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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第61章 那还是她生的儿子。

    这夜虽说因守王之事搅了皇室家宴,次日大年初一,吴英去了凤栖宫向狄后拜年,狄后亦派了丁内司去了始央宫向顺安帝问安。

    帝后二人如往年一般没有见面。

    小凤栖宫这边,大年三十这夜,太子往年都是夜宿小凤栖宫的,今年他没有来,刘氏也料到了,只是一早没想到,听到了昨晚太子宿在了宁秀殿王夫人处的消息。

    刘氏听到也没有了以往的怒气,她吩咐了周女史这个身边的女官代她去正英宫给太子请安,让周女史如果在正英宫没碰到人就回来,不必去等人,更不必寻人。

    刘氏的老奶娘鲜嬢嬢听到她这个吩咐,偷瞧了神色淡定的刘氏一眼。

    这一早卫诩带着佩梅早早就来了小凤栖宫向刘氏拜年请安,他听到了他父王夜宿王夫人处的消息,也听到了他母妃的吩咐,等到周女史出去,老嬢嬢也被打发去了厨房,他方开口淡淡道:“父王这是皇祖母作一头,他另作了一头?”

    因着太子是他父王,卫诩没有明言他父王这是在与皇祖母作对,皇祖母说他两句,他父王就能无视她坐实了皇祖母的斥责,更是没把皇祖母放在眼里。

    “也不知他哪来的这么大气性,若是不在乎太子所为,刘氏也说不上,只是这心口疼着疼着她也习惯了,说起丈夫所为来,还有几分冷眼旁观的清醒与自嘲,“他恨起你皇祖母与我来那是十分力地使,若是对我们好起来也能这样,莫说一个王夫人,就是十个王夫人,我也能替他好生疼着,一点委屈也不让他的心肝宝贝受。”

    母妃说起这话来,卫诩便沉默了下来,佩梅见母妃一脸自嘲,诩儿也不好说话,她便轻轻出声安慰婆母道:“母妃,您还有我们呢。”

    说罢,她也知自己的安慰苍白无力,她与诩儿岂是能与公公是相比的,佩梅顿了一下,又道:“母妃,不知何时我们去凤栖宫给皇祖母请早安?”

    “这就便去。”刘氏已起身,把卫襄之事抛到了脑后。

    等到鲜嬢嬢知道太子妃又撇下她带着太孙和太孙妃去了凤栖宫,已是一柱香过后了,老家人见刘氏三番五次故意摞下她去凤栖宫,就知她向太子告密的身份已败露,事情走到了这步,老家人也不知她从小养大的娘子会不会放她出宫去,把她交给她的侄子给她养老送终,就是不然,也不知湘娘子会不会看在她这些年陪着她的份上发发好心,把她的尸首交给她的侄子,把她埋到鲜家的祖坟里。

    她左思右想,末了还是朝正英宫送去了消息,告知了她身份败露,太子妃已防着她的事情。

    这厢刘氏带了儿子儿媳去了凤栖宫,请过安后,凤栖宫也来了各宫过来请皇后安的皇妃。

    皇帝四夫人四妃之位俱在,其中三妃之贵妃,淑妃,贤妃很多年没换过人了,她们都是背后娘家根底雄厚之人,这四妃当中的一个娘家兄弟是南边镇定海防线的镇南将军,手底下握着能调动南边二十万水军的兵权,另一个其父是漕运司司使,再有一个就是内阁之首,替皇帝主持内阁事宜的太保,只有德妃是后来居上,取代了前面犯错被处死的德妃成了四夫人之一,也是未受过皇帝恩宠,膝下连一子一女也无的四妃之一。

    而贵妃,淑妃,贤妃膝下少的至少有一子,多的有一子二女,她们背后有娘家撑着,素来与皇后关系淡淡,狄后身后的狄家早就被贬为了庶人,对着这些娘家是皇帝股肱之臣的妃子,只要她们面子上过得去,她们就是一个月只来请一次安她也不予计较,自她从冷宫出来后,她连与她们斗气都未曾有过,也看着她们一个个为皇帝生儿育女开枝散叶,对她们赏赐分明,也曾为她们的肚子保驾护航过。

    她护过三妃,这三妃也有不领她这个情的,就是私底下嫌狄后怎么还不死,但看在狄后的手段上,面子上还是与她过得去,未在明面上仗着娘家之势刻意刁难过狄后这个后宫之主。

    四妃过来,在皇后这小坐片刻就走了,等到刘氏在凤栖宫这边听说太子从始央宫请完安,就带着身边的臣子还有他的三个世子一道出去走亲戚之后,刘氏这颜面是再也撑不住了,一听到宫人报完,她就从凳子上站了起来,双目充斥着血,朝门边的女官青衣叫道:“周女可来过?可有漏报?”

    “回太子妃,未曾。”小凤栖宫的青衣回禀太子妃道。

    “一定是宫里人没传好太子的旨意,一定是……”刘氏喃喃自语,随即她精神一振,抬高了声音道:“还不快去问!”

    卫诩看着他们小凤栖宫的女官顾不上凤前失仪,不等与皇祖母请示在他母妃仓促的号令下拔腿而去,他静静看着她的背影消失,未发一言阻止,只是他突地抓住了妻子规规矩矩放在她膝上的手纳入了其袖中。

    握着佩梅的那只凉手颤抖不止,佩梅朝他看去,却见诩儿脸色平静,连目光也无波无澜,不见丝毫涟漪。

    “母后,怕是我在您这边,太子那边传消息过来我不在,这才落了诩儿……”刘氏转过身去,朝皇后笑道。

    只是她看不见她脸上的笑容,也就看不到她此时脸上挂着的笑是颤抖的,狄后那双冷漠的人定在她那有着一双腥红的脸,可怜的笑的脸上,慢慢地,老皇后那双阴鸷浑浊的眼里出现出了一状似怜悯的东西。

    “他没有落,”老皇后怜悯地道:“他为着昨晚之事在报复你,也借着你在报复我。”

    只是这事伤不了她分毫,而有着皇长孙的太子妃,则要被卫氏皇室全族都知道,她不被他所喜,且连他的长子,他也不喜欢了。

    娶了一个佩家女,等于他把他欠刘氏的恩情全还了似地,她这个儿子,当真是……狠呐。

    随着她的话,刘氏的眼泪静静地从眼睛里流了出来。

    “诩儿还没去过他皇祖父那罢?丁女,你带他去。”皇帝大年三十晚上会见孙子,昨晚他已见过了,但大年初一他历来是免了孙辈的请安的,但狄后想着,她替皇帝请来了澜亭,不管皇帝看她顺不顺眼,她对皇帝这些年从没有过一丝伤害之情,兴许皇帝会看在她这点的面子上,全了她今天这面子。

    她也不妨让皇帝看看,一个与生母斗气的太子,究竟能干出什么事来。

    “是。”始央宫这时应是来了不少与陛下私交甚笃的老臣大臣了,这是一个老功臣们带着家里着重培养的子孙后代来宫里面见皇帝的重要日子,一年就这一天,这是陛下对心腹的赏赐,也是心腹们向朝臣彰显他们甚得陛下的恩宠,娘娘让她这个时候带太孙过去,丁内司心里很是没把握,但娘娘既然吩咐了,她就得带太孙走这一趟。

    也就一瞬间,丁内司已经想到了如何沟沿儿吴英公公帮忙帮太孙递一句话的办法,这厢见到了母亲脸上眼泪的卫诩一怔,他在皇后的话后突然跪到了狄后面前,头趴在地上道:“今天是皇祖父见重臣家人的吉日,朝中大臣们辛苦了一年,高高兴兴地带着家中孙儿过来领赏,诩儿过去就是不讨嫌,等日后他们知道诩儿是为何去的,恐会心里不愉,还请皇祖母收回成命,父王不带我就不带我罢,诩儿去年今年得的已够多,父王对我不薄,诩儿对父王心中唯有感激。”

    诩儿松开佩梅的手之时,他的手还是颤抖的,这厢他跪到了地上,佩梅看他口齿清晰,一通话说下来一个磕巴都没有,说话甚是有力,掷地有声,说到未了,他口中的感激溢于言表,似是就是他心中所想,佩梅愣了愣,呆呆地看着地上那道瘦弱却坚强的背影,不知为何,她此时的心揪成了一团,闷闷地让她疼痛不已。

    “哈……”这厢刘氏笑出了声来,她匪夷所思地连笑了数声,末了笑着擦去了眼边的泪,在其子身侧跟着向狄后跪了下来,“诩儿说得是,还请母后收回成命。”

    她儿说得是,她得罪不起卫襄,更得罪不起公公的那些宠臣,她不能用诩儿跟他父王斗气,毁了他们的好日子。

    佩梅在末尾亦双手触地,跪在了他们身后。

    狄皇后看着一大两小,年长的那个泪中有笑,她已经哭出来了,却装得自己在笑一般,小的两个一个强作镇定,一个茫然安静,一家三口被至亲欺压得喘不过气来,还要装作无事人一般,狄后就是在这皇宫里见多了恶意,她也不是什么好人,可还是觉得眼前此景可怜可叹,可笑可悲。

    那还是她生的儿子。

    狄后收回眼,垂下眼睑,道:“起来罢,回你们宫去,本宫累了。”

    他们走后,狄后道:“禄衣侯来了没有?”

    “来了。”丁内司恭敬回她道。

    “去,把事情和禄衣侯一说,让禄衣侯带太孙出去走走他的亲朋好友,跟禄衣侯说,他要是做到了,本宫欠他一个人情,这人情只要本宫活着,他随时可用。”

    “是,奴婢知道了。”

    第62章 做了,她会生气。

    大年初一这日,卫国国都中午下起了雪,丁内司候在始央宫一角外,等她的人传来禄衣从始央宫出来,她半路拦下人的时候,她身子已冻僵,与禄衣侯道明详情的唇舌上下打颤不止,好在禄衣侯没有面斥她的不雅,也未怪罪她的拦路,转而转身回了始央宫。

    丁内司又在风雪当中,等到了朝东宫那边去了的禄衣侯,吴英公公走在他的前面,他远远看到了她,朝她点了下头,丁内司回了他一记万福。

    吴英裹着棉袄子,缩着肩膀披着没有骚味的羊毛做成的毛披风走在禄衣侯前面侧边领着路,等去到东宫的路上没什么人了,只有他们两人,吴公公脚下慢了两步,等禄衣侯过来与他走在了一道,他开口道:“侯爷,您这……呸呸……”

    吴英开口,喝了一嘴风带进嘴里的细雪,手中有伞的禄衣侯把伞打到了他头上,吴英吐掉嘴里的风雪后接着道:“您这何苦掺和太子的事,我也不把你当外人,实话告诉你,皇家的事不好搀和,轻则掉帽子,重则掉性命,您何必?”

