检测的范围是绝对安全的。顾无觅凭着白日的印象带着她一路到家居用品区,各种类型的床随意挑选,都比城中旅馆的好上几倍不止。

    一切仍旧纯粹,床便是床,哪怕柏拉图来了都得夸一句完美复制品的床,找不出一点瑕疵。不用担心商场里人来人往带起的灰尘和污渍,在这个世界里一切存在都仅仅是其本身。

    大概是零元租借自搭民宿,唯一需要注意的是早上需要在商场开始营业前醒来。

    她还没有成为被原住民围观的奇行种的觉悟。

    或许类似的待遇白天已经受够了,但是为了更好的融入人群彰显自己的社会性她还是不得不接受那个空无一物的巨大的购物袋。

    或许应当幻想其中是装有东西的,只不过AI无法识别人类究竟会将什么带在身上,虚荣,物质,精神产物,□□,欲望,私心。连人类自身都无法做出公认分类的存在,异端复制粘贴相关知识以作分析时也只能像本科生课程论文一样裁剪缝合。

    “轮流守夜,”顾无觅说,“一小时一换,你先睡。”

    尹亦一于是裹在被子里睡过去,速度之快令人惊讶她是否有一键关机的功能在身上。顾无觅在黑暗中静了一会儿,空气中大概有某种催眠的因子。

    还是很困。

    她干脆翻身下床,却无法从这一层楼找到任何有效信息,原本就不该期望AI构图会有什么内在逻辑。货架就是货架,商品即是商品,连一点挪动或是擦拭过的痕迹也没有,白天被她采购过的地方已经补上了新的商品,库房里的东西应当定期定量生产和使用,或许自己多拿一点,日积月累,这个程序最终会崩溃。

    她在饮品的货架面前驻足,给尹亦一带了两盒牛奶,然后在各色果汁间纠结片刻,最后选了纯净水。

    楼上的滴水声愈发沉闷,似乎容器中已经容纳了更多,不知何时倾颓。而楼下的拖拽声也缓缓重启,但似乎行动的物体本身已经变得迟缓,金属摩擦的声音比先前更为刺耳,间或夹杂着零件碰撞乱响不成调的曲子。

    感觉比白天热闹。

    人多但死气* 沉沉和人少但已经死了,顾无觅选择后者。

    已经死过的何尝不算是一种替罪羊?蠢、时运不济,还是蠢,说到底在这个世界要想活就是得靠不寻常的手段。

    “你醒了?”顾无觅下意识低头——再抬头,很好,手腕上没表,墙上也不可能有挂钟,只能凭直觉,“应该还不到一小时。”

    尹亦一半睁着眼睛打量她,神色被疲惫占了50%,另外50%是恼怒——为什么她也开始学人机的百分比情绪分析法了。

    “吵。”她低声道。

    “喝水?”顾无觅递给她吸管,“牛奶。”

    尹亦一接过,慢吞吞地拆开塑料包装,眼睫颤了颤,抖落一片忽明忽暗的阴影。

    “你刚才,不在。”

    她手上拎着的东西很明显地说明她方才去哪儿、干了什么,尹亦一咬着吸管——不知她怎么无师自通了这个技能,目光还停在她手中的购物袋上。

    “纯净水?”顾无觅感觉自己像推着小车卖瓜子花生饮料矿泉水。

    尹亦一摇摇头:“为什么不是橙汁?”

    “白天喝过,”顾无觅回忆其那变换多彩的味道有点心理阴影,“感觉不太适合我。”

    尹亦一下定论:“你不喜欢。”

    “也没有……就是,好吧,当我不喜欢好了。”顾无觅将购物袋放在一边,坐下来,“你醒着的话,我就睡了。”

    尹亦一点点头,其实有诸多噪音,她睡得并不安稳。过了会儿,意识已经有些昏沉,她察觉尹亦一下了床,走路跟猫似的没声音。但她的呼吸声愈发远了,刺耳的金属声戛然而止。

    多了另一重滴水声。

    但是从楼下传来的,与楼上的声音巧妙融合,顾无觅在双声道环绕一般的音效中睡去,是以她没能看到尹亦一回来,坐在床边借着从货柜里翻来的手电筒查看购物袋里的东西。

    挑了半天,将剩的一瓶牛奶也喝掉了。

    顾无觅并不知晓她在打量自己,发梢垂落在她胸前的薄被上,扫过手背,又被尹亦一伸手撩到耳后。

    人类睡着的时候,也还是活着的,有心跳。

    尹亦一将这一条记录下来,她伸手戳了一下顾无觅的脸。

    温热柔软的。

    女孩身上似乎还有若有如无的香味,或许是白日在有熏香的屋子里待太久了?但好像没有资料说过人类会成为熏香的载体。

    她考虑将自己的偏好设置为某一种,但努力回忆了许久也没翻出类似的,或许是无意间混杂了好几种气味吧,也或许……都不是呢?

    人类的喜好也很难猜,她之前在货架上拿了橙汁,但又不喜欢。可是如果不喜欢,又为什么会拿橙汁呢?口味还是与真正的存在有着差别吗?

    这样看来,在旅馆购物袋里发现的面包和饼干也不能作为判断标准了。

    多次淡化记忆迟早会出问题,她好像也意识到了。

    尹亦一伸手抚上她裸露的脖颈,轻微的跳动从指尖渡过来。

    真是脆弱啊,就这样毫无防备地睡去了。

    □□散了魂魄也会散,存在的方式只有一种——或者说,其他的存在方式都不会喜欢。有点诡异的好笑,分明都是从出生便选择不了的东西,大多数却好像只会偏安一隅。

    她闭上眼,时间来到一个小时之后。

    顾无觅醒了过来,半撑着身子,不知为何觉得脖子有些冷,好像被什么无生命的东西碰过很久。

    “一个小时了吗?”她极快地清醒过来。

    尹亦一点点头,顾无觅从购物袋里摸出一瓶水,她觉得古怪,好像少了点什么,剩下都是塑料的触感。

    可是天已经隐约要亮了。

    她摸不准时间的流速,甚至连白昼黑夜分别有多长也不知晓。又轮过两次,尹亦一第三次叫醒她时,微弱天光从玻璃窗里透进来。

    楼下的金属碰撞声最后垂死挣扎片刻,天花板的滴水声悄无声息地消失了,玻璃大门缓缓打开,与地面接口并不吻合的部分狠狠摩擦。

    顾无觅拎着购物袋在一排排货架前做最后的食物筛选,起初筛选标准主要是拆开让尹亦一吃一口,但由于后者无论吃到什么味道都只会平静地说“可以”,几排货架后被顾无觅剥夺了选择权。

    ——还是有一些的。

    顾无觅主要选择纯净水若干,在此过程中由于发现购物袋的重量并不会随着其中容纳东西的重量增加而增加,体积也不会改变,减轻了心理工作量。

    出商场的方式是解决掉门口的保安,进城的方式是解决掉城门的守卫。

    一切都很正常。

    除了昨天被割掉脑袋的守卫今天断着脑袋在城门执勤以外。

    血液已经从他的身体里放出大半,伤口周围飞舞着蚊虫,隔着一段距离都能嗅到尸体腐烂特有的气味。

    还没排到她们,顾无觅看见有守卫打扮的人从城中跑来,手中捧着一个瓷瓶。

    瓶身的花纹很眼熟,与她昨日摘下送给尹亦一的那一朵无二。

    守卫将瓷瓶打开,一股奇异的香味顿时远远散去,周围百姓都仿若失去理智一般,死死盯着守卫手中的瓷瓶。

    她抬手,将瓷瓶中的水倒在同僚断颈的伤口处。

    伤口缓缓愈合,从外表看,如同从未存在过。

    队伍近了。

    顾无觅做出将令牌递给守卫的姿势,却没松手。

    守卫疑惑地抬头,眼中只有死寂。

    “这里,”顾无觅伸手点了点脖颈,“蝇蛆、飞虫,被封在里面了。”

    第129章 无主之墓

    无主之墓

    “世风日下, 像我这样的好心人已经不多了。”入城门后约莫三分钟路程,顾无觅仍感慨道。

    尹亦一很捧场,肯定的语气让人很难判断她是在阴阳怪气还是发自真心:“的确, 帮她再一次为伤口做了清理。”

    只不过顺便把腐烂大半的头也一起清理掉了而已。

    顾无觅悄悄别过眼看她, 神色如常, 又觉得依她的脑回路可能不太会有故意说反话阴阳这一设定,有些踌躇不定。

    背后的队伍缺了守卫,同昨天一样,人群先是正常地往前走流程。过了一会儿才逐渐显出人手不够的状态来,到了程序设定的时间还没被检查过通关文书,想要直接越过守卫进门的,站在原地不知所措的,逐渐乱成了一锅粥。

    ——正适合趁热喝了。

    沿着昨日的路,顾无觅正思索今天先往哪儿去,便见一辆马车缓缓驶来, 停在二人身边。

    宫中的侍女没有下车, 坐在车厢前边朝二人冷冷地道:“陛下请二位入宫一叙。”

    省得步行, 侍女的眼神落在顾无觅手中的购物袋上,眼神里流露出少许不解:“这是……”

    “将要呈给女王陛下的线索。”顾无觅临时编好了理由。

    侍女不疑有他,放她们以及从城外来的购物袋上了车。车厢里仍旧燃着香。许是今日时辰还早, 并不如昨日二人在车里嗅见的一般浓郁。桌面上摆着一盘熟悉的茶点,尹亦一昨日才尝过,现下并无什么食欲, 拾了银夹挑炉子里的香料。

    也并不能期望这个时代的路有多么平稳,一路颠簸得谁也没睡着。放在身边的瓶瓶罐罐随着颠簸一起晃动碰撞, 水声撞得好像昨夜入睡时隐约听见的声响。

    一楼的拖拽摩擦声来自金属巨人与误闯入者的尸体,二楼偶尔传来的脚步声来自她们二人中的任何一个, 那么三楼经久不散的水声是?

    印象中已经快被填满了。

    而黑暗中的一切都在白昼到来时销声匿迹,从一楼经过时保洁人员正开着小车将地面清扫,倾倒的货柜,破损的枪械,都在广播奇妙而诡异的音乐下被粉饰。

    尹亦一大发慈悲放过了香炉,又一看似还算完整的物件自她的手下茍且偷生。她拿桌上的巾帕擦了手:“线索?”

    顾无觅耸了耸肩:“城门处的守卫莫名被人清理了两次伤口,这还不算线索吗?”

    与外来者的关系可大着呢。

    尹亦一觉得不对:“你带的?”

    原来是在担心这个,顾无觅从包里翻找出一瓶红色的果汁,艳红的颜色好像某些配色失调的世界里的劣质血浆。

    “用这个。”她松了一口气,虽然不知道究竟为什么购物袋里会有一瓶除了纯净水和牛奶之外的饮品,但算是派上用场了。

    但尹亦一好像不赞同,她罕见地继续了这个话题:“不像。”

    “那不然怎么办,给她装一瓶蓝色的数据?”

    笑话有点冷,车里的气温似乎在降低。尹亦一垂着眼睛思考可行性,顾无觅还以为她生气,没想到拨开那层浅淡的云雾之后,她抬眼:“不可以装在瓶子里。”

    是数据,还是别的什么?

    但她好像真的有装一瓶数据的架势,顾无觅还没想好拒绝的话术,马车停下,皇宫就在眼前了。

    侍女领着二人穿过昨日熟悉的道路,顾无觅察觉殿里的台阶又比先前要整齐上许多,已经不用担心踩空摔倒了。

    熟悉的大门。

    尹亦一跃跃欲试的目光已经转向了门口的斧子,昨日门上的大洞已经不存在,木门焕然一新。顾无觅觉得这里好似什么游戏刷新点,每隔一段时间产生新的物品将旧的替换。

    这一回的开门方式是门自下而上。

    大概是从商场卷帘门处得到的灵感。

    再被卷上天花板的过程中不断传来木屑簌簌滚落之声,顾无觅眼疾手快拉着尹亦一后退到一根廊柱之下,免过被巨木砸扁的血光之灾。

    但还是有侍女没能逃过,轻飘飘纸人似的躺在地上,连一滴血也没有流出。

    尹亦一经过她的时候,顾无觅似乎听见一句:“啊,无痛瘦身。”

    想笑,好难忍住。

    有点像AI识图。

    不行,实在是太像了!

    高座上的女王自书案抬头,温和地问她在笑什么。

    顾无觅盯着热气袅袅的玻璃杯转移视线:“……高兴的事情。”

    “哦?可是摆脱二位探查之事已有进展?”女王将公务文书合上,顾无觅眼睁睁看着未干的笔墨粘在一块,不由得嘶了一声,“上前来,坐。”

    一切如常,可玻璃杯里为何是……热水?

    甚至滚烫。

    “昨日以新鲜河水招待二位,二位却都未饮下多少,想来是异国饮食习惯不同,不合胃口,多有招待不周,”微笑自嘴角裂开至耳根,“今日我特地让人换了热水,二位可莫要推辞啊。”

    顾无觅:“……”

    冷的不行便来热的。

    虽只有小半杯,这一口下去怕是今日彻底说不出半句话来。

    她对尹亦一使了个眼色,后者会意,启动应急方案。

    只见她拿出早已准备好的红色……果汁,镇定地拧开瓶盖,然后均匀地将其倒在三个人的杯子里。

    真是十分均匀,三杯的刻度分毫不差。

    “不好意思,”尹亦一拧上瓶盖,“手滑了。”

    女王:“……”

    顾无觅:“……”

    女王:“这位小友,手滑的方式,很是清奇。”

    顾无觅深吸一口气:“陛下恕罪,但这是我们昨日在城中调查得来的证据,既然已不慎洒出,便是天意,还请陛下先听昨日探查的进展,如何?”

    “无事,”女王轻轻叹了口气,“让人换一批便罢了,小友请讲。”

    顾无觅便将昨日与今日城门守卫遇刺一事细细说来,尹亦一盯着玻璃杯里逐渐变红的液体出神。

    讲完后习惯性想要端起水喝一口,但她硬生生止住了动作。

    但……是错觉吗?感觉杯中水没那么烫了,这会儿甚至连热气都不冒了。

    “还有一事,希望陛下能够通融。”

    “请讲。”

    “我二人自异国来,在城中行事多有不便,不知陛下可否予以令牌或文书,以证我二人身份?”

    “这是自然。”女王答道,便要伸手去摘桌边的令牌。

    不知为何她摸索了一会儿,面上的神色愈发迷茫。顾无觅突然福至心灵,将自己和状况外的尹亦一袖子里的令牌一并取出放在她手中。

    女王将它们递了过来:“凭此令牌,可在城中行皇室亲卫之便。”

    ……绕了一个巨大的弯子最终回到这里,顾无觅只想说尹亦一料事如神。

    但尹亦一……尹亦一在做什么?

    余光似乎瞥到什么使人极为不可置信的场景,她转过眼去,看见尹亦一将杯中液体饮下。

    唇畔留了一点鲜艳的红。

    震惊还未过去,女王的声音又将她拉回现实:“小友,你的同伴已经喝了。你呢?”

    顾无觅紧紧盯着尹亦一,但出乎意料的,她没有表现出任何不适。

    难道她暗中对杯中水做了手脚?像昨日她所描述的一样?

