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41章 141
皎皎的月光落在沈晏清略显冷淡的脸上, 柳兰陵痴迷的看着他目光所及的一切。他的心又砰砰的跳起来,像藏了一面嚣张跋扈的鼓,正迫不及待的想向所有人宣告,他的心是在为谁而跳动的。
沈晏清似乎从柳兰陵痴迷的目光中, 察觉到了什么。
很明显, 柳兰陵在讨好他。
这种讨好里的爱慕, 对沈晏清来说并不陌生。
这下他是真的觉得有些好笑了, 倒不是嘲笑柳兰陵, 他只是觉得有些有趣:“打听这些消息, 对你来说应该并不是一件容易的事情, 你为什么要这样做呢?”
柳兰陵再度流露出不好意思的神情,他的样貌也不俗,否则也不会叫王月卿甘愿下嫁。流露出羞涩姿态时,显得十分腼腆:“也没有为了什么, 我只是想到了, 然后这样去做了。”
说话时他不由自主的将背到身后的手移到胸前摆了摆, 沈晏清立马留意到了异样:“你的手怎么了?”
“没怎么。”柳兰陵立刻将手重新背过身后。
沈晏清认真道:“把你的手给我看看。”
柳兰陵一开始还是不愿意的,直到他听见沈晏清说:“你不愿意把手给我看, 我也不会强逼你,只是你这样叫我很伤心,我以为我们是朋友了。我现在就回去。”
说着他作势就要走。
“不要!”
这句话算是掐中了柳兰陵的死穴,他之所以做这么多, 回主家后四处求人打听消息, 他得到这些有可能叫沈晏清感兴趣的消息,也就为了此刻能和沈晏清相处得久一些。
柳兰陵伸出自己因为故意打翻沈晏清的茶盏, 被刘晨心派人打得通红近紫的双手。故作轻松道:“其实还好,换做是我打翻了别的贵人的茶盏, 恐怕连命都要去掉半条,现在只是被打手板子而已,手也没有被废掉,我已经够幸运了。”
他猜得到下命令的不是沈晏清,而是伺候沈晏清的宫人,因为这种事是不会麻烦到沈晏清这种身份级别的贵人的。
柳兰陵仍以为沈晏清应该是太墟天宫某位高层、甚至是天君的后人,又或者沈晏清的天赋极高,是天宫内某一道特殊真传的传人。
沉默了片刻,沈晏清捧住柳兰陵的手,在柳兰陵红肿发胀的双手的对比下,他修长白皙的手指显得就像是玉雕般的美丽。
冰凉的指尖碰上去的瞬间,有一阵酥|麻的快|感飞速沿着柳兰陵的脊梁骨攀升,他忍不住向后小小的退了半步,喉咙里抑制不住的低吟喘一下。
沈晏清侧过脸,担忧的看着他:“很痛吗?”
柳兰陵白净的面皮涨得通红起来,他摇头,粗声粗气的否认:“没有,不疼,不疼的。”
沈晏清以为他在嘴硬,便问他:“有伤药吗,你自己擦恐怕不方便,我帮你吧。”
柳兰陵心中想的是不用麻烦了,但他最后低下头从储物袋里掏出一瓶伤药膏递给沈晏清,说出来口的却是:“那麻烦你了。”
沈晏清笑着拽着他的衣袖,将他领到一旁宫门的台阶上。
两人面对面的坐着,沈晏清借着月色将药膏抹到干净的手帕上,再将手帕细心的贴住受伤的手心,绑在柳兰陵的手上。在他做这些的时候,柳兰陵正偷偷的看着他的脸,柳兰陵看得很仔细,恨不得将沈晏清的容貌都刻进心里,好时不时拿出来回味着看一看。
一直到沈晏清绑好他手上的东西,柳兰陵仍是一副回不过神的姿态,正望着沈晏清愣愣的出神。
沈晏清只好伸着手到他的面前晃了晃,又故意的顺着柳兰陵视线的方向去看——
那里原本是他的位置,但当沈晏清再往后看,那里就只有一棵被太阳晒得叶子焦黄的小梨树。
他刻意这样做的意图再明显不过。
柳兰陵意识到自己偷看还被人抓了个正着,原本就还未消退下来的脸红得更厉害了。整个人羞得不行,“蹭”地站起来,他想立刻逃跑,又害怕自己明天见不到沈晏清,声音被压得更低,几乎是喑哑着问:“我明天还能再见到你吗?”
“可以的。”沈晏清说,“你手上的伤恐怕一天是好不了的,明日申时你来玉芙楼找我,我替你再上一回伤药吧。”
沈晏清冷静的看着因此而欣喜若狂的柳兰陵,他猜测,再过几天,等他完全的和柳兰陵相熟,等到那时他随意寻个由头,柳兰陵应该就会听话且恭敬的将那枚探亲令给他。
趁着明鸿还在西域没有回来,说不准他真的能逃出生天。
两人在承明宫的小宫门前分别,柳兰陵觉得自己仿佛在梦中一般。
他看着自己的双手,觉得这次的受伤,是他生平受过最值得的伤。
走过一道道的宫门,远远望见扶风苑,他火热的心情如同被泼了盆冷水。
柳兰陵走进自己的小院,里头的灯仍是熄灭的,王月卿还没回来。他从中午到现在还未吃过东西,嘴唇都因为许久未喝水而干裂起皮,见过心上人的激动一消退,饥饿感就如潮水般的翻涌上来。
在厨房的壁橱中翻找了下,里头还有他上次回家带来的两坛子玉壶春。柳兰陵提上这两坛子酒,用荷叶包了半斤卤过的牛肉,兴致冲冲的又出了门。
他回来时,见到隔壁院子也还亮着灯,虽是深夜,但如今他仍是心潮澎湃,迫不及待的想要找人分享自己的好消息。隔壁院子住的乔木春与柳兰陵自小相识,是他难得的知心朋友。
乔木春原本正在修炼,他光着肌肉精壮的上半身去开门。
打开门一瞧,发现是有几日没见过面的柳兰陵。
来等不急乔木春问他来做什么,柳兰陵提着酒就往里走:“我有好事要与你说。”
“什么好事?”乔木春笑嘻嘻的问:“过几日便是承明宫的考试,你祖传的回春诀练到第几回了,我看你这样高兴,难不成已经突破了第三转?”
“不过是区区一场考试。”柳兰陵面露不屑,“即使拿了好名次,要是没被那些宫主看重收入门下,只拿着那么丁点的奖励有什么用。”
乔木春隐隐觉得柳兰陵有些不一样了,他家世不如柳兰陵,这些日子一直很认真的在准备宗门考试的事情,即使没有被选中,他也很想得到那些好名次才会有的奖励。
柳兰陵道:“这次考试我没准备过,只打算去走个过场。”
乔木春面露尴尬:“这些天我见月卿一直忙着接了很多任务,她很想给你换那把武器,为了你能考得更好些。你这样说,要是被月卿听见了,她会伤心的。”
柳兰陵开了酒,递给乔木春一坛:“我知道,但我有更重要的事情要去做。”
“什么事?”乔木春好奇的问,他猜想这件事应该与柳兰陵进来时与他说的那件好事有关。
柳兰陵神秘道:“前些日子翠微宫不是将玉芙楼清扫过,请进来了一位贵人吗?”
这件事整个太墟天宫的人都知道,乔木春点点头:“听说玉芙楼内金碧辉煌,遍地是黄金珍珠、宝石,玉砌垒做的高台上摆了一座燃了香的青铜三足鼎。”
他也想进去看看这传闻中的玉芙楼,但乔木春的身份令牌是承明宫中最低级的一类,他不如柳兰陵已是筑基的修为,至今仍是炼气,因此离不开承明宫。
这些都是他从别的弟子那里听来的。
柳兰陵轻蔑的笑了两声:“这些不过是玉芙楼内最无关紧要的东西了,重要的是住在里面的美人——”
他蠢蠢欲动的想,总有一天,他能得到的。
在鼻尖的酒香中,烛光水汽氤氲的幻想里,柳兰陵仿佛再度看到了月色下沈晏清那张冷艳而模糊的脸。
今夜见面的时间是子时,都这个点了,沈晏清还来见他,他觉得沈晏清应该对他也有好感。否则不会这样温柔的对他笑,这样体贴的帮他包扎,乃至于叫他明天再去玉芙楼里见他。
届时,连同那玉芙楼里的财宝,都会是他的。
正当柳兰陵还在想入非非,坐于他对面的乔木春喝了酒,吃了几块牛肉,打了个酒嗝。
他也被柳兰陵的话,思绪被引入巍峨的翠微宫中,那奢靡的玉楼。
“住在玉芙楼里的美人?”乔木春咯咯咯的笑起来,“应该是个皮肤特别白,胸很大、屁股很肥的女人——”在他的想象中,是琴川最大的花楼里,穿着鎏金舞服、露着肚脐,用金属面纱蒙住脸的西域美女,“一定很丰满,抱在怀里会很舒服。”
柳兰陵听见乔木春的话,他有些动怒,反驳道:“你说什么呢,什么女人,他是个男人——我不准你说这种恶心的话侮辱他!”
乔木春被柳兰陵过激的反应闹得有些恼怒:“我连想想都不能想吗?”
“我不准你想。”柳兰陵刚倒出来的酒还没喝,他就恍然有几分醉意似的,恨不得撕烂乔木春的嘴:“我不准你这样想!”
乔木春看着发狂的柳兰陵,撇撇嘴道:“人家和你有什么关系?我随口说过两句,你和我真做了什么似的。我都听说了,你之前在玉芙楼做事,结果被翠微宫的尚仪罚,罚过后又眼巴巴的去求人,还想再进玉芙楼做事……你可别告诉我你被玉芙楼里的美女、美人迷住了魂,人家玩玩你的而已,你什么身份,他什么身份。我告诉你,根本不可能。”
“你怎么知道?”柳兰陵斜斜的看着乔木春,他一心以为自己和沈晏清会是两情相悦的。
从柳兰陵的反应中,乔木春恍然大悟,他站起身,难以置信的看着眼前的柳兰陵:“你不要告诉我,你口中的好事是你要与那玉芙楼里的美人在一块儿了?”
柳兰陵不说话,他觉得乔木春是在嫉妒他。
乔木春恨不得能给柳兰陵一个耳光,叫他清醒清醒:“想想月卿!你给我想想月卿啊!她为你做了那么多,你知道她现在在做什么吗,她去了忏悔林,给那些囚徒送餐。她做这样危险的事情,就为了能给你换一把趁手的武器,而你在这里想什么得不到的美人?你对得起她吗?”
“我实话告诉你,为什么我说你和玉芙楼里的人绝不可能在一起,我没有夸大事实,我说的是真话。你回去把翠微宫的玉简翻出来——知道上一个住在那里的人是谁吗,是那位大名鼎鼎的沈晏清!那位你口中、玉芙楼的美人,他是天君养着的禁脔!!!”
第142章 142
僵持了片刻, 柳兰陵捻着筷子,给自己夹了块牛肉。橘黄色的烛光随风跳动了两下,照在他的脸上,光与暗在一瞬间交替, 又重新恢复明亮:“那是多久以前的事情了。”
“就因为沈晏清是天君的禁脔, 所以就说他也是?你的推论会不会过于武断了?这太侮辱人了。我不信, 他那么温柔, 你没见他不会知道的。
今天我看见他的时候, 他就坐在窗边的看书, 穿着一件素白的衫子, 一切都正当好。”
柳兰陵道:“为什么他就不能是天君的徒弟,或是后人呢?”
乔木春暴怒着,他不敢相信柳兰陵真的有这么蠢:“别给我犯傻,我们天君还那么年轻, 他找十个老婆都比收一个徒弟有可能, 尤其是出关的这些年来他连一位姬妾都未曾收过。刚刚这些蠢话, 你自己放心里念上几回,你会信吗?
就是因为他漂亮, 玉芙楼里凭空住了一位不知姓名位分的美人,你不会觉得奇怪吗?就算一开始他不是,换做你是天君,你会不会心动?他可是两面、就两面, 就把你勾得神魂颠倒了。
我告诉你, 有些东西不是你能碰的!你有这心思,要是被别人知道了, 别说你自己要死,还会连累你整个家族!你娘、你爹都得死!”
柳兰陵其实已经渐渐被乔木春劝服, 是啊——
为什么先前玉芙楼一直沉封着,天君一出关,就叫人收拾好了?如果只是给自己的晚辈居住,这样华侈的风气只会侵蚀晚辈修行的锐气,随便在翠微宫中收拾出几间厢房就行了,完全没必要这般的糜费,沈晏清瞧着也不像是喜好奢侈的人。以他年龄、修为,也用不起如此高档的东西。
除非沈晏清并不是以人的身份待在玉芙楼里,他对于那位高高在上的天君来说,与玉芙楼里璀璨夺目的金子、宝石,法宝、青铜鼎、玉器、瓷瓶并没有差别,他并没有在享用那些物品,而是作为物品在被享用的。他只是一个格外漂亮的“人”。
柳兰陵几乎要被自己的这个充满恶意的揣测压得喘不过气,他不愿意相信,那样清冷美丽的人,他得斟酌认真思考过才敢说话的人,甚至是对话过的每一句、每一次停顿都会被他反复回忆好久的人,在别人的眼里却只是一个漂亮的玩物。
眼看着柳兰陵脸上的表情很不对,乔木春担忧道:“柳兄,你没事吧?”
柳兰陵面目扭曲,他一掌将筷子拍在桌上,咬牙切齿着:“我不信!”
他这次兴致勃勃的来找乔木春喝酒,最后闹得很不痛快的回去了。
回到房里王月卿已经回来了,王月卿本想和他说几句,见他气冲冲的回来,脱了外衣,蒙上被子背对着她躺下,只好闭上了嘴。
柳兰陵嘴上说着我不信,可他心里其实信着乔木春的话。他睁着眼睛一直到天际破晓,也没有丝毫的睡意。
他想起他擦宫瓦然后遇到沈晏清的那个下午,想起沈晏清数次冲他旁敲侧击询问那枚探亲令的事情。那时的他只以为沈晏清身份尊贵,所以根本没有想过沈晏清是被困在这深宫内的。
但现在细细想来,沈晏清的刻意中其实全是破绽。
柳兰陵微妙的抓住了其中的关键,他察觉到沈晏清的目的所在是他手中的那块探亲令。
他想要离开太墟天宫,为什么?
是因为失宠了吗?
柳兰陵回想起第一次在玉芙楼看见哭了一个下午的沈晏清,沈晏清哭着问他天君去哪儿了。接着就是建平真人罚他进忏悔林面壁思过的半个月。
所以是因为失宠了,才想要离开太墟天宫的吗。
那样美丽的人,也会失宠?
柳兰陵用被子闷住头,眼泪顺着脸颊滑落,粘湿枕头。他压抑住自己的哭声,直到听见王月卿起床出门的声音,才敢放肆的哭出声。因为他意识到自己正遥望着得不到的宝物,但他的魂牵梦萦、朝思暮想,在别人的眼里看来是十分滑稽可笑的。
他的哭泣不是因为自己,而是出于对沈晏清的怜惜。
柳兰陵为沈晏清感到了不值得。
这样年轻而貌美的人,不应该将自己的时间荒芜在空虚而寂寞的玉芙楼,和那位不知道活了多久、古怪荒淫的天君身上。
经过一整夜的辗转反侧,与一个黎明的静坐沉思,柳兰陵手脚发寒的想了很久,他知道自己最理智的做法就是今天不要再去玉芙楼见沈晏清了。
但他做不到。
浑浑噩噩的挨到下午,还未到申时,他已经眼巴巴的站在了玉芙楼外。
钟响的那一刻,柳兰陵的神志曾清醒过一瞬。
他盯着那珠光宝气的楼宇,仿佛自己看见了万丈的深渊。
可惜他清醒的时间太短暂了,钟声响过后,柳兰陵头也不回的走了进去。
沈晏清正在练字,起因是他看见书架上有本小乘风剑诀,鉴于天宫的人不会把垃圾放进玉芙楼里碍他们天君的眼,所以他猜测这本小乘风剑诀应当属于世上少有的精品。
想起自己上回凌霄吵架的事情,沈晏清难得大气的低头了。他决定原谅凌霄一回,想要将这本小乘风剑诀誊抄一份,等他和凌霄见面,送给凌霄当做赔罪。
取了一份空白的玉简,才抄了没两个字,他的字实在太难看了,这份礼就算送出去,凌霄估计都能拿着笑他好几年。沈晏清只好捂着脸把玉简丢到边上去,吩咐人拿来笔墨纸砚,他要练字。
他练了有一会儿,门口的宫人前来通传,说是柳兰陵来了。
沈晏清搁下笔,看见一夜未睡、憔悴至极的柳兰陵,问道:“你怎么了?”
“没怎么。”柳兰陵快速的回答,将沈晏清才打过腹稿的话搪塞了回去。
候着的几个宫人退了出去,将扇门关上。
朝南的窗户开着,金灿灿的阳光呈方形,照在柔软的地毯上。
沈晏清道:“你过来吧,我帮你换了药重新包上。”
柳兰陵虽仍是沉默不语着的,但他听话的坐到了桌边,将手伸到桌上。
经过一夜的恢复,他的手好了许多,骨节分明的手仅有些许的红。沈晏清取了新的手帕,认真的在上头抹了药膏,正当他要盖上去包扎的时候,隔着这张月白的手帕,柳兰陵突然用力的握住了他的手。
这是在陡然之间发生的,当沈晏清反应过来时,他下意识去抽自己的手。
柳兰陵正很用力的握着,不叫他像鱼一样滑腻的溜走。
沈晏清忍不住问:“你这是做什么,是我弄疼你了吗?”
“没有。”柳兰陵说。
他抬眼看向沈晏清,直白的说:“你想要离开太墟天宫是吧?”
沈晏清怀疑起这是不是建平真人的陷阱,所以不敢回答。
柳兰陵同样不说话,他安静的注视着沈晏清。
在长久的沉默中,柳兰陵想起自己很小的时候,他的父亲教导他如何吸纳灵气,冰冷的祠堂墙上挂了一副观音菩萨的画像,有一只蝴蝶扑闪着翅膀飞进来,点在画成的莲花上。七岁的柳兰陵跪在地上望着那只因为阳光的照耀而闪烁着金光的蝴蝶翅膀,一如他现在痴迷的看着沈晏清因为犹豫而颤抖的睫毛。
时间过去了很久,首先按耐不住的还是沈晏清。
他侧过脸,艰难的开口,小声的应了一个是。
“好。”柳兰陵颤抖着。
他想要搂过沈晏清,但出于羞涩,他并没有这样做,而是更用力地攥紧了他握着沈晏清的那只手。他将另一只手也交叠了上来,忽然间柳兰陵有了牺牲的勇气与决心,这是他从未有过的。
柳兰陵的眼泪滴落在他自己的手背上:“让我带你走吧,我们一起离开这里。”
第143章 143(修)(修)
柳兰陵走后, 沈晏清握着那块探亲令,他在阳光下仔细的摩挲着这枚探亲令上的纹路。
事情的发展完全的超出了他预料,他不明白柳兰陵突然转变的原因,但因为一切正朝着他希望的方向进展, 沈晏清决定先暂且不去细究问题的根源。
再过四日是承明宫大考的日子, 届时会有很多亲属家眷一同前来观摩, 是四年一度少有的盛事, 也是沈晏清出逃的好日子。
一旦缺考很容易引起几位讲学师父的注意, 柳兰陵的计划是在他考过以后, 趁着承明宫内人多眼杂, 顺势带着沈晏清出逃。探亲令是给宫内弟子的家属使用的,为了证明家属身份,探亲令激活时使用时,还需有一名太墟天宫弟子陪同在侧。
为了证明自己的决心, 他将这枚探亲令留在了沈晏清的手上。
临走前, 柳兰陵用一种祈求的目光看着他, 似是希望沈晏清能亲他一下。
沈晏清熟知该怎么应付这种男人,他当做自己没看到, 于是,柳兰陵失望的回去了。
四天后,其实这个时间还是很危险的,说不准明鸿已经回来了。
但沈晏清也没得选, 这已经是最适合的日子了, 只能期待等到时候会另有转机发生。
把玩了片刻,沈晏清才把令牌放进匣子中收好。
他提起笔, 继续练字,希望能在离开太墟天宫之前, 将这本小乘风剑诀誊抄好。
相安无事的过去两日,为了避嫌,期间柳兰陵没再来找过他。
沈晏清不去理会玉芙楼中刘晨心三番五次试探的琐碎小事,他认真的练着字,满心期待着自己与凌霄的重逢。
第三日清晨,两位耳聋的宫女端来沈晏清一碗熟悉的苦药。
自他从忏悔林的禁闭室里被放出来,回到玉芙楼后,这些药他照旧时一日不停的喝这。他早就疑心着药里是不是被明鸿下过毒,等毒性积累到一定的剂量,他就会当场暴毙死去。但被人看着,他就算死命拖着,最后也不得不得喝下。
刘晨心远远的从外头回来,看见沈晏清还在慢吞吞的喝药,催促着宫人替他选好新的衣服,叫他赶紧换上:“你怎么还在喝药,天君从西域回来了。”
沈晏清没想到明鸿会回来得这么快,皱起眉,厌恶溢于言表:“怎么这么快,他事情都办完了?”
“当然。”刘晨心没有察觉到沈晏清的不敬,她很是兴奋,眼里闪烁着对明鸿的崇敬:“凌霄失踪了,昆仑剑宗现在群龙无首,只听见我们天君的名字,便立即溃不成军。”
这在太墟天宫外,也是人尽皆知的消息。
昆仑剑宗在西域折损了六个元婴修士,这可是六个元婴修士,放在小些的宗门里,这无疑是灭顶之灾。
有人说剑尊与昆仑剑宗已决裂,所以出了这么大的事情也没有丝毫的动静;还有人说剑尊去了收不到讯息的地方,正在闭死关,是昆仑剑宗的人不敢把消息传给他……人人都在谈论这件事,谣言满天飞。
刘晨心信服着更准确些的消息,这是建平真人透露给她的:“看来真人说的对,那该死的凌霄定是病重,没准要死了——说不准已经死了。否则向来行事嚣张的昆仑剑宗,不会一反常态的龟缩着,出了这么大的事情,还一声不吭的。”
沈晏清手上的药还剩下小半碗,他一时恍惚,扶不住碗,瓷碗跌下桌,乌黑的药汁四溅了满地。
他转过头去问刘晨心,要她将话再说一遍:“你说什么,你刚刚说什么?凌霄失踪了?”
沈晏清几乎是立刻回想起了他与凌霄在雪域里,那场激烈到要他俩分离的争吵。他心存侥幸的想,难道凌霄还躲在北域里吗?一定是这样的,一定是凌霄还生着他的气,所以不肯从北域出来。
听见沈晏清的问题,刘晨心没有立即回答,她脸上忽然浮现出一种狂喜。
沈晏清产生了一种不妙的预感,他油然生出事情不受控制的焦躁,急切的再问了一遍:“你说话啊!凌霄失踪了?!”
“不是失踪。”从背后传来的低沉声音似是藏着满是恶毒的笑意,“他死了,死了有段时间了。”
刘晨心在沈晏清的面前跪下来——
更准确的说,她跪的是沈晏清背对着的、从门那边缓缓走来的明鸿:“天君万安!”
刘晨心嘹亮的声音与门口候着的几位宫人低低的请安声,此起彼伏的重叠在了一块,这种从前会让沈晏清头疼欲裂的声音没再引起他的注意。此刻他的心里只有一个声音,他立刻转过身去,看向明鸿。
沈晏清的脸色在瞬间惨白:“你说什么?”
明鸿在他不远处坐下,他没说话,屋里有眼力见的几个宫人连同着狂热的刘晨心,低着头陆续的出去了。
沈晏清的脸色从未这样的难看过,就算是在半月前他得知自己上辈子竟是被明鸿下令杀死的,他的脸色也没有像现在这样的难看。苍白如纸的脸上,空洞的眼睛见不到一丝的光亮。
他再问了一遍:“你说什么?你说凌霄死了?!你骗我是不是?你又骗我是不是?!”
明鸿竟看着沈晏清笑起来:“他死的时候,你不就在他十米外吗,按理来说你应该看得比我更清楚些,你怎么反倒来问我。”
“你说什么?!”沈晏清的意识在刹那间被引回到那个生冷的灵堂。
形如冰雕的凌霄连发丝上都凝着一层彻骨的冰寒,正隔着遥远的时光,悲哀的望着他。
接着这双冰蓝的眼睛,被明鸿漆黑如渊的眼睛重新覆盖。
明鸿微微侧头对着沈晏清:“听不见吗,我说凌霄死了。”
沈晏清觉得自己好像听不懂明鸿在说些什么,那些字眼、那些字眼,似乎组成了他不能理解的句子,他的双拳握紧,狠狠地锤在桌上:“我不信!我不信!他那么强,你别以为我不知道,这世上没人能杀了他!”
那木桌原是劈了极其珍贵的仙愿树做成的,他的双手锤在桌上,非但没让这桌子怎样,反倒是叫他的手血肉模糊。
沈晏清好像感受不到疼痛,他继续一下、一下,狠狠地砸上去:“你又在骗我是不是?”明鸿有过太多的前科,实在不值得他的相信。他不信,他不信!
“对,若是真刀真枪的与他对决,这世上没人能杀得了他。他可是从万年前,死寂的坟场爬出来的恶鬼,连天地万劫都对付不了他。”明鸿感慨起来,“太可惜了,就连一道残魂,都能这样的强大,能够想象万年前真正的却邪仙尊是何等的恐怖。也难怪玄虚灵者曾预言他能越过那道限制了古往今来所有修仙者最后的天劫。”
可他最后还是死了,明鸿有种大仇得报的快意:“可他还是死了,他终于死了。”
沈晏清胡乱摇头:“你胡说、你胡说,你刚刚还说没人能杀得了凌霄。”
明鸿低笑着:“金玉开不是在松鸣城里和你说过了吗,‘寒妖’是不能流眼泪的,一旦掉泪就会心衰而死。”
“知道为什么吗?因为它没有命格,要靠夺取别人的心,借别人的命才能重返人世;它没有肉身,要剥别人的人皮,给自己造一副皮囊。
命和皮都是别人的,唯有情感独属于它自己,一旦流露出自己的情感,本不该存于世的异类,就会被天地察觉。
原本天地也奈何不了它,可偏偏、可偏偏三魂七魄,它却是因悲凝结成冰的悲魄。
半步入神的残魂也会因为爱而不得的悲痛心碎而散。凌霄不是被人杀死的,他是自尽的啊。”
明鸿越说越觉得好笑:“本来他一百年前就好死了,可他偏偏硬撑到了现在,一直等到,看着你仓皇的逃离他的背影,他才彻底的相信。”
听着明鸿的话,沈晏清有一瞬间的头晕目眩,他想起金玉开曾数次告诉过他,他前往北域就是为了夺取寒妖的心。但他从没想过,原来凌霄就是寒妖——
“我告诉过你很多次了。”明鸿微微笑道,“真是迟钝。”
在这勾起嘴角的讽刺弧度里,沈晏清猛然的想起四灵楼里看着他同样低笑着、与他长相相似的玉傀。怎么会那么的巧合,让他遇上真正凌霄的怨灵,让他感染上怨气,不得不跟随金玉开同去寻找寒妖的眼泪。
沈晏清低吼起来,明明悲伤到了极点,他这次却没有像往常一样的掉眼泪,愤怒控制住了他的大脑,叫他的思绪无比清晰的飞转起来:“那天、那天我从四灵楼里出不去,看到真正的凌霄,是不是也是因为你?!
