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31章 第五周(下)
“你还好吗。”毕京歌走到他身边,轻轻拍了一下他肩头,“谢松亭,听得到我说话吗?”
“听……听得见。”
谢松亭空茫地渗汗,听到她说。
“不然今天就到这里吧?”
“不。”谢松亭固执地摇头,“就差一点了,我要说完。”
毕京歌半蹲着看他,“为什么那么着急要今天说完?我们还有很多时间。”
“我不想……”谢松亭痛苦地说,“我不想过年也被这些困扰了,年前都说完吧,我想……我想至少今年过个好年,明年他……不一定在这了。毕老师,行吗?”
“好,我会听。”
谢松亭接过她递来的纸,把纸团抓在手里。
纸团湿得很快。
汗浸的。
谢松亭被绊倒,起不来,在沙土里坐下,看了猫一会儿。
“你怎么没猫陪。”
没有猫回应他。
但他仍在说。
“我也没人陪。”
“我和你聊聊天。你妈妈呢。”
“你妈妈不在啊,好巧,我妈妈也不在。”
“你没有爸爸了,好巧,我也没有了。”
谢松亭把它埋了,连着活蛆一起。
他走上桥,站在桥边崭新的护栏上,手一摸,掌心里全是灰尘。
他看着江面,心想,来这这么久,他还没看过这里的早晨。
今天看一看。
谢松亭从昏黑的夜站到蓝幕渐起,柱光外透,突然想起。
今天星期一。
该上早读了。
他手里没有书,向下看只看到自己全是血的拖鞋,念道。
“我爸死了。”
他像在很快地背诵。
“谢广昌死了,他不是我爸,那谁是。李云岚活着,她不是我妈,那谁是。我是谁?我是谢松亭,我叫这个名字吗,我本来是谁,谁又是我。”
“我渴了,”他突然说,“我要下去喝水,我好渴。”
“我好渴,我好渴,我好渴,我好渴……”
他的渴意漫上来,思维涨大到一定程度时竟然是热的,他逐渐暖热了栏杆,终于看到冬日的太阳。
河岸来的风将刘海向后吹拂,露出他柔软的睫眼。眼睛被刘海挡住很久,被风一吹,有些想流泪。
晨光很薄,没什么暖意,凉的。
他一米七,栏杆和他一样高,上去颇费了劲。
就在他快翻上栏杆时,听到身后有车急刹,接着是熟悉的声音。
“谢松亭!”
他没反应过来那是谁,但翻越的动作慢了半拍。
下一秒,他被矫健的男生从背后整个捞起,翻滚在地上。
他不疼,因为被另一个人牢牢抱在怀里。
谢松亭三魂丢二,七魄全失,茫然地看到席必思满是怒火的脸。
“你疯了?!”
啊?
是啊。我是疯了。
他从席必思怀里起身。
席必思穿着一件看起来就很贵的羽绒服,因为摩擦,外层的布料烂了,正向外冒着羽绒,像个巨大的、跑绒的毛绒玩具。
席必思让他半站起来,很快自己也起身,双手展开不让他靠近围栏,警告道:“回去,别往这边来了。谢松亭,你听我这一次。”
谢松亭呆呆地站着,心想你为什么要拦我呢,我是你的谁?你这么关心?
放下三角牌把车停在路边的席悦此时也向这边来了。
她看着两个男孩,说:“思思,你去车里拿湿巾,给他擦擦。”
“湿巾?你车里就没有,我不去。他都——”
席悦又说:“席必思。”
她叫了全名。
席必思深深皱起眉,和自己妈妈对视。
两秒后,他妥协道:“妈,你看好他,我去找找。”
他跑得很快,走回车边,谢松亭的视线追着他远去,看到那辆红色的法拉利。
这个时间,席悦是要送席必思上学,路上竟然撞见了自己跳河。
谢松亭没有力气,在地上坐下。
席悦问:“你累不累?”
她也一起蹲下来。
她穿着一套休闲的运动服,稍微伸长胳膊,便把谢松亭抱进怀里,下巴抵着谢松亭的头顶。
“亭亭,你冷不冷?”
谢松亭以为自己会哭,竟然没有。
他听到自己拔干的声音:“……我身上脏,悦姐,你离我远点。”
确实脏。
血,灰,猫毛,沙土。
“一件衣服而已。”席悦说,“你有想说的吗,和我说说好不好?我刚才给你们两个请了假,三天,随便说,想说多久说多久,现在才七点。”
“你刚才赶他走,他不生气吗。”
席悦笑了:“我是妈妈。他又不是不知道我什么意思。”
谢松亭:“我挺喜欢他的。”
席悦:“我知道,他也挺喜欢你的。”
谢松亭:“我不想喜欢了,好累。”
席悦:“那我们就不喜欢了,他也就一般般。我带你去吃个早饭吧,前面那条街有个早餐店面条特别好吃。”
谢松亭:“我不饿。我只是渴了。”
席悦看向回来的席必思,说:“去拿点水,亭亭渴了。”
席必思把找来的湿巾放下,额上青筋暴起两根,认命地又走了。
谢松亭看着他离开的背影,说。
“他挺好的,你也特别好,只是我不明白为什么把时间浪费在我身上。”
“因为我们都挺喜欢你的,”席悦说,“昨天发生什么了,你怎么浑身都是血?”
谢松亭简短总结:“我爸踩到我洗的萝卜摔死了。我不是亲生的。我妈不要我了。”
席悦抽出两张湿巾给他擦脸,像擦小猫,呼噜呼噜一顿揉搓。
谢松亭被她擦得眯起眼,说:“我不是想……我就是太渴了,我想下去喝水。”
席悦:“这话别让思思听见,他能气死。”
谢松亭静静地说:“可我说的是真的。”
席悦又说:“妈妈说的一般都是气话。”
谢松亭垂眸:“嗯,我知道。”
席悦:“你让我跟她谈谈。”
谢松亭仍然静静的:“你别去。”
席悦看着他。
这孩子这么小,这么瘦,明明大好的年华,却坐在地上靠着栏杆,像个死人。
谢松亭平静地说:“她跟我一样,很敏感,你去找她说,她一定知道是我出了事,你比她有钱,你教的孩子比她教得好,她听你说话不会信你,只会恨你。她只会觉得她不如你,她失败。不要去,你去了只会让我妈伤心。”
席悦:“你已经足够好了,先别管别人了,好好在意在意自己。在自己面前,妈妈也要往后稍稍。”
谢松亭眼里猝然滚出两颗眼泪。
是真的滚出来,一点前提也没有,仿佛两大颗眼泪等这句话等了很久。
席悦:“你跟我拉钩,你说,我以后再也不想跳……再也不想下去喝河里的水了。”
谢松亭看着她的手。
她的手和李云岚完全不同,看着健康有力。
李云岚的手每天做饭,总是开裂,细小的疤痕变成褶皱,不到五十,手像七十岁的老人。
他说:“……我答应你。”
席悦不再说,把他抱进怀里。
回来听到两人聊天的席必思拿着水,突然说:“对不起。”
谢松亭慢慢把席悦推开,他手上的灰已经被擦掉,没在她衣服上留下灰痕。
谢松亭:“你哪对不起我,你妈妈这么安慰我你也没说不让,你挺好,你们帮我够多了。谢谢。”
他把所有人都说的很好。
那他为什么在这里?
错的是谁?
谢松亭吗?
可他有错吗?
可如果他没错,所有人都没错,那为什么所有人都在痛苦?
“我走了,我回家。”
席悦:“我送你。”
“你们的车,坐垫软吗?”
席悦没明白他为什么这么问:“还可以。”
谢松亭拒绝了:“不了,坐过就会一直念着,我怕坐过之后自己忍不了挤公交。”
看席悦还要说什么,他说。
“我一直都很紧张,看到别人书上带闪的书皮是这样,看到同学炫耀爸妈给的礼物是这样,看到你们两个也是这样。你们看起来却从容不迫,游刃有余,我很羡慕,也很嫉妒,再下去就要变成恨了。我不想恨,我挺喜欢你们的。
“我不觉得能和你们互相理解。”
说最后一句时,他看着席必思。
“今天答应你的,是我欠你的,我只能这么还了,对不起。”
说完,他看向席悦,问:“悦姐,我问你一句话你就知道我在想什么了,席必思身上这件衣服多少钱?”
言语苍白得像患了病,席悦说不出话。
因为五位数。
她只好目送他离开。
席必思跟着谢松亭向前走了几步,说:“你家在哪?我送你回家。”
谢松亭:“不用,你别过来了,我有腿,还能走。”
席必思:“这哪行?你看你现在……”
谢松亭:“你看我是想让你送的样子吗?”
席必思只好说:“那我陪你继续往前走一段,这总行了吧,你让让我呗。”
谢松亭:“也不。”
席必思向来会得寸进尺。
这句话在谢松亭这里不是贬义,如果往常他会当听不懂,但今天他太累了,他没法回复。
席必思停下脚步,轻声说。
“你看着我的眼睛跟我说不要,不然我不信。”
谢松亭从凌乱的刘海里呆呆抬头,只看了一秒,就又低下去。
他不敢看他。
谢松亭尽力垂头让刘海遮住眼睛,怕他看见他眼里蓄满泪水,怕他看见他放在衣兜里的手在发抖。
喉咙也快控制不住,今天的时间怎么像蠕动的蛹啊,挣扎翻滚着难以挣脱,他从没觉得沉默这么漫长过。
但这也就是他们的结局了。
现实的鸿沟平等地拦住每个熟读规则的年少者,他不敢打破,也不会打破。他既没那个勇气,也没那个力量,就像阴湿的生物被光照到,第一时间不是感受温暖,而是躲避。
爱是勇敢者的游戏。
爱是精力充沛者的技巧。
而谢松亭既没有勇气,也没有精力。
他没有力气和别人讲述自己,他也不愿意。
他只是在偶然的时间,偶然的人生里,和一个优秀的人做了同学。
谢松亭关于他们未来遇见漠然互相点头的幻想无限生发,冷漠的点头动作好像变成一张网笼住了他,他没去挣脱,也没去拂开,反而迎接着被捆缚。
席必思可能说了什么。
他的声音远得像天边的云,平静,带着安抚,静静往前阐述。
只是谢松亭完全听不见了。
耳朵不太听话,嘴也不太听话,眼睛早就落荒而逃。
器官非但不听话,反而长手似的抓着他,从他脚踝抓到他的头发,拍拍打打,手里黏湿,冷潮。浆糊一样。包裹他,吞噬他,亲吻他,变成他滴滴答答的铠甲。
它们剧烈跳动,在他皮囊下打鼓。
咚。咚。咚。
它说你生下我了。我们是一体的。一起跳舞吧。我吃烟花。闪亮地爱你。去加油站买一支打火机。
指令性的,不过恍惚的谢松亭判断不出来了。
他后退一步,像被这些手吃了。
席必思好像说了什么,然后又碰了他一下,也可能是抓了他一下。
没抓住?抓住了?他回话了?他不记得了。他拒绝了吗?没有吧。但席必思没再说话。太好了。
他转身便走。
席必思不该看到另一个他。
他迎上黑雾张口。那东西将他吞吃入腹。不是那东西。是他自己。自己是什么。他没有自己。他在哪?
鼓动的雾海终于将他完全淹没了。
谢松亭顺着桥走到尽头,下来发现两个人还在看自己。
他看见席悦向自己挥手。
他没有回应,走了。
拐弯是个公园,晨练的人陆续向内走,看到他,惊讶、奇怪、皱眉都有,神色各异。
谢松亭仿佛无法视物,忽略他们继续向前走。
花坛里,一只蠓虫跟着他肩膀向前飞,谢松亭被它咬了一下,突然想。
蠓虫,怎么……年轻?
“后来呢?”
“后来我去了派出所。”
谢松亭把板凳也推开,在地上坐下,而毕京歌就坐在自己对面,也盘着腿,耐心地聆听。这样放松的环境让他稍微稳定,继续说下去。
“我在派出所坐了一天一夜,民警劝了我一天一夜。白天是两个女警,崔亦可和袁丘丘,夜里是两个男警,魏大伟和张帆。”
“你现在还记得那些人的名字?”
“啊……嗯。”谢松亭说,“饭都顾不上吃,苦口婆心说了我一天,怎么会忘了。那个叫崔亦可的女警特别好,还给我点了份饭,二十块。明明自己第一个月的工资两千八,去掉五险一金就两千。”
他垂眸看着地毯上一处起球的地方,捏住。
“我就是不想回去。我用捡的尼龙扎带把自己绑在派出所的椅子上不走,那天每个进派出所的人我都会看两眼。打牌的,醉酒的,吸大麻的,撞车的,入室抢劫的,砍人的。小偷,暴徒,混混。”
他指了一下自己,笑了。
“精神病。”
第32章 谁先解释
后来的后来……
李云岚来了派出所。
算上前面一天,谢松亭两天没有睡觉,一双黑洞洞又血红的眼眸抬起来,从排椅上抬头看她。
他不会那么幼稚地觉得李云岚会给自己道歉。
李云岚的倔强和他自己如出一辙,这么多年,她没说过一句不好意思、抱歉、对不起之类的话。
可能这样她才能活着。
李云岚开了口。
第一句说:“警察来了,不是你,法医说死因是个意外。”
第二句说:“家里着火了。”
第三句说:“我出摊的车被烧了,什么都被烧了。之前买了保险,保险公司说要赔,赔的数目不少。”
谢松亭只有沉默。
她伸手出来,递给他一个盒子,说:“这个,我跑火顺手拿出来的。”
谢松亭接过来,打开,里面装着银饰。
一块长命锁。
上面写着他的名字,谢松亭。
“捡你那天你身上带的。”
谢松亭问了一个看似……和这些毫无关联的问题:“要是谢广昌不姓谢,你会给我改姓吗?”
李云岚动动干裂的嘴唇,许久后说。
“当时会,现在不会,他都死了。”
谢松亭把长命锁在脖子上挂好,塞进衣服里。
银饰冰凉沉重,像一捆链,但他前所未有地轻松。
很快,长命锁与皮肤接触的背面暖热了。
“明天我回攀城。”李云岚说,“等赔偿的钱下来,我给你大学学费,你接着上,剩下几个月你在学校好好住,这是钱。”
“你……你好好……”她双手很快地擦过眼睛,眼尾糙红,却忍住了泪,“我在这住不下去了……”
谢松亭其实想问点别的,比如着火的时候你害怕吗,比如你是不是不要我了,比如你回去又要干什么,难道还要种果园吗,可看到她这样,突然不想问了。
两个疲惫的人如此逼问剖白,就像硬刀子进西红柿,扑哧一声,皮开肉绽,鲜血横流。
可以了,就这样吧。
无望的吝啬的爱,他求了很久,只有这么微薄的一片。
他再也不想求了。
叫袁丘丘的女警拿着剪钳上来,把他的尼龙扎带剪断。
谢松亭活动手腕,和李云岚一起向外走,听到李云岚说:“走吧,给你换一身新衣服,总不能穿着这些去上学。”
他无比听话,换过衣服,吃过饭,抵达学校,和李云岚告别。
——此后十年,见面次数不超过两只手。
告别后,他回到宿舍。
宿舍门没锁,一推就开了。
坐在宿舍里的人飞快起身,走过来抓住他的手,踢上门,问:“你没事吧?累不累?饿不饿?以后不回家了好不好,我在宿舍陪你,周末我也不回了。”
谢松亭仰头看他。
室内温暖,席必思只穿着件薄毛衣。
这个身高,谢松亭稍微往前,能正好靠住他的肩窝。
他盯着毛衣细密的针脚想,怎么连一个同学都能让他这么觉得被爱呢,怎么这在李云岚身上就找不到呢,为什么?
谢松亭没有一丝力气,顺着门板向下滑。
那人扶住他大臂,防止他坐到地上。
他被席必思搂住腰、扣着肩膀抱进怀里。
好暖和。
另一个人的温度暖得他有点想哭。
席必思轻声说睡吧,用手摸摸他的头发。
不是避嫌那种轻触,而是用了点力,像在给他顺毛,也像要笨拙地抚平他的伤疤。
谢松亭在他怀里昏睡过去,想。
原来我喜欢他啊。
讨厌他冲别人笑,讨厌他课间和别人打闹,讨厌他对一堆告白视若无睹,到最后连他本人都一起讨厌了。
原来这样排外、嫉妒、甚至恨的感情被称为喜欢。
被叫做爱。
他宁愿自己没有学会,这样便能掩耳盗铃,鸵鸟入地。
汹涌来的感情几乎把他淹没了。
可他不会说出口的。
他怕自己变成平安夜那一堆苹果山里的一员。
他已经这么狼狈了,禁不住一点更多的拒绝,他会崩塌,即使席必思的拒绝无比温柔,那也不是他能承受的。
好像被潮湿的水漫过脚,漫过腰,漫过胸腔,漫过脖子,漫过嘴唇。
这水太阳晒不干,他也不从里面出去,因此尖叫崩溃和破碎全在水面下,让他可以露出一双眉眼,让他能呼吸,让他还能对水面上伸手想把他拉起来的席必思微笑。
对不起啊。
我不会出去的。
你看到我还完好的部分就够了。
我爱你。
但你千万不要爱上我。
拜托了。
如此熬过高中最后几个月,有席必思,所以他还好,这么参加高考,高考结束。
然后……
席必思消失了。
谢松亭高中唯一一次考过席必思,是在高考里,他记得很清楚。
全省位次第四,谢松亭。
省一是个县里中学的学生,光耀门楣,大字报贴得满村子都是,采访照片里,一家人笑得和和美美。
而谢松亭孤零零一人去翻学校贴着的高分榜,看到席必思在自己下面的名字。
谢松亭,724分。
席必思,704分。
这二十分是不是另一个空着的导数题?
不会有人把高考卷子发下来,因此谢松亭不得而知。
想了想,又觉得不会。
他知道谢松亭的坚持,也尊重他,从谢松亭明确表达过不要之后,从未再提过“让”字。
也因此谢松亭才能确定,这二十分是自己赢的。
他这时才明白,他在意的不是那个第一。谢广昌死后没人逼他拿第一,于是这执念消失得比他想得快得多。
第一的分数他只看了一眼,很快划过了。
他在意的是席必思。
席必思没有上学,没有参加毕业典礼,也没有去自己报考的学校。
席必思去哪了?