    “皇后娘娘说会欠我一个人情。”禄衣侯道。

    “皇后的事……”吴英恨铁不成钢,咬着牙望向他,“您更掺和不得,经她的手的人没几个活下来的。”

    “苑娘说,能帮,皇后是个会还情的。”禄衣侯朝吴公公道了他妻子所说的话。

    “她一个妇道人家,懂得什么?何况是这宫里的事?”吴公公一听他这话脑袋生疼。

    “嗯。”

    “你是还不改主意是罢?”吴公公瞪他。

    禄衣侯颔首。

    “糊涂!”骂归骂,吴英对禄衣侯夫妻不止是面上的那些情义,他曾跟禄衣侯出去办个差事,危难之事是禄衣侯不顾生死救的他,吴英这条命算是他捡回来的,说罢他叹了口气,“也不知道哪个鬼迷了你的心窍,苑娘子说半个字你也非听不可,算了,日后出了事,你别怪洒家没提醒你。”

    “不怪。”禄衣侯言简意骇。

    很快他们到了小凤栖宫,禄衣侯等在外面没进去,吴英进去了,刘氏听了他的来意又是一番好生惊讶,上次吴英过来叫太孙去始央宫她也是这番震惊不已的神情。

    堂堂一个太子妃,像是没受过什么恩宠似的,这些年太子对她的打压也是有些狠了,吴英以往也赞同太子的未雨绸缪,可想及太子今日所做之事,这点体面都不给太子妃留,也难怪太子妃惶惶不可终日,终日唯皇后马首是瞻。

    “太孙呢?他今日可……出得去?”想及太孙的身子,吴英也所有迟疑。

    “能,能!”外面的风雪声就是刘氏呆在炭火烧得十足的殿内也听得到,这等天气,诩儿的身子出去讨不好,可这是她那面冷心热的婆婆为她讨来的机会,不管她婆婆是为了何事才有所作为,刘氏也只当这是她和她的儿子翻身的机会,“他和他媳妇就在他们的小殿里,我这就叫人去。”

    等吩咐完了宫人去了翼和宫叫人,太子妃看了看门,犹豫着朝吴英道:“您说,禄衣侯就在外面?”

    “是,还请太子妃见谅,侯爷是得了陛下吩咐过来接太孙,方才能在内宫行走,现在他到了您门外,这门内他万万是不能进的,侯爷还托奴婢请您一声安。”

    “是了是了,”刘氏连连叠声应个不止,又道:“是父皇让禄衣侯亲自来接的诩儿?”

    “是,陛下说了,年前太孙跟着侯爷去见过不少人,受了他们不少照顾,这大年初一的,也应该让侯爷带着他去给这些人拜个年,别失了皇家的礼貌。”

    “那要去哪几家?可要备礼?”刘湘闻言,说着话时已不止是嘴抖发出了颤声,她那尤还存着三分血丝的眼睛这厢更红了。

    那样子,当真是楚楚可怜至极。

    能把一个心性坚定,犟倔要强的小娘子逼到时至今日这步,吴英心中为太子叹了口气。

    陛下是与皇后娘娘泾渭分明,那是因着陛下与皇后之间曾有过生与死的距离,太子妃从来没有对不起他过,太子做到这地步,就有些过于绝情了。

    也不知太子今日此举,陛下心中会作何感想,他回去要是陛下问起他来小凤栖宫的事来,他就是想偏袒太子几句也不好张口。

    这事,只能交由太子向陛下交待了。

    “这奴婢就不知道了,得问侯爷。”吴英心中叹气,嘴里则道。

    “那我多少备点,以防万一。”半日之间,刘氏从就像被人一巴掌拍到了尘埃里,到又有人扶着她起来,她就像在生死相交之间打了个转,这下她心听感激之情已溢出了她的心胸,她顾不上礼数,朝吴英福了个不成形的礼,回头叫上周女,匆匆回她的殿内去翻东西去了。

    这厢站在殿内的老鲜女犹豫着看了眼未使唤她的太子妃的背影,随即她转过头来,对上了吴英那双似是含着冰刀霜剑的眼。

    她赶紧低头,避了过去。

    东宫分为太子所住的正英宫,和太子妃所住的小凤栖宫,吴英身为大内第一监侍,自是知道两宫之间暗中埋伏的波云诡谲,他知道随太子妃进宫的老奶娘早就成了太子的人,但今日亲眼见到这老奸人,吴英只能说太子妃的命那是真不好。

    不等刘氏翻出她这些年收起来的好东西,翼和宫那边的小夫妻很快就连伞都没来得及打,冒着风雪穿过风廊来到了小凤栖宫,佩梅一听说母妃在殿内准备诩儿要随表姐夫出宫见人的随手礼,她朝吴公公说过话后就到了母妃的内殿。

    刘氏一见到她,长呼了一口气,“你快过来,帮周女她们认一下东西,不不不,你来写礼单,告知诩儿哪个包是包着哪一样。”

    佩梅忙过去,也就忙了一会儿,外面传话来说,吴公公要走了,刘氏听了顿时急了,“让公公等一等。”

    来传话的宫女怯生生道:“吴公公说不好让侯爷在风雪当中久等,想让太孙早点过去。”

    刘氏看着摊了一桌的大小珠宝等皆是女人之物的东西,凄然一笑,“刘湘羞也。”

    做了十几快二十年的太子妃,她手中竟然没几样像样的给她儿子带出去随礼的东西,这平日无事也罢,一等要用得上,她竟一无所用。

    “母妃,”佩梅这厢拿过一张崭新的白纸,提笔在纸上起笔游起了起来,“您过来一下,为孩儿画个押。”

    佩梅给她表姐写了个借条,其后她留了一个空白处,在空白先写了自己的名字,转手把笔交到了过来的婆母手上,“孩儿怕孩儿年少言轻,作不了数,您出写一个您的名字,我苑娘表姐见了自当会尽心。”

    禄衣侯夫人……

    那是一个在当今皇后娘娘身上都敢下押的妇人,禄衣侯有她,如虎添翼,禄衣侯的得势何尝没有她的暗中操持,刘氏当下接过儿媳的笔,不作他想就写了自己的名字,她一笔挥就出了刘湘两字,回头朝周女果断道:“拿红泥过?*?来。”

    她要按手印。

    是以在外面等候了一点时辰的禄衣侯带了皇长孙出口,一出宫门,他就收到了与他同挤一抬轿子的皇长孙交给他的借条。

    长孙满脸的羞愧,禄衣侯则看着宫里太子妃与太孙妃一道打给他妻子的借条,半晌后他嘴角一扬,他那张略显冷酷的脸就像冰化雪融一般温暖如春,他看着借条,低低笑道:“看来齐风往后她娘亲给她的嫁妆里又要添些好东西了。”

    卫诩因母亲与妻子为他求借东西脸红得欲要滴血,听着禄衣侯这话一出,他忍着满心的羞愧与愧疚,道:“请侯爷放心,卫诩日后当会双倍奉还。”

    他不知母妃与梅娘会出此契,若是早知道一点,立契人处落的绝对是他卫诩之名。

    让母亲与梅娘为他立据此契,是他卫诩之耻,尤其梅娘将将嫁给他短短一月,他竟然得让她像他母妃一样作出那无止境的牺牲退让。

    “不用,这个给我夫人,”禄衣侯没有当太孙妃表姐夫的心思,也没有把太孙当成自己连襟的意思,他出入皇宫为的不过是他自己的一己之私罢了,帮太孙,也是因着岳父和妻外祖家昔日对他的帮忙,还情罢了,这一些他皆坦坦荡荡朝皇帝道明过,自然在皇长孙面前他也不当那君子,“我夫人的情面,她知道怎么要回去,我就不替她做这个主了。”

    做了,她会生气。

    第63章 她有好久没看过此等美景了。

    卫诩随禄衣侯先回了侯府,侯夫人接了他的借条,只扫了一眼条子,只见气质清雅洁如兰的侯夫人朝禄衣侯道:“侯爷今天要去哪几家?”

    “八王府,禄衣侯初一只得后半日,本想拜访的是那些与他生意有来往的东家掌柜,只是带了皇长孙,这些就作罢了,他临时想了一圈人,与夫人道:“小燕王府……”

    这两家是他夫人走得近的皇族中人。

    “柳太傅府,”禄衣侯与当朝主持坐镇皇族族学的柳太傅有些交情,他给柳太傅送过黑金木,送至至今还没让老太傅还过人情,今日带太孙过去,让人还了罢了,“萧相相府?”

    禄衣侯沉吟了片刻,摇摇头道:“还是去罢。”

    “只半日,这四家可能都能走得到?太孙今日要回宫罢?”侯夫人的目光落到了卫诩身上。

    卫诩听着禄衣侯所说的人家心口狂跳不休,前两家一家是代皇祖父行族长之行的八王叔公家,另一家是昨晚在大殿内敢于质问守王叔的小燕王叔,亦是卫诩钦佩之人,而柳太傅自不必说,他教了卫家皇族两代子弟,就是他父王见到老太傅,也得叫人一声先生,而萧相……那是能夜宿始央宫,与他皇祖父抵足而眠的心腹老臣。

    这当中无论何人皆是卫诩以前可望不可及者,如若这四户人家他都能走遍,不回宫又如何?

