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051章 051
沈晏清哭着哭着, 他就醒了。醒来时他还在因为啜泣的后劲打颤。
方一张开眼睛,几个陌生的侍女,立即神色焦急地围了上来。
沈晏清已经完全没有了自己在雪中揽着凌霄的脖子去索吻的记忆,仅隐隐觉得自己做了一个好长好累的梦, 清醒时的记忆则是停留在自己被大雪覆没的恐惧与绝望里。
见他睁开眼, 附近的女人便团团地围了过来, 一声一声地传递出去:“诶呀, 他醒了!四灵楼外, 剑尊捡回来的那个漂亮小子醒了!”
凌霄?
沈晏清愣愣地看过去, 看见说话最大声的是个容颜姣好的女剑修。
昆仑剑宗里最多的就是剑修, 这本不值得稀奇,但别在她腰上的竟然是两柄缠腰软剑,沈晏清一眼便认出此人修行的该是由抚水仙子传下来的清心剑诀,他不喜读书, 抚水仙子是沈晏清少有认识的昆仑剑修, 他留心多看了此女子两眼。
是凌霄救了他……吗?
宝珠以为沈晏清有话想和她说, 凑上来担忧地问:“你刚刚一直在哭,怎么了, 是被吓到了吗?”
当下的处境并不难猜测。
沈晏清面无表情的回忆,想要寻找脱身的办法。他杀了人,许多的人,被他杀死的人里还有一个无皮的疯子。
不知道凌霄有没有发现是他杀了四灵楼里的人, 沈晏清猜是没有。
因为凌霄真人向来嫉恶如仇。
此生唯一的污点怕就是当年强逼太墟天宫交出沈晏清, 要与他结契成婚的这件事。
……若是凌霄知道他杀了那么多人,恐怕在雪地里就不会让他活着醒来。
……江妈妈呢, 她知道他在这里,怎么不来这里找他。
若是江妈妈在, 即使昆仑剑宗的人发现他杀了人,也不会让凌霄杀了他的……不,她不会,谢璟之所以送他来昆仑剑宗对他好,就是为了让凌霄爱上他,要是凌霄想杀他,谢璟不会拦,还会在下面添油加火,就算江妈妈想救也救不了他。
可他也受了伤,他是代表玄都来的昆仑剑宗,一时半会昆仑的人分不清到底谁是杀人的凶手,暂时不能定他的罪。
到底是谁杀的人呢,推给那疯子吧。
要不是这疯子,他早就趁机离开昆仑剑宗了。
既然是这疯子的错,帮他顶罪也是应该的。
沈晏清假装自己是刚醒来意识模糊地张望了一下,他回望刚刚和他搭话的那名女子,微微笑道:“做了一个噩梦。”
宝珠听沈晏清说他哭泣是因为做噩梦,就自然而然的联想到了四灵楼的惨案。
她满脸气愤:“果然,魔域玄都来的魔修就不是什么好东西,当初过完生辰礼就该将他们全部逐出去,又不是他们永乐魔尊来了,何必对这些魔修客气。”
沈晏清听了宝珠的这番话,发现有些不对劲的地方:“魔修?”
宝珠道:“对啊,已叫玄都的人来将问心峰上的人都请走了,他们的人在问心峰上肆意杀戮,死都是白白便宜了他了。”
“死了?”沈晏清觉得昆仑剑宗的人似乎误会了什么:“他已经死了?”
他一开始以为宝珠说的是那个无皮的疯子怪物,如果真是这样就好了,也免得想办法撒谎。可那疯子和玄都是没关系的,宝珠为什么会说是玄都的魔修在问心峰上杀人?
站在宝珠旁的一个人先宝珠一步,抢着说:“死了,他们玄都的人自己认的,就那个筑基修为的女人。本来正难办着,她突然跪下,指着一个蓝色面具下的尸体,说那就是他们一起来的人,哭得天昏地暗,拉都拉不开,一起送回玄都了。”
这个筑基修为的女人应该就是江妈妈了。
沈晏清一愣,在还没彻底想清其中关卡时,狂喜已经涌上了他的心头。是江妈妈认错了尸体,他不仅能活了,还能去找李煦。
难怪凌霄把他捡回来,又没逮着他关起来。
凌霄也认错了人,他把自己认成了四灵楼里的人。
怎么会这么巧,怎么会这么走运。
只是这种喜悦,不能被别人发觉,他赶忙低下头。
宝珠又问他:“你是不是被吓坏了。”
沈晏清小幅度地点了点头:“我不知道为什么。”
宝珠说:“问心峰问真心,他自己心怀不轨,被困在了问心峰里,本来破除心魔就能走出问心峰的,可惜他竟直接走火入魔的杀了峰顶里四灵楼里的人和几个送饭的杂役。被心魔所克,死了活该,呸。”
问心峰?
沈晏清这才意识到,原来自他下山的那一刻起,他就从未下过山,可是、可是,他赶忙继续问:“我在四灵楼看到了一个头发潦草凌乱的疯子,所是被凌霄真人镇压的,要找他复仇,这又是谁?”
宝珠迟疑的说:“哪有疯子,我们真人出手只对那些穷凶极恶之徒,也就从来不留活口。镇压?哪有那么好的事情,只有千刀万剐的死法,没有安逸享乐的镇压。”
宝珠道:“要不是你看错了,就是这疯子就是杀了四灵楼的魔修。这些魔修心魔丛生,本不该待在问心峰的。”
被宝珠和昆仑剑宗的几个外门弟子这样坚定的说,本就有些软弱摇摆的沈晏清也开始怀疑那个疯子到底是不是真的,正这样想着,沈晏清突然察觉到自己的胸口垫着一张纸。
这是他杀了那疯子的魂体后,疯子的嗔念所化。
不是心魔的幻想,真的、绝对是真的。
正在谋划着找个借口避开这些人,偷偷瞧一眼纸上到底是什么。宝珠又问:“还不知道你叫什么呢,太墟天宫的人将你送来时,说你是个……玉傀?”
几个人都用好奇的目光看着沈晏清:“玉傀是什么?所有的玉傀都像你一样长得好看吗?”
太墟天宫的玉傀,沈晏清几乎是第一瞬间想到了生辰宴礼上,太墟天宫的人拉进来的那辆马车,以及蜷缩在马车里的那个人。
原来,昆仑剑宗的人把他的身份认成了他。
这也难怪,因为他们确实长得一模一样。
再加上由于被四灵楼的那个疯子重创的缘故,沈晏清的身体也虚弱到了极点,和筑基期的玉傀确实瞧不出什么差别。
这样想着,沈晏清又再次微微的低下头,流露出谨慎而害怕的神态,他怎么会知道这玉傀叫什么呢,但要混过去并不是很难,只要装可怜就行了,这件事他从小干到大。
沈晏清小声的说:“我的名字已经被收回去了,我现在没有名字。”
第052章 052
没有名字的原因, 很显而易见。
毕竟罪魁祸首算是自家宗门,围着沈晏清的几个人不再说话了,过了片刻,宝珠讪讪的开口:“你既然醒了, 我们就不打扰你休息了。”
沈晏清坐在床上, 他原是低着头的, 但他先是睁开眼睛往上看, 再慢慢的抬头, 这样俯视的角度会让他那张漂亮的脸蛋流露出破碎的美感。沈晏清问:“我还要回到四灵楼吗?”
宝珠缓缓的摇了摇头:“不知道, 再过上两月, 等到天气回暖,你兴许就要去下宗了,至于哪个下宗还不知道。”
宝珠想了想又说:“也说不准,以往是这个时间的, 可这次死了那么多人, 剑宗见过那位沈晏清的人都说你和他长得像, 兴许剑尊见了你,就不想让你走了。”
天底下的剑修没有不敬仰剑尊凌霄的, 这在宝珠眼里是件天大的好事:“等他见了你,说不准就让你留在昆仑剑宗了。”
沈晏清眼睛不知道飘到了哪里,心思全都放在自己胸口放着的那张薄纸上,宝珠还以为他也在想该如何留在昆仑剑宗, 和另外几个人外门弟子一同退下了。
等这些人离开关上门后, 沈晏清先是狂笑起来,死里逃生的刺激远胜于往日的所有, 等笑累了,他才取出那张揣在怀里的纸。
这张纸应该很久了, 毕竟那疯子说被凌霄镇压了几千年,可沈晏清打开它,却发现这张纸依旧很新,纸上近半被血迹晕染地看不出字迹了,上面写的也是很久以前的古文字,沈晏清不认识的那种古文字。
这张纸上大部分的古文字都被写得很难看。而沈晏清猜他只认得一个字,这个字如同一个拼接的日月,这张纸上,只有这个字写得具体而好看,从前沈晏清就是这样写李煦的名字。倘若他没有猜错的话,应该就是这个字。
沈晏清看不懂,但并不妨碍他觉得这应该是个宝贝,他打算先收着,等到出了太华山脉,去座大点的修仙城池找个懂点古文字的修士给他看看上面究竟写了什么的。本能让沈晏清觉得四灵楼里的那个疯子不简单。
躺在床上慵懒的过了一个早上,沈晏清还觉得高兴,没什么能比山穷水尽之时突然柳暗花明来得惊喜。
他看过自己识海内的金丹,因为被疯子重创的缘故,金丹上有一道细小的裂缝,这也是这些外门弟子分不出他真实修为的重要原因,由于金丹碎了,他发挥不出金丹的修为,自然也就认不出。
但这并不全是坏事,沈晏清知道自己的金丹正在缓慢的恢复着,他的金丹不是自己修为上去的,而是靠着异宝石心演化成的,经过一次捶打反而会如同渡雷劫般使得他的金丹更稳固。
沈晏清现在住着的地方已经被搬离了问心峰,在太华山脉的外围,他又修养了好几天。肩膀上的伤已经好了个七七八八,这段日子,除了宝珠几个外门弟子,沈晏清再没见到过别人。
这也使他彻底松了一口气,他现在已经有些分不清自己刚醒来那会儿,看到的凌霄是不是因为他的害怕而生出的幻想。
沈晏清的肩膀还没彻底好,太华山的地境里又下了一场雪。
他见过的那只草鸮再次叼着一封请柬落到了沈晏清的手里,再次见到这份信的时候,沈晏清立即就反应过来,这应该是建平真人的灵兽。
只是他名义上的身份已死,为什么建平真人还回找过来?