谢松亭像往常一样乘电梯下楼,神智恍惚,出电梯门时险些被夹住头发。
他在地面站定,感觉前半段人生都被自己吐了出来,现在整个人空空如也,挂不住也缠不紧,特别饿。
“想什么呢?”
谢松亭抬头,第一反应是自己幻听。
但即使幻听,他也抬头了。
因为这是席必思的声音。
没想到是真人。裹得严严实实。站在他面前。笑得双眼眯起,形成深刻的笑痕。
谢松亭慢吞吞地问:“……你怎么在这?”
来人靠近他一步,贴住他的肩膀,说:“今天你回来得好晚,反正我也没什么事,就来接你了,天都黑了。”
“嗯,今天和毕老师多说了点。”
“听语气不太高兴,哭了吗?”
问还不够,席必思伸手过来,摸到他眼尾。
谢松亭摇摇头,被他轻轻揉了一下眼尾的皮肤。
他手指是暖的,谢松亭的皮肤却很凉。那点热度随着他收手,很快消失了。
“走吧,我饿了。”谢松亭说。
回家,打出租。
司机在前座听路况广播,后座一片昏暗。
此时正从闹市区向外走,窗外各色的LED在远处模糊,车喇叭声此起彼伏。
谢松亭放在腿侧的手被人碰到。
身旁人从指尖向下摸,到骨节时眷恋地蹭动两下,摸到指根,停下。
谢松亭以为这就结束了,动了动,想抽手,被人拿掌背压紧,不让动。
他扭头去看席必思的表情。
太暗了,什么也看不清。
司机还在听广播,谢松亭压低声音:“拿开。席必思。”
“不。”
车流慢慢前进,席必思的手也动了。
他用自己的手填进谢松亭的指缝,和他手扣手,指骨按住谢松亭的手背,小孩儿似的按了两下,把谢松亭抓紧。
谢松亭没有回握。
他没有反应似的被他抓住手,伸直五指表达自己的抗拒,看着车逐渐开出城区,开到红河水区,开到小区门口。
直到下车,席必思松开了他。
谢松亭在方沐的便利店买了一包方竹,出了门口,拿出一根咬在嘴里,没有抽。
席必思站在他左手边。
他问:“第一个问题,高考让我没?”
“没有,”席必思看着他叼着的烟,眼神似乎想抢下来,但强行按捺住了,“我骗你你肯定知道,而且我不会在一个地方犯第二次错。”
“第二个问题。”
谢松亭停顿了很久。
席必思耐心地等。
谢松亭左手向后,似乎想挠一下脖子。
他扫过便利店收银台里时不时向这边瞟来、想吃瓜的方沐,在方沐又一次看过来时左臂伸长,抓住席必思的帽子,猛地一拽。
方沐一呆,以为谢松亭在吓自己,连忙收回视线。
谢松亭放下手,进店借火。
“你非抽不可吗?”席必思被拽下帽子,也不装了,在台阶上蹲下,说,“你都知道了。”
他头上没有耳朵。
或者说,他根本没有什么需要躲着人的需求。
因这耳朵收放自如。
谢松亭只抽一口,两指夹着烟任烟继续燃,说:“从今天开始再有一句谎话,我杀了你。”
方沐恨不得自己装个助听器,说不定就能听懂这两人在吵什么了。
谢松亭已经下了台阶,走出几步,回头。
“跟上。”
他似乎有些恼怒,最终都归于面无表情。
席必思笑得很混不吝,跟上他,说:“你还是这样我比较熟悉,今天和毕老师到底说什么了?突然想起戳穿我?”
谢松亭并不回答他,边走边抽。
他实在太适合抽烟了。
烟夹在他手里甚至都不像烟,像他飘忽不定的武器,或者说面具也可以,因他冷漠精致的眉眼全部可以潜藏在烟雾后,慢慢隐没。
走到门口,示意席必思开门,他说。
“你知不知道你身上没有幻觉?”
席必思打开门放下钥匙,说:“什么?”
谢松亭的语气像是要把他嚼碎了:“每个人,除了未成年和特别疲惫的工作者,我能看到每个人的幻觉,但你身上没有。你不工作,你也不是未成年,你身上什么都没有。”
像毕京歌给他的幻觉,那些奇妙的植物和她的羽毛、翅膀。
像李云岚给他的幻觉,那双时刻从她心脏里奔涌出来的,攥紧他的,脏污的手。
像自己的幻觉,那些狰狞的、混乱的怪物。
但席必思身上什么都没有。
谢松亭一开始以为,自己是不是病得更严重了。
是不是席必思就是个完美的幻觉?
是不是其实现实里他正喃喃自语,不伦不类,表现得和正常人完全不一样?
是不是为了创造出这个幻觉,他花了十年,现在终于给自己编织出一个完整的、自适应的世界?
他幻想有这么个席必思来他身边,于是他真的来了,真的有个席必思不顾一切就陪在自己身边,真的什么都不在意,不在意自己是否被伤害,不在意自己是否被接受,来这里只有一个原因……
来爱他。
谢松亭盯着他羽绒服顶端的拉链,说:“所以我一开始一直以为,你是我的幻觉。不过没关系,之前我也有个你的幻觉,我习惯得很快。”
席必思没有开灯,闭口不言。
“但是幻觉不会谎话连篇,幻觉不会遮遮掩掩,幻觉不会像你这么完善,我很快把你排除了。
“你说你喜欢我,但你怎么做的,就靠骗我?
“这耳朵如果不是我发现,你准备什么时候告诉我?你不会觉得我会和一个遮遮掩掩的人谈恋爱吧?你之前说时间没到,那什么时候时间才到?
“还有,那只蚕,和你有关系,对吧?”
谢松亭抽完了这根方竹,把烟按在玄关。
火星一闪,慢慢被碾灭。
“第三个问题,你高考结束之后去干什么了?为什么还记得我的电话?
“说话。不说话就滚出去。你的耳朵尾巴根本不是问题,在这住也全是借口。”
席必思突然低咳一声。
谢松亭觉得奇怪,伸手去摸,带着尼古丁味道的手碰到他的脸。
但却是湿的。
是席必思的……
眼泪。
谢松亭脑子里轰隆炸开一朵蘑菇云,连怎么抽回手这个动作都记不起了。
席必思抓住他的手腕,说。
“应该就在今晚,明天再骂我吧。谢松亭,蚕马上就好了。”
他的眼泪和自己的并无不同,说话时因为肌肉变动,流进谢松亭的手掌里。
谢松亭本来想说你委屈什么,你骗我这么久,我还没哭呢,你倒先哭了?
但席必思真哭了,谢松亭又说不出话。
他向前回想,反思自己是不是说话太重了。
谢松亭拧眉,想安慰他,半晌说。
“哭什么,我总不能跟你谈着还被你骗吧,好歹得在恋爱前把这些清算干净再谈。”
“……什么?”
“什么什么?”谢松亭拧眉。
席必思僵住了。
他似乎有些难以置信,不再流眼泪,握着谢松亭的手抓紧了,因惊喜而情难自禁,抓得他有些痛。
“我还以为……”
“以为什么?”
“我还以为你要跟我分手……”
“我什么时候答应跟你交往了?哪来的分手?注意措辞。”
谢松亭好笑地捏他的脸,顺带把他的眼泪蹭掉。
席必思这才敢靠近,像他是缅因时凑到谢松亭枕边赖着他睡觉那样,凑近他的脸。
谢松亭被他贴住半边脸,眯起眼避开他乱蹭的短发。
“我错了,别生我气。”
席必思侧头吻他的头发。
“道歉就免了,”谢松亭说,“解释解释梦里那个蚕到底是干什么的,再解释解释你的耳朵和尾巴。”
“在这之前还有件事。”席必思贴着他的耳朵。
“什么?”
“你刚才说你已经有一个我的幻觉了?”
谢松亭呆了呆。
我草。
说漏嘴了。
他该怎么解释?
这、这本质上就是席必思的一个替身……这、这、他……我、你、它、这,这怎么……
席必思的语气温柔无比。
“这么重要的事你现在才说?它和我长得一样吗,你是不是还幻触?它对你做什么了?”
谢松亭像个木人。
“谢松亭,不是要我解释吗?”
席必思在他颈侧触吻一下,说。
“你先。”
第33章 你别生气
谢松亭从没觉得自己反应这么快过:“你嘴闭得死紧还想我先解释,不可能。”
碎吻从他侧颈渐渐向下。
“反正我肯定会说的。只是早晚问题,你为什么这么着急?”
谢松亭被他抵在门板上,手忙脚乱地抓他的肩膀,说:“我没……”
问的人并没想要他回答。
“它这么亲你了吗?”
吻没用力,只轻点在他皮肤上,像以唇为笔,在他皮肤上描画。一点湿意如毛笔笔尖,柔软地点染。
“没、没有……你别在这吃幻觉的醋行吗!”
谢松亭理智上告诉自己要拒绝,心里又很喜欢,拒绝也拒绝得不太彻底,被人顺畅地向下摸。
要说谢松亭最喜欢席必思哪里,这双手肯定排第一。
永远那么温暖、有力。
脉搏跳动着。
活着。
与皮肤接触的摩擦声都是他爱听的。
“别摸了,”谢松亭色厉内荏地抓住他手,用力不大,“我对它说的滚比对你说的都多。”
“……”席必思神色诡异,“你赢了。”
他一时不知是该高兴自己和自己的幻觉争宠争赢了,还是该悲哀自己连幻觉都这么不受欢迎。
谢松亭勉强从他手中脱开,整理衣摆。
“我不是告诉你了吗,”席必思趁机在他腰间捏了一把,被谢松亭瞪了一眼,满意地收回手,心想长肉了,“之前和你说过,那天之后再也没骗过你了,这些都属于历史遗留问题,你让我一次回答清楚,我怕你接受不了。”
“什么叫接受不了?”
谢松亭边低头掖衣服边问。
“你明早醒过来别生我气。”
席必思捏着他的耳垂,一点点暖热他,重复道:“别生我气。我最喜欢你,你再和我生气,我真不知道怎么办了。”
耳垂的软肉在他手里发烫,谢松亭脸上却依然面无表情。
席必思无声笑了一下,心想这么冷脸可真好看,说:“谢松亭,你看看我。”
谢松亭打开灯。
“没法答应你。”谢松亭谨慎地说,“你都这么说了,我肯定会生气。”
席必思叹了口气,说:“那怎么办。我本意可没想让你生气。”
谢松亭:“不想和你打哑谜了。我饿了。”
席必思看他把衣服整好,连着风衣把他抱了个满怀,下巴搁在他肩上,悠闲地说:“刚才那么凶,你哄我我才去。”
谢松亭:“……”
交颈相拥有一点不好就是,他完全看不见席必思的表情。
谢松亭拿不准他现在是什么心情说的这种话。
他想了想,问:“做饭累不累?”
“嗯?怎么突然问这个,不累。”席必思贴紧他,温和地说,“做个饭而已。”
“给别人做过饭没?除了悦姐和我。”
“当然没有,”席必思笑说,“又不是谁都能吃上我做的饭,我做饭也挑人的。”
谢松亭说:“你知不知道高中时候我最讨厌你什么?”
“什么。”
“讨厌你烂好心,讨厌你对除了我之外的别人也很好,讨厌你笑得不要钱的样子。真是越想越讨厌啊,席必思。要是刚才你说还给别人做过饭,我可能会嫉妒死。”
席必思笑着蹭他,像只体型很大的动物。
谢松亭把手放在他后脑,慢慢摩挲他的头发:“那时候……我知道自己喜欢你已经很晚了,没力气回应你了。”
越临近高考,谢松亭学得越凶,几乎把自己泡在试卷堆里,吃饭都要席必思喊。
“席必思,我后悔了很多次。要是早点……”
他想说对不起,但只说了第一个字,被人卡住下巴固定,吻过来。
谢松亭下唇被他咬了一下,无措地想说什么,刚好方便地迎接另一个人的舌头。
都不太熟悉怎么操作,不过好在都很喜欢,所以调整得很快,试探过后迅速进入了纠缠。
湿热的口腔被人温柔地探查过,席必思的呼吸声就在耳边,以往不甚明显的声响此刻迅速放大,逐渐和谢松亭的同频。
冬天,谢松亭总是冰凉,但吻到后面,竟然慢慢热了手脚,像有人喂给他持续不断的热源,湿热柔软地挑弄他,而他一口一口吃下去。
轻,缓,力度微妙。
谢松亭一开始还觉得不错,席必思让开时,他还追吻了一下。
席必思明显地停顿,眼里的笑意让谢松亭红了脸。
于是愈演愈烈。
但亲到后面,有什么带刺一样的东西刮过他的舌苔。
刺激得像过了电,舌面一痛!
惊得谢松亭几乎在席必思怀里弹了一下!
他舌陷于席必思的齿关,急迫地想收,被人咬紧了噬吻,收不回,舌底被舔了第二次。
那发麻的触感刮过整个底面和上颚,他被人抓着,却像被电网抱紧了,电得他眼底泛泪,眼下烫红。
“……松开!”
可他又没地方躲,被人追缠着还要亲。
“……嗯?……你说什么?”
另一个人昏着头不放手,还咬他一口。
谢松亭摇头推他,抗拒地说:“你的……你的舌头!”
席必思依然沉迷。
“我知道了,没事了,没事……再亲一下……”
“不……要!”
谢松亭一口气没喘匀,往常瓷白的脸上全是红晕,一点透明的涎水正顺着嘴角向下……
被席必思用手指抹掉,自己舔了。
他固执地抓着席必思的衣领不让他遮掩,还在喘气:“到底是什么?你嘴里刮痧了还是吃砂纸了?”
席必思扬眉笑起来:“自己看看?”
谢松亭按着他的脸不让他动,凑近了。
席必思张开嘴,露出上下两排牙齿,以及四颗尖利的虎牙。
谢松亭:“舌头伸出来。”
席必思笑着照做。
舌体粉色,舌苔红润,但中间一片被白色覆盖,是……
是猫舌一样的倒刺。
根根分明。
触感也……
谢松亭收回眼神,勉强把自己想摸一下的念头打断。
见他看清楚了,席必思把舌头收回去,说:“不是故意的,控制不住就会冒出来。我是猫嘛。”
谢松亭一脸被他耍了的表情,“我刚才看你舌头的时候你也控制不住?”
“那当然,”席必思说,“难得那么盯我,想再舔舔你。”
他说完,停顿一下,问:“再让我舔一下?”
“舔你个鬼。痛死了。”
“倒刺收回去了,真的。”
“不信!”
谢松亭推他,想向屋里走。
谁家好人舌头上会有倒刺啊!
“别跑啊,我还没问感受呢。”席必思胳膊跟栏杆似的,横过他腰把人拦下来,扬眉道,“点评一下?我初吻,你没不高兴吧?舒服吗?”
谢松亭被他这句话的信息量震住了,腰上的胳膊都没去管,牙关张合好几下。
“初、初吻?”
“怎么?”席必思来这头一次脸色这么难看,“你不是?”
他以为自己能控制好表情,他来之前至少给自己做了成百上千次的心理建设,即使谢松亭身边有人他也得调整心态,那天还和谢松亭说,要是那人对他好,他能祝他们幸福。
结果全是狗屁。
真看见谢松亭的反应,他还是像石头入了深井。
扑通一声。
让人心惊。
他这才觉得荒谬。
是什么圣人才会觉得自己喜欢的人和别人在一起还能衷心地祝福?
可这要不是谢松亭的初吻怎么办,他该逼问吗?他是不是对谢松亭要求太多了?谢松亭再躲怎么办?
而且问出来又能怎么着?
这么久嘴唇新陈代谢,别说初吻,一百个吻也全他爷爷的随着死皮一起没了。
席必思没注意,他想这个问题时瞳孔扩张,完全是猫科进入狩猎状态时的样子。
不过好在谢松亭也没注意。
“不是、不是,不是这意思,”谢松亭混乱地说,“这是我初吻不是很合理吗?我他大爷的这么多年身边就没人敢靠近!你是什么情况?你这十年,你敢告诉我没谈?”
这话……
把席必思听舒服了。
他心里点了至少五百盘烟花。
“合着长得帅的都得是渣男?”席必思恢复到笑眼状态,把人搂紧了使劲贴,活力满满地说,“没想到吧,还真就没谈,主打一个专一,我就喜欢你。”
谢松亭脑子里火车高铁磁悬浮列车随便什么车,反正轰隆轰隆碾了过去,最后定格在两个字上。
初吻?
初吻???
初吻?!?!?!
这世界太魔幻了……
这简直比席必思不是人还让他震惊……
谢松亭语无伦次:“不是、你、我……你……”
他憋了半天,憋得脸都红了,最终憋出来一句。
“你是不是不行?!”
席必思:“……”
席必思:“我现在可还搂着你呢。”
谢松亭回了点神:“啊、啊?”
席必思按着他尾骨,手心的热度隔着裤子暖热他,不急不缓把他向自己胯上按。
身高相仿就是这点好,再加上谢松亭腿长,被席必思单腿卡进腿间时还没什么危机意识,等人被抵回墙上,脸色才变了。
“要不你来试试我?”席必思含笑问。
谢松亭头摇得像拨浪鼓。
席必思:“看这吓的。”
谢松亭底气不足:“你吓的……”
席必思抬腿顶他一下,哼笑:“难不成怪我?谁先不信我的?”
谢松亭长发遮住脸,看不清表情,只知道垂首摇头,按在席必思胸前的手指尖都粉了。
“信、我信还不行吗……你放开……!”
明明力道不重,可靠着墙的小树被吓得浑身发颤。
看起来都要掉叶子了。
席必思心情大好,放开他拿起刚才按灭的曲折烟头,说:“你信信我,这回说的是真的,刚才那不仅是我初吻,你还是我……”
他说到末尾,截停了两个字,温柔的目光几乎把人溺毙。
谢松亭对上他眼神,怎么会不知道那两个字是什么,半晌小声说。
“你也是。”
“嗯?说什么这么小声?没听见。”
“烦死了!听不见不说了!席必思你聋子啊!”