我金丹上的怨气根本就不是因为真正的凌霄,千年前真正的凌霄最多也不过是个元婴修士,他的魂魄根本不能在我的金丹上刻下怨气,是你动的手脚,叫我拼命去找能解决怨气的办法,你故意引我去沁州!”
从太墟天宫的灵玉傀儡开始,明鸿就发现他的踪迹了,但狡诈的明鸿什么也没有做,而是激发了四灵楼中的阵法,将真正凌霄的魂魄释放出来。
凌霄察觉到四灵楼的阵法有异常,提前出关离开了万华峰,发现了倒在雪地里的他。
怕打草惊蛇,明鸿驱使了分魂制造出来的金玉开,并借用建平真人进入了昆仑剑宗,一路跟踪,并控制着事情朝着他想要的方向发展。这就是为什么沈晏清遇到过两个说辞不一的金玉开的原因。
因为愤怒,沈晏清被气得发抖:“你为什么这样的恶毒,我和凌霄什么都没对你做,你为什么要这样对待我和他!为什么!!!”
沈晏清冲明鸿嘶吼着:“你告诉我为什么啊!我和凌霄是天生一对,你为什么要来横插一脚!”
他忽然想起北域冰化后,金玉开在北域的废墟里捡到的那颗被冰晶包裹着的心脏。
沈晏清的心跳快到了极点:“那是凌霄的心,那是凌霄的心对不对?!你把那颗心还给凌霄!你把他还给我!还给我!!!”
听着沈晏清的话,明鸿却不知为何陷入了沉默,从沈晏清说自己与凌霄是天生一对开始。他再没说过话,只平静而悲伤的看着沈晏清。
他像是回忆起了什么,但仔细一想又全是空白。
这是当然的,因为明鸿的过去,全是空白的。
这并不是因为他是一个突然出现的人,而是因为他的过去都被抹去了,连同他的记忆,都在他新生的那一刹那开始,被渐渐的淡忘,直到他现在再记不起自己从前的事情。
第144章 144
王月卿干完了活正要走, 她看见银花婆婆正站在一座白塔的最顶端数数。银花婆婆从楼上跳下来,正好跳到她的面前。这半月来两人时常相处,已经熟络了许多。
银花婆婆对王月卿照顾有佳,连带着王月卿偶尔也会主动向这位稀奇古怪的老太婆说些话:“你刚刚在做什么?”
银花婆婆道:“我在数这四十九宫的四十八处忏悔林里, 一百零八座白楼。”
听她这样说, 王月卿觉得有些怪异:“四十九宫, 不应该是四十八处忏悔林吗, 为什么少了一处?”
——这个问题她其实不该问。
王月卿话才说出口就后悔了, 她想起来少的那处忏悔林本该在归墟山。
这是太墟天宫文书上人人皆知的往事, 明鸿仙君于禁闭室中顿悟, 销魂灯火光大作、似夜入流星,最高的白塔因此坍塌,从此翠微宫再没了忏悔林。
银花婆婆还记得那个久远的夜晚,琴川地动山摇, 她见归墟山方向夜有红光, 心跳得极快, 隐约觉得有些不妙,出了太极宫朝着归墟山一路疾驰。
她到了忏悔林, 白楼已经坍塌了。
废墟之中,金光在瓦砾之间闪烁。明鸿站在那白塔尖顶,喃喃着自言自语,这句话他重复了几十万次:“我不后悔。”
匆匆赶来的银花婆婆抬头瞧见他, 皱起眉:“你不悔什么?”
明鸿没有说话。
归墟山顶的销魂灯忽然火星四射, 一团盛大、璀璨的光团燃烧着、呼啸着,将明鸿包裹起来。
这样恐怖的高温, 几乎要将人融骨化肉。
银花婆婆往后退了一步,她指着在火焰中惨叫的明鸿道:“他是谁?”
当时的明鸿不过是无名小卒, 银花婆婆并不认识他。
提前赶来的碧霄也正看着那团燃烧着的火焰,她早就把这个人遗忘了,但现在、随着万古灵火的燃烧,那些被藏在深处的记忆被翻了出来。
她想起这个人了:“原来是他。”
“是春和从北域带来的人,据说原先有着极好的命理。春和一眼就相中了,这件事他早早就与我提过,说会为太极宫带来一个顶尖的苗子。
他的眼光极高,太极宫的管教老师高兴过一阵子,但是等春和把人带回来——这人却是没有命格的人。”
命格象征着人一生的行程,出生是起始、死亡是终点,没有命格也就是意味着他将没有过去和未来,无法修行,不死不灭。
像路边的石子,即使曾站在人的面前、大声的嚎叫,也不会引起丝毫的注意。
注定要被人慢慢的在时间的作用下遗忘。
银花婆婆困惑起来:“除非心不跳了,否则人的命理是不可能消失的。无命之人,他怎么能活?”
人生的一切皆有定数,怎么会有人天生没有命理呢?
更况且,就算是死人,死者的命理也绝不会彻底的消失。
“不知道,很离奇吧?”碧霄道,“这正是他的特殊之处,春和说他死过一次,但他又活了。兴许是销魂灯的妙用,有人用自己的命,换他活了下来。但在此之前他的心已经被人夺走了,连带着他命理也一同被抢走。销魂灯只不过复活了他,他的人生就这样被夺走了。”
“销魂灯?从北域带来的?”银花婆婆意识到更关键的一件事,千年间春和只出过一次天宫,“岂不是他和销魂灯一起被带来天宫的?”
“是的。”碧霄道,“这样的事情实在离奇,恐怕是春和在命理的作用下将他遗忘了。”
银花婆婆道:“可那是七百年前的事情了,这凡人怎么能活得这么久的?”
碧霄道:“没有命理的人,自然是连死亡都没有的,他同样没有丝毫修行的资格,与其说是成了无命之人,他更像是丢掉了自己的命。春和回来时与我说过这个人,我也觉得很稀奇,本想研究一下,但没想到,连我也将他遗忘了。”
银花婆婆问:“他是因为什么被关进禁闭室的?”
翠微宫的忏悔林最高耸,第十八层的禁闭室已像是一个三角模样的死地,人站在里面,挺不直背、抬不起头,坐不下、蹲不住,只能微微低着头,用肩膀抵着低矮的天顶。
永远寂静、永恒的黑暗。
这样的折磨,没有一个人能受得了。银花婆婆甚至不敢想,这没有一丁点修为的凡人是如何在最高层的禁闭室内,还坚持着本心,没有迷失在黑暗中的。
碧霄道:“承明宫也有一道能换命的残诀,这弟子是春和早在他出生时就看中的,他当年一路推算到北域,只为了有人继承他的衣钵,而非为了丢失的销魂灯。
春和便算出他命中有一道死劫,但好在这道死劫还留有一线生机,只要用亲近之人、日夜相处的生灵,由于气息相近,天道是辨别不出的,如此一来,叫他人替死换命,便可避开死劫。”
银花婆婆不过心思稍转,便想明白了。
——七百年前的结局在如今看来都不算是什么未解的秘密。
更何况,这样的事情银花婆婆本身就曾经历过。
她缓缓说出自己的推测:“死劫将近,他不愿意了是不是?”
日夜相处的亲近之人,恐怕就是至亲至爱,怎么舍得。怎么舍得为了自己的坦荡前途,要他爱的人替自己去死。
碧霄含蓄点头:“最后他想要保住命的人也没有保住命就是了。”
“那他怎么现在还活着?”银花婆婆大惊,她惊恐的看向还在火焰中重塑的明鸿:“难道是求了销魂灯?!!”
“生魄祭魂,此是大忌——”
“难怪这些年明明销魂灯归位,没了封印的阻拦,仅用天宫内的悔意却不够。等等,这样一来,他的魂魄乃是销魂灯重塑的——这、这,从古至今由销魂灯经手的愿望,即使表面上实现了,也只不过是从一个绝望滑向另外一个绝望罢了——愿望实现时,才是折磨的开始。”
碧霄摊手,无奈道:“所以你看到了,他明明活着,却丢失了本该属于自己的命理。他被遗忘着,独自痛苦着,和死亡无异,灵魂被拘在肉|体内。”
“从一层一路到了十八层,这般心性、毅力,若非他是无命之人,前途无量。因为他不肯用春和的办法避开死劫,春和生了气,就说要将他关起来。恐怕是关起来后,春和就将他忘了,不久之后春和死于他元婴后期的第八道劫,更没有人记得他了,于是一关就是七百年。”
“——七百年,这可是整整的七百年。”
七百年的沉默比此刻灼热的火焰更能叫人崩溃沉沦,银花婆婆望着火焰中正在燃烧的明鸿。
碧霄道:“但这七百年并不是毫无意义的,悔恨叫销魂灯燃烧,可要它的认可却需要不悔,再看一万次我都会为它惊叹。”
“他得到了销魂灯的认可吗?”银花婆婆诧异道。
碧霄指着明鸿,他已经能忍受这火焰的痛苦了,在他的胸口处,有一团更为明亮的火焰在燃烧。
这团火焰渐渐融入他的身体,而体表的火焰正在慢慢的黯淡。当他体表的灵火彻底熄灭时,他胸口那团跳动的火便化作一颗心脏。
他重新获得了生命,只是这份生命是销魂灯赐予他的。
碧霄道:“我能想起他,记得他,便已经说明销魂灯决定收回对他的折磨。它赐给了他一个新的心,一道全新的命理。这对于傲慢且理智的销魂灯来说,实在是前所未有的。”
碧霄脸上浮起笑意,以她的功力,一眼就能推算出明鸿此刻的新命格,正要上前祝贺。
她才上前几步,却看见这个年轻人忽然的泪流满面:“为什么我什么都不记得了。”
销魂灯就在山上,他突然向那亭子冲去。
在亭子最高处的神龛中,销魂灯永不熄灭的静静燃烧着。
在场元婴修士十七人,连忙上前阻拦。银花婆婆口中念咒,霎时地下生出几十条漆黑藤蔓枝条,捆住发狂的明鸿。藤蔓的枝头,缓缓绽开白花。
但这阻止不了他,他挣扎得浑身是血,荆棘刺破他的皮肉,深得依稀能看见骨头。银花婆婆怕坏事,不得已松开了些,明鸿便灵敏的从藤蔓的间隙中钻了出去。
最后赶来的观真道人袖口飞出一张金网,铺天盖地地将明鸿罩住。
他越是挣扎,这张网便收得越紧。
“疯了吗?”观真道人摇头不解:“这是多少人求不来的机缘,就算你天生道骨、五行皆全,也绝比不上现在,你还不知足吗?”
明鸿睁着眼睛回头去看观真道人,他脸上两道未干的泪痕,整张清俊的面容都扭曲起来:“我不要这颗心、这条命,我要我原来的,我只要我自己的,还给我!还给我啊!!!”
观真道人道:“不可能了。”
看热闹的明诚仙人你一言我一语:“若是之前说不准还真有几分可能,但现在绝无可能了。你若想换回自己的心,就得先把自己现在的这颗心给挖出来,此举无异与改天换命,可人无心如何能活,就算是化神尊者也难以做到。先前你无心能活,是因为有人换了你的死,叫销魂灯吊着你的命,现在?你就认命吧。有道是人生长恨水长东……”
明鸿被金网束缚着,似被抽没了力气似的,七百年的信念被这一颗心彻底的摧毁,连同将他一直以来全部坚持、精气一同毁灭。
“我什么都没有了。”他跌坐在地上,低吼着。
他已经不流泪了,那双淬过冰的眼睛闪动着最为绝望的光,以至于腾升起了血气的憎恨。
这双冰凉的眼睛正对上在一旁观望的碧霄仙子,明鸿似是在看她,又像是在透过她紧紧盯着广阔天地之上更为辽远的命运:“还给我啊!”
明鸿是说得如此的咬牙切齿、如此的恨意灼灼。
碧霄一愣。
唯有碧霄一人明悟了销魂灯选中明鸿的原因,她现在才明白,明鸿的不悔从不意味着不恨,这是彻骨的恨、痛彻心扉的恨。
银花婆婆注视着被震撼到的王月卿,缓缓的说完了这段早已无人知晓的往事。
远处的乌云酝酿了风暴,雷光彻亮后,再是隆隆的雷鸣。
“你说那颗心是凌霄的,要我还给他?”明鸿低低的笑起来,他越笑越大声,笑到额角青筋勒起,“这是我听过最荒唐滑稽的笑话。”
“那颗心原本就属于我的。年少成名的是我,剑劈四海的是我,万人敬仰的剑尊本来是我。”
玉芙楼内,薄玉龙清脆的声响随风悠扬的飘荡着,冰冷的暴雨敲击在屋檐的黑瓦上,明鸿居高临下的望着正在低泣的沈晏清,他收束了眼中锋利的凶光,此刻只剩下了悲哀:“你也本该属于我。”
“天生一对的是你和我!”
“知道凌霄为什么会爱你吗,因为,是我爱着你啊!”
第145章 145
明鸿平静了下来, 他似乎觉得和沈晏清再说这些连他自己都已经快要忘记的往事并没有意义。
他慢条斯理的说:“杀死凌霄的不是我,我什么都没有做。你不该恨我,要恨就得恨你自己,是你出现在凌霄的面前, 是你无法接受妖怪的凌霄……你谁都怨不了, 要怨就要怨你的愚蠢、懦弱, 你只要再相信凌霄一些, 凌霄就不会死, 说到底是你不够爱他。而这就是凌霄死亡的原因。
所有人都知道凌霄命不久矣了。
谢璟知道一点儿凌霄的心病, 但也不会太多。他以为凌霄修行的道法让他只能爱上一个人, 等意识到自己爱上了第二个人就会道心溃散、道死身陨。昆仑剑宗的人同样愚蠢,以为凌霄只要爱上别的人就能摆脱死局,从万华山中走出来。
事实上哪一个都不对,万福镇的人都死了, 现在这段秘密只剩下你和我知道。
凌霄等你百年, 就为了等你告诉他一句, 你不爱他。”
提起“万福镇”,明鸿脸上的表情似有松动, 一些片段的记忆一闪而过,可惜他抓不住。从前他会执着的想要回想起过往,但如今他已经放弃了这个执念。
凌霄一死,北域的梦境就会坍塌了。
他今后再没有去北域的梦境中寻找过往蛛丝马迹的必要。
明鸿看着眼前为凌霄崩溃流泪的沈晏清, 心底浮现起一个泡沫般的念头, 忽然庆幸起自己还好失去了从前作为“李三公子”的记忆。他不知道自己为什么要这样想,只是非常恍惚的产生了。
“好了, 一切都过去了,人要朝前看了。”
明鸿给自己沏了杯茶, 再看不出方才狂笑的癫狂,恢复了天君的高贵清俊,他从容道:“两天后天宫夜宴,你要与我一同去,空闲时给自己挑一挑衣服吧,我喜欢你穿靛青的衣裳。”
沈晏清的头脑正在发胀发昏,从明鸿满是恶意的告诉他,杀死凌霄的正是他沈晏清起的那一刻,他就深陷进了无比的自责与愤恨里。
明鸿是对的。
害死凌霄的,其实是他。
沈晏清含着眼泪,尽管他是站着的,但他的精力已经被完全的摧毁垮台。如果这是明鸿的目的,那么这场对弈无疑是明鸿赢了:“你赢了。”
他看着明鸿,觉得自己腿软得不像话,他根本站不直了。
沈晏清似被抽走了骨头,最后失力地跪在地上。
他想凌霄,他想北域那片向阳的山坡下长满的粉白小花,他想要时间倒转,再回到一百年前他与凌霄第一次见面的那个下午,受伤的小鸟撞开他的窗户,方岚喊他的名字,而穿着素金戎服的凌霄回过头。
沈晏清绝望道:“你杀了我吧。”
死而复生的奇迹,如果这世上再会发生一次死而复生的奇迹,那么凌霄、凌霄也能同样死而复生。
“杀了你?”明鸿有些奇怪,“我为什么要杀你?”
沈晏清的眼泪顺着他微侧着的脑袋,一滴滴的砸在地上,血肉模糊的手指还在紧紧的扣着地上铺着的毯子:“你不是已经杀过我一次了吗,再杀我一次又不会太难。”
“我杀你?原来你觉得是我杀的你?”窗外骤雨雷鸣,雷光闪光照亮玉芙楼的同时,也照亮了明鸿的脸。
明鸿道:“你没有好奇过你每天早上喝的药是什么药?”
他站起身,缓缓的向着沈晏清逼近。
“杀了龙,取角髓,一头龙只能取出两滴。”
“南疆的千幻灵芝,它的根丝抽出来不过发丝般纤细,七寸长,九百个千幻灵芝根磨成粉,才一个手指甲那么点儿。”
“麟角凤距、灵蛇的宝珠……一碗安魂汤,你知道自己的命有多么的珍贵吗?”
明鸿蹲在地上,他别过沈晏清的脸,端详着这张他曾朝思暮想、叫他忘记一切都还会在梦中惊醒时回想起来的脸:“你的重生从来不是上天的恩赐,而是我的恩赐,是我给予你重来一次的机会。你现在告诉我,要我杀了你?”
看着沈晏清泪光涟涟的样子,他用拇指抚上沈晏清鼻尖的那颗红痣。
对视了一瞬。
明鸿难掩失望,他松开手将沈晏清推回地上:“你要死就死吧,你不是我要找的人。”
那个愿意为他跪于销魂灯前,换他活下来的人,不该是这样的。
一千年前他宁愿自己去死,不要这光明的坦荡仙途,都不愿意他的清清替他死去。明鸿能容许沈晏清做一切对不起他的事情,但他绝不允许沈晏清会这样轻易的放弃生命,他不想清清的命看上去显得轻贱。
外头暴雨未歇,明鸿起身,他脚步未停。
踏过扇门的那一刹那,顿时雨停云散,风云皆被荡平,琴川晴空万里。
沈晏清哭得更厉害了,他站起来,将桌上的东西、他能看到的东西,全都砸到地上。玉器、瓷器,叮叮当当地碎了一地,装着探亲令的匣子,被他一同甩了出去。
他想起来的时候已经来不及了,匣子被摔在门槛上,那枚探亲令一直被滑到明鸿的脚下。
明鸿只看了一眼。
是非常轻蔑的一眼。
“我以为你从蒋银花那儿学到教训了。”
明鸿神态睥睨:“从一开始,我不是就告诉过你,门从来都是开着的?”
“不过,你还能去哪?你还吃的惯那些粗鄙的吃食吗,你会穿不是云织的丝绸吗,风餐露宿的日子你过得下去吗?”
“这天底下,除了玉芙楼,你还能去哪?”
第146章 146
沈晏清陷入了长久的沉默中, 他跌坐在一片狼藉的玉芙楼里捂着脸痛哭。
外头的宫人在明鸿走后,才敢陆续的进来整理东西。她们将地上的碎片扫走,再搬来全新的器具。不过半个钟头,仿佛被狂风骤雨席卷过、一片狼藉的玉芙楼, 又变回了从前富丽堂皇的模样。
好像什么都没有变过。
除了还坐在地上哭泣的沈晏清, 没有下完的暴雨依旧在他的眼睛里蔓延。他的心中茫然一片, 被泪光遮掩的眼睛看不见面前的东西, 天地都颠倒了, 一切都是虚无的。
这时候, 他想起凌霄送给他的那把伞。
沈晏清从储物袋中取出这把伞, 一见到这把伞,他又泪如雨下,就好像、就好像他还在北域的梦境中,只要拿着伞回头, 凌霄就会按住伞吻在他的额头。
泪水滴落在伞面上, 再顺着折痕落到地面, 化出的竟是浓郁的墨汁。
见到这一幕,他先是愣住, 将伞全部打开。
这把伞即使打开了也和普通的伞毫无差别,不知道那墨汁是怎么从这洁白的伞面上流淌下来的。
沈晏清忽然的想起,凌霄告诉过他,要等在下雨时才能打开这把伞。
可偏偏在凌霄的控制下, 北域却从不下雨。
发觉其中关窍, 他暗含期待站起来拿起桌上的茶水,泼到伞面。
凌霄、凌霄一定没事的, 说不定他早就预料到了现在的情况,外头说他已逝的消息都是假的、一定都是假的。
一杯不够就两杯、三杯, 茶水遇伞滴落,脱胎成字,便渐渐在地上成了一封信:
“想必我们已经离开了北域这个寸草不生的不毛之地,我还有好多的事情要告诉你,我认为我有这个义务,告诉你关于我的来历。不过出于私心,我仍希望这一天会来的迟一些。
为了封印销魂灯,却邪仙尊不得不割裂了一部分自己的魂魄作为阵眼。
恐怕就连他自己都不会想到,我竟然能活下来,并且活到了万年之后的现在。而代价是我在漫长的时间中,遗忘了所有。
我曾以为我不会再有机会从封印中解脱,但命运实在玄妙。恐怕与我一同被封印着的销魂灯,也在其中发挥着作用。”
千年的光阴对长久寂静在黑暗中的凌霄来说,不过是转瞬即逝的瞬间。即使现在回想起来,仍历历在目。
“翠微宫的春和真人自知难以突破,于是周游五域,他希望在自己身死道消之前,找到一个能继承衣钵的弟子。
最后他来到了万福镇。
由于却邪仙尊的封印,经过万年的衍化,万福镇早已成了一个禁法死地,就连这里出生的人,都是不具备修行资格的。春和原本并没有对万福镇抱有希望,他只想将万福镇作为一个休息的驿站,通过万福镇,前往更远的冰渊。
他到达万福镇时,李府正在镇上为他们新出生的孩子举行周岁礼,这打断了他旅途的进展。因为这个孩子命途诡谲——是春和前所未见过的命理。明明是时亨运泰的命格,其中却横着一道死劫,渡过死劫后,才会如碧海青天般的一路坦荡。”
凌霄在这里用了一个本应该不怎么恰当的词“诡谲”——
因为人死不能复生的,可这个孩子的命运却偏偏就是要他死而复生。
“春和的传承中便有这么一道能叫他人替死,以欺瞒天道,仿佛死而复生的秘法。
他以为这就是自己来到北域、来到万福镇的原因,是上天指引,要他来到这里。他决定顺应天命,留下来,将这个孩子带去翠微宫。”
“接下去发生的事情,你应该已经在梦境中见过一轮了。
春和发现了万福镇更深处的秘密,李府的人一直在对销魂灯进行隐秘的祭祀,想要打破封印,得到这盏由上古时代传承下来的仙灯。
销魂灯在未被却邪仙尊封印前,一直是太墟观的至宝。
他发现销魂灯在万福镇后,就立刻向太墟天宫传出消息,想要叫人将销魂灯送回天宫。
这些人尝试过了无数次,但没有一次能成功。即使过去了万年,却邪仙尊留下的封印也不是那么好对付的。”
“春和选定的传人也同样出了意外,他不愿意用春和的办法去躲避死劫。李府的老爷也不愿意受控于春和真人,连同天清门,将那位李公子送上了天清门,想要找到能制衡春和真人的办法。
原定下来要替这位少爷去死的,是他饲养着的一只鹦鹉,由春和选定,点化成妖。
李公子去了天清门后,那只小妖怪逛遍了李府,发现了被封印着的必安阁。
必安阁内有封印,没人进的去,但他却奇迹般的进去了。
他的动静惊醒了我,我从黑暗中醒过来,却什么都看不见。
只能看到宽阔没有边际的黑暗里,一团橘色的火光正在晃晃悠悠的颤动。
他向我祈祷,想要见到他的心上人。
我虽然看不见他,也用不了法术,但很难得有人能和我说上话,就用神识在尘土上写字——我也只能做到这里。我骗他说再过一个月,他的心上人就会回来。
他飞走了。
过了一个月,又来找我,说我的话没有成真。
我继续随意的写字,说那就再过一个月。
他竟然又信了,哦了一声,再度飞走了。
如此循环往复,有时候我都会有些愧疚,觉得骗一个笨蛋的期待是很不道德的一件事。但我很想有一个人能出现在必安阁,除却销魂灯幽幽的烛光,即使什么都看不见,但我还想要能听见另一个人的声音。
直到一口棺材从天清门抬到李府。
死劫避无可避,倒霉的事情从李公子上山那天起,便接踵而至。
先是清河冰冻,至使水道封闭,北域内耕地极少,万福镇闹了饥荒。李三公子在天清门也同样频频不顺,最后一口棺材送下山。李老太太开了棺材盖,发现她的孙子还没死。这是他想到的一个办法,既然春和叫人当替死鬼的办法同样能混淆天地,那么他假死,只要人人都以为他已经死了,他同样能避世修行,直到自己能渡过这道死劫。
这个办法一开始是可行的。
但是有一个人不知道,那小妖怪以为这个李三公子是真的死了。
他再来到必安阁的时候,是哭着来的,大骂我是个很没有用的神仙。
要救他的心上人,也不是没有办法,销魂灯无所不能。
将这件事告诉他时,我并没有想过,他真的能解开封印。万福镇李家世世代代绵延万年的祭祀、太墟天宫来来回回数十位元婴修士,都没能叫必安阁重见天日,他一个小妖怪又能做什么呢。
但当他割破手心,拔掉尾羽,用血涂满神龛,封印却真的松动了。
他的真心叫饥饿的销魂灯火焰高涨,他献祭了自己,虔诚的、纯粹的,希望他的心上人能活下去。
从封印出来的那一瞬间,我就明白了为什么他能进入这里,他的灵魂太干净了,是销魂灯让他进来的。
销魂灯答应了他的愿望,随即吞没了他。
火光像太阳般的耀眼,看着火焰中面目全非的他,我感到眩晕,一直待到他被彻底的烧干净。地上飘了一根羽毛,我没有拿走。
必安阁内异样的火光惊动了春和真人,与销魂灯相处万年我十分清楚销魂灯的弊端,在暗处看着他取走了销魂灯。比起销魂灯,只有魂魄的我,更急切的需要找到一副躯壳。我本来不知道那小妖怪的心上人是谁,我只想要找一具身体、或是死尸也行,只要能让我死而复生就行。
我出了必安阁后,发现了摆满花圈的灵堂。正要借尸还魂,才发现李公子尚存气息,于是干脆杀他取心剥皮,那颗还在跳动的心才按在我的胸膛,我正要剥他的皮,才发现他竟然还活着——我才明白,原来这个躺在灵堂中的人,就是那小妖怪的心上人。
销魂灯吃下了那小妖怪的魂魄,就是答应了他的愿望。即使他的心上人原本未死,为了不使这项交易撤回,销魂灯选择将愿望的实现延续到了下一次,也就是当我取走他心的时候。
在我愣神的瞬间,赶过来的春和真人救下了这人。
春和同样错愕过,但他来到北域的目的已经全部达到了,他与我交错的瞬间,便带着人与才拿到手的销魂灯用符咒闪身千里之外。
不知道为什么,我和这颗心非常的契合,即使没有躯壳,我仍恢复了部分的实力。
由于李公子的失踪,春和真人的下落不明,李府请来了昆仑剑宗的弟子探查真相。我不得不杀了他们,这在万福镇造成了极大的恐慌。
饥饿的镇民包围了李府。
慌乱中,李老板和李夫人逃进了解开封印的必安阁内,但这并没有叫他们逃脱,镇民们在必安阁中,将李老板和李夫人一同生吞活剥的吃了。煮食的柴火用的是必安阁内陈列着的书籍,万古灵火冲天而起,烧灭了整个城镇。”
“必安阁原本是玄虚灵者设下的天柱,必安阁坍塌后,北域的天也坍塌一角,天河的河水从破开坍塌的口子里倾泻而下。因为北域的寒冷化作冰雪,掩埋了这片土地。”
这便是凌霄原本想要告诉沈晏清,却一直没有告诉过他的真相:“明鸿便是那小妖怪的心上人,这些年他一直在找自己失去心以前的记忆,他去过北域许多回,阴差阳错,总是不能如愿。间隔七百年,他变了很多,我不知道他是怎么又生出一颗心的,差点没有认出他来。
我不清楚明鸿还记得多少,但你最好不要告诉他那小妖怪换他死而复生的过程。否则,我想他是会发疯的。”
最后一句:
“我早就试想过我的结局,倘若当你发现这封信时,你我分道扬镳,又听到我已死的消息——不必怀疑,也不要多想。忘了我吧。我爱你。”
随着字迹清晰,沈晏清用手背抹了抹泪,眨了好几下眼睛,才慢慢看清地上的字。他继续用壶里的茶水泼伞,但当最后一句显现,再从伞上淌下来的只是清亮的茶水。
他用尽全部的力气去嘶吼、发泄了情绪,大哭、大悲过,如今已是筋疲力尽,一会儿脑子转不过弯,即使看见了地上凌霄留下的字,一时半会儿也理解不了其中的意思。
沈晏清就这样呆愣愣的站着,他看了一会儿。
最后终于明白,凌霄死了就是死了,一切再无法挽回了。他睁着眼睛,直挺挺地跪在了地上。
边上的宫人原本见他发疯着,也不去管他,唯独这会儿见他好似快不行了,才着了急。两个宫女架着沈晏清去床上躺着,特地叮嘱了门口的侍从得找个重华宫的医师来给他看看。
刘晨心看见地上的墨痕,皱着眉叫人提着墩地抹布进来,就当着沈晏清的面——沈晏清偏过头、扭着身子去看。他张了张嘴,又像自己从雪山坠落的那一回似的在极度的悲伤中失声,什么声音都发不出来了。
这时候他哪还顾得上太墟天宫禁法的明令,提起气,想要将面前的人都打飞出去,但法力还未汇聚到他的拳头上,架着他的两个宫女松开手,层层的禁制如锁链将他狠狠地压在地上。
沈晏清抠着自己血肉模糊的手指,睁着眼睛流泪。
他就这样看着他们将凌霄留给他最后的字迹,那么一点一点地抹掉了。
刘晨心踱步着走到他的面前,用教训的语气道:“翠微宫禁法,没有天君的释免是用不了法力的,你难道不知道吗?”