    但女王与自己的杯中都看不出被添过水的痕迹,被一双锐利的眼睛盯着,顾无觅只得端起杯子,思索着不如再制造个什么意外出来。

    杯身触手冰凉。

    水在室温中显然不可能冷得这般快,顾无觅移回视线,晃了晃杯中水,只见液体呈现出与先前无二的纯正红色,竟再瞧不出与水混合后不均匀的颜色。

    她心下了然,饮尽杯中水。

    苹果汁的味道。

    虽然不理解为什么苹果汁为何会是红色——大抵是某人瞧见苹果外表是红色,便以为里外如一罢了,殊不知植物也惯爱为了自保为自己添上许多颜色,一来二去已经彻底逃离了真实。

    女王欣赏着桌上的空杯子,微微一笑。

    “对了,还有件东西想要交给二位,”她从桌边取出一卷画像,“这是先前调查时整理出疑似外来者的画像,二位可携带在身,随时查阅。”

    顾无觅谢过,接了画像便摊开打量。

    尹亦一投过一瞥,顾无觅看不清她的神色。

    好像……不是很高兴?

    画像的确瘆人,顾无觅也没多看,便合上了。

    “如何?”女王急切地问道,“小友有无回忆起曾经见过之人?”

    顾无觅扯起微笑:“容我们调查一些时间。”

    女王失望地叹了口气:“也好,谨慎些也好。今日已无事,你们便自去城中调查吧。”

    顾无觅将画卷重新卷起,卷轴有些长,直到走至门口都还没完全收起。尹亦一从地上捡起匕首,精准扔至门上某个特定的受力点。

    砰——

    木门破碎。

    顾无觅喜欢她优雅的拆解方式,总是能以出奇的手段达成意想不到的效果。好像某些世界里会存在的精密仪器,她有意识知晓自己的昂贵似的,分明是需要被藏在温室里的脆弱的花,却轻而易举将横亘在道路前的一切都碾碎。

    顾无觅不是第一天知道她能读自己的心:“我没生气。”

    刀尖坠落直插地面,卷帘门似一座被革命掉的断头台,顾无觅担心殃及池鱼,飞速卷完并护好了手中的画像卷轴。

    造物主会原谅蝼蚁的胡作非为吗?

    画像上的数十双眼睛穿透纸面,配合着并不相符的露齿微笑。她们无声大笑着,眼中闪烁着诡谲的光。

    或愤怒,或绝望,或恐惧。

    没有人能预料一个失序世界的盘中餐,除非她们即将成为下一道。

    第130章 无主之墓

    无主之墓

    她将画像收到了尹亦一看不见的位置, 对驾车的侍女说了个地名,马车摇摇晃晃驶离皇宫,将色彩搭配杂乱的宫殿抛在后方。

    轮子大概又被马匹啃过, 回程愈发颠簸。窗帘往旁边滑了些许, 一缕天光恰好落在微卷的发梢。

    顾无觅此时才注意到尹亦一的发色并非纯黑, 而在阳光下泛着墨绿的光泽。

    比她眼睛的颜色要深上许多。

    她察觉到顾无觅的视线,调整了姿势转过脸来,目光自上而下:“做什么,看着我?”

    “冷。”顾无觅说。

    尹亦一微微一怔,还没反应过来似的,可周围的温度已然升高了些。出乎意料的,她没想到对方会说这个,抿了下唇,突然被关闭语言功能似的。

    “哦。”只有冷漠的一声回应。

    “你不高兴,”气温回升了些, 顾无觅觉得自己真实地在“读空气”, 她凑得近了, “因为画像?”

    “……嗯。”尹亦一并未抗拒她的挨近,或者说大多数时候,她对这一类的事非常顿感, 成为人类总是困难而复杂的。

    没有通缉画像会将嫌疑人画成永远微笑的模样,这或许不符合任何一个世界的惯例。红唇配上白齿像是统一复制粘贴的形象,无光的眼珠似粘合其中, 愈发显得诡异。

    “画像并不总是准确。”顾无觅绞尽了脑汁。

    “我知道,”尹亦一说, “作画者会赋予笔下的人事物以自己的灵魂,但事实并非总是如此。”

    “把它们当机械复制。”

    “这与机械复制亦不同, ”尹亦一看着她的眼睛,从里面望见自己,说话时嘴唇张合,落在纸面上也不过是静态中带着想象的动作,“你无法通过这样的形式去窥见更深处的存在。”

    她能从无意义的文字中解读出结构,却无法从无意义的画作中提取任何信息。

    而无意义文字的解读也并非她的本意,只是大多数时候不得不如此。

    但如果向画作妥协,就好像是一场根本性的变革。

    任何一个不识字的非盲人都可以说出画像的基本内容,但除此之外,看不出任何更多的东西。

    “长此以往……”尹亦一无意识攥紧了坐垫边缘的流苏,“有意义的存在会被驱逐。”

    “到何处?”

    “到……”茫然的重复忽然消失,尹亦一意识到她们的距离愈发近了,她从眼里看到防备,和鼓励,循循善诱,好像猎人铺好了陷阱,难道她是猎物吗?怎么可能。

    她伸出食指竖在顾无觅的唇边:“你问得太多。”

    可她身上还有好闻的苹果香气。这种水果的普遍性总是让人忘记它也可以是童话故事中致命的毒药,不起眼是完美的伪装。许多人讨厌它,将它的平庸以为表里一致的坦诚,切下的刀片却受到果核的阻塞。

    她触碰到果核的边缘,周遭已经被汁水的甜香溢满。

    为什么选择苹果汁呢?

    尹亦一的答案大抵只会是因为外表的红色,但其实也会有黄色、青色,或是在染色剂里裹一圈,华丽丽摇身变成奇珍异果在街市售卖。

    竖起手指是拒绝的信号。

    但她先前已经暴露得足够多不是吗?既然默认心知肚明,为何还要假装你情我愿玩某种诱人的扮演游戏?

    顾无觅将她的手放在画册上,这个时代的纸格外易碎,却也珍贵。颜料更是难得,紫色、蓝色、棕色,被毫无欲望地混杂在一处,大块的铺陈与混乱的光斑糅合在一处,像是腐烂的水果。

    ——在断颈处大快朵颐的蛆虫。

    “你可以随时撕碎它。”像是引诱犯罪的低语,顾无觅将选择权交到她手上。

    尹亦一手指蜷缩了下:“这并非我所拥有的权力。”

    她最终还是摊开画像,但仅仅是扫过一眼便颇为头疼地闭眼,毫无逻辑的信息在她的脑海中运转失败,无法窥得本质,再试多少遍都是一样的结局。

    马车行过一处破损的路面,车厢猛地倾斜了一下。

    顾无觅松开扶着桌脚的手,几乎与她撞在一起。

    默许,仍旧是默许。

    她似乎永远不会为外物所动分毫,一切技巧在她眼前都显得拙劣。她只是无法分辨事物的表象,并不代表真的不理解暗中涌动的存在。

    “为什么是苹果?”可她还是问了。

    “没有特别的原因,”尹亦一说,“是什么有分别吗?”

    “很甜,”顾无觅回答,将她攥着流苏的手指一并捉进来,“但果肉不是红色的。”

    “这样啊。”尹亦一轻声道。这时候窗外忽然下起雨来,马蹄似乎踩进水坑,车厢又歪斜,水滴敲在窗玻璃上,滑下不规则的泪痕。

    “为什么下雨?”顾无觅逐渐掌握了这种句式。

    “没有为什么,”尹亦一似乎心情不错,尽管雨天的意向更多的被捆绑在阴霾里,“问题,好多。”

    她屏住了呼吸,这完全是下意识的举动。画像被扔在桌面上,随着下一次车厢的晃动掉落在地面,尹亦一想要伸手去捡,她不理解宽阔的车厢为何忽然变得这样挤。

    于是让它在视觉空间上逐渐增长,她默许所有的存在存在,存在本身即是意义。

    所以当顾无觅吻过来时,也没有太多惊讶。

    好像并不合时宜,尤其在这个时空里——她们的接触没有太深,总共不过两天,用她原本所在世界的时间算,不到48小时。人类喜欢循序渐进,这个规则在顾无觅以为的第一次相遇时便打破了,于是索性不再遵循。

    魂魄的记忆不会说谎。

    但身体还是生涩,她还没能完全适应,正如她还不能熟练地掌握语言、文字、画面,一切存在于表象的东西,都不在她所熟知的领域里。

    她听见昏昏沉沉的雨声,顾无觅教她呼吸,总算从窒息的沉闷中被解救出来。她有许多问题,自己能看见任何一个答案通往的道路,一切存在走到最终的归所,除了自己。

    顾无觅好像被裹挟进这样的未知里。

    于是全知全能的神话被打破,太过聪明的人类原本让她并不觉得是一件好事,剑走偏锋会给系统带来许多不稳定的故障,需要亲身去修复,去寻找每一个漏洞的所在。

    顾无觅好像从来都知道……时间并非线性流动,过去、现在与未来,于她而言没有分别。系统的规则能够抹消来自不同世界的记忆,让她们尘封、淡化,但自己在规则之外。

    但线性规则中的存在也很有趣。

    她将记忆的碎片重新整合,拼凑出了事情的全貌,于是觉得这样的发展也并无不可,甚至于理所应当。唇齿间都是果味的甜香,纯粹的存在形式让它不会有任何变化。

    “不要有新的问题。”尹亦一歇下来,轻喘着气,她大抵不知道自己颤着眼睫,只是因为靠得太近,不自觉地往后,抵到车壁柔软的垫子。

    “为什么?”

    她看到顾无觅在笑。

    于是凑过去在她唇边咬了一口以作惩罚,神明是永恒的,也是善变的。

    这个姿势并不方便,并排坐着。尹亦一于是挪了位置,跨坐在她的大腿上,顾无觅似乎嘶了一声,下一瞬由于马车的颠簸,不得不伸手揽住她。

    “还在车里。”她说。

    这不再是问句,尹亦一满意了。顾无觅的手扶着她的腰,没再往下。

    顾无觅往窗外瞥了一眼,雨势小下来。

    她在心里叹了口气,手绕到后面替尹亦一将方才散落的头发重新绑上。这回挑了浅绿色的发带,末尾坠着一颗同样绿的宝石。

    马车停了下来。

    “下车吧。”她轻轻推了把尹亦一,后者若无其事地站起来。她再次无奈地叹了口气,弯腰去捡落在地上的画像,卷成一卷塞进购物袋里。

    旅馆的店员一如既往算着旁人看不懂的账,二人回房间放完东西便下来,昨夜被撞坏的门板已经修好,仿佛什么都未曾发生。

    也算是一种建筑学奇迹。

    再次下楼时马车已经驶走,顾无觅在前台租借了旅馆的马车,研究地图半晌,雇了驾车的人,往偏僻的城南驶去。

    车厢里的摆设与宫廷马车无二,只是外表瞧上去更破一些。刚下过雨,车厢里弥漫着一股潮湿的气味,顾无觅推开窗户,空气里弥漫着甜香,逐渐将潮湿的空间侵占。

    尹亦一照例戴着手套,用小银夹拨炉子里的香料。她最近对此事颇有研究,顾无觅不懂香道,只知晓车厢里的味道与先前相比又有了变化,这次是更为明快的前调。

    “去哪儿?”

    很显然的问句。

    顾无觅觉得双重标准不公平,但她也只是敢怒不敢言,说了实话:“黑市。”

    并在尹亦一问出“黑色的?”之前学会了抢答:“做一些非法交易的地方,或许会有与外来者有关的线索。”

    尹亦一理解了新的名词,但她问:“交易,你用什么换?”

    两个外来者,没有当地的货币,也没有能典当的东西,抠门女王目前为止唯一给出来的东西除了河水令牌就是一卷看了使人犯恶心的画像,她们现在可称得上是一穷二白。

    顾无觅从身后拿出了那个身经百战的塑料水瓶,与尹亦一印象中这座城市任何的一瓶水的模样都大相径庭,战损程度堪比刚从世界末日中存活下来。

    而这个世界中一切被毁坏之物都会化作数据,一切完美之物都不会被毁坏。

    瓶中泛着红色的河水,正如有生命般缓缓蠕动。

    第131章 无主之墓

    无主之墓

    黑市的构建程度似乎比皇宫还要完善许多, 但这也仅是第一印象。顾无觅连着看了几个生出多只手脚的人从面前晃悠而过,目光没在两边的小摊上多做停留。

    金银、珠宝、灰尘厚到看不出原本颜色的摆饰,尹亦一偶尔会做点评, 诸如“不符合理性的美感”“设计没有特色这一点很有特色”“仿制得一无是处”, 被小摊老板狠狠剜上几眼, 再被顾无觅牵着手拉走。

    她们在巷子深处的一间酒吧停下,侍应生在门口核验身份,大抵流程是检查一下随身携带的武器是否可用,以免客人毫无自保能力缺胳膊少腿地出来或是被剁成肉酱再出来还要找店家讹钱。她二人堪称行走的武器库,尹亦一百无聊赖转着箭矢,顾无觅只撩起袖子给人看了袖箭。

    没有核验身份令牌,放她们进了。

    古老的唱片机在放一首低沉优雅的曲子,与灯红酒绿的氛围略微有些不符。店里的状态比她想象的要稳定上许多,至少目前没有大规模械斗。侍应生哼着一曲轻快的调子,用拖布将地面上的红色液体擦拭干净, 未来得及被清理的则渗进地板缝里。

    此情此景颇有些眼熟。

    顾无觅绕过几只断手断脚和不明身体部位, 尹亦一跟着她踩过的地方, 每一步都经过深思熟虑才落脚。

    “我们想换些东西。”她在吧台前停下,对盛装打扮的女人道。

    女人没说话,低头磨着鲜红的美甲, 下巴往桌面的告示方向指了指。

    消费入座。

    顾无觅默然,但除了这几个字以外她再感受不到别的意思。手指从告示牌上收回,她彬彬有礼地问:“请问有不含酒精的饮品吗?”

    五分钟后, 尹亦一咬着柠檬红茶的吸管,看顾无觅翻阅菜单。

    酒吧的灯光偏暗, 彩色交替,顾无觅看得眼睛疼。没过多久就将菜单合上放在一边, 尹亦一拒绝观阅的理由很奇怪,她说她看不见。

    她为何会……看不见?

    对此尹亦一只是摇头,继续咬着吸管喝她从未品尝过的柠檬红茶加冰少糖——有点酸,然后顾无觅从桌上的糖罐子里丢了两粒冰糖进去——虽然不知道为何此地会有这种东西,但冰糖竟能融进饮品。

    这与外界的单一存在显然不同。

    她们曾在旅馆见过永远作为“热水”存在的热水,方才也在皇宫喝下不敌苹果汁而最终被转化为苹果汁的液体,存在本身有着一套特有的运行方式,但显然已经被定义过名称的,不应当如此轻易地被改变。

    侍应生再一次路过时,顾无觅叫住了她。

    她穿着店里统一的制服,甚至面容都与其他人几乎没有分别,手中托盘的玻璃杯不曾倾斜分毫:“您有什么需要?”

    音乐声逐渐高起来,顾无觅瞥到尹亦一似乎微微蹙眉,对震耳欲聋的曲子并不满意,但它并没有停下,反而愈发激烈。

    “从你们这儿买点东西,”顾无觅指了指菜单,“能劳烦您将菜品介绍给我们吗?”

    “好的,您请稍等,”侍应生将托盘放在一旁的空位上,转身将菜单摊开,她手中拿着笔记录,“您的预算是?”

    顾无觅终于有机会说出那句十分中二的台词:“钱不是问题。”

    侍应生唰唰动笔记录。

    “真的?”尹亦一悄悄凑过来,“有钱?”