    可他不能不回,他不怕他父王朝他发难,可宫里还有他的母亲与妻子,卫诩朝侯夫人垂首点了一记头,道:“是,夫人,卫诩要在宫里落锁之前回去宫里。”

    “这时候也不早了,”侯夫人算了算时间,冬天皇宫落锁的时间比夏秋之际要早一个时辰,太孙是午后来的,他在外面呆不了两个时辰就要往皇宫走,这中间也就只有走一户的时间,侯夫人朝丈夫道:“侯爷,今日走四家怕是来不及了,先去八王府,再去萧相家,他们两家近,就隔条街,这两家离北门也近,到时候您护送太孙一程,让太孙从北门回,就走这两家罢,通秋,去备礼,就拿我先前给这两家备的那两份拿来就好。”

    “是。”侯夫人身边的贴身丫鬟去了。

    “那听我夫人的,可行?”丫鬟去了,禄衣侯侧首向卫诩。

    “听夫人的,卫诩谢过夫人。”从时辰到人家到回宫之路,侯夫人皆为他做了极妥善的安排,卫诩已对梅娘的这位侯夫人表姐感激不尽了。

    “那你们现在就上马车罢,随礼我让管家带上骑马跟在你们身后,今天下雪,路上不好走,你们先行一步,我送你们出门。”侯夫人见天色不早,长话短说言罢已然起身,要送他们出门。

    禄衣侯在家中屁股还没坐热,就被夫人往外送,途中无奈与她道:“今天上午已经来了不少人了罢?你去这些来拜过年的人家说一声,就说我今日有事不能上门,明日必登门造访给他们拜年。”

    “欸。”侯夫人应了禄衣侯的叮嘱。

    “铺子里老掌柜的他们晚来的你就留他们的饭,都自家人,让他们陪你说话话,你不妨多问问他们家里的事。”禄衣侯又道。

    “是,听您的。”

    等卫诩随着禄衣侯上了马车,禄衣侯方才止了他对夫人的叮嘱,卫诩心想侯夫人那等灵妙之人,岂能不知侯爷所说的那些?是以等一坐定,马车一动,他便忍不住问禄衣侯道:“侯夫人似是极喜欢听你叮嘱她话?”

    禄衣侯看他一眼,随后摇首道:“不是,是我喜欢。”

    说罢,禄衣侯闭目养眼,卫诩不解其意,但见他不想再说下去,便也止住了嘴,听着马车压过石板路过的声音,还有那些在他的左右耳此起彼伏的竹炮声。

    赶走岁兽又一年,只是他的这一年与去年已发现天翻地覆的变化,卫诩忍着胸口的憋闷心想,等他活到明年,想来光景又会不一样罢。

    *

    这日夜晚,卫诩被北门的侍卫背着送到了小凤栖宫,小凤栖宫里,太药局的章氏爷孙早已备好药石侯在殿内,一等人被背回来,章太医只握了一下脉,就转身对太子妃道:“把太孙送入姜汤当中。”

    章立人一进小凤栖宫,就太子妃和太孙妃所说的这些日子太孙身子的好坏备了好几副药候着,这厢昏迷当中的人一到,他诊出病情,就让人把太孙往先前备好的用老姜熬出来的老汤里送。

    “爷爷,是冻着了?”祖父出马,章承林没有把脉的机会,闻言忙问道。

    “你背着药箱跟我进来,”见他说罢,孙子背起了他自己的那个,把他的那个忘了,章立人怒斥道:“我的就不背了?”

    “哦哦哦。”章立人一心只想跟着背着太孙的人走,忘了祖父的药箱子,闻言忙手忙脚乱去提了祖父的箱子,跟在了他们后面。

    佩梅走在最前面,领着侍卫去了炭火烧得十足的浴堂,等到她把门打开,让侍卫背着诩儿进去,她意欲进去之时,却被章氏祖孙拦下了。

    “太孙妃,您不能进。”章老太医把人拦下进了屋,来不及吩咐孙子就自行把门关上了。

    佩梅站在门外听着老太医在里面跟人说:“拿针出来,不是那一排,最底下的那排,最粗的,等会放血出来,太孙若是喘不上气,你记得给往他胸口按下去,就用你师傅教你的那套手法,我没喊停你切不可停,可记着了?”

    “记着了!”小太医嘹亮的声音响起,声音里有藏不住的生机勃勃。

    真是个神童……

    和她从小疾病缠身今日不知明日的诩儿相比,真乃天壤之别。

    佩梅眼睛含着泪,她双手合十转过身跪了下去,当她抬头想求老天爷保佑的时候,她看到了在她面前站定的婆婆。

    “母妃……”佩梅喃喃喊着她。

    “欸,”刘氏已在她的屋子里哭过,她眼睛里已经没有泪了,她抱住儿媳的头,淡淡道:“以前我听那些人说富贵险中求,还想我是太子妃,富贵早到我身上了,要求也不是我求,哪想如今我求得比谁都狠,连唯一的一个儿子的命都敢搭上。”

    佩梅依着她的脚,失声痛哭。

    不止是婆母没拦,她也没拦,她也舍不得这个机会。

    “哭罢,”这还只是个小孩,自她入宫以来,说是步步惊心也不过,刘氏庆幸她带来的玄机,而心底深处她与她的孩儿一样,对这个被他们母子扯入深宫恩怨情仇的小娘子有着无法言语的愧疚之情,她不顾家人的反对执意入宫,可说到今天没有过上一天该是她太孙妃身份该受的荣光日子,刘氏轻抚着她的头颅,低下头爱怜地道:“哭罢,你受苦了。”

    佩梅止住了泣声,她无声地哭着,把那些日夜交杂在她心中的恐惧与害怕一道哭了出来,她知道等她哭完,她还是那个会给予诩儿无穷勇气的梅娘,她还是会想办法让诩儿哥哥活下去,甚至然比她初嫁时还想。

    这宫里,他太难了,他的母亲,也太难了。

    这夜卫诩到底是熬了过来,章太医出来与刘氏道:“娘娘,太孙明日应该能醒来,只是这几日太孙都不宜出门,要好生养着身子,不管如何都不能出门,要不到时出了事,就是神仙来了也难救,您别怪微臣说话难听,微臣把话说到这个份上,也是若是出了事,您找我也没有用。”

    “知道了,今天辛苦你了,我送你出去……”刘氏是拿了皇后婆母的懿旨去请来的人,这厢已是深夜,她打算亲自把人送出宫去。

    “梅儿,你去看着诩儿。”刘氏吩咐眼睛红肿的儿媳道。

    “是。”佩梅得了婆婆的令,赶紧着去了婆婆的内殿,诩儿现在躺的地方。

    刘氏则送了章氏祖孙出宫,宫中早已落锁,刘氏拿着盖了皇后凤印的懿旨一路被查了过去,等到她回来的时候,皇宫上面的雪停了……

    天也亮了。

    刘氏听到周女说娘娘雪停了,她扬起了轿帘,看着眼前被银装素裹,就像天上天堂的皇宫……

    雪把一切肮脏都埋了下去,皇宫竟漂亮得令人惊心动魄。

    “娘娘?”周女见她不放帘子,带着疑惑叫了她一声。

    刘氏干脆从轿子里走了出来,踏上洁白的雪地,她走了几步,回过头朝周女微笑道:“你看,多美,纯洁得就像一颗赤子之心……”

    让人心生欢喜。

    她有好久没看过此等美景了。

    以前皇宫里也可能有过,只是没纳入她的眼里,她也不知为何今天就偏生能看在了眼里,觉出了它的美。

    刘氏不懂,等她的眼睛朝周女的脸上转到周女的身后,看到雪地里那个浑身威严肃穆的男人,她脸上的笑,渐渐淡了。

    第64章 那太子,太子,会怎生作想?

    刘氏未动,卫襄迈了步,朝她走了过来。

    “娘娘……”

    刘氏朝说话的周女颔首,周女官便领着宫人抬着轿子让到了一边,给太子让开了路。

    “妾身见过太子。”卫襄近了,刘氏浅浅一笑,风云不动,波澜不惊朝他请安。

    白雪下脸上带着残妆的刘氏有一些憔悴,她那带着三分笑意的嘴角一扬,那淡定从容的微笑像是在漫天雪花当中带来了一股春意,她身上已无丝毫当年的娇嫩骄傲,如今这光景看在卫襄这个心里只喜娇花的人眼里,又为他年至中年竟生出了别样年华的太子妃心悸了一下。

    他顿了一下,方抬手,“免礼。”

    刘氏起身,抬首,脸上笑容不变,“您这一早是要去哪?”

    “去你宫里。”卫襄顿了顿,方淡淡道:“诩儿可好?”

    “缓过来了。”刘氏见他是步行而来,便转身让到一边,打算与他步行同去,“您要去宫里坐上片刻吗?要是您没有那时间,等诩儿能下床,妾身就让他过去给您请安。”

    刘湘言行举止恭恭敬敬毫无不妥之处,却也因着她这份与以往对他不同的异常恭敬,卫襄心中不知为何突然被刺疼了一下,等到他心口那阵疼意过后,他望着站在一侧恭候他回复的发妻一阵哑然,半晌方道:“昨天没叫诩儿,是因我要走好几户人家,第一家就是青莲居士的住处,他是我请出山的名士,初来乍道,大过年的,我便略尽了些许地主之谊。”

    “理当如此。”刘氏颔首,浅笑。

    她脸上没有丝毫怨怼,卫襄反而无话可说,就是想借此点她几句,道她胸小狭窄,急于替诩儿拉帮结派,反而误了诩儿的身体,也因她此时的毫无芥蒂而止了了话。

    “要不您还是去妾身宫里坐一坐罢,”去坐一坐,全了他的为夫之德,也全了她的为妻之道,皆大欢喜,一片白雪皑皑当中,刘氏微笑着道:“妾身那里还有您爱喝的茶叶,去喝一盏罢。”

    卫襄颔首。

    一路他无话,刘氏该说的也已说罢,带着笑脸陪着他走,也不言语,中途她难掩嘴间咳意,忍不住咳了两声,余光中见他皱眉朝她看来,刘氏便当没发现一般,掩嘴把咳意忍下,脚下步伐未亭,若无其事往前走。

    周女在后面跟随,听到娘娘的咳嗽,她担心地抬起眼看了前面披着披风陪太子在寒风小雪中行走的娘娘一眼,末了终还是没忍住担心,她解了身上的披风,上前轻声叫了刘氏一声,把披风压到了娘娘肩上。

    刘氏被周女叫了一声,就见周女把披风披到了她身上,她看着担心她的女官,往上翘的嘴角这厢多了几分真意,她拍了拍周女的手,拉过带子,让周女退下,自行打了结。

    她驻足,卫襄停步等她,等她系着带子打着结走过来,卫襄皱着眉道了一句:“你去轿子里坐着罢,我不怕冷,我在外面走一走,你先回去,我在后面随后就到。”

    “难得能陪您走一走,我陪您。”刘氏不是非陪不可,只是这美景难得,择日不如撞日,不如就在此等美景下把她心中对卫襄留下的那点情份作个一刀两断,葬了那点薄情也甚美。

    再则,她也想让卫襄知道她还是那个会为了他退让的刘氏女,她对他的真心可葬,虚情假意可不能少。

    “莫傻了,”刘湘的话让卫襄冰冷的脸色一缓,“莫冻着生病了,大过年的。”

    “您就让我陪罢。”

    看卫襄一脸不苟同,刘氏又道:“也不远了,就几步路,妾身想陪您。”

    卫襄以为她是想作给人看,让人知道他还是敬着她的,他顿了顿,末了还是颔首,成全了她这片心意,随后他回首,朝一路给他们掌着大伞的宫人道:“替太子妃撑着伞,不用理会本宫。”

    “是。”

    伞往刘氏那边偏了一点,刘湘一笑,朝卫襄欠了欠身,“妾身谢过太子爷。”

    她礼数尽到,却生份无比,似是在与他赌气,卫襄不喜她这番作派,便皱着眉扭过了头,背着手默不作声朝小凤栖宫步行而去。

    到了小凤栖宫,刘湘先请了卫襄进殿,其后在周女耳边耳语了几句,让周女去她内殿和梅娘说不管外头有什么动静不要出殿门。

    等到卫襄喝过宫人端来的热茶,问及卫诩在何处,刘氏回他道:“诩儿尚还在昏迷当中,无法前来给您请安,他一身病气,大过年的怕过到您身上,妾身也就不请您过去看一看他了。”

    卫襄今日过来,是想补了她大年三十和初一折了的脸面,可听她这般一说,莫名心中就生出了怒火,连带嘴上说出来的话也不好听了起来,“他是怎么生的病,你心里一点数都没有?你一个当娘亲的,还是他的生母,就为了和我作对,罔顾他的生死,你还算不算是一个当娘的?”