沈晏清还在犹豫该不该接,那只草鸮已经张开嘴,把请柬往桌上一丢,拍拍翅膀就飞走了。
没办法,沈晏清只好打开看,他做贼心虚,看谁都怕被人发觉他的秘密。
打开信才发现,这位建平真人在向玉傀道歉,这看上去像是他的错,毕竟若不是他要留“砚青”看灵宵花,就不会发生这样的惨案。
建平真人在这封信上提到,后天正午他会来“玉傀”现在的地方,亲自登门道歉,同时再给些补偿聊表歉意。
沈晏清挑了挑眉毛,觉得这位建平真人有些意思。
昆仑剑宗的金丹修士给一个筑基还是来自太墟天宫的玉傀道歉?
看上去像是当真不在乎名声,态度诚恳。
这封信不需要回信,不过是通知沈晏清一声罢了。既然是补偿,对沈晏清来说算是捡了个便宜,他记下时间,想着等到后天留点空给这位建平真人就行。
等到下午,沈晏清一个人被蒙在房间里也觉得有些闷,就想好了要出去走走。
二月近三月的天气,太华山脉依旧被冰雪覆盖着,冰冷而凄寒。
沈晏清从他住着的地方往山上走,越往上,就会觉得越冷,雪层也就越厚,泛着红光的夕阳,宛若会流动般的轻轻盖在这些雪上。
山峰的位置有个练武场,这还是宝珠前几次来找他的时候和他说的,不过因为这处山峰地处荒僻,因此荒废了很久。
谢璟送沈晏清的那把惊鸿剑已经被江妈妈带走了,沈晏清从练武场旁开得正盛的红梅上折下一枝,持着这枝红梅,照着记忆力谢璟给他的那本基础剑谱的招式,一招一招地练起来。
沈晏清刚开始还有些放不开,可他练着练着,见此处山峰空无人烟,唯有茫茫大雪相伴,他的心思也豁然放荡了起来。
没有人能永远的保护着他,只有自己的修为才最靠得住。死而复生又濒死过一回,沈晏清终于深刻的明白了这个道理。
他在这练武场里待了很久,夕阳早已落山,又是一轮月圆。
沈晏清的招式越来越流畅,可练着练着,他的气血翻涌,眼前突然出现一片猩红,挡住了他的视线,一张与他一模一样的脸皮贴着他的脸爬在他眼前,是那只真正被他一剑砍成两端的玉傀。
已经杀过一次的人沈晏清怎么会怕,他以红梅为剑,继续将它劈成两半。接着是匍匐在记忆里被他一剑杀死的几个杂役,他们来找沈晏清寻仇了?
是这样吗,还是幻觉?
无所谓了,沈晏清想。
几日又几日,一个多月过去,沈晏清早就不对这件事感到忏悔,就算是他做错了又怎么样。
死了的人就是死了。
他杀了四灵楼的人是不错,可那是因为他被吓到了,沈晏清觉得自己被吓到还害怕着呢,怎么能怪他?
他是杀了那些杂役不错,可如果他不杀,这些杂役就会上山,发现四灵楼的人都被他杀了,他不杀这些杂役,沈晏清就会被昆仑剑宗的剑修追杀,和别人的命比起来,当然是死道友不死贫道,怎么能怪他呢?
若不是他这样做,人首分离的人就是他了,那还有现在练剑想着下山后过快活日子的沈晏清。
这样想着沈晏清又有些得意,他的剑不知道指到了何处,他手中的红梅的被挡住。
一个低沉的声音说:“你练得不对,剑歪了。”
这声音像是从某个沈晏清幻觉的杂役身上发出来的,于是沈晏清就抓着手里的树枝朝着这杂役刺去,他寻声听位的能力似乎是自己作为妖兽的本能之一,找得很准。
那原本坐在雪地里的杂役从地上站起身,从容地躲开沈晏清的攻击。
三下两下后将沈晏清彻底激怒,区区手下败将,他双手都抓着这根树枝,猛地往前冲,然后被这像泥鳅一样滑不溜秋的“杂役”一脚绊倒,而且这“杂役”还故意站在练武台的边上,就等着被糊了眼睛的沈晏清一脚踩空,咕噜咕噜地滚下去。
这下沈晏清就清醒了,他哪还不能明白,有个坏胚一早躲起来偷偷看他练剑,还故意挑着时间跳出来挑衅他。
这坏胚走到沈晏清边上,“啧啧”两声:“过骄过躁,做什么都会做不好。”
沈晏清从雪里抬起头,正要骂上两句,他可是金丹修士,就算放在昆仑剑宗也该大小是个峰主了。
这里地处偏僻,来这处已经荒芜的练武场的,只要不是什么闲出屁的大人物,估计也不过是个外门弟子。
前者的可能性几乎为零,所以说……
所以说,哼,哼哼,区区外门弟子,等他恢复了,就要这人好看!
沈晏清想得一气呵成,正要回头记住这外门弟子的脸,等他恢复修为再报仇。
受伤的左肩被冻了一夜已经有些隐隐作痛,沈晏清用自己的右手将自己从雪地里翻过身。
他定睛一看——
站在他边上的不是什么他臆想中修为低微的外门弟子。
这位闲出屁的大人物不是别人,正是他那位老情人凌霄真人。
沈晏清与凌霄对视着。
一瞬、两瞬……沈晏清也不知道自己是怎么想的,他哆嗦着喘了口气,小脸被吓得惨白。他在凌霄的注视下,缓慢地把自己翻过去,将脸埋进雪地里。
凌霄:“……”
凌霄挑眉:“有个问题,你自己觉得来得及吗。”
第053章 053(修)
……当然是来不及的。
意识到这点以后, 沈晏清整张脸都滚烫起来。
他又干蠢事了。
想要解决这个丢脸局面的办法很简单。
沈晏清深呼吸了一口气,调整好呼吸。
他在心中默数三二一,以迅雷不及掩耳的速度从地上爬起来,掉头就跑。
如果凌霄喊他, 他就假装自己是个聋子, 什么都没听见——
反正凌霄又不知道他就是沈晏清。
太墟天宫的玉傀不要脸点又怎么样, 丢脸的该是明鸿君了。
凌霄在他身后喊他:“你跑什么……”
沈晏清视他为饿虎猛兽, 一声不吭地从山顶跑回自己临时安置的小楼。
他在门口紧张地张望了一阵, 见凌霄没有跟上来, 这才松了一口气。
咬牙切齿的怒道:“这个可恶的杀千刀!”
恐怕从他一开始练剑的时候, 凌霄就躲在旁边偷看了。
明明是昆仑剑宗的无上剑尊,做出这幅平易近人的模样,假装自己是宗门里的小弟子。
我呸!
凌霄心里打什么注意,沈晏清动动自己小爪子都能想明白凌霄在打什么算盘呢。
还故意在旁边绊他一脚, 看他的热闹。
可恶!
江妈妈说这凌霄真人相思难渡, 与他讲什么尝情草十日枯萎的故事。这样看来, 统统都是人云亦云的谣言罢了。
同一个坑,凌霄不是栽了一回又一回吗。
——反正都是这张漂亮脸蛋, “沈晏清”死了就死了,爱谁不是爱呢?