    顾无觅低声道一个子儿也没有,但侍应生面色凝重地记录下她的预算,将菜单翻到某一页,开始讲解。

    这与顾无觅先前所感应到的文字内容并不相同。

    断肢、残躯,堆叠在一处。

    “本店每日上新的精品生肉饮,”侍应生微笑着介绍道,“选用24小时内空运的最新食材,富含多种人体所需的营养元素……”

    尹亦一或许并不需要人体所需的营养元素,顾无觅没听完便让她换一个。

    “凉拌陆草,一道店里厨师的拿手小菜,”侍应生指着一碗黑色细丝堆叠的示意图,“深受广大民众好评,从未有过中差评……”

    这连人体所需的营养元素也没有了,顾无觅觉得不行。

    一连否定了好几种,侍应生终于开始推销正常的酒水:“* 这杯今日特调饮品如何?原料来自清澈见底的护城河水,可生死人肉白骨……”

    护城河水清澈见底?

    要不是亲眼见过,顾无觅差点就信了。

    “何为清澈见底?”

    “水质清澈,且能用肉眼看见杯底的沉淀物,”侍应生机械地道,“深受广大民众差评,从未有过好中评……”

    顾无觅不再理会人工智障混乱的语序,但她似乎陷入一个自我纠正的怪圈:“深受广大民众中评,从未有过好差……不对,深受……”

    一时半会儿是绕不出来的,好在方才在吧台见过的女人即时来救场——这一点倒是比先前遇见的所有NPC都要更智能,不过并不排除是提前写好的剧本的可能性。

    “二位听了这半天,想要打听什么?”

    “点酒水而已。”顾无觅淡淡道。

    “那可不凑巧,”女人笑了笑,睫毛上的亮粉洒在桌上,“小店的酒水二位贵客都瞧不上,不如二位明说,想要什么样的?”

    顾无觅屈起指节敲着桌子:“怎么瞧不上?今日特调饮品,我朋友说她想喝这个。”

    女人瞥了一眼全程一言不发的尹亦一,又定睛瞧了一眼,只见她杯子里的确是柠檬红茶而已。

    赶在尹亦一说“我没有”之前,顾无觅盯着她轻声道:“你有。”

    尹亦一:“……”

    似乎与她关系不大,对她的吸引力也不强,遂仍旧继续搅拌玻璃杯中的冰块。

    “这种饮品……”女人犯了难,“方才是店里小妹不懂事,这种饮品也是今日厨师才调出来,有且仅有这一杯,而如今已经不慎丢失了。”

    “丢失何处?”顾无觅追问道。

    女人的眼珠转动,最后锁定脚下。

    “当然是……下面呀。”

    她森然鬼笑着,顾无觅好歹也是做过鬼的人,不至于对这种玩意儿感到可怕,毕竟鬼哪有活人可怕。

    “噢。”顾无觅点点头,难怪旁边的侍应生仍旧在努力拖地,试图将地板缝隙中的残余吸取出来,但这显然是徒劳,血液一直黏在地面,哪怕是将砖木挪开,红褐色也清晰可见。

    “所以,客人,”女人抬眼,表情似乎恢复了正常,“您要来点什么?”

    顾无觅若有所思:“那就来……”

    说时迟那时快,尹亦一瞬间弯弓搭箭,飞矢朝着从地面上猛然跃起的头颅射去。

    未中。

    顾无觅拔剑斩下女人的双手,坠落的细长美甲恰巧戳穿头颅的双眼。

    “啊,”尹亦一低头打量着箭,“飞矢不动。”

    它永远也不可能去到终点。

    顾无觅以为自己好像将她从神坛上拉下,坠落到一个彻底沉沦、崩溃、虚无的世界。在此一切外界的规则都不适用,这个世界的黑市似乎独立于外界,有着独一套的运行法则。

    侍应生们逐渐都停下手中的动作,不知何时,她们已被重重目光包围。

    尹亦一环视过去:“外来者。”

    顾无觅不知晓这个词究竟指向谁,她现在只祈祷侍应生们的程序里没有写入战斗编码,虽然见的血不少,但兵戎相见属实是累,徒增疲惫罢了。

    好在这一回一切如她愿,她们走过满地如水一般流动未凝固的血液,头颅瞎了双眼,辨别不出方向,只能背对着她们说“欢迎下次再来”。

    外来者。

    这个事实已然暴露,顾无觅顿步,将塑料瓶的盖子拧开,清澈的液体洒在地面的血液上。

    融合。

    尹亦一似乎想说什么,顾无觅瞧她口型好像是“滴血……”,但她歪了歪头,又觉得并不合时宜。

    “感谢您选择我们的服务。”头颅的断口飞速愈合,在血泊里蹦跶几下,带着满脸血迹来到二人身前。

    未能精准插入眼珠的手指在地面上摸索,片刻后血液似乎凝固,带出一张染血的邀请函。

    做着美甲的手优雅地翘起小指,将邀请函往上递。

    这个画面未免有些滑稽,它够不着顾无觅,尹亦一看见从血液里拿出来的东西已经自动后退几步。

    或者说,她根本不想与这座酒吧里的一切扯上任何关联,从一开始就在有意回避。

    “惊心动魄的体验!极致奢华的设备!”

    刚读了两句,直觉告诉她把感叹号当逗号用的多半是街边不入流的小广告。

    “独此一件的珍宝!不会复刻的池子!”

    好像混入了什么奇怪的措辞。

    “恭喜您的消费额度达到——统计失败,已成为本店会员。……内部会员拍卖会,诚邀您的光临。”

    被血迹污染的地方太多,好些文字展现出的意象也是破碎的。血液逐渐侵蚀过整张邀请函,濡湿的纸张最终坠落在地面,重新融化进血液里。

    “客人,”头颅桀桀怪笑着,美甲末端举着一个精致的瓷盘,盛着一小块新鲜的生肉,“要来一……唔!”

    箭矢姗姗来迟,从脑后贯穿至它的口舌。

    不动之矢,追上了。

    第132章 无主之墓

    无主之墓

    被一并射穿的瓷盘坠于地面四分五裂, 顾无觅蹲身观察了一会儿瓷片中央的肉块,得出了“不太新鲜”这个结论。

    “感觉已经冻了许久。”

    尹亦一正思考从何处下手将箭拔掉,她的箭矢不多, 射一支少一支。有些收回来的也被磨钝了箭头, 无法再用。

    她比划了两下, 似乎在计算从何处入手喷溅的血液会最少,然而下一刻顾无觅已经踩着脑袋将箭矢拔出。箭头在指尖灵巧地拐了个弯朝向自己:“喏。”

    洁白的翎羽已经染上血迹,尹亦一叹了口气,顾无觅会意,用一旁的酒水倒在巾帕上擦净了。

    “还有什么想问的吗?”顾无觅新开了瓶酒将手上的血迹也洗掉。

    尹亦一摇了摇头,顾无觅从头颅上挪开步子:“那走吧。”

    她们步出酒吧,欢快的音乐再度响起。丁零当啷一阵杂音,侍应生们哼着歌提来拖布和水桶,将地面上的血迹清理干净。

    她们在愈发轻松的音乐中起舞,酒吧恍若无事发生, 依旧维持着良好的运转。

    除了吧台的侍应生双臂环抱着自己的手和头颅。

    酒吧外的空气浑浊不堪, 劣质烟草呛人的气味弥漫在巷间, 阴雨天气候愈发沉闷。二人沿着来时路穿过巷子,大抵因为她们全须全尾竖着走了出来,两边原本半死不活地摊贩顿时如同见到冤大头一般扑上来。

    “上好的香炉!三百、不、四百年前的货!”其中一名摊贩捧起边缘生锈的香炉, 眼中散发出炽热的光芒,“传闻擦拭三下可获得香炉之神庇佑,贵人带走它吧。”

    听上去有些像编得混乱的童话故事。神明的庇佑是有代价的, 更何况摊贩不过求一口生计,所说的话又有几句能当真?

    也有老妇背着瘦得不成人形的幼女, 见她们来了便抬眼投去可怜的目光:“二位贵人行行好,小店的匕首削铁如泥, 乃是防身利器——我女儿已经三天没吃过一口饭了啊!”

    这剧情更是耳熟,建议她和城门口那位女儿许久没喝过水的挑个黄道吉日一决胜负。

    快要走出巷子时,顾无觅忽然嗅到一股极为浓郁的血腥气。

    她顿住脚步,摊主并未如先前同行般热情叫卖,见她停下也不过是淡淡抬了下眼,口中吐出一口烟来。

    顾无觅想针对此服务态度给负五星差评,建议黑市优化准入制度,加快结构转型,极力杜绝对顾客爱答不理的情况发生。

    尹亦一不明所以地跟着她停下来,垂眼一瞟:“啊。”

    似乎有些嫌恶。

    她在黑市里嫌恶的东西太多,也不差这一件。但摊主听到了这声感慨,恶声恶气地道:“不买就滚。”

    顾无觅:“……”

    她及时摁住尹亦一拔箭的手——这人最近于近战颇有心得,不忘冷静地用阴森的语气放狠话:“脑袋,割下来,踢球。”

    顾无觅阻止了遇事不决暴力拆解的队友,转而礼貌问价:“这些……碎肉,多少钱?”

    摊主哼了一声,有些怒意:“碎肉?我这么完整的货,全黑市找不出第二家,你竟然说它是碎肉?”

    顾无觅无言以对,因为的确挺完整的,皮肉的完整程度甚至连她这个外行人都能一眼看出是人体的哪一个部位。货布上方盖了防尘罩,隔绝了外界的灰尘和蚊虫,比在酒吧里看见的那一块不够塞牙缝的肉要新鲜上百倍。

    顾无觅没回她的上一句话,双手撑着膝盖弯腰凑近了看,认真挑选似的:“为什么这边的皮肉骨骼是分开的?”

    她指了指右侧的货品,摊主吸了口烟,尹亦一被呛得背过身去咳嗽,顾无觅轻拍着她的后背。

    摊主半眯起眼睛,很是享受:“哦,这边是稍次一些的货,分开卖,皮、肉、骨骼,都行。”

    顾无觅好脾气地问:“能拿出来看看吗?”

    “那可不行,”摊主抖了抖烟灰,“我这么知道你不会拿了货就跑?小本买卖,爱买不买。”

    顾无觅似是为难地道:“那我又怎么知道我不会拿了货就被剁成下一批?”

    她踹了防尘罩一脚,露出诡异弯折的玻璃下方雪亮的刀刃,脚下施力碾碎了它。

    “烟枪放下。”

    摊主不满地啧了一声,放下烟枪,露出两只手来。

    顾无觅这才注意到她只有先前拿着烟枪的手是完整的,另一只手一直隐藏在玻璃背后,手腕以下是破碎的金属结构——被她踩碎的刀刃。

    “不过是为了防止跑单而已……”摊主抱怨着,“又不会真砍了你们。我说了我小本生意,砍了你们对我有什么好处?做下一批货?最次等的都不如。”

    原住民的血肉会化数据回归世界本源,她们的血肉是最次等的,只能用特殊手段保存一段时间,以此滥竽充数。

    顾无觅掀开了防尘罩,血腥气直冲天灵盖,她被熏得微微眯起眼,差点没站稳:“这分离出的皮肉和骨骼,是用来做什么的?”

    “嘿嘿,”摊主眼珠一转,“贵人不常来逛黑市吧?这可是难得的宝贝。”

    “哦?”

    “贵人可听说过城中护城河的水,”摊主神秘兮兮地道,“一滴价值万金,传闻只有皇宫中的贵人才能取用的圣水啊,可生死人、肉白骨……这皮肉骨骼,无论是煲汤爆炒还是泡水,都大有裨益啊。”

    她并非首次听到这话,甚至亲自验证过此话的真实性。顾无觅心念一转,仗着摊主此时手无寸铁,继续逼问:“你们从哪儿搞到的货?”

    “这……”摊主支支吾吾。

    顾无觅踩住了她剩下的一只手。

    尹亦一在打量她的箭。

    “哎呀这真的不能说啊,小本生意,”摊主哭丧着脸,“但我愿为贵人指一条明路。”

    她用断臂指着不远处的酒吧:“拍卖会。她们家的拍卖会,有时会上新,不过数量稀少,极为难得。”

    “为什么数量稀少?”

    “毕竟……来源特殊嘛,更何况物以稀为贵,”摊主堆了几个不知正确与否的词,压低了声音,“外来者……无非是偷渡进来的,零散几个成不了气候……女王下令全城封锁……消息。这种存在死不足惜。”

    符合逻辑的实存对数据世界的成功构建功不可没。

    这个世界尚未完善,它仍需要汲取外来理性的骨血,用它们的鲜血滋养出注定死去的花。

    可这并不能够从根本上改变什么。

    它们以为窃取足够多的逻辑就能让自身成功产出新的逻辑——这显然不符合世界构建的合理方式,偷盗并非长远之计,以她者支撑的世界终是空中楼阁,支离破碎的拼凑只会让倾倒的结局加速到来,或是延缓,但彻底异化。

    只要世界无法生出属于其自身的构架,就注定逃不出崩解的命运。

    顾无觅默然,她回眸,尹亦一蹙着眉头神游天外,视线朝向地面的血肉,目光却落在十分空洞的地方。

    感应到顾无觅的打量,她抬眼,顾无觅有些看不懂她的神色。

    “买吗?”出乎意料的,她问。

    顾无觅却兀地察觉一阵凉意从后背攀爬上来,似乎下一秒她就有彻底消失的征兆。她几乎快要感应不到自己的存在,但说出来的话却意外的平稳,甚至没忘插科打诨:“买来救活谁?”

    尹亦一轻笑一声。

    “救不活任何东西,”她语气很是轻蔑,“拙劣的手段啊。”

    她鲜少说这样语气强烈的话,顾无觅隐约察觉有新的规则正在诞生——但世界拒绝了它。

    尹亦一不在乎。

    “哎,贵人,真的不带一斤走吗?很便宜的,”走出老远,摊主还在身后声嘶力竭地喊,“买不了吃亏买不了上当啊!”

    若是砍价此时就应当转身走回去,顾无觅好似被激发了什么刻在骨子里的基因,但仍旧强忍着若无其事与尹亦一头也不回出了黑市。

    “天黑了啊。”她喃喃道。

    黑市里建筑挨得紧密,又多有不明物体在相邻两栋建筑之间勾连遮蔽天日,是以走出小巷之后才发觉已是日暮。这一天过得格外短暂,看来这个世界中的时间并非标准的一天24小时,好像没什么规律。

    而她们今日更是连一顿正餐也没有吃过——用过茶点也不觉得饿,来时的马车已被马匹啃了个干净。顾无觅没办法只得重新在找了一辆,在对方要出天价车费后一口应下。

    不大的车厢里,二人对坐。

    尹亦一还是第一次坐空间如此逼仄的马车,没有香炉供她研究,对时间的感知变得模糊。

    “你,有钱?”她有些不解。

    “没有啊,”顾无觅理直气壮,迎上尹亦一探寻的目光,“到旅馆了将赶车的处理掉呗,还能怎么办。”

    尹亦一觉得事情本该如此,于是点点头。但她转念又觉得好像有哪里不对,闷热的车厢哪怕颠簸也使人昏昏欲睡,她半睁着眼睛,已有些撑不住:“拍卖会……”

    “明天,”顾无觅说,“邀请函上没写具体时间——不过依照这个时间流速,哪怕写了时间我们也不知道究竟是什么时候吧?”

    尹亦一赞同地点头——尽管顾无觅有几分怀疑她只是困得撑不住,怎么这般早便困倦至此?好似昨夜熬了一整晚。

    细看她眼下的确泛着浅淡的青,只是酒吧中灯火昏暗,将其倦色遮掩。她本生得白,如今更是显得弱小可怜无辜又无助——清醒一点啊怎么可能?