席必思笑着吻一下他头发。
这就是被哄好了。
“对了,还有没和你说的。”
谢松亭正在回撩头发,等他说完。
“以后慢慢都告诉我吧,谢松亭,我想知道你都在想什么。虽然能猜到大半,但有些你不告诉我,我也没法都猜出来。我也想知道你高中都在想什么,都告诉我吧。”
“……嗯。”
谢松亭走进卧室前,总算给了答案。
“那我去做饭,想吃什么?”
“黄焖鸡,行吗?”
“行,太行了,看我给你露一手。”
席必思把烟头丢进垃圾桶,顺带茶几上剩下的烟盒也收走,丢了。
什么方竹。
抽烟也抽个别的姓。
说入梦会见到蚕,竟然真的会见到蚕。
谢松亭这次在她旁边坐下,看她吐丝看了很久。
很长一条,宛如金色铁路,横亘在无边无际的灰白色沙漠中。
谢松亭:“这样就结束了吗?”
“是的,”蚕打了个哈欠,“好累啊,你这里很废精力的,总算做完了,我歇一会儿。”
“你和我聊聊天吧?”
“好。”
她太累了,卖萌都不会了,语气平淡。
“陆吾用什么条件和你换的?”
蚕身体一僵。
谢松亭观察她的反应,更加确信自己的猜测没错。
上次蚕提到九条尾巴的大老虎,席必思看山海经又这么巧地翻到陆吾,他不信没有任何关联。
席必思是一头……
陆吾。
九条尾巴的……
大老虎?
“他不说,你也不肯说。”
“真的不能说,你要问去问他自己。”
两人聊天之际,金丝与蓝血全部相融,化作绿色的树林。
短短几分钟内,除了一人一蚕站位下还是草,其余地方都长满了错落的树。
直到所有的地方都变成翠绿,他和蚕也就站在了森林里。
远处仿佛还有鸟叫。
“休息够了,”蚕说,“那我走啦,再见。”
谢松亭踩在一段树枝上,树枝随他心意长大伸展,落成一颗巨大的松树。
他在松树树冠上坐下,一腿曲着,一腿垂下来,微卷的长发搭住松针。
他光着脚。
姿势变化中,脚趾缝里灰白的沙粒下落,变成一片片飞扬的树叶,游鱼一般落入绿洲。
这最后一点灰白,也就这么从谢松亭世界里消失了。
见蚕还要走,谢松亭反问:“你不是说这是我的梦吗?”
蚕警惕地说:“怎么了?”
“那你该听我的啊。”他扬唇笑了,笑得前所未有的开心,“我的梦,我就是规则,你打算跑到哪去?”
他话音刚落,周围壮阔的林海似乎是回应他的呼唤,汹涌地摇动生长起来。
有什么柔软的深绿色植物长鞭一般窜出,速度极快,跟着的还有无数条,将蚕牢牢缠住,只露出头和脚。
蚕尖叫一声,被它拖着胖胖的身子拉回谢松亭脚下。
是野蔷薇。
钩刺藤蔓亲昵地用花朵蹭蚕的胸足,十足眷恋。
太有意思了。
这种世界尽在掌控的感觉。
可惜只是个梦。
“啊!你们这群该死的恋爱脑!你就不能亲自去问他吗!抓我有什么用!”
蚕大叫着想躲开,但她的身体太大了,又压倒数朵野蔷薇的花朵。
小刺还不至于扎破她的皮肤,只是不太舒服。
“他不告诉我,又说我今天会知道,不就是让我问你吗。”
“那你凭什么觉得我就该告诉你!”
“你不是说自己还人情?到这已经还完了吧?你说了也不会有什么损失,”谢松亭拿指尖点着脸侧,“而且你跑不掉。”
蚕被他气得七窍生烟,骂了他一会儿。
“我努力干了这么多天的活你还不放我走!我对你那么好你怎么恩将仇报!什么谢松亭!夸你是树真是我眼瞎,我看你连树轮都是黑心的!”
越骂身上的藤蔓缠得越紧,直到骂累了,谢松亭还是不松。
蚕极其会察言观色,看他眉头都不动一下,是铁了心把自己拦在这,只好说。
“烦死了!把我松开!我说还不行吗!”
“把你放开你就跑了。”谢松亭不为所动。
“那你换一个!不要野蔷薇!扎死我了!”
谢松亭勉强同意。
蚕身上野蔷薇的长长藤蔓变成了牵牛,紫花开得正艳。
她肚子朝天,十四条腿不满地蹬动。
“你知道这些干什么,虽然你不普通,但你也是个人啊。人知道那么多干什么?哈欠——”
谢松亭静静听完,说:“不能装睡,野蔷薇扎你很不舒服。”
蚕装睡的意图被识破,长叹一口气。
“说了你可别哭。”
“你说了我再看情况决定自己哭不哭。”
“我是嫘祖座下第一只蚕,”蚕仰望着梦境中璀璨的星河,说,“黄帝元妃西陵吾,曰嫘祖,以其始蚕,故祀先蚕。因为从她开始养蚕缫丝,所以后来祭祀蚕神,我就被叫做先蚕。”
“西陵吾?这是嫘祖的名字?”
“当然了!嫘祖当然有名字!你们这些该死的后人,写史书都不把有些人的名字写上!”
蚕说着说着又烦起来,十四条腿蹬动的频率越来越快。
“最烦人类了,人类都是一群蠢货,包括你!就知道逼问我!”
“为什么你这么厌烦人?”
蚕嘲讽地笑了一声,说:“为了长生什么都做得出来的人有什么好喜欢的!你们之所以能繁衍这么多,不就是因为寿命短吗?如果真的长生,地球早就挤爆了!这是命运,有些人却非要逆天改命!该死!”
蚕能活多久来着?
蚕说自己能活很久很久。
谢松亭突然说:“我明白了。”
蚕讥讽道:“你明白什么了?”
树上这个角度,谢松亭刚好和她平视。
“你不喜欢人,又和我说长生。你肯定因为人类长生的欲望受过苦,被觊觎过、被迫害过……被抢夺过。”
所有疑惑的卡扣终于在此刻全部合上,蚕身上宛如紫色海洋般的牵牛花尽数褪去,谢松亭从树冠上起身,怔怔地说。
“你的蚕丝,应该能让人复活,或者能……让人永生。”
蚕冷哼,默认了。
谢松亭险些从树冠上摔下去。
他终于知道席必思那句话是什么意思了。
为什么一直在说……
你别生气。
你别生我气。
谢松亭,你千万别生我气。
陆吾的寿命比起人类不知凡几,席必思一定能活很久很久。
所以他说,没关系,十年而已,也没多久,我比你多了点本钱,所以不在意。
谢松亭一直以为他说的本钱,是人类世界的金钱,没想到是寿命。
松海开始摇荡。
谢松亭蹲下来,整个梦境都被他的情绪晕染,呈现虚幻荡漾的弧圈。
他头顶,璀璨星河剧烈晃动,星星不再眨眼,而是颤抖着想坠落。
蚕:“喂,你没事吧?!喂!你记得从梦里醒过来!虽然我和你吵,但我也没想让你死在梦里啊!这里崩塌了以后你的梦就没地方去了!”
谢松亭挥了挥手。
凌霄垫在蚕身下,宛如摇床,把她安稳地送出满是树木的梦境。
蚕走后,树木倒伏,将他埋入这片绿色海洋。
谢松亭捂紧了脸。
可还是有眼泪从他指缝中滴落,打在凌霄叶子上。
他终于知道席必思这十年干什么去了。
席必思……
想让他永生。
第34章 爱不爱我?
魏奶奶送来鸭蛋那天,席必思的问题很奇怪。
席必思问,你要是能活很久很久,最想做的事是什么?
谢松亭说,你比我先死?
席必思问,要是你能把我复活呢?
谢松亭这时才懂,才懂他为什么这么问。
他更想问的应该是……
要是你能让我一直活着呢?
因为席必思就是这么想的。
他是陆吾,他不知能活多少年,但谢松亭不能,于是他想让谢松亭也活得和他一样久。
他似乎花了很久才找到解决方法,也因此,十年之后才兑现。
他问谢松亭会不会这么做时,谢松亭怎么回答的?
谢松亭含糊地说……
我可能会试试吧。
席必思一直在问,你喜欢我吗?喜不喜欢我?我最喜欢你了。
他带着礼物来,迫切地想知道谢松亭对自己的态度。
谢松亭怎么反应的?
谢松亭含糊过去了。
梦境还在崩塌,谢松亭感到脸上眼泪被什么沾去,知觉回笼,睁开了眼。
“下午好?”
谢松亭:“你跟蚕做了什么交易?你用什么换的蚕丝?”
席必思还在给他擦眼泪。
谢松亭抓住他的手不让他再擦:“我问你话!”
“别和我生气,”席必思说,“我本来就签了不平等条约,你还对我发脾气,我心要碎了。”
“你先说。”谢松亭咬牙。
“说来话长,”席必思看他不再流泪,放下纸,说,“让我思考一会儿。”
“别装了!我还不知道你?!你那脑子还用思考,怕是我睡觉的时候早就过八百遍了,现在就说!不说我出去抽烟,把烟给我。”
“烟被我扔了。”
“你!”
谢松亭瞪着他。
“别抽了,对人不好,”席必思把那本《山海经》拿来,“那从头说吧,先说这本书,你有什么想问的就打断我,我随时解释。”
谢松亭坐起来,靠住床头,拿起手边的水。
还是温的,倒了没多久。
“你是不是能知道我大概什么时候睡醒?”
“对啊,”席必思点头笑了,“还会把手放在你眼睛上,知道吗?有段时间你眼睛转得很快,眼皮在我手里发抖,有时候还会说梦话。”
谢松亭:“你知不知道你说这种话的时候像个变态?”
“是吗?”席必思审视自己片刻,“还好吧,哪个变态有我帅?我就算是,也是最帅的变态。”
谢松亭:“……”
不想让他这么插科打诨下去,谢松亭把书抢过来拿在自己手里,翻到目录。
席必思挨着他肩微微偏头,靠住他耳朵,用尾巴玩他的头发。
谢松亭正顺着目录下捋,被人按着手点在一个名字上。
“这个,禽部,灌灌,灭绝了。”
灌灌,其状如鸠。佩之不惑。
“灭绝了?”
席必思:“嗯,种族太少,最年轻的一只灌灌民国时期就死了。猜猜怎么死的?”
谢松亭:“被拔了毛?”
席必思:“真聪明。”
他慢慢往下躺,枕着谢松亭肩头,说:“灌灌的毛被人拔得一根不剩,砍头剥皮,抽筋喝血,骨头也分了无数块。到现在我们都没找齐骨头,葬都没法葬。”
沉默变得冗长。
许久,谢松亭问。
“你们?你之前说工作,是不是和这些有关?”
“嗯,我主要负责保护先蚕。她太过珍贵,能力也太逆天,想把她占为己有的太多了。我带队十年,死了三个队员。鹤,罗罗,天马。这还算少的。另外两个负责保护她的队已经完全换了一批人,现在的队长我都不认识了。”
“她肯让我永生,你答应什么了?”
“我答应保护她两百年,这十年是定金。”席必思边说边看谢松亭神色,小心翼翼地补充,“对我来说两百年很短,真的。”
谢松亭放下杯子,猝然发力抓住他衣领!
“你就没想过我会讨厌你?席必思,你都不问我,就给我这么多寿命,如果我还像高中一样一心寻死,你猜我会不会恨死你?!你做事考虑过后果没?你就不怕火上浇油?!”
他们原本挨靠着,但现在谢松亭反身抓他衣领,完全骑在他身上,一双漂亮的眼淬了火,又怒又亮。
席必思被他压着,衣领窝进脖子,不舒服地动了动头。
他好声好气,用手一遍遍地顺谢松亭垂下的头发,轻声说。
“……当然考虑过。”
长发宛如纱帘,将两人笼罩,使外人看不清席必思的神色。
他音色低沉,十分悦耳。
谢松亭本该喜欢的。
但现在听他说话,他却只想把他嚼碎了咽肚子里。
“只要你还活着,恨我又怎么样?我巴不得你恨我一辈子,就算你喜欢上了别人,只要最恨的人是我,那我就还在你心里有一片位置,别人抢都抢不走。”
谢松亭冷笑:“席必思,你见过我的恨是什么样吗?”
那张漂亮的脸阴狠起来极凶,叫嚣的情绪几乎冲破面容。
谢松亭余光里,黑色的双手把他抱紧。
是幻觉来了。
“你知道我看见你家人的时候我在想什么吗?我嫉妒恨你的时候你见过吗?知道我在想什么的时候你没害怕过吗?最阴暗的时候我甚至想过你死!你能不能明白我和你根本就不是一类人?!你这么爱我有什么用?我宁愿你从来没来过,我本来都习惯了!”
他的怒吼猛然收紧,声带割裂般停顿,求饶一般说。
“我本来都习惯了……席必思……我本来都习惯我的生活了……你为什么……
“高中那时候是这样,现在又是这样……怎么我好不容易适应自己的生活之后你就会出现,告诉我还有更好的……让我无法忍受……
“我都习惯了……你就不能……你就不能别把我拉出安全区……
“席必思,你放过我吧……当时答应你妈继续活下去是我不对,今天你转告她,我撑不住了,我不行……我一想到你要承受我的这些情绪我更崩溃了,我不想变成你的负担,你就不能好好过自己的生活吗?”
他濒临崩溃,不明白为什么有人会为了喜欢自己而付出这么沉重的代价。
两百年对于陆吾可能很短,可对他来说是极长一段时间,他连二十年后自己会变成什么样都不知道,更何况两百年!
谢松亭从未想过有人会为自己做到这种地步……
这样的爱他接受不了。
他没见过。
他惶恐,他无比害怕。
他呜咽着说。
“我看到你活得很好就够了……可以了,席必思……你活在我记忆里不就好了吗?非要出现在我面前干什么呢?现在我连回忆都没有了……我恨你……”
“你说我们俩不一样,你说得对,”席必思说,“所以这十年你一次都没找过我,我知道你怎么想的。你肯定觉得我会过得很好,你觉得我没有你过得更好,所以不想来我面前自取其辱,我还不知道你?
“可我跟你不一样。
“我喜欢谁,我就要他跟我一起生活,和我一起活到世界尽头。他活不了那么久,没事儿,我努努力帮帮他,他不想要,也没事儿,我强塞给他。我就这样的人。”
谢松亭无法理解,继续摇头:“不,你别说了……我不想听……十年没见你我都熬过来了,你走吧,我保证再也不出现在你面前……你现在就走!”
席必思:“不行。”
这句简洁而短,突兀地打断他。
谢松亭抬头:“……凭什么不行?”
“凭你欠我的。”
席必思抬起上身,把他揽进怀里,连着满脸的眼泪、黏在一起的头发一起按在自己肩头。
“我给了你寿命,不管你愿不愿意收下我都已经给了。多少人求都求不来的东西,你拿了,就是欠我。”
席必思还在说:“高中我和你一起住了不到半年,你就能答应我不轻生,这次我把长寿给你,你至少要给出对等的条件还我。这样吧,谢松亭,你来爱我吧。”
“可我根本不想要!”
“是啊,想要你长生的是我,”席必思懒散地笑,“你觉得就你一个人阴暗?我这脑子就是个摆设?我处心积虑这么多年,不把你捆死在我身边,那我也太没用了。
“你得还我,你想想怎么还,想一辈子也行。”
他说完,双手枕着后脑,表情闲适。
谢松亭看着他的脸,突然说:“你对所有人都很好,我只会嫉妒。嫉妒也很累,我不想嫉妒了,我没力气了,我不是你,我没有精力和你谈恋爱……要我说多少遍你才懂啊……你只是碰巧遇到我而已,如果你喜欢的是另一个人类,你不也会这么对他吗?你给我的太重了,席必思,我还不起!”
他第一次向席必思剖白这些,那痛苦越来越难以忍受,以至于下意识想后仰。
——一般这时候,黑雾会在他身后。
但席必思强硬地箍住他肩,硬是没让他动弹。
“你这假设根本就是无稽之谈,你以为我很容易喜欢上人?那我活了这么久怎么就喜欢你一个,你跟我解释解释!”
谢松亭病急乱投医:“因为我……因为我对你很刻薄,你觉得我对你和对别人不一样……”
席必思:“我看起来像受虐狂吗?嗯?我是M吗?主人?”
谢松亭不想被他逗笑,抓着头发继续说:“你看着我的眼神就像拿刀在割我,我看着你就觉得自己像只阴沟里的老鼠……你心疼我我都觉得痛苦,我这样怎么可能和你谈恋爱……”
他还在不停地流泪,眼泪掉在席必思衣服上,露出半个颤抖的眼睛。
“席必思,我求你放过我吧……你喜欢我有什么用?我能给你什么?我什么都给不了你,我都干瘪了……我不会爱人……”
席必思抓紧他肩膀轻晃两下,把他失焦的眼神晃回,问:“我只是想和你谈恋爱而已,恋爱不需要你给我什么。而且你那么聪明,你肯定能学会。”
“不……”谢松亭偏执地摇头,“你要的爱,我给不了你……”
席必思从床上起身,走向柜子。
前面说过,泡泡从没碰过那个柜子。
谢松亭不让。
席必思一把拉开了柜门!
那个巨大的衣柜里没有衣服。
除了谢松亭放麦的箱子,剩下是谢松亭的书包,高中校服,高三笔记,日记。
以及所有的……
席必思高中时给他的小挂件,席必思滴了血的卷子,席必思的作业,席必思掉了的一个校服扣子,席必思给他买的一个马克杯,席必思给他折的两对纸鹤。几个空的透明瓶子,似乎装过药膏。
还有那个奶牛猫挂件。
席必思给他的那个被李云岚丢了,好在现在网上购物很方便,谢松亭重新买了个一模一样的。
这一拉太过用力,有些小物件哗啦哗啦向外倒,摔到地上。
席必思弯腰捡起那只滚到自己脚边的奶牛猫吊坠,和跪坐在床上的谢松亭说:“你不爱我,好,那这些是什么?”