她看着沈晏清脸上的泪痕,以为他是因为摔到地上被疼哭的,鄙夷的看着他说:“真是娇气。”
刘晨心对他身侧的两个宫女吩咐:“把他先放到床上去,过一会儿禁制就会解除的,等医师过来吧。”
第147章 147
凝神药汤煮好, 梳着飞仙鬓的宫女低着头将药送进来。
端到屏风后,转手由刘晨心接过。
床上的沈晏清睁着眼睛,他很早些的时候就不再流眼泪了,便一直这样直愣愣的躺着, 看床顶金泥嵌进去雕成的一轮日与月。
玉芙楼里常常燃烛彻夜, 他早就分不清外面究竟是天黑、还是天亮。
刘晨心进来, 拉了床帘, 要叫人扶他起来喝药。
沈晏清一动不动的躺着, 像条被搁浅到海边的死鱼。气息衰弱, 如腐朽老者。
他哭得太过, 那双清亮的眼睛蒙上一层珠灰的阴影。
刘晨心眼尖的看见沈晏清怀里抱着把伞,当即质问起一直在旁边看着的两个宫女:“他怎么还抱着这把破伞,不是让你们拿出去丢了吗?”
两个宫女跪在地上解释:“是他自己爬起来从外面把伞捡回来的,不让他抱着, 他就像个疯子一样的咬人。我们两个压不住他, 这才没办法——”
“没用!”刘晨心将药先搁到一边, 打算用手把伞从沈晏清的怀里拔出来,然后叫人拿去丢掉。
她的手才碰到伞边, 原本一动不动的沈晏清只不过是将头缓缓的转向她,明明什么狠话都没说,他只是抬着眼睛沉默的看着她——
这个死气沉沉的青年好像在猝然间就变成了一只将要择人而噬的毒蛇,布满血丝的眼睛, 阴森地瞪着她。只要刘晨心再动一下, 他就立即会扑上来,像头真正的野兽那样咬断她的脖子。
刘晨心不敢再动, 怏怏的松开手。
当她松开手,沈晏清又恢复那副将死的模样, 迟缓地将头偏过去,继续珍惜的抱着他的伞。
他对外界的一切都不闻不问,再没有什么能引起他的兴趣。
刘晨心被沈晏清刚刚的那一遭吓了一跳,平复过心情后,她转身端着药,嘴上恭敬:“沈公子,您该用药了。我们是来给你送药的,不是来做别的,您刚刚不该用刚才那种眼神看我。”
沈晏清还以为是早上到了,是明鸿的人来给他送安魂汤。
他不想再碰明鸿的东西,脸上自然而然的流露出厌恶,说了他躺到床上以后的第一句话:“我不要,你拿出去倒掉吧。”
刘晨心再说了一遍:“这是我差重华宫的医师抓的凝神药,今晚上您还没吃过东西,喝几口吧。”
听到“今晚”二字,沈晏清有些恍惚:“还没到早上吗?”
刘晨心答:“还没呢。”
“现在是什么时候了?”
他想起柳兰陵答应过他,等到他考试结束,就会带他离开太墟天宫。
细细算来,原本过了今晚就是第四天。
沈晏清一想到这件事,就像是抓到了他人生中最后一根的救命稻草,他扑过去抓住刘晨心的手,差点撞翻刘晨心手里的药。
他急切的问:“现在是什么时候了,承明宫的大考什么时候开始?”
刘晨心往后退了半步,答非所问:“您关心承明宫做什么,现在对您来说最要紧的事就是喝药。”
“喝药是吗?”沈晏清愣愣的说,“我喝过药你才会回答我的问题是吗?”
说着,他听话的端起药碗,这会儿娇气的沈晏清再不嫌弃药苦了。
一会儿功夫,他将药碗里的凝神药全部一饮而尽。
喝完药,他又像失了魂般的抓着刘晨心的手问:“现在是什么时候了?我都听话的把药喝完了,你告诉我吧,你告诉我现在是什么时候了?我都听话了、我都听话了,你该告诉我了……”
他嘟囔着,执着的重复着,“现在是什么时辰?”
长久以来,明鸿只让他知道一件事,就是在他“听话”以后,他才能得到奖励。
刘晨心面不改色的将沈晏清抓着她的手一把捋下。
她没有回答沈晏清的问题,刚刚沈晏清的眼神着实吓到了她。她常在宫中做事,这种人也见过几回,经常是失心疯后没几天就死了的。
更何况今日下午天君来了没多久后,便一脸愠怒的离开了,在她看来沈晏清之所以这样失魂落魄,就是因为他在天君那儿失了宠。
说不准过几日等人病死后,就要用席子卷了尸体,丢出宫墙外去了。
出去时,她端着喝过的药碗叫一众侍奉的宫女们一起出去:“不要打扰沈公子休息了。”
沈晏清又仿佛成了玉芙楼里的一个没人看得见的鬼魂。
没有人理会他,尽管他只是很单纯的想要有人告诉他,现在是什么时候。
直到这个时候,刘晨心其实才从刚刚沈晏清对她的眼神震慑中回过神来,隔着门,她像是刻意说给沈晏清听的:“一把破伞,有什么好宝贝的,玉芙楼里那么多奇珍异宝看不都不看一下,全给砸了,真是没出息。”
玉芙楼寂静着,像口黑漆漆、会吞噬声音的洞,没有回音。
沈晏清继续像具死尸般的躺着,怀里抱着凌霄给他做的伞。他睁着眼睛,愣神的看着床顶雕画的花纹,几乎感受不到时间的流逝。
安神的凝神药每两个小时就要煎好一副,送进玉芙楼中。
刘晨心总回想起沈晏清注视着她时那双阴恻恻的眼睛,她觉得心中发慌,不想再进玉芙楼,便将这个喂药的差事吩咐给了下头的宫人。
柳兰陵三日没有见到自己的心上人,心切不已,又担心自己行迹暴露,到时候还未到约定的时间离开太墟天宫就功亏一篑,这几日来,他每天都会站在玉芙楼外,看着楼里彻亮的灯火。只要灯火亮着,他知道沈晏清一切安好即可。
今夜照旧如此,他意外撞见煎药的宫女在玉芙楼外的用蒲扇扇着煤炉,煤炉上架着正在“咕噜咕噜”冒泡的药坛子。
柳兰陵与着宫女一同当差过一两回,两人平日里也说得上话。
宫女主动向他打招呼:“柳兰陵?你来玉芙楼里做什么?”
柳兰陵说起自己早就找好的借口道:“我前些日子被管教师父提点,说我修行的这门春木生最好是在月光下吐纳灵气,会有奇效。我寻遍承明宫,没找到能完整沐浴月光的地方,只有玉芙楼外这处的最好,所以每天都回来这里。”
确有其事,柳兰陵才会以此为借口。
他格外小心的说:“你可别把这件事告诉翠微宫的尚仪,不然我可就得挨罚了。”
宫女笑嘻嘻的摇头:“我才不和她说,江尚仪现在已经不管事了,玉芙楼里管事的是新来的刘姑姑。”
“刘姑姑?”柳兰陵已经不记得刘晨心了。
宫女道:“上回你不小心碰倒公子的茶盏,就是刘姑姑下令打了你二十个手板子,你这也能忘?”
“哦。”柳兰陵想起一行人中穿着姜黄宫裙、身材消瘦,由于脸颊上的肉少,致使颧骨突出看上去有些刻薄的刘晨心,他暗想,原来是她。
宫女说:“不过我看刘姑姑以后也不会再管玉芙楼里的事情了,你放心在这儿修炼吧。”
因为沈晏清的缘故,柳兰陵对这玉芙楼的一切都很好奇,仿佛自己知道得越多,就越是能靠近他的梦中情人:“为什么?”
这事关玉芙楼,宫女也不好多说,以免自己因为口无遮拦惹来祸患:“反正就是这么一回事,你也不要多问了。”
见她的神情躲闪,柳兰陵担心楼里的沈晏清出事,更是要追着问:“我嘴巴向来严实,我不会告诉别人的。”
宫女抿着嘴,沉下神情,手上的蒲扇扇得飞快。刚才是她不小心嘴快,现在她不想再谈论这件事了:“你不是要修炼吗,修炼去吧。”
玉芙楼中即使是烧药的银炭,都是生不出烟的高级货,看着煤炉中被烧得通红的炭条,柳兰陵有些奇怪:“大晚上你煎药做什么?”
若是翠微宫的宫人们生病了,直接去重华宫领药回来温一温就能吃了。谁有这么大的胆子,敢在玉芙楼外用明火给自己煎药吃。而翠微宫的主子——那都是修为通天的陆地神仙,怎么会生病?
柳兰陵想起待在玉芙楼里,身份极其特殊的沈晏清。由于天宫禁法的禁制,在他明白沈晏清的身份后,他一直以为,沈晏清的修为应当比他还稍低些。他看着宫女煎药,想到这点后,整个人都激动起来,快步朝着她迫近:“你给谁煎药?玉芙楼里的人出事了?”
宫女被他的神情吓了一跳,回过神来就骂他:“这么激动干什么,你和那沈公子无亲无故的,他还害你被打了手板子,怎么这么关心他?”
见她几乎是默认的态度,柳兰陵提起心,担心得要死。
关心则乱,他再装不下去了,从腰囊中抽出两块中品灵石塞进宫女的手里,这原本是他想着要和沈晏清私奔而准备的盘缠。
柳兰陵急着问:“他怎么了,他生了什么病?”
宫女握着手上的灵石,古怪的看着他,不明白柳兰陵为什么要这样担心一个素不相识的陌生人。两块中品灵石对她来说也算是巨款,拿去和人换能换到至少二十个月板抵她干七天活。
她转念一想,今天下午发生的事情也不是只有她一个人看到,说不准早有人传出去了。
她和柳兰陵关系确实还算可以,见他这样忧心这件事,才吞吞吐吐的说:“不知道是什么病,下午天君来过,转头他就病怏怏的了。医师过来看过,开了这副药,说是两个时辰喝一次。刘姑姑说他要死了,觉得晦气,才叫我一个人在这儿煎药,等会送进去给他喝。”
柳兰陵不敢相信自己耳朵里听到的话。
三天前沈晏清还好好的,怎么才几天不见,听到的却是这样的噩耗。他看着面前的宫女,手指都在哆嗦,颤着手解开腰囊,又拿了几块灵石出来递给她。
柳兰陵很勉强才挤出一个笑:“等会,你让我送药进去吧。反正刘姑姑不是说叫你送药进去吗,等药好了,不如让我送进去,怎么样?”
“也不是不行。”宫女觑着眼,看地上的药炉子,琢磨着柳兰陵和玉芙楼里的沈公子究竟有什么关系。
柳兰陵见她态度松动,立刻又塞了灵石到她怀里。
他这个时候才想到要找个借口遮掩一二:“我、我,你知道我的,我在承明宫一路修行到了筑基还没有别的宫主愿意收入门下。主家提供的功法又只能修行到金丹期,我要是照着这门功法继续修行,过了筑基后期,就再也换不了功法了,恐怕这辈子也就金丹到头了。
先前我得知玉芙楼的时候,就打这主意想进来讨好贵人,看能不能被赐门功法下来。既然他现在重病缠身,你让我进去试试,说不准他一高兴就赐给我了呢。”
宫女看着柳兰陵,觉得他像个异想天开的傻子,但她稍微信了些:“这倒也是,别的宫可没这么好进,要想接触这种贵人,更是难上加难的,更何况这是翠微宫里能见着天君的沈公子。”
她虽然不觉得沈晏清真的能赏赐下些什么功法宝物,她的想法与刘晨心很类似,觉得沈晏清不过是个自身难保的泥菩萨。
但看在柳兰陵是个愿意为了接近沈晏清付出灵石的蠢蛋,她也没有那么好心的把话挑明,嘴上哼唧了一声。
柳兰陵懂她的意思,又塞了一块灵石给她。
能不用整晚在这儿煎药,她也落得轻松。从前能见一下如玉人般、又好脾气的沈公子算是赏心悦目的好差事,但现在听说沈公子形如厉鬼、面目扭曲,她也不想见了:“行吧,等会你送药进去得了。我过会儿回去睡了,这机缘当我送你了,你可不能和别人说,也不能一直去缠着沈公子,要是被刘姑姑发现了,我被罚你也逃不了!”
“是是是!”柳兰陵态度讨好。
又说了不少好话,才叫宫女放下心。
他拿着蒲扇,蹲在地上,独自煎了一个时辰的药。
等到了宫女说的时辰,才将药炉子里的药倒进瓷碗里,他一站起来,头晕目眩得差点晕倒。他狠狠地给自己扇了一个耳光,才清醒过来,捧着药,奔进玉芙楼内。
白惨惨、亮堂堂的月光照进屋里。
里屋静悄悄的,仅能借着月色,看见床里坐着个模糊的人影。
柳兰陵将药碗搁在桌上,他以为沈晏清睡着了,轻声的说:“药端来了。”
隔着红纱的床帘,沈晏清没认出来的是谁,只当是普通的侍奉宫人,哭过太多次的声音沙哑难听:“放那吧。”
柳兰陵心疼不已,他“砰”地跪在坚硬的青砖上,眼泪也掉下来。
在这个时候,他说不出任何别的话,他知道沈晏清痛苦的根源来自这座辉煌的高楼、来自天宫中最高高在上的那个男人。
最后柳兰陵嘴唇颤抖着,举起右手对天发誓:“我一定会带您离开这里的!”
一直到这个时候,沈晏清才想到,原来来给他送药的是柳兰陵。
听着柳兰陵这样言辞恳切的话,沈晏清摸了摸怀里的伞,他心想自己已经害死一个人了,不能再害死一个。
他清醒的想到,柳兰陵也没做什么对不起他的事情,他叫柳兰陵带他走,无疑是叫柳兰陵去送死。
沈晏清平静的说:“算了,你回去吧,探亲令就在书阁第三排的匣子里,你拿上它回去吧,就当作从没见过我。”
他其实已经心知肚明,自己摆脱不了明鸿。
他这辈子都摆脱不了明鸿这个恐怖巨大的阴影,玉芙楼的门永远是敞开着的,太墟天宫的门也一直开着,困住他的何必用那一扇扇的宫门,只要“明鸿”二字就够了。
明鸿不死,他这辈子都不会释然,他这辈子都会被困在“玉芙楼”内。
柳兰陵怎么会甘愿放弃,他情绪激动起来:“我不会!我不会这样走掉!我知道你想离开这里,我会带你离开这里!”
“我知道你在担心什么,我知道你在怕什么。”柳兰陵大声的说:“我愿意为你付出我的生命,我愿意用我一生的前途起誓!我一定可以带你离开这里的,你不要怕。”
“你真的愿意,即使要付出生命?”听到柳兰陵愿意为他豁出性命,沈晏清死寂已久的眸子里终于泛起光彩。他再问了一遍:“这很可能要了你的命啊,你真的愿意?”
柳兰陵毫不犹豫:“我愿意啊!!!”
沈晏清揪紧了手里的伞柄,但没有说话。
但他在动摇,出于对明鸿的恐惧和自由的向往,以及柳兰陵为他付出的感动。
他确实动摇了。
沉默了很久。
沈晏清静静的说,带着小小的哭腔说:“好,你一定要带我出去。”
第148章 148
柳兰陵听见沈晏清带着颤抖的声音, 他注视着床帘后的人影,心也跟着颤动着:“好!”
油然而生的莫大勇气在他的胸膛中回荡,他觉得自己有种为爱而死的伟大,这种伟大能让他去奋不顾身的做一切的事情, 他愿意为沈晏清做一切。
柳兰陵在地上对沈晏清磕了个头:“你明天就在这儿等着我, 等我来找你, 等我的好消息。”
说完这句, 他便起身离开了。
沈晏清正出神的望着敞开的窗户, 柳兰陵走后, 他才从帘子后出来。
他坐到了桌边, 面前放着柳兰陵带来给他的凝神汤药。他垂着眼睛看这碗黑漆漆的汤药,像猫一样的俯低下身体,随后伸出舌尖舔了一口。他好像恢复了味觉,又能尝得出药的苦味了。
沈晏清摩挲着怀里的伞, 自言自语着:“凌霄, 我信他一次好不好?”
“说不定, 他不会死、我也不会死,我会自由呢?”
他的问题得到没有答案, 只有橱柜上的薄玉龙正在叮叮当当的响动。
沈晏清忽然笑起来,像个被丝线束缚着的虫茧,他就这样抱紧着怀里的伞,从椅子上倒下去。垫在桌上的餐布也被他一同扯翻在地, 他蜷曲在深红的餐布上, 就像他也是一道食物。撒翻的汤药流了一地,沈晏清抱紧怀里的伞, 温柔地亲了亲。
柳兰陵在回去的路上,他一想到要在明日大考过后和沈晏清私奔, 就无比的激动。
他没有设想过两人在离开太墟天宫时有可能会出现的问题,也没有想过他带着沈晏清离开,会不会被人追杀。
此时此刻,柳兰陵的脑海中只有一个单纯的念头:他能和沈晏清在一块儿了。
他回到自己的屋子里,王月卿不知道去了哪儿,水缸里和放菜的壁橱都是空的。
柳兰陵看了一眼,但没有打算管。
因为他明天就要离开这里了。
正要进屋休息,乔木春从隔壁的院子里冲出来:“柳兰陵!”
柳兰陵回头看清是乔木春,紧皱的眉头松开:“你来得正好。”
还没等乔木春明白柳兰陵话里的正好是什么意思,柳兰陵转身进了屋,随后领了一坛子酒出来。他将酒掷到乔木春的怀里说:“我明天要出趟远门,这酒是三十年的陈酿,送你了。”
“远门?什么远门?”乔木春困惑着:“明天可是大考,考过了策论、文才、法令这三门文试后,就是弟子比试。你上回考得不错,说自己最擅长背这些东西,这次没道理过不去——”
乔木春提起这件事,急道:“我听管教老师说,这次大考文试的状元能去见天君——这次我们承明宫的比试天君会来!像他这样的大人物竟然会来我们承明宫!这可是千载难逢的好机会!”
柳兰陵早就不在乎这些了,更何况他明天就是要带着天君的情人出逃。这事要是被别人知道了,就算沈晏清再不受宠,他也会被武将军剥了皮碎成几十截拿去向天君赔罪。
他摆摆手,没有讲话说得太明白:“再说吧。”
乔木春察觉到了他的反常:“你不会——难不成你还惦记着玉芙楼里的人!”
“没有。”柳兰陵没有打算对乔木春说真话,他怕乔木春去找翠微宫的尚仪揭发他,含糊道:“和这件事没关系,是我娘叫我回去一趟。”
乔木春总觉得柳兰陵还没放弃,但听柳兰陵说自己是要回家,勉强安下心来。也是,柳兰陵应该还没有这么傻。乔木春道:“原来是你家中有事,那也没办法,唉,真是可惜,这次连天君都会来承明宫,其余宫主也会一同到场,被选中的概率会很大的。如果能被天君选去翠微宫,那更是从此一步登天,一下子就成了天宫一人之下万人之上的少宫主。”
听到这里,正要回屋去收拾行李的柳兰陵回头:“宫主们全都会到承明宫?”
乔木春点点头说:“是啊,不敢信对吧。
以前也只有和我们武将军交好的几个宫主会到场观摩文试后的武试,但这次不知道为什么、也就是下午的时候,宫里不知道从哪儿得到的消息,所有人都在说天君明日会来。
随后,别的宫也在说。天宫里已经很久没有这么热闹过了,武将军传下来,说此次文考第一能去见天君,而武试的第一名,将被他收入门下。”
柳兰陵心思一动:“那么岂不是所有人都会到承明宫?”
既然所有人都到了承明宫,那么他和沈晏清的出逃说不定就会更顺利了,真是天助他也。
乔木春道:“应当是,确凿要来的宫主已有四十余位了。”
柳兰陵笑道:“那太好了。”
他告别乔木春回到屋里,开始翻箱倒柜的将衣服整理进储物袋,做完这一切,屋子里已经乱得像是被盗贼侵略过了。
见过心上人的激动已经消退,望着满地的狼藉,柳兰陵又从心底涌出一阵他说不清道不明的懊悔。
明天,明天所有的宫主都会到承明宫来,确实是他带着沈晏清出逃的好机会,也同样是他出人头地的好机会。他一直到这个时候,才终于升起一种权衡利弊的犹豫。不知道自己丢下一切和沈晏清私奔,究竟是对的还是错的。
不管了。
柳兰陵对自己说,再过几个时辰,他就要离开这里,现在也没有给他犹豫纠结的时候。
将东西全部塞好,整理成王月卿看不出来的模样,柳兰陵怀着重重的心事躺下。他不打算将这些事情告诉王月卿,除却担心王月卿恨他,他对她也有些愧疚。
他觉得只要王月卿什么都不知道,将来有一天东窗事发,她说不定还能保住性命。
待到日出鸡鸣,这次王月卿一夜未回。
柳兰陵又变了心态,他猜测说不准不止他移心别恋,这些日子他没怎么顾得上王月卿,这个女人在外头也另觅新欢了也说不定。
这个想法叫他怒火中烧,随即又悲哀的感慨了一阵他们少年夫妻,如今就要一别两散了。
他看着床边空着的半边,暗自道:既然你在外头有人了,也别怪我无情无义。
这个不带任何证据的揣测,叫柳兰陵的良心舒坦了不少。
武试可以一上场就认输放弃资格,但文试不可缺考,他喘出一口粗气,眺望了下玉芙楼的方向,终于还是决心要放弃一切和沈晏清一起远走高飞。
来到承明宫的贡院,里头早已人满为患。乔木春见到他,冲他招招手,柳兰陵却装作看不到掉头就走,害怕乔木春到时候跟着他到了玉芙楼坏了他的事。
他随着人流进入贡院,找到自己的位置。
方一坐下,抬起头就看到穿着红色官服的一众高阶修士也进了贡院。他将要去做件够他死上几十回的事情,早就心虚不已,此刻更是心跳得近要震耳欲聋,做贼心虚得连头都不敢抬。
余光瞥见高坐云上、随便哪一个都能摁死他的修士们,柳兰陵再顾不上曾经的羡慕,反倒有些后悔。他猜想自己要是不想着要和沈晏清逃离这里,今天他就能安心的考试,说不准还能被某位宫主看重,就像乔木春想象的那样从此前途无量。
这世上没有后悔药,他答应了沈晏清了,他不想沈晏清失望。
他这样心虚的这种神态常会出现在想要作弊的考生身上,巡逻的管教老师神识扫过一遍,就将柳兰陵划上重点关注的名单。
贡院内时间的流速由如意宫的明诚仙人下过咒,贡院内三天不过外界半日。
三场文试下来,柳兰陵已经被数次从他身上扫过的神识吓出了一身冷汗。他知道自己越是表现得镇静些,就越是不容易引起注意,但是想到和做到是完全的两码事。
坐在云台上两名承明宫的管教老师便对着柳兰陵交头接耳起来:“这次文试的题都讲过,即使写不出什么锦绣文章出来,近来临秋,怎么也不至于满头是汗,连笔都握得发抖。但见他老实的写字,也看不出是打着什么作弊的主意,难不成是生病了?”