    顾无觅心道可不能被蛊惑。但马车又颠簸,尹亦一第二次差点撞在厢壁上,顾无觅叹了口气,起身挪去了她坐的那一边,揽她入怀。

    第133章 无主之墓

    无主之墓

    回到旅馆时前台仍旧在低头写永远也算不完的账, 顾无觅禁不住怀疑她做假账,但又觉得说不定她只会做错账。她没抬头,倒是楼梯上拖地的店员动作一顿, 拄着拖布注视着二人。

    “劳驾让一让。”顾无觅记得她的模样——被滚烫的热水烫熟了双脚, 两天过去已经被蛆虫爬满, 随着行走的动作所过之处留下白花花的熟肉与污血,将湿滑地面覆上新的尘垢。昨夜就数她的脚步声最为特殊,借着月光顾无觅从窗缝瞥见地面溃烂的腐肉。

    尹亦一打着哈欠跟在她身后,在这顿步的片刻没站稳靠上她肩。店员的目光在二人身上转了一圈,机械地开口:“二位的房间,已经打扫干净了。”

    顾无觅神色不变:“谢谢。”

    “这是钥匙,”她在荷包里摸索一番,“二位走得急,切莫再忘了。”

    顾无觅的那把钥匙还好端端揣在包里,她转头看向尹亦一, 后者眨了眨眼, 倦色里眼睫都被生理性泪水打湿成一簇一簇的, 更显无辜。

    显然是她的。

    顾无觅接过钥匙再次道谢,挂着客套的微笑与店员别过,身后又传来拖布在地面刺耳的摩擦, 她哼着明快的调子,逐渐隐没在楼梯下。

    顾无觅便就着这把钥匙开了门,递给身后的尹亦一:“你带在身上?”

    她的目光扫过尹亦一的箭袋和弓, 尹亦一拒绝:“拔箭,会一起掉出来。”

    除此之外再没什么随身携带的东西, 比起袖子里裤腿上多多少少藏着些暗器的顾无觅,轻松得像是出门旅游。

    她叹了口气, 说出了自己心中一直以来的疑问:“你为何要选择弓箭呢?”

    尹亦一认真思考了,认真作答了:“不知。”

    顾无觅:“……”

    不如不问。

    或许是从武器库中随机挑选——倒也符合她的性子,顾无觅潜意识觉得没那么简单,但还是叹了口气,说到底这也不重要,反正背着弓箭遇上原住民暴动大部分时间也只能近战。于是钥匙在指尖转了圈:

    “我帮你揣着?”

    尹亦一点头,她根本不在意钥匙在谁手上。房中已被打扫干净,令人感动的是甚至连摇摇欲坠的窗帘架子都被修过,再也没有动作稍大一点就会被珠帘与纱幔砸到的烦恼。店员送来以供洗漱的温水,简单做一番休整,还没来得及商量守夜的安排,顾无觅侧头看时,尹亦一已经睡去。

    看来真的很累。

    虽然不知道究竟为什么,顾无觅任她睡了,等一会儿再叫醒她也不迟……嗯……

    再睁眼时已经天亮。

    顾无觅靠在枕头上,人生头一回不清楚自己究竟是睡过觉还是没睡,对时间的流逝失去感知使她有一瞬间的迷茫与烦躁——似乎是休息过了,有种一件刷新身体机能的感觉,这大抵就是传说中的如休。

    她起身的动静将尹亦一也闹醒了,后者迷茫间将被子往上拉——缩到被子下面去了。

    好像程序还未完全启动。

    店员推着餐车送来早点,足部腐烂的气味终于盖过了房间里的熏香,顾无觅转身去开窗通风,回身时尹亦一已经面无表情坐起来。

    “早?”她试探着问了句。

    “……”尹亦一没说话,慢吞吞地掀开被子,“今天,做什么?”

    “拍卖会,”顾无觅说,“邀请函上写的今天。”

    “买什么?”尹亦一洗漱去了,声音隔着闷闷的。

    “没钱。”顾无觅坦然道。

    尹亦一没说话,大抵是再一次被她的无赖震惊到了。过了会儿她坐在桌前打量店员送来的早点,迟迟未有动作。

    “将就着用些吧,”顾无觅给她倒不知道什么果汁,“饿死就麻烦了。”

    “牛奶。”尹亦一说。

    “牛奶?”顾无觅冷静地道,“哦,前天晚上我拿了两盒,但是有一盒不翼而飞了,你有头绪吗?”

    尹亦一有头绪得很,但她埋着头默默喝果汁,顾无觅已经唤了外面的店员商量借旅馆的马车。

    店员低头翻记录册:“你们昨天就借了一台,尚未归还……”

    顾无觅已经认识到马车是一种一次性消耗品,唬人不打草稿:“再借一台,晚上一起还,一起还。”

    店员狐疑的目光从她的脸上扫过,而后叹了口气:“好吧,且随我来。”

    顾无觅打点好东西,尹亦一钻上马车,继续调她熟悉的香,享受乌烟瘴气的环境来临之前最后的宁静。

    过了些时候,马车停在狭窄巷子的入口。

    顾无觅在这儿看见了昨天的马车——准确来说是昨天的马,它乖顺地站在路边,身后拖着的车厢已经不见了。顾无觅看了看它的腹部,又回头看了眼这匹马。

    尹亦一比她稍晚一些下车,此时昨日的马已经开始啃今日之车。

    今日之马亦在啃今日之车。

    顾无觅深觉明日或许能看见三匹马共啃一车的情景,长此以往未免让人觉得僧多肉少,连皇城的马都吃不饱肚子。她将没有头绪的猜想按下,一路穿过两边的小摊,畅通无阻地进了酒吧。

    吧台的侍应生彬彬有礼:“欢迎二位,请出示邀请函。”

    顾无觅疑惑地“嗯”了一声,抱着被美甲插入眼球头颅的躯体颤抖了一下,夹着嗓子道:“原来是贵客,请跟我来。”

    头颅却看不清路,砰地一声撞倒了身后的酒柜,酒香四溢。

    尹亦一在扯顾无觅的袖子:“真的靠谱?”

    顾无觅以为她的担心不无道理。但无所谓,大不了将酒吧炸了诸位一起毁灭。

    无头身体在满地玻璃碎片与酒业中摸索着爬起,浑身被碎片扎满,伤口处淌出鲜血,但她浑然不觉,拨动机关,推开了一旁暗室的门。

    原来在地下。

    她们乘坐电梯缓缓下降,全封闭的环境使人对空间亦失去感知。不知下降到何处,厢门再开时,眼前的装修已经从普通酒吧变成了AI特有的中西古现融合式风格。

    顾无觅觉得自己需要洗眼睛。

    她有点想找996问这种东西看多了能否算作工伤——但她瞥了一眼尹亦一,后者面无表情,大有即将毁灭世界的架势。

    想法不谋而合,看来有人或许能替自己实现愿望。

    拍卖厅做了下沉广场式设计——显然AI构建世界的思路无法用生命体的方式理解,顾无觅索性选择接受。密密麻麻一成不变的位置使她有些生理性反胃,好在无头身体带着她们去了二层包间。

    从墙面上凸出来的包间。

    顾无觅在地面抬头望向侍应生指的位置,忍不住质问道:“这不会是几根方管作支撑然后再借钱买几颗膨胀螺丝钉……”

    侍应生:“全木质结构,贵客请放心地去吧。”

    这样一说更不放心了呢。

    二人在包厢内坐定,顾无觅查了账户额度。她们来时用女王给的令牌作了凭证,现下可支付的额度高得吓人,也或许只是通货膨胀。

    客人陆续入场,不像样的拍卖会很快开始,面前的电子显示屏能够实时转播台上的内容——如果没记错的话,不到一个小时前她们唯一的照明工具还是需要通电的烛台。

    叫价只需要在屏幕上操作即可。

    第一件拍品亮相,拍卖师激情介绍这件来自深海的鲛珠,据说这是百年难得一遇的珍品,半透明的珠子夜里能够散发出明亮的光芒,将黑暗照得犹如白昼。并且其形状并不规则,被发现者激动地命名“巴洛克”。

    ……好耳熟。

    仔细一看颜色也很眼熟,顾无觅回想片刻,忽然意识到这不就是……眼泪么。

    亚特兰蒂斯的居民一生中会产生无数颗“鲛珠”,大多沉入海底,与沙砾一同永眠于海洋的怀抱。品相好一点的会被收集起来,用作路灯,或是在家里作照明之用。

    总结便是只有照明这一个功效。

    但拍卖师吹得神乎其神,美容养颜、延年益寿、富含人体所需多种营养物质——怎么又串到这句台词上来了,文案库难道不能上点新素材吗。最终这颗鲛珠以一个十分离谱的价格被拿下。

    顾无觅感慨物价离谱,原来只需要换一个世界便能轻松变废为宝,转头看尹亦一——尹亦一在吃包厢特供茶点。

    紧接着上了第二件拍品,能够使人迅速坠入梦魇的粉末。

    传闻这种粉末出自一种奇珍异兽的鳞片,该异兽以梦为食,修为高强者能够随心所欲制造出幻境,让人永久沉浸其中,为其提供源源不断的食物。

    ……听上去过于耳熟。

    接下来是第三件,来自深海经海浪天然打磨的贝壳床;第四件,能够锻造出极品灵器的矿石……

    “接下来这件拍品是,能够转移附于活人身上鬼魂的神奇东方符纸。高端的术法,往往采用最简单的承载方式。本件拍品仍旧由匿名卖家提供,我们的工作人员已经提前试验过了,效果绝对真实,童叟无欺……”

    “36号出价500万!”

    36号就在……旁边的包厢。

    鬼使神差地,顾无觅朝隔壁看去。

    那人的身影瞧上去颇为眼熟,孤身坐在护栏边上,蓝色的医用口罩遮住了大半张脸,头上顶着渔夫帽,白色手套将双手包裹,从这个角度看过去,全身上下唯一未被衣物遮盖的一点眼睛也挡住。

    “五百万一次!”

    “五百万两次!”

    “五百一十万!”

    隔着一段距离她分明应当听不见对方的声音,但不知为何她肯定对方啧了一声,随即在屏幕上戳了几下。

    “六百万!36号出价六百万!”

    她……

    “在看什么?”尹亦一行至她身前,隔断了视线。

    第134章 无主之墓

    无主之墓

    她一手端着加了冰的果汁, 大抵方才是双手捧着杯子,杯壁被她碰过的地方变得清晰,再次缓慢凝出水雾。而今一只手在她面前晃了晃, 一点轻薄的水珠顺着指尖滑落。

    顾无觅收回目光, 饶是她不收回目光也再看不见隔壁的光景, 尹亦一侧过身,微微俯身问她:“怎么用?”

    顾无觅嗅到她身上的香,又是她今日新调的。拍卖场的熏香甜得发腻,倒被她身上的气味中和了,她好像嗅到有薄荷。

    “就这样……”她伸手在屏幕上比划,“加价直接按相应的数字,嗯?”

    尹亦一摁了上去。

    “35号出价七百万!”拍卖师的声音有片刻惊讶,显然没有想到有人会突然加价一百万,而拍品的价格也比原先预计的要高上许多。

    顾无觅目光沉沉,但她抬眼, 尹亦一只是无辜地眨了眨眼。

    顾无觅似乎叹了口气:“要这个做什么?”

    “反正没钱, 不花我们的钱。”尹亦一全然无所谓, 屏幕上留下她指尖的水痕,逐渐将界面模糊。

    “七百万一次!”

    一墙之隔的地方,似乎有人轻轻敲了敲墙壁。

    “好像……”

    “七百一十万!”

    “七百二十万!”

    ……

    加价的人愈发躲起来, 大抵是因为她们先前离谱的出价方式引起了旁人的兴趣,虽不明所以但也加入这场混战,一张或许初入门修行之人随手也可画出的符纸在短短几分钟内价格被叫到了千万。

    她好似听见一声很轻的叹息。

    “一千一百万一次!”

    “一千一百万两次!”

    “一千一百万三次!”

    鸦雀无声。

    “成……一千两百万!35号出价一千两百万!”

    谁出价一千两百万?

    35号出价多少?

    顾无觅呆滞地垂眼望向屏幕, 只见一滴水珠停留在加价的按钮上,正缓慢往下滑。

    尹亦一还斜倚在栏杆旁边, 闻言回过头,神色无辜, 似乎在说不关她的事。

    ……这下真得抵押点东西在这儿了。

    无人再往上加价,拍卖一锤定音。事已至此,顾无觅正思忖着从哪儿弄钱,却听见玻璃破碎之声从隔壁传来。

    她下意识抬眼望去,36号的神秘客人似乎不慎跌碎了酒杯,葡萄酒甜香醉人的气味瞬间盖过了原先的馥郁。侍应生听见声响,敲门进去打扫,她只得暂时站起来走到一边。这倒让她的身形不再被尹亦一挡住。

    她靠着护栏,转身的瞬间与顾无觅视线相交。

    ……很是奇怪。

    她压低了帽檐,移开视线。

    “有目标吗?”尹亦一又问。

    顾无觅想了想,目光无意识落在她捧着玻璃杯的双手,果汁没被喝多少,倒是她白皙的指尖已被冰水冻得泛红:“其实没有,主要是希望顺藤摸瓜找出血肉背后的供货方——毕竟目前还没有一个实质性的证据能够证明护城河水中的血肉来自被通缉的外来者。”

    尹亦一点点头,顾无觅瞧她几乎重心都搁在栏杆上,疑心这豆腐渣工程或许并不稳固,让她靠近些。

    尹亦一半眯着眼睛看她打手势:“做什么?”

    顾无觅有些无奈:“过来点。”

    尹亦一:“理由。”

    “栏杆可能不稳固你小心摔下去,”顾无觅觉得自己又回到了哄小孩的阶段,这显然不对,“你是不是……”

    话音未落尹亦一便将玻璃杯往屏幕上一放,倾斜的角度使得杯子瞬间滑下——好在顾无觅早有准备接住了。她眼疾手快将杯子放在一旁的桌子上,已经嗅到新的酒香。

    ……是果酒啊。

    喝起来甜得和果汁似的,后劲却大得很。也不知道这人什么时候醉的,但是她竟然也会醉吗?果真是对人类的身体机能毫无了解啊。

    但其实也没有了解的必要吧?毕竟她到现在都没有弄清楚这样做的动机。

    旁边的包厢已经清扫干净,神秘的36号客人又退回到视线之外了。顾无觅伸手将尹亦一揽过来,她碰过果酒的杯壁,这会儿手指也是冰凉的。尹亦一十分自然地去寻她的手,冰凉黏在一处,水痕从相贴的肌肤间滴落。

    未免有些太熟练了。

    顾无觅呼吸一滞,忧心尹亦一会掉下去,后者跨坐在她的大腿之上——进展好像有些快,也可能是被酒精侵蚀过的人类思维已经从生理上彻底无法辨别今夕何夕了。总之,顾无觅想,情况有些混乱。

    她看* 不见操作台的屏幕,也看不见拍卖场上被新推上的一件拍品……好浓郁的酒香,方才36号打碎了酒杯的味道还未散吧,还是说通风系统的风向恰好朝着她们这边?她抬手虚揽着尹亦一的腰。

    实在是难以抽出心思做其他的。

    “醒醒。”顾无觅抽出一只手贴在玻璃杯上,再用染着冰冷温度的手背去贴尹亦一的面颊。

    后者半睁开眼睛,在她耳边低声念她的名字。

    “无觅。”

    她们远没有亲密到这个程度,可从某种程度而言却又是早晚的事——或早或晚,她已猜到时间并非线性流动,但至少在她作为人类的时候,一切都会符合人类既有的逻辑体系与生存法则。

    好像有种被骗的错觉,又似乎觉得自己是被爱着的,再不济也是被关注、垂怜、临幸——什么都好,如果注定要在一个又一个世界里穿梭又遗忘,又为什么要将一段可以串联起全部线索的存在一直留在身边?