这样一想,沈晏清洋洋得意中,又有些惆怅。
这可不行。
如此一来, 他更要早些离开昆仑剑宗, 不然就麻烦了。
决不能让凌霄爱上他。
也不知道什么时候能走人,沈晏清这样想着, 人已经悠然地躺在了床上。
老实说,不管怎样, 凌霄还是要比阴晴不定、喜怒无常的谢璟要好得多的。
毕竟不论再说什么不合规矩的话,沈晏清好像从没看到过凌霄生他的气。而凌霄也从不会找些莫名其妙的由头,要来打他的手板子或者耳光。
倒是沈晏清从前仗着凌霄的宠爱,总喜欢当着他的面故意说起明鸿君,看他怒不可遏的吃醋,再拍手大笑,这是沈晏清没在李煦身上见过的神态。
这样做没什么问题,毕竟凌霄以为他爱着明鸿君。
现在肯定是不行了。
……其实也不是不行。
沈晏清仔细想想,太墟天宫的玉傀是在工坊中做出来的灵物,它应当见过明鸿君,听过明鸿君的威名,并且情不自禁的爱上明鸿君,来到昆仑剑宗,只因为这是明鸿的下达的命令……倒也不是说不过去。
这样一想,沈晏清兴奋了起来。
这实在是有趣极了。
这个故事会有一个很好的结局,因为他可以拿这个借口绝望又无助地拒绝凌霄接下来有可能的追求,仓皇的逃离这个令他害怕的土地。他回不去太墟天宫,因为他知道明鸿君不会爱他,于是流浪到了天清门所在的领地,重蹈覆辙地爱上与明鸿君长相相似的李煦。
在爱的拉扯与成长中,他逐渐真正的爱上了李煦。
多么完美的逻辑,如此一来他长得与沈晏清几乎一模一样的原因也有了。
毕竟他本来就是作为沈晏清的替代品而拥有的神志,远比他自己天生就是这幅长相而更让人相信,他不是沈晏清。
再加上那个和他一模一样的玉傀成了他的替死鬼,远在玄都的谢璟再怎么生气好了,也不会再找上他来。
真是太好了。
这简直是最完美的解释和结局。
正想着自己也算是报了半个仇,突然,沈晏清在练武场那种气血翻涌的感觉再次涌上来。
他猛地坐起身,用放在枕头下的手帕捂住嘴,喘不过气般的咳嗽了一阵,沈晏清在手帕上呕出一股血气。
这是从前从未有过的。
沈晏清再度内视了一眼自己的金丹,却发现本该朝着稳固方向渐渐愈合裂缝的金丹,不仅停止了愈合,那道裂缝还在变得更深,呈现出灰白的颓态。
怎么回事?
沈晏清惊疑未定。
想要独自查明金丹情形恶化的原因,最好的办法就是去昆仑剑宗的藏书阁,翻看一些情况相似的案例。
可惜他如今的身份是太墟天宫送给凌霄真人的宠物,自然是没资格看昆仑剑宗里的藏书的。
他也不能去找别人,因为现在所有人都觉得他是筑基修为的玉傀,要是被人知道他体内还有颗金丹,无疑是露了馅。
这是个进退两难的困局。
这件事拖延了两日,沈晏清束手无策,不过他发现了些许规律:
平日里这金丹和往常无异,只有在灵力修复金丹过后,金丹有了些许粘合的迹象时,就会出现一道灰白色的怨气阻止金丹恢复。
先前沈晏清重伤,体内的灵力都在恢复他的伤势,顾不上他的金丹。如今他的伤大好,也就有了余力去温养金丹,这才让金丹上的怨气显露出来历。
至于这道怨气的来历,他有两个怀疑。
其一,与四灵楼的疯子有关。
其二,这是谢璟在他身上留下的暗手。毕竟这金丹是谢璟赐下的,沈晏清没办好他吩咐的事情,谢璟在罚他。
沈晏清心里已经隐隐有了猜测。
第054章 054(修)
要说是谢璟的手段, 他倒觉得可能性不大。
若真是谢璟留下的暗手,现在早该有人来与他联系,以此为要挟,吩咐他去做事了。
金丹上的裂缝与莫名出现的怨气, 十有八九便是与那死灵楼中被增压的疯子脱不开关系。
沈晏清正束手无措地想着该如何解决目前的困境, 两日前说是要来赔罪的建平真人照着旧约来了。
来人时, 沈晏清正趴在桌上借茶消愁。
他一上午泡了三壶茶, 绞尽脑汁的想了又想, 可惜因为脑瓜子里是在没什么东西, 越想越觉得脑子空白一片。
房门被人有礼貌的敲了三下, 说话的是个孩童脆生生的声音:“太墟天宫的小友可在?我家真人来看看你恢复得如何了。”
沈晏清回过神:“我在,您进来就好了。”
道童开了门,两侧侍女鱼贯而入,正中央走近的才是这位道号建平的真人。
此人也不算毫无名气, 不过不论是修为还是在剑术上, 同是孤影剑客门下的建平真人远比不上如今已是昆仑剑宗掌门的师兄, 有珠玉在前,又有凌霄这一才情绝绝的后辈, 因此声名泛泛。
沈晏清知道,能成就金丹,在修行一途上也算小有天赋,必有自己的过人之处。
他回过头, 只这一眼, 他手里的茶盏就握不住了,颤抖着摔在桌上。
茶盏落在桌上, 茶沫却丝毫没有洒落散在外面,像个光亮的面团依旧莹莹地卧在茶盏中。
这茶盏自己立正。
临近沈晏清的道童, 见状“啊”了一声。
他忙将桌上的茶盏递给沈晏清,笑意盈盈道:“你怎么拿不稳,下次可要抓住了。”
沈晏清已经回过神,他压下声音里的颤抖,平静地应下,将视线往下,用卷翘的睫毛压着眼睛里的恨。
整个人紧绷到了极点。
沈晏清的颤抖不是因为别的——
这世上若有人的样貌是沈晏清这辈子都忘不了的,李煦自然排第一位。
而这第二位,恐怕就是这位建平真人了。
这位建平真人,三十好几近四十左右的中年人模样,嘴上两撇细胡子,看上去温润无害的气质。
但沈晏清绝不会忘的。
因为百年前结契大典的前夕,他正是因为接过了这位建平真人的礼物,带回房间。
他在好奇的驱使下打开了这份礼物。
随后便是瞬间席卷全身的巨痛,在一片漆黑中,他像是被融化了般,像是被火烧般,无比痛苦折磨仅回忆都足够让沈晏清喘不上气。
重生后,他便一直暗暗记在心中,只等着自己有了实力后,再去寻觅害死他的凶手。
没想到此人就是昆仑剑宗的建平!而且还大摇大摆地出现在了他的面前。
沈晏清的指甲狠狠地扣进掌心。
建平真人盯着沈晏清的这张脸,徐徐开口:“我听说太墟天宫此次送来的贺礼,与百年前的沈晏清长得几近一模一样,原先还有些不信的,可今天见了这张脸,却是不得不信了。”
“可见明鸿君多年来也是相思不减,才能有如此的雕工,想来为了刻出一张如此栩栩如生、如此相像的面容,就算是明鸿君也要无数个日日夜夜的心血才制作得出来。”
建平真人侧了侧他的身子,似乎在与他身后的人说话:“你不是一直想见见那位“沈晏清”究竟是如何的长相吗?那些成型的画像都被凌霄真人收拢在万华峰,倒是他,果真是……简直像是同一个人。不愧是出自明鸿君手下的玉傀。”
“金玉开,这也算是了却你心事一桩了吧哈哈。”建平真人笑道。
自建平真人身后走出一人,此人一身青衫,通生未曾佩戴什么名贵玉佩金簪,收拾得却很干净,清秀白净的脸上风轻云淡。瞧上去年纪像是很小,通身的气派贵不可言。
金玉开上前了几步,先建平真人进了房门,他隔着五步的距离,细细地端详了沈晏清的脸蛋。
沈晏清搞不明白这些人在做些什么,听得名叫金玉开的这人,轻轻道:“美则美矣,也算不上绝色。”
“若是凭此,迷倒了两大尊者,我还是不信的。”
建平真人叹了口气:“赝品与真迹,纵使一般无二,也总有差距。不过你只想见见“沈晏清”的长相,这也算是达成了一二吧?”
金玉开点头道:“如此一来,我确实不再好奇了,多谢道友。我只见过一面就好,还是你们谈事吧,我回大明峰不再打扰你们了。”
他也冲沈晏清作揖:“也多谢太墟天宫的这位小友,圆我心事一桩。”
这金玉开转身便走,也无人拦他。建平真人在桌边的圆凳坐下,他嘱咐侍女先退下,让道童关上门。
兴许是沈晏清掩盖得很好,建平真人并没有发现沈晏清的异样:“这位金玉开道友,乃是东海无定山的秘境之主,我周游东海时与他结识,此次生辰礼也邀请了他来做客。他听说太墟天宫送来玉傀与那“沈晏清”一模一样时,起了好奇心,因此他与我一同来,小友不会介意吧?”
沈晏清面无表情地摇了摇头,他已经平复了心情,努力克制自己的怒火,要自己别再去想。
他勉强勾起嘴角,慢慢的说:“我没有见过那位沈晏清。”
建平真人笑了:“你如果能见到他,也就不会出现在这里了。”
听到建平真人的这句话,知道他就是罪魁祸首的沈晏清恨不得能攥紧拳头一拳砸断他的鼻梁。
但这不理智,不可以。
沈晏清腼腆的一笑:“我知道的。”
建平真人又问:“对了,你见到那砚青了没,知道他为什么突然发狂吗?”