“谁准你动我柜子了!”
“我没动。”席必思手勾着吊坠走过来,“我就打开看了一次,现在是第二次,谢松亭,你口不对心是老毛病了,指望我信你之前的话,你不如把我当傻子。”
席必思还在继续说:“我说我怎么找不到我有些卷子,原来都被你拿走了。”
“你自己不要的!你不都到处乱扔!”
“你从垃圾桶里捡回来的?不就几个字?有必要去捡回来吗?你就那么想留着我的东西?”
那些卷子放了十年,有些都泛黄了,整齐地分门别类,放进收纳试卷的试卷夹里。
谢松亭又不说话了。
席必思:“你刚才说我对所有人都很好,是吗?”
谢松亭不说话,默认了。
席必思半跪在床,膝行两步,说。
“好,那我今天和你说明白,为什么我高中对有些人,那么‘好’。
“我从来没想过主动让谁,我知道高三的年级第一名比第二名能多拿三百块奖学金,我想让你,没想到你不要。这是唯一一次,只有你。
“我从来没有被别人当面打了还没还手过,就只有你拿卷子砸过我,只有那一次。
“我从来没有和别人打赌给全班买奶茶,就为了让你喝一口,就为了你。
“高三之前我从来没见过暖风机,连怎么开都不清楚,但那年冬天我费劲巴拉地把暖风调到人合适的温度,还专门对着你那边床,只有你。
“我从来没有花很大力气对人好还怕他不愿意收下,除了你。
“我从来没有为了一个人类忙碌十年的经历,除了你。
“我是陆吾,我能活到岁月尽头,活到地球毁灭那天。
“就你要跳河那天,我妈问我,她原话是这样的。
“‘席必思,你要去告白?你活万万年,谢松亭活一百年就死了,等到他五六十岁,看见你还是二十多岁的样子,你猜他会怎么想?席必思,你对他来说就是个老怪物,你要不要脸。’
“我妈把我骂了个狗血淋头。
“我也知道你怎么想的,我要是高中那时候直接和你说,你肯定不相信。就算我毕业了和你告白,这十来年你可能都不会信。
“以你的心理状态,你可能会越来越多疑。
“你会觉得我说的喜欢是假的,是可怜你,是欺骗你,你会怀疑我出门去见了谁,和谁工作,有没有新的感情,接着找到一段让自己信服的证据把我赶走。谢松亭,高中毕业那时候你什么状态你觉得我不清楚吗?
“我比你还了解你。
“我没去找你就是为了给你一个确定的承诺,为了这个承诺我耽误了十年,不过还好,我看你这十年身边也没别人,我高兴坏了。你都不知道我当时多高兴。
“我喜欢你,我给你寿命,你真觉得我不错,那就试着和我恋爱,这样至少我们平等。
“你也不用担心你死了我会找下一个。不会,不可能。我不会让我喜欢的人这么患得患失,在我做不到之前我也不会开始一段感情。所以我一去就是十年。
“蚕丝不仅能增长寿命,还能提高恢复力,你是人没错,但你现在再割自己根本死不了了,相反会愈合地飞快。”
谢松亭下意识低头看了一眼自己左手腕。
“你再想死我不拦着,蚕的任务完成了,你甚至可以亲自试试拿把刀捅自己。
“你要是因为这个恨我,那就恨吧,我完全接受,你恨我一辈子吧,想想你每分每秒都在恨我,我还挺激动的。
“但是我来找你,我来爱你,不是为了听你说你不能爱我的。
“谢松亭,我知道你情绪变化快,没关系,我感知很快;我知道你有些想法很阴暗,没关系,我知道你的生长环境和我不一样,你要是跟我有一样的经历,你比我还乐观;我也知道你觉得你给不了我什么,没关系,我就没想要从你那拿走什么,我就是来爱你的,你好好接受,现在这些还只是一丁点儿,你等着吧,以后还有更多。
“你说你占有欲强,其实我也是,你要是真觉得你占有欲强得离谱,那你来试试我的,我追你这么多天,可一次都没让你体会过。你到时候别被我吓着。
“我再问一次。
“谢松亭,恨我还是爱我?”
他面前的人完全静止,仿佛变成没有线的提线玩偶,无言蹲坐着。
冗长的沉默中,席必思一动不动,没有退缩,也没有偃旗息鼓,只是一双眼盯着他,强硬地抓着谢松亭和自己对视。
“谢松亭,爱不爱我?!”
他一步步向后退让,只为了让谢松亭有勇气向前一点。
声音却步步紧逼,迫切地要一个答案。
他花了十年时间,赌谢松亭还爱他。
“我……”
“你说什么?”
谢松亭的眼眸被眼泪泡得水光潋滟,闪着光,他声音微弱,但他重复了刚才那句话。
重复了两次。
“我说我爱你……席必思,我爱你……”
他抬手,本来想主动去揽席必思的脖颈,但席必思比他还快。
席必思一把将他抱进怀里,皱着眉拢住他,圈住他。
这个拥抱比以往都要紧,也比以往都要安心。谢松亭头一次没有抗拒,也没有催他放开,而是把放在他后背的手按紧了,像想和他骨肉交融一般拥抱。
他的眼泪止不住一样流。
席必思深吸口气,手按着他黑发,难以克制地想吻他,但又极有耐心地哄他。
“哭吧,一次哭个够,多久没这么哭了?”他退而求其次去亲谢松亭的眼泪,低声说,“要是高中时候跟我这么哭一回,说不定咱俩早就成了。这哭的,谁能顶得住。”
谢松亭用力在他肩头蹭掉眼泪,伸手给了他一下。
“想都不让想了?领导,你也太害羞了。”
“闭嘴。”
“闭不上,除非你亲我。”席必思严谨地说。
“烦人。”
“就烦你。刚才说让我走你难受没?骗我的吧?看你那表情我就知道你在想什么。还让我放过你,真放了我刚出门你就得哭。”
“……”
谢松亭没反驳,这就是乖乖承认了。
好一会儿,他才说:“席必思,我恨了你很久,现在我决定不恨了。”
席必思沉默地注视他,目光甚至是鼓励的。
“我得放过我自己。恨你太累了。”
这句话仿佛抽空了谢松亭所有的力气,他再也撑不住自己,干瘪的虾米一般弓起腰,膝盖软颤着,完全陷进席必思的怀里。
席必思的怀抱和他想的一样,温暖又和谐,可能用和谐这个词很违和,但就是和谐得像个港湾,按在他背后的手像想把他按进自己身体一般,让谢松亭狼狈地流泪。
他扣在席必思肩上,眼泪很快染湿席必思的肩膀。
那人的肩膀几乎冒着柔和的热气,烫得他眼周一片通红。
两人就这么在床上抱着,谢松亭伏在席必思怀里,突然梦呓般说。
“我好恨你……我之前那么恨你,那么讨厌你……”
席必思听着。
怀中人喃喃自语:“席必思,你知不知道你是全世界最讨人厌的男的……我真是恨死你了……你怎么能这么烦……你怎么能给我这么久的寿命……你怎么敢的……”
你怎么能这么确信我会爱你?
你怎么能这么自信?
你怎么能如此清楚我的软肋,明白我所有的弱点,还就这么站在我心窝的位置,递出自己所有的爱?
谢松亭不明白,不明白他怎么会这么孤注一掷地爱自己,不明白他怎么这么有勇气,这么坚定。
谢松亭不明白,自己要是真不爱他他该怎么办。要是说不爱他他该怎么办?要是拒绝了他……他又该怎么办?他刚才说的那么决绝,席必思不会后怕吗?
只能说还好他爱他。
还好他不是十年前那个一心求死的自己了。
他这时才突然意识到,那些十年前的阴暗想法早被光阴碾磨成粉,落入时间的长河。
他记忆里的席必思给他的……
全都是美好的回忆。
他说恨他,说嫉妒他,说讨厌他,更像在说……
我恨那个十年前无法回应你的我。
我恨那个十年前只知道恨你的我。
我恨那个十年前笨拙到躲避的我。
我恨那个没有精力,也没有勇气的我。
他后悔。
他后悔了十年之久。
十年了,他总该有所长进。
谢松亭所有的逃避在这场对谈里无所遁形,因一切躲避……在这么执着专注的感情里早已没了意义。
所以他终于给出了确切回应。
是的,我爱你。
席必思,我爱你。
席必思听完他说恨自己,一点儿没生气,闷笑两声。
谢松亭以前觉得闷笑这个描写很奇怪,直到真的听见了,才发觉这词那么准确。
那笑声很低,从胸腔里发出来,从紧贴的身体经骨传导,直接在自己肺里响起一样,带着一点细微的、难以抑制的震动。
席必思又笑:“那现在呢?不是说不恨我了?”
谢松亭咬咬牙:“现在最恨我自己……”
席必思摆出一副听君解释的姿态:“嗯?为什么?”
谢松亭眼睫上还挂着泪,眨动的时候沾到一点,润湿他海妖般浅琥珀色的眼。
他动动唇。
“恨我怎么能喜欢我最恨的一个人,还毫无理由,奇奇怪怪,像个傻逼……
“最恨的还是……
“我现在竟然觉得自己挺高兴的。
“真想死了算了。”
岂止高兴,简直特别高兴。
高兴得陌生。
席必思:“最后一句去掉,前面的我都爱听。”
谢松亭笑了笑,又把脸埋进他肩窝里,小动物一样拱了两下,呼吸变长,变缓。
是情绪爆发后有些困倦。
“快跟我谈个恋爱吧,看给我急的,”席必思有规律地慢慢抚摸他的头发,笑说,“你看高中就答应我多好,你一米七,我一米八八,身高差也有了,体型差也有了,年龄差也有了……唉,可惜了,怎么现在长这么高了……”
谢松亭在他怀里本能地想睡,嘴上倒是还能拌几句:“你就贫吧,我终于想明白为什么看不见你的幻觉了,席必思,你是陆吾,陆吾多少岁成年?你是不是还没成年?和我说实话。”
席必思装傻:“我们差不多大,真的。”
谢松亭抓起手边的枕头砸他。
“谁跟你同龄,你看我信吗?”
席必思边笑边躲,躲到后面从床上掉下去,谢松亭想拉,却没劲,拉不住。
两个人一起滚在地上,摔了明明挺疼,却抱成一团,笑了。
席必思看着他还发红的眼漾起笑意,手点在他右脸的酒窝上揉了揉。
谢松亭没有躲,专注地回视。
席必思像被什么击中了,想。
这棵慢热的、畏畏缩缩的、让人心疼又心碎的树,终于迈出最关键的一步,将根须伸向他、触碰他……
在他心上扎根了。
他长达十年的愿望,终于在此刻尘埃落定。
终于。
终于。
第35章 是老怪物
笑闹过,席必思去收拾柜子,谢松亭又缩回被子里。
无他,外面太冷了。
席必思坐在地上一件件拿出来翻看:“我当时给你之后就没见你再拿出来过,还以为你扔了呢。”
谢松亭和他在意的点完全不一样:“你原型长什么样,变一个我看看。”
席必思:“……现在不能变。”
谢松亭缩在被子里冲他眨眼:“为什么不能?我想看。”
他们刚确定关系,谢松亭已经无师自通了怎么撒娇。
他知道席必思招架不了。
席必思勉强冷静道:“你再多问一次我怕自己直接变原型把楼板压塌了,大冬天的,还是别了。”
谢松亭:“……”
好、好吧。
可谢松亭实在太想看了。
他又想到别的方法:“那出去行不行?找个没人的地方你变给我看看,小区最南边有个烂尾楼,草长得比人都高,没人敢去。明天?”
见席必思不说话,他催促道:“行不行?行不行?行不行?”
“行。”席必思完全没见过他这么想看什么东西的样子,像个眼睛亮亮的小孩,想看的还是他的真身,说,“只要你想看,怎么都行。”
这谁招架得了?
谢松亭看着他笑。
席必思第一次见他这么乖,收拾东西的动作越来越快,更何况这些还是谢松亭收集的自己的小玩意儿。
要是别的,他早就随便一扔。
实在太着急上床和谢松亭贴贴了。
谢松亭:“我今天怎么睡这么久,现在都下午了。”
席必思:“一般要适应个几天,最近你会很饿,身体素质也会变好。”
他话音刚落,谢松亭肚子应景地咕噜两声。
谢松亭:“……”
席必思捏捏他尴尬的脸,强行把自己贴贴的欲望按捺下去,说:“等着吧,我去给你做点好吃的,板栗烧鸡。”
谢松亭:“嗯。”
见席必思离开,谢松亭滚了个滚,以为自己还能睡,没想到躺不下去了。
他套好睡衣去厨房找人,在盘子里找到板栗,一摸是热的,先吃了两个。
两个板栗刚吃完,又被人塞了个猕猴桃。
谢松亭找到事儿干,坐在厨房的矮墩上剥猕猴桃皮。
席必思让他切开用勺子挖着吃,他不干,就要自己剥。
剥得十分完美。
剥好,他抬头看向席必思。
自从那天被谢松亭发现耳朵尾巴收放自如之后,席必思就不再顶着耳朵乱晃了,想也知道,是怕谢松亭讨厌。
谢松亭一口下去半个猕猴桃,说:“尾巴。”
席必思正把三黄鸡下锅,水油一遇,刺啦一声,没听清。
“问我什么?”
谢松亭:“我说尾巴!”
席必思诧异地看他一眼,笑了:“还以为你不喜欢。”
谢松亭大大方方地说:“我装的。”
席必思乐得不行,被谢松亭喂了剩下半个猕猴桃。
谢松亭在水槽洗手,那条尾巴像长了眼睛似的寻到他,等他擦了手才绕住他手腕,不一会儿就把他暖热了。
他打量尾巴的长度:“怎么感觉比之前还长?”
“嗯,特别长,原型四五米。”
谢松亭:“你比普通老虎大点?”
席必思:“大概是普通老虎的两三倍……?”
谢松亭一听他语气,就知道这人委婉了,可能比这还大。
他看着席必思炒完鸡开始炒香料,一时间满屋子香味,凑到他背后找了个位置,下巴垫着他肩膀犯懒。
“困了?”
“冷,你暖和。之前还和我抢被子,你根本不需要被子,就会诓我。”
席必思背对着他笑:“抢被子能让你暖和,又能让我抱到你,多一举两得。”
他以为谢松亭会哼一声表示不屑,或者干脆不理这句。
没想到谢松亭说……
“你真考虑好了?”谢松亭偏头看他,“现在走还来得及,我不埋怨你。我太粘人了,怕你嫌烦。”
席必思锅铲悬空几秒,等他说完,“我就喜欢粘人的。”
“我还特别爱吃醋。”
“这不巧了吗,我也是,下回去超市多买点儿。”
“我挺神经。”
“神经点儿好,有特色。”
“我怕我不是你想要的样子。”
“我没什么想要的,我对你没有要求。谢松亭,你看我像那么苛刻的人吗?”
“我还会像现在这样一遍遍地问你,你哪天要是真觉得烦,你别告诉我,你偷偷在心里说,我怕你说了我承受不来。”
席必思此时已经进入煮底料阶段,盖上锅盖等水煮开,反手抓住他另一只没被尾巴缠着、冰凉的手。
厨房太小,不够他转身。
“你是什么样我就喜欢什么样,”席必思和他贴了一下额头,“这才确定关系第一天,你就对我这么没底?”
“……”
“那你每次这么想,就想想我之前十年都在干什么。你不信我,你信信时间。”
谢松亭抿唇。
锅里的水还在烧,香料、番茄酱、冰糖、生抽,融合成偏棕红的颜色,咕嘟咕嘟,冒着密集的大小泡泡。很香。
之前贝斯说,席必思经常会受伤,可想而知他的工作性质。
但即使这样,他也坚持了十年。
这十年是他的底气,也是他的承诺。
他给谢松亭的承诺。
水烧开时,谢松亭说。
“好。”
过了一会儿,谢松亭又问:“你不上大学没事吗?”
席必思:“我又不是人,上学就是为了了解一下人类小孩都在干什么,还得每周写篇报告上交,不上了多好。”
谢松亭:“怪不得那时候你每周都回家,就干这个去了?”
席必思:“嗯,不过后来没写了。”
谢松亭:“?”
席必思:“后来全在写你,我妈说我写得不合格,打回来再也不让我写了,找了别人写。”
谢松亭笑得发抖。
席必思扬唇听他笑完,把板栗和炒过的鸡肉放下去,说:“不上学也没什么,你看,现在你能活那么久,随时想去就去了,你时间很多。”
说到最后,他说:“要是能花时间多和我呆着就更好了。”
谢松亭怎么会不知道他在说什么。
在人的一生里,或者说大部分人的前半生里,都与受教育这个词脱不开关系,也由此诞生出无限关于教育之路的幻想。
上幼儿园,上小学,上初中,上高中,上大学,上研究生,上博士,可能上完博士继续搞科研,还会进博士后科研工作站。
但谢松亭的人生从十七岁时就断开了。
宛如硬度高、脆度也高的材料突然崩断,毫无预兆,无法想象。
席必思说这些是为了宽慰他。
他有了很多时间去思考自己到底要干什么,所以没完成的都可以完成,想做的都可以去做。
如果有遗憾,尽管去弥补。
谢松亭靠着他思考了一会儿,没有立刻答应回去上学:“……好。”
他还需要思考,想想自己之后怎么办。
以后。
时隔十年,他终于也会想以后了。
多亏席必思。
席必思盖上锅盖:“走吧,让锅自己煮着,很快好了。”
他们走到沙发,谢松亭在他怀里找了个位置坐下,像席必思睡觉时贴着自己脖颈那样贴着他。
谢松亭贴了他一会儿,感觉这样不太舒服,问:“晚上为什么非得贴着我脖子睡觉?”
席必思搂着他腰往自己怀里紧了紧,不知为什么,竟然沉默了。
谢松亭有些疑惑,却不催促。
这是什么很难的问题吗?