    她不懂的远远不止这些,疑问千万重汇到最后在一声“无觅”里败下阵来。她承认她了无牵挂——那是曾经,这份了无牵挂究竟是一直以来的还是后天被强行摘除了可以被称之为眷恋的情感,既然已经发生过那便都不重要了。

    她扯过窗帘,不大的包厢被紫色的帘幕笼罩在内。光线暗下来,好像已经入了夜。酒香弥漫在不甚流通的空气里,她开始有些呼吸不畅,需要交换两方赖以生存的东西维持可怜的生机。

    于是品尝到浓郁的果香,尹亦一没有推开她,手指将昂贵的紫色帘布捏出四散的褶皱,再绽开深浅不一的花。

    她急于从熟悉又陌生的感受中找到什么,一个长久有效的证据、锚点,随便什么都好——她只怕最后一切都是假象,瞬间明灭,皆有始终。

    包厢门被敲响,侍应生在外面道:“小姐,请随我去取您的拍品。”

    顾无觅将尹亦一安顿好,走出了房间。

    侍应生领着她穿过漫长的地下通道——毫无新意的修建方式,几乎一模一样的通道顾无觅这几天在城里走了太多。她并无在密室之中心算步数、辨识方位的能力,若无领路之人只会迷失其中。

    复行数百步,豁然开朗。她见到那张符纸,被盛在透明的玻璃匣子里,验证过身份无误便被递到她手上,她疑心未付款,却被告知已经付过。

    侍应生给她看付款账户的名字——

    顾无觅。

    她心下有几分猜测,然而不动声色地取了盒子去了。拍卖会还有下半场,侍应生在前面领路,忽然起风,烛火摇曳,尽灭。

    黑暗中并无第三人的呼吸,然而她顿住步子,听见了两重脚步声。

    “慷慨解囊,多谢了。”脚步声只剩下一重。

    “不客气,”来人淡淡地道,顾无觅察觉手中的盒子正被另一股力量欲抢去,“本来也不是买给你的,别自作多情。”

    这说话方式可就熟悉了。

    火石轻撞,离她们最近的烛火燃起,点亮方寸之地。

    “好久不见。”她说。

    顾无觅的目光落在装着符纸的盒子上,符纸似乎对鬼魂有所感应,微微发着光,她看见那人的指尖被灼烧似的,白手套变得焦黑,逐渐向上蔓延。

    但她好似感觉不到痛,只啧了一声:“早知道戴黑色。”

    “如果我没记错的话,最多不过几天。”顾无觅复抬眼看她,那张脸与自己至少有八分相像,无数次于镜中所见,她再熟悉不过。

    对方没撤手:“几天吗?于你而言原来才几天吗?——好了,过够瘾了没?分明是我付的钱,留了我的名字,能还给我了吗?”

    “有歧义啊,”顾无觅笑了笑,“为什么不留另一个名字呢,林心予?”

    林心予——准确来说是林心予所召唤出的另一个自己,作为后来者而存在的与其自身截然不同的一面,顾无觅从她的话里听出几分咬牙切齿的意味:“我还想问你为什么加价呢,分明五百万就能拿下的东西硬生生翻了个倍——我的钱是大风刮来的吗?”

    这倒怪不了顾无觅,都是那一滴水的错。

    但这时候扯这种理由听起来没什么底气,反而像是狡辩,顾无觅选择略过这个话题。她不知晓带路的侍应生被林心予扔去了哪里,但林心予既然有办法进来,便一定能够顺利地出去,而她自己当然是不认识路的。

    “你也可以用我的账户啊,”顾无觅十分无辜,“我又没逼着你替我付钱。”

    “你账户里有半个子儿吗?”林心予冷哼一声,“快给我,没时间跟你在这儿废话,我赶着回去。”

    到这时候顾无觅反而多了耐心,显得她多么善解人意似的。

    “可你总要告诉我为什么给你吧?”顾无觅盯着她全身上下唯一露出的一双眼睛,“你与作为本体存在的‘林心予’不能分开太久——她在哪儿?发生了什么?”

    片刻后,她听见一声轻笑。

    手上争抢的力道消失了,林心予松开了手。

    “好吧,就知道你会问。那便麻烦你再替我拿着一会儿——实在是不想碰这东西,”林心予幽幽地道,“早知如此,我可太了解自己了。”

    第135章 无主之墓

    无主之墓

    “让我想想从哪里开始讲, ”林心予寻了个墙面平稳的地方靠着,“啧,还不习惯非线形流动的时间啊, 连作为确定存在性要素的时间都无法妄下定义。”

    顾无觅挑眉:“你不是说早有预料?”

    “是有预料啊, 可惜太忙了, ”林心予耸肩,一副“我还能不知道吗”的神情,“但某些人不到ddl是不会正经开始做事儿的,你说是吗?”

    这话自损一千伤敌八百,顾无觅平白无故被呛了句,林心予叹了口气:“算了,没时间拌嘴。”

    “你方才说,于你而言,时间才过去几天?”

    “对。”

    “真好啊,”林心予的语气不可避免地流露出羡慕, “证明时间仍旧在流逝, 哪怕只是最简单的流逝……也是奢望。”

    “我不知道我能在这儿停留多久, 得益于某些必然会生效的世界规则,一个世界里不会同时出现两个完全等同的存在,”她将末端被烧得焦黑的手套咬下, 轻车熟路从贴身的包里拿出新的换上,“线形时间的概念……已经消失很久了。”

    “大概是你走之后吧?应该是,我最后的记忆停在那个时候, ”她回忆得时候语速放得很慢,似乎已经过去太久, 连模糊的印象也开始潮湿褪色,“在那之后一切都在消失, 时间也骤然回流,到最后几乎是停止的,你永远也不知道明日睁眼醒来,日历上是什么数字。”

    顾无觅不太懂:“消失?”

    “消失,”林心予重复了这两个字,“我很难对你解释这究竟是怎样的一种改变,好像有什么无法被感知的存在偷走了本应存在的那些东西。起初只是物质性的存在,可后来它偷走了形式、理念——暂且这样称呼,于是存在本身从世界中消失,仿若从未存在过。”

    “一切,一切都会消失,”她似乎察觉到什么,一手扶稳了墙壁,语速变快,却更加语焉不详,“我必须将丢失的找回……哪怕时间已经彻底脱离轨道,发生过的、未发生过的都已不再是定数。消失的存在太多了,无法想象。”

    她摇了摇头,看向顾无觅手中的符纸,咳嗽了声:“将它给我吧。”

    这一次顾无觅没有推脱,她能够感应到眼前之人快要“消失”,好似有某种力量让自己的注意力无法再集中于她身上,抹掉她存在的痕迹。她将玻璃盒子递到林心予手上,外盒与手套触碰的瞬间,手套再次被烧得焦黑,露出一截森然白骨。

    “啊,”林心予怔怔地看着,忘了移开目光,短暂的沉默后她勉强笑了下,“真是狼狈啊。”

    顾无觅再一次望进她疲惫的眼睛,只剩骨架的手指与玻璃盒子碰撞出沉闷的声响。跃动的烛火倒映在她的眼里:“你知道什么是真正的绝望吗?哪怕我隐约能够察觉既定的结局,无法被改变的命运——回到最初的那一刻妄想着改变,亡羊补牢诚然只是童话。”

    暗处的烛火重新燃起,身后传来急促的脚步声,人声嘈杂,林心予最后还想说什么,他往前走了半步,似乎是想抓住顾无觅的衣袖,但声音却随身影一同隐没进无边的阴影里:“……世界……你要小心……”

    小心什么?

    顾无觅半眯起眼,前后的烛火依次明灭,侍应生并着几个保安从两方涌来:“客人无事吧?方才突然停电了。”

    顾无觅摇摇头,侍应生松了一口气:“无事便好。贵客受惊了,麻烦随我们走这边回包厢。稍后会有人到包厢送来补偿——客人?”

    前后都被无生命的眼睛盯着,谈何自在。顾无觅纵然想拖延时间也无济于事,只得缓缓松了口气:“走吧。”

    跟在众人身后逐渐抛弃身后的黑暗,走向另一重光明的世界。

    她压下门把手,打开了门。

    尹亦一不知何时已经醒了,正对着镜子打理半散的头发。她实在不精于此道,顾无觅瞥见桌上发带坠子被堆到一处有些可怜,走至她身后替她揽住了头发。

    尹亦一下意识回头,顾无觅一松手,如瀑长发便又散开来:“回来了?”

    她抬手碰了碰顾无觅的手,凉意覆了上来。顾无觅觉得这反应未免有些可以,分明早该听见脚步声,再不济也会被门响吵到。

    “去哪儿了?”尹亦一抬眼问询。

    “去取拍下的符纸。”顾无觅道。

    尹亦一打量她——显然两手空空,除了刚才自己强行塞进她手中的自己的手:“符纸?”

    “半路被打劫了,”顾无觅认真地回答道,尹亦一狐疑地看着她,她又保证道,“真的。”

    “打劫,”尹亦一想了想,“你没抢回来?”

    这不像她的作风。

    但顾无觅只是说:“抢回来也没什么用,更何况一转眼她就消失了。”

    这话可并非撒谎,尹亦一大抵是没能从她的情绪中检测出类似于“心虚”的负面情绪,虽觉得古怪,但也不好在此事上多做纠结。

    “我刚才醒过来,”她慢吞吞地组织语言,转向另一个话题,“我之前,睡着了?”

    “嗯,”顾无觅指了指桌上的果酒,冰块不会真的融化,此时杯中水依旧是半杯的样子,“你喝了果酒。”

    尹亦一微微蹙了下眉,似乎在回忆。喝这点显然不至于断片,但她对方才的记忆似乎有些模糊,顾无觅轻轻将她的头推着朝向镜子,指尖插过她的发梢:“不清楚自己的酒量?”

    尹亦一似乎叹了口气,顾无觅以为她又将突兀地结束这个话题,毕竟这是她一贯以来的手段,却没想到她说:“忘了。”

    “忘了”和“不知道”显然并非一回事。后者说明她大抵并未以人类之身尝试过酒这种物件,前者却说明她曾经是知道的。

    无论如何这个话题看起来不太像是有继续下去的必要,顾无觅替她挽了头发——但其实反正睡前得拆,大概率她们从拍卖场走出去天便已经快黑了,说不定在回程的马车上便歪歪扭扭靠着车厢弄松了,何必这么复杂呢?

    但顾无觅还是替她挽了,发带末尾坠着珠子,又恢复成符合这个时代贵族打扮的模样。

    过了会儿,侍应生敲门来送补偿的东西——是些看起来精致吃起来物理意义上味同嚼蜡的食物,放在黑市拍卖场这种地方未免有些掉价。不过也不指望它能翻出什么花来,草草就着果汁吃了,一直到排在末尾的几件拍品被拿下,都没再发生什么变故。

    快到最后一件拍品时,顾无觅叫住了侍应生:“我有一件东西,希望能加上今日的拍卖品名单。”

    侍应生为难地道:“我们的名单都是提前定好……”

    顾无觅出示了女王的令牌,侍应生认出了令牌,惊讶地说稍等他去问问主管。

    五分钟后主管同意了,取走了她希望寄售的商品,十分钟后拍卖品名单多了一件藏品。

    “接下来这件拍品是我们整场的压轴彩蛋,”拍卖师在台上十分卖力地临场发挥,“出自宫廷画师之手的……人物群像肖像画。”

    更多的溢美之词顾无觅没细听,大抵拍卖师也编得汗流浃背,单是多加一件拍品这事儿已经让她的程序运转过载。客人们开始窃窃私语,讨论这件临时被放上来的画册。

    并非出自名家,也并不是多么独特的画面——当然,闻所未闻的证件照排列组合构图方式除外,无论如何看,这都不像是一件能够被拍出高价的商品。

    但总归是有人买来了,以一个还算正常的价格。成交时顾无觅恰好穿过走廊,看见拍卖师的表情有些僵硬,落槌时神色又像是长舒一口气,这事儿大概以后能写进简历一路过五关斩六将。

    她这时推门进来,尹亦一问她:“为什么,卖这个?”

    顾无觅被她头发上亮闪闪的一点晃了眼:“补贴家用。”

    这并不是一个能让尹亦一满意的答案,顾无觅在她身边坐下,端起了被冷落的果酒:“想看看什么人会对画册感兴趣罢了——都是预先设定好的行为,不会有临时起意的,多少都与我们要查的事有点关系。”

    顾无觅百无聊赖查看着账户上突兀多出的七位数——那可是整整七位数,但又如何?反正生不带来死不带去的。

    拍卖会终于散场,侍应生彬彬有礼地敲门提醒她们离开。但无论她怎么敲,36号包厢都毫无动静。愈发急促的敲门声像是招魂,二人正准备出去,尹亦一被引得抬头,望向空无一人的隔壁间,若有所思。

    “她不在了。”她说。

    顾无觅知晓她并非一无所知,也许连自己方才去见了什么人、说了什么话都一清二楚。但既然尹亦一没有明说,她便也乐得揣着明白装糊涂:“兴许是方才出去还没回来?”

    尹亦一转头望进她的眼底,平静的神色已然昭示着一切。顾无觅忽然间便忘了自己要说什么,半真半假的谎言、插科打诨的句子,一瞬间都消失殆尽了。

    但她又好似看见另一层,尹亦一的身形在她眼里逐渐虚化、模糊,最后只剩一团浅金的色块,又兀地回到最直观的形象。

    尹亦一无辜地眨眼:“怎么突然停下?”

    顾无觅无意识动了动手指,她抬眼越过尹亦一,看见门后的侍应生,周身笼罩着缭绕黑色雾气,脚下没有影子。

    走廊上客人零星走过,黑气缭绕,没有影子。

    尹亦一还看着她,目光里是恰好到处的疑惑。

    无人察觉处,她攥紧了自己的袖子——方才被林心予碰过的地方。

    她究竟给自己留了什么?

    第136章 无主之墓

    无主之墓

    “恍惚了一下, ”顾无觅说,主动去牵了她手,“是不是天黑了?”

    “不知道, ”尹亦一没察觉异样似的, 各种方面的, 情感的逻辑的,这只能愈发证实她所熟知的时间流动与顾无觅存在于其中的不一样,“出去后才能看见天色。”

    顾无觅颔首,出门后天色果然已经暗下来。然而如今她已是账户上莫名其妙多出七位数成功人士,有什么路还需要她亲自走——除非走出巷口发现马车又被啃干净了。

    新买一辆马车,顺便将两匹马也带回去,是很合理的。

    回到旅馆已然入夜,简单洗漱后困意如潮水一般袭来,在世界意志的作用下,二人沉沉睡去。

    平安夜。

    尹亦一从睡眠中清醒过来的时间愈发长, 以至于被顾无觅抱进马车后才想起来问:“去哪儿?”

    顾无觅正翻看从前台顺来的报纸, 闻言指了指角落的一个板块。

    “‘克莱尔贵女于拍卖会上高价购下鲛珠一颗……’”尹亦一伸手覆于文字上, 缓缓读出了内容,“昨天的拍卖会?”