    如若换作以前,刘湘能被他这番话气出眼泪来,这厢她听着这话却只想叹气,只是叹气也不好,她便忍住了叹气声,不紧不慢温和回了他:“是父皇作的安排,让禄衣侯带他出去见识一番,父皇难得对孙辈有如此关照,臣妾不忍心推拒,便答应了下来,是臣妾贪了,还请太子爷降罪。”

    说着,刘湘起身,毫无怨气跪到了与她年少成亲有过相濡之情的丈夫面前。

    “你……”卫襄顿时眼前发黑,他指着敢拿他父皇压他的刘湘,这一刹那间恨不得把她千刀而剐,方才能解这毒妇刺他的痛。

    “是臣妾贪心,是罚还是贬,但请爷降罪就是。”刘湘止了往上扬的嘴角,云淡风轻道。

    “刘湘,你别以为我奈你不何!”卫襄那从不在外显露的喜怒被他这个对他性情知之甚详的原配一激,就是知道她不安好心,这下他也按捺不住心中的火气拍桌而起,“你以为我不知道你心里打的什么算盘?你跟着凤栖宫干,你以为她是为你好,你这个蠢妇,那一位心里永远只有她自己,她曾经干过什么你难道不清楚?你跟着她学,你以为本宫会像我父皇那般好说话?休想,你想都不用想,我不是我父皇,你心里应该清楚,这些年够你知道的了!”

    是够了,要不她怎会带着她时刻命悬一线的病儿为求一线生机不惜赌上他的性命,要知道她儿要是死了,她活着可真是一点意思也没有了……

    刘湘颔首,话中依旧未起丝毫波澜:“您说的臣妾都知道,只是臣妾若是凡事顺着您的心意来,臣妾就是被践踏到尘土里,您也只会让臣妾接着忍,臣妾今天就是忍过了又如何?今天您让妾室踩到臣妾的脸上,臣妾今天忍下了,明天您妾室的媳妇家要体面,让我们母子俩都去死腾出位置来成就您的大业,您也不是不能答应的……”

    “刘湘!”卫襄咆哮。

    “唉,”刘湘到底是叹出了声,她抬首平静看向她的丈夫,道:“臣妾不求您给我们母子留条活路了,臣妾自己去拼,您就让臣妾母子去博一博罢。”

    “哈哈,”当真是可笑至极,卫襄怒极反笑,反倒坐下道:“我不给你们母子留活路,要不你以为你们是怎么攀上佩家的?禄衣侯这个近臣是谁让你们母子俩攀上的?”

    攀上的?刘湘细细琢磨着她丈夫嘴里的这个字眼,她身为太子妃,她儿子身为皇长孙,到她儿子的亲生父亲嘴里,他们母子俩认识一介异姓侯竟成了攀……

    她和她儿在他心里到底是有多低贱。

    可若是不低贱,他怎会让王夫人一介妾身的风头压过她这个正室?是她想多了,过于自以为是,刘湘摇摇头,道:“原来如此,是妾身回您的情回得少了,您就当作这是妾身欠您的,往后妾身会还您。”

    诩儿这门亲是结的好,如若卫襄觉着这是他怒不可遏对她倍加惩罚的地方,刘湘认了。

    “还我?”简直滑天下之大稽,卫襄甚觉荒唐可笑,道:“你拿什么还?你身上的哪一样不是我赏的,你的妃位,就是你那儿子,不也是我赏你的?这小凤栖宫里的哪样东西是你的不是我的?”

    她居然还敢和他讨价还价,她以为没有他,她还算是个东西了?

    刘湘从未想过她丈夫会与她说出此话来,可他这话一出来,她竟无话反驳。

    是,都是他给的。

    刘湘从未觉着自己的心如此冷过,她俯下身,双手放在头前,五体投地向太子请罪,“妾身屋里的一切皆是您所赐,是妾身猖狂了,请您宽恕!”

    “你知道就好,”卫襄也已心灰意冷,对她已无夫妻之情,他起身挥袖背手,对着那五体投地的妇人冷道:“凤栖宫那里你以后就不用去了,你最好是知道我的意思,若不然,你说的让妾室踩到你的脸上的事,本宫就让它作真。”

    说罢,他挥袖而去。

    太子和太子的人走后,周女扑到了还在趴伏着的太子妃面前,人至,她眼中的眼泪也掉了出来,“娘娘……”

    刘湘就着她相扶的手跪坐了起来,见女官满脸的泪,刘湘叹了口气,抬手擦着她脸上那不断往下滚落的泪珠,摇头道:“傻孩子,这有甚好哭的?”

    刘湘说得甚是平静,眼睛里连泪意都没有,可周女史看着这样的娘娘,眼中眼泪不止,当下竟悲哭道:“娘娘,您好苦啊。”

    小凤栖宫里,这厢但凡在殿内站着的女官宫人皆流出了眼泪,低头擦泪不止,就连抿着嘴站在一角不声张的鲜老妇人,这厢也别过了头,不敢看那个她从小侍候到大的女子。

    “苦在哪?”她现在有希望了,刘湘不觉得苦,她挽起一角衣袖擦着女官脸上那往下滴落不止的泪,道:“不苦了,往后会好的,你要信娘娘。”

    “娘娘……”女史悲哭不止。

    连接殿内外的一角,佩梅跪在地上,脸上的眼泪无声地流,她想,还好诩儿现在是昏迷的,要是他醒着,听了他父王的话,可能不用等到阎王爷收走他的命,他今天就会命丧在他父王对他母妃的话里罢。

    *

    卫都的雪,从初一晚上下到了初四这日方停,卫诩初四这日将将醒过来能靠着床头坐上片刻,下午就听梅娘从外面小步雀跃跑进来,人还没到跟前,只见她欢喜的声音已然响起,“诩儿,表姐夫派人来看你了,你猜猜是谁?”

    卫诩飞快睁眼,看着身穿素色妃袍,脸上不施粉黛的小娘子像小蝴蝶一样朝他跑来,他脸色不禁柔和了下来,等她到了跟前,他抽出被子里暖得有些温色的手握住了她的,笑着猜道:“是侯夫人,苑娘姐姐来了?”

    “你再猜。”佩梅眉眼里藏着喜色,摇头道。

    “那是侯爷亲自来了?”

    “是派人,派人……”

    “那是……”侯府的下人也进不了宫,卫诩脑子一转,猜测着道:“是澜圣医!”

    “对了!”佩梅兴奋得跳了起来,“诩儿当真是聪明至极,就是小章太医的亲师傅,苑娘姐姐的亚叔来了,他现在在母妃宫里,母妃留他喝完茶说完话就过来,他还背了医箱过来,诩儿诩儿……”

    她雀跃不止,诩儿胸口因此松了两分,他顺着她的心意含笑道:“机会难得,那我得让圣医好好替我看下病才好。”

    “正是如此,”听到来人是举国有名妙手回春的神医后,佩梅一扫这些日子以来头顶上的乌云,如今对她来说,只要诩儿的身子能好,那些事情皆算不了什么,“诩儿,我们让圣医好好看看。”

    “圣医这是从……”卫诩颔首,同时放低了声音问道:“始央宫那边过来的?”

    “正是,诩儿你怎么知道?”

    “梅娘傻了?”卫诩微笑。

    佩梅自是知道如若澜圣医不是进宫替身为皇帝的皇祖父看病,在大年这等日子是万万进不来宫里来的,替皇祖父看病是正事,来看诩儿方才是顺便,且澜圣医还是皇祖父身边的吴英公公亲自送过来的,她猜都不用猜就知道圣医是从哪儿过来他们东宫这边的,确是她乐傻了,方才问出了傻话来,她在床角坐下,不住欢喜道:“是乐傻了。”

    “梅娘不知……”卫诩说着声音更是小了,他压着小娘子的耳角轻声道:“我被侯爷送进宫那晌已有些撑不住了,虽说那时我有些糊涂了,眼睛睁不开了,但我知道有人救了我,那个人还是侯爷认识的人,我想能有那等医术的想来就是侯爷和侯夫人的这位亚叔了,你说可是?”

    “啊?”佩梅闻言,沉思着慢慢抓紧了他的手,她蹙眉仔细想了片刻,方轻声叹了口气,道:“我欠苑娘姐姐的又多了。”

    “未必是表姐,”卫诩松开他的手劲,由着她紧紧握着她的手,他侧头看着她那张陷在沉思当中的小脸,道:“兴许是你祖父和父亲。”

    “诩儿……”佩梅猛地转过头来,看他。

    “我知道我欠的是谁,”卫诩歉意地看着她,“梅娘,我知道,我很抱歉。”

    佩梅胡乱擦掉眼睛里突然掉出来的泪,甩了甩他的手,强笑道:“没事,你是我非要嫁的人,帮你就是帮我,祖父父亲他们心中都是愿意的。”

    她说着这时,已然哭出了声,卫诩眼里亦含着泪,看着她的泪脸不放,任由她的眼泪化为万箭穿透他的心……

    他欠她良多,他父王可以任由他娘亲不明不白地牺牲他娘亲所有的一切,包括她的尊严,他不能,他不能让他的梅娘成为那样可怜的女子,他卫诩不是个堂堂正正的男人,可他欠梅娘的,他一定会还。

    他一定要活下去。

    *

    澜圣医的到来,给卫诩留下了不少药,皆是成包配好的药材,只需下砂锅按时辰煎熬即可。

    刘氏送了他来,又送了他走,吴英一路相陪,等到了凤栖宫门口,吴英与澜圣医告辞,让徒弟领他出门,等人走后,吴英没离开小凤栖宫,而是留了下来,转身和刘氏道:“太子妃,殿内一叙?”