重华宫的素心仙子方岚大马金刀地坐在席上,她耳聪目明,顺着两位管教老师的视线,立即瞧见了颤颤巍巍的柳兰陵。
她并未放在心上,嗤笑道:“还能因为什么,因为今天来的人太多了,胆子小成这样——你们承明宫内要是再多几个这副德行的弟子,恐怕等不及武常瑞的传承断绝,你们承明宫就要从四十九宫中划去名字了。”
承明宫在场的几位金丹修士全部看着方岚却敢怒不敢言,只能暗自记住柳兰陵这个叫承明宫在一众高层里丢尽颜面的弟子,恨不得将他逐出去。
武常瑞并未说话,他一身肃杀黑甲,五官分明如刀刻,是十分坚毅英俊的长相。大红的绒花袍看似厚重的自然垂在云下,偶尔却又会被潇洒随性的风鼓吹得飞舞起来。
文试的主考官点过名册,凑到武常瑞耳边:“承明宫七千三百八十九名弟子,其中三人前些日子受了伤、一人病重,三十七人在西域赶不回,二十八人历世磨砺心性,这些人皆是不能参加文武比试的。还有扶风苑一名弟子缺席,剩下七千三百十九人都在这儿了。”
武常瑞问:“缺席的是谁?”
主考官道:“扶风苑,王月卿。”
太极宫碧霄仙子道:“银花婆婆寿元将近,似是要传她天心择一诀。我原以为婆婆要将这门奇功带进棺材里了,她愿意松口,是我太极宫的福气。”
武常瑞知道碧霄说这话不仅是向他解释,更是在向他讨人。他向来沉默寡言,默默颔首以示回应。
碧霄仙子喜道:“多谢武将军了。”
观真道人问:“银花婆婆怎么会松口?”
“许是年纪大了,还是不忍心自己一身绝学断绝于世。”明诚仙人猜测,“她这门天心择一是只可意会不可言传的孤品,最为关键的心决连翠微宫的书阁都没有拓印在内,她要是死了,可就真的失传了。换我,我也不忍心就这样失传。
只是这样随意选出的传人会不会过于仓促了?要知道当年春和可是寻遍五域,用了不知道多少心力,浪费了多少年月,才挑出一个明鸿天君来。她这样随便找了一个丫头,岂不是叫明珠暗投?要真来不及了,我把我的弟子让出来给她。”
面对猜测,碧霄仙子笑而摇头:“这个弟子,不是她选的,是不悔选的。银花说她能听到不悔的歌声,虽然掩饰了,但被她察觉到了。”
“不悔——”明诚仙人一愣,才听到名字他就要露出要落泪的神情了,“好,不悔是不会错的,她从来不错,这一定是最好的选择了。”
直至琴川钟响,三场文试终于结束。
考生桌上写满文字的朱卷张张叠叠腾空而起,宣纸雪白如浪,一时之间如逆流河水,溯洄至主考官手中的批卷匣里。
外界才过去半天,但在贡院的禁制下,这些已经连考三日的考生们各个如释重负。密密麻麻的人头攒动着,人流自贡院的格子间内出来,再向着贡院的大门涌出去。
天上云台同一时间缓缓下落,方岚等不及,翻身就从高空落下。
她身姿矫健如豹,即使不动用一丝一毫的灵气法力,也能在高台上稳稳四肢着地,方岚抬起头便环顾四周:“天君呢?”
要不是天君放出消息说自己要来承明宫看弟子们的文武比试,这种小孩子过家家般的考试,她才不会来。她很久没有见到天君了,在宫内听说哥哥方回和天君在西域的消息时,早就心潮澎湃,恨不得在西域一口气杀了昆仑剑宗十余人的杀神是她自己。
碧霄仙子扬了扬下巴,指向贡院西南侧的垂花门。
柳兰陵听见钟响时,整个人一如同被油煎过般的焦躁不安,他的卷子根本未写多少,他一面劝慰自己反正他要离开天宫了,这名次对他来说根本无关紧要;一面又在心底隐秘的升起自己被大人物看中的期待,如果真的这样,他到底还走不走了?留下来,说不定有一天他能出人头地,向天君将沈晏清讨来,和他正大光明的在一起呢?
现在卷子已被收走,事情已成定局。
就算他不带走沈晏清,下午的武试他也是没机会再参加了。
柳兰陵垂头丧气的出了门,远远看见云台上的几位宫主,余光瞥见从高空落下的方岚,耳边此起彼伏的传来惊呼。他差点以为某位功法奇妙的宫主是被看破了他心中的想法,要来抓他了,惶惶的恨不得夹着尾巴快走。
正惊慌失措中,柳兰陵觉得自己似乎逆着人流撞到了一个人,这个念头才升起,他便脚底打滑地摔在地上。
这是很短暂的一瞬,柳兰陵甚至未看清这人的脸。
但在感官的世界中,这一瞬间又被无比延长的放大、放慢,他感受到一股赤|裸、白森森的杀意向他袭来。像是一柄淬过冰的利刃抵在他的腰上,一条浑身漆黑的毒蛇盘踞在他的脚上,一双冰冷的双手正死死的掐着他的喉咙,让他不敢喘一口气。千百万种不同的死法,在这一瞬之间因为这森然阴郁的杀意在他脑海中闪现。
那人没有回头。
人群哗然退开,一大片空地中,只留下柳兰陵一个人。
他坐在地上不受控制的打颤起来。
柳兰陵的想法与方岚远远的高声欢呼不约而同的重合在了一起:“天君!”
不需要怀疑,他一定是天君!
刚刚发生的事情,除了柳兰陵,和故意释放了杀意的明鸿,没有一个人知道。
他怕得连牙根都在“咯咯”的响,除去“快逃”的这个念头,他更加恐惧的想到了自己如果真的带着沈晏清离开了玉芙楼,恐怕他的脚还未踏出去,自己就已经如同碎尸万段的肉泥了。
他惊恐的想——
天君为什么会在这,是不是,全部的事情他都已经知道了?!
第149章 149
人群中柳兰陵表现出来的异样引起了方岚的注意, 她记得这个人。
看见小门处他这样张皇失色的模样,更是疑心顿起,怀疑这人会不会是昆仑剑宗派来的奸细——
柳兰陵和明鸿的交错虽然短暂,但方岚还是注意到了。
她将手背到身后, 缓缓抽起别在腰上的长刀, 正要跳下将这人抓来审一审。以她的速度, 一来一回恐怕也不过是几瞬, 甚至不用警醒底下的弟子小心。
人流中逆道而行的明鸿, 抬起头淡淡地瞥了她一眼。
方岚从这个眼神中察觉到了他的意思, 她撇撇嘴, 收住刀重新别回腰上。
其中这段交锋是柳兰陵所不知的,因为被明鸿的杀意所摄,他跌坐在地上,整个人失了魂般陷入了恐惧。
贡院内向外涌动的人海很快就要将他淹没, 柳兰陵连滚带爬的离开了贡院。
按照原本的计划, 他该去找沈晏清了。
但他不敢。
出了贡院后, 他随意找了一处人少的地方坐下。坐在地上,柳兰陵终于找到了活着的实感, 他大口大口地喘着粗气,冷汗一滴滴地从额角滑落。
在方才的震慑中,他顿悟般的明白了一件事,他之所以没有死, 并非是因为天君不在乎这件事。而只是因为他还没有做这件能叫他招来杀身之祸的事——将沈晏清带出天宫。
一旦他真的做了什么, 那么他刚刚感受到杀意就会霎时间的化作实质。
这是柳兰陵第一次离死亡这样的接近……直到现在,他才算明白死并没有他从前想的那样简单的, 死亡远比他想象中的还要更加的残酷可怕。
并不是沈晏清从天君那儿失宠了,他就能带走天君的人。
他不要再去玉芙楼见沈晏清了。
柳兰陵用手捂住脸, 拼命的给自己的失约找借口。
这不能怪他。
要怪就怪天君太强,要怪就怪沈晏清。一定是沈晏清贪慕虚荣,进了玉芙楼后又觉得冷宫寂寞,故意来勾引他。
头一次,他开始憎恶起沈晏清的美丽起来。
是啊,这件事原本是和他没关系的。是沈晏清一个人想要逃离太墟天宫,他为什么要为了一个区区的脔宠来趟浑水。
他原本有着光明的前途、温顺柔和的妻子,要不是因为沈晏清,他这次的大考一定能拿得到很好的名次,兴许能离开承明宫进入别的宫门得到新的传承也说不定。
而不是像现在一样——
全毁了、一切都毁了。
柳兰陵用手捂住脸,失声痛哭起来。
不知道是在哭他自己,还是在哭今后再也见不到面的沈晏清。
乔木春出来就远远的看见他在哭:“你怎么在这?”
文试的卷子都是傀儡批阅的,得有三四个时辰才能出来。而武试已经开始了,在文试放榜以前,先由承明宫内的老金丹长老们进行两两对试以此开场,再是武将军的亲传弟子入场,最后等到文试放榜,才是他们这些底层弟子真正的武试。
通常要轮到乔木春和柳兰陵,也得是明日之后。
乔木春看见柳兰陵在哭,他记得柳兰陵和他说过他不在乎这次比试的成绩,那么换而言之,柳兰陵应该不是因为文试没有考好才哭的。
作为关系交好的朋友,乔木春觉得自己有必要安慰下柳兰陵:“你哭什么,家里出事了?”毕竟昨晚上是柳兰陵自己说家里有事要出趟远门的。
“没事。”柳兰陵用手背抹抹泪,他知道自己要想保住性命,最好就当从没见过沈晏清,不要将这件事告诉任何人。
乔木春道:“你瞧上去不像是没事的样子,我很少见你哭的。”
他非要逼问下去:“是不是和玉芙楼里的人有关?我早和你说过——”
“没有!”柳兰陵急忙打断他,不想听见有人在他面前说沈晏清的坏话,“和玉芙楼没关系,当初是我痴心妄想,我和他没有一点关系!”
见乔木春还是怀疑,他没办法,不得不说起另外一件事转移乔木春的注意力,含糊道:“昨晚上月卿一晚上没回来,今早上文试也没见到她,我怀疑她在外头背着我有人了。”
这确实也是柳兰陵的怀疑,现在一说出来便跟着大倒苦水:“这几日我没顾得上她,她竟然就背着我爱上了别人,她对得起我吗?”
乔木春自以为自己明白了柳兰陵哭泣的原因,他一面觉得王月卿不是这种人,一面劝慰道:“你看开些,说不定只是她有事耽搁了而已,你不要胡思乱想。”
他将柳兰陵从地上拉起来:“走,我带你下山玩玩去。你家中的事,等玩过再说。”
正值承明宫大考,各宫间来往频繁,看守并不严格。守宫门的侍卫验证过两人的身份,就放行让他们出去了。
乔木春侃侃而谈:“我上次去花月楼,那老鸨说最近不太平,战乱纷起,她们从人牙子手上买了不少还未经调教的貌美贫女,连别的小宗门的女修都有。今日我请客,就当是抵你昨晚上给我的那壶酒,你不要再想嫂子的事情了。”
花月楼在这片辉煌天宫下的城镇内,远远望去红粉昭昭。还未到跟前,就仿佛闻到了那股飘飘欲仙的脂粉气。
柳兰陵从前未曾出入过这样的花柳之地,他有些犹豫。
乔木春却揽过他的肩:“我老实告诉你吧,不管再怎么漂亮的人,关上灯睡起来也就那样,你就是没睡到才念念不忘。那种自持身份高高在上的人,想也知道睡起来肯定没滋没味,脱了衣服身材也干干巴巴的。今天我就带你去见识见识,什么叫丰满玉莹又热情奔放,花月楼里的美人还修行了双修的法门,你就当是去修行增长修为了,回头我不会和别人说的。保准你这次去过,彻底的忘了什么玉芙楼,心中就只有这花月楼。”
柳兰陵闷声不语,到底已经走到了红楼的跟前,见着这红瓦红墙,他也有些蠢蠢欲动。
还未到夜晚,花月楼前已是人来人往。
乔木春道:“她们白日里会请戏班子来这里唱戏。”
他是常客了,有自己的相好,刚一进去就有一个穿着紫棠短襦湘妃色长裙的貌美女子缠上来。
满头的金钗响得铛铛铛,她用柔软的披帛缠住乔木春的手,声音嫩得能掐的出水:“乔官人,你好久没来看我了。”
乔木春并不怎么买账,将缠在他手上的披帛抽出来,丢回那女子身上:“上回不是说你们从人牙子那儿买了一批新娇奴吗,带几个来给我兄弟看看。”
女子努努嘴,一副想说话又不敢的样子,最后甩着手帕,转身上楼去了:“那得先去三楼的房间里等着,今天来得人可多,都是为了这批新人的。你先坐着,她们才买来没多久的,野得很,你要想玩,我只能去找洪妈妈去把人叫来了。”
乔木春盯着她一扭一扭上楼的姿态,几乎是有些迫不及待的要跟上去,正转头想和柳兰陵说说话,却发现柳兰陵正傻傻的站在原地,目光痴痴的望着戏台子上正在唱戏的人物。
顺着他的目光一瞧,台上的人正在唱的便是多年前凌霄真人万宗会与沈晏清一见钟情的那一出。穿着青碧戏服的戏子妆容精致,正在腔调婉转的哭唱,唱得几乎要叫人酥麻了半边的身子。
乔木春瞥过一眼,但没有太过上心,他知道这种唱戏的戏子无论是花旦还是小生多半都是男人扮的,因此从来不怎么感兴趣,于是催促柳兰陵:“这戏有什么好看的,上面有更好看的。”
不知道出于什么心思,柳兰陵却指着那名戏子道:“我要他,今天夜里,我就要他。”
“那是男的!”乔木春说,“更何况那是唱戏的,兴许人家不卖身呢?”
柳兰陵不理会这些,他径直走去了后台。戏班子的人一开始还想拦他,但看见他腰间太墟天宫弟子的腰牌,便纷纷噤若寒蝉躲到一边儿去了。
等一方戏唱罢,前台的戏子回了后台想卸了妆换身衣服,他见着坐在戏服箱子上、藏在阴影里的柳兰陵当即被吓了一跳,他正要逃,被柳兰陵从后面强搂着抓着手臂压到地上。戏子惊慌失措的喊起来:“救、救命啊!”
柳兰陵就捂住他的嘴,边将他身上的戏服往上推,盖住他的脸,边恶狠狠地威胁:“再叫我就弄死你!”
听到这句话,戏子不出声了,只默默的流着眼泪。他身上的戏服松松垮垮,柳兰陵就喜欢这身华美的戏服,压着他弄了一会儿,爽利之后,嘴上感慨着乔木春说得没错,可他的脑中却又不断的想起昨夜里月光惨白,床帘后身影朦胧的沈晏清。
他下意识就去掀开盖在这戏子脸上的戏服,可他看到的是一张完全陌生的脸。
躺在地上的戏子仇恨憎恶的看着柳兰陵,这样的眼神让他再度想起沈晏清,他心慌慌的揣测——我今日不去见他,他是不是要恨我了?
柳兰陵又要流泪了,这次,他恨自己。
无比的悔恨充盈着他的心魄。
在这种情绪之下,柳兰陵却面目扭曲起来,他从储物袋中掏出一把匕首,然后在戏子还没反应过来以前,就一刀狠狠地扎进他的肚子,一刀、两刀……惨叫声只响了一声,就很快终止在了柳兰陵的疯狂之中。
血流了一地。
柳兰陵坐在一边的地上,再度崩溃的想,他到底要怎么办。
第150章 150(修)(修)
沈晏清安静的等待着柳兰陵来见他。
太阳东升西落的光影透过窗户, 窗棂的阴影在他的脸上游移,沈晏清摸着怀里的伞,似是在安慰自己:“不要急,兴许是有事耽搁了。”
玉芙楼如一滩寂静的死水。
他等待了很久, 终于听到扇门处传来响动。转过头去看, 进来的却不是柳兰陵, 而是捧着金盘的宫女, 盘子上叠着刺绣华美的锦衣。
粗略一眼就能见到绣在黛蓝的洋缎上大片缕金的彩云纹。
宫女毕恭毕敬的说:“今儿晚上天君有宴, 他叫您陪同前去的, 盘子上的衣服您记得换。”
这事昨天明鸿回来以前, 刘晨心和他提过一次,但沈晏清并没有放在心上,他满心以为柳兰陵会带他走的。
他瞥了金盘上的衣服一眼,心想自己不能打草惊蛇坏了计划, 但这衣服他决不能穿上。否则守门的侍卫一见这衣服的料子和品格, 就知道他来历非同一般, 即使有那块探亲令,也不敢让他出去。
沈晏清淡淡道:“放一边去吧, 我今天身体不舒服,等舒服些了会换上的。”
宫女提醒道:“等入了夜,就是宴会的时辰了。”
沈晏清抬起脸,看着她认真的问:“如果我赶不上去了, 天君有说过会给我什么惩罚吗?”
宫女想了想, 迟疑地摇了摇头:“这倒是没有的。但能和天君一同上这登仙台,是天宫、乃至全天下都没人能得到的殊荣, 错过这个机会是很可惜的事情。”
“呵——”沈晏清笑起来,他实在觉得讽刺, 这种殊荣他不要:“你回去告诉你们天君,我若是想去,我会去的。不用在这候着,你回去吧。”
她点点头,在她身后随同的一众宫女也同样微微屈膝行礼。
走出玉芙楼后,与沈晏清搭过话的宫女提着宫裙迈过一道道的台阶,绕过庭院的小道。这里是玉芙楼的背面,正是日落黄昏,碧波粼粼的湖面上映着翠微宫的青山。
明鸿眺望着不远处的归墟山,他的脸上总是瞧不出什么情绪的:“怎么样?”
宫女犹豫道:“沈公子说他要是想来,就会来的。”
明鸿分明看透沈晏清心中所想,哑然笑道:“这就是不会来的意思。”
一行人惶恐跪下,宫女连忙说:“且让奴婢再回去劝劝沈公子……”
明鸿问了一个完全不相干的问题:“你驯养过鹰吗?”
宫女道:“没有。”
明鸿微笑说:“鸟的气性向来比一般的动物要大很多,想要驯服它们很难,就算提供了再优渥不过的环境、吃食,它仍会向往自由的天空。驯服的关键不在于毒打、咒骂、囚禁。”
“它的关键在于放手。”
“当我放手后,他能沿着特定的道路越过风霜、雷雨,再回到我身边的,才属于我。”他背对着所有人径直踏入湖中,向着归墟的深处缓缓走去。
水波在明鸿的脚下荡开一圈一圈的涟漪,再慢慢的趋于平静。
玉芙楼中,所有人都走光后,沈晏清随手将这堆宫人送来的衣服都收进箱子里,他看也不看,继续等着柳兰陵。
等到天彻底黑了。
柳兰陵才跌跌撞撞地走进这栋巍峨的高楼,在他的面前,扇门被无限的拉长放大,出于内心的煎熬和对天君的恐惧,他的每一步都走得很艰难痛苦。他不想让沈晏清失望,他还是来了。
一路上他想了很多想要劝说沈晏清不要想着离开天宫的话,他觉得这是唯一能保全两人性命的办法。或许多年以后,等到天君彻底的厌恶了沈晏清,将他赶出玉芙楼,他俩就能长相厮守了。
但进了楼,他看着坐在桌边回头的沈晏清,看着沈晏清苍白憔悴的面容,柳兰陵先是一愣,他刚才想好的说辞一下子被忘得干干净净,他下意识说:“你现在怎么变成这个样子了?”
终于等到柳兰陵来带他走,沈晏清还来不及高兴,听见柳兰陵的话,他顺着柳兰陵的目光抚上自己的脸颊。
沈晏清茫然的问:“我怎么了?”
他先是错愕的,因为他一开始不明白柳兰陵这样问的意思,他虽然手上没有铜镜照不见自己的脸,但他能摸到自己耳边凌乱的头发。
从昨日起,沈晏清就一直这样披头散发、形如厉鬼的枯坐着,自然是憔悴难看,好不到哪里去的。
柳兰陵实话实说:“没有从前好看了。”
但依旧是好看的,只是没有从前那样的端庄漂亮,不再像是画像上如金光照耀的菩萨。反而因为过于消瘦的尖下巴,和那双如点漆般的眼睛,显出几分阴沉的妖艳。
沈晏清露出一个比哭还难看的表情,他藏在袖子里的手紧紧的握着伞柄,他握得很紧,有一瞬几乎要喘来不上气,就像是有一双手正在摩挲他的心。
也没有什么突然的原因,只是因为当柳兰陵流露出那么一丝对于他容貌的遗憾的刹那,他不知何的就想起梦境中的那片山坡,记忆中黑蒙蒙的雾气里,有劈啪作响的木柴在燃烧,凌霄别过他的脸亲在他的嘴唇上,问他能不能爱他。
沈晏清脸上的表情僵了很久,他就这样几乎要垂泪的问柳兰陵,语无伦次的说:“我想问你一个问题,如果我不是现在的模样、我打个比方,比如我实际上长得很丑陋,鼻子是歪的,脸上有很多的疤,并不是很好看,你还会不会……还会不会冒着生命的危险,想要拯救我离开这里?”
柳兰陵沉默了片刻。
他也不知道该怎么回答这个问题,其实他已经知道自己绝不会这样做了。沈晏清的问题从因果上就是错误的,柳兰陵在这沉默的短暂时间中,他想如果沈晏清长得不好看,他就不会在这富丽堂皇的玉芙楼里见到他。
在他粗浅的认知中,太墟天宫的天君、这世上最强大的剑尊是决不会爱上一个丑陋的男人的。
柳兰陵的沉默已经告诉了沈晏清答案。
挂在他眼睛里那滴要掉不掉的眼泪最终还是没有掉下来,沈晏清点着头连说了三声好,握着伞的手攥得更紧了。他再次清晰的认识到,这世上恐怕不会再有第二个人如凌霄般毫无保留、愿意豁出性命的爱他。
沈晏清侧过脸去:“这问题答不上来就算了,我也不是一定要你回答。”
他站起来,朝着门走去,有些手足无措的说:“我原以为你下午就回来见我的,我们约好了不是吗,那你现在是要来带我走的吧?我都准备好了,我们走吧。”
柳兰陵的双脚像是定在地上,他一动不动的对着沈晏清,眼里流露出仓皇的悲哀。他终于记起自己来玉芙楼的要紧事:“我、我们,不走了好不好。”
“你说什么?”沈晏清愣在原地,他再度不知所措地摸上自己的脸:“就因为我不好看了,所以你不想带我走了是不是?”
“不是不是!”柳兰陵跪在了地上,他说着自己那蹩脚的理由,哀求起来:“我今日上午遇见天君了,他好强,他来威胁我了——对这样的人物来说,杀了我真的就像碾死一只蚂蚁,从身上弹走一粒尘埃的那样简单。你别走了好不好,一定是他已经知道了我要带你走的事情,这种级别的人物,从来都是全知全能的,恐怕玉芙楼里的事情他早就知道的一清二楚了。我不想死、我还这么年轻——你只是失宠,你看看这玉芙楼,你看看这美轮美奂的玉芙楼,住在这里多好啊,你为什么想走呢……”
看着跪在地上的柳兰陵,沈晏清这样深刻的意识到自己的愚蠢。
哭了一夜的眼睛布着血丝,他彻底的心碎了,不是为了这要困住他一生的太墟天宫,更不是为了在他面前曾承诺能将他带出太墟天宫又回头来跪在地上祈求他放他一马的柳兰陵。
他是为了凌霄。
一百年过去了,凌霄等了他那么久,只等来了他的离开。那么近、就五十步的距离,他明明回头了,凌霄为什么没有看到。为什么,他害死凌霄了。这世上不会再有第二个凌霄了。
即使凌霄没有那样的强大,如果在他面前的是凌霄,凌霄也会不顾一切的拉着他的手,带他走。沈晏清心碎的将这个念头想了一遍又一遍。
柳兰陵跪在地上,还在哀求:“您把探亲令还给我吧,这事、这事要是别人知道了,武将军一定会处死我的,我还这样年轻,我不想死、我不想死。你放过我吧,你放过我啊。”
“好。”沈晏清笑着点点头,他轻声问:“好啊,你告诉我,当初说要把我从这玉芙楼里带出去的人是你吗,你告诉我,说喜欢我要为我去死的人是你吗,你告诉我啊?现在我真的要你去死了,你不愿意了是不是?”
沈晏清的声音越来越大,他走过去一掌将桌上的东西全部推了下去。茶杯碗碟叮叮当当地碎了一地。
柳兰陵怕沈晏清发疯,跪在地上爬过去抱住沈晏清的腿:“我又没碰过你,你干什么发这样的疯,把翠微宫的尚仪、刘晨心引来了怎么办?”
沈晏清原本被碎掉的茶杯声吸引着,听见柳兰陵的这句,他将目光移到柳兰陵的身上,他死死的盯着。
现在他是真的开始觉得有些荒唐可笑了:“你怕死吗?”
柳兰陵道:“我当然怕死,天底下谁不怕死的。”
“原来你怕死啊。”沈晏清大笑起来:“可我不怕。”
柳兰陵听着他的笑声,觉得极其的讽刺,又想上前去,捂住沈晏清的嘴要他别笑了。
沈晏清突然止住笑,他神色一凛,用手指着柳兰陵暴怒道:“滚,你给我滚,滚出玉芙楼。”
柳兰陵被疯疯癫癫的沈晏清吓住,他和沈晏清撕破了脸,令牌要是要不回来也就算了,但他想劝沈晏清不要再想着逃离玉芙楼了。明鸿天君是这样的强大,没有人能对付得了的。这真能要了他和沈晏清的命。
两人离得本就很近,见柳兰陵还不走,正处在极端悲愤中的沈晏清突然暴起,他只用了一只手,用力地掐住柳兰陵的脖子,就这样将他一把摁在桌上。
被掐着脖子的柳兰陵觉得自己喘不过气来,眼前发昏似的在眩晕。他的眼睛正对着沈晏清那双正对着他的漂亮眼睛。这双黑漆漆的眼睛敛住了所有的情绪,正清晰的倒映着在蹬腿挣扎的自己。
沈晏清阴恻恻道:“我给过你时间了,要我把话说第二遍吗?”
柳兰陵因为窒息,面颊通红,他用双手去拍、去挣沈晏清紧箍着他的手,但一切无济于事。他的挣扎从有力变得无力,在他彻底窒息以前,沈晏清面无表情的松开手:“滚吧,别让我再见到你。”
死里逃生的柳兰陵连滚带爬的离开了玉芙楼。
沈晏清看着他的背影,心中觉得无尽的悲凉与讽刺,觉得自己头疼得厉害。
琴川的钟声又响了。
那巨大的编钟声叫沈晏清想起大明寺,和皇宫幽深处被竹林掩映的佛堂。于是,他抱着伞走到床边的书架,踮着脚取下放在最上一层的《地藏经》。
将《地藏经》铺到桌上展开。
他很急切,自言自语着:“凌霄,你没去过大周的王宫吧,太后每天都会在佛堂里念经她说自己是为了超度那些死掉的人——”
这句话叫他想起了什么。
“不!”沈晏清惊醒似的反应过来,他将手上的经书猛地砸向书架,崩溃地尖叫:“我不超度你、我不要超度你!凌霄,你变成鬼吧,你变成鬼缠着我吧!”