    “嗯哼,”顾无觅说, “拍卖会上的东西大多来历不明,提供者有蹊跷,购买方也干净不到哪儿去。恰巧报纸上刊登了购买者, 追查过去在情理之中。”

    这是被她们霍霍的第四辆马车,车内陈势都和先前一样。尹亦一乏得厉害, 上车便靠在枕上闭目养神,未经她手的香炉味道有些刻意, 没了前几天的温和,只留下如同酒店熏香一般千篇一律的气味。

    “第四天。”一个声音冷不丁地在脑海中响起。

    真如隔世,也是稀奇,顾无觅说:“稀客啊,不知道的还以为你丢失的附加功能是语音。”

    多日未曾听闻这个声音——其实也没有多久,满打满算不过四天,996冷漠地道:“副本时间已经过半,提醒宿主,请加快任务进度。”

    “好,行,可以,没问题,马上就好,”顾无觅敷衍五连,然后没忍住笑了下,“所以呢,然后呢?进度毫无变化。”

    她悠悠地道:“要是你催一催进度就能加快,那你可不是嘴皮子打架——不对,是扬声器过热损坏了吧?”

    996似乎并不想理她的冷笑话,与往常一样不尽人情,兢兢业业做一个只谈公务的系统。但禁不住顾无觅问题太多,拉着它强制不让下线:“为什么任务对象的好感度数值是乱码?”

    “从上一个世界开始,好感度显示就出问题了,”顾无觅质问道,“卡任务对象是否存在的bug我还能理解,乱码是什么意思?”

    996装作只检测到前半句,反问道:“宿主最后不也是卡bug通关的吗?”

    “对,我通关了,然后呢,”顾无觅冷笑,“然后来到这个逻辑狗屁不通的惩罚副本,被NPC限制了7天的任务时间,与此同时还要刷好感度?你以为好感度是什么游戏数值吗这么容易刷上去?”

    “抱歉,无法回答相关问题。”

    人工智障无法共情人类是很正常的,要是能共情才会出大事。顾无觅深吸一口气冷静下来,试图与它讨价还价:“给个准话行吗?现在究竟到什么阶段了?”

    996沉默下来,信号似乎又不稳,滋滋的电流杂音吵得她头疼,马车车厢晃动骤然停了。

    尹亦一不知何时已经醒了,正看着她:“到了。”

    “……抱歉,刚才在走神。”顾无觅收回思绪,在脑海中唤了几声996,果不其然没有回应,她怀疑996只是来刷一下脸——打卡上班罢了。

    步出马车后映入眼帘的是一座巨大的灰黑色城堡,很有恐怖小说中经常构建的氛围感。黑色古堡的好处在于不用忍受AI花里胡哨的油腻配色,高耸入云的尖顶与玻璃窗上的黑白图样让她觉得有些眼熟——大抵这次被碎尸拼接的主要是哥特式建筑。

    她向守卫出示了令牌:“我们奉女王之命前来调查,劳烦通传。”

    守卫核验无误后自去了,她们则被引入会客室等待。飘着馥郁香气的茉莉花茶被呈上来,尹亦一又多了新的可供观察之物,花瓣与叶片皆在水中臣服,杯壁凝了薄薄一层雾气,似乎溶进她眼底。

    很快她们见到了传说中的克莱尔贵女,顾无觅半眯起眼睛,周遭的仆人和守卫在她眼中皆为浅淡黑雾所笼罩,但这位贵女身上的黑雾较之旁人更浓。

    是因为作为NPC更为智能?承载着更为复杂的驱动程序?

    “听闻二位客人是女王陛下的使者,”克莱尔端起花茶,蓝灰色的眼里浮现出恰到好处的疑惑,“不知所为何事?”

    “问克莱尔小姐安,”顾无觅不知晓她脑子里装的是什么时代哪个地方的礼节程序,索性随意问候了声,直接进入正题,“听闻小姐昨日从拍卖会上新得一鲛珠,可是确有此事?”

    克莱尔沉思了一会儿,方道:“或许如此,具体如何我需要找来采购清单确认。”

    她向身边的管家低语几句,不一会儿有仆从取了厚厚的一本书册来。

    管家翻阅后朝她点了点头,克莱尔方笃定地道:“的确如此。怎么,这颗鲛珠出了什么问题?”

    “小姐莫急,”顾无觅安抚道,“只是这珠子的来源与最近一桩案子又牵连,可否请小姐行个方便,让我们看看这鲛珠?”

    又是与管家一阵耳语,克莱尔请咳了声:“自然是可。只是我今日购置的物件太多,堆在一处尚未来得及整理,只怕将它找出来需要耗些时间。二位若急着要,我便差人去找。”

    这一时半会儿的急也没用,顾无觅颔首:“那便多谢小姐。”

    “小事罢了,”克莱尔微微一笑,“只是可否请二位回宫时,在陛下面前替我的家族美言几句……啊,皇宫距离寒舍车程甚久,舟车劳顿,二位定是累了吧?不如今日便在城堡中设宴,好让我尽地主之谊啊。”

    话音落下,世界意志配合地传达出饥饿的信号。

    顾无觅:“……”

    尹亦一端着茉莉花茶在看她,顾无觅只能叹了口气:“多谢小姐款待,那便恭敬不如从命了。”

    晚宴很快开始,果然AI生产就是快。穿过回廊到宴厅时,顾无觅瞥见拐角处放着铜缸:“这是?”

    仆从很快道:“防火用的铜缸,其中盛着水,若是不慎起火,可做应急之需。”

    顾无觅点点头,心想怎么又是偷来的设计。就这常年阴雨连绵的气候,在室内放敞口水缸真的不会导致周围发霉长青苔么——其实挨得近的墙体早已腐坏了吧。

    正移开视线时,却忽然察觉水里似乎一瞬间游过一道影子。

    “大人?”仆从见她不动,不解地催促道。

    定睛再看时,却又荡然无存。

    死里逃生那么多次,顾无觅当然清楚所有“似乎”“仿佛”“恍若”见到的、听到的,只在自己的感官中留下片刻印象的东西,并不见得便是真的错觉。

    可水缸不大,她所见到的影子却……

    隐约是个人形。

    只不过下半身模糊了,一晃而过根本看不出什么。水面平静光滑如镜,连一丝涟漪也无,根本瞧不出什么端倪。

    “嘘,”尹亦一凑近了她的耳边,低语道,“呼吸,不在我们之中。”

    真是奇怪啊,可从进入城堡到现在的呼吸声数量没有变过。

    暗处游走的怪物,从一开始便如毒蛇一般伺机而动,潜伏在她们身侧。

    是敌是友?

    “你有看见什么吗?”顾无觅问她。

    尹亦一摇头,顾无觅便回想方才的影子,虽说的确是实体,但周围似也笼罩着雾气……

    又是林心予送的力量起了效?

    虽不知林心予究竟是如何做到,又付出了什么代价,但经过她的多次试验,确认了自从昨日起便能看见身边人周围“雾气”这一能力来自于林心予,大抵是属于那个世界的玄学的力量。

    目前所能看见的周围NPC的雾气皆属黑色,互动功能越多雾气越浓,而昨日偶然看见的尹亦一身上的雾气为浅金色——这一眼十分消耗能力,直到今晨她才能再度看见身边人的雾气。

    通俗解释大抵是“魂魄”“意识”一类的名词,这能力也与“阴阳眼”有些异曲同工之妙。

    她看不见自己的魂魄,方才游过的影子浸没在水中,颜色亦不明晰。

    仆从又催促一声,顾无觅方才与尹亦一离开了这里。

    下一个拐角亦放置着盛水的铜缸。

    这回她看清了,那道影子周围的雾气似乎是……白色?

    半透明的气泡悄无声息地在水中破开,水面晃动,晕出几朵裂痕。

    殊不知在她们走后,裂痕骤然蔓延——

    啪嗒。

    有什么轻拍在水面上。

    咚。

    咚,咚。

    不为人知的角落里,水珠溅上高处,又缓慢滴落。

    墙面留下晶莹水痕,低缓的呼吸复沉入水中,带起一串轻盈的气泡。

    破碎,再恢复最初的宁静。

    第137章 无主之墓

    无主之墓

    宴会进行得十分顺利, 令人感动的是这回的食物味道比先前几天的混乱好上许多——除了大多数都像是工业合成的以外,挑不出别的毛病。

    好在克莱尔贵女的程序里也没装太多东西,顾无觅应酬一会儿, 克莱尔提及庄园里新培育了一批果子, 让呈上来送与二位使者品尝。

    仆从很快端了一盘水果上来, 从外表瞧上去似乎是橘子,比顾无觅印象中的略小一些,大抵还没有经过层层基因筛选。

    管家从盘中取走一颗橘子,一手拿着水果刀,另一只手全方位展示这颗完美的橘子,走流程似的介绍道:“这种新果子的汁水十分丰富。”

    顾无觅:“……”

    忽然有种不好的预感。

    只见为了证明橘子汁水丰富这一点,管家用刀将橘子一分为二,戴着白色手套的手握住其中一半,淋漓的汁水瞬间将他的手套染得泛黄。

    她用力一捏,橘子汁瞬间如同爆开的水管一般喷涌而出。

    尹亦一:“……嗯?”

    电光火石之间顾无觅捡起桌边的雨伞——不知被谁遗漏在此的, 一撑, 挡住了飞溅的水流。

    尹亦一方才埋头吃一块蓝莓慕斯蛋糕, 这会儿似乎还没弄清楚状况:“下雨?”

    顾无觅视死如归:“呵。”

    尹亦一权当她默认:“可是,在室内?”

    顾无觅放弃挣扎:“呵呵。”

    她从伞边探出头,见两把精致的小洋伞将克莱尔护在中间, 克莱尔微笑道:“使者以为,这种果子如何?”

    顾无觅:“我认为这种汁水丰富的果子就应当被用于解决贫困地区的干旱缺水问题让每一个儿童成人老人都能够拥有干净水资源……唔!”

    没留神让汁水喷进了眼里——并无酸意,是纯净水?

    尹亦一终于搞明白了当下的局面, 当机立断提出要求:“我也想要。”

    顾无觅叉了一块蛋糕喂到她嘴里:“不,你不想。”

    随后深吸一口气勉强保持着商业微笑对克莱尔道:“多谢小姐, 此番的确大开眼界,预祝小姐的新业务取得成功——既然展示已结束, 可否收了这水……果,继续宴会?”

    “好说,”克莱尔对管家道,“好了,将果子留在这里就好。”

    此时积攒的汁水已经汇集在地面,顾无觅察觉脚下触感有些不对劲,微微垂眼查看时才发现水深已经快要漫过脚背,只因这个世界中特制的皮靴防水才未发现。

    不对。

    克莱尔似乎也察觉了什么,欲起身道:“你……”

    然而下一刻,由于地面积水过多,她猛地一滑。

    仆从尖叫道:“小姐当心!”

    好歹是扶住了,然而她却不当心碰倒了果盘,瓷盘顿时四分五裂,连带着其上盛着的果子也顺次炸开来。

    尹亦一有些好奇:“这是……”

    “这已经脱离正常的水果范围了吧?”顾无觅扶额,积水已然快至椅面,她不得不拉着尹亦一踩上椅子。

    “这或许不妥……啊。”尹亦一微蹙着眉心。

    顾无觅已经拽着她上了桌面。

    四座人仰马翻,管家哭丧着脸惊慌失措:“小姐,我也不知道为什么会这样……小姐!”

    克莱尔抢过仆从手中的小洋伞,试图用伞尖将仍旧源源不断涌出汁水的橘子戳得远些,然而爆炸的橘子实在太多,不能堵住出口,完全无济于事。

    “那、那是什么?!”忽然。有仆从惊声叫道。

    水位仍旧在上涨,这座城堡的密封性未免太好,积水甚至不能溢出室内半分,顾无觅她们脚下的木桌已然有些摇晃。她顺着仆从的目光望去,不由得微微睁大了双眼。

    硕大的紫色鱼尾从眼前一闪而过。

    她下意识转头望向尹亦一,后者显然也看见了,露出若有所思的神色。

    “太失礼了!”克莱尔怒气冲冲地用伞尖指向仆从,然而下一瞬,她的眼底也倒映出巨型鱼尾的影子,“啊啊啊啊——”

    昏过去了。

    扑通一声,她的身子失去支撑,坠入水中。

    烛火被水浪拍打,相继熄灭,只剩下高处的几盏。鱼尾再度沉入水下,顾无觅从一双紫金色的眼睛里望见烛火摇曳的倒影。

    人鱼抬手将海藻一般微卷的紫色长发挽到耳后,与顾无觅目光交汇,略有些惊讶,然而紧接着她便看见了顾无觅身边的尹亦一,不由得睁大了眼。

    眼中再次闪过浅金色的光芒,在下一重浪花到来之前,她的口中发出非人类的鸣叫,一跃潜入水底。

    顾无觅差点忘了,人类的语言与亚特兰蒂斯的语言并不相通。

    一回生二回熟,如果说林心予的容貌与自己有八分像,那么眼前的人鱼最多占八分——常年浸于深海之中,少见阳光。她的皮肤呈现出几乎半透明的白,紫瞳之上更是覆盖着一层雾似的膜,尖锐光滑的耳鳍更是昭示着她非人类的种族。

    顾无觅觉得此时自己* 应当说什么——或尹亦一应当说些什么,至少她们中的一人需要站出来解释人鱼的容貌为何与顾无觅如此相像,而并非沉默无言地看水位上涨。

    但她刚开口,水面再度掀起一重巨浪,将二人都拍入水中,转眼失散于黑暗。

    顾无觅猝不及防呛了水——倒是让她回忆起积分刚做鱼时还不太适应的感受,眼前忽明忽暗,水底远比她所想象的要粗鲁,也比她所想象的要深。

    这破烂的世界构造连视觉与空间的关系都处理不好吗?

    她勉强睁开眼,竭力向上浮去,却忽然察觉一只手从下方拽住了自己——人鱼收起了利爪,裸露的肌肤滑腻却又能够防止猎物逃脱。

    她太熟悉那双眼睛了,她曾透过那双眼睛看过亚特兰蒂斯的万物,与她几乎快要忘记的那个名字并肩俯视海底万物,做一人之下万人之上的海洋领主。

    人类与人鱼在水下的实力差距显然悬殊,她挣扎不过,被人鱼用鱼尾轻轻一卷,裹着腰身向水下更深处游去。

    黑暗,彻底的黑暗。

    深水吞噬了一切声音,她几乎怀疑自己已经脱离了封闭的城堡,来到了不为人知的另一重地域。出乎意料的,她并不担心尹亦一——没有任何值得担心的,她的安全显然还不需要此时的自己来考虑,只不过她的憋气能力快到极限了。

    察觉到她的抗拒,人鱼疑惑地转头望向她,终于反应过来似的,在她即将失去所有力气前吐出一个泡泡。

    她被恰好能容纳一人的气泡笼罩,暂时获得了赖以生存的氧气。

    然而她此时的状态一定狼狈,人类落水又接近溺水的边缘,怎么看都不像是还能保持体面的模样。她仍旧跪坐在气泡中咳嗽半晌,好不容易缓过来时,听见对面说:“抱歉。”

    人类在水下待久了会死这难道不是常识吗?与蓝星交战的数年她还没弄明白吗?

    好在生理性泪水与来源不明的湖水——暂且这样称呼,毕竟城堡似乎已经被彻底淹没成了一泊小型人工湖,对于这个世界来讲实在是有些过于超前了,但一想到是AI制造的,又觉得很合理。

    不过她知晓人鱼是多么高傲与阶级分明的种族,能让她们主动道歉已然是——道歉?

    她竟然能听懂对方在说什么。

    “没事,”尽管自己看上去一点也不像是没事的样子,顾无觅问道,“你为何在此……来寻鲛珠?”