    外面太冷,见他还有话要说,刘湘当即回了道:“公公请进。”

    等进了小凤栖宫,吴英没坐,站着和太子妃道:“我说几句就回,陛下那边还等着我回去回话。”

    “您说。”

    “您这几天没去凤栖宫?”

    “是,诩儿病着,我不放心,就没过去母后那边请安,母后也知道诩儿的身子,也吩咐了我安心照顾诩儿,她那边暂时不用我过去侍候。”

    “是以你不知道皇后娘娘这两日凤体欠安?”吴英说着,一脸复杂地看着刘太子妃。

    刘氏没有闪避他的眼神,她坦然地迎着吴英打量她的目光,道:“不瞒公公说,我知道,而且知道这几天是母后心病的日子,这几天她夜夜难眠,就是浅睡片刻也会被恶梦惊醒,这段时日她总会病一阵,我想公公也知道我母后的心病究竟是为何而起。”

    这几天是她婆婆亲手把毒碗端到皇帝面前,让皇帝差些许一命呜呼的日子,她婆婆就是死了,身后也难逃弑夫之名,如何能不夜夜惊梦?

    她侍候了她婆婆多年,岂能不知其这几日的痛苦。

    “那您知道,也不过去看看?”吴英淡道。

    “不去,”刘氏看着顺公公摇首道:“不是为着太子前几日在我宫中所说的话,而是母后说不让我去。”

    “公公,”这厢刘氏略沉吟了片刻,接道:“不是我不去,去年我也只在那边呆了一天就被母后赶了出来,母后这几年愈发地不想见人了,她今年甚至把宫里的宫务移交了一些给我,您也看到了,不瞒您说,我怕的是等过两年,等母后认为她什么事都安排妥当了,那就是她……”

    刘氏未再往下说,而吴英已知她的未尽之意,他抬起眼瞥了她一眼,未再多言,躬身道:“那奴婢先告退了。”

    “公公,”刘氏在他转过身后,只顿了片刻,心中一横,话便出了口:“母后现在只有一腔弥补之心,此心天地可鉴,日月可证。”

    天地可鉴,日月可证?晚了……

    吴英顿足片刻,摇摇头去了。

    弥补也无法让人重来一次,他吴英这辈子只见过陛下哭过两次,一次是先皇死的那天,另一次,就是知道皇后是给他下毒之人的那天。

    陛下是痴情之人,他甚至想过只独守皇后一人,并为此日日斟酌如何借力平衡权臣世家之间的关系,只为着能让狄后一人独住后宫无后顾之忧,许也是这痴情得来的毫不费工夫,狄后回应陛下的是一碗她亲手端来非要喂他喝下的毒药。

    陛下年少时遭宫妃陷害过,生平最恨的就是行陷害等卑鄙行事之人,那是他谁都不能触的逆鳞,皇后还能活着隐坐后位,是陛下的恩赐,亦是陛下借此警惕自己不要沉迷男女之情,不恨已是陛下最大的胸怀,谈何原谅。

    太子妃这话说得太过于轻巧了。

    吴英回了始央宫,把太孙的身子说了,也把太子妃所说的话一一告知了顺安帝。

    皇帝听罢,未停翻看奏折的手,吴英等了一阵没等到回话,便安静躬身退了下去,等到是夜他侍候皇帝用完澜亭给的药,要侍候皇帝洗漱上龙床入寝时,他听皇帝道:“吴英,你说皇后是不是想在临死前求朕一个谅解?”

    “兴许,是罢。”吴英小心翼翼回道。

    “那你说朕该不该?”

    “这……”吴英苦笑,“奴婢不敢为您作这个主。”

    “那朕说,朕不原谅,朕也不想原谅,和当年朕不原谅不一样,现在朕已不在乎这些事了,顺她不顺她,已不在朕要做的事内。”顺安帝颔首,“不过她这事做得相当地聪明,朕以前没想过朕还有个皇长孙,她说得对,朕与她的这个孙子,像朕。”

    “陛下……”吴英惊讶地抬起头来。

    “他在太子妃宫殿一侧住着?”

    “是,叫翼和宫,是个年前还修缮了一翻的小宫殿,太子妃开出来让他成亲住的,以前叫翼和殿。”

    “那这两天,等太孙能动了,你去传朕的旨,把太孙叫到始央宫来和朕住一阵,澜亭既然在调理朕,也让他调理一下太孙,省得他两头跑,满内宫乱转。”

    顺安帝说完,半晌没听到内侍的声音,他便转头朝老宫人看去,只见吴英张着眼睛,瞠目结舌地看着他,道:“那太子,太子,会怎生作想?”

    第65章 也算是言传身教了,你母妃是个好的。

    闻言,顺安帝瞥了他一眼。

    他一个当皇帝的,还管儿子怎生想他?

    “奴婢不是那个意思,”吴英忙解释道:“奴婢的意思是,太子难得如此愿意与您亲近……”

    以往太子受教是受教,却轻易不往陛下身边来。

    顺安帝对他这个长子,感情也是复杂得很,可再如何复杂,太子也是他卫国储君,这才是首当其冲的,顺安帝道:“这点心胸都没有,那朕错教他了。”

    “欸,是。”这段时日来,太子做出这些事来,未尝没有跟娘娘和陛下赌气的成份在里面,吴英想说怕太子为此更是想偏,但转念一想,陛下说得也没错,太子如若这点心胸都没有,那以后要如何当这天下至尊?

    太子最好是一时想岔,能尽快迷途知返方是好。

    *

    皇帝让太孙入住始央宫的事情很快传遍了皇宫上下,等福公公把消息送到太子耳边,他以为太?*?子会大怒,没想到太子听后怔忡了片刻,抬头与他道:“前日我对湘娘是不是太过份了?”

    是过份了,福公公躬身低头,不敢直接回太子这话。

    “父皇对母后素来宽容,”卫襄说罢笑了笑,“前日我从她宫里出来,冷风一吹,脑子一冷,也是知道我是被她气着了。”

    这……

    福公公这厢小声回道:“爷,您既然说了,老奴也斗胆说一句,这事您怪太子妃气您,也算不上是太子妃的错,初一那天的事您是没考虑周全,初二您本是去安抚太子妃说几句定心的话的,就是太子妃有几分心机,可您也不能跟着她走啊,您才是爷。”

    “呵。”身边人这话一出,卫襄冷不丁地一怔,轻笑了一声,随后道:“是我轻率了,湘娘打小就聪明,她啊,忍得下我忍不下的事。”

    福公公说完谏言,这厢又住了嘴,卫襄瞟他一眼,知道他今天不会再说让主人刺耳的话来,他也便放弃了,坐直了身子道:“这事你不用替我操心了,过几天等太子妃气消了点,我过去赔个罪。”

    始央宫已插手,卫襄就是心里厌极了她,这时候也不是他能动手的时候,且还得装出样子来让始央宫放心。

    刘湘那边好办,就是她一时不会心软,他多过去几趟也能收回她的心,只有他母后之心深不可测,他母后是想让父皇厌了他,还是真帮父皇考校他,还是想帮刘湘和她的长孙一把,卫襄一时也不好说,只是打心底厌极了她的无端出手,徒生是非。

    “是,爷。”福公公说着叹了口气,他到底是看着太子和太子妃一路走过来的,他当下人的着想不想多管主人们的事,可想归想,事到临头又不免多嘴了一句:“太子妃心里怨您啊,可怨您也是心里有您,她是太子妃,您的细君,您什么事都做得,可折辱她的事情却是万万不能做的。”

    卫襄顿时眼睛一瞪。

    说已说到这个份上,福公公只得硬着头皮往下说到:“您说作真那句话,奴婢觉得过了。”

    “只许她伤本宫,不许本宫伤她?”卫襄冷冷道。

    福公公哑口无言。

    “行了,我知道你的意思,香诗那边这几天我也不过去了,你让人去送句话,让她安心忙着辉儿订亲这事,不要老派人往我这边来。”

    年底的时候,卫襄从她那里得了个小美人,因此多去了她那边两趟,但公归公,私归私,他该给的恩宠也给了,他这妾室脑子又不好,不派人去提醒的话,她又要得寸进尺了。

    卫襄喜欢她的没脑子,可有起正事来,也嫌恶她的没脑子,不知轻重。

    “是,奴婢知道了。”说到王夫人,福公公只能道一声其的好手腕,她以色侍人,最是知道太子的喜好,更是知道借太子和太子妃的心结和至亲至疏是夫妻的事情牟取她的利益,从她一人能为太子能生二子,至今还能留住太子的心看来,就是太子言语中不屑于她,她生的辉世子却是太子最喜欢的儿子,她还是靠自己坐稳了她太子如夫人的位置。

    太子妃身为大妇必须宽慈待人,螳螂捕蝉,麻雀在后,最后鹿死谁手尚不可知,难怪太子妃现在慌了。

    *

    佩梅与婆婆太子妃一道把卫诩送进始央宫没两天,就收到了诩儿送回来的消息,说正月十五上元节那日,他会随皇祖父一道去那天招待象兹国来使的宫宴,那天岳父佩准身为翰林院大学士,作为记载当日盛景的书记郎,也会出现在当日。

    佩准不是翰林院那班为皇帝起草诏书的亲信官员,他是另一波为皇帝立史修书的亲信官员,同是皇帝的亲信,身为立史官员,由他来书记那日招待他国来使之事很是正常,佩梅在娘家的时候也听说过父亲记载过几次这等大况,只是这一次,她听到的消息不是来自母亲嘴里,而是当朝太孙让人送回来的消息。

    时移世易。

    刘氏听后,见儿媳妇怔忡着不知在想什么,便关怀了她一句,“梅娘在想什么?”