他彷徨失措站在书桌前,仿佛面前的桌椅、架子,都在一瞬间拔高生长,变成了泥铁浇筑的牢笼,要将他困住,面前有一场雾蒙蒙的迷阵。
沈晏清衣襟散开,披头散发着,像是个真正的疯子,但他不在乎了。他重新拾起那本没有抄完的小乘风剑诀,眯起眼睛,笑着低语着:“不行,我要杀了建平和柳兰陵,然后要把它抄完。”
他抱着怀里的伞亲了亲,问:“凌霄,你是正道的剑尊吧。我要去犯杀孽了,你是不是该出现,然后惩罚我了?”
第151章 151
柳兰陵从玉芙楼里逃出来的时候, 正面撞上了才回来的刘晨心。
昨天起她就开始掰着手指头数沈晏清什么时候一命呜呼,在这天宫之中,死人是再正常不过的了。多得是前脚春风得意,而后一阵立刻暴毙而亡。更何况, 沈晏清的地位看似一人之下万人之上, 实际上又不怎么高。
她打算等沈晏清死后, 就去投奔建平真人, 在建平真人的手底下找一门新的差事。
今夜来玉芙楼看看, 不过是想着再做模做样的来一回, 然后看看沈晏清还有多久咽气。
柳兰陵是承明宫的弟子, 从前做那些杂役的活,不过是为了得到些月板去换修行的资源。
他又不是翠微宫的奴仆,根本不用对刘晨心行跪拜的大礼,只消屈膝行礼就行了。
但他被沈晏清掐过脖子, 现在脑子浑浑噩噩根本转不过弯来, 糊里糊涂的冲着刘晨心跪在地上:“刘姑姑好。”
刘晨心看着慌慌张张从里头跑出来的柳兰陵, 眉头紧皱:“你怎么回事?我记得我没叫人进去。”
说话间,她看着柳兰陵的脸, 竟然还留有点印象:“我记得你,上回打翻沈公子茶盏的承明宫弟子也是你,对吗?你来玉芙楼做什么?”
一个答得不好,恐怕他的小命就要没了。
若是被人知道他和天君的男宠交往过密——即使没有成真, 但只要让人产生这样的怀疑, 他说不定就会在某天的夜里,被悄悄的处死。
柳兰陵咽了口口水, 勉强压下自己的颤抖:“我、我在后边的亭子里修行,因为这里的月光最完整, 吸收月色中的月华对我的修行很有帮助,所以我这几天都偷偷在这里修行,恕姑姑饶命。”
这事当初是柳兰陵想来玉芙楼瞧瞧沈晏清的幌子,不过这幌子被他用了许多次,旁人能作证,因此显得有些真。
刘晨心往自己身后站着的几个小宫女一瞧,上回在亭子里煎药的小宫女就走过去跪到柳兰陵的边上:“奴婢之前在后山煎药时,见过他一回,确实是这样。夜深了,怕打扰姑姑休息,便忘了与姑姑说,请刘姑姑责罚。”
她倒是机敏的没说,上回她收了柳兰陵灵石,叫柳兰陵进去送药的事情。
刘晨心将信将疑的点点头,这勉强能解释,为什么深夜里,他会出现在这个地方。
但不能解释他为什么会从玉芙楼里出来。
在她审视的目光下,柳兰陵结结巴巴的继续说:“刚才、刚才我听到楼里的贵人惊呼,走进去瞧了一眼……没想到贵人发了疯,掐住我的脖子。差点掐死我,我好不容易才逃出来。”
说着他给刘晨心看他脖子上的掐痕,才过去一会儿,血淤已经沉淀。沈晏清毫不留情的用上了十分的力气,要不是因为天宫禁法,只一下,他就能直接捏碎柳兰陵的脖子。
深紫近黑的掐痕在柳兰陵细瘦的脖颈上,显得十分狰狞恐怖。
这样将要徒手杀人的姿态,在刘晨心看来,是带着几分野性未驯的野蛮的。因为天宫内的主子都很讲究仪态二字,真气极了,也只会叫人拖下去打死。
连杀个低级奴仆,都要亲自动手,这般不讲分寸,说到别的宫去,是要被笑话的。
她在心中鄙夷着,已经完全信了柳兰陵的话,毕竟现在玉芙楼里人人都知道沈公子疯了。疯子做出任何不符合逻辑的事情,都是合理的。
柳兰陵偷偷瞥见她松动的表情,明白她应该是信了。
他继续乘胜阻击的求饶,额头狠狠地磕在地上的青砖上:“求姑姑饶过我这一回吧,我下次不来了,再不敢了。您大人有大量,如此善心善举,今后一定青云直上,修为通天。”
其中半句是柳兰陵的心里话,见过疯癫的沈晏清,再给他十个色胆,他也不敢再碰这尊玉面罗刹。
刘晨心十分受用着柳兰陵这样哀声的求饶,她轻蔑的想,即使是承明宫中的弟子又怎么样,在这制度森严的天宫之中,还比不过她这个炼气的奴隶。她被自己手上这小小的权力簇拥着,感受到了一种骄傲的满足。
“吵死了,可别打扰了养病的贵人。”刘晨心俯视着地上的柳兰陵,难得大度的网开一面,“你去领二十个手板子,权当吃个教训,下回没我的释令再出入翠微宫,我就叫人打断你的腿。”
刘晨心将负责惩戒的宫女叫来,在玉芙楼前看着人打的完这二十个手板子。
柳兰陵将通红的手背到身后,正准备回自己的扶风苑。
刘晨心又叫住他,问:“要是有人看到你脖子上的勒痕,知道怎么说吗?”
柳兰陵低头道:“这是我与别人在山下斗法时受的伤,我今夜没来过玉芙楼。”
刘晨心满意点头:“好了,你回去吧。”
她顺势提点跟着她的小宫女们:“你们也给我记住,沈公子疯了的事情,决不能说出去。要是让我在别的宫里听见玉芙楼的风言风语,我什么都不管、什么都不查,将你们几个的皮一同扒了。”
刘晨心见这些个小宫女脸色惶惶,才笑起来。
上楼后,她叫人在两边推了扇门,进去看那位疯疯癫癫的沈公子。
因为柳兰陵的缘故,她在楼下耽误了不少的时间。
屋子里灭了烛,书架被沈晏清推倒。这些千金难求的书就这般的散落满地,刘晨心吩咐宫人进来打扫。
她踮着脚满地的书,找到了坐在窗边书桌前借着月光抄书的沈晏清。
他握着笔,坐得端正,皎白的月光长照在他的脸上。
进来的宫人都怕惊动他似的,一个个屏气凝神,踮着脚走路。
不管刘晨心如何万般的不喜他,此时此刻,她凝望着这片月色,看着重新冷静下来的沈晏清,也不由的感叹这张脸的得天独厚。
即使满地狼籍,即使蓬头垢面,即使歇斯底里。
这种憔悴与绝望,反倒促就了一种正在凋零般的美丽,像是青色冰裂纹瓷上如碎冰片片碎裂的细纹,在这残缺的不完美中反而有了另一种意义上的完美。
沈晏清不曾停笔,他的声音带些许的喑哑:“叫建平来见我。”
他说话的时候,刘晨心正望着他出神,一时没反应过来。
沈晏清微微歪头:“没有听见吗?”
刘晨心这才猛地回过神。
一仆侍二主在天宫中是大忌,尤其是现在沈晏清还未死,她就迫不及待的要找新主了,要是被揭发出去,就算建平真人也不会出来保她的命。
她不知道沈晏清是不是在试探她,因此不敢回话,闷声不吭的沉默着。
沈晏清似乎看出她的顾虑,但他只是将自己的话再重复了一回:“等收拾好屋子后,就把建平叫来玉芙楼吧。我相信他会来的,因为你会有办法。”
刘晨心咬着牙,脸上的神情变了变。
以她多年的经验,怎么会听不出沈晏清话中的威胁。
不管怎样,只要沈晏清没有被赶出玉芙楼,他就仍是主子,是她手上权力的来源,她不能违抗主子的命令。几息后,刘晨心终于应下,退了出去。
建平真人暂住的厢房离玉芙楼不远,他见刘晨心深夜前来,以为是天君有令。
他叫刘晨心进门来,刘晨心却说不用了:“不是天君,是沈公子要见你,他神色焦急,应当是要和你说什么要紧事的。”
建平想了想,不觉得沈晏清该有事找他。
他与沈晏清有仇无恩,半月前沈晏清还揍过他一拳进了禁闭室。仅一拳的殴打惩罚不过十日,为了延长沈晏清关禁闭的时间,他自断过左臂,一直到天君回来卖过苦肉计,才去重华宫找白迢仙子重新接回去。
现在他的左臂还尚未完全恢复,他想不到沈晏清会见他的理由:“你是不是听错了?”
刘晨心说:“沈公子说了两回,我是绝对不会听错的。”
“自从天君回来后,他就发了癔症般的疯疯癫癫的,还差点掐死了一个承明宫的弟子。但我刚才去见他时,他看上去神志格外的清晰,极有可能是回光返照。说不定是真的有什么急事找你。”
刘晨心怕建平不去,到时候发了疯的沈晏清把她私底下常来见建平的事情抖落出去,这对建平来说没什么影响,建平是不会放在心上的,但对她来说可就是死罪。
她赶紧补充道:“他虽然是病恹恹的,但爬起来走路的力气还是有的。若是他去找天君,指不定天君会见他可怜,重新怜惜他呢。他如今这副病容倒别有一番滋味。要是重新复宠,定会给天君吹枕头风,教训我们两个。”
“复宠又怎样?天君已经厌弃他了,有一次就会有两次、三次。一次失宠就叫他没了半条命,他经得起第二次、第三次吗。”建平不以为然:“他美则美矣,只可惜毫无神韵,又蠢笨如猪。”
想到沈晏清的愚蠢,建平真人彻底的放下心。
是啊,那么蠢的人,会有什么陷阱呢?况且沈晏清的实力不济,对他也造不出什么威胁,说不定真是有什么要找他。
建平真人答应下来,跟着刘晨心去了玉芙楼。
宫人们的手脚麻利,将翻倒的书架重新整理过就退了出去。房间里唯有还在抄书的沈晏清。
沈晏清把笔搁到边上,他先瞥了一眼跟在建平真人后的刘晨心。
这下刘晨心倒是听话了,极其恭谨地向两位真人告退。
等她出去,合上扇门后,沈晏清才说话。
他先将柳兰陵给他的那枚探亲令丢到了建平真人的面前:“认得这个吗?”
建平真人拾起令牌:“这是……”
他虽身在昆仑剑宗多年,但探亲令他还是认识的:“天宫宫规森严,外人不得入内。唯有弟子突破炼气后,所在的宫门会下发探亲令,这些弟子才能邀请亲人进宫一聚。拿着探亲令,即使是外人也能自由出入天宫门禁。看花纹……是前几年承明宫发放下去的探亲令。”
建平真人很快反应过来,问题的关键不在于这块探亲令,而在于沈晏清是怎么得到这块探亲令的:“你的手上怎么会有承明宫的探亲令,谁给你的?”
沈晏清没有回答建平的问题,反而问道:“你能根据上面的花纹,推测出这块令牌原本属于谁吗?”
建平正在迅速的思考,探亲令在天宫内并不多见。沈晏清能拿到探亲令,就说明他还没放弃从天宫里逃出去,更甚之还有人在偷偷帮助他。
这说不准就是天君不在的这些日子里发生的,这是建平的严重失职,也是向来力求绝对的建平,绝不容许发生的。
必须要在天君知道以前,解决掉这件事。
一想到这一点,建平真人的情绪激动过后,他强迫自己冷静下来,一直想要离开太墟天宫的沈晏清为什么会将这件事告诉他?
建平真人逼问:“这块令牌是谁给你的?它在你的手上,我想你应该能知道它用处。你一直很想离开天宫不是吗,你的愿望要达成了,用它你就能趁着天君不留神,偷偷的跑出去。
我现在好奇你将这件事告诉我的目的,你为什么要将这件事告诉我?”
沈晏清平静的看着建平真人说:“因为他反过来想要用这件事要挟我,而我不想从一个火坑跳到另一个火坑。我们原本要在三日后一起出逃,现在我反悔了。
这事明鸿还不知道。但你最好在他知道以前,帮我解决掉这个人。不然你和我都会很麻烦。”
砚台上的墨不够了,沈晏清拂着袖子,缓缓的推研墨锭。
说出来后,他看上去反倒有些轻松,似乎并没有将这件事放在心上。
“这是麻烦不麻烦的问题吗?”建平暴怒起来: “你怎么能把这么严重的事情,说得这样轻描淡写,这够你被万灵古火焚烧一千年!你不是很怕死吗,怎么还胆敢背着天君勾引那些低贱的人畜!你竟然又一次背叛了天君!”
建平真人气急败坏的咒骂着:“你怎么敢背叛天君的,你这个贱人!”
“我不会帮你的,你自己解决。”建平摇头,他气极之下,拂袖要走。
他的手刚搭在门上,听见沈晏清的声音从背后传来。
因为哭过而有些沙哑的声音透着阴冷:“知道为什么我会叫刘晨心来找你吗,因为我们两个现在是一根绳上的蚂蚱。天君要你看管着我,结果还出了这么大的纰漏。出了事,我固然求死不能,你也好不到哪儿去。”
建平真人停住脚步,转过身,他头一回体会到被人抓着把柄的滋味,用手指着沈晏清半天:“你!”
沈晏清的脸上露出笑:“先坐下来好好的谈谈吧,我希望你能尽可能安静的解决掉这件事。”
“你算什么东西,也敢来威胁我。”建平真人脸上青一阵红一阵的变幻过,他咬着牙,冷笑出声,他骂道:“若没有天君,你连在这和我说话的资格都没有,要资质没资质,要气运没气运的跳梁小丑!”
沈晏清不以为然:“我是不是跳梁小丑不重要,重要的是你会听我的话,对吗?”
第152章 152
这场谈话不欢而散, 建平真人摔门而去。
沈晏清在这件事上说了不少的慌,从建平的反应,他看得出来盛怒中的建平真人今夜就会去杀了柳兰陵泄愤。而且建平为了不让他如意,一定会将这件事闹得很大。
但他不在乎这件事。
他想要的已经得到了。
建平走时拿走了那枚探亲令, 并没有问他这枚令牌的原主人是谁。倘若明天柳兰陵当真死于非命, 就说明确实能从令牌的花纹推测出柳兰陵的身份。
先前柳兰陵哭求他不要离开天宫时, 提到过一件事:明鸿去找过他。
显然明鸿是看到飞出去的令牌, 才得知有柳兰陵这个人的存在——有传言明鸿仙君过目不忘, 虽然只有一眼, 但他肯定记下了令牌的纹路。
具体怎么找的, 明鸿是怎么和威胁柳兰陵的,这一切沈晏清都不得而知。
但结果已经很明了了,一天之内,柳兰陵就从愿意为他付出生命, 变成跪在地上求他饶命。
和柳兰陵揣测, 天君是因为他还没有犯下大错, 所以饶他一命的猜测完全不一样。
沈晏清深深的了解明鸿的为人。
阴翳狠戾的明鸿怎么会是一个觉得“知错能改,善莫大焉”的善人呢?
他是故意留下柳兰陵的命、留下那块探亲令牌, 好时刻提醒他沈晏清不过是个笑话。他的信赖、他的真心,都是笑话。
明鸿故意安排了这出戏,狠狠的羞辱他。
为了让这出戏演得更精彩,所有人里最不想要柳兰陵死的, 其实是明鸿。
建平要是杀了柳兰陵, 才是真正破坏了明鸿的打算,犯下大错。
沈晏清握着笔, 字写到一半,他转过头瞧了一眼不远处的归墟山。他想, 要是明鸿死了就好了,他就能爬上归墟山,得到那盏永远燃烧着的销魂灯。
千年前万福镇的明鸿既然能死而复生,千年后的凌霄为什么不可以。
一想到这,他那颗死寂的心又好像有了动力,能重新跳动起来了。
他高兴地哼唱起歌来,是很久以前他从谢璟给他的玉瓶子里听来的歌。那瓶子当初他换给了陈芳婷,词已经不记得了,只记得它的调子。
沈晏清婉转的歌声被局限在方方正正的空间内,但顺着倾泄的月光,从窗子里望出去,却是一片辽远宽阔的天地。
柳兰陵已经从玉芙楼回到家中好一会儿了,王月卿仍旧不在家中,隔壁的乔木春还在花月楼中寻欢作乐。
他一个人孤零零地躺倒在床上,不知为何觉得浑身发冷,双手也在隐隐作痛。
深夜的扶风苑是寂静的,他听着屋门口的树上呱呱惨叫的乌鸦,不详的预感越来越强烈。他半宿没有睡得着觉,在忧心自己的未来,以及该如何面对整日不回家的王月卿,好像人生已经彻底的一团糟了。
突然在这宁静中,如平地一声雷般的从屋外传来一阵吵闹。
柳兰陵换上衣服想出去看看,透过门缝,他惊恐的看到了一队身穿红色狩服的虎策军停在了他的屋门口,将他的房子团团的围住。
虎策军中分开一条道,建平真人与武常瑞并肩走出。
武常瑞问:“你确定这里住着昆仑剑宗来的奸细吗?毕竟是柳家分支的子弟,私下处决了倒也没什么,但如此大张旗鼓,深夜领军来扶风苑。要是弄错了,柳家的人恐怕不会善罢甘休。”
“他们不会。”建平真人肯定的说,“此事由我一力承担,柳家的人不会有意见的。我帮他们处决了这样一个祸害,他们反倒该感谢我。否则,有朝一日若真被此人捅出个天大的篓子出来,他们柳家上下都要满门抄斩。”
见建平真人如此言辞凿凿,武常瑞不再说些什么,看着人一脚踹开屋子的门,将柳兰陵抓出来。
被压在地上的柳兰陵看着翠微宫的建平真人,他哪能不明白,杀身之祸终究是降临到了他的头上。事到如今,他知道今日必死无疑,满脸死气沉沉的绝望。
建平真人俯视着:“做出这种事,你倒是有几分的胆量。”
柳兰陵麻木的跪在地上冲建平真人磕头,不再狡辩:“此事全是我一人所为,恳请真人放过我的爹娘、妻子。”
他思量着,王月卿虽然对不住他,但他自己其实也是烂人一个,谈不上谁对不上谁。兴许月卿另有新欢还是好事一件,等他死了,不至于守太久的寡。
建平真人目光闪烁:“好,算你有点骨气。”
利剑出鞘,冰冷的寒光一闪而过。
柳兰陵觉得自己好像在飘,今晚的夜太长了,好像有他一生那么长。
在这一瞬之间,他的思绪倒转回旋,落到四天前的下午,像一粒小小的尘埃,在如金纱般拢在沈晏清身上的阳光中飘荡。有一只本不应该存在的蝴蝶煽动着翅膀,衔着他的意识飞过他人生的两百载岁月,飞过高高在上、永远辉煌的太墟天宫,飞到琴川偏僻的一角。
那是他童年生活的旧宅,因为好赌而变卖光分支家产的父亲正用鞭子狠狠的抽打尚且年幼的他,而懦弱胆小的母亲在祠堂的另个角落里用手帕擦拭着眼泪跪拜祈祷:“菩萨救救我们吧。”
蝴蝶在金色的阳光下飞舞,最后停留在祠堂高挂的画像上,琴川的百姓世世代代只会供奉道士,柳兰陵的母亲不识字,才会将眉目慈悲的玄虚灵者认作菩萨。
瘦弱的柳兰陵指着那只蝴蝶惊声道:“蝴蝶!是蝴蝶!”
柳兰陵的父亲回过头,祠堂中空无一物。他举起鞭子又是一下:“七岁了,你已经七岁了连如何吸纳灵气都还不会!主家的柳春迟已是炼气中期,兰陵!你要怎样才能比得上他,还有心思在想抓蝴蝶!”
到底有没有蝴蝶停留在画像上,柳兰陵早就不记得了。
可能有,也可能没有?没关系,不记得就不记得了。
在生命最后的时光中,他就站在自己年幼的位置上,长久的仰望着那副画像。三柱供香飘着袅袅的烟,将他的目光模糊。
柳兰陵感到有些后悔,早知道不管怎样都要死,他就把沈晏清带出天宫了。
柳兰陵的头颅在空中高高的扬起,滚落到地上。
建平真人的剑快而稳,剑上不留一丝血迹,他收剑入鞘,转头看向记录画面的笔录官:“他的话都记下了吧?”
笔录官点头:“既然他已认下罪名,我想就算是柳家也不会有意见的。”
第153章 153
承明宫内有昆仑剑宗奸细的消息, 在第二天的清晨被各宫间往来走动的弟子奴仆们传遍了天宫上下。
刘晨心正在翠微宫的宫女房里教训人,尚仪听说她在这里赶忙寻过来找她:“承明宫的柳兰陵,你认识吗?”
她记得柳兰陵的脸,但不记得他的名字, 刘晨心摇头:“不认识。”
赵尚仪不满的拿出藏在袖子里的玉简, 甩丢到地上, 叫刘晨心自己捡起来看。
那玉简就是近一月来承明宫弟子接下翠微宫活计的记录档案, 上面批红的一堆名字中, 柳兰陵赫然在列。
刘晨心还是不解, 困惑道:“此人怎么了?”
“这已是昨晚发生的事情了, 你的消息竟然如此的不灵通。这人是昆仑剑宗的卧底,被建平真人查出后,昨晚上就处决了。他来过玉芙楼两回,你还不快去瞧瞧沈公子有没有出事?兴许沈公子近来的怪病就是被他给害的!”
赵尚仪恨铁不成钢:“我年事已高, 手上的丫头里也就你稍能成点气候, 你又是我南屿的同乡, 原想着再过几年后翠微宫尚仪的位子就能交与你坐,你这样叫我如何放心?”
这便是刘晨心才从别的宫里调进翠微宫, 就能近身伺候沈晏清的原因。
刘晨心听得心惊肉跳,她自小就被卖进天宫中做奴隶,从最低级的杂役做起,一步一步的做到现在的位置。
她没有出去见过外面的世界, 昆仑剑宗就像是一个对她来说很遥远、很残酷的符号, 完全不能想象会有敌对的势力将人安插进天宫内潜伏在她的身边。
刘晨心又惊又怒的想,这里可是太墟天宫的最深处, 怎么会有恶徒胆大包天的潜入翠微宫。
她一向以为翠微宫是天底下最安全的地方。
想到危险曾近在身侧,她先向赵尚仪认错, 承认是自己往日里对进出玉芙宫的奴仆审查不严,随后匆匆告退,说自己要去玉芙里瞧瞧沈公子。
赵尚仪叫她赶快些去。
但刘晨心出了宫女房绕过一圈后,没去玉芙楼,反而先去了建平真人暂住的厢房。
现在的时候还早,厢房门口侍立的道童正在打哈欠。
刘晨心叫他进去帮自己通传一声:“小师父,建平真人可在?”
道童瞥她一眼:“我师父不在,早上重华宫来了一位不认识的姑娘,将他叫走了。”
刘晨心见不到建平真人,只得怏怏而回,转道去了玉芙楼。
早上送药的宫女正从楼上下来,两个宫女冲刘晨心行礼:“姑姑好。”
刘晨心知道这两人是聋子,她扫过两人手上的金盘子,瞅见药碗是空的,但那两粒糖果子还在。
她觉得有些诧异,微微颔首后越过这两人继续往上走。在并排的扇门前,见到了正候在门前,等沈晏清吃过早膳进去收拾桌子的一列宫女。
沈晏清连着两日没怎么吃过东西,送进去的食物多数都是原模原样的送出来,再拿出去倒掉。
刘晨心以为今日也会如此,她进门一瞧,却看见沈晏清正端坐在桌前,脸色苍白,精神气倒比之前好了不少。替他梳头的宫女没用玉冠,仅用一支玉兰簪子简单的盘起,配着一身月白的衫子,没了昨晚的疯劲,瞧上去温文尔雅。
他正在喝一碗甜粥,听见刘晨心进来的动静,淡淡的问了她一声:“今日天宫内有发生什么事吗?”
刘晨心觉得承明宫死了人,沈晏清大病尚且未愈,大早上提这个过于晦气,撒谎道:“无事,公子你好好休息。”
沈晏清“嗯”了一声,喝了粥后,几个宫人收拾了碗碟。
他又坐回书桌前抄他的剑诀,这卷剑诀只剩下最后一节。这卷共有一百零七节的玉简上,他的字迹自行楷变作行草,渐有狂恣恢奇之意。
但越是抄录下去,沈晏清的心反倒越平静。
刘晨心见他今日好了不少,就想出去叫个人再让重华宫的医师过来给沈晏清看看,才走到门口,方岚捧着一个漆木盒子从玉芙楼下上来。
方岚一路过来,倍感怀念。
她还是金丹期时就曾被天君指派到玉芙楼侍奉沈晏清,百年前沈晏清于昆仑剑宗下落不明,天君闭关不出世,才回了重华宫。
一晃百年,她已是元婴修为,可当她细细的重看这玉芙楼的每一寸土地、每一件物品,一切竟仍与她离开时毫无差别。
方岚在心中感慨岁月荏苒的同时,也在暗自心惊明鸿的强大——时光无法倒转,一百年就是一百年,可一百年过去,明鸿竟然还能记得这玉芙楼中的每一处,并抵御了时光的侵蚀将所有归为原位。
这是只擅长破坏而不善于修复的她所做不到的事。
侍立门口的宫人见到方岚向她行礼,刘晨心不知道方岚为何而来,客气的拦住了她:“素心仙子,沈公子病了,还得容我进去为您通传。”
方岚想了想,沈晏清体弱多病,常常每见过天君一回,就要躺床上倒好几日。
她早已见怪不怪,娴熟的问:“又病了,是什么病?近来夜里气凉,若是风寒头疼,去叫药房给他煎一碗小青龙汤,别的药都苦口,唯有小青龙汤酸甜,他勉强能喝得下。”
刘晨心尴尬道:“倒不是风寒,医师说他是心病,得宽心一段日子。”
沈晏清从前在她手上倒是没生过心病,方岚没什么经验,她将怀里的漆木盒子递到刘晨心的手中:“既然他病了,我不进去也是可以的,省得我身上的血煞气伤了他。”
方岚道:“是天君要我送来给沈公子的。”
听见是天君所送,刘晨心重视了不少,她捧着木箱子往屋里走。木箱子不重不轻,叫她好奇这里面装了些什么。
于是才走到屏风后,她就擅作主张的打开了——
那屏风后传来一声凄厉的尖叫,接着是漆木匣子摔在地上,和刘晨心腿软坐倒在地上的声音:“——啊!这是什么!这是什么!”
她惨叫着,在地毯上向后挪着臂膀爬行,恨不得离这漆木盒子越远越好。
建平真人带血的人头就这样从漆木匣子中,一路滚出屏风。沈晏清瞧了一眼,便收回了目光。
而听见刘晨心的惨叫,方岚推开扇门阔步进来,眼见着是刘晨心自己开了盒子,还将东西摔在地上,当即暴怒不已:“把这擅作主张又欺上瞒下的贱奴拖出去打!”