    人鱼轻轻颔首,水波晃动,泛着浅淡光泽的鳞片随着水流如呼吸一般张合:“它消失了。”

    又是消失。

    前不久林心予才同她说过几乎一样的话,“消失”在林心予的描述里是很可怖的概念,那么以此类推,人鱼口中的“消失”,大抵与她所说的是同一种。

    “鲛珠消失,首领震怒,”人鱼继续道,“族人不再会哭泣,无论喜悦、难过,强烈的情绪被抹除,诸位如行尸走肉一般,只剩下最基本的情感——族群中再无新生的人鱼,只因生命最初诞生于无悲无喜的眼泪。”

    她说话比林心予还要玄乎,毕竟是大祭司,又疑似拥有者先知的能力。被锁在脑海深处的记忆逐渐唤醒,顾无觅有些头疼——她分不清故事的主角,自己究竟是透过她人的双眼观看与自己无关的一生,还是亲身经历、最后却茫然不知?

    “很抱歉将你带到水下,”人鱼的声音透露着哀伤,“可我没力气了,仅存的力量不足以支撑我将呼吸方式转变为适应干燥的空气——这听上去很奇怪,但我希望你能听懂。”

    听机翻外语的感觉罢了。

    顾无觅点头示意自己尚能适应,人鱼便问:“你可知晓她将鲛珠存放在何处?”

    “你要是再晚来一会儿,”顾无觅说,“大概你就能直接从我手中拿到了。”

    人鱼默然,她闭上双眼,喉咙里再次溢出悲鸣。

    “对不起,”她笑了下,似乎是要落泪,可眼中却并无泪水流出,只剩一片死水,“我看不清未来。”

    “我或许不应当如此莽撞行事,”她的声音几近破碎,“可我看不清未来。日复一日,睁眼永远是旧的一天,但海洋的污染程度在加深,已经不能再拖下去了。”

    “这对受族人尊崇的先知而言是绝望的,未来隐没在迷雾之中,而我骗了她们,”她惨笑一声,“我说了谎,知晓真相的唯有阿芙洛。我不知这样做究竟正确与否——你要知晓,死亡、未知与灾难并非真正让人恐惧之物,消失才是。”

    第138章 无主之墓

    无主之墓

    “鲛珠是海底的主要光源, 它消失后,大片海域陷入黑暗,”人鱼摇摇头, 上半身零散分布的鳞片显得暗淡, “黑暗, 呵,人鱼本是趋光的存在。”

    顾无觅已经猜到后续,于是她们抢夺新的光源——深海的炽热的焰火、血脉更纯粹者的鳞片。

    无外乎这两样,靠近前者与飞蛾扑火没什么区别,只不过是一种如同温水煮青蛙一般更为持久的酷刑。人鱼适应的水温偏低,而对光的渴望刻在血脉之中,使她们暂时忘记了被炽热水温灼伤的痛苦。等到终于反应过来时,早已失去了逃离的力气。

    而后者则足以引发族内动乱。

    “有阿芙洛坐镇,乌合之众难以兴起风浪,”顾无觅回忆起族群的构成, “还有其他东西一并消失?”

    “很多, ”人鱼答道, “多到我已经……不记得了,消失的东西会被彻底抹去,遗忘是最后到来的死亡。”

    “我试图将它们追回, 起初我未曾想过这将是一场漫长的回溯,”她闭上眼,努力唤醒失落的记忆, “直到无数次醒来,我发现海底是同一天。清醒者将会被困在这场循环里, 直到彻底遗忘过去的幻影。”

    “你听,”她惨然一笑, “我已经开始称呼过去为‘幻影’了。”

    顾无觅于是说:“我帮你找,你能感应到它的大概位置吗?”

    她们其实都清楚,哪怕寻回了鲛珠,也还有数千万个概念等着被拯救,形式上的分离如同宇宙间的黑洞,无尽吞噬的欲望通往未知的时空。但眼下只剩唯一的希望,只当作光点也好,至少是有光的。

    人鱼将利爪摁上心口,剜出一点新鲜的血肉。丝丝缕缕的鲜血从中涌出,在暗沉的水滴编织成一道散发着微弱光芒的细丝。

    出乎意料的是,光亮最终停下的地方距离她们并不太远,至少远未到城堡的仓库——顾无觅猜测是仆从寻找后呈来的途中不慎落入水下。

    “能劳烦你帮我将它送来么?”人鱼费劲地用手撑着身后的墙,“我没力气了。”

    她并非第一次说这话,顾无觅敏锐地察觉她所说的“力气”显然不是指休息一会儿便能恢复的力量,而更多的或许是指这种穿梭于时空之中的能力。昨日林心予走得急没能与她交代更多,但人鱼与她的存在显然也是等同的,她们之中作为后来者的外在必然消失。

    顾无觅便转身离开她去寻鲛珠,最终在走廊的角落里发现,恰在一盏烛台融化的蜡油之中,又凝固于此,在水中散发着微弱的光芒,如同即将熄灭的烛火一般。

    “咳咳咳,”人鱼等她许久,呛水似的咳了两声,“多谢。”

    她接过鲛珠,眼中方滑下泪来,细小的珠粒滴在鳞片上撞出清脆的声响,又卡在许久未打磨的鳞片中。

    “我的时间所剩无几,”她摩挲着鲛珠,却再无法从中窥见一丝曾经耀眼的影子,“你却还有时间存在着。”

    顾无觅半眯起眼睛,是说她在这个世界能做停留的时间,还是另有深意?

    “并非你所想的那样,”人鱼勉强喘了口气,吐出一串气泡,“我知道你在想什么——不用担心,只是因为我们在祂眼中并无差别,共享同一套逻辑。”

    “我是指‘时间’本身。”

    顾无觅记起来了,她方才曾说,“睁眼永远是旧的一天。”

    “我与殿下,都被困在时间的循环里,”她的呼吸再一次变得急促起来,仿若濒死之人的挣扎,“咳咳,时间,它偷走了时间。时间不再流动,而是定格在这一天,你要小心。你要,小心、时间……”

    水中再一次掀起巨浪,水面已经蔓延到穹顶,顾无觅隐约听见玻璃破碎声,似乎天顶诡异黑白配色的彩绘窗户猛地砸下。整座城堡摇摇欲坠,墙体剧烈摇晃起来。

    人鱼试图将利爪扣进砖石的缝隙,她维持不了在水中的平衡,为了追寻光源迁徙至浅海,她再难以适应短时间内突兀变化的水压。然而她摸了个空,利爪从砖石中穿透,触碰到一片虚无。

    “带着它走下去!”她爆发出非人类的鸣声,下一瞬穹顶轰然倒塌,洪水倾泻,将一切暗处的灰尘与血污都清除干净。

    顾无觅被护在先前的气泡里,玄学的力量赋予她不再用双眼视凡俗之物的能力,闭上眼的世界反而更为清晰,她能够精准分辨出魂灵存在与否——向着有光亮的地方躲去。

    心中忽然一空。

    似乎有什么微弱的联系蓦地断开。

    她意识到人鱼已经从这个世界消失,异常的水灾正进入收尾阶段,将逐渐如潮水一般退去,然而下一瞬,某种不祥的预感击中了她,她兀地朝右侧空地扑去。

    砰!

    巨大的横梁正砸在她先前所浮的地方。

    她还未从这震惊中恢复过来,下一瞬一阵巨浪拍来,将为数不多的平衡尽数拍散,她猛地被卷上了水面。

    “咳咳咳……”

    气泡破开,早有预料似的,顾无觅反手抓紧了一块悬浮的木板,翻身趴在上面将水咳出,湿漉漉的头发贴在面上,被她拂开来,总算找回了视线。

    方才人鱼送给她的力量是……预知?

    联想到她在亚特兰蒂斯族群中的大祭司身份,并非没有可能。

    只是自己还在那个世界中时,一直以来并没有分清究竟是自带的能力还是系统提前给定的剧情,让她对未来的走向有所把控,现在看来应当的确是先天被赋有先知的能力。

    想必在概念开始消失之前,她与阿芙洛一定将亚特兰蒂斯治理得很好。

    毕竟人鱼是纯真的种族,没有太多的勾心斗角与尔虞我诈,最多不过也就是由于外来入侵者而出现的跳梁小丑,清理干净后一切都将恢复原样。

    海水的流动与包容赋予她们极大的容错空间,在时间流逝缓慢的海底,没有任何存在是一朝一夕间可被抹去的,海洋容纳万物生死,是诞生之地,也是最终的归宿。

    城堡倒塌后,室内的积水一股脑向外涌去,水位终于开始下降。

    顾无觅是在一切彻底宁静后才找到尹亦一的。她穿过泥浆遍布的废墟,城堡中原有的仆从或不知所踪,或倒在路中央不省人事。顾无觅捡起克莱尔之前撑过小洋伞,举在头顶阻挡着滴水。

    然后将它移至尹亦一上方。

    后者坐在洪水退去后一张幸存的木桌上,衣服边角滴着水,发梢也滴着水。浅绿色的眼瞳辨不出情绪,她旁若无人地用手指挽着头发,直到头顶覆盖一片阴影。

    尹亦一抬眼。

    狼狈的样子可不像神明,顾无觅没说话,二人对视几秒,终于是尹亦一先伸手。

    她或许本意让顾无觅拉她起来,但忘记了她此时坐在桌上,本不是一个适合被人拉起的高度。顾无觅打量片刻,一手将洋伞搁在桌角,另一只手将她托起。

    尹亦一下意识环住她的脖子,下一瞬或许从数据库中检索到这个动作的相关信息,命令道:“放我下来。”

    说是命令,其实也没几分强制执行的意思在,在顾无觅听来反倒是妥协和主动放下身段示好的意味多一点。她重新撑着伞,不大的伞面都遮在尹亦一头上,觉得自己像是在恐吓小孩:

    “下来只能踩在泥里。”

    这倒是实话,洪水过后哪儿来什么净土,都是黏腻的泥浆混合物。更何况谁知道水里有什么,顾无觅踩到残肢——大抵这水的来源也是不明的,只顿了片刻,不动声色地跨过去了。

    尹亦一没问她方才做什么去了,她也没提紫尾人鱼的事。这件事成了心照不宣的秘密,好像只要不被主动提出,就能一直保持如今这样什么也没发生过的状态。

    但一切还是发生了啊,哪怕紫尾人鱼说她被偷走了时间,整个亚特兰蒂斯被偷走了时间,她还是对昨日之一切、前日之一切、甚至顾无觅到来之前的一切有着记忆,远没到彻底遗忘的程度,只要她仍旧能够忍受孤独的折磨。

    顾无觅也曾做过人鱼——她便是人鱼。她可以在无数个世界拥有无数个身份,这在高高在上的神明看来或许并无本质上的区别。她不知在哪一个世界听说过圣人不仁以万物为刍狗,神明亦视子民如草芥、如蝼蚁。

    总归是与祂全然不同的存在。

    但此时尹亦一闻言,又只是下意识抱紧了她,手中力道没放松分毫,真的很害怕掉下去似的,再不提她要下来自己走一事。

    顾无觅以为自己此时应当狼狈,退水时抱着浮木摸爬滚打,浑身湿透,冷风惹起细微的颤栗。但因此尹亦一一向较常人更凉的体温也显得烫,心跳并不同步,但贴得那样近,几乎是两方心跳混杂一处,难分彼此。

    温热的呼吸喷在耳侧,她蓦地有些失控,心跳慢了半拍,神明在这片刻间拟好旨意,落到最终却只有一句:

    “天黑了啊。”

    第139章 无主之墓

    无主之墓

    天色昏暗好像只是一种借口, 哪怕一切如常,她也不会微微别过头去窥探尹亦一的神色。究竟是希望从中看出波澜,若是仍旧古井无波会使她感到失望么?

    她自己也不清楚。

    但尹亦一很轻地在拨弄她的发尾, 发带应当在水中散开了, 被她绕成几圈缠在手上, 此时不知在做些什么。裸露在外的肌肤被她的发丝扫过,有些痒,并不难以忍受,但她像那一处或许泛红,于是微微低头垂眼下去,捉住了并不安分的手。

    这样一来洋伞便完全落地了,精致的伞面砸进泥泞里,溅起一点水花。原本在这般环境下谈不上干净,顾无觅早便怀疑她为着洁癖作弊罢了,这时倒是全然不提作为某个概念存在的东西不会被其他名词污染, 只都混杂在一处, 刻意掩盖残破不堪的世界。

    怎么就走到这境地呢?

    顾无觅百思不得其解。

    眼角撞进一抹晶亮的绿, 在灰蒙蒙的视野里难免显得有生机,好像春天真的能在冰冷的AI世界里降临似的。她只低头一点,动作像是被束缚——其实她捉着尹亦一的一只手, 后者又几乎挂在她的身上,何尝不是作茧。

    “别闹。”

    几乎算得上是低哄了,尹亦一将两人的头发缠在了一起, 分明脸自己的头发都扎不明白,也不知是怎么将湿漉漉的头发绑在一处的。顾无觅偏了偏头, 被扯得有点疼。

    物理意义上的头疼。

    她叹了口气,反正也已经走出城堡有一段距离了, 地面已经半干。她放下尹亦一,伸手去摸头发上的绑带。

    也不知黑市的人是如何找到这里,二人没停留多久便远远望见一人策马而来,身着夜行衣的蒙面人说,她家主人请她们入府一叙。

    这幅形状可没办法见人。顾无觅在最后解金属小环里勾连的发尾,没留神用了点力,尹亦一疼得轻轻抽气。

    她觉得有些好笑:“剪掉?”

    尹亦一想了想,说并无不可。

    ……还是算了。

    她大抵并没有头发被剪掉一小截的经历,也想象不出这将是怎样的光景。也或许身外之物在她眼中并没有分别,如果她的确使用眼睛来观察世界,用视觉丈量所拥有的领地——

    这一方式更像是被人类所建构的。

    她没忍住轻笑出声,她们互相看不见彼此的神色,尹亦一问她好了吗。

    顾无觅退后两步,最后理了理,发带缠上手腕:“好了。”

    尹亦一转身去寻她手中的发带,顾无觅十分无辜地向她展示:“反正一会儿睡觉得拆。”

    说得也是。

    这时注意力才放到那位来寻她们的蒙面人身上来,顾无觅问她什么事。

    “我家主人昨日在拍卖会上买了二位所提供的东西,”她沉声道,“不巧,东西出了些……状况。”

    尹亦一看向顾无觅,顾无觅一摊手。

    “倒是无妨,”顾无觅说,“只是天色已暗,深夜叨扰恐怕不便。不如明日再叙,如何?”

    蒙面人略一思索,也答应了。

    “如此,我便回去复命……呃……”

    “没关系,”濒死前她听见最后的声音恍若温柔的催眠曲,“我们会替你去的。”

    尹亦一走过来时蒙面人的身形已经消散,她踩在后者的衣物上,鞋底没沾到一点泥:“杀了?”

    “嗯,”顾无觅借着地上的草叶擦了匕首,“太偏远了,又被洪水洗劫过,根本没有合适的交通工具。”

    不知为何越来越熟练了,似乎只要接受了这个世界的人死后都会化作数据消失这一点,就能够十分心安理得地对尚且温热的身体下死手,就好像处理的并非是人形的生物,而只是低等级存在的尸块。

    但是利器刺穿血肉的触感仍旧明显,血腥味一时半会儿散不了,混在水土的腥味里引起生理性的不适。

    她不知这样的改变究竟如何,她好像在下意识地进行划分——将自己与这个世界的一切,甚至自己与外界,都划分开来,归位不同的种类。

    由此形成一种全新的自我认知。

    顾无觅面无表情从地上捡起蒙面人的衣物——先前没遇见过死后爆装备的,从里面抖落了一小瓶银色碎粉。

    这是什么?