    佩梅忙回过神来,道:“孩儿在想父亲那日来的事。”

    “你想你父亲了?”刘氏顿时爱怜地道。

    佩梅连忙摇头,摇罢,又点了一下头。

    她是想的,却是无脸见人。

    “这事啊,不好办……”

    刘氏斟酌着那日能否让父女俩见上一面的可能来,她尚在沉吟,只见儿媳妇急急朝她摇头,道:“母妃,您莫要为媳妇费那个心,孩儿不见,就是能见孩儿也不能见,父亲会说我的。”

    “怎会?他们……”佩家人对梅娘那可是难得的好,在女儿身上如此用力费心,图的还不是富贵,只是她的生死,这在哪个世道都是极为难得的,刘氏讶异。

    “父亲再守规矩不过,能见他就会见,不见他就会不见,那等接待来使的大日子,孩儿无故出现在他面前,父亲得的恐怕不是惊喜,而是惊吓了,母妃切莫为梅娘例外的好。”佩梅知晓婆婆对她好,尤其这些日子来,那好是一日胜过一日,她这几天日日与婆婆一同共进早午膳,婆婆甚至会迁就着她的胃口来,膳桌上一半以上皆是她在娘家所喜的口味,佩梅受宠若惊之余,也知婆婆对她的好从何而来,可她不能持宠而娇,这是她身为佩家人的家教,亦是她作为佩家人的自矜。

    “你啊,”她这话一出,刘氏不敢苟同摇头道:“还是太年轻了,这宫里,不说别的,就说你眼前的,母妃以前守不守规矩?我守,可我得来的是什么?王夫人守不守规矩?是,大规矩她守,她不敢明着顶撞皇后,没生儿子之前也不会明着对我出言不顺,可现在她还能明着讥讽我了,你觉着,她这是守规矩吗?有人教训她吗?好,我敢教训,可太子不依,我的教训到他和他人的嘴里,这是我容不了人,连一个以色侍人的妾室都嫉妒,心胸狭窄……”

    见儿媳妇被她说得垂下了眼,刘氏微微一笑,道:“母妃不是跟你说怨气话,而是跟你道明实情,你是个身上有书香气的,佩家世代从文,你读的圣贤书多,可这书本里的道理那都是大道,是圣贤用来正身的,我们罢?孩子,能活着就好了,母妃当年也跟你想的是一样,不屑与卑劣者为伍,更不屑为一时宠爱作贱自己去行那自贱之事,可母妃下场如何,如今你也是看到了的。”

    母妃的口气并无怨气,佩梅抬眼看她,也未从她脸上看到意有所指,婆母只是平平静静,甚至是从从容容地把这些话娓娓道来,告诫她莫要意气行事,不要不懂得周旋。

    可佩梅还是朝婆母摇了头,她又垂下眼,看着膝盖上华裳的裙面,道:“孩儿知道您的意思,孩儿在宫里听您的,可事关父亲之事,孩儿只想作出让父亲不责怪的事来。”

    说罢,佩梅沉默了片刻,道:“这是佩梅身为佩家女儿,能让父亲不对孩儿失望的一点地方了。”

    是最后一点地方,从她目光短浅,不顾家中的周旋阻拦,毅然决然地进宫为太孙妃那天开始,她就不愧当佩家的女儿了。

    她才是家中最蠢的那个。

    如今她能做的,就是不让父亲对她彻底失望,且,尽力保全家族。

    如若去年,短短一月余之前,佩梅只想诩儿长命百岁,如今她想的不止是诩儿的性命,婆婆的难受,还有她祖父母,父母亲乃至兄长从今往后不得不与她绑在一块的命运。

    儿媳身上一袭沉重,这身沉重之气压在一个面相稚嫩的小娘子身上,这让刘湘眼睛晃了晃,恍然间她突然觉得她这个聪明的儿媳妇已经连背地下的那些错综复杂的原因都想明白了想透彻了似地了然……

    刘氏沉默了下来,半晌后方道:“也好,依你。”

    她说得甚是冷淡,佩梅瞧了一眼婆母,随后她起身跪坐到了婆母身边,把头搁在了婆母的膝盖上,喊了她一声,“娘亲。”

    刘氏铁石心肠,却被她这一声“娘亲”喊得心中一动,过了些许她抚摸着朝她撒娇的儿媳妇无奈道:“你莫多心,娘亲没有责怪你的意思,娘亲只是……”

    只是无能,无法为她与诩儿做得更多。

    “孩儿知道,您是刚强之人。”宁肯责怪自己,也不会去责怪他人,佩梅知道。

    “欸,好孩子……”丈夫不想懂她,没想到一个刚嫁进来不久的小孩子却懂她的为人,在她一身傲骨被磨得差不多了的如今,刘湘爱怜地轻抚着她的侧脸,道:“你莫学我,女子坏一点,自私一点,日子反倒好过,你听娘亲的。”

    刘湘这一刻懂了婆婆这些年提点敲打她的心情,知冷知热知心人,就是比不上从她们肚子里生出来的那个儿子,可也忍不住心底的那点怜惜想做点什么让她开窍好过一点。

    “孩儿知道了。”佩梅听着,且记在了心里。

    *

    正月十二中午,始央宫。

    卫诩用吴公公另给他的筷著夹碎了碗中的那块青豆腐,夹了最小的那一块均匀地涂抹到了他掰开的半个馍馍上面,然后把软香的馍馍送到了皇帝面前。

    “皇祖父。”

    顺安帝喝了一口碗中的小米粥,瞥了那半个只沾了一点稀碎豆腐的馍馍一眼。

    “您吃罢,澜大夫说了,您只能尝个味。”见祖父嫌青豆腐少,卫诩便抬出了圣医的名。

    实则澜圣医说了,这经由发霉而做成的青豆腐皇帝陛下是一口都不能沾的,可顺安帝午膳必吃两块借此下饭,他吃了几十年,一个不是太医的大夫进宫来跟他说不用吃了,顺安帝不想给予理会,吴英侍候的时候陪着小心也不行,老皇帝不见提筷,太孙来了做了个聪明事,青豆腐每日上一块,他给陛下抹一点,剩下的他都吃了,陛下不好在小孙子面前就吃食这点小事废话,见还有得吃,就没费那个嘴,哪想这孙子来住了不过几天,这下饭的青豆腐一日比一日抹得少,今日大概只沾了一点豆腐灰罢,难免他抹得那般均匀。

    这连味都尝不出来,顺安帝接过馍馍,想搁到碟碗里不吃了,哪想这碟碗这下被孙子拿了过去,只听这孙子恭恭敬敬道:“这鸡汤烫的青菜好吃,就是有点烫,诩儿帮您夹一点凉一凉。”

    馍馍被皇帝拿在手里,没地搁了,太孙看着不像是个动静大的人,可他这眼睛就是看着不动,也是把全局观在眼里的,吴英守在门口看着偷笑不止,正侧过身偷偷笑着时,就见他那小徒弟猫着腰快步跨过门槛往他这边的小门走,吴英顿时心敛了神色走了出去,不一会儿,他就进了门来,朝正在用膳的祖孙道:“陛下,太孙,太子来了。”

    “宣。”顺安帝回了公公。

    “是。”

    “行了,”吴英退下传人,顺安帝见他将将把青菜吃完,长孙又要给他夹小菜,便道:“朕自己来。”

    说罢,他随口道了一句,“你这是跟谁学的?”

    这布菜的眼见力,都比得上吴英了。

    “诩儿是跟母妃学的,诩儿从小体弱,吃的少,母妃便时时盯着我,一看我喜欢吃哪道菜,不等宫人侍候,她就便替诩儿夹了。”梅娘也是如此,总是知道他要什么,以前梅娘还没进宫的时候他当母妃之举是理所当然,但梅娘嫁给他后,他多了一个照顾他的人,卫诩方才发现他的妻子和母亲竟原来有这么多的相似之处,他看在眼里,也学了她们,陪母妃用膳的时候他也会关照母妃的喜好,梅娘的喜欢他心里也有了数,等到了始央宫,侍候起进食有忌讳的祖父来,卫诩只看了吴公公侍候了祖父两次,不用吴公公特地叮嘱他如何行事,他已举一反三自行寻摸出与祖父一道好好用膳的方法来。

    “嗯……”闻言,顺安帝微怔,道:“也算是言传身教了,你母妃是个好的。”

    是个识大体知进退的好儿媳,顺安帝不太见他这个长媳,但对她历来的识大体还是满意的,太子说这是他管教有方,他的太子妃才没生出事来,当时顺安帝听了不语,对太子的话不置可否。

    他不管后宫的事,皆交给了皇后,听太子一说,太子管得倒是有点多。

    “是,对诩儿来说,诩儿母妃是个好母妃。”卫诩说着听到脚步声,说到此便没再往下说了,而是站了起来退到了一边,低头恭敬地站着,迎接他父王的到来。

    第66章 这就足够了。

    太子这几日来始央宫来得比以前多,卫诩这段时日见他父王的次数,加起来比以往几个月见的还要多,他以为他父王见了他会没好脸色,不曾想他父王在始央宫见到他,每一次脸色就是称不上和颜悦色也甚是温和,还称得上有些慈爱,会神态温和叮嘱他要好生跟着皇祖父读书。

    卫诩皆恭敬应了,他心知不管他父王是不是看在皇祖父的面子上,此时是他靠近他父王最好的时候,可母妃受辱之事近在他眼前,是不日前将将发生的事,他无法忘记,是以他对他父王的叮嘱皆恭敬应了,但也只是应下,从不向前一步,也不多嘴,显得颇为呆谨木讷,其聪明气度不足,不像是一个皇家长孙所应有的风范。

    太子来得多了,也不以为忤,还是会和这个在顺安帝眼皮子底下与他不亲近的长子说几句话,倒有点像此前颇为疼爱长子,为长子四处寻医救治的慈父。

    “儿臣叩见父皇。”

    “来了,吃了没?”