方岚心疼地将盒子捡起来,再把建平真人的人头装回去,捧到沈晏清的面前。她埋怨道:“这什么奴才,叫她送个东西都送不好。给你看看,这是早上天君允我杀的人,我特地找了个最好看的盒子。”
沈晏清因此分了一些眼神到方岚手上带血的漆木盒子上,即使里面放了一个血淋淋的人头,他还是冷静的评价道:“盒子确实不错。”
刘晨心的哀嚎从楼下一直传到楼上,木棍鞭挞皮肉的声音令人头皮发麻。但沈晏清已经不是从前那个不过是余光瞥了一下江晗的尸体就会几夜连着做噩梦的自己。
负责行刑的侍从僵在门口,不敢进来问刘晨心究竟要挨几杖。
而沈晏清只是顿了一下:“但它脏了,这种脏东西你还要留着吗。”
“说的也是。”方岚随手将手上的漆木箱子丢个旁边的宫人,那宫人无所适从地发抖着僵住,方岚也不去理会,反倒是眼睛放光的看着沈晏清。
她感叹道:“时间真是了不起,我从前见你,你最不喜欢我做这种事了,要是有人惩罚宫人,你还总要扑过去帮着求情。早上天君叫我杀了建平后,将他的头颅送给你,我还问过天君,会不会吓着你,天君说不会。
你现在真是不一样了,没想到我们不过百年不见,你就有了如此大的变化,真是太了不起了。”
“你错了。”沈晏清终于抄完了手上的书,他摇头,在心中冷笑:“不是时间了不起,也不是我了不起,是你们的天君了不起。”
沈晏清取出那把一直被他抱在怀里的伞,用一直藏在桌中的小刀将伞骨劈裂,将伞面剃下,他认真的拆了凌霄给他做的伞,为自己做了一把折扇。
刘晨心的哀嚎慢慢衰弱,最后在凄惨的喘气中戛然而止。
沈晏清的扇子也做好了,他心满意足的揣进怀里:“素心,你去见明鸿吧,告诉他我准备好了,我想和他一起去登仙台了。”
方岚愣住:“登仙台是昨天——”
“没关系的。”沈晏清说:“你只要告诉他,我准备好了。”
第154章 154
方岚并不懂得沈晏清究竟准备好了什么, 但她还是帮了沈晏清的这个忙,将消息带给了明鸿。
隔着玉屏风,方岚站得很远,她瞧不见天君的表情、也听不见他的回答。她原以为明鸿不会去见沈晏清, 回去后将自己的猜测说与沈晏清听。
可不管她说什么, 沈晏清都一副胜券在握的神情——建平潜伏昆仑剑宗多年, 是太墟天宫的功臣。
明鸿既然能为他杀了建平, 怎么会不来见他。
夜幕降临。
玉芙楼熄灭了灯, 陷入一片黑暗。
沈晏清的预感要比方岚的更准确, 敲过戌时的钟, 明鸿撩开垂下的红纱走进房间,见到了坐在床边一身黛蓝锦袍的沈晏清。
洋缎上大片缕金的华丽彩云纹,在这昏暗中仿佛散着淡淡的荧光。
沈晏清静静地坐着,他半束着发, 低眉顺眼地垂着脑袋。
像一只温驯的鹿、一只听话的羊。
他知道是明鸿来了。
屋子里太暗, 他仅能看见明鸿高大的轮廓在向他靠近。
一想到这, 沈晏清便紧张得要气促起来,手指紧紧地抠着衣袖上高歌的凤鸟图案。
明鸿最后在一尺外停下。
僵持凝固的空气中, 明鸿久久的不说话,像是在审视着什么。
审视什么呢?
审视沈晏清是不是如承诺的那样已经准备好了。
窗户关闭着连风声都透不进来,沈晏清看不清面前的东西,只能听见自己的呼吸声。
他盯着自己脚上那双鹿皮小靴上的花纹看, 心中一幕一幕地想象着这只野鹿被人抓住杀死的惨状。鹿皮被扒下后, 染红又掐了金丝缝起来,最后送到玉芙楼, 穿到他的脚下。
沈晏清幻想着,他伸出手, 轻飘飘地去勾明鸿的手,玉藕般白的腕上戴了一对成色极好的翡翠镯子。他是不抬头的,压着声音说:“镯子硌得我手疼,帮我摘下来吧。”
但等摘了镯子搁在床沿,明鸿仍闷声不语地握着沈晏清的手。
低着头的沈晏清这才抬起眼睛。
望过去的眼神带着天真的稚气,鼻侧那颗淡红、若隐若现的痣却透露着浓郁的情|色。
他笑起来,用手指轻轻地挠明鸿的手心,一下、再一下。
看上去确实是准备好了。
只这一眼,明鸿就捧起沈晏清的脸,激烈地吻了下来。他用力的吮|咬沈晏清的两瓣嘴唇,恨不得将怀里的人揉碎了再拼好,直接生吞撕碎了。
可他又是舍不得的,最后只是含着力叼着沈晏清的嘴巴亲。
沈晏清没有闭眼睛,墨如点漆的双眸直直的看着明鸿。
他似乎是想到了什么,再缓慢地垂下眼帘。他告诉自己,把面前的人当做是凌霄吧。
于是,在明鸿激烈的亲吻中,他慢慢地张开嘴,伸出舌头,回应般轻轻地、羞涩地舔了舔明鸿的舌头,极其生疏地纠缠了上去。
从前明鸿也总觉得沈晏清在勾引他,但他同时也清楚的明白,这大都是他臆想出来的,沈晏清只是坐在那、站在那,无辜的看着他而已。
但现在不是,明鸿肯定的知道——沈晏清这次是故意勾引他的。
他扯掉沈晏清的外套,一手上移护住沈晏清的后脑勺,将怀里的人摁进柔软的床榻,另一只手开始胡乱地解沈晏清的腰带和盘扣。
仰倒在床上的沈晏清随着明鸿的动作,两颊渐渐醉晕般的浮现酡红,他整个人笨蛋似的晕乎着,刚游神地想到自己是不是不小心踢到了床沿上的镯子,就再没精力担心什么镯子了。明鸿实在……太兴奋了。
才一会儿的功夫,沈晏清就要哆嗦起来。
他被顶压得太死,怎么蹬扭都逃不开,看上去狼狈极了。额间的细汗黏住几缕乌黑的细发,连光洁的肩膀都被揉|嘬过,红了一片。搭在床边、揪住被子的手,忍不住点划着移到明鸿的腰、背上。
他倒是想在明鸿的背上抓划点什么出来,可惜他的指甲修整得圆滑平整,再加上明鸿的肉身防御实在高深,即使他用上了劲也剜不下这混蛋一丝的皮肉。
明鸿似乎看出沈晏清想要做什么,边深入着,抓住沈晏清这双想捣乱的手:“别折了指甲,我心疼。”
他将自己的右手臂按在沈晏清的嘴边:“疼就咬我的手。”
沈晏清自然是狠狠一口下去,这差点崩了他的牙。
他心中恨得不行,用双臂遮住脸,转头咬上没被丢太远的衣服,不想叫自己再向明鸿丢脸的求饶。
喘|息声在幽暗的屋子里交织在一起。
覆了一层薄汗的脚轻轻摇晃、荡漾,勾在明鸿的腰上,不知道被碰到了哪一点,他绞紧着,随着低泣压抑的哭叫,绷紧了脚背。
用凌霄的伞拆做成的扇子放在沈晏清的枕头下。
事后已至天亮,卯时的钟声敲过两遍,但明鸿没有出来,玉芙楼里没一个人敢进去。
经历过柳兰陵的这出好戏,沈晏清也早已在明鸿的教导下明白,就算他真的能逃出天宫,没有明鸿的庇佑,空有美貌的他也不过是砧板上的鱼肉。
他的头放松地枕在明鸿的手臂上,却偷偷地摩挲着枕头下的扇子骨——不行,没有一击毙命的机会,他决不能对明鸿下手,他现在还杀不了明鸿。
沈晏清只能在心间暗想他到底要修行到什么时候,才能将这把扇子捣进明鸿的心脏。
他抽出这把折扇,举起来打开,给明鸿看空白的扇面。
明鸿自然是一早就知道沈晏清在枕头底下摸扇子,但他不知道用来制成扇子的伞是凌霄给的。
他将沈晏清揽过,又抱在怀里亲了亲:“这就是你昨天做的那把?怎么不提字?”
沈晏清说:“还没想好。”
“原来你喜欢扇子。”明鸿道,“我这里有许多扇子制成的法宝,有的用雷鸟的羽毛制成,挥之可成风雷;有的用了生长在噬灵山的魂竹,可养育神魂……你若是喜欢,我叫人从书阁里取出来送你。”
沈晏清目光迷醉的看着手上的折扇:“我只喜欢我的这一把,别的我都不要。”
谁也没提几日前大吵过一架的事情,凌霄、横死的柳兰陵、无头的建平真人……无论是沈晏清还是明鸿,都像是默契的遗忘了两人之间本该如天堑般深刻的隔阂,就好像他们本就是如外人揣测的神仙眷侣。
沈晏清小心翼翼将扇子压在枕头底下收好,才扬起脸笑嘻嘻的对明鸿说:“把方岚调回玉芙楼陪我吧。”
明鸿:“好。”
沈晏清又想了想:“从前跟在我边上管事的刘晨心被方岚叫人拖出去打死了,得再给我换一个听话的。”
明鸿低声的笑起来:“我不是都说过,这翠微宫中的大小事务你要愿意管,都能叫你来管。这些细枝末节的小事,不用来问过我,你自己将人叫来做主就行了。”
“你要想来方岚陪你也无所谓,只是方岚修行的道法过于血腥,煞气会伤她的神志。”明鸿叮嘱他,“不要事事听她的,要自己做主,有我在,你从来就有这个资格。”
沈晏清睁着眼睛,卷翘的睫毛眨动着,他不安道:“可我向来比较笨,若真的出了事,怎么办?”
“你怕什么?”明鸿半起身,用手撑着头,低下来看沈晏清的脸。
沈晏清回望回去,这张漂亮的脸蛋看一千次、一万次,看一千年、一万年都不会腻:“我怕我笨,做不好。”
明鸿没有忍住,低头去啄吻沈晏清的嘴唇,点吻他鼻侧的那粒小痣,一路吻至沈晏清白腻的脖颈:“不会。”
明鸿说:“你不是笨,你只是不够狠。”
明鸿还要继续往下吻,沈晏清忽然地抓住了明鸿的手:“你能教我吗?”
“当然,我会的。”明鸿说着,交握的手变作了十指相扣,再被他用力地压在枕头上。
沈晏清的余光一瞥,地上的镯子早被碎成了四五节,分不出原本是什么模样了。
第155章 155
一身素白的王月卿头绑白头绳, 用法术捏做的泥人傀儡抬着柳兰陵的棺材出了天宫。
柳家弟子的墓地在柳氏祖宅的后山上,但主家在得知柳兰陵被建平真人斩杀的死因后,就将柳兰陵从名册上除去,不允许他葬在里面。
王月卿不得不在琴川另寻觅了一处偏僻的荒地。
此次出殡送行, 只有她孤身一人, 其余那些平日里交好的亲朋好友一个也不敢来, 怕牵连上关系, 一同丢了性命。
她知道这些人都在忌惮着什么, 除了觉得悲哀, 她没有别的想法。
王月卿始终不信柳兰陵是昆仑剑宗的奸细, 她与柳兰陵自入宫后一同长大,柳兰陵是不是奸细,她最清楚了。
她相信这当中必定有阴谋误会。
等棺材入土,盖土、立碑, 时间已将至午后, 她一个人坐在墓前烧纸钱。
铜盆里白钱燃烧后变作了一簇簇的灰烬, 随热蒸的空气上升,在自旋转中慢慢的分解。金色的阳光一照, 细碎的尘埃往天上去了。
王月卿面无血色,唯有眼眶通红,密布着血丝。
她低着头,怎么都想不明白。不过是几日未见, 不过这几日她修行着银花婆婆传授与她的天心抉一, 因此少与日出晚归的柳兰陵见面——她以为自己获得了银花婆婆的传承,修行了天心抉一, 没有后续传承功法的柳兰陵就再不用焦急的想着在文武比试上出头,能和她一起修行天心择一诀了。
不过是短暂的几日, 她曾幻想过的美好生活,就泡影般的离她远去了。
银花婆婆临终前在她耳边絮絮叨叨的叮嘱再度响起:“此天心抉一诀一代只能有一人修行,否则将来必要一战,决出唯一的传人。我在此事上吃尽了苦头,你不要重蹈覆辙。
你要是有这个念头也无妨,不过我丑话已经说在前头,一切后果由你自负。
它的威能不是现在的你所能想象的,在没有绝对的力量以前,你反抗不了它,只能顺从它。
从修行天心择一这门功法起,你所做的事都会像正在拨弄珠盘中的一粒珠子。你以为自己不过是随意之举,只想要拨弄这一粒珠子而已,但当你下手起,珠盘中的所有珠子都会一起滚动起来,因为早在它尚未滚动前的那一刻,它的结局就已经注定。
它不是为了自己而存在的,它存在的意义是为了别的珠子。而别的珠子呢,它们的存在也不是为了自己。
即使这件事你还没有做,但当你有了这个念头,命运的洪流就已经自高处倾流而下,你是河里的一粒沙砾,除了随波逐流外,什么都做不了。”
回想起银花婆婆的话,王月卿更觉得后悔,她原比看上去的更难过,因为自她回到家,她见到满地的血、遇见为了善后还未离去的虎策军,她便一直、一直绝望的揣测,除了建平真人,柳兰陵的死会不会也与她动过要将天心抉一传授给他的念头有关。
会不会她才是害死柳兰陵的真凶?
那日她先后经历了身边两人的死亡。
银花婆婆附在她的耳边,对她再次强调了天心择一的关键:“修行此法,你会比常人遇到更多极端的选择,这些极端的问题都没有能叫所有人满意的答案,唯一的答案就在你自己的心中,只要你不后悔,它就是对的。它必须是对的。
天心择一能叫你一路修行至化神也无瓶颈,甚至不需要渡过任何足以叫人神魂俱灭的雷劫,它能带来的好处与它本身存在的风险从来就是对等的,一旦你有朝一日后悔了你曾经的人生抉择,你就会魂飞魄散。”
银花婆婆说完这句后,心满意足的咽了气。
在王月卿震惊的目光中,银花婆婆的尸体双脚延伸似藤木扎根土壤,在扭转成木,双臂化作树枝生出绿叶,长出花朵,再瞬间凋谢、枯萎,连一丝痕迹都不留于世。
王月卿沉浸在自己的痛苦中,长久的徘徊在自己的回忆中,试图从银花婆婆的遗言中找到一点能叫她不那么愧疚的记忆。
她没有成功,最后捂着脸放声大哭起来。
在对柳兰陵的愧疚和爱意中,她生出了对自己的悔,对建平真人、柳氏主家的恨。
她坚定的想,自己一定要查明柳兰陵死亡的真相,决不能让夫君枉死——再有朝一日,将柳兰陵的骨灰龛抬至柳氏古宅,要那帮人,都向他磕头认罪!
正值此时,碧霄仙子出现在王月卿的身后。
碧霄仙子此半身空荡,面容模糊,显然只是一缕分魂所化。她温柔劝道:“天心择一诀从来便是我太极宫传承之一,你既在银花婆婆的教导下修行了此功法,便是我太极宫中人。我已向你们武将军讨过人,如今只看你的意愿,明日就是十五,妹妹,你可曾想清楚了?”
王月卿先转过身向碧霄仙子行礼,银花婆婆也曾是太极宫宫主,更甚至一路修行至化神前期,若按位分,还要高出碧霄仙子半阶。
作为银花婆婆的传承弟子,王月卿本就不用过于谄媚,她推拒了这个叫承明宫中人人神往的机会:“多谢碧霄仙子好意,但小女丧夫未过孝期,不便前往太极宫享这般清福。”
碧霄仙子立即猜中王月卿心中所想:“你还揪心着你夫君之死?”
王月卿道:“我了解他的为人,他什么事都和我说的,我们夫妻百年没有一丁点的秘密。我以我的人头担保,他绝不可能是昆仑剑宗的奸细,此事必有蹊跷。”
王月卿知道面前的这个女人有通天的实力,只要碧霄仙子开口,她方才所思所想一切都能化作现实。
她很想说服碧霄仙子:“我夫君真的很简单,兰陵他是十三房的次子,他大哥灵根低劣,是个不能修行的凡人,早就一抔黄土泯于人世。为了延绵子嗣,兰陵的亲娘死去后,他的父亲后来又娶了好几房的小妾,但即使侥幸生下了孩子,这些孩子资质都非常的一般。他的父亲就将他们十三房振兴的希望,都放在了他的身上。
往日里,他一直对兰陵宠爱有加,常常会托人送家书进来——但这次,连送葬他都不来。
连自己的亲生父亲都不来为他送葬,兰陵他只有我了。
如果我不帮他主持公道,这世上还会有谁曾记得过他。”
见王月卿言辞恳切,碧霄仙子却目光闪烁起来:“建平真人已死,此事线索全无,你要接着查下去,不仅困难重重,而且说不准就丢了命,你不害怕吗?”
王月卿斩钉截铁道:“我不怕!”
“好。”碧霄仙子悠悠道:“既然你有这个决心,想必有朝一日定会查明真相。不过,你接下去要怎么做呢?建平真人可是被素心仙子一刀毙命的,素心仙子虽向来行事妄为,但既然敢在天宫内杀人,说不准就是得了天君的命令,即使这样你还要再查下去吗?”
“查,当然查。”王月卿用手背抹了抹眼角眼泪,“建平真人才杀了兰陵,就立即死于非命,这其中没有点暗地里的勾当是决不可能的。”
碧霄仙子又说:“倘若你真的查出真相,却发现柳兰陵是被天宫内一个地位极高的人害死的,此人势力庞大,绝非你能凭一己之力对付得了的,你这辈子都无法给你的夫君翻案,还他清白。你又当如何做?”
王月卿恨声道:“那我就杀了他!即使翻不了案,我也要杀了他,一日杀不了就一月、一年、十年、一百年,总有一日能祭奠我夫君亡魂!”
碧霄仙子听此回答,见识到王月卿本质心性,她笑而叹气,悟到不悔选中王月卿的原因。
王月卿原本见碧霄仙子一直循循善诱,现在又听见她在叹气,在心下猜测碧霄仙子是不是知道些什么,赶忙追问:“仙子有何指示?”
碧霄仙子道:“天机不可泄露。”
王月卿不信什么天机,她只信事在人为。她跪在碎石地上,冲着碧霄仙子磕头,尖利的石子划破她的额头,鲜血涓涓而下:“求仙子成全!我此生为此一愿!”
碧霄仙子笑道:“你且伸出手来。”
王月卿听话地摊着手心,举着手到碧霄仙子的这缕分魂前。碧霄仙子在她手心写下二字后,丢下一句话:“此事了,你再回我太极宫。”
这缕分魂消散天地,再于千里外太极宫聚拢,回到真正的碧霄仙子手中。
王月卿正愣神的看着自己的双手发呆,碧霄写下二字,为“玉”、“芙”。
第156章 156
王月卿不明所以, 玉芙楼?
这对她来说,是一个完全陌生的地方。
柳兰陵没有告诉过她的事情多了去了,她只知道柳兰陵曾因为和玉芙楼中的贵人搭话两句,被翠微宫的赵尚仪罚去擦宫瓦。
这不过芝麻绿豆大点的小事, 在她眼中, 柳兰陵自此事后, 和玉芙楼再无瓜葛。
若要真细究, 两者之间的联系唯有杀死柳兰陵的建平真人暂住在翠微宫的偏宫中, 而玉芙楼也在翠微宫里。
可碧霄仙子的提示应该是不会错的。
王月卿恍恍惚惚地一路疾走回到天宫, 正走在回承明宫的道上, 见宫道上满是宫女打扮的杂役,这些宫女聚在一块往回走。
错身而过的瞬间,她听见有几人正嘀咕着:“怎么是素心仙子来选,能被选上才怪, 难怪要从四十九宫内挑。”
“是啊, 谁能入的了素心仙子的眼, 我还以为能瞧见玉芙楼里那位从未在外头露过面的沈公子。”
一听见素心仙子,再是碧霄仙子提示过的“玉芙”二字, 王月卿下意识地转身抓住了小宫女的衣袖,急切的问起来:“你们刚刚在说什么?”
这并不是一个秘密,告诉她也无妨。
被她抓着的小宫女道:“几日前玉芙楼管事的刘姑姑生了急病死了,翠微宫上下要为楼里的贵人再挑一个贴身管事的大宫女, 说是各宫上下适龄又能力出众的人皆可去参选。
但没想到选人的竟是素心仙子, 一连选了半日,没人能让她满意。”
小宫女见王月卿一身素白, 面色毫无血丝,以为她是某个宫里受人欺负的奴隶, 好心道:“你要是想去碰碰机会,去试试也无妨,不过素心仙子向来挑剔,别抱太大希望。”
素心仙子调往玉芙楼的事情,现在还鲜少有人知道。
王月卿知道是素心仙子杀了建平真人,这位仙子的手上说不准就有柳兰陵死亡的真相,她是一定要去问一问。
此次玉芙楼选宫女的事,确实是她查清柳兰陵死因的好机会。
王月卿思忖片刻,再低头看着自己一身的白衣,先回房换了衣服。
她换得匆忙,还来不及照镜梳妆,怕错失这次的机会,才换了一身粉俏小衣,就赶紧出了门。
趁着天色未黑,她顺着人群逆流的方向,找到了玉芙楼的方向。
此时玉芙楼外,满是四十九宫内妄想出头、又姿容秀丽、近些年没犯过错的大宫女、小丫鬟。
这些人就算自知自己选不上,也赖在门口伸长了脖子看,怎么都不肯走。
再里面的一圈,玉芙楼的外侧林立着一身重铠的士兵,这群强壮的士兵将玉芙楼团团守住,不叫外人冲进去顶撞了贵人。
刘晨心才死,不少人一早就觊觎着这个空缺。
原以为这位子到时候还是由翠微宫的赵尚仪提拔了人上去坐,没想到玉芙楼却放出消息来,说四十九宫内人人可参选。
参选是可参选,不过这“选”已经选了半日有余,没人见着玉芙楼内的主事人满意。
王月卿知道这是个能见到素心仙子的好机会,但能否得到这个机会,也要靠自己争取来。
她来得太迟了,照目前的情形看,如果她只是安分的排队,就算能轮到她,也不知道是十天后还是半月后。
真等到那个时候,恐怕再挑剔的素心仙子也定然已经选好了人。
王月卿瞅瞅这里的人山人海,毫不犹豫地转身就去了太极宫。
她想再求碧霄仙子帮她一回,虽然她不清楚碧霄仙子帮她是不是另有目的,但既然碧霄仙子会把指向玉芙楼的线索告诉她,想来也会不吝啬地再帮她一个忙。
·
次日清晨,方岚用过早膳,她已重新搬回翠微宫,在玉芙楼外的偏殿寻觅了一处住处住下。昨日她一连挑选了一整天,没有找到一个合心意的。想到今日还要再挑,顿时觉得头大如斗,比她与人斗法半年还要累。
她来到玉芙楼,却没见到长得能排进太极宫的队伍。
见她困惑,倒茶水的宫人解释道:“那些人一大早就在了,沈公子觉得吵,觉得仙子您先前叫所有人一起在外头排着队等选的办法不行。所以叫人刻了木制的牌子送下去,一共三十块牌子,等您看过了再叫人差请来下一位。不让人在翠微宫久待,将剩下的人都赶回去了。”
方岚惊讶道:“他起来了,何时?”
宫人回答:“卯时左右。”
方岚兴冲冲地就往楼上跑,一直跑过了扇门,才想到不妥,得敲个门先。
再退回去也来不及了,沈晏清淡淡道:“我已经看到你了。”
方岚过了屏风,瞧见沈晏清的手中拿着一卷书,桌边搁一盏清亮的茶汤。脸色虽还是苍白的,但勉强也有了些气色。正是入秋的时节,早上寒气重但并不冷,他还是在脖子上捂了一圈的黑狐裘。
方岚笑道:“你今日怎么起得这样早?还看书,从前不是觉得书最没意思了吗?”
沈晏清只回答了一个问题:“卯时了,不算早。”
他想了想:“早上见过三十人后,要是还挑不出一个满意的,还是让各宫的尚仪递了名单再瞧。那么多的人,要一个个看过来,太费心思,也叫你累。”
选楼内管事对沈晏清不算什么大事,他本想都丢给方岚去做,叫她随意挑一个能处理得了杂事的就行,做的不好就再换一个。
但这事丢给她两日,闹得宫内楼外尽是人也见不着结果。
想到或许是方岚对于这类绵软的事情,很难下一个准确的决定,沈晏清只好再插了手进来,提道:“下午我看书腻了,也会下楼来。”
方岚自是满口答应,她也不知道自己上来是做什么的,见过沈晏清后,就下了楼。
一早上过去,方岚没选出满意的人,要不是觉得力气不够,就是觉得来人软弱胆子小,甚至还有人想要偷偷朝她行贿,被她赶了出去。
到了午时,送食的宫女要来布餐。方岚已是元婴,即使五六百年不进食仅靠着灵力修行也不会饥饿,往日为满足口腹之欲偶尔也会吃上几口,但今日她想到要办事,便推脱了午膳,看起了别的尚仪送来的名册。
即使每位尚仪只点了四五位人,但共有四十八宫,也有一百多人要选。
离翠微宫最近的太极宫名单却不知为何被压在了最底下几份,轮到王月卿时,又是大半日过去了。
她忐忑地和太极宫另外三人一同踏进这栋她从前未曾来过的玉楼,一楼的厅堂内摆了各式的花。方岚坐于一把红木的太师椅上,头顶的牌匾上挂写着“海纳百川”四个大字,身后则是平铺着一副长轴的洛神女图。
进来前太极宫尚仪提醒过翠微宫的赵尚仪规矩众多,王月卿不敢多看,余光瞥见再往里些的一座屏风。
方岚先挨个问了年纪、修为,再捏了各人的臂膀,捏过就叫人回去了。
最后只剩下王月卿一人,捏到她的时候,方岚轻咦了一声,顺势去捏王月卿的手。摸到她手上的细茧子,才道:“我见你长相秀弱,看不出来也是善于使剑的。”
这里的“善于”只是对于各宫中只做些后宫杂活的宫女而言,要是按方岚对修行弟子的标准来看,其实是远远不够格的。
方岚得意道:“你们这些人的修为高低,我一眼便看得出。身法精妙,看脚步也判断得了。唯独在识人断诀上,因这天宫内用不了法的缘故是差了一些,得捏过才能知道善使什么兵器,会掐什么法诀。”
从方岚的反应中,王月卿知道自己要是隐瞒自己曾是承明宫弟子,说不准就能引起好斗的方岚的注意,顺势进入玉芙楼。
但这样隐瞒的行为是叫人不耻,她犹豫了片刻,诚实道:“回素心仙子,我原是承明宫的弟子,往日里确实常用剑与人对练,不过是软剑。”
“原来是承明宫的弟子。”王月卿内心的纠结是方岚所不知道的,她皱了皱眉毛:“那你这修行可就比旁人差了太多,我见过承明宫排行前些的几个弟子,同是筑基的修为,技法法诀已掐得出神入化了。你还该回去多修行修行。”
听到这,王月卿遗憾告退,她心里说不上是什么滋味,有种空落落的遗憾充盈着她的心。
许是因为自己与夫君死亡的真相只差了这一步之遥?