沈晏清听到“砚青”二字,先想到的不是他自己,而是谢璟。他先是一僵,再迟疑的摇头。
这次建平真人好像察觉到了沈晏清的停顿,他问:“怎么了?”
不等沈晏清作答,他猝不及防地压低了身子,凑近些,抬头去看沈晏清的神态。
——由于刚才沈晏清一直是低着头的模样,建平真人看不见他脸上的表情。
建平真人:“怎么了……”
才对上沈晏清的视线,也真是巧,沈晏清脸上压抑着憎恨的恼怒还未消退,他看见建平真人故意来观察他的神态,在视线相对的那一刹,沈晏清缓慢地眨了一下他的眼睛。
两行眼泪就适时的落了下来,就好像沈晏清已经哭得有一会儿了,因为他的眼窝微红、连鼻尖和脸颊也是红的,这实在是最楚楚可怜的神色,不会有人怀疑的。
被沈晏清的眼泪一砸,建平真人忙退后一步,他从位子上站起,也不再去问沈晏清有关四灵楼和砚青的事情了。
建平真人道:“算了,是我不好,提你伤心事。我不问了。”
沈晏清到底只是带着眼泪的假哭,他怕露馅,不敢说话,摇了摇头。
建平真人见他哭得可怜,思索了片刻:“这次四灵楼之祸,起因到底还是因为我留那位魔道贼子几日的缘故,连累你无辜受罪。我原想着赠你一件法器赔罪,但送你的法器兴许不合你的意,不若你说说,缺些什么,或是想要什么?”
沈晏清目前最想要的自然是想要优先解决掉自己金丹的困境。
既然已经知道建平真人便是上辈子害死他的罪魁祸首,他绝不会放过他的,只是不切实际。既然建平真人送上门来,他也不客气。
思量了会儿,沈晏清道:“您是金丹修士,威能远超我这般的小修士,我也不与您客套多言,我确实因为一件事很困扰。”
“近日来我时常梦魇缠身,梦见四灵楼里被砚青杀死的人,那些死相狰狞的尸体,叫我夜难入眠。”
“宗门里虽然给我安排了治病的药师,为我开了安神的丹药,但我终究还是畏惧害怕这些恶灵鬼怪。”
沈晏清说得很委婉。
建平真人明白他的意思:“大明峰典藏虽比不上宗门的万书阁,也远比外头的书阁更齐全。你就要这个?”
沈晏清忍着恶意,斟酌着字词道:“此次四灵楼的祸乱,与您本来没有关系的,您还愿意安抚我,来与我亲自赔罪,在下已经感激不尽了。”
建平真人笑道:“你能明白这个道理就好。”
第055章 055(修)
建平真人答应给沈晏清有关鬼怪的秘籍法术, 一直等到了下午,才由一位身着大明峰道服的杂役送来。
沈晏清送过这杂役,便迫不及待的回到床上,盘膝坐下, 将这道大明峰送来的玉简置在额前。
昆仑剑宗乃是中域三大正道门派之一, 其名传天下的剑法都是驱鬼辟邪的利器。
大明峰是昆仑剑宗门下的一脉, 相关的藏书多如牛毛, 恰巧解决了他的燃眉之急。
神识扫过玉简中的内容, 沈晏清不由得面露喜色。
这道玉简不仅描述了诸多从前沈晏清并未听说过的鬼灵异怪, 还记载了极少量的能用来针对怨气鬼魂的法术。
其中有道名为锁怨咒的法诀, 威力比不上一些用来斩妖除魔的法术剑招,却是少有能用来针对怨气的法诀。
锁怨咒施展过后能锁住怨气,暂时镇压住怨气带来的伤害,不过锁怨锁怨, 按照玉简上的描述, 这道法诀无法根治他金丹上的怨气。
对金丹修士都有一定伤害的怨气, 至少来自怨气鬼怪中被划分为地怨的怨灵。
筑基期的手段根本对付不了。
建平真人只给了他筑基期能用得上的法诀与相关知识,有关金丹与元婴的东西, 全是一笔带过。
沈晏清不由得冷哼一声,倒也能理解。
在修仙界,筑基与金丹之间便隔着一道天堑,某种意义上跨过这道天堑, 才是真正的修仙之途, 在它之下的都不过只是摸索在求道路上的浮萍。
筑基以上的相关知识在市面上流通得很少,无论在何处, 都是需要封锁的机密。
锁怨咒学习起来并不难,比起谢璟要他学的剑招来说已经简单多了。
沈晏清用了五日, 掌握了这道锁怨咒的要领。
一共施展了三次,才在第三次结束时,勉强地将他金丹上的这道怨气压下封印住。
他算了算日子,锁怨咒勉强能镇压住这道怨气三月左右的时日。
等到三月后,如果再找不到解决它的办法,恐怕等怨气真正地爆发起来,并不是他能承受得住的。
届时金丹一碎,他就小命不保了。
沈晏清忧心忡忡地将玉简翻来覆去地再度查看了一遍,要想彻底地根治,玉简上只提到三个办法。
渡劫的劫雷能粉碎一切仇怨鬼怪,即使是地怨,甚至是天仇,也不能抵抗。
但沈晏清受伤的就是他的金丹,即使他有那个运气,谢璟再送他一场能直接突破金丹后期的机缘,他也没有那个勇气去碎丹。一旦金丹破碎,怨气席卷全身,莫说应对劫雷,借劫雷来消磨这道怨气,恐怕他会当场暴毙而亡。
其二的办法是,太墟天宫的镇宫之宝——销魂盏。
想也知道明鸿君乃是如今的天宫之主,这销魂盏必定就在明鸿君的手上。但沈晏清不敢去见他,更别提是向他借这销魂盏一用。
因为就算他编的谎话再好听,只消这销魂灯一照,明鸿君就会知道,他就是沈晏清。
至于剩下的最后一个办法。
其实这根本算不得办法,因为玉简上只有一句话,看运气。
四海之内天地辽阔,多得是人们没有发现过的天材地宝,说不定这其中就有个一两件能消除怨气的灵植。
只是这样的机缘少有,几乎等同于无。
当然,玉简上没提到的法子,应该也是有的。
这到底只是大明峰的藏书,兴许在擅长炼丹或者专门修行魂魄一途的宗门中,有着更详细简单的办法也说不定。
事情的进展再度陷入了困局。
“北域的一处秘境开启。”
宝珠来找他,提起一个已经闹得满城风雨的消息。
“移山魔君深入东海,偷了三花岛花鸟仙子的宝贝,一路追去了北域。扶风真人与那移山魔君在北域大打出手,天地震荡,遇到了在寒窟受罚的白衡,三人机缘巧合下竟开启了一处无人发现过的秘境。”
“两位元婴修士进去,发现这秘境相当的诡谲。”
“这事传到我们中域来,听内门的几个前辈说,我们昆仑剑宗此次也会派不少人去这秘境里一探究竟。”
昆仑剑宗的实力不俗,门下的大小秘境多到数不胜数,甚至沈晏清前世时,就听说昆仑剑宗还掌握着一处小灵界,用以专门生产灵植来供给弟子的修行资源。
能让昆仑剑宗专门派人去北域……
沈晏清笑着问:“难不成这是一处大型秘境?”
宝珠摇头:“不知道。”
“他们三人只在外围转悠了一圈,便退出来了,不肯说里面有什么。”
宝珠神秘了起来:“我听说是和突破传说中的最后一步有关。”
众所周知的化神尊者只有寥寥几人,但似乎无人能突破这最后的瓶颈,古往今来数不清的英雄豪杰都卡在这里,再难踏出最后一步。
沈晏清意外道:“你说得可是当真?”
“我听来的。”宝珠冲沈晏清挤眉弄眼:“就连玄都都派了人去,就算与尊者们没什么关系,里头也定然藏着什么惊天动地的机缘。”
沈晏清问:“你想去?”