    “儿臣还没用,想着过来陪您用一点。”太子坦荡道。

    “坐。”顺安帝说着,瞥了恭敬站在一侧的长孙。

    “儿臣见过父王。”他这一眼过去,看着地上的卫诩似是知道了他的眼神一样,立马从侧边过来,两手作揖朝太子请安。

    “在陪你皇祖父用膳?”卫襄神色缓和,道了一句。

    “是。”

    卫襄点点头,这厢顺安帝也让卫诩坐下了。

    顺安帝用膳没有食不语的规矩,但无紧事也不多谈,席间卫诩也不太侍候着祖父用膳了,见吴公公过来替祖父布菜,他便垂首用着自己的饭,只在眼神当中关注着祖父的进食。

    卫诩对他的皇祖父还是生疏得很,皇祖父于他来说,身上笼罩着一层神光,卫诩就是靠得近了,也不敢猜测其的心思,他能与皇祖父相处出现在的这副样子,是他牢记着禄衣侯的那句话:按你的性子走,不要行那多余的聪明事弄巧成拙。

    卫诩是小心谨慎之人,便在皇祖父面前成了其小心谨慎的样子,就是有他气度与皇祖父极其相似的父王在,卫襄也没改他那谨小慎微,甚至然有些不擅言词的木讷性子。

    他父王在皇祖父面前也从未提过他一句短处,卫诩这个为人子的在他面前除了恭敬之外就显得冷淡了,他父王不以为意,便连卫诩有时候也觉得他父王是个极宠爱他的父亲,对他很是宽宏大量。

    这如若是真的,说来卫诩去死也甘愿,可惜这不是真的。

    太子一来,等到顺安帝搁下筷子不打算再进食了,他便开口道:“儿臣是想来问问您大后日见象兹国来使的事,您说后日让儿臣先见他一面,儿臣便把后日的事挪开了,今日过来是想问一下是儿臣召见他,还是由禄衣侯那边安排?”

    “就由伯樊引见,你去侯府,伯樊那边朕已经跟他说了,他应该这一两天会来请示你,”顺安帝道:“顺道你也带着诩儿过去。”

    卫襄看了也已搁了筷子的是长子一眼,回过头来点头道:“儿臣知道了,父皇还有嘱咐儿臣的没有?”

    “后日徐中也在。”顺安帝接过吴英送过来的擦手帕子,道。

    “徐尚书也在?”卫襄微有些不惑,道:“那傅尚书也去?”

    吏部尚书去了,礼部尚书更是要在场罢?

    “你想带傅卿?”礼部是皇帝让太子辖下之所。

    闻言,卫襄理会了过来,他就是代礼部出面,先去打个头阵,他马上回道:“傅尚书现在手头上忙着上元节诸多事宜,就不带他了,由儿臣出面就好了。”

    顺安帝见他没话说了,接道:“对方是象兹国的小王子,听说他身上还有他王父身上的密令,想向我朝借精兵三千擒他们象兹国一敌国将军的头颅,这事是他已和伯樊说了,你代朕见一下他,谈一下这个事,主要是把密令要过来,朕要先对一下他们的国印。”

    “您打算出兵?”

    “可出。”

    “是哪个敌国?密林小国?”太子问。

    密林小国有一块地方是在他们卫国和象兹国之间,按他父皇的行事,绝不会为了象兹国给的一点好处就轻易出兵,他应该另有打算。

    “对。”太子一猜就中,顺安帝本来这一两年就打算把兵部也交一半到太子手里让太子练一练,如今看来,还是往后推一推罢。

    “要动的是密林小国的镇国将军帕果?”

    顺安帝颔首。

    “您的打算是?”

    “我们就要靠近我们卫国这边的一半就好。”

    “那儿臣知道了,您给了儿臣话,儿臣后日就知道怎么说了。”

    “好,你们陪朕出去走一走,消消食。”顺安帝说着站了起来,见孙子先一步过来双手过来扶他,他顿了一下,让长孙扶了,说着他回首与太子道:“以前朕忙于国事,没跟诩儿怎生亲近过,如今带过来放身边两天,倒让朕尝到了有孙子侍候的好处,你啊也多来,我们祖孙三代多在一起呆一呆。”

    “儿臣知道了。”卫襄想着去禄衣侯府之事,回得不是很专心,等他们在御花园走了一圈,皇帝让他长子卫诩退下后,卫襄这才收回心神,沉默着等着他父皇的话。

    让长孙回去读书后,顺安帝走了几步,开口道:“此事若是谈成,朕会派禄衣侯前去督战。”

    “禄衣侯?”卫襄讶异,“他不是从不出远门的吗?”

    “那得看是什么事。”

    卫襄颔首,道:“也是,您的吩咐,侯爷十有八*九都会应。”

    “他那性子,有偏颇之处,好在他也知道自己是怎么回事,那个来的小王子也信他,他手下也有不少能人,听得懂密林语,也知道说象兹话,他去是上上之选。”

    “诩儿也去?”卫襄便顺带道了一句。

    他这话一出,令顺安帝瞥了他一眼,太子见状忙道:“儿臣见诩儿跟着侯爷,还以为是您安排着侯爷当他老师。”

    “诩儿身子不行。”太子的话让顺安帝的心稍稍往下沉了沉,老皇帝脸上神色不变,依旧淡然道。

    “也是。”太子似是之前说的是无心之话,这下他点头,也像是他不经意随便说说而已。

    “诩儿身子看着好了不少,圣医出手果真不凡。”太子又道。

    太子这话不出也罢,一说出来,令顺安帝想起了初一晚上太孙被送进北门的事来,听常伯樊说,那日如若不是他夫人临时想起太孙身子不宜在寒风雪天当中奔波找来他们亚叔过来寻他和太孙,诩儿那天下午就去了。

    长孙到底是为何要冒着寒风出去走这一趟,归根结底,还是太子带了妾室的儿子出去,却没带嫡长子,引起后宫动荡,又让皇后出了手。

    “嗯……”这两天天气不错,御花园的雪早就化了,地上也干燥得很,顺安帝这几日手脚也暖和,极喜欢出来走一走,他在一棵在风雪过后还郁郁葱葱的青柏树前负手站定,抬头打量着最上头的树冠,嘴里道出了一句:“太子,你想废妃?”

    “啊?”卫襄当下错愣,“父皇何出此言?”

    “不想?”顺安帝转了转头,看向了树顶的另一个方向。

    “儿臣从未想过!”卫襄斩钉截铁。

    “那就好,”顺安帝说着垂回头,负手接着往下面在寒冬当中已然冒出了几枚芽色的竹树走去,“要是让朕的朝廷知道,朕心爱的太子是个宠妾灭妻的,那朕的朝纲就要不稳了。”

    闻言,卫襄扯了扯嘴唇,发现自己连笑都不笑,他跟在皇帝身边,半晌方回道:“怎么会?您想做的事情,儿臣绝不会乱。”

    顺安帝没再说话,等转过一圈,他对跟在他们身后的吴英道:“太子忙,送太子回罢。”

    “是。”

    *

    正月十五上元节之日,由礼部主持的百官大宴在皇宫的正大殿迎前门开宴,这日前来上元节百官大宴的还有象兹国的使臣等诸人,这令百官大宴更是热闹喜庆。

    迎前门离内宫颇有一段距离,佩梅呆在深宫,偶尔也能闻到一丝前宫传来的丝竹声,她坐在翼和宫里纳着鞋底,正面坐在正北面前迎前殿的方向,偶尔会多针线上抬起头,往那边瞧一瞧。

    项婆子从跟在小娘子身边的大丫鬟那里知道了家里老爷会在迎前殿迎来使的宴上,今日太子妃去了凤栖宫侍候皇后去了,她家小娘子是随太子妃去凤栖宫请完安先回来的,难得太子妃那边一时不会来叫人,项婆子这厢见小娘子老是往北边那边看,她说话也放心了点,低下头朝纳着鞋底的小娘子道:“您若是想家里人,就想法子找找小姑姑,小姑姑有办法的。”

    项婆子嘴里的小姑姑就是禄衣侯夫人,婆婆是家里的老人,佩梅听了,停下手中的针钻,不瞒她道:“婆婆,梅娘想娘亲了,可苑娘姐姐不到最后一步,梅娘不能主动找,婆婆也知道,麻烦人的麻烦事找多了,会遭人厌的。”

    “那不能这么说,你是什么人,小姑姑又是个重情份的,她才不会厌了你,不说她,就是二娘子疼你都疼不过来。”

    “人情不是这般用的。”佩梅摇头,无法与婆婆解释苑娘表姐已经为她和佩家做了不少了,她还找上门去,不过是替人多找麻烦罢了。

    她连太子妃婆婆主动给她的情面她都没要,她不会去找苑娘姐姐的,前面求苑娘姐姐师弟的事情已让佩梅万般警醒,如若有下次她还是会卑微求人,可不到那境地,她不会的。

    她不像以前那般有骨气了,可还是留有一点小小的骨气的。

    “欸,可您想夫人了啊,”项婆子说着鼻子一酸,“太子妃对您再好,可那毕竟……”

    “婆婆,”佩梅摇头,打断了家中老婆子的话,“梅娘只是往那边看看,心里想想就好了,往后时间长了,不得已的地方甚多,你和我只能一道忍着,你知道梅娘的,梅娘忍得住,只要你不说,梅娘便能只字不提。”

    便也不会哭。

    佩梅眼睛已红,项婆子见了抽了下自己的脸,苦笑道:“是老婆子碎嘴,让娘子难受了。”

    佩梅牙齿咬着嘴唇笑着摇了摇头,收回看向北边的眼,继续钻着手中鞋底的孔,穿针引线纳鞋底,“诩儿说了,他会代我多看爹爹两眼的,也会代我问候爹爹和家人一声。”

    这就足够了。

    这深宫里,至少还有一个诩儿还肯为她说话。

    这厢皇宫第一道门内的迎前殿丝竹声不断,席间百官觥筹交错,卫诩坐在其父王太子身边,他下手坐的则是他的庶弟卫辉。

    再往下两个位置,则是他庶弟未来的岳父大人——青莲居士。

    而他的岳父大人则坐在帷帐后的一角,书记着今日他们卫国招待来使的盛况。

    他父王这厢被萧相招手招去,坐到了萧相一角与萧相说话去了,卫诩见人去了,他回首,朝他这边的帷帐后望去,依稀看到了他岳父端坐于长桌之后,执笔长书的影子。

    他离岳父离得不远,就是回头一看也能看得到影子。

    “兄长,您在找谁?”卫辉见他回头定睛不放,这厢他们父王去和左相说话去了,他便跟着长兄调过头朝帷后望去,当即就明白了那帷后的是谁。

    他便回过了头来。

    此时岳父公职在身,卫诩不便前去,回过头朝庶弟道了一句:“今天的书记官是你嫂子的父亲。”

    “佩大人,辉知道。”卫辉颔首。

    “说来我们兄弟好久没好好说过话了,辉弟学业斐然,为兄自愧不如,你近来可好?”卫辉是他们父王带来的,他父王这等场合把庶弟带过来,说是庶弟懂一些象兹语,刚才卫诩听庶弟和使臣说了两句话,他庶弟看来是懂几句,不过看使臣看禄衣侯,而禄衣侯则似笑非笑看着庶弟的模样,他庶弟懂的应该也不多,说得也不甚好。