不,她觉得应该是更深层的一些东西。
考虑到兰陵的死,或许牵扯是进了天宫高层的争斗,王月卿没敢直接问,更不敢主动向方岚透露这份关系。
出了门后,她深深地看了一眼这栋玉芙楼,与门口候着的另外三人一同返回太极宫。
而方岚在王月卿走后,她抓起桌上的茶壶,嘴对嘴的咣咣喝了两口,走到了玉屏风后,将手中的名册递给沈晏清看。
沈晏清随意翻了翻:“你很中意最后的那位……王月卿?”
太极宫的名册要比别的宫的厚上数页,除了简单的名册外,还有太极宫的尚仪额外附加在后边更详细的资料。
他原以为会是一些人生经历,太极宫尚仪对每个人的优缺批注等等,但等亲眼瞧见了,才发现是自己想得太简单了,这竟是每个人的生辰八字、阴阳五行,这厚厚一撂里,甚至还有这位尚仪为这四人推衍的命理。
沈晏清忍不住莞尔一笑:“她们这太极宫也有些意思。”
方岚道:“这是自然的,太极宫的人出门都要算个卦,卦不好就掉头回去继续睡,睡到卦能叫他们出门了为止。
要是算了好卦还遇上了倒霉事,就跪在地上哭,不埋怨天不埋怨地,就埋怨自己学艺不精。也没见着他们运气有多好,进太极宫里十步能遇上三个倒在地上不走的。
我第一回随我师父进太极宫,被吓了一跳,以为他们腿折了,一问才知道原来是没问到等会要走哪一步,得先算一算。
外人看来我们天宫的疯子够多了,那是太极宫的人少出门,否则早号召着各路人马,举着铁楸就要上山把这祸害的凶地给填了。”
沈晏清听着觉得有趣,他翻到王月卿的那一页,太极宫给出的批语却是碌碌一生,乐极生悲。
方岚道:“我特地瞧了她的手相,上头批语倒是不假的。太极宫的尚仪不像是别的宫中杂活宫女,推衍的功力极其了得,最善相术。”
她有些欲言又止:“怪就怪在这,可我看她的面相,又偏偏是蛟龙得水、极悲生乐的面相。我虽不善推衍,可怎么也不会离谱得如此南辕北辙。这般两极相对,仿若一念生、一念死,要不是她功法非凡,就是她日后有一道奇遇,总之这人不简单。”
方岚能看出来的东西,太极宫的人又怎么会看不出来?沈晏清没有多言,玉芙楼的管事宫女不过无关紧要,哪能比得上重华宫元婴期的素心仙子。
他知道方岚意动:“你既好奇,就叫她来玉芙楼试试吧。”
方岚又纠结起来:“会不会不太好?”
“不会。”沈晏清道,“反正也没有别的心怡人选,我瞧着她诚恳踏实,还算不错。将人叫来和我聊聊吧。”
第157章 157
王月卿还未到太极宫, 她满心沮丧着,忽然小道上朝她奔来一个小宫女,远远的叫住了她:“王月卿!王月卿!”
一行人皆驻足,等她到跟前来, 小宫女对王月卿道:“素心仙子邀您再回去谈谈。”
这是此前的人都没有过的待遇, 王月卿心中狂喜, 体验了一把什么叫柳暗花明又一村。她面子上谦和, 随小宫女再度到了玉芙楼。
说是素心仙子要见她, 可进了屋, 方岚却并不在。
沈晏清从屏风后走出, 细细地端详王月卿的外貌。他俩曾于忏悔林的禁闭室中见过一面,可惜禁闭室中暗无天日,两人谁也没认出谁。王月卿的模样算不得顶尖,但别有小家碧玉的温婉, 瞧上去倒是个细心的人——
他看着王月卿头顶戴着的白布, 心生了好奇:“你家中死了人, 正在守孝?”
王月卿进了门后以为厅堂内无人,就将注意力放在了门口。等沈晏清出声, 她才留意到靠近玉屏风处的他。瞥见沈晏清一身矜贵打扮,她知道此人应当身份不凡。
她不敢直看,下意识侧过脸躲过沈晏清的目光。
沈晏清歪头:“怎么不说话?”
他在心中疑虑是不是触及到了王月卿的伤心事,却装作故意不懂的样子, 没有打算收回这个问题。
王月卿终于明白这位男子, 恐怕就是这几月来,住在玉芙楼中的贵人——位阶应该比素心仙子还要高上一筹。
她在天宫中修行多年, 认识她的人有不少,清楚自己即使想要隐瞒, 也会很快被查出。
更甚之,她猜测这位贵人就是知道了她和柳兰陵的关系,才特地来试探她的。
王月卿低着头:“前几日我家中遭逢大祸,死的是我的夫君。”
“原来如此。”沈晏清一开始并未将此事放在心上,他问:“太极宫的尚仪算过你的命理,说你此生碌碌无为;可素心替你再算,又说你当属蛟龙得水,日后定有一番作为。两人的推衍相悖,近乎南辕北辙,你知道这是怎么一回事吗?”
王月卿自然是知道的。
这是因为天心择一的缘故,银花婆婆将此传承给她时,便说过这件事。
天心择一的弊端在太墟天宫的高层中不算是什么秘密,只要沈晏清叫来碧霄仙子一问就能知晓。
她答道:“这是因为我修行了一门极为偏僻的功法。这门功法的一大特点便是随心,既要随心,就要彻底地断掉我命理中可外显的确定性,因此我自修行起,外显的命理就开始变得诡异难察,不能轻易判定。让我不能通过这些旁门左道,在命运的抉择上作弊。”
“它能改命?”
沈晏清忽然的来了兴趣,太墟天宫的一项共识便是人的命运无法改变。
每个人的命运蕴藏于心,是无法改变的。也正因此,吃心夺命的凌霄和由于销魂灯死而复生的明鸿,都是这世上机缘巧合下、不可能复刻的唯一。
王月卿口中的这门功法,是他见到第一门声称自己能改变命运的神奇功法。
王月卿摇头:“这并非改命,它没有改变命运的本质,只是使我的命理变得诡谲难辨,但命运的终点仍是注定的。若是有人挖出我的心来看,还是能算出来的,不过这样做我的生命也走到了终点。”
发现不能改命,沈晏清难免有些失望。
转念一想,他觉得也是,逆天改命哪有这么容易。要真有这样的简单,也一定是将自己的命越改越坏了,否则太墟天宫上下人人都会修行这门功法。
但这门神奇的功法对于还在缓慢了解真正太墟天宫的沈晏清来说,还是非常值得参考的。他金丹后的功法还未定下来,方岚劝他好好想一想,这几日他便一直在研究自己究竟要修行什么。
沈晏清问:“这门功法叫什么。”
王月卿说:“天心择一。”
沈晏清一愣:“这不是银花婆婆……”
银花婆婆的这门天心择一还是柳兰陵告诉他的。
王月卿道:“恩师的确乃是太极宫的银花婆婆。”
沈晏清觉得强行叫人将自己的功法传授给他是不要脸的强盗行为,但又舍不得错过这次的机遇,心想着或许作为天宫之主的明鸿天君会有留存着拓本。
正想着要不要等下次明鸿来见他时,故意地问一问。
在一旁的王月卿,看出沈晏清似乎对天心择一很感兴趣的样子,她知道怀璧其罪的道理:“您若好奇,我可以写一份口诀予您。只是最好不要修行它——”
她以为沈晏清的位分比方岚的还高,就意味着沈晏清的修为要高于方岚,而众所周知,元婴期的修士是不能改修功法的。
想起柳兰陵之死或许也有自己动过贪念想将天心择一的法诀传授于他的缘故,王月卿眼中蓄泪,她还是提醒道:“恩师警告过我,此法修行后,外传修行此法的人越多,死的人也会越多。因为天心择一既是择一,也只有一代传人。”
她说着,想起柳兰陵,低着头,眼泪控制不住地一滴滴掉。
沈晏清等到王月卿止住泪,才轻轻的问:“你又想起来什么伤心事吗?”
他见王月卿实在可怜,又念及她丧夫不久,这会儿是真的有点不忍问了:“你若是不想说,不用告诉我。但你要想倾诉,与我说说也无妨。”
王月卿将这个秘密憋在心中已有好几日,自见到柳兰陵首身分离的尸体的那一刻起,她就无时无刻地正忍受着痛苦的煎熬,由爱意增生的悔恨将她几乎淹没。
可她自和柳兰陵成婚以后,便和自己以前交好的手帕交渐行渐远。
这次柳兰陵出了这么大的事情,她从前相识交好的朋友就更加不敢靠近她,她没有可以倾诉的对象,她也更不敢将天心择一的秘密告诉别人。
她将这份痛苦藏在心里很久,一直到此时此刻——似一双无形的手正在拨动她的心弦,而她在这悲戚的乐章中、在自己压抑的哭声中,对着沈晏清,将自己的秘密倾吐而出了。
王月卿捂住脸,泪水自她的手指缝中像盛了一盆的池水般漏出:“是我害死我丈夫的!要不是、要不是,我想背着银花婆婆将天心择一传给他,他说不定不会死!怎么会怎么突然……”
她低泣着,在沈晏清的面前,甚至不敢哭得太大声:“说不准连阴谋诡计都是我猜的,就是因为我有了这个念头,他才会这么倒霉,说不准就是他们认错了人,误杀了他……我知道他不会!他不会的!”
沈晏清沉默了,他下意识地取下别在腰上的扇子,然后反复地摩挲着。
他注视着哭泣的王月卿,没办法对这个痛苦的女人说出“这不是你的错”这样敷衍的安慰。
想了想,沈晏清柔声说:“痛痛快快地哭出来吧。”
他站起身,出了厅堂。
王月卿只知道沈晏清走了,扇门在她身后合上,她想应该是自己失态,叫这位沈公子所不喜了。可她忍不住、她真的忍不住,她已经没有心思再去顾忌什么玉芙楼和太极宫,她哭到蜷缩在地上发抖,在叫自己眼前发昏、发黑的片刻眩晕中,得到了短暂的安宁。
她彻底哭过后,不知道时间过去了多久,隔着纸窗,只觉得天都好像黑了。
王月卿想到自己占据了别人的厅堂哭了那么久,便十分的尴尬。
她心想这次失仪一定让沈公子对她的形象大打折扣,毕竟连情绪控制不好的奴婢是做不好事的。她这次与进入玉芙楼的机会擦肩而过,再下一次就不知道是什么时候了。不仅是对不起柳兰陵,还愧对了向来看好她的碧霄仙子。
但不知道为什么,明明是这样的想着,可她的心中却不再压抑,反倒有些松快的轻松。
她擦擦眼泪,推了扇门准备回家——
明月高悬。
那是一个半人高的紫红珐琅花瓶,花瓶内插了两支开得正盛的木芙蓉,边上还站着一个人。
王月卿顺势借着月光看着面前的花、面前的人,只是月光清亮,她尚未看仔细容颜,不过恍恍一瞥。
她没想到沈晏清没走,惊呼出声:“您怎么还没走?”
沈晏清笑起来:“这里就是玉芙楼,我还能去哪?”
虽是唇色偏淡,面上无点睛艳红的模样,但他笑起来,只会让人觉得远比瓶中的昳丽红花更明艳动人。
沈晏清刻意不提方才王月卿号啕大哭之事,又道:“明日卯时,翠微宫的尚仪会叫你做事的,不要迟到了。”
王月卿愣愣应下,刚才哭得太过,仿佛伤了她的心智,呆呆地就朝着承明宫的方向走。
沈晏清又笑着拦住她,递给她一张丝帕,指着她额头磕出来的血印子:“不疼吗,回去擦擦吧。”
王月卿接下丝帕,如梦般的走了一刻钟。
她忽然回过神,想起今日种种,站在宫道,仰起头见远处水墨画般的高山,再是宁宁秋月,天朗气清。
王月卿长舒了一口气,心中空白一片,谁也没想起来。
她握着手中丝帕,自然没有发现碧霄仙子让她绑在臂上的细绳不知为何寸寸断裂了,遗落在地上。
第158章 158
次日清晨, 王月卿还未到玉芙楼,几页书页用细绳编成了册递到了沈晏清的桌上。
方岚倚着书架,指着这本小册道:“她说自己曾是承明宫的弟子,我特地找人翻了承明宫的弟子录, 一项一项对着查过来的。”
“我原本还在想, 她一个承明宫的弟子, 是怎么去到太极宫, 再通过太极宫的尚仪, 要进我们玉芙楼的, 查了查发现竟然还真不简单。”
“据说太极宫的银花婆婆将她这一脉的天心择一诀传给了她, 天心择一诀是太极宫的顶级传承。她既然得到银花婆婆的认可,按理来说该是进太极宫的。将来若是成就元婴,说不准还能和碧霄一争高下。”
“不知道为什么,偏偏来了我们翠微宫, 又想进我们的玉芙楼。”
沈晏清翻开书页, 在第一面, 就见到了“其夫柳兰陵”的这一行字。
他心中有几分诧异,没想到柳兰陵竟然还有一位妻子。此事他从未听柳兰陵提过, 意识到柳兰陵已有家室还贪图他的美色后,更觉得嘲讽。
方岚见沈晏清脸上有笑,虽然不明白他在笑什么,她指着书页上“柳兰陵”的名字, 继续道:“此人我略有印象。”
“哦?”沈晏清觉得有趣, 他眼前仿佛有一根看不见的绳子正在穿起所有的珠子,将一切的来龙去脉显示在他的面前。
方岚道:“这个柳兰陵在大比的那天表现得非常反常, 考题卷子写得一塌糊涂,人也慌慌张张。我原本就在猜测这人会不会是什么奸细, 但手头上没什么证据,料想他一个筑基修士也掀不起什么风浪,便没再管。没想到建平行事果决,当晚就叫来武常瑞围住弟子居,杀了此人。”
“建平上来的卷宗我后来去翻阅过,说柳兰陵供认不讳,承认了一切。柳兰陵的尸首两端,柳家怕他真是奸细,今后会在天宫受到冷遇被其牵连,便将其逐出族谱,其父连为他收拢尸身下葬也不肯。是被后来迟归的王月卿带出琴川城外埋葬的。”
这也是建平真人死前所杀的最后一人,次日建平真人就成了方岚的刀下亡魂。
明鸿要方岚杀了建平真人前并未告诉过要她杀建平的原因,方岚没敢多问,只在心中猜测,或许与建平真人多年潜伏昆仑剑宗内的事情有关。并没有将这件事与沈晏清联系在一起。
沈晏清沉思片刻,王月卿进入玉芙楼究竟想要做什么,他原先还想不明白,但现在结合王月卿的身份和柳兰陵的关系,他已经彻底的明白了。
这个可怜的女人只是想要还自己丈夫一个清白,查清害死柳兰陵的真正原因。
究竟是斩尽杀绝?
还是给她一个机会?
沈晏清纠结地想着,从王月卿昨天见他的表情来看,她应该并不清楚柳兰陵到底是怎么死的。
他计算了下王月卿会清楚这件事真相的可能性,建平真人已经死了,知道这件事的除却天地,只剩下他自己和明鸿。
王月卿这辈子都不会清楚,究竟是什么害死她丈夫的。
他的手指在“柳兰陵”这三个字上划过,脸上没有什么表情,心中浮现的是昨晚上王月卿梨花带雨的哭脸,还有那句——是我害死他的。
沈晏清对柳兰陵并没有愧疚,只是他在这一刻,突然地回想起了自己。
方岚见沈晏清迟迟不说话,凑过去:“嗯?”
沈晏清回神,淡淡道:“那是她夫君的事情,王月卿的半生几乎都在天宫内渡过。”
“柳兰陵若是潜伏多年,上次的文武比试也会引起旁人的注意,不至于一直等到这次才露出马脚,我更倾向于他是在两次文武比试的间隙中,被昆仑剑宗的人诱导,这才动了歪念。”
“说不准,还不到一个月。”
“王月卿对此事毫不知情的可能性很大……更何况,有太极宫的碧霄仙子在,她若是真的有问题,太极宫不会保她进我玉芙楼,你觉得呢?”
方岚听出沈晏清话中的倾向:“你想给她这个进入玉芙楼的机会?”
“嗯,我昨天答应她了,总不好言而无信的。”沈晏清合上书页,抬眼看向方岚:“不要告诉明鸿。”
方岚的双眸对视着沈晏清望过来的眼睛,她整个人似发麻般的颤了颤,她像条被捞上岸的鲫鱼,弹起来翻了个身,火速退至三米外。她嚷嚷起来:“天君肯定早就知道了,你要我瞒着他,不是要我去死吗?”
沈晏清摇头:“身为柳兰陵之妻的王月卿为什么能进玉芙楼,我想这点碧霄仙子已经亲自和明鸿解释过了,我叫你不要告诉明鸿的——”
他将手中的书册对准了桌边的烛火,羊皮做的封皮燃得慢,可里头的写了字的纸张却立即在攒动的火苗中渐渐化作灰烬。
沈晏清在烧到手以前松开手:“我希望你不要告诉明鸿的,只有这一件小事,只要你假装今早上没有把王月卿和柳兰陵之间的关系告诉我就好。”
这倒不是什么大事,毕竟这次的事情也主要是方岚自作主张去查来的,她轻松地应下了。
沈晏清和方岚的这番对话,是王月卿所不知道的。
她只知道自己如愿的留在了玉芙楼,一大早,她就从自己的小院里收拾了几件常穿的衣服,搬进了刘晨心从前的房间。
王月卿没有带太多的东西进玉芙楼,记得自己答应过碧霄仙子的承诺,等柳兰陵的事了,她就会继承银花婆婆一脉的位分,回到太极宫。
到了玉芙楼后,她先跟着翠微宫的赵尚仪领了玉芙楼内下人们的名册,学过认人后,再是一项项翠微宫的宫规、玉芙楼内不同等级奴仆分别领用的月例数等,其中最重要的便是沈晏清每日的吃穿住行。
沈晏清在宫中的地位似乎极为特殊,人人都叫他公子,但谁也说不上来他的身份。
王月卿学得头昏脑胀,过去好几日,才终于理清玉芙楼中的各项明里暗里的运行规则。
赵尚仪见她勉强能做事了,才放她自己去做主。
临走时她对王月卿叮嘱:“玉芙楼从前的管事刘晨心也是我一手教导出来的,我怜惜她与我同乡,资质并不高,此生仙途止步筑基再无晋升可能,才怜惜她教导她。可惜她心性高傲,冲撞了贵人,犯下大错,被素心仙子叫人拖出去打死了。”
赵尚仪看得很透彻:“刘晨心蠢,她看不懂。”
“奴仆只是奴隶,死了就死了,就算是贵为金丹期的建平真人、乃至元婴期的素心仙子,这些人其实都不算什么。太墟天宫四十九宫,既然身在翠微宫,身在玉芙楼,玉芙楼内最重要的只有一位沈公子,只有他是主人。”
王月卿将这句话诚惶诚恐地记在心中,在玉芙楼中兢兢业业地做起事来。
她知道自己想为柳兰陵申冤探查真相,就要先做两件事,一是取得沈晏清的信任,成为沈晏清的心腹,二是接近素心仙子,从她口中打听建平真人是因为什么而死的。
为了做到这两件事,她时不时就会想要上楼去见见沈晏清,试图接近他。
有些时候,她上去会看到正在看书的沈晏清,而有的时候沈晏清在写字,王月卿远远瞥见过几眼,字若游龙,自有风骨。
她不敢做出出格的举动,瞄过几眼,就会慌乱地低下头,随后又忍不住还想看。她告诉自己,她做这一切是为了柳兰陵。
在玉芙楼中小半月过去,王月卿暗想过,这位沈公子真是个了不起的人,人长得这样的好看,又写得一手的好字,身居高位却不倨傲自大。恐怕在一整个太墟天宫中,都找不出几个人能和他媲美风姿。
楼上的茶室改做了射箭的箭道。
下午,王月卿端了一盘桂花糕和一小壶的桂花酿,亲自送到楼上去。
敲过门进去,练箭的室内,沈晏清穿着明黄的弓衣,袖子用绳子绑着,左手上是金属制成的护臂,戴了护指的手指轻轻地搭在弓上。他的脸正对着靶子的方向,顺着清晰的下颚线往下看,是白腻修长的脖子,突起的喉结与再底下的肌肤都被衣襟结结实实的包裹住,沈晏清的目光中有几分迷离茫然。
见他在忙,王月卿不敢吭声。
沈晏清并不搭箭,只是空拉弦,即使如此,在他拉弦松开的那一刹那,仍有一阵看不见的气波荡开。
王月卿看不懂沈晏清在练些什么,她下意识觉得这很厉害,在心底为他欢呼雀跃。
沈晏清拉过弓弦后,他收起弓,微微侧头看向王月卿:“你上来有事吗?”
王月卿恭敬道:“尚食那边送来的桂花糕,是今年新摘的桂花做成的,要送来给您尝尝。我说桂花糕甜腻,擅作主张地给您又配了一壶桂花酿,做下午的茶点。”
沈晏清点头示意她放下即可,没再说什么。
王月卿有些失望的退下了。
等王月卿走后,沈晏清才喘了口气,重新拿起弓。
他再试了试拉弦,拿起边上的箭架在弓上。“咻”地一声,但是这支箭并未射中靶心。沈晏清叹了一口气,他知道是自己心境不稳,心思并不在箭上。
他暗自瞥了一眼藏在弓柜阴影处:“人走了,你能出来了。”
话音刚落,神出鬼没的天君缓缓走出黑暗:“不用我再躲了?”
沈晏清没吭声。
明鸿上前两步,环住沈晏清窄瘦的腰身。他将头靠在沈晏清的肩上,拥着去舔|吻沈晏清小巧的耳垂,提了一个新的问题:“上次送你的那对红坠子怎么一直不戴?”
“找不到了。”沈晏清忍住想要缩脖子躲的本能,又忍不住战栗。他早不记得什么红坠子了。
明鸿斩钉截铁:“你撒谎。”
“好吧,我明天戴。”沈晏清随口敷衍了一句。
但即使他服软到了这样的地步,明鸿的威压还是没有收回去,反倒是有越来越沉的趋势。他的小腿绷紧着要发抖,对于明鸿的盛怒,却毫无办法。
沈晏清知道明鸿其实并不是为了什么红坠子在生气。
只不过是方才王月卿进来得太不合时宜,为了避开人,他一时慌张地拂掉了明鸿的手。
沈晏清试图安抚明鸿,低声道:“无缘无故的,你和我生什么气?”
“我没生气。”(略)
明鸿在他耳边轻声细语的说:“你叫我躲起来,有些不高兴而已。”
明鸿问:“我很见不得光吗?”
“还是我不该被不能看到的人看到?”
沈晏清深知明鸿的秉性,无论他说什么,都不会是明鸿想要得到的答案。他别过脸,讨饶似的去亲明鸿的嘴巴,眼神清明,缱绻温柔的问:“你在乎吗?”
“——在乎她的看法——还是在乎我?”
他像只从深海捕捞上来的海妖,冰冷、诱人地纠缠着明鸿,用言语的陷阱和冷艳的外貌试图让明鸿跌入深渊。
粘糊的深吻,唇齿交缠并不会让这两颗不同的心靠得更近。
鼻尖相抵,嘴唇分离,但眼神也像一次次的接吻,沈晏清呼吸不匀的气息吐在明鸿的脸上。明鸿不皱眉,却是面无表情,是沈晏清曾经最爱的李煦最常见的神态。
沈晏清后退,他哈哈大笑起来,看着明鸿那张与李煦一模一样的英俊脸庞,再一次仿佛笃定明鸿回答般的问:“天君,你告诉我,你在乎吗?你不在乎她,倘若也不在乎我,何必在乎我的答案?”
他从不明鸿问爱与不爱的问题,只享受明鸿此刻这迟疑的纠结。
明鸿掐住沈晏清的脸:“你明明知道我的答案,却总要试探、得到我的肯定后,再试探、一次次的试探。贪婪地汲取我的爱意生存,吝啬地付出真心,我已经告诉你我的回答。那么你呢?还要回避我,或者假装没有回避吗?”
沈晏清楚楚可怜的舔了舔唇:“我没有。”
他想了想:“既然天君对我不满意,今日下午我就领罚,去禁闭林面壁思过。”
看穿沈晏清意图并不是一件难事,更何况沈晏清如今的每一寸每一处何处不是出自明鸿手笔。
明鸿说:“你总是这样,用伤害自己的方式自以为能惩罚别人。为什么?你笃定所有人都会爱你,以为所有人都会爱你胜过你爱自己。”
沈晏清想要反驳,明鸿微笑:“也确实如此,我才会被你一次次的伤害。”
他捧住沈晏清的脸,继续加深了这个没有感情的吻。接着是脱衣——谁脱谁的衣服,谁都分不清了。
只记得阁楼闷热,彼此呼吸压抑低沉,难分彼此。(略)
沈晏清早已丢弃他的羞耻心,明鸿做得太过,还是不免生气。他按住明鸿想要继续作孽的手,睁圆了眼睛抬头看向罪魁祸首,怒气冲冲的眼睛挂着摇摇欲坠的眼泪。
见人要哭,明鸿凑过去道歉着哄:“好好好,我的错。”
他在心中想沈晏清一只原型才那么一丁点大的小鸟,忍耐不行能够理解,但怎么就气性这么大。
几番纠缠,情|欲勉强消退,沈晏清闭着眼睛,嘴唇被咬得丝丝见血。明鸿搂住他,渡着喂了几口桂花酿。
被明鸿嘴对嘴地喂了酒汤,冰凉清甜的酒液入喉,沈晏清浑身都发烫着才觉得勉强好受了些。他舒爽过,不想离着热源太近,一副过河拆桥的做派,推着明鸿,让明鸿从他身上下去。
明鸿不仅不肯,还贴得更近,莫名其妙的冒出一句:“她喜欢你。”
“谁?”沈晏清一开始没有反应过来,“你说……王月卿?”
“那又怎样?”他拍开明鸿钳在他腰上且越来越用力的手,并不当作一回事,“你答应过让我自己选的,况且她不喜欢我……你别当所有人都和你一样,不是所有人都爱我的。”
他当这桩事已被带过,懒得再去管明鸿吃醋发疯。
只是练弓室的地板冷硬,即使垫了衣服,他还是睡不太安稳。用脑袋把明鸿拱出去后,才顿时觉得舒服多了。
明鸿问他:“不是说下午要去禁闭林领罚?”