没有吧。
“虎牙有特殊的感受器,能感觉到人的脉搏,”席必思很久才说,“这样我睡着了也能知道……你还活着。”
谢松亭连思绪都随着他的回答静了静,这才意识到……
其实十年前,难过的不止他一个。
更有一个旁观的男孩记住了,放在了心上,并用了十年,想方设法让他再也做不出类似的事。
这像两个人共同的伤痕,突然间展开在面前,让谢松亭不知道说什么好。
“没别的意思,你别多想。早知道我不说了。”
席必思捏捏他手心,横在他腰间的手臂收紧,亲了一下他头发,不想让他多想。
谢松亭回握住他的手,“没多想。”
最近席必思带来的变化实在太多,谢松亭很久没有类似的想法了,现在更占据他脑海的,是他漫长的寿命和……
席必思。
谢松亭仰头去吻他,却吻到下巴,席必思第一次被他主动凑过来索吻,一时反应不过来,怔怔看他。
刚刚变出尾巴的间隙,席必思也变出了耳朵。
耳朵随着他心情发烫。
谢松亭握住耳朵根揉捏,换了个半跪着面对他的姿势,垂头再次去吻他。
这样更方便搂抱。
可也太方便入侵。
比上次的吻还要深,谢松亭想后仰躲他,被箍着腰按着后颈不让动,接受他带着浓烈感情的吻。
要不然健康的亲密关系怎么会让人趋之若鹜。
只是被他亲吻,感觉到另一个人对自己的感情,那些眷恋、疼爱、痴迷、坚定,复杂地混合在一起,他便像被浇灌了。
人的成长是需要爱的。
是需要安全的、无条件的爱的。
就像植物需要施肥一样。
谢松亭没从李云岚和谢广昌那得到,以至于在长大后很多时间,他明明觉得自己已经成人,甚至成人很久,心里却还是幼年那个撕裂尖利的形状。
但他也不敢向外索取,因为他懂事,他也聪明,没有人会无条件为了他的情绪付出。
他缩在这间小小的租屋里不敢见人,怕把别人也一并刺伤。
可现在……
却从席必思这里得到了。
这感觉就像血肉包裹骨骼,机器线路板覆上外壳,血流于血管中奔涌,电能在系统中流动。
重获新生。
席必思在某些地方异常执着。
即使谢松亭挣动,他也不愿放开,反而把人搂得更紧,感受谢松亭艰难地调整呼吸,过程中发丝散乱,拥抱都滑了一下。
如果不是神色沉迷,还以为他是正在狩猎的虎。
本来也是。
“唔……不行……可以了,放开我!”
“就一会儿……你可以……”
谢松亭被他吻得喉管发痒,只想呛咳,但还有话要说,于是压缩字段,语速很快:“还说让我别着急,亲一下你慢点能怎么样?又不是最后一次?你着急投……”
说着又推他,偏头咳了两声,咳得眉头皱着,一副不舒服的模样。
见他呛咳,席必思亲他下颌与他温存,被骂也不还嘴,让谢松亭自己缓过气。
谢松亭盖住他下半张脸,不让他再亲。
席必思被他捂住嘴,说话也变得好笑,半含混着。
“我保证这次不像刚才那样……”
谢松亭打量他两眼,狐疑道:“上次真是初吻?你没骗我吧?你怎么这么熟练?”
席必思满眼笑意,乖乖说:“我怎么可能再骗你,当然是真的。”
谢松亭:“那你怎么……”
席必思笑着亲他手心:“你见哪只猫舌头笨的?吃鸽子我能吃完所有的肉再把骨头一起吐出来。”
说得也是。
谢松亭接受了这个解释,突然想到,还有一个问题。
谢松亭:“所以你多大了?”
席必思:“怕我说了你觉得我们有代沟。”
谢松亭:“……”
谢松亭:“老怪物。”
席必思:“???”
谢松亭贴着他的脸笑:“现在已经有代沟了,所以说吧,没事。”
席必思被他笑得没脾气,和他磨蹭一会儿,说:“三百多岁,过完年就四百岁了。”
即使做了心理准备,谢松亭也还是震惊了一下,看着席必思的脸久久没回神。
他动动唇,又动动唇,最后从牙关憋出一句。
“……这样还没成年?”
“嗯,”席必思耐心解释给他听,“陆吾的幼年期已经很短了,四百岁成年。像蚕,她两千岁才成年。像我刚才和你说的灌灌,也有三百岁才成年。”
“等等,”谢松亭抓住了重点,“你怎么判断自己成年?你们应该不像人这样有明文规定吧?”
席必思几乎预见他一会儿的反应,笑意更深。
“当然不是。”他说,“陆吾成年一般靠经没经历第一次发情期来区分,有的早些,有的晚些,不过都在四百岁附近,不会相差太远。”
“那你呢?”
“我当然还没成年,第一次发情期还没开始,也不知道什么时候,不过应该快了。”
谢松亭木着脸,心想,之前席必思说什么来着?
一年两次,一次两周?
发情期?
他当时为什么没当回事?
他怎么敢的?
谢松亭从小到大特立独行惯了,听完席必思的话才麻木地发现,自己竟然还挺有责任感。
这是不是……
该他来?
或者换句话说,他是不是……
也该参与?
第36章 起床铃声
席必思看他神色就知道他在想什么,笑说。
“别害怕,我能忍。”
“?”
谢松亭被他贴住锁骨,听见他说。
“发情期能熬过去,没什么大碍,我问过我妈了。”
谢松亭:“……不难受?”
“我也不清楚,”席必思说,“应该就像缅因发情那样吧,除了一开始反应比较强,后面习惯就好了。”
“大概什么感受?”
谢松亭并不相信他的说法。
如果一个人能为了他坚持了十年,那这人自然会觉得发情期这件事没什么好在意的。
席必思对忍耐的阈值太高了。
“说不好,”席必思眯起眼,明显想搪塞过去,“没什么好回忆的,鸡该烧好了,我去看看。”
谢松亭目视他进了厨房,去卧室把泡泡摇醒。
“叫本大王做什么?”泡泡打了个哈欠。
“发情什么感觉?”
“特别难受,”泡泡说,“不受控制,多了我也解释不好,就像一万只毒毛毛虫在我身上爬,我还只想祸害母猫,感觉自己不是个正经公猫……一边唾弃一边发情……吧。”
谢松亭又去看动动耳朵的贝斯:“是这样吗?”
“差不多吧,”贝斯舔舔爪,比泡泡的文学素养高了点,“我就难受了一会儿,就被带走绝育了。像一头完全被激素控制的野兽,有点自主意识的都不会喜欢吧?而且很疼。”
“疼?”
两只猫同时点头。
“浑身疼得很奇怪。”贝斯给出一个说法,“你们人没有发情期吗?真好啊。”
谢松亭在床角坐下,心想大概也是有的,不过完全没动物这么强烈。
发情的人可遍地都是。
他若有所思,目光定在自己手上。
刚才被席必思握着,还是暖的。
外面有人说:“开饭了,谢松亭你人呢?”
“卧室,在摸猫。”
“快来,这次烧得特别香。”
“嗯,这就来。”
谢松亭竖起食指放在唇上,意思是别告诉席必思自己问过这些。
两只猫看懂了,毛茸茸的脑袋同时点头。
吃饭间隙,两个人聊了点之前没说通的天。
“所以那个幻觉长什么样?”
席必思显然很在意。
“你十七岁那……不对,你三百八十九岁那样。”
谢松亭以为席必思会得意,没想到他陷入思索,似乎在想什么。
谢松亭不太理解他为什么这个反应。
席必思:“和我一模一样?”
“黑的,只有线条。”
谢松亭吃得很快。
他睡了一天,起床又和席必思吵了一架,现在说开了,饿意迅速袭来。
“几根线凑成你而已。”
席必思点点头。
他大概能猜到为什么谢松亭会有个自己的幻觉,堪比甜蜜的烦恼,一边嫉妒,一边又很高兴。
看谢松亭的反应,这无疑说明谢松亭比表现出来的喜欢自己得多。
不过本尊都来了,还要幻觉干什么?
“它还经常出现?”
“没,你来之后就没怎么见过了。”
“我争取让它快速下岗。”
谢松亭咽下一勺煮得软烂的板栗,翘了下嘴角。
吃过饭,谢松亭照例去给两只猫梳毛,席必思在厨房洗碗,还想顺手打扫卫生,发现茶几已经被人擦过了。
“谢松亭,茶几你擦的?”
“嗯,”谢松亭的声音从卧室传出来,“反正我也没事干,以后都一起做吧。”
席必思开门进屋:“这么好,我可还花着你的钱呢。”
谢松亭头也不抬地说:“都给你都行。”
被揭穿之后有一个好处,就是谢松亭变得更直接了。
以前还会装一下不喜欢,现在装都不装了。
喜欢。
特别喜欢。
席必思听完就笑了,说:“哪用得着你,我都这么大了,再没点钱?”
谢松亭梳完毛,把贝斯赶走,打开手朝他要抱。
“快来,我好冷。”
贝斯吐了吐舌头,和泡泡玩去了。
鄙视你们这对谁都插不进去的小情侣!
猫猫都不喜欢了!
有了更大的大猫的谢松亭:。
完全没感受到贝斯和泡泡的怨念.jpg
席必思在他身边坐下,把手里的热水递给他暖手。
他从坐下就没老实过,先去拂他的头发,确定自己抱着不会压着他,再去扣他的手,玩玩具一样摸来摸去,偶尔还夹两下,再靠住他肩膀,拿鼻尖贴他的下巴,贴蹭贴蹭着就向下吻过去了。
“我还有话要说……你等一等再……”
“嗯?你说。”席必思从他身前抬眼,又去吻他的耳垂,“我听着呢。”
谢松亭喝下两口水,说:“你停一下。”
“道什么歉?你出轨了?”
“……”
谢松亭想翻白眼。
“开玩笑的,”席必思笑着又蹭过来,把他往自己身旁搂了搂,“没出轨你有什么好对不起我的?道什么歉。”
谢松亭又陷入纠结的神色里。
“感觉我之前……有些话说得很难听,反正我感觉不太好,还是跟你说清楚了好。”
“我都忘了。”席必思说,“我活那么久,要是什么事都记住,还不得累死,你那话又不是真心的,别想着道歉了,我不在意。”
谢松亭固执地摇头:“要道歉。”
席必思没辙地把他抱住,劝也劝不动,只好说:“那你说吧,我保证我在听。”
“我不该……我不该对你态度那么差,不该对你说话那么难听,你明明是来……”
明明是来给我寿命的。
“你又不知道,这也要怪自己?瞎说什么,这条不算。”
“还有你刚来想住下,我那么拦着你……对不起……”
“这不是很警惕吗,要是随便来个人就让他住下,那我才该不高兴。”
谢松亭欲言又止地看了他一眼,感觉他对自己的滤镜起码叠了个十层八层。
席必思和他一对视就笑了,捏他的脸。
“又想我什么呢?你对我还不好?让我住,还花你的钱,也就说话不太好听。连说话不太好听都是装的,你知道我来第一天你揪我脸的时候我在想什么吗?”
谢松亭:“?”
“可爱死了,要不是怕你嫌我脏我脸都不洗了,”席必思说,“而且你道什么歉,我一开始还骗你我妈不知道我是陆吾呢,你不也信了,我先给你道歉,对不起,好不好?”
谢松亭:“……我给你道歉,不是为了听你也给我道歉的。”
“这不巧了吗,我也是这么想的,”席必思说,“那时候还不想和我睡床,其实你特别喜欢,是不是?”
谢松亭迟缓地点了点头。
他主动承认是一回事,被别人问起来承认是另一回事。
难免有些不好意思。
“之后问你,还说不想我,”席必思抱紧谢松亭嗅他,“再问一遍,这么多年想不想我?”
谢松亭有些眼热。
“特别……特别想你。”
“那不就结了,”席必思的声音低而温柔,“蚕我也骗你了,你不也没和我计较?”
一说这个,谢松亭想起来了。
“你那个快递,是不是就是蚕的什么东西?能把她送到我这?”
席必思点头:“对,她的一根丝,能让她入你的梦。”
“就那么用快递装着?”
“媒介而已,不值钱,丢了再要一根呗。”
“哦……”
“而且尾巴的事我也骗你了。”
“尾巴?”谢松亭没想起来,“尾巴是为什么?”
“我说我控制不住尾巴,它非要贴你那事,是骗你的,还联合泡泡一起骗的。”
谢松亭:“。”
谢松亭的眼神在人和猫之前逡巡两圈。
好家伙,不问不知道,一问瞒了这么多?
他想了想,还是打算先把自己想说的说完。
席必思又是贴又是蹭又是亲的,太会打岔了。
虽然他也很喜欢,但还要把想说的说完。
谢松亭:“可我……可我还说自己是精神病,一直把你推开,对不起,即使我生病了也不该那么对你……”
“你都说你生病了,那叫什么对不起?”席必思说,“你能和我住一起还控制得这么好,我夸你还来不及。”
直到今天,谢松亭才知道席必思夸起人来是这样毫无理由劈头盖脸的夸法。
不管他做了什么,就算早上成功起床喝了杯水,席必思都能夸两句及时摄入水分了。
看他无奈,席必思笑说:“而且你的病,不一定是病。”
“为什么这么说?”谢松亭有些疑惑,回想起来,“蚕确实和我说过,说我的眼睛和别人不一样,所以会看到奇怪的东西。”
“具体不清楚,不过我能肯定是因为……陆吾从没喜欢过普通人。”
“你们一族?”
“嗯,即使喜欢的是人,也不是普通人。像我爸,他是个符师。”
“符师是……?”
“画符的,”席必思说,“这行都短命,他很早就死了。”
他几乎能准确预判谢松亭下一句说什么,立刻说:“别说对不起,我爸是死得早,又不是死得惨,也算寿终正寝,没什么好难过的。以后带你去他墓前玩儿,让他在下边儿给你画两张平安符。”
好话赖话全给席必思说了。
谢松亭默然。
席必思笑眯眯地把人抱住,说:“你听着就行了,别觉得对不起我,你哪对不起我?你答应我和我谈恋爱我都高兴坏了知道吗?就差说一句谢天谢地谢松亭。”
谢松亭被他逗乐。
席必思这才想。
可算笑了。
席必思:“还记得之前我找你要名分吗?”
“记得。”
谢松亭捏着自己的头发尖把玩。
那时他不肯松嘴,给席必思一个位置。
他不敢。
但现在他可以了。
“跟我交往吧。”
席必思低沉的声音就在耳边,满含爱意和憧憬,说:“我馋男朋友这个称呼馋很久了。”
虽然有些地方有所隐瞒,但在感情上他全然真诚。
他一开始就是冲着这个位置来的。
不是舍友。
是男朋友。
谢松亭努力让自己冷静:“……嗯。”
席必思高兴得直亲他。
他被谢松亭知道自己是老虎,有些骨子里带的习惯不再遮掩,自然就流露出来。
比如猫科一喜欢什么人,就爱舔得别人满脸口水。
谢松亭躲了两下没躲开,被他带着倒刺的舌头舔得半边脸全红了,认命地躺下任他亲舔,说:“我还没说完……”
“你说。”席必思垂头吻他颈侧,说着说着又舔了一下,“我听着呢。”
他手放在谢松亭腰侧,慢慢暖热他冰冷的腰际。
谢松亭:“我说寿命……和你吵架的时候说要是我不喜欢你打算怎么办,其实我没不喜欢。我很高兴,我没生气,能活很久我……”
能陪你很久,我很高兴。
之前吵架时说的会给他一个合理的理由,也真的给了。
而且非常合理。
不告诉他也很合理,谢松亭也知道那时的自己根本不会相信。
而且更重要的原因可能是……
席必思真的很着急很着急,想要让自己和他同寿。
那些不告而别全部化为乌有。
到此,终于一身轻松。
“这多好。”
“等等,还有之前吃药还打了你一下……”
“这你还记着呢?”
“我、我有什么办法,我就是记得啊!我又不是健忘!”
“我健忘,你关照关照我行不行?就你那力气,还没泡泡挠我疼呢。”
泡泡不满地嗷了一声:“猫的命也是命!你们谈恋爱能不能别把猫腻歪死!”
席必思无辜地看向谢松亭。
四目相对,谢松亭先笑了。
“其实这些我都不在意,别放在心上,”席必思揉开谢松亭忐忑的神情,一双眼含着蜜似的,轻声说,“我就在意一点。”
“什么?”
谢松亭被他揉到眼底的黑眼圈,半眯起眼,问。
黑眼圈其实淡得多了,也不知道是吃得好还是睡得好,还是心态好,总之三管齐下,现在只剩下淡淡的一层。连带着脸色也白里透红。
“你老说让我滚,我不太高兴。”
谢松亭惬意的表情明显僵了僵。
“那我……可我……对不起。”
“别道歉,你再想想。”
席必思慢慢地摸揉他的脸,用轻漫的力度,挠痒痒一样,等他想怎么办。
谢松亭最后也没想出什么来,问:“你想怎么办?你说,我要是能做我就按你说的来。”
“按我说的来?你确定?”
“嗯。”
“真的?”
“嗯。”
“不会反悔?”
“嗯,不反悔。”
席必思得到确定的承诺,“那把你手机给我。”
“要手机干什么?”
谢松亭没明白他想干嘛,但把手机给他了。
席必思打开语音备忘录,手悬空在按键上,说。
“不用你跟我道歉,我本来也没难过,不过你都这么说了……
“那你之前对我说了多少个‘滚’字,就换成多少个‘我爱你’吧。我爱听后面这个。
“正好让我录下来当起床铃。”
谢松亭的脸色比艺考生的写生调色盘还要精彩。
可能对外向的人来说,说这些并不难。
但对谢松亭这种含蓄拘谨的人类来说,假如非要在“对席必思说我爱你”和“给自己一刀”这两者之间选择,谢松亭一定会选后者。
他知道席必思是为他好,但真的过了那个感情爆发的点,再让他说“我爱你”实在难以启齿。
他从小被教的都是冲突、毁灭欲、或者隐而不发,最后毫无章法地爆炸,却从没人教过他怎么在一个平常的环境里诉说爱意。
他第一反应也不是不快,而是不安。
明明只是三个字而已,明明不是头一次说,他却觉得呼吸困难。
这话对他来说很重,这样说出来,他担心就这么被轻轻放下了。
他怕他的爱在别人那里变得廉价。
尤其是席必思这。
这想法让他觉得难以忍受。
“紧张吗?别害怕。”席必思把他手心汗擦掉,拉过来亲了一下,“我陪你,我都等那么久了,不在乎这一会儿。你要是觉得不舒服,那我先来,谢松亭,我爱你,我很爱你。”
“……我知道。”
席必思笑眯起眼,偏头吻他。
他的提醒让谢松亭想起来,席必思之前说过爱他。
当时他怎么想的?