    实在是没有印象,毕竟人类不是人机,不能随时随地从脑海中翻找出所有存档过的记忆,顾无觅左看右看,尹亦一已经踩着鞍翻身上马——这倒是十分熟练。

    顾无觅也翻身上去坐在她身后揽着缰绳,尹亦一说:“回去了吗?”

    顾无觅嗯了一声,不知为何开始汇报明天的行程安排:“明日往这人所说的府上去。”

    尹亦一眨了眨眼:“怎么去?”

    “光明正大的,”顾无觅晃了晃手中的令牌,“偶遇洪水,在路边捡到了溺水濒死的可怜人,有幸听完了她的遗言,并从她身上找到了这个。”

    尹亦一盯着上面的图案,觉得有些眼熟,片刻后想到了什么,微微睁大了眼。

    一模一样的流程,旅馆里备好了泳衣洗漱的热水。顾无觅检查了二人囤下的物资,她们不常回旅馆,但如今看来水资源仍旧稀缺,得找个时候再回商场补一些,否则撑到第七天——或是第八天,有点悬。

    夜晚再次强制诸人进入睡眠。

    次日清晨,一辆从旅馆出发的马车悠悠驶向皇宫。

    尹亦一:“不走正门,为什么?”

    顾无觅道:“她来找我们的时候还蒙着面语焉不详呢。她昨天没回去复命,女王那边或许已经被惊动,她不希望我们知道买走画册的是她的人,不如便顺着演下去。”

    她说话时手中上下抛着一个透明的小玻璃瓶,阳光透过车帘的的缝隙洒在细碎的粉末上。她思索时微垂着眸子,不知是否暖意太足,总觉眠少。

    “你手上是什么?”尹亦一坐在对面,单手托着腮。

    “这个?”顾无觅又抛接一次,“不知道,昨天在那人身上拿的,你认识吗?”

    话音未落又打了个哈欠,尹亦一瞥她一眼没说话。

    她不擅长撒谎,便索性噤声,如此应当是认出来了。

    马车停在皇宫某个不知名的侧门,顾无觅下车被侍卫拦住,她出示女王先前给的令牌。

    侍卫犹豫片刻:“这……还得去请示陛下……”

    “只是进宫觐见陛下而已,又不做别的什么,”顾无觅微微一笑,“更何况,陛下特意吩咐我们从侧门进,想必其中定有隐情,也不希望再被通川打扰吧?”

    她一人的令牌让侍卫有所迟疑,再加上尹亦一手中的那一块,侍卫好歹时放行了。

    宫门在身后关闭,顾无觅松了口气。

    好险,她还以为又要做掉。

    衣袖下滑遮住了露出的袖箭一角,尹亦一对皇宫内部的构造倒是比她清楚,活像是脑海中绘着建筑图纸:“去何处?”

    顾无觅大抵能够猜到接下来的走向,在每一个转角精准做出判断——感谢亚特兰蒂斯赠予的能力,唯一的鸡肋之处大概是,先知并非对未来一清二楚,所见的未来也无可更改。有些时候哪怕她已经知晓下一处岔路口会走错,但仍旧会避无可避地走上歧途。

    她开始有些明白为何人鱼身上的绝望感比林心予要深得多了。

    被困在时间的循环中,所预见的未来仍旧是未来吗?还是说因为永远在重复过同一天的生活,所以哪怕脑海中呈现的预言也是周而复始的,没有一丝一毫的改变?

    但这样的成功也更为诱人——如果已经提前知晓一定会到达目的地,那么途中所经历的一切都只是试错罢了,哪怕它们是毫无价值的。

    尹亦一会不时提醒:“走过了,这条路。”

    她像是站在高处俯视宛若迷宫一般的路途,顾无觅所无数次做出的选择在她看来像是毫无意义,没有头绪地乱窜。

    总之最后还是到了一处隐秘的房间之外,顾无觅伸手在墙面摸索,松动的石块被推合入缺口,机关启动,缓缓露出隐藏在墙面后的一扇门来。

    却并没有打开的方式。

    没有任何的感应方式,也没有传统的门锁,尹亦一无声的眼神像是在询问她真的没找错吗。

    顾无觅却能透过门看见里面的东西。

    这扇门后似乎有着许多残缺的魂魄,如同散落的花雨一般,它们中大多洁白如雪,边角又坠着残阳一般的血色。

    “你确定?”尹亦一伸手推门,门纹丝不动。

    顾无觅点头;“或许我们找找别的入口……”

    尹亦一已经后退几米,弯弓搭箭朝门射去。

    “诶……”顾无觅还记得上回在黑市酒吧里,她的箭起初并没有真正射中东西,而是以一种看似合理的速度在半空划过残影——无论如何当时却没有射中。

    而是在头颅举着生肉送到她们眼前时贯穿。

    她就没见尹亦一正经射过几次箭,为数不多的时候都是直接拔箭上演弓兵近战。她的武器显然不可能如此无用,或许是有自己没能发现的特殊机制……

    大门轰然破碎。

    箭矢没了支撑点坠落在地,顾无觅这回甚至没看清它是如何插进门中,回过神时眼前只剩一地狼藉。

    尹亦一上前将箭矢捡起,插回背后的箭袋。

    顾无觅快走两步追上去:“捡起来还能用?”

    尹亦一又抽出来:“箭头,没坏。”

    看上去只是普通的箭矢啊。

    顾无觅若有所思,而古老的大门顷刻间被粉碎,尘封的一切暴露在眼前。顾无觅掩住口鼻来抵御四散的飞尘,它们却并非实体——只是无主的灵魂碎片。

    第140章 无主之墓

    无主之墓

    玄学通灵的体质有时并不是一件好事, 顾无觅早在上个世界便对此有所认识。门开后她的第一反应是吵,几乎震碎耳膜的哭喊和尖叫,间或夹杂着几声怪笑, 梦回上个世界收尾之时。

    然而厚重的飞尘又灌入口鼻, 她一时不知应当是捂住口鼻还是掩住耳朵, 方熬过最初的一阵混乱,半眯着眼睛想起去寻尹亦一的影子时,才发觉她已退后数步。

    甚至比方才射箭站的地方还远。

    这时候倒是会趋利避害。

    碰上她的目光,尹亦一才缓步走过来,问:“要进去吗?”

    其实已经知晓画像册会被皇宫的人买回来,多半是有女王的授意,然而这件事未免离她们真正需要调查的外来者有些远——今日已经是第五日,哪怕算上第七日,所余时日也不过短短三天。

    顾无觅思索片刻,道声:“进。”

    满室的残魂哭喊能救闹心, 它们大多已经全然失去甚至, 只能对外界刺激做出轻微的反应。也不知这门究竟是什么材质, 大抵是附着某种阵法,竟将这杂乱无章的光景与声响都隔绝在后。

    也只是骤然受刺激罢了,隔了一会儿岁仍旧有噪音, 也不至于完全无法忍受。顾无觅走过几步,方转过身后想要将门拉上,可一面想着关上门便再无光源, 漆黑全封闭的密室中视物并不容易,而另一面, 她也是转头观察时才发现,原本的门被尹亦一一箭射得碎成粉末, 根本不可能再还原。

    罢了。

    顾无觅捡起地上的一卷竹简,借着从门外照进的光亮辨认上书文字,约莫是讲一种古老的阵法——文字?

    这文字与她先前捡到塑料瓶上的是同一种,不过字形有些变化,但的确是同一种文明所衍生出的。

    她放下竹简,旁边一座箭筒横倒,其中的箭矢皆散落在地。顾无觅讲它扶起,拾起一支箭矢来问尹亦一:

    “这种箭能作补给吗?”

    与她的箭矢外表上似乎差别不大,但尹亦一仅仅只是瞟了一眼,也没上手感受,便道:“不行。”

    顾无觅遗憾地将箭矢丢回筒里,尹亦一绕过一旁地面上横陈的已经上好弦的弓,目光触及时微微皱了下眉。

    然而下一刻,久崩的弦仍旧被她行过带起的风惹得断裂开来。

    木弓顿时弹回原本的朝向,顾无觅闻声看过来,那弓也并非全新,反倒是漆痕斑驳,大抵也曾随着主人历经过千百次战斗——这倒是罕见。

    顾无觅蹲身欲将其捡起查看,可之间刚一触碰到弓身,后者便已化为碎粉。

    不知是何年遗落之物,只因是全封闭的环境,恰巧保持了适宜的温度和湿度,才能于此长存吧。

    只是弓粉碎的瞬间,脑海中好像有什么模糊的印象,跟随着一起消失了。

    大抵不重要。

    她很快便忘了自己蹲下来是为了做什么,有些困惑地抬头,尹亦一俯视着她,眼中闪过片刻复杂的情绪。顾无觅看不懂,但也惊了片刻:她竟然也会露出这种神情么?

    不过只是一恍而过,若不留神只会是以为自己看错了。

    尹亦一柔声道:“拉你起来?”

    原本没有这个必要,但鬼使神差的,顾无觅降收递给她,借力站了起来。

    她仍旧思索道:“我方才是为什么蹲下?”

    尹亦一说她并不知晓。

    于是也就十分自然地将之抛诸脑后了。

    越往里走光线愈发暗淡,顾无觅亦觉得有几分呼吸困难。不单是因为灰尘,还有几分缺氧的因素在,毕竟年久未曾通风的地方,哪怕是此时用上打火石或烛台,也怕是顷刻间便会熄灭。

    她正想着,又不留神踢到脚下的一个水缸。说是水缸,其实里面并没有水,但是珊瑚却栩栩如生,好似维持着生前的形态,并未化成不动的珊瑚石。

    这株珊瑚甚至隐隐散发着微弱的光芒,顾无觅觉得眼熟,似乎从前阿芙洛的洞穴里也摆着那么几株,只是她的洞穴实在太大,自己每次过去都没什么多余的心思。只作观赏效用的,在夜明珠被遮上的夜里也别有一番意趣。

    而这株么……

    正当她微微俯下身观察时,身后的光源忽地灭了。

    她一怔,下意识地便伸手去摸腰间的匕首。黑暗中远攻未雨绸缪并不现实,还得是匕首或袖箭能够一击毙命。随着卡扣轻微的声响,她听见了黑暗中的第三重呼吸声。

    出场方式有些熟悉。

    她与尹亦一对了下眼神,先缓慢地移到珊瑚的微光所触及不到的区域。与此同时呼吸似乎比方才还要困难上几分,周遭破碎残魂的哭喊变得清晰——

    她意识到并非门口被遮住这样简单,或许是重新被封上了。

    不然为何这里再一次泛起了封闭空间的死意?

    一片尖锐的哭喊声中她似乎听见一道熟悉的声音,低声念过口诀:“……阵起。”

    唯有最后二字得以入耳,随后似乎有幻光流过——脑海中莫名浮现出阵法的样式,是魔道高阶* 阵法的一种,她曾在某本古籍上见过,却并未学会。

    落地几乎悄无声息,然而脚步声却清晰起来。鹿皮靴踩在地面上的音色有几分沉闷,她甚至知晓这并非普通的鹿,而是仙岛灵山所特有的,价格不菲。

    那人似乎先前并未来过此处,顾无觅听见几声不慎撞到杂物的吸气声,她好像并未意识到密室中还有别人,没有掩盖呼吸和脚步,于是顾无觅得以知晓她离自己越来越近。

    “这得是有多久没人来过了……”少女的声音,比自己要清亮几分的音色,顾无觅现下的身体远无法夹出来的音色——这样说似乎有些冒犯,但她知晓对方的实际年龄远比身体所停留在的年纪要长。

    毕竟修道者,享有的生命总归比普通人要漫长,她们的音容皆不会老去,永远保持着入道时的状态。

    一声轻响,似乎坚硬的两种东西相撞。

    顾无觅隐约觉得不妙,然而在下一刻,她忽然忆起了这声音出自什么——

    不好!

    然而为时已晚,魔道出身的少女撞响了打火石,发出更为清脆的声响,盛焰紫微弱的火花上窜起,照亮了二人面面相觑的神色。

    “轰!”

    密室猛地爆炸。

    恍惚中好似有什么放在怀中的东西碎了,听声音大抵是玻璃瓶一类的东西?顾无觅无法确定,但她却没能察觉到被烈火炙烤的烧灼,意识在迅速抽离,好似进入另一个世界……

    落地。

    梦里有银色的影子一闪而过,身形矫健。顾无觅似乎曾经斩杀过类似的存在,身上沾染了同类的血,它对此颇为畏惧,只消片刻便已跑远。

    “啧,怎么回事?”她听到先前的声音,“怎么打个火石还能被拉入幻境……运气未免也太差了点,果然出门前还是得先看黄历……”

    顾无觅转身,如她所料,对上了一张比自己要年轻一些的面容。

    作为魔道少主存在的顾无觅。

    她对幻境倒是适应良好,或许是由于自己在她的世界时带着灵魂进过太多次幻境的原因,如今已经训练出能够在进入幻境之时便分辨出现实与幻境的强大能力。不过顾无觅此时尚不知晓这究竟是谁的幻境。

    若真如她曾经所言,她们二人并无分别,那么是谁的也许并不重要。

    是她们二人共同产生的也无所谓。

    至于进入幻境的原因,顾无觅已经猜出个七七八八。

    大抵是突如其来的爆炸让自己随身携带的小瓶破碎,瓶中的银色粉末是什么也已经十分明确了。

    食梦兽的鳞片。

    顾无觅叹了口气。

    已经过了三个世界还能被这种东西缠上,她也不知该说什么好,只能转移责任到“顾无觅”身上。

    究竟是谁教她在大量魂魄碎粉存在的密闭空间使用明火的?

    这能不爆炸吗?

    但如今说什么都是后话,毕竟对她们这种存在而言时间不可倒流,只能顺时流动,然而当务之急是与“顾无觅”通气,原则上她们作为同等的存在,与先前的林心予、人鱼“顾无觅”一样,都无法在同一个世界中存在太久。

    但这毕竟是幻境,顾无觅又说不准。

    “道友?”她唤了一声。

    但“顾无觅”只是朝她所在的方向瞥了一眼,她都看见“顾无觅”眼底倒映出自己的影子了,但这人似乎略过她,只一眼便移开了视线。

    顾无觅:“……”

    她不记得自己曾经练成过什么目中无人的道。

    “道友,”她随着“顾无觅”的目光而动,“你能看见我吗?”

    “顾无觅”低头研究地上破碎的玻璃瓶,指尖撚起一点银色粉末,放在鼻尖嗅了嗅:“啊……食梦兽?”

    顾无觅:“……道友你好,我是顾无觅。”

    “顾无觅”的神色有些困惑,喃喃道:“食梦兽?好陌生的名字,但是为何我又能如此自然地说出来,难道是我曾经知晓,但是现在不知晓?”

    顾无觅深吸一口气:“道友你好,我真服了是有什么屏蔽词吗,我是顾无觅!”

    “顾无觅”恍然大悟:“噢……算了还是不知道,带回去给师姐看,她见多识广总会认识的。”

    顾无觅生无可恋:“没信号吗……我说我是顾无觅。”

    “顾无觅”当下从袖袋中取出一个小瓷瓶,装了点粉末进去,欲起身还未站稳,就被顾无觅忍无可忍地拽住了袖子:“听不见吗,分明能看见能听见吧,我说,我是——顾无觅!”

    “顾无觅”眨眨眼,再一次露出了恍然大悟的神色:“呀,是真人。”

    顾无觅:“……”

    呵呵其实不是,她是人机。

    她说:“我以为是幻境呢。”

    “不,”顾无觅沉痛地道,“其实是电信诈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