宝珠有些犹豫:“算了,那可是北域。”
“听说北域境内极端的寒冷,即使没有妖兽陷阱,就能把人活活冻死。”她撇撇嘴:“我可不去冒这个险,反正以我的资质,老老实实的修行个一年半载,也能纳入内门。何必这样去拼死拼活的。”
宝珠说:“倒是你,再过上一月,等太华山脉的雪化得差不多,伤势也好些了后,宗门兴许会把你下放去九黎城。”
“这九黎城内有一处据点,一直以来便都是用来供给剑宗的修士出入北域时休息用的。北域凄寒苦清,也没什么人会去这北域,这处的据点就这样的荒废掉了。”
“不过由着此次北域秘境出世的缘故,宗门里发布了不少有关九黎城的任务,像是要在城内增添人手。”
“你虽是从太墟天宫来的,但如今的名义上已是我们昆仑剑宗的人了。那些从别的地方送进来的人,最后多数也是这般分配到这些下级的宗门内。”
“说不定,你就随着这些要去北域秘境的弟子们一同前去,最后被安置在了九黎城内修行。”
第056章 056(修)
宝珠这乌鸦嘴。
好的不灵坏的灵。
才过去四日有余, 安置的命令就传到了沈晏清的手上。
马车与传令的人是一同来的,被带下来的沈晏清两袖空空,只穿了一身稠蓝上绣水云纹杭绸做的锦衣,戴了一顶黑紫色的裘皮小帽, 乌发多数被收拢在帽子下。
他鼻尖被冻得有些红了, 乌发白肤, 一副可怜又乖巧的模样。
随行的杂役多看了他两眼, 才撩开马车上的帘子。
顿时热浪扑来, 马车内有一口用银火碳烧着的炉子, 里面很暖和。
沈晏清弯腰进了马车, 出来时宝珠好是哭了一顿,让他到了九黎记得给她写信。
马车的车轴深深地碾进半湿的泥土中,却行得稳而平。
这座峰上也有想去北域闯一闯的外门弟子,这四五人就跟在马车的边上, 等着马车驶去了主路, 就与主路的人汇合。
沈晏清打开马车上的窗户, 正巧对上这几个外门弟子好奇的目光。
山上的雪正在融化,他的眼睛就像是含了一汪清澈的春水。
最靠近马车的是个瞧上去还不到十七岁的少年, 脚一滑,差点倒栽进雪堆里。和他一同的四个弟子连忙将他扶起来,沈晏清趴在窗上咯咯咯的笑。
昆仑剑宗的弟子走在雪地上还会摔倒,看来实力也不过如此。
沈晏清一面幸灾乐祸的想, 一面笑意盈盈的问:“从这儿到北域恐怕比去太墟天宫的路都长, 我们要这样一路的走过去吗?”
到达北域最快的办法该是用传送阵,从太华山脉传送去中域最繁华的天水郡, 再从天水郡中转到达中域的最北端松鸣城。
松鸣城旁,便是九黎城。
这样最短只用三天就能横跨万里, 到达大陆最北侧的北域。
这是沈晏清知道的办法,但他不确定会不会这样做。
因为看上去此次去北域的人有不少,如果都用传送阵,耗费的灵石物力,并不是一个小数目。即使家大业大的昆仑剑宗,也不会把这一大笔钱,白白的浪费在这里。
但这足有万里的距离,也不能让所有人徒步走过去。
这几个外门弟子摇头,先前摔在雪地里的少年憋红了一张脸,声音细若蚊鸣:“我师兄说是要坐日行千里的飞船去,剑尊会来的。”
沈晏清一愣。
这些日子里,怨气的事情一直没有头绪,他甚至有了去求凌霄的心思,不过迟迟下不了决定。
他怕与凌霄纠葛太多,到时候凌霄不肯放他走。
没想到他都还没做好心理准备,又要见到凌霄了。
这也能理解……难怪昆仑剑宗要他一同去北域的九黎城。
毕竟他如今的身份原本就是太墟天宫送来的礼物,虽说凌霄见不见他都无所谓,但也该给他这个机会。因为沈晏清的这张脸。
宽阔的山道上,渐渐的看到了人烟的影子。
华丽而奢靡的翠凤羽毛做成的旗子悬在空中,随着冷风飘荡,旗子的正中央便是“昆仑”二字。说来也有些奇怪,昆仑剑宗明明叫做昆仑,昆仑山却不在此处,而是在天清门。
这些人三五成团的聚在一块,没什么队列可言,人人脸上都带着笑。原先待在马车附近的几个外门弟子,已经跑到了人堆里不见身影。
等到暮色将近,问心山下已经人头济济。
远处的天际涌现一道翻滚的云层,这片云层迅速地遮盖了夕阳,瞬间笼罩了这片土地。
云层之上,一头如海鲸般庞大,却在两翅上长满灰色羽毛的怪鸟慢慢的显露身形。
“鹏鸟!”“是传说中的鹏鸟!”“来了来了,总算来了。”
这些弟子激动起来。
几条闪着雷光的细链深深地扎在这只怪鸟的皮肉中,随着它的不断游动,一条古铜色的巨船缓缓地出现。
在它的身下,这片翻涌的云,都变成了小小的细流。
天空顿时陷入了灰暗。
沈晏清支着脑袋正看得新奇,这是他上辈子没有见过的鸟怪。
从问心山上下来三人,除却中间一位看上去面貌普通的中年人,另外两人便是沈晏清曾经见过的越安仙子与建平真人。
这三人以越安仙子为主,待这几人露面,原先还激动万分的弟子们立即安静了下来。
越安仙子的传音传入每个人的耳朵:
“待登云梯放下来,各个峰的弟子不可争抢。”
不消片刻,果然船上垂下来许多木条梯。
这些弟子瞧瞧越安仙子的脸色,见她微微点头,才不紧不慢地往上爬。
建平真人抬头看了一眼,头顶那座如高山般庞大可怖的巨船:“剑尊当真要与我们一同前去北域?区区秘境怎么能惊动得了他,让他离开万华山。”
越安仙子不耐:“这我怎么会知道。”
见山道上的人越来越少。
沈晏清皱着眉头想了想,他捋起袖子,下了马车。
他以为自己也要爬梯子的。
才下马车,不远处的越安仙子只一眼就看见了他:“这玉傀也要送去北域?”
一直没有说过话的中年男子道:“是掌门核批的,到底是太墟天宫送来的人。”
越安仙子向着沈晏清走了几步,几息的瞬间,当即出现在了沈晏清的面前。
她离得很近,几乎要挨上:“这张脸,真是越看越觉得像。”
越安仙子一手掐住了沈晏清的脸,恶狠狠道:“那场万宗会,就不该让凌霄去,现在就不是这个结果。”
沈晏清被掐得有些疼了,他一副懵懵懂懂的模样,往后退了一小步,实则在心底不断回忆自己从前是不是得罪了她——按理来说没有啊。
在一旁另外两人,见她想要动手,连忙围上来:“你不要意气用事,他又不是那沈晏清,总会找到办法的。”
“办法?还有办法吗?”
好在越安仙子似乎已经平复了心情,她瞥着一脸惊恐的沈晏清:“你和我一同上去。”
沈晏清想摇头,越安仙子嗤笑道:“你以为你有得选?”
一拂袖一条桃红披帛从她袖口飞出,将沈晏清困了个结结实实。
爬着登天梯的弟子已不剩下几人了,越安仙子径直往上飞,飞跃了那只被称作“鹏鸟”的大怪鸟,停留在了这艘古朴飞船的甲板上。
到了巨船之上,看到的东西就更多了。与其说是船,倒更像是一座空中楼阁,甲板之上是一栋架空的三层小竹楼,有数人穿梭在这小竹楼中。
船头插着一面旗帜,旗帜上的字迹相当张狂。
从下头爬上来的弟子们不会到甲板上,下面的船舱开了一道舱门,他们是从舱门直接进入的船舱内部。
见到越安仙子,甲板上立刻来了人。
她倒是看也不看,拽着沈晏清往竹楼的方向走。
上了竹楼的二层,里头早有安排给越安仙子的房间。
青铜鎏金的三足暖炉,墙上挂着的是名家作的仕女图,角落的白瓷花瓶插着这个季节早就见不到的荷花……用的都是最顶级的器具。
越安仙子在太师椅上坐下,沈晏清身上绑着的披帛早就在进了竹楼后就被她解开了,此刻他正拘谨的跪在地上。
好在地上铺了厚厚的红毯子,倒是不硌人。
见沈晏清跪得这样歪歪扭扭,越安仙子挑眉道:“明鸿没教过你规矩吗?”
不等回答,她自言自语般笑道:“明鸿那个疯子哪里懂什么规矩,看来是我多嘴了。”
越安仙子问:“叫什么名字?”
沈晏清哪里说得上来,他怕自己说错话,惹越安仙子怀疑,迟迟不肯开口。
越安仙子也懒得等:“等剑尊问起来,你便说自己叫做玉衡。”
在她看来面前的玉傀本就是灵玉所化,叫这个名字很贴切。
沈晏清有些疑惑。
毕竟从态度上看,越安对他很是讨厌。或者说是越安仙子很讨厌“沈晏清”,于是连带着也讨厌和“沈晏清”长得一模一样的他。
沈晏清原先以为越安仙子绑了他上船,是打算狠狠教训他一顿的,可现在看好像并不是一回事。
桌上原本就沏着白茶,越安仙子端着茶,慢悠悠道:
“此次北域秘境一事,剑尊会一同前去,路途遥遥,你可要把握着机会。”
沈晏清听懂越安仙子的话后,更加惶恐了:“在下没有这个非分之想,更何况、更何况剑尊大人也不一定会让我有这个机会啊。”
他没想到越安与他讲的事情竟然是这个,虽然下山时他就已经做好了要见到凌霄的心理准备。
但来吩咐他这样去做的人竟然是一向以来,极其不喜欢他的越安仙子,这和她一贯以来对“沈晏清”的状态很不一样,有点像在唬他的样子。
更关键的是,如果说谢璟要他去接近凌霄,那肯定是这坏胚在暗戳戳地试图做些小动作。
可越安仙子要这样做的意图是什么呢?