他当然没觉得廉价,他只觉得高兴。
前所未有地、高兴。
谢松亭在他稳定的声音里向前数自己到底对他说过多少个滚字。
滚出去的滚算一个,直接一个滚也算一个。
少说也有个百八十个……
说肯定不能说少了,那就只能往多了说……
谢松亭咬唇,还在数。
数到后面破罐子破摔,数不出来了。
谁记得他到底说了多少个滚字啊?!
为什么还要录成起床铃???
他真的后悔了!他反悔行不行!
谢松亭试图做最后的协商:“非要当起床铃吗?我……”
“不愿意?”席必思失落地垂下猫耳朵,连带着尾巴也耷拉下去,“那我不……”
“愿意。”
谢松亭打断他。
席必思含笑的眼底映出谢松亭的脸。
也映着他面色薄红,抓住席必思要放下手机的手。
从谢松亭答应不反悔那句起,这场拉扯席必思便势在必得。
谢松亭闭了闭眼,表情堪比壮士扼腕,甚至给自己打了个气。
“没不愿意……我说、我能说。”
席必思按下录音键,把手机有录音孔的那面凑到他嘴边,轻笑。
“那开始吧?”
第37章 看看爪子
谢松亭本以为说这个已经是极限了。
没想到身旁的人还会纠正他。
“我爱你。”
“这句没什么感情,再来一次。”
“我爱你……”
“真爱假爱,怎么一点儿都听不出来?”
“我、爱、你。”
“这句有感情了,不过不太连贯,下一个。”
谢松亭气得直笑,原本耳根滚烫,现在什么气氛也没了,捞起被子蒙他的脸。
“席必思——!你就不能让我好好说完吗!”
席必思在被子底下笑了会儿,声音闷着。
手机早不知道哪去了。
“这不是怕你不好意思吗?我做个氛围组。”他把被子拉下来,笑得露出两排牙,“要不你念我名字吧?我也挺爱听。”
谢松亭就这么和他对视,看到他亮晶晶的眼,没脾气似的向下趴。
席必思以为他要趴自己身上,手本能地去扶他的腰。
没想到谢松亭在他面前停下,垂头,和他鼻尖相抵。
谢松亭最近更美了。
倒不是说容貌上有了什么变化。
而是气氛上。
如果以前他像个一动不动的假人,那如今他就像从展品柜里走下来的活雕像,一双眼顾盼生辉,浓密的睫羽也像含着未尽之语,琥珀色的浅色眼瞳一眨,漂亮得惊心动魄。
席必思看得血气上涌。
他被美人扶着脸按了按。
美人很稀奇似的,说。
“……席必思,你脸红了。”
席必思险些想骂脏话。
你好看成这样,我脸红不是应该的吗?
谢松亭,你照照镜子!看看你现在跟妖精有什么区别!
那双手还在他脸两侧,像冰凉柔软的果冻,轻轻按动,像在确认身下人的乖顺。
席必思仰头去亲他,却被他偏头一躲,避开了,只亲到几根若有若无的头发。
谢松亭笑意更深。
他指腹按在身下男人的唇峰上,轻碾了两下,说。
“不行,不能亲。”
这人连唇都是烫的,他手挨到的脸也是,好像本身体温就比谢松亭高了好几度,像温暖的床,再加上呼吸,胸膛起伏,带着他也动一些。
发丝还挂在席必思唇边。
谢松亭伸手把它们勾开了,说:“我还没说完。”
“下次再说吧。”席必思抓着他的腰,暗示地摩挲一下,“我大方点儿,给你延后。”
“不,”谢松亭支着下巴,揶揄地笑,“我就要今天说完。”
因为趴在他身上,支下巴也是胳膊贴着他,没什么力道。
像他本人一样,明明就在怀里,却轻得席必思头昏脑胀,只想把他抓得更紧。
谢松亭眉头一动。
“席必思,你……”
席必思再出口,嗓音哑得不成调,长叹口气:“就会折磨我,谢松亭,我真是……真是恨死你了……”
谢松亭笑得尤其开心。
他不再逗他,接着把剩下的我爱你说完,被席必思推开,看着这人去了浴室。
谢松亭:“用我帮你吗?”
席必思步子更快,没好气地说:“好好呆着吧你!”
走到浴室没看路,差点被门框绊了一下。
还好运动神经发达,人没事。
谢松亭笑得捶床。
不是说能忍吗?这哪能忍了?只会嘴上逞能。
想也知道发情期不是什么简单能忍过去的。
吓谢松亭的是他。
不碰谢松亭的还是他。
两周有点长,要是赶得紧了……
可能还得跟毕老师请个假。
谢松亭听着浴室的水声,慢慢睡了。
洗完澡身上还在滴水的人走到他身边,挨到他脸。
睡着的人呼吸恬静,被触碰也没有任何反应。
席必思神色眷恋,轻轻捻动他发尾。
我的了。
谢松亭被痛醒了。
他很久没经历过这种程度的疼,第一反应是茫然。
睁眼周围一片昏暗,天还没亮。
他听见另一人的呼吸。
他稍微一动,从背后搂住他的人便醒了,问:“怎么醒了?呼吸不太对。”
谢松亭痛得说不出话,摇了摇头。
有段时间也会这么疼,在他毕业之后,疯长十几厘米的那段时间。
生长痛折磨得他睡不着觉,他清醒地盯着天花板,抱着膝盖双眼发昏。
偶尔走路还会摔。
因为长得太快,两条腿长短有细微差异,不稳。
这次的疼痛来势汹汹,生长痛都远远不及,但周边状况比那时候好多了,他身边还有席必思。
所以他摇头。
席必思看他不回答,开灯看他,摸到他一头虚汗。
“开始疼了,这么快?别人都是好几天之后才……”
先蚕蚕丝的作用没在别人身上这么快过。
谢松亭此时已经说不出话,嘴唇都被自己咬得发白。
“咬我,谢松亭,你咬我。”
谢松亭蜷缩起来,只有摇头的力气。
“止疼药没用,”席必思擦掉他的汗,把手腕凑到他嘴边,“你咬我一口,我不怕疼。”
他手腕几乎贴在自己唇边,谢松亭用了全部力气不去咬他,艰难地摇头。
“抱、抱抱我……”
谢松亭被抱紧了。
席必思的身体仿佛熔岩,将他裹入温暖的巢穴,不停触吻他的额头。
他抓紧的手指被人掰开,另一人有些粗糙的手掌强硬地扣紧他。
他蜷缩的身体也被迫打开,和席必思严丝合缝地贴着。
好暖和……
还是痛。
比想象得还要煎熬,像浑身被碾碎了又拼合,奈何拼合他的人手法笨拙,重拼了好几次。
折磨。
但他从始至终没有发出声音。
谢松亭不记得自己是不是昏迷了一会儿,他再睁开眼,已经日上三竿。
席必思十分紧绷,看他再醒来,问:“现在能说话吗?不能说话就摇头。我喂你点吃的,张嘴。”
“……能。”
出口嗓音沙哑,不像自己的,把谢松亭吓了一跳。
谢松亭试图起身,手还被席必思握着,偏头一看,席必思手背上全红了,被自己抓的。
他被喂了两口粥,握住席必思的手晃了晃,问。
“痛不痛。”
谢松亭脸色实在苍白,席必思看他第一句还是关心自己,一时间话都不会说了。
半响他才说:“心疼死我了。你先心疼心疼自己。”
“好多了,就那一会儿,已经没事了。”
谢松亭有了点力气,从他手里把瘦肉粥碗抱走,喝了。
席必思出门又进门,提着什么进来,用锡箔纸包着,慢慢剥皮。
谢松亭懒得动,靠着他肩膀说:“好香,是什么?”
“烤苹果,吃一口。”
谢松亭咬了一口,一口下去有点微酸,更多的是甜。
汁水充盈,软软的,比生吃苹果好吃。
他眼睛亮了亮,就着席必思的手把苹果吃了。
看他精神不错,呼吸平稳,应该是不疼了,席必思一连串地问:“有什么变化没?我问过蚕了,只会疼这一次,以后不会有了。还难受吗?”
“应该有什么变化吗?”
“我也是听说,”席必思说,“除了身体会变得健康,有些人会有异能。”
“异能?就像我能听见猫说话吗?”
“从小就能听见了?”
“不是,高中毕业之后一段时间才能听见。我一开始以为是精神病,现在觉得不太像。”
席必思想了想:“既然你的生日不是生日,那会不会你能听到动物说话那天才是你的生日?像我们陆吾,成年之后才能拿到传承。你和这种情况挺像。”
谢松亭:“我没感觉到……”
席必思沾掉一点顺着他下颌落下的汗。
谢松亭吃完早饭,浑身是汗,着急想洗澡。
而且说好的,今天席必思带他去看原型。
洗完出来席必思已经等着了,他穿好衣服,拿着吹风筒走到他身后给他擦头发,吹发根。
谢松亭看向天。
大部分时间,蓉城的冬天都是阴的,灰蒙蒙,没有太阳,或者被云层遮住。
今天也是这样。
他洗了澡,还疼了一夜,明明应该困,却很有精神,和席必思没话找话说。
“我本来觉得自己普普通通的,遇见你之后怎么就……”
“怎么就?”
席必思拿起吹风筒,他们的谈话也就在这里断掉。
等吹干了,席必思才说:“还是觉得有点儿晚了,但凡我多说一句,咱俩早都在一起十年了。”
“不一定,”谢松亭转头看他,认真地说,“要是真能回高中,我建议你不要表白。”
“嗯?为什么?”
“以我当时那么极端的精神状态,要是知道你一边喜欢我还一边考了第一,我真怕哪天夜里醒了没想开给你来一刀。”
席必思:“……”
谢松亭说完自己也笑了,觉得自己的说法挺地狱笑话,“现在就挺好的,还是别说高中了,不喜欢。”
席必思:“好。”
吹干头发之后谢松亭以为自己会困,没想到没有。
他看着席必思穿衣服,问:“你去哪,带上我?”
这句问话太乖了。
“本来就打算和你一起。”
“去干嘛?”
“逛街。”
谢松亭:“?”
他茫然地起身:“我不缺衣服,家里也没什么要买。”
“整天在家除了睡衣和家居服没见你穿别的,走吧。”
谢松亭:“不想出门……”
“就这么不喜欢出门?”
“嗯。”
席必思:“有我呢,咱们还没一起逛过街,你就当陪我了,好不好?”
谢松亭不愿意和别人说自己能看到别人的幻觉,更不想让喜欢的人觉得自己害怕。
虽然席必思很大可能已经知道了,但谢松亭还是不想当场被戳穿。
他想方设法岔开话题:“说好的看原型呢?我……”
“白天不行,”席必思摇头,“我太大了,很容易被别人发现。”
“多大?”
“一层楼那么高。”
这的确太大了,谢松亭只好妥协:“那我们傍晚过去。”
“嗯。”
他只好去想别的,可一回神看到席必思,想到他之后都要跟在自己身边,还是紧张。
他不想被席必思看着自己犯病……
席必思静静注视他一会儿,突然说:“你知不知道我能兽化?”
“兽化?”
谢松亭话还没说完,便看见席必思抬手,手背被迅速披盖的虎毛覆盖,原本手指的位置变成老虎的爪垫。
他抬臂,磨得尖利的虎爪噌一下露出指甲。
谢松亭的注意力立刻不在出门,而是他的手上。
他伸手握住了虎爪,好奇地捏动。
“你怎么是棕黑色?我看老虎有黄棕的,还有白的……”
“本来该随我妈是红毛,结果综合了一下我爸,就随了他的毛色。”
“你爸不是人吗,人哪有……你说头发?”
“嗯,好玩吗?”
“好玩,再让我捏两下……手感真好。”
门被合上,他们的声音离这间屋子越来越远。
天气依然阴沉,灰白。
并肩而行的两个人却不被影响,时不时说上两句。直到走到外面打车,谢松亭才恋恋不舍地看着席必思把爪子变回人手。
席必思看他终于不再紧张,露出一个微笑。
第38章 商场逛街(上)
到了商场,席必思先去买手机,顺便办了张电话卡。
谢松亭一副口罩把自己裹得严严实实,走近看他刷卡,从他背后轻轻冒出一句。
“有钱了?”
席必思讨饶地去抱他,等工作人员拿出两台手机,一黑一白。
谢松亭:“怎么还有我的?我用不……”
席必思:“第一次给你买东西就拒绝我啊?”
谢松亭:“……”
谢松亭拿了白色的。
他拿着手机在手里把玩、翻转。
沉甸甸的。
席必思趁工作人员贴膜时凑到他面前,贴着他头发低声说:“手机有什么好摸的,你摸摸我。”
谢松亭的手顺着他敞开的羽绒服衣领下滑,说:“我之前是不是说过,别用嘴发情,不然你就来真的。雷大雨小,你吓我呢?”
席必思笑:“我说手,你想哪儿去了?”
谢松亭:“……嘁。”
席必思没再说什么,回身去拿贴好膜和装上手机壳的手机。
谢松亭坐在高脚椅上等他,从自己起毛的大衣上揪下两个线团,放进衣兜里。
他把视线投向窗外。
蓉城市中心谢松亭很少来,尤其这边的商业区。
不远处的大屏上,英文字母IFS旁边趴着一只屁股对人的熊猫,有人扛着长枪短跑对着来往的游客街拍,路过的人一甩头,他就能闻见浅淡的香味。这个天气,过路人却都穿得很少,美丽冻人。
和他原先的生活是两个世界。
谢松亭只是看两眼,就觉得这里和自己格格不入。
脸被另一人的手心贴上来,他抬起眼,看向拿着手机回来的席必思,看着他把那台白色的塞进自己衣兜里。
谢松亭刚想说什么,就听见席必思预判了他的预判:“别说谢谢,你别气我。”
谢松亭:“……”
两人从手机店出去,谢松亭步子下意识快了。
旁边的人拉住他,“别走那么快,进去看看,看这衣服不错。”
谢松亭不太想进,说:“我就在外面等你……”
“那边拿着摄像机的已经对着咱俩了,你再不走我怕咱一会儿就变成娱乐新闻。工作原因我不能多露脸,上司看见我被拍可能要扣我工资。”
“……好吧。”
他被推进闪着暖光打着暖气的服装店,连什么品牌都没看清,立刻有导购上来:“两位给谁看衣服?”
席必思摇头:“不用您,我挑,您歇着吧。”
这里人少,价签都在四五位数,几个看衣服的也只是捏着衣角微微提起,瞟到价签,又放回去,让衣架与衣杆撞击。
啪一声。
导购茫然地站在原地,看席必思拉着木桩一样的谢松亭向前,边走边在各种版型制式不同的衣服里拿出几件,从头走到尾时,胳膊里已经抱了一堆。
他挑出一套,把衣服放进谢松亭怀里,说:“进去换。”
谢松亭努力挣扎:“我不想买……”
“你就换换,换给我看。我给你拍几张照片,行吗?出来逛总得拍两张,你就当哄我了,行不行?”
“可我……”
“可什么,就换几件衣服,你就当玩奇迹暖暖了。”
“……”
两人又说了几句,谢松亭才拿着衣服进了试衣间。
席必思坐在等待的沙发上低头看手机,余光看见导购给自己拿了杯温水,说:“不用麻烦。”
“不麻烦不麻烦,”导购还是把水塞进他手里,“帅哥,给男朋友买衣服?”
男朋友这个词把席必思哄高兴了。
他点点头:“一会儿您配合着点儿,他试的都装好。我直接刷卡走人去下一家,逛完了再回来拿。不然他不要。”
导购看他递卡过来,连忙接了,乐呵地和他攀谈:“现在您男朋友这样的不多了。我每天在这工作,好多那都是拽着发着脾气让给买衣服的。不想买的还真是头一回。您送了怕人家不要也是头一回。你们感情真好。”
“嗯,”席必思说,“他人好,不愿意花我的钱,今天得把他这毛病给改了,你费心。”
“我肯定配合,您放心。”
两人几句话密谋完毕,里面试衣间的谢松亭已经出来了。
谢松亭正低头对付毛衣袖口,眉眼垂着把毛衣捋平。
他看见价格,连拉扯衣服都不太敢,原本在家一分钟不到的事愣是磨蹭了五分钟。
谢松亭是个天生的衣架子,个高腿长,身上柔软的杏色毛衣正好把他锋利的眉眼软化。
黑色长卷发有几缕垂到身前,和他亲近似的,绕在他手腕,像他自带的、时髦美丽的装饰。
导购原本要给席必思续水,顺便给谢松亭倒一杯新的,见人出来,下意识去瞧,愣在了原地。
导购也觉得这衣服贵,但谢松亭穿上之后,突然给导购一种……“这衣服贵有贵的道理”的感觉。
像个模特。
席必思已经拍上了,按着连拍没松手,说:“转一圈。”
谢松亭无奈地在他面前转了一圈,给他展示,说:“可以了吧?”
席必思从自己刚才拿的衣服里又拿出几件,说:“下一套。”
谢松亭:“……要不你干脆把鞋也给我?”
席必思转头问导购:“您这卖鞋吗?”
导购遗憾地摇摇头,配合地说:“我们这不卖,您得去隔壁看看。”
“看,不是我不想,”席必思摊摊手,“人这不卖。”
谢松亭走上来敲一下他脑门,被席必思抓住手亲在手心,想起来去看导购,发现导购已经去倒水了。
也是,在这附近卖衣服,导购什么人都见过。
席必思趁他不注意,笑着又亲一下他手心,说:“去吧?”