沈晏清昏昏沉沉,困得迷迷糊糊不知道自己究竟说了些什么,一时竟说了实话:“骗你的,那里好黑好暗,我才不去。你也不会舍得让我去的。”
他累极,半侧着躺着,脸颊绯红,几缕湿发贴在他的脸边。
明鸿将他的黑发别过耳后,才发现沈晏清已经蜷曲在他的衣服上迷迷蒙蒙地睡过去。
他被没良心的沈晏清气得直想笑。
沈晏清越不让他靠近,他就越得凑到边上去,趁着人正睡得迷糊,亲过脸颊,点吻沈晏清的眼皮。
明鸿起身打开一直密闭的窗户。
玉芙楼远眺深山,树影婆娑,松枝摇曳,似有风动。
风和日丽,天朗气清。
又会有新的一天。
第159章 159
王月卿从楼上下来, 赵尚仪正巧送了一批入秋的棉袄布料。
这批棉袄是专供玉芙楼里的宫人用的,几个侍从扛着箱子到宫女房的小楼前叫王月卿先挑。
她不敢挑太亮眼的颜色,只选了两件蓝粉的料子。
随行侍从里有一个专记下衣服样式的宫女,拿着一本款式的画册, 递到她手上。待王月卿挑过想要的花纹款式, 这位宫女细致的全部记下后, 才轮到别的玉芙楼宫女上来挑。
王月卿才来玉芙楼一月, 她为人细心诚恳, 虽然身份要比一些个小宫女们高出不少, 但没什么架子, 也不像是从前的刘晨心,会时不时地打压她们,寻着办法地体罚人、威胁人。
在玉芙楼中做事的宫人们都更偏向于这位新来的王姑姑,排在她后头的小宫女怕她吃亏, 就小声的与她说:“王姑姑, 你多挑几件。你是管事, 就算挑个十件,她们也不会说什么的。这些料子都是外头买不到的好货, 专供我们玉芙楼里的,穿着不热不闷,就算入冬下过雪也不会觉得冷的。”
王月卿笑着说:“我衣服用得节省,两件袄子换着穿就够了。这箱子里的料子也就这么几件, 我们玉芙楼中这么多的人, 我还怕有人选不上衣服穿,我选多了, 你们穿什么呢?”
她这番话说得排在队伍后头生怕自己轮不上的几位宫人大为感动,对比着才死没多久的刘晨心, 更是觉得王月卿实在善良体贴。
待挑过衣服后,王月卿还不能走,两个小宫女揽着她的手坐到宫女房的边上,看剩下的人挑料子。
这两个小宫女从前也跟着刘晨心做过事,没少被刘晨心责打过。现在寻着空,便和王月卿你一言我一语地说起这死人的坏话来。
顺着这刘晨心,不知是谁说起先前承明宫发现奸细的事情:“但凡是进过我们玉芙楼的人,都最恨这刘姑姑。她这个人尖酸刻薄,要不是她是赵尚仪的同乡,这管事的位子才轮不到她来。就连承明宫那个奸细……叫什么柳兰陵的,也被她叫人罚过。”
听到“柳兰陵”的名字,王月卿瞪大了眼睛,她立即站起,迫近了宫女的面前:“你说什么?兰陵?他当初不是被赵尚仪罚去擦宫瓦的吗,和这位刘姑姑有什么关系?”
这小宫女没想到王月卿会有这么大的反应,连声音都变小了:“应该是这个名字,我听郭思思说的。她说她那天跟刘姑姑想上楼去看看沈公子的病好了没,结果看到这柳兰陵从玉芙楼里出来。他说自己是为了借玉芙楼的月光修行,听见沈公子发病的声音,结果被沈公子差点掐死,刘姑姑罚了他的手板子,叫他别再来玉芙楼,就让他回去了。”
“病?”王月卿愣住:“沈公子生过病?”
沈晏清生病的时候还是刘晨心当值,勒令玉芙楼上下不准把这件事说出去。等刘晨心死了,王月卿进到玉芙楼的时候,沈晏清的心病已经好了大半,旁人看不出他生过病,王月卿自然也就不知道这件事。
宫女答道:“是心病,那几日不知怎的连饭都吃不下,刘姑姑叫我们不准说出去。”
“说来也奇怪,自那柳兰陵死了以后,沈公子的病竟然一日日的好转起来。我们楼里那会儿都说是这柳兰陵偷偷施了什么昆仑剑宗的巫蛊法术,才叫沈公子生病的。”
“不会的!”王月卿急于帮柳兰陵自证清白:“这事应该和兰陵没关系的,他说不定真的只是为了借着月光修行呢。”
她嘴上是为柳兰陵辩解的,可心却渐渐沉下去,她从未听柳兰陵提起过这件事。
她们几人这边在说闲话,先前晚上给沈晏清煎药的小宫女听了也慢慢的靠过来,她也想巴结王月卿,只是这些日子里找不到什么机会,听到她们几个提起柳兰陵,她才有些笨拙的走过来:“王姑姑,你可是在说那个承明宫的柳兰陵?”
王月卿有些迟疑的点了点,见状,这个小宫女才赶忙说:“我也认识他,当初刘姑姑逮住他的时候,是我给他作证的。现在一想,他确实有些怪呢。”
那天柳兰陵给了她几块灵石,换了进玉芙楼的机会,后来柳兰陵和刘晨心相继去世,她就更不敢将这件事说出去。
她也不敢和王月卿说这个,只说了一些自己遇见柳兰陵时发生的事:“他那天晚上就在玉芙楼外鬼鬼祟祟的转悠,还一直问我沈公子的事情,我哪里敢多说,打发了他几句,让他走了,没想到他第二天还来。说不定那几天,沈公子的病还真和他有点关系。”
王月卿听过后,有阵子没说话。
有这么多人作证,可见柳兰陵确实是曾鬼祟地在玉芙楼附近出没过。她反复告诫自己,绝不会的,柳兰陵绝不会是昆仑剑宗的奸细,可她又总忍不住想,这些事为什么柳兰陵没有告诉她。
她这样琢磨着事情过去一天,到了早晨,天蒙蒙亮,她随着送汤药早膳的宫人一同进入玉芙楼。
沈晏清已经起来了,边上的宫女正在为他梳头。
见王月卿来了,他吩咐道:“将弓房里的东西,全部给我换一遭新的。”
王月卿心中奇怪,但立即就出去叫人做事了。
等她叫过人再回来,她瞧见沈晏清耳边还有几缕头发没梳进去,就走过去,先替他撩着头发。才稍一低头,她便不经意地瞥见了沈晏清耳后脖间星星点点的吻痕,吮|红的痕迹暧|昧深刻。
注意到她的视线,沈晏清顿了顿,侧过脸看了她一眼。
替沈晏清束发的宫人早就对此见怪不怪了,唯有王月卿当即慌乱地退后三步,有些语无伦次的说:“这两天有些凉了,前两天万宝阁才送来两张狐裘,我拿来给您披上。”
这怎么回事,玉芙楼中出入的人她全部心中有数,什么人会这样大胆放肆的在沈公子身上留下这种痕迹。
王月卿整颗心都在混乱的跳动着,心跳声大得震耳欲聋。
“不用。”
从王月卿的反应中,沈晏清猜得出她看到了什么,他知道这是早晚的事情,淡淡的说:“还不到用狐裘的日子。”
他想了想,转移话题道:“我记得我有一对红坠子,用一个雕了花的漆木盒子装起来的,他给我时,我随手丢到了一边去……许是在书柜边上,你替我找一找,今晚重华宫有酒宴,我要戴上。”
沈晏清的耳朵上并没有打过耳洞,他是不想戴的,可这红坠子明鸿和他提过不下十遍,为了堵上明鸿的嘴,他打算戴一次。
王月卿应过后,就在书桌边手忙脚乱地翻找。
她没找到,沈晏清说:“算了,你下去吧。”
这是王月卿头一次听到这句话,反倒觉得如释重负的。
她快步下了楼,下意识地寻了一面空白的墙靠着,没了心跳过速的感觉,她只觉得有些呼吸困难。
谁?会是谁?会是这玉芙楼里的谁?难道是素心仙子?
王月卿觉得一阵天旋地转,仿佛自己正在忍受一种被蚁虫噬咬的痛苦,这个问题叫她一遍一遍的想,想不出问题的答案,就在脑海里反复的涌现自己刚刚见过的画面,回想沈晏清看向她时那个意味深长的眼神。
她觉得自己不该这样,但她阻止不了自己。
王月卿魂不守舍地过了一天,重华宫的酒宴是为了庆贺方岚的哥哥方回立了大功回到太墟天宫,方岚特地请了沈晏清去的。
回来已是半夜,沈晏清的酒量平平,比不过方岚,回来时人喝得半醉。整张脸都是粉红的,脚步虚浮。
王月卿一直候在重华宫外面,见着侍女扶着沈晏清出来,就赶紧叫人扶他上步辇,将人抬到了玉芙楼下,她亲自扶着喝醉了的沈晏清上楼。
她还在想沈晏清身上的吻痕,怎么也想不明白。
早上发生的事情像梦一样,有种不真实的虚幻,她竟犹豫起早上自己看到的那一幕到底是真是假。
上到二楼,夜晚的浓雾裹挟着凉秋的桂花香,王月卿隐约看到回廊上站着一个人。她以为是侍从,喊道:“过来搭把手,沈公子喝醉了。”
雾中的人影动了动,朝她靠近,可没了雾气的阻挡,王月卿才发现自己刚才猜错了。
这个不认识的男人衣着华丽,显然不可能是什么普通的侍从。她以为是此次西域回宫的某位长老,甚至看来人如此年轻英俊的长相,猜测他就是今晚重华宫宴席的主角方回。
于是,王月卿委婉拒绝了这男人的靠近:“沈公子今夜喝醉了,不见客。”
“方岚和我说过,我知道他喝醉了。”明鸿笑道:“我不是客。”
他从王月卿的手上揽过沈晏清,瞧见沈晏清通红的脸,明鸿忍住笑,亲密地将怀里的人腾空抱回了房。
“哎!你怎么……”王月卿正要追过去问,边上的宫女拉住了她的衣袖,压低了声音道:“那是天君,沈……沈公子是天君的道侣,他的夫人。”
王月卿愣住。
她愣愣地转过头,脑子一片空白,扇门在她的面前一扇扇的合上。
明鸿正抱着醉透了的沈晏清往床上去。
喝迷糊了的沈晏清声音带着浓浓的鼻音,他靠在明鸿的身上觉得晃、觉得热:“你放我下去,我自己走。”
他看见明鸿的脸,在醉意中模糊了现实的时间,遗忘了许许多多的人和事。
时光仿佛倒转,这里不该是玉芙楼,而是一座坍塌了的皇宫。抱着他的人应该是李煦,看见他偷喝酒而有些生气的李煦。
明鸿道:“那你亲我一口,你亲我一口,我就放你下去。”
沈晏清怕李煦生气,也不管明鸿说了什么,只迷迷糊糊的照做,听话得不行,第一下揽着明鸿的脖子亲到他的鼻子上。见明鸿还抱着他,他脑子转不过弯,以为是自己亲得不对,第二下又亲到明鸿的嘴巴上。
明鸿心满意足,没再逗人。
将人放到床上,沈晏清就开始解自己的扣子。
他手指使不上劲,解了半天也没把衣服脱下来,扭头眯着眼睛看见明鸿正站着嘲笑他,一下子火冒三丈,气呼呼的要明鸿滚。
见明鸿不理他,又七扭八拗地去拽明鸿的衣服,要和他打架。
明鸿就站着让他揪,看着沈晏清幼稚的和自己玩来玩去,一直等沈晏清玩累了,他脱了外衣上|床。
不经意间,明鸿的手指硌到了一个硬物,他掀起枕头一看,发现枕头下竟铺了一层漂亮的小石头、柔软的羽毛、一把折扇,他随手一翻,找到了上回他送沈晏清的红坠子。
明鸿乐坏了。
——还真是小鸟才会做的事。
明鸿捡出这对红坠子,要借着散进屋的月光仔细的看,他的手却被按住,终于脱了亵衣,赤着上半身的沈晏清矫健地翻身跨坐到明鸿的身上。
他以为明鸿要偷他的东西。
明鸿抬起头正好对上沈晏清亮晶晶的眼睛,皎白的月光照在沈晏清充满青春活力的肉|体上。
沈晏清故意拖长了声音,他的得意是个人都能听得出来:“这是我的。”
明鸿喉结微动,低低地应道:“嗯。”
第160章 160
王月卿看着这一面面的扇门, 房内的烛光透过门上镂空的花纹照在她温婉的脸上。她迷茫的看着自己面前的一切,只觉得时间都仿佛停滞了,甚至有些反应不过来自己都正在做什么。
身侧的小宫女拉着她的袖子叫了两声:“王姑姑,你怎么了?”
王月卿抖了个激灵, 才像回魂似的反应过来。
她低下头, 遮掩住自己脸上的神情:“没怎么。”
几人跟在王月卿的身后, 徐徐地下了楼。今夜有天君在, 即使要守夜, 也得退到楼下。
王月卿还在出神的想, 可就连她其实都不知道自己正在胡思乱想什么。
她身后的小宫女见她心事重重, 随口问道:“姑姑今晚是不是还有事,可与我们一道回房去?”
王月卿心中空落落,还没想明白这宫女的意思,便下意识地否决了:“不, 我今晚不回去。”
几个小宫女又窸窸窣窣的笑起来, 她们交头接耳了一会儿, 才再度转向王月卿,笑着说:“姑姑是不是要突破, 要躲着我们修行去了呀?”
王月卿卡在筑基前期很久,她其实要比柳兰陵更早突破炼气,但筑基期的修行她怎么也不得其法,当这不过是恭维:“还早呢。”
打发走这几个丫头, 看着她们的背影, 王月卿再度想起了沈晏清,她又陷入了一种怪异的眩晕中, 沈公子和天君怎么会是那种关系——这又没什么。
她原本是这样告诉自己的。
可她还是难以置信的,或者说她是不愿意相信, 她宁愿这是一个被人误解的谣言。
她一路这样的想着,不知不觉的踏上了回承明宫的路。她想起这件事的次数越多,就越乐观的相信,这一定不是她想的那样。
王月卿已经有段时间没有回去了,当看到本属于她的院子时,她暂且放下了沈晏清的事情,忽然油然的生出对柳兰陵的思念。
这思念就像是当头一棒敲打在她的头上——
这些日子她到底都做了什么?
明明是为了柳兰陵进入的玉芙楼,明明是为了能查清柳兰陵真正死因而去接近的沈晏清,可她现在却仿佛自己真的成了一个玉芙楼的管事。
她怎么会做出这样本末倒置的蠢事!
王月卿瞪大了眼睛,用手拼命地揉搓自己的脸,希望能让自己清醒点。她愿意为了兰陵付出自己的生命,怎么能……怎么能这么快的爱上别人,还是一个已经有道侣、并不爱她的男人。
王月卿觉得是因为自己在玉芙楼中生活得太久,渐渐的遗忘了自己对柳兰陵的爱,可她并不想那么快的遗忘柳兰陵。
她自责的站在家门口,不敢进去,觉得自己愧于见到有关兰陵的一切。王月卿还在纠结着,住在隔壁院子里的乔木春却看见了她。
乔木春已经有段时日没有见到王月卿了。
柳兰陵死的那天,他还在宫外的花楼里左拥右抱着,乔木春在花柳之地流连了数日,他知道以自己的成绩怕是过不了文试的,又在几个相好的软磨硬泡中,干脆将此次的大比遗忘了个一干二净。等他回来,柳兰陵的头七都过了,嫂子王月卿又不知去向。
乔木春同样不信柳兰陵是昆仑剑宗的奸细,他一听杀死柳兰陵的人是翠微宫的建平真人,就在心中喊遭。
先前柳兰陵的不对劲他也看在眼里,他原以为只是柳兰陵的单相思,但如今柳兰陵既然搭上了自己的命,乔木春才开始怀疑这事会不会没那么简单——否则何须杀人灭口。
今日难得见到王月卿,乔木春当即按耐不住地从屋里奔出来:“月卿!你这几日都去哪儿了?!”他一见到王月卿就抓住了她的手。
王月卿见到乔木春也深感意外,但她在玉芙楼多日,又被翠微宫的赵尚仪调|教过,外表瞧上去和从前一般无二,实际上已经渐渐变了许多。
她微勾唇角,先不动声色地退了半步,避开乔木春的手,脸上的笑也未达眼底:“你找我有事?”
乔木春没看出有什么不对劲的事,拉着王月卿先进了屋。
等关紧了门,又做贼心虚地四处探看过,他才和王月卿说悄悄话:“柳兄可不是奸细!”
王月卿顿时激动地流下眼泪,先前她声嘶力竭的为柳兰陵哭诉申冤,可没人信她,没想到乔木春竟然会相信:“你也信的,你信他的对吧!我说他不是奸细,可没人信我,没人信我啊!”
乔木春看着王月卿,被这情绪感染,同样泪流满面:“我当然信!我和柳兄情同兄弟,他死的那天下午还和碰过面,我怎么会不信他!”
“你那天还遇到过兰陵?”王月卿这会儿再顾不上自己这几日里在玉芙楼中学的礼仪和端庄,她反倒是抓过乔木春的手,迫不及待的追问:“那天到底发生了什么?!你快告诉我啊!”
乔木春说:“那天是文试的日子,我怎么会没见过他呢。
就在前一晚上柳兄和我说他家中出了事,要出趟远门,还送了酒给我。我真以为他是因为家里有事才要出远门的,高兴的把酒收下了……
那天考过文试,我出了贡院看到柳兄一个人坐在树下哭,想起昨晚他和我说的事情,我就问他今天还要不要出门了,他和我说今天不用再出门了。我以为是他家里出了事,带他去外面散心。”
说着乔木春抹起泪,他自小和柳兰陵一同长大的,说是情同手足并不为过。如今柳兰陵横死,他心里也很难过:“我要是早点察觉到他的反常就好了——”
“什么家里出了事,他那天本来就是想离开天宫的,兰陵知道他活不久了!可他又为什么偏偏要回去!”
王月卿急道:“什么反常?什么活不久了?”
她也在心中回忆,可惜的那几天她正跟着银花婆婆修行,根本顾不上柳兰陵,仅能回忆起柳兰陵对她极其冷淡敷衍的态度。
乔木春哭着说:“他点着要睡花楼里的戏子时我就该想到的,唱戏的可都是男人,我从前可不知道他还喜欢男人的。更别提他看的那场戏里,那戏子在戏里演的就是被困居在玉芙楼里的沈晏清!他心心念念的情人也住在玉芙楼里!”
“是我蠢,那个时候怎么不能将这两件事联想起来。我当初要是想到了,劝住他,让他赶紧逃,柳兰陵就不会杀了那戏子后,再自投罗网的回到天宫!”
“你说什么?”王月卿愣住,她没想到自己会听到这个。
这一连串的事情砸得她晕头转向的:“你说、你带兰陵去了花楼——他指名要睡一个演了沈晏清的戏子,他睡了人,又把人杀了?你说兰陵早就知道自己要死了,他是故意回到天宫里来自寻死路的?”
不是她不信乔木春,可他话里的每一件事听上去都是那么的荒谬,和她认知里的事实不符合。
王月卿不敢信,她蹙起眉,松开握着乔木春的手:“你说的这些都有证据吗?”
乔木春最怕的就是王月卿不信,他从储物袋中翻出一片残衣。这残衣上娟秀的绣了一个“兰”字,出自王月卿本人的手笔:“这是你绣的吧?戏班子将尸体拖出来的时候,我正在找兰陵,那戏子的尸体衣衫不整,我瞧了一眼,看他手里紧握着东西,叫他们等等再把人拖出去。打开他的手一看,里面就是这个东西。”
“我一看就知道是从兰陵的身上撕下来的,这种戏班子的人多是附近的散修,少有接客的。一定是他找上来后,人家不愿意,他就强迫了别人。你看到这个,现在信了没?”
乔木春还在自顾自的说,他见王月卿半天不吭声,抬起头一看,才发现王月卿已经彻底的崩溃了。
证据确凿,她当然是信了乔木春的话,正又哭又笑的喃喃自语:“兰陵,你怎么会背叛我,你怎么会做这些事啊,你为什么要杀人?”
在极度的混乱中,王月卿陷入了封闭的绝望,她扶着桌竟被恶心得干呕起来:“——你怎么会是这样的人!”
乔木春觉得这并不是什么大事,他常年厮混在这种烟花柳巷,觉得男人寻欢作乐是再正常不过的事情,再加上先前柳兰陵和他说过:“你不是也在外头养了小白脸,杀个人也不是什么大事,你和兰陵是夫妻,怎么能这样说他。”
王月卿头脑昏昏沉沉,听见乔木春的话,她再次难以置信的抬起头,转向了乔木春:“你说什么?这些话是谁和你说的,谁说我在外头养了小白脸?”
乔木春不说话,王月卿从他的表情中已经读懂了一切,她再哭不出来,有一瞬间觉得自己的一生是悲哀的:“柳兰陵和你说的,对吗?”
乔木春今夜的话,就像是一枚银针,彻底的扎破了王月卿说给自己听的谎言,她与柳兰陵相敬如宾几十年的爱情是假的,她的爱情不过是她一厢情愿的付出。
她再次趴在桌边呕吐起来。
乔木春产生了一种自己做错事了的感觉,但他并不清楚自己哪里做错了,他觉得自己明明是对的,他觉得柳兰陵是无辜的。
他还在心中想,那天他就说月卿是不会给兰陵兄戴绿帽子的,看来果然是兰陵误会了,可惜兰陵兄已经死了,要他还活着,兴许能解开这个误会也说不定。王月卿和柳兰陵是少年夫妻,王月卿该多体谅下兰陵兄的。
乔木春没有把心中的话说出来,他等到王月卿呕过,用手帕擦过嘴。
王月卿冷静下来了,乔木春还没说到最关键的地方:“后来呢,你还没告诉我,为什么你说柳兰陵那天回天宫是自寻死路。”
有了前车之鉴,乔木春不敢再一骨碌的把话都说出来,他盯着王月卿的脸,小心翼翼的说:“柳兄糊涂啊,我劝他好几回了,可他就是不听我的,偏要爱上那玉芙楼里的人。我说什么他都不听,最后引火上身,还要被泼上此等的污水,说他是昆仑剑宗的奸细,连名字都从族谱里划去了!”
王月卿彻底的呆住:“你说什么?!”
王月卿彻底震惊了,她甚至要开始怀疑自己是不是耳朵坏了:“你说什么?你再说一遍?”
乔木春理所当然的以为是王月卿震惊于柳兰陵的死因:“玉芙楼里住着的是天君的玩物,他不受宠,因此不甘寂寞的勾搭上了柳兰陵,此事败露,被建平真人知道,他就杀了柳兰陵的。”
这只是乔木春的猜测,可他无比坚定的认为这就是真相。在他看来柳兰陵长相清秀,一贯是妇女之友,这并不是没可能的事情。
虽然他也清楚这件事多半是柳兰陵见色起意在前,但在王月卿面前,他也不敢在多说柳兰陵的不是:“一定是那婊|子先勾引的兰陵兄,要不是他,兰陵兄是不会做出这些事的,你是兰陵兄的妻子,难道还不清楚他的为人?”
乔木春见王月卿表情凝重、闷声不语,他知道这是大事,王月卿一开始不信也是正常的,他继续道:“我也是后来打听了才知道,原来现在玉芙楼里住着的那位也姓沈,外头都在说凌霄真人死了,我猜啊,指不定现在玉芙楼里的那位就是又被天君逮回来的沈晏清。”
“他也可真够骚的,勾引了凌霄真人后,连我们这些小兵小卒也不放过,可怜兰陵兄搭上了自己的性命。
要我看,光凭我们,想杀了他为兰陵兄报仇是根本不可能的事情。
要想让他死,为今之计,唯一的办法就是将这件事告诉天君,天君一定容纳不了这个贱人一二再而三的背叛他!”
王月卿越听越冷静,她想起碧霄仙子在她手上写下的两个字,又忽然想起沈晏清轻轻的与她说:“人生在世,不必拘谨太过,痛快便好。”
这句话在她的脑子回旋。
和刚才不敢相信沈公子竟然是天君的道侣不一样,王月卿完全的相信乔木春的话,甚至甘愿相信沈晏清就是一个水性杨花的婊|子,她宁愿相信这个——只要沈晏清没有爱着明鸿就好。
只要沈晏清没有真的爱上别人就好。
沈晏清不能爱上任何一个人。
王月卿的心紧张地砰砰跳起来,她注视着还在喋喋不休要将这件事告诉天君的乔木春,目光渐渐变得阴冷。
——不过这事可不能让天君知道了。
王月卿悄悄地下定了决心,她要将这个秘密咽进肚子。
当然,得将秘密藏起来的人不光是她自己。
王月卿的手自然地下垂,摸着腰间盘着的软剑,再缓缓的起身。
乔木春回头看向她:“月卿你起来做什么——”
一瞬间,这柄软剑毫不犹豫地刺穿了乔木春的身体。也正是这一刹那,两人相识的情谊,还有王月卿对柳兰陵全部的爱,就此灰飞烟灭。
她此刻只有一个念头,再不能让这件事被别人知道了,这是她与沈晏清专属的秘密。
怕一剑不够,王月卿将软剑抽出,再狠狠扎入。
一下、再一下……乔木春“扑通”倒在了地上,血迹顺着青砖蜿蜒。
在乔木春意识尚存的最后,王月卿拖着他的脚往外去,她正在自言自语:“这事再不能让旁人知道了,对沈公子的名声不好。”
小院后有两头乔木春饲养着的灵猪,王月卿冷酷的拖着乔木春的尸体去了猪圈,看着猪齿搅碎血肉骨渣,这两头猪难得吃到荤腥,“咯噔咯噔”啃食的声音像是尖利的指甲挠在石板上,惊悚可怖。
王月卿一摸地上的血迹,这人血还是热的。
她再低头看向猪圈,石槽里弹了一颗眼珠。
血溅在她的衣袖袄裙上,看着乔木春死不瞑目的眼睛,王月卿心头冰凉,却感受到了一股从未有过的宁静,她有这样一个念头:我知道自己正在做什么。
在这样清晰的念头之下,她久久未动的瓶颈,竟然松动了。
气息攀升突破的同时,她情不自禁的扭头望向远处,那是月亮、那是玉芙楼,同样一片皎皎的月色照耀在王月卿的脸上。
这令她回想起那个夜晚,想起她第一次到玉芙楼痛哭了一个下午的夜晚,她推门出去,而花瓶旁秀色动人的沈晏清回过头冲她一笑。那是怦然心动的滋味。
王月卿知道自己不该这样,她不该继续这样妄想下去。可她再次无法控制自己了,温婉的脸上扭曲着生出了一丝隐隐的恨意,她觉得天君太过于自私了。
沈晏清这样美丽的人该是属于所有人的,而不该仅被一人独占。
天君凭什么一个人享有他呢?
她也想要,她凭什么不能拥有。
凤鸟哀鸣的惨叫越发的凄厉,顺着王月卿眺望的目光拨开浓白的雾气,在玉芙楼的背面,那是一座乌漆的丛林,高悬的月亮映着宫阙的一角。
归墟山上的销魂灯正静静的燃烧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