沈晏清:“我听闻每年与我……与那沈晏清相似的人都有很多,可剑尊大人一个都不喜欢,甚至见都没见过,我又怎么能说……”
他的声音小了下去,似乎在害羞:“我又怎么能说我可以把握住这个机会呢。”
越安仙子冷哼一声:“比起沈晏清,你倒还算是有一个优点的。”
“这事由不得你,我叫你去做,你就得给我去做。不然我就拆了你的皮,扒了你的玉骨!”
“会有人领你去底下挑间船舱住下,等剑尊大人来了,我就来找你。”
越安仙子用手背抚摸了下沈晏清的脸:“不要辜负了这张脸,让我失望啊。”
第057章 057(修)
以越安仙子的身份和实力来说, 她自然是没必要来哄骗沈晏清一个区区“筑基期”的玉傀。
只是她如此就让沈晏清有些琢磨不透,越安的真实意图到底是什么,瞧她这幅光明正大的模样,应该也不算是什么秘密——
难道是凌霄得罪她了, 她也想施个计谋害他一把?
说不过去。
要知道凌霄可是昆仑剑宗的剑尊啊, 都是一条绳上的蚂蚱怎么还内斗呢。
沈晏清想了半天, 想不太明白。
他已在这艘巨船的船舱中, 相较那位越安仙子, 他的房间不仅小上了许多, 布置与器具也寒酸不少。
房间的侧面开了一扇小窗, 能向外打开,正巧能看见云下的世界。
云雾缭绕,漆黑的夜空因此仿若微微泛着白光。
这艘船乃是昆仑剑宗的法器,日行万里不再话下, 即使要到北域去, 也只消七八天左右的功夫。
建平真人给他的玉简上记着几道有些意思的小法术, 在昆仑剑宗内的时候他也有练过些时日,用得还不算很熟练。
他的双手间飘动着一只小小的火凤, 正在上下翩飞。
这勉强只能算作是一个小把戏,但练得多了,能锻炼对灵力的控制力。沈晏清如今的金丹被封着,练这个正正好。
如此潜心修行着渡过了一天的时日。
天黑沉了下去, 沈晏清正打算合衣睡下, 他突然听见了一阵轻而缓的敲门声。
“叩叩”地两下。
沈晏清警惕道:“谁?”
门未开,船上服侍的杂役回话道:“越安仙子请公子上去一聚。”
沈晏清一惊, 他以为是越安仙子要叫他去做坏事了,散了手里的法术, 慢吞吞地下床去开了门。
门口站着的杂役看上去有些年纪了,一身灰色袍子,脸上生着细小的皱纹,她行了个礼道:“今夜会过了归犀城,天上的云城里长满了和花朵般晶莹的云精,是天底下都相当罕见的景象。”
“船上的弟子们,现在都在甲板上等着看那云精的模样。越安仙子想您往常都是被关在太墟天宫的玉阁楼里,恐怕是没有见过这样的神迹,因此特地嘱咐奴婢来邀您上去一聚。”
云精是天上的云气所化,姿态可谓是千变万化。
有些云精形如海鱼,有些云精似山林野兽……种种形态不一一而论,甚至是同一只云精,在他人眼中看来也有不同的模样。
甚至有传闻,这云精并非自然所化,而是某位修行天地诀的得道修士坐化前,以天幕为纸,以云为迹,留下了他一身道统,这云精便是他传承所化。
云精罕有,有些修士修行终身也不一定能有这个缘分见上一次,确实是值得一观的奇景。
沈晏清犹豫了片刻:“那许我换一身袍子便来。”
这老嬷嬷在门口候着,说话滴水不漏:“小竹楼里备着要给您换下的衣物。”
沈晏清一愣,他当日是被越安仙子裹挟着上了船,若非要紧的东西都贴身放着,恐怕都要留在了那辆马车上。
他说要换衣服的说辞只是用来拖延时间的。
越安这女人可不好糊弄,待在一块的时间长了,她发现端倪的可能性也就越大。
毕竟沈晏清可是活生生的妖,而不是真的玉傀。
这事过了这么久都没有人发觉,也算是沈晏清的幸事之一。越安虽说修为不算出众,但身为乌霞峰峰主的关门弟子,想必见多识广。
没想到越安仙子连这点时间都不留于他。
沈晏清微微一笑:“仙子当真是妥贴,我正在想要换什么衣服,才算得体。”
老嬷嬷点点头,她走在前些的位置引路,沈晏清跟着她穿过如长廊般的走廊。
走廊两侧排列着一间间的房间,船上用木板堆砌垒做的墙壁与楼梯,长着略有腐朽的青斑,有历史的厚重感。
上了船以后,沈晏清渐渐回忆起,这船应当是昆仑剑宗的元婴阶法宝——
万里风。
百年前,这艘古船还是太墟天宫之物。
乃是太墟天宫上一任宫主呕心沥血打造,相传是化神之下速度第一的法宝。
作为体型如此庞大的法宝,进可攻、退可守,“万里风”唯一的弊端,就是若想催动起来所需法力庞大,至少需要十位金丹修士或是两位元婴修士坐镇。
这也就说是,明面上看起来,万里风中只有包括越安仙子在内的三位金丹修士,但暗地里潜伏着的修士绝不是少数。
再加上要奴役驾驭同为元婴阶的鹏鸟,说不准这万里风中,还有一位元婴修士。
此等利器法宝,若不是当年太墟天宫万法道人与凌霄真人斗法,一败涂地,将这万里风输给了凌霄真人,最后也不会落到昆仑剑宗的手里。
那场斗法过后,太墟天宫不仅仅是丢了一件元婴期的法宝,更是丢了试图称霸中原的妄想,万法道人重伤而败,战后不过半月就因陨落了。
失去了门派里的化神修士,太墟天宫不得不缩小势力范围,直到出了一位惊才绝艳的明鸿君,才算挣回点颜面。
跨一大境界还重伤了一位化神期的老前辈,自此战起彻彻底底地奠定了凌霄真人“剑尊”的赫赫威名,让人不敢小觑。
一开始沈晏清没有想起来,因为这到底不是他亲身经历。
这事早在他一脚踏进修仙界之前就已发生,太墟天宫内人人对这位大名鼎鼎又行事嚣张乖戾的剑尊噤若寒蝉。
沈晏清对凌霄真人最初的印象,就是这位剑尊才是传说中真正“乘风万里,无可匹敌”。
这个故事还是明鸿君讲与他听的,合上书页,彼时的明鸿君用手背轻轻地抚过沈晏清的脸颊,似笑非笑道:“百年之内,恐怕除了凌霄这老贼外,再无人敢自言天下第一。”
为什么?自然是怕这个好战的疯子找上门去。
明鸿君轻柔地撩起沈晏清耳边的细发,从他的耳后抚摸到他的后颈,感受着沈晏清害怕的战栗,却用不容抗拒的力道将他揽进怀里。
另一只原本掐在沈晏清细瘦腰上的手上移,最后又搭在沈晏清的脸上。
这是一种无比珍视的姿态。
明鸿君捧着沈晏清的脸,侵略性十足的盯着沈晏清的眼睛,叫他不得不有些畏惧的移开视线。
明鸿君道:“这可不是凡人间的小打小闹,你若是招惹上了他,我可就不一定能护得住你了。”
沈晏清连忙摇头。
在听到这个传说时,他也未曾想到自己竟然会因万宗会一面之缘,与这位剑尊有后来的纠葛缠绵。毕竟他只不过是个小人物而已。
不过没想到明鸿君的乌鸦嘴这样灵验,最后当真一语成谶就是了。
思索间,沈晏清走过木梯。
船外的夜幕繁星点点,星河好似流淌着般的缓缓移动着。船上不少穿着弟子服饰的年轻人四散在宽阔的甲板上,似乎正在眺望远方即将出现的什么东西。
沈晏清扫过一眼,那为他引路的老嬷嬷似在警告般道:“越安仙子还在等着您呢。”
第058章 058(修)
与甲板上的热闹相比, 小竹楼里寂静幽深,两者之间好似隔着一层无形的隔阂,几乎分成了两个世界。
这小竹楼中,暂住的便是此次昆仑剑宗里去往北域的人里, 修为在金丹期甚至之上的修士了。这些金丹修士是昆仑剑宗中的中坚力量, 像越安仙子的房间就被安置在二层。
若是凌霄真人已在船上了, 那么他的房间必定在顶层。
沈晏清原以为自己要先去见越安仙子, 没想到先是被人带去了小竹楼二层的浴堂洗浴。
推门进去, 里头是玉石砌做的浴池, 桢楠木做成的衣架……
还有一面嵌在墙里的橱柜, 走近一闻能闻到扑鼻的花草清香,这是一面香料柜。
四周的门窗合拢,窗上的白纱叫外头的月光蒙蒙地透进来。房里点了三两盏烛,外头罩着桐油烫过的纸罩, 屋里亮堂极了。
浴堂中刻着能控制温度的法阵, 在还有些冷的初春里, 池子里的水还在冒着热气。
给沈晏清换洗的衣服,放在浴池旁的小木匣子里。
服侍的奴婢杂役早已退下, 沈晏清打开这匣子一瞧,当即便笑了。
匣子里放着的是一套湖蓝色山水浮印的宽袖锦袍,内里一件素白的衬衣亵裤,绣着银丝云纹的腰带放在一侧。
当年沈晏清正是穿着这一身湖蓝的锦袍, 他明明乖巧地端坐在红纱翩飞的龙车中, 却叫这位天上地下唯我独尊的剑尊一见钟情。
真想不到,越安仙子竟然能弄来一套一模一样的衣服。
看来确实是早有准备了。
能对当年的细节都如此的了解, 想必这些东西,并不只是越安仙子一人的主意。很可能与她的师尊乌霞峰峰主脱不开关系。
毕竟即使她在昆仑剑宗的地位再怎么的高, 可但凡是涉及到凌霄真人的事情,绝对是她一个金丹修士无法触及、更无法拿捏的机密。
但为什么昆仑剑宗的人,要帮助太墟天宫的人获得凌霄真人的宠爱呢?