谢松亭叹了口气,去了。
总共试了四套,都是休闲风格,秋冬季穿。席必思按连拍按得不亦乐乎。
谢松亭试完,回去换回自己的衣服,刚穿好,就听见一段短促的哔哔声。
他忙从试衣间出来。
席必思就站在自己试衣间前,说:“都试完了那就走吧?”
谢松亭皱眉:“你给我买了?”
那是POS机刷卡成功的声音,刚才买手机时他听过一次了。
“没有啊,你说刷卡?那不是我。”席必思无辜地说,“刚有个美女拿了一套裙子就走了,她刷的。我给你买了能不拿走吗?”
他说完一抬下巴。
“就那个美女,进菲拉格慕了。”
谢松亭狐疑地看过去,只见一个漂亮的背影,手弯确实挎着一个包装袋,不知道是什么。
他半信半疑,看导购没有要装衣服的样子,才跟着席必思一起向外走。
看过衣服又去买吃的,席必思在一个甜品店前停下,想往里走,却被谢松亭拉住了。
他回望过去,谢松亭和他对视,摇了摇头:“不吃甜的。”
高兴的时候不吃甜的。
席必思笑着去抱他,被谢松亭按着脸推开了。
“你能不能别在大街上这么……!”
“大街上怎么了,我又没影响市容,不就抱一下?”
“我说不过你,反正别抱。”
席必思啧了一声,和他并排走,借着衣服掩盖把他手揣进了自己兜里。
“那我们去吃火锅?”他提议说。
“吃了一身味道,我就不想逛了。”
“去看看游戏厅?”
“好。”
逛了一圈,谢松亭对游戏的欲望也很低,只是慢慢和席必思走过一排又一排机器,出来之后接着走,走过一家又一家店铺。
这是他那么多年里曾经幻想过的。
和喜欢的人一起逛街,逛什么无所谓。
鼻尖闻到各个店不同的香味,脚下踩着平整的地砖,不断向前。
周围人群熙熙攘攘,吵吵闹闹,他们在人群里时不时聊几句天。
而衣兜里另一个人的手十分温暖。
“没什么感兴趣的?”
“没,刚才那个游戏,要是真摩托我还感兴趣一点,摩托挺帅的。”
“那再去逛逛衣服吧,有家西装店,看着不错。”
“席必思,我今天到底要玩多少次奇迹暖暖?”
“最后一家,我保证,也没逛多少嘛。”
谢松亭拗不过他,想了想其实只逛了两家,也就跟他进去了。
再加上刚开始就去看了衣服,所以现在再试衣服时,他接受程度很高。
席必思想看那就让他看,拍个照而已。
他拿过席必思递来的衬衫西裤、西装外套……
谢松亭:“为什么还有大衣,这比我肩宽,不是我的码。”
席必思:“我的码。你试试让我看。”
谢松亭看他一眼,重新去看手里的衣服。
说是大衣,更像仿英式的陆军盛装礼服,单排扣,前后襟金色辫线接到右肩,肩头金章,左胸还缝了仿制的各式徽章。
店主正站在他们身旁,说:“配套还有一条丝织腰带,您试试吗?”
谢松亭:“不了,我敞开穿。”
他撩试衣间门帘时,听见席必思在他身后轻笑。
“你穿肯定很好看,对了,还有双鞋。”
试衣间里被推进来一双鞋,谢松亭去拿价签,再看到五位数的标牌已经平静了。
试试而已,又不买。
衬衫夹他没用过,穿时废了点力气,确定夹稳了正准备穿下一件,听见门外一步距离有人走得更近,手似乎是按在了门框上,含笑低声问。
“要我帮你吗?会穿不会?怎么这么慢?”
“进你个铲铲,别进。”谢松亭笑骂,撞了一下他扣着门框的指节。
那手指缩了一下,不安分地又抓上来。
明明隔着帘子,谢松亭却像正被他看着。
他还催促。
“你快点。”
“我能怎么快,穿衣服我已经很快了好吗?”
“我着急看。”
“你忍着。”
谢松亭草草披上大衣,鞋带都没系便出了门。
他出来时,能明显感觉到席必思和店主同时静了静。
谢松亭看向镜子。
镜子里的人一身正合身的铁灰色西装,背脊笔直,大衣敞着。
他眉眼出众,却神色淡漠,像电影里在地下室刚行刑结束、踩断叛徒手指的冷面长官。
正等手下递来一根烟。
谢松亭下意识动了动食指。
可惜没有。
“你坐。”
谢松亭依言在沙发坐下。
席必思蹲下身给他系皮鞋鞋带,说:“下一句我要唐突了。”
“?”
谢松亭手拂过席必思肩头,拍掉不存在的灰尘。
那人抬头,神色迷恋,问:“你能不能踩我一脚?”
谢松亭:“……”
谢松亭:“??????”
第39章 商场逛街(中)
谢松亭反射性转头去看店主,发现店主人已经不知道哪里去了。
这店还负责裁剪,他听见缝纫机的声音,看到至少三米远外店主稀疏发亮的头顶。
应该没听见。
谢松亭这才转回头,眉头紧锁,像看一个和自己一样的精神病,压低了声音:“你……你都不嫌脏吗?”
“不嫌,”席必思毫无心理障碍,“你要是不愿意在这,那咱们回家。在这更刺激,不过我都可以。”
“之前谁和我说自己不玩字母的?”
“这就字母了?我可没有,让你踩我——”
一下而已。
被谢松亭捂住了嘴。
席必思闷笑着说:“谢松亭,你满足满足我。今天这套衣服我非拿不可,你穿太好看了,不在这咱们就回家,我头一回提要求。”
他擅长让人卸防,也擅长给出好意。
谢松亭满脸不赞同,但松开了手,没有阻止他付钱。
店主装盒时,席必思说:“放这吧,吃过饭我们来拿。”
谢松亭:“吃火锅?”
席必思:“嗯,跟我走吧,带你吃好的。”
谢松亭被他带到一个火锅店。
席必思递出一张卡,立刻有人把他们带到包间,递上两份不同的菜单,接着退下。
两份菜单里,只有一份是正常的。
谢松亭看着另一张菜单上奇奇怪怪的名字,问。
“维柞?这是什么?”
“草。有的妖怪爱吃,就会给他们备上。”
“蛾肉,这能吃吗?蛾子有什么肉?”
“不是普通蛾子,是有肉的蛾子,爱咬人,个头很大,以后带你见见。”
“这是你们开的店?”
“嗯,我小姨开的,我刚和她说跟你一块儿来的,一会儿你见她一下。她人挺好,就是有点太热情了,你别吓着。”
谢松亭蹙眉:“你怎么不提前告诉我来吃个饭还要见家长?”
席必思正把羽绒服向旁边放,闻言挑眉说:“你连我妈都见过这么多次了,还害怕见我小姨?”
谢松亭:“那都多久之前了……”
席必思:“对她们来说也就一眨眼,我妈也挺想见你的,你什么时候跟我一起回首都见见她?”
谢松亭被问住,手不知什么时候已经被他握在手里。
他走这一路没觉得冷,这人的手更热,暖得他发晕。
这、这也太快了……
这才和席必思确定关系第二天就要见家长,这……
“怎么又紧张,别紧张,来我亲亲。”
这话刚落,他便被席必思凑近吻了一下,那人呼吸暖暖的落在他脖颈,笑说。
“没催你,就是你得记着。我想把你介绍给我家里人,你看看我什么情况,我给你托个底。今天也就打个照面,没别的。”
谢松亭好半天才说:“怪不得,你还是猫的时候就整天说什么想想以后……”
“是啊,”席必思悠闲地扣着他的手把玩,“提前给你打个预防针。”
谢松亭:“我后悔了。”
席必思动作一顿:“你后悔什么了?”
后悔谈恋爱了?
还是后悔答应他——
谢松亭语气有点低,是真的在后悔:“后悔刚才没拿那套西服。”
席必思一颗心落回肚子里,笑得只想亲他,也就真去亲了。
不谈恋爱不知道,怎么谢松亭这么可爱的?
他原本已经觉得很可爱了,没想到还能更可爱。
谢松亭被他亲了两下,眼见他还要往下,突然制止他,说:“有人来我们这了。”
“嗯?你怎么知道的?”席必思不肯抬头。
“听见壁虎说的,你快把我松开。”
“好好好……”
几乎就在席必思起身的同时,有人风风火火推开了门。
“哟!大外甥来了!”
来人和席悦一脉相承的红发,扎了个高马尾,眉钉唇钉耳钉一个不落,黑色卫衣上一只描线金虎,黑运动裤白球鞋。
她反手关门,看到谢松亭时眼底划过一丝惊艳,又说:“不给我介绍一下?”
席必思去接她:“您给我说话的机会了吗?哪是我不介绍啊?谢松亭,你给我评评理。”
“贫死你了,快点儿的,不然我手里这礼都送不出去。”小姨笑骂。
席必思正经了点:“谢松亭,这是我小姨,闻听,听闻的闻,听闻的听。小姨,这是我男朋友,谢松亭。”
闻听在两人对面入座,说:“我外甥没少烦你吧?”
谢松亭:“没有……他挺好的。”
闻听一挥手:“害,你是真喜欢他,这小孩儿什么样儿我还不知道吗?一肚子坏水,肯定没少和他吵架吧?”
“您就算是我亲姨,损我也不带这么损的,我舍得和他吵架吗?”席必思横插一句。
闻听白眼一翻,不接他的话,只是看着谢松亭。
她眼里的关切演不出来。
更何况谢松亭感觉很好。
谢松亭在她的眼神里浅笑一下,说:“吵了,但说开了,以后不知道会不会吵。我保证不了。”
闻听满意地点点头:“挺好。以后受委屈了来找我,姨随时请你吃火锅,顺便帮你揍他一顿。”
几个人说话期间,已经陆续有人上菜。
这里是包间,但桌子是长方桌,四人坐,闻听就坐在他们对面,和谢松亭说点陆吾的趣事。
“像我们这样的妖怪其实名字都是随便起的,喜欢什么起什么,像席悦,她的名字就是自己起的,所以我跟她不一个姓。不像你们人。”
“怪不得。”
“席必思跟你说了没,他一百岁之前都没学会怎么变人,可好玩儿了,每天顶着一身虎皮,到处掉毛,笑死人了。”
谢松亭望了席必思一眼。
席必思:“姨,您今天要把我老底儿全抖落出来?”
“不想听还不快点儿闪人。看看你这不会来事儿的样子,你在这小谢都不好意思听了,小谢想听。”
席必思和谢松亭对视一眼,看到后者躲闪的眼神就知道他在想什么。
谢松亭很想听。
席必思握了握谢松亭的手,叹息道:“我这就退下。我的好小姨,面子我就不要了,您给我留点里子,成吗?”
“快走吧快走吧。”
闻听三言两语把他打发走,剩下两人对视,闻听先笑了。
“亭亭,你还小,我就叫你亭亭了?”
“好,您贵庚?”
“我,我四千……四千五百岁了吧?记不清楚了。”
谢松亭眼睛瞪大。
闻听笑说:“好亭亭,你还小,慢慢玩吧。其实我觉得,像你这样的小孩儿,人间这些都玩过一遍,再说恋爱不迟。”
“嗯。”
面前锅里,九宫格慢慢烧开了。
谢松亭说话一向简洁,闻听和他接触不多,误以为他不爱听。
“姨说这话你别觉得多事儿。长生这事儿我们都觉得他做得不对,该先问过你。你现在是接受了,我们不好说什么。要是没接受呢?对吧。
“你一个凡人,他那么大一老虎,他要是强迫你,你能怎么办?他又不是普通人。你说你报警吧,警察怎么管他?”
谢松亭笑着点头。
闻听又说:“我们都向着你,这样你以后想反悔,你占理啊,他也别仗着自己比你厉害就欺负你。姨这是答应你了,就算后面你们闹掰了,咱们也还是家人。就是可能你得避着他点儿,到时候过年了,我让你先来,给你包个大的。”
谢松亭听得直乐,又觉得很暖心。
席必思的家人也跟他一样,好得让人没地方挑。
现在闻听竟然说,他也是这家里的一份了。
谢松亭摇摇头,真诚地说:“没不喜欢,也没觉得您多事,我爱听这些,很有意思。我也没说谎,他对我特别好。”
他想起之前席悦的电话,她也问,席必思没给你添麻烦吧?
原来那时她们就知道了。
“听你这么说我就放心了,其实我还挺支持的,除了你岁数太小,别的都挺好。其实他也不大,也就比你大点儿,你俩在我这都是小豆丁。”闻听停顿片刻,眼神追忆,“没想到他就这么敢让你……其实这点上,他还挺有魄力的。”
谢松亭:“您难得夸他一句。”
“不然一会儿他和你讨饶,我肯定占不了好,那小子,”闻听站起身,笑着摸了摸谢松亭的脑袋,说,“看这一头头发长的,真好。这是认亲礼,来,咱俩加个微信,这红包就是你的了,可不能不收啊。”
谢松亭眼眶泛暖,说:“谢谢姨。”
“哎,来这半天就是为了听这么一句的。”闻听报上自己手机号,“记得加我,走了。别送了,我还有事要忙。”
谢松亭站起一半,见人已经关门离开,又坐了回去,迟迟不肯拆那个厚红包。
席必思回来时,包间里只剩谢松亭一人,对着咕嘟咕嘟冒泡泡的汤锅发呆。
他把油碟推到谢松亭面前,自己拿的麻酱碟。
谢松亭回神,说:“回来了。”
“姨跟你说我什么了?是不是编排我了?”席必思一边下菜一边问。
鱿鱼花、黄喉、鲜切牛肉、千层肚,挨个滚入冒着热气的锅中,满当当的,热气扑面。
谢松亭看他下菜,笑着摇摇头,心想真是一家人:“没有,姨挺好的,还给我包了红包。”
席必思:“那你们说什么了?”
谢松亭:“说点你小时候的事。”
“都说我什么了?快告诉我,”席必思放下空盘,把他搂紧了乱蹭,“你也会藏话了是不是?让我看看你藏哪了?”
他用鼻尖一路从谢松亭脸上往下蹭,蹭得谢松亭喉结滚动,捏他下巴不让他往下。
“锅,火锅!千层肚要老了……”
席必思色情地舔他的手,指缝间艳红的舌裹上手指,含混地说:“你先说咱们再吃。”
谢松亭死活不说,推着他的脸边摇头边笑。
他很少有这样笑得很放纵的样子,一双眉眼含着亮、噙着笑,笑意上了眉梢。很童心。
席必思不蹭了,着迷地看着他笑,轻轻吻他侧脸。
笑吧。
在他怀里笑。
一直这么高高兴兴就好了。
吃过饭是下午两三点,他们下去一层,满当当全是饰品店。
席必思一路逛过去,收获无数饰品,装了满满一袋子。
他买东西根本不在意价格,喜欢便拿,谢松亭一开始还拦两下,被他威胁要当众亲他,不拦了。
有一家铺面不大,是小店,老板看他拿得多,还塞了个赠品。
谢松亭瞟了一眼,是个项圈。
逛到后面,从头箍到脚链几乎能买的都拿了两件以上,席必思才停下。
谢松亭突然想到:“别告诉我都是给我戴的。”
他不喜欢身上叮铃咣啷都是挂饰。
对方的回答验证了他的猜想。
“嗯?”席必思奇道,“你为什么会觉得这是给我买的?我想要什么直接变出来就行了。来摸摸。”
说着头上冒出一对缅因耳朵,向他走过来:“其实我还能变别的耳朵,想看吗?”
他肩宽腿长,几乎把谢松亭完全笼罩。
眼看要被他堵在角落,谢松亭忙说:“我要去卫生间,刚才吃火锅水喝多了。”
席必思亲一下他耳垂,把耳朵收回去,笑说:“你躲吧,我看你能躲几次。”
谢松亭步伐更快了。
席必思跟上,在卫生间门口等待的排椅上坐下,身旁又坐了个人。
火锅店里的。
刚才跟他们一路了,但也没干什么。
席必思又翻过一页相册,察觉那人瞟来的视线,是在看他的手机。
在这等,看来是蹲的谢松亭。
这人衣着打扮都很正常,说句潮也不为过,跟着他们干什么?
难道脑子有问题?
还是见色起意?
刚才火锅店里出来,谢松亭觉得热,把口罩摘了,被看到不奇怪。
席必思熄屏,装没发现,靠墙装睡。
谢松亭出来得很快,在门口洗过手,看也没看镜子,又摘下口罩去洗脸。
口罩闷着,不舒服。
潮男动了。
席必思下意识以为潮男要对谢松亭干什么,抬腿便绊。
他腿长,原本潮男已经走出一步,还是被他这突如其来的一下子绊住,一个趔趄向前摔去,狼狈地跪下止住冲势。
商场保洁阿姨干活实在细致,以至于这人跪下之后还向前滑了一小段距离——
刚好拦住谢松亭来找席必思的去路。
潮男滑跪在美人面前,没想到真能把人堵住,想好的搭讪全都忘了,小声冒出一句:“主人,您缺奴吗?”
席必思把嘴里一句准备好的“您没摔着吧”咽了回去,起身的动作也一起定住。
谢松亭戴好口罩,和排椅上氛围冻人的席必思对视一眼,意思是,这什么情况?这人是谁?上来喊什么呢?
席必思……
席必思的沉默震耳欲聋。
坏了。
玩笑归玩笑,没想到碰见真的了。
这么疯的吗?
见到好看的就上去问?
谢松亭没搭理,绕过这人走向席必思,朝席必思伸手。
“袋子给我。”
潮男仍维持着跪在地上的姿势,像棵对着太阳的向日葵,原地跪着转了半圈,再次看向谢松亭。
可能觉得自己很真诚。
席必思盯着那人,表情没怎么变,但就是让人感觉到,他在生气。
谢松亭还是头一次见席必思这种表情。
那种不加掩饰的敌意几乎满溢出来,宛如实质。
很新鲜。
不过他没想到席必思会这么生气,他也没想让席必思这么生气。
于是他又说了一次:“席必思。袋子。”
席必思这才被唤醒似的,把袋子递给他,语气森寒,低声问。
“我能揍他吗?”
他明明很生气,但出口第一句却是问谢松亭答不答应。
谢松亭还在袋子里翻找,安抚他说:“不能,我不想看见你出现在派出所。你等等我。”
男士卫生间门口人不多,少有几个等人的也是恋人、家长,因此没引起大的骚动。
此刻都偷偷看热闹,等谢松亭有什么反应。
谢松亭把刚才饰品店里店员硬塞给他们的项圈翻出来,又走近一步,说:“抬头。”
席必思抬头,脖子一凉,是谢松亭刚沾过水的手。
项圈上面有个铃铛。
谢松亭动作过程中,项圈叮铃作响。
他拿出来之前还担心不熟悉怎么用,但好在就和皮带一样,很方便就在席必思脖颈上扣好。
谢松亭的手顺着项圈前的银链摸到供人方便牵着的皮质手环,把自己的手套进去。
做完这些,他对着那个跪着的潮男指指席必思,说:“看到他没?”
潮男光明正大地看向他,目光更肆无忌惮了。
“他怎么了,他不是我的菜——”
被席必思一个眼神刀得没敢往下说。
谢松亭显然懒得和他废话,摸了摸席必思的发顶。
“这我的。我有了。”
潮男莫名其妙,心想你有什么了?你难不成还怀了?你不是男的吗?
不过无所谓,长这么好怎么神经都行,主人还是要找漂亮……
接着才想起来,是回答自己那个问题。
——主人,您缺奴吗?
——看到他没?这我的。我有了。
谢松亭抱臂,把席必思当墙,靠稳了,才看向这人。
他视线向下挪了几寸,眼尾微挑,语气微嘲。
“他一个就够了,挺猛的。
“你……硬件不行。”
第40章 商场逛街(下)
趁这男的呆滞,谢松亭拉起席必思向外走。
他手上的手环和席必思脖颈上的项圈靠一根银链连接,走路时和铃铛碰撞,叮铃作响。
等确认那人没跟上来,谢松亭才问:“我帮你摘了?”
只是搪塞那家伙才戴的。
既然没追过来,那就可以收起来了。
——可席必思拒绝了。
“不取,我就这么戴着。”
谢松亭:“戴着舒服吗?这直接接触脖子,凉不凉……”
“没觉得硌,还暖热了,你摸摸?”
谢松亭没别的理由了。
他看着这个情趣属性居多的项圈套组,想着席必思不愿意摘,那就把自己戴的手环摘了。
——被席必思攥着手不让取。
“你就这么喜欢?”
“之前我还是缅因那会儿你不也天天拿猫绳牵着我遛弯儿吗,这有什么区别?这就不好意思了?”
“那能一样吗?”
“哪儿不一样了?”
“那时候你是猫,现在你是人,你见哪个人拿绳牵着另一个人遛弯的?”
“我想。”席必思贴近他蹭他耳廓,“你就这么牵着吧,我特别喜欢。就算变成人我不也是你的猫吗?牵着我回家吧,好吗?”
谢松亭……
谢松亭毫无招架之力。
再加上这时人流也不多,走得近其实可以挡住,谢松亭一点头,就被他结结实实在脸上亲了一口。
他们并肩往前,去取了西服。
店员的视线太过好奇、太过探究了,谢松亭下意识向后靠住席必思胸膛,遮住他脖颈的项圈。
席必思借着遮掩,亲了一下他的头发。
下楼走回到第一家店,门内的导购透过玻璃窗看到两人,笑得亲切,说:“先生。”
谢松亭扭头看席必思,用眼神质问他。
说好的只拍个照就走呢?人导购手里那么多购物袋是什么?该不会是他刚才试过的几套衣服吧?
席必思走了两步,停下。
是项圈的延长链太短,他走出两步,被迫停止了。
他笑着望向他,说:“你不和我一起我没法过去,走吧?”
谢松亭:“你买了?”
导购适时地劝谢松亭:“先生,你男朋友也是好心,这样说送就送的男人不多了,别人求都求不来呢。”
谢松亭沉默着不接话。
在别人面前,他不想和席必思生气。
而且就像导购说的,这是好意,他本该高兴。
席必思从导购手里接过装好衣服的袋子。
四套衣服,分开装了八个袋子,席必思本来就拿着西服礼盒……谢松亭主动拿了另一半。
谢松亭坐上出租才低声说:“你又骗我。”
席必思把他靠紧,枕着他肩上两片头发:“顶多瞒了你一下,而且我很快就让你知道了,也算表现良好吧?小猫要求缓刑。”
谢松亭对他的撒娇在心里无法免疫,表情上倒是很免疫。
“可你一开始明明答应我不买,现在买了。”
“我想给你买。要是我不舍得给你花钱,你才该跟我生气。”
谢松亭蹙起眉,还想说什么,又觉得自己像个麻烦精,闭上了嘴。
“别生我气,这还是我们第一次出门逛街呢。”
前面司机听见俩人聊天,笑了,说:“你们一对儿啊?什么情况,怎么开始拌嘴了。”
“是,”席必思夸道,“师傅您眼神儿真好。一起生活,哪有没摩擦的。”
“我跟我老公也天天吵,他有他的理,我有我的理,”司机熟练地打转向过路口,“不过谁见了我们都要说一句我俩感情好。你俩倒跟我们挺像的。”
“师傅结婚多久了?”
“今年第三十年啦。”司机语气得意。
谢松亭抱着一堆购物袋,听着席必思和师傅攀谈,目光落在窗外。
下午四点多,阴冷。
越向市外开,车道上车流越稀疏。
他手上的皮质手环因为戴了一路,暖热了,想必席必思脖子上的项圈也一样。
肩上是另一个人的脑袋。
席必思总是热的。
不恰当地说,他像个人形暖气片,稍微靠近,便能给靠近的人温暖。
到家时下午五点出头,天际发暗。
冬季昼短,过不了半个小时就会全黑。
谢松亭从车上下来时很注意,生怕自己离得远了,又扯到席必思的项圈。
席必思和他从同一边下来,始终离他不超过一步。
叮铃,叮铃。
他们从梧桐下走过,席必思突然问:“喜欢我吗?”
在没确定关系之前,这句话他经常问。
谢松亭反射性想说不,出口了一个字才意识到……
这不是那时候了。
“不……没、没不喜欢,”他磕巴了一下,“喜欢。”
到家门口,谢松亭拿钥匙开门。
身后那人把手按在门板上,说:“别着急着开。”
“怎么了?”
“别转身。”
席必思的声音在他身后,耳侧,总是含着笑。
他就没对他冷过脸。
谢松亭看着锁孔想。
“也别跑,我们今天把这个问题说明白了。”
“什么问题,你非要给我花钱?”
“不止,”席必思在他身后说,“我知道你之前碰到矛盾的时候没亲近的人和你一起解决,或者一起商量。现在我陪着你,我们说清楚。你别躲,我也不看你。你就当我还是猫。我连猫绳都在你手里呢。”
他说着,又晃了晃项圈链子,铃铛也跟着响。
谢松亭去看地上的袋子,里面有些衣服的价签在先前走动的过程中冒出来。
他静了片刻,先开了个头。
“你给我的……太多了。席必思,我以为我们能只谈感情……不谈钱。”
“你有些想法脱离世俗得可爱,”席必思靠近了点,说,“谈感情怎么可能不谈钱,你喜欢一个人,你会不给他花钱吗?你给我花钱的时候不是也心甘情愿的吗?区别只在于我花的比你多点而已。”
谢松亭思路很清晰:“是这样没错,但是你的多对我来说太多了。”
“你本钱比我少,”席必思说,“你才二十七,我都多少个二十七了,我的钱……”
“不只是钱不钱的问题,”谢松亭覆住他撑在门板上的这只手,“是方方面面我都觉得你给得太多了,席必思,我们之前就没说开过。”
“嗯?什么意思,你说。”
“今天小姨不是早就想见我,是你请来的吧。”
席必思贴在他耳边问:“怎么发现的?”
“我们没聊你小时候,我们聊的别的。姨怕我被你欺负了,说我是个人,不像你,是个……”
“老虎,妖怪,神兽。怎么叫都行,没差。”
谢松亭从衣兜里把闻听给自己的红包拿出来,手指划破红包边角,露出里面金灿灿的颜色,说:“她给了我一块金砖。”
百元纸币那么大,指甲盖厚的……金砖。
就像颗定心丸。
像是怕他离开席必思。
“不想收吗?”席必思碎碎念,“那怎么办,我又不会收回去,我只跟小姨说了你会来,她送什么我可管不住。你要跟我分手?我再哭一次有用没用?”
“不是,”谢松亭摇摇头,把他的手从门板上拿开,和他交握,“是我没说清,我不该让你这么……没安全感。”
这话说出来有点好笑。
付钱的是席必思,乐意的是席必思,没安全感的还是席必思。
竟然不是谢松亭。
但也确实是席必思。
席必思怕他觉得漫长的岁月是负担,怕他觉得自己是在逼迫,怕他觉得……这段感情难以为继。
席必思轻抚他的脸,说:“你也知道。”
这句话很轻,他的手很暖。
谢松亭感觉得到他没生气。
但自己就是眼眶一烫。
席必思继续说:“你之前怎么想的当我不知道吗?你洗澡没带衣服那天,你敢说是喜欢我喜欢得不得了想和我做吗?”
“谢松亭,你个骗子。”
“你都没准备好,”他力度更轻了,手放在他下颌转角,不让谢松亭低头,更低地贴近他,“你那时候总觉得我立刻就会离开。你不是爱我,你是想在我走之前对我好点。”
“这个坏习惯……你就没改掉过。”
席必思的声音并不谴责。
“你接受不了我对你好,也接受不了我为你付出,你觉得这些都会消失。谢松亭,你现在也这么想。就算我给你永恒的生命,你也不信我会一直爱你。你觉得你不值得。你比我想得还讨厌你自己。
“但你却愿意在过去十年里对着我送你的简单的小玩意儿回忆那么久。回忆在你那才是永久的?不会变的?我猜对了没有?”
席必思放下手。
温暖骤然远离。
谢松亭想挽留,却只抓住了他的袖口,不知道说什么。
“我不怪你,只是问问。”
见谢松亭久久不言,席必思双手穿过他的腰,温柔地把他带进怀里。
谢松亭贴着他的侧脸:“……对不起。”
“终于找到我那个幻觉不下岗的原因了,原来比起我,你更喜欢它啊。”
谢松亭张了张嘴,最终还是说。
“对不起。”
因为他……确实是这么想的。
比起不可控的现在,他更喜欢不会变的回忆。
他的控制欲和占有欲放在了奇怪的地方,比如说回忆。
回忆完全不会变。
随着时间掉色,最先忘记的,就是回忆中一个人的缺点。
席必思会在他的回忆里日臻完美。
“别的都大差不差,”谢松亭说,“不过有一个地方我……可以承诺。”
席必思:“嗯?”
“虽然我……没觉得你会一直陪我,但我答应你那天就做好准备了。”
谢松亭开门,拉着他向里,放下衣服,主动抱紧了他。
席必思手罩住他后脑,轻贴着他,“怎么说?”
谢松亭低头,贴住那个带铃铛的项圈,轻声说:“我没觉得你做得有什么不好,尤其是长生。假如我是你,如果我第一天来你不让我进门,我会直接把你绑到首都。反正你也反抗不了。我会比你做得更过分。”
席必思:“这我……真没想到。”
谢松亭笑了一下:“因为你给我这个,至少我有陪着你的权利了。”
他又说:“不是不相信你,是我疑心病重,谁都不太信。要很长时间才能改掉。”
“我能等,你慢慢来。”
可我着急啊。
谢松亭想。
我想陪你。
在以后无数个春夏秋冬,我都想陪你。
于是他说。
“可我……不想让你等。”
在谢松亭这里,这话和说“我爱你”没有区别。
席必思:“帮我把项圈摘了。”
谢松亭:“……嗯?”
虽然不明白刚才一直不想摘,为什么现在想摘掉,但谢松亭还是摸到他后颈,帮他把项圈取下,自己的手环也一起取了,放在玄关。
席必思握住他手腕,说:“不是要看我的原型吗,走吧。”
谢松亭没来得及答应,也没来得及拒绝,被人矮身抱起来,二话不说开门向外走。
席必思的臂力他高中时就领教过一次,没想到现在他长高了那么多,还是能被他单臂捞住就走。
还走得很平稳。
谢松亭被他抱着腿扛在肩上,还得给他指路。
好在这时候天已经彻底黑了,没什么人在意他们到底以什么姿势出的小区。
“出小区门往东边……不对,反了,往西,再往南,晃得我头晕,你慢点……”
席必思无视了他的诉求,脚下步伐更快。
被放下来时,他们已经站在了烂尾楼的其中一栋的大厅。
说是大厅,其实八面透风,只有承重柱和一面水泥墙,宽敞得很,杂草长到人腿高。
听见脚步声,草丛里老鼠吱吱叫着往外蹿。
席必思踩了踩脚下,说:“车库还没动工,下面是实的,就这吧,不怕塌。”
谢松亭:“突然这么着急干什么。”
席必思放下羽绒服,双手反捞住里面的打底从头顶剥下来,几秒内在寒风里光了半身。
“脱了再告诉你。”
谢松亭:“怎么还要脱衣服?你真不冷吗?”
席必思挑起眉,又去脱裤子:“我这是虎皮,又不是人皮。不脱一会儿变大了衣服被我撑裂。我怎么走回家。”
谢松亭无声笑起来,退后两步给他让出位置,背过了身。
他再回头时,席必思已经完全消失了。
原本和谢松亭身高相仿的男人被巨虎取代,在地面上拖出长长的黑影。
棕黑色巨虎肩高三米,体长更有数十米,凶悍的数条尾巴在身后摆动,带起一阵劲风。
确实是普通老虎的两三倍大……
以谢松亭一米八六的身高,甚至碰不到站立的老虎下巴。
身量带来的视觉震撼让他怔在原地,被走近些的老虎闷在胸毛里。
老虎问:“软吗?”
谢松亭被闷得呼吸不畅,又看不见虎脸,说:“你趴下来点。”
棕黑色的虎退后一些,在他面前趴下,叠起前爪,用鼻嘴轻轻顶他。
谢松亭:“我要被你带倒了……”
话没说完,老虎尾巴已经过来,捆住他的腰。
席必思自己变出尾巴时,还可以用“绕”来形容,因为那条尾巴和现在这条相比很细。
现在这条就像巨木,捆得他动弹不得。
不管怎么说,也是被固定住了,不会往后倒。
谢松亭抱住老虎的鼻子,“你毛茸茸的……就是天黑了,看不太清……”
这么近的距离,他只能看到头顶的王字花纹,以及那双偶尔闪光的眼睛。虎头后的身躯宛如山影,隐没在黑暗中。
席必思喷了口气:“我是猫的时候也毛茸茸的。”
“不一样。”
谢松亭被喷出的气流吹得头发乱飞,但本人一点不在意,新奇地到处摸摸捏捏。
“你变这么大,和猫的感觉一点都不一样。我能上你背上吗?”
“能,别说上我背,睡背上都行。”
席必思尾巴捆紧他腰,用虎尾把他送到自己颈上坐下,和脑袋距离不远。
谢松亭伸手,刚好能摸到老虎耳朵。
他捏了捏和缅因完全不一样的,圆圆短短的耳朵——对席必思来说是圆圆短短,对谢松亭来说,这耳朵比他手还大——这时才想起刚才的问题,问:“刚才怎么说着说着这么着急?”
席必思被他捏得有点痒,抖了抖耳朵:“因为要变天了。”
谢松亭:“变天?”
“今天蓉城下雪,不过现在还没到时间,”席必思闭上眼,“你在我身上找个暖和的地方窝着,我们看个初雪。”
谢松亭从他背上滑下来,在他腹部找了个位置。
老虎皮毛厚实得宛如巢穴,把他护在身下。
谢松亭摸摸因为呼吸起伏的虎腹,也不在意身上粘得全是又长又黑的虎毛,很快找好地方,靠紧了他。
谢松亭:“席必思,我小时候经常去超市,跟着我妈一起买菜。”
他很少和席必思谈起自己小时候。
风变大了。
云层更厚。
陆吾团了团身子,伸出一只虎爪护住他的背,把他向自己肚子上又搂了搂,脑袋抵着他头顶,说:“我听着呢。”
“每次去,超市货架最上层,都是那种很大的毛绒玩具。塞都塞不下,挤着墙,我那时候特别想要,想买一个陪我睡觉,但是家长不给买。”
李云岚的理由也很简单。
你这次要这个,下次要那个,以后你要的我买不起了怎么办?等你有钱了自己买。
但谢松亭有了点钱之后……
依然没买。
因为那时他已经养了猫。
从养猫的过程中他意识到,不会动的东西满足不了他了,连会动的猫也满足不了他。
他想要的不仅是活物的陪伴。
更是某个特定的人的偏爱。
“喜欢熊还是兔子?”
“这跨度是不是有点大?问这个是不是打算给我买一个啊,别,这我还买得起,想买自己就买了。”
“做这两种的厂家比较多吧。”
“哦……那也用不着。”谢松亭在席必思发难之前及时补充,“而且我有一个了,挺大的。”
“你有了?哪呢?我怎么没见过。”
谢松亭抱住了虎爪。
猫科的爪垫没他想象得软,可能经常用到的缘故,有些硬,相比之下虎毛更柔软。
和毛色颜色不同,粉色的。
明明是棕黑色凛凛生威的老虎,肉垫却可爱得没边了。
外面天很冷,他被这头虎护在怀里,像躺在温室中,继续和他闲话。
“没见过?你明明每天都见。”
“?”
席必思更困惑了。
谢松亭脸贴在他爪垫上,轻声笑了,说:“正抱着我啊。”
他说完这句,夜空突然一亮,有什么泛着微光,在黑暗里成群结队地下落。
下雪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