而且这样的细节,就算当年贴身服侍沈晏清的人都少有知道得如此清楚的,越安仙子到底是怎么知道的呢。
这背后必定隐藏着不能为人所知的秘密。
浴池里放了特制的乳白色的灵液,水面上看不出品类的粉白花瓣有一种沁人心脾的清香。沈晏清褪去衣物,将自己缓缓地浸入温热的水中。
他想,如此兴师动众其实大可不必,他先前与凌霄在山上见过一面。
事实证明,凌霄真人对于“沈晏清”并没有什么执念,他爱的只是“沈晏清”这张脸。
换句话说,对凌霄真人而言,他不算是什么不可替代的。当年,凌霄真人图他的这张漂亮脸蛋,而沈晏清图凌霄的性格像极了李煦。
再细的,他不敢再想下去了,沈晏清的笨蛋脑袋想不明白,怕自己因此陷入这些大人物暗地里的尔虞我诈中。
到底是已经死过一次的人了,但他却仍旧不明白建平真人杀他的原因。
不过他知道自己该离这些危险人物远点,他想去找李煦。
沈晏清磨磨蹭蹭地在这浴堂里待了近有半个时辰,才换上匣子里的衣服。在匣子的最下面,还放着一枚铜镜,供他整理仪容用。
这身衬衣倒是服帖合体,唯有湖蓝色的丝帛外袍偏长偏大。
衣摆垂直落在地上,有一截贴着地面,行走间不太方便。要沈晏清微微提着,才不至于弄脏。
他稍作回忆,就想起了缘由——
因为那个时候,他穿的是明鸿君的外袍。
第059章 059(修)
沈晏清走出浴堂, 一直以来都为他引路的老嬷嬷还在门口等着。
她的视线上下一扫,饶是眼中有惊艳之色,也不曾惊呼出声,福身行了个礼:“方才越安仙子传话, 要您下楼去甲板上看云精就是了, 不必去见她请安。”
“这里离归犀城已是很近, 若是再耽误了时间, 您恐怕就见不到这般奇景了。”
听老嬷嬷这样说, 沈晏清愈发不明白越安仙子在葫芦里卖什么药。
他以为越安仙子今天叫他来的目的, 便是要他去见凌霄的, 可现在看来,又好像只是单纯的让他瞧瞧自己从前没见过的东西。
难不成是他多心了?
魂不守舍的下了小竹楼,沈晏清听见船舶的边缘爆发出了一阵欢呼,又迅速的安静下来。
想必是越过归犀城能看见传说中天上云精的消息, 早就在这些还算年轻的弟子中传遍。比起沈晏清来时, 甲板上愈发热闹。
这些弟子三五成群, 坐在船舶的边缘,却不是沈晏清想象中伸长着脖子往外探的模样, 而是个个端坐在地上。
见沈晏清面露困惑似有不解,嬷嬷道:“云精是生灵所化,最是胆小,若是靠在船舶的栏杆上, 探出身子去, 恐怕会吓跑它们。唯有这样静坐着,才能让它们放松警惕。”
沈晏清问:“你们……昆仑剑宗的人不把它们捉走吗?”
云精好歹也是天地自然结成的灵物之一, 更是天生的灵药,总该是有些价值的。
老嬷嬷摇头:“如此魔道行径, 竭泽而渔,万不可取,我们一观即可。船只会穿过云层,你随意寻个地方坐下就好。”
“哦。”
沈晏清应着,他好奇的看着那些人。
最开始显然并没什么人会注意到他,因为这里的人有那么多。
可当他靠近,总会有人借着月光,在清亮的月色下,偷偷的瞥他几眼。
沈晏清对此习以为常。
他站着朝着南面的船舶边缘走,打算找个安静偏僻的地方坐下。
若要说是来时,他确实对着这等奇物略有好奇,但经历了沐浴换衣的一番波折,沈晏清惴惴不安起来,只盼望着完成越安仙子的吩咐后,就能尽快回房。
正四处张望着,沈晏清突兀的瞧见了一个熟人。
当日与建平真人一同来见他,有过一面之缘的金玉开也在这儿。
这倒是有些稀罕,依建平真人所言,此人乃是无定山的秘境之主。按理来说,他不是昆仑剑宗的人,外人怎么能上万里风,还与这些弟子关系这般融洽的?
金玉开正同几个弟子盘坐着,六七人围成一个大圈,在圈的中央,放着一盏皎星灯。
这灯的光辉很小,也不亮,灯光也是朦朦胧胧的。因为靠近金玉开的缘故,才让沈晏清一眼就认出了他。
沈晏清在十步外听见金玉开轻笑着的声音:“北域里只有三样东西。”
“吹不尽的风,化不开的雪。”
“长在峭壁下的花。”
这些年轻的修士一片哗然:
“思远公子您莫不是在唬我们的。”
“北域那样的冷,怎么会开得出花儿来。”
“什么花能长在北域的冰原上?”
金玉开依旧是微微笑道:“等你们到了北域,见过北域的风雪,自然能看到长在北域里的花。北域中唯有三样东西,你们想见不到都难……”
他说着说着,突然地一顿,像是察觉到了什么。
转过头来,金玉开看见了站在甲板上,明明身处夜色之下,却莹莹生辉的沈晏清。他的身形纤弱,宽袖的袍子被冷厉的风吹得翻滚起舞。
沈晏清的表情同样很冷淡,眉宇间拢着哀愁,仿佛一缕快要被人抓在手里但怎么也抓不住的轻烟。
两人的视线一经对上,沈晏清率先地移开了。
他当然没有上去打个招呼这种多此一举的打算,当作自己没有看到金玉开,沈晏清在角落里寻了个靠着木制围栏的位置坐下。
万里风在鹏鸟的拖拽下,平稳地向前驶了几里。
云层变得多了起来,最直观的就是那些向船上涌过来的云雾,宛若宽阔海面上一道道四散又聚合的浪花。
在这样的情景下,沈晏清仰头,看见了生长在云丛中如冰晶般剔透的花蕾,硕大的花瓣几乎能将人包裹进去。
它们在深灰色的夜幕里,是海里会发光、四处漂浮着的水母。
紧接着,是由一种透明鱼组成的鱼群,在船只的上空飞快地略过。它们的数量庞大到几乎一眼看不到尽头,仿佛众人都在它们的包围中。这里不是万里高空,而是一处失落的海底。
到了这种时刻,船上反倒是变得格外的安静。
生怕发出点声音,惊动了这些怪异似真的云精。
但这似乎并没有起到什么作用,因为在这样诡谲的情景下,这些修士身下的这艘安静的巨船也成了一座沉入深海的遗迹,这些幻化成鱼的云精绕着船游动,并试图再靠得近些。
尽管云精不过是低级灵物,但如此庞大的数量,还是会让人为之心惊。
沈晏清原以为这方云层中的云精,不过寥寥几只,未曾想过,这几乎已经是一个种族的规模了。若是自然养成的,显然不大可能,大概率是归犀城中的修士特意放养在天上的。
怕这些云精攻进来,已有些按耐不住好战情绪的剑修不动声色地握住了剑。
正在这时,深邃的寂静中,“呲”地一声,在船只的中央蹿出一簇明黄的火焰。
三息的功夫,这簇火焰,像是以吞噬黑暗为生般的壮大起来。随即绕船舶一圈的栏杆上,也燃起了火焰。
透明的云精鱼齐齐张着嘴,似乎是被这团火焰吓到,爆发出一阵尖锐的呼啸。它们四窜,朝着“万里风”行驶方向的反方向逃离,兴许是和它们的呼啸有些关系,船只的下方涌动起一阵狂风,化作助力让万里风行驶得更快。
一切,发生在不到十息的时间内。
快得令人张目结舌。
这才是让人大开眼界的地方,因为一切都在昆仑剑宗的掌握之内。
“这是哪位长老出手了?”
“用的火系法术,难道是越安长老?”
等万里风驶出那些云精的聚集地,在甲板上见过世面的弟子们才纷纷议论起来。
而沈晏清两手空空,一直平静的端坐着。
比月色更暖和更明亮的火光下,他的心情慢慢平缓下来。
这些云精确实壮观,但也仅此而已。
看上去接下去不会有什么事了,沈晏清打算下去回到船舱的房间里。
他抬起头,才发现因为甲板上骤然出现的火焰,船上亮堂如白昼。那些本来隐藏在黑暗中的一张张面容都变得清晰起来。
叫沈晏清为之一愣的人就坐在他五步不到的正对面。
凌霄支着腿,一手托腮,似乎看了他很久。
沈晏清一颤,还来不及震惊凌霄怎么会在这里,他已经本能而迅速的低下了头。
卷翘的眼睫微微颤动着,呼吸间吐出的白雾被风一吹就散了。
他想假装自己什么都没有发现,赶紧回去。
可四周中,只有凌霄这面的位置能容许人通过。别的地方都坐着满满当当的人,而这些弟子看上去好像还不想那么早的回去。
犹豫了片刻,沈晏清下定了决心,假装自己没有发现凌霄。
等看到有三两个附近的修士,起身修整仪容时。他站起身,也装模作样地拍拍衣袖,若无其事的朝着舱口走。
走过凌霄的身旁,他觉得松了一口气,准备慌忙地往舱口的位置跑。
两人擦肩而过,一直没什么大动作叫沈晏清放松了警惕的凌霄,却像是恶作剧般地挪动了脚尖,突然踩住了沈晏清拖在地上的袍子。
沈晏清迟钝地转过身,他看着凌霄。
那双乌漆漆的眼里很是迷茫,就连目光都在幽暗的深夜里变得暧昧而迷离。
踩住他袍子的人还是一幅理所当然的模样。
凌霄挑眉:“你是不是见过我?”
第060章 060(修)
被逮住的瞬间, 沈晏清脑袋一片空白。
他看着凌霄那张英俊到有些锋利的脸,似乎是能感觉到凌霄是在说话的,可他就像是突然聋了般的什么也听不见。
——凌霄发现他了?还是说凌霄发现他金丹上的异常了?
沈晏清的身上有许多他心知肚明,却无法更改的破绽。
这些破绽使他像一只被踩住尾巴又自己率先心虚了的小狗, 除了慌张地摇头什么也做不了。
等意识到不对的时候, 已经迟了。
凌霄忽然地一笑:“你骗人。”
那些喧闹的声音重新回到沈晏清的耳朵里。
凌霄慢条斯理道:“我们见过的, 在下过雪的练武场。”
沈晏清下意识想要否认, 正要说话, 他的肩头搭上了一只纤弱却有力到能拧碎他肩胛骨的手。
身穿紫色绮裙的越安仙子从沈晏清的身后向前走, 笑着说:“原来师叔见过玉衡。”
凌霄真人拜在重光老祖的门下, 是重光老祖门下年纪最小的弟子,而乌霞山峰主乃是重光老祖的大弟子。按辈分来说,越安仙子确实能管凌霄真人叫师叔。
重光老祖已仙逝好几百年,昆仑剑宗的人少会提起这事, 即使是乌霞山峰主也不敢在凌霄面前托大, 只叫他剑尊。越安仙子这样称呼凌霄, 是为了拉近与凌霄的关系。
越安仙子:“我正要发愁,要如何和您介绍他呢。”
发现是越安, 沈晏清默默的把话咽了下去。
他小心翼翼地往后躲了躲,希望这两人聊起来后能别注意到他。
凌霄问:“他叫玉衡?”
越安仙子含笑点头,她将偷偷摸摸往后躲的沈晏清推到面前:“太墟天宫送来的映心人,不过我问过他, 他说自己没有名字, 就为他起了玉衡的名字。”
“想不到太墟天宫的技艺已如此精巧,我原先只在书上看到过玉傀, 听说它们与常人无异,是千年灵玉温养雕刻所化。”
书上所提仅寥寥几笔, 更何况千年灵玉乃是世所罕见的至宝,比起地宝而言罕见更甚。灵玉用处却不大,是收藏价值远胜于实际价值的珍宝。
“就连我也未曾看出他这一尊玉傀与常人有什么差异,身上还有内敛的妖气,除却胆子小了些,神态灵动,仿佛当真是活物。”
越安仙子说着,沈晏清心中一紧。
他低着脑袋,竖起耳朵听得很认真,怕凌霄发现了他身份的奥秘。
凌霄似乎看透了沈晏清的紧张,低笑了一声:“这是自然的,玉傀修成后,到底只是死物,要用精魄入体才有神志。既有精魄,自然与活物无异。”
越安仙子道:“如此看来,应当是妖魄了。”
这两人谈论起这事,一点儿也没有避讳沈晏清。
听到这话,沈晏清长长地舒了一口气,难怪当时昆仑剑宗的人会把他当成玉傀。他盘算着这两人还要聊多久,视线乱飘到了船桅上的帆布——
他也能飞,只是飞不到这么高。
不远处的几个弟子认不出凌霄,但认得越安仙子,这些人想要上前又不敢打扰。
过了归犀城,甲板上有一段时间没有这般的奇景可以看了。不过刚刚的那一幕,已够这些年轻的弟子骄傲吹嘘的了,即使去了北域的秘境得不到什么收获,也不枉此行。
沈晏清又看到了金玉开,这人靠在船舶的边缘,眺望着隐藏在黑暗中的城市与连绵田野,空气中弥漫着火焰燃烧过后硝烟的气味,风把他的头发衣衫都吹乱了。
金玉开察觉到沈晏清的视线,勾起唇角冲他一笑。
沈晏清赶忙回过头,越安仙子与凌霄一通寒暄完毕,越安仙子提起之前玄都送来给凌霄的贺礼:“此次永乐魔尊送来的画卷,您还没打开看过,都堆放在四灵楼里。”
正是沈晏清千里迢迢送来的东西。
凌霄似笑非笑道:“倒是难得,画的什么,对我的诅咒吗?”
“没有打开过。”越安仙子忙道:“这是哪里的话,师叔定会渡过此劫,万代千秋,永垂不朽。”
凌霄微微笑道:“这倒不必了,活那么久也没有意思。”
“你提起此事,定然有你的用意,你带来了吧。”
凌霄道:“有话直说便好,不用学人拐弯抹角的。”
越安仙子诚惶诚恐:“不敢揣测剑尊的心思。”
“只是听说,这几个月来永乐魔尊似乎发了疯,在魔域中搞什么动作,查人查到了东海去,也就是先前生辰礼后的变故。我与东海的红绫龙女有故,承了她一个人情,她怕永乐魔尊意图染指东海,因此求我问问您。”
凌霄没有接越安的话,他叹息一声:“在哪儿呢?”
与凌霄真人的寥寥几句对话,足以使越安仙子紧张得头皮发麻,她知道凌霄说的是永乐魔尊送来的生辰礼:“就在我房里,我领您去看。”
尊者之间的赠礼向来奇妙无比,越安不敢托大放进储物袋中,都是放在外头的。
见这两人要走,沈晏清寻思着应当没自己什么事情了。
他也打算慢慢的退下。
走到入舱口的时候,将沈晏清领来甲板上看云精的老嬷嬷在门口守着。
她垂着脑袋,看不清脸上的神情:“越安仙子有吩咐,等您看过了天上云城里的云精,就要带您去小竹楼的第三层,她有别的事情安排给您做。”
听她这样说,沈晏清心知肚明,这一遭自己估计是怎么都逃不过去了。
今日甲板上种种,都是越安或者是越安仙子背后的人安排好的。
这凌霄真不争气,怎么被人牵着鼻子走呢!
他破罐子破摔地应了一个“好”。
气呼呼的跟在这老嬷嬷的背后,重新上了小竹楼的三楼。
这第三层是小竹楼的顶层,里头的东西布置得反而还没二层越安仙子的房间豪华舒适。
用细竹编织的竹床硬邦邦的,只铺了很薄的一层被褥。床头的小木柜子上点了一盏红烛灯,没什么烟味,照得人影幢幢。
沈晏清盯着灯芯发了一会儿的呆,房间里安安静静的。没人陪着他,也不知道凌霄什么时候能回来,不消片刻就困了。
他本想靠在柜子上闭眼休息会儿,但高估了自己的自制力,才闭上眼睛,他就昏睡过去。
双手合十垫在脑袋下,甜甜地进入梦乡。
凌霄并未在越安仙子的房内待很长的时间。
但当他回去的时候,房间里已经没有人坐着等他了。
他走到床边,玉枕上蜷缩着个很漂亮的小玩意儿。
像个很毛绒、又有些花里胡哨的糯米糍,盖在肚子上湖蓝色的羽翼随着微弱的呼吸起伏。
打开床头的小柜子,在它的第一层,放着一把瞧着就很锋利的银亮剪刀。
凌霄拿着这把剪刀,站在床前。
他面无表情,似乎在考虑要怎样剪掉这只小雀长长的飞羽,叫他再也不敢乱飞,也让他再也飞不起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