    但到底是懂,这点卫诩不如他,和庶弟在族学能从柳太傅为首的各大名师身上学到天下各国各族语言的情况不同,他和他老师学的是治国为民之道,因他从小体弱不常出门与族中子弟来往的缘故,他连他们卫家老家的话都不会说,只会一嘴官话。

    “兄长自谦了,辉哪里如您?您才是在皇祖父膝下受教的人,辉自觉形秽,才是自愧不如,”卫辉说着恭恭敬敬低下头来,“兄长所言,羞煞辉也。”

    “姨娘近来可好?也好久没见到她了。”卫诩一笑,他这个二弟小小年纪已颇具君子之风,温良恭谦,听说初一那天他还没回来,他这个二弟一回宫,就带着底下的弟弟妹妹过来给他母妃请安了,还因来得太晚和他母妃自罚跪了半柱香的时辰方才起身。

    他二弟在外颇具声名,可二弟这俨然一派庶子庶女之首的风采碍了他母妃的眼,卫诩前几年还不觉着他二弟于他有何碍,可是随着这年景一年变过一年,卫诩爱护他这个庶弟的心,到底是淡了不少。

    第67章 娘,水,我能活。

    少了儿时那腔爱护弟妹的心意,多的是懂得了母亲的艰难。

    卫诩以前身为皇太孙,对圣人们所说的尊老爱幼铭记于心,小时还不忍母妃言辞间对姨夫人及其儿女们透露出来的异见,稍大一些懂事一点了,见这宫里的许多人都比他们母子俩过得好,方才断了那份想替他母亲慷慨他父王妾室极其儿女的无知。

    是以他心中那份对弟妹天然的亲近就断了,断了之后,他这才发觉,他的弟妹也不是单纯地把他当兄长,他的那份爱护如今看起来颇有几分多余。

    天家哪有什么儿女亲情。

    “姨娘甚好,劳王兄惦记了。”这厢卫辉忙回道:“辉听宫人说今日姨娘一早本来要去小凤栖宫给母妃请安的,只是着人前去问,母妃说宫里事忙,她要代母祖母主持上元节大礼,就免了姨娘的请安,姨娘前些日子还与辉说多日不见您,也甚是惦记您。”

    “如此。”卫诩颔首,也不像以往那般客气,以儿辈自居,回庶弟一句不劳姨娘走动,来日去看望姨娘的话。

    以往他姿态倒是放得甚低,也没讨过好,如今他有梅娘,这姿态就得守住不能放低了,免得她出去了难做人,多少他要替她撑着点。

    佩家一门清正,梅娘温驯在外,由家族而来的傲骨却是深埋在她胸间的,他万不可给他人欺凌她的借口。

    “兄长这些日子可好?”卫辉这时满是歉意道:“辉初三一过,就一直埋头于先生们布置的功课,期间有向父王询问兄长的身体,但听闻兄长身子不佳,闭门谢客,辉过去多有打扰,为免扰了兄长的清休,辉就没过去了,还请兄长勿怪。”

    “不怪不怪,我这身子要清养,前些日子连说话也费力气,你们来了我也跟你们说不上几句话,还劳得你们走一趟,实属不必。”卫诩淡笑一记,道。

    “兄长言重了。”

    就在兄弟俩说话之际,与大臣说话的禄衣侯往这边看了两眼,等到卫辉欲要与兄长皇太孙还要说话之时,只见禄衣侯朝他们这边招了招手,这厢卫辉看到,尚未回过神,只见兄长扶着桌子欲起,与他低语了一句:“禄衣侯招我,为兄过去一趟。”

    卫辉忙跟着起身,拱手相送,眼看着其过去被禄衣侯极其亲近地揽住后背,把卫诩带进了来使和礼部的几个大人的谈话之间,他忙垂下了眼睑,掩下了胸口莫名起来的妒意。

    他这兄长,当真是结了门好亲事。

    这厢就在卫辉转过眼,低眼不着痕迹寻觅其岳父青莲居士所在之位之时,禄衣侯带着表妹夫和礼部几位相熟的大人说了几句话。

    禄衣侯做的是民野之事,他名声在外,在朝廷之间无实职,却又直接受皇帝调谴,他未入内阁,却是皇帝真真正正的心腹之人,六部只要是在殿堂内做事的,除了那几个喜欢参禄衣侯一笔的言官,谁都愿意与这位在野侯交好,是以他带着皇太孙进来说话,他们就是心中想法颇多,面子上也都与皇太孙见过了礼,来往问候说话了几句。

    “太子公事繁忙,陛下就把太孙交给了我,他身子不太好,”禄衣侯与他面对的几位礼部大人说道:“今日难得出来,我带他认认人。”

    “侯爷最近带太孙认的人可不少,”礼部一位大人来回看了他和卫诩一眼,笑着回道:“侯爷也是有心了。”

    这话意有所指,禄衣侯之所以被百官敬重,无非就是他往日从不插手朝廷中事,与人无利益瓜葛,这次他插手了,这刺也就来了,这厢只见禄衣侯回他道:“难免,太孙是我外祖父的孙女婿。”

    那人一怔,另一位在侧的礼部大人听了也深觉如此,这朝廷当中有几人不是亲连着亲?以前不管事是没到那个厉害关系,这到了要是还不动弹,那才是薄情之人,他知道说话的同僚是太子那边的人,怕场面不好看,他连忙打岔朝卫诩道:“太孙平日甚少出来走动,微臣以前也只在宫宴当中远?*?远见过您两次,这还是打头一次和您说话,不知太孙平日喜欢什么?来日微臣家中要是有那太孙瞧得上的小宴,微臣还想请您过去一叙,做做诗,赏赏花,不知可行?”

    从来没有人与卫诩下过去此等邀请,他只听说他的庶弟们常去,与皇室百官子弟相交甚好,卫诩以往只是养病,读书,去的最多的地方就是他老师的府第,他母妃为保他们母子性命,连娘家都不要了,他们哪敢朝其他的百官家中伸手。

    卫诩也曾想过只要他能活下去,他当一辈子的富贵闲人也未尝不可,只是这时景到底是变了,庶弟们能结交的人家,他也想看一看都是些什么样的人,反正他不争也是一个死字,何不如去争一争。

    他早做好决定,是以等到这机会到来,就显出几了分从容不迫,当即就朝这位大人作揖道:“能得肖大人之请,是卫诩的荣幸。”

    “太孙这身子……这是好了?”刚才说话的那位大人此时面露出了些许的诧异。

    “像蹴鞠踢饼之类的就算了,”禄衣侯拍了拍卫诩的背,温和地与面前人道:“来日我做东,请各位尝春茶,到时候就请太孙过来,诸位大人若是当日得空,也请过来品一品常某这从老家山上捎过来的春茶,那是拙内认过亲的药王庙里出的春茶,清甜可口,回味全是甘甜,一年也只得一茬,陛下尝过也说过一个好字,还请到时各位大人赏脸。”

    “还有这么一说?”当即就有看着他们说话不发一言的礼部侍郎此时出了口,捋着胡须当仁不让道:“那到时老夫就要厚着脸皮,求禄衣侯赏老夫一盅药王茶了。”

    “是极是极。”侍郎大人开了口,围在他们身边的官员们纷纷出口,不约而同朝禄衣侯问起了这茶的细节来,与陛下品尝过后的反应。

    卫诩混在其中,虽没有再出口的机会,但混杂在这些朝廷官员的他,鼻息间似乎闻到了一丝丝别有意味的味道。

    这是权利的味道,是那种曾逼着自己不去向往但骨子里还是渴求的东西。

    *

    入夜,百官离去的迎前门恢复了以前的清静,皇宫大总管吴英关闭迎前门回来,见了还在皇宫中间西侧的偏殿养心殿等着听报的刘太子妃。

    听到吴英回来了,刘湘走到了门口迎人,小太监一打帘,吴英冒着寒风进了门来,见到门边的太子妃,忙躬躬身道:“您怎么过来了?折煞老奴了。”

    “公公辛苦了,前面可好?”刘湘浅笑道,同时手袖一挥,请吴公公与她一道入火炉侧坐。

    “都收拾好了,老奴带着人清的殿关的门,娘娘放心。”皇后把礼宴之事交给了太子妃,吴英在这等大事上也不容下面的人包藏祸心,他能出面的事他都出面了,这宫里,敢算计他的人都得死,他这也算不上是帮皇后和太子妃的忙,不过实际上,太子妃主持这等大事能不出差池,还真真是托了他的福,太子妃的这位客气吴英想领还真是领得起,是以他也未过客套,在太子妃请他入座先行入座后他跟着坐了下来,他在火炉上烤了烤冻僵的手,接道:“您就放心回去罢,后面金樽玉碗入库的事老奴也会让人盯着,到时候老奴这边画了封押,让他们把单子送过来给您过目。”

    “这哪用得着,您办事还有谁不放心的?”刘湘忙道。

    “往日我也是要送给皇后娘娘过目的。”

    “那就……劳烦公公了。”刘湘迟疑了一下,浅浅颔首。

    说过几句话,吴英提出告辞,刘湘亦道:“正好我也要回宫了,与公公一道出门。”

    说是一道出门,刘湘还是送了吴英几步,送了吴英去往始央宫的方向,方才回首转身了相反的西宫凤栖宫,在回殿之前,刘湘还要去凤栖宫走一趟,与皇后禀报今日事宜。

    刘湘到达凤栖宫已是入夜颇晚了,宫里已经落了锁,她这一行在黑夜当中行走还要唱诺,提醒巡夜的御林军这边走路的人是太子妃一行人。

    这也让宫里的人都知道接了皇后权柄的刘太子妃去向皇后附命去了,被皇后一连串让权扰乱了心思的人更是心神不定,那夜里睡不着的人更是睡不着了,眼睛耳朵纷纷往凤栖宫而去。

    刘湘到达凤栖宫,狄皇后已经躺到了床上,丁内司不等通报就带了刘湘进去,刘湘一进内殿,就见婆婆坐在床头靠着枕头闭目养神,床帐也未放下,似是一直在等她的模样。

    刘湘到了门口,女官就不往前走了,她无声无息过去,跪到了脚凳上,她轻声道了声“母妃”,伸手给皇后拉了拉被子,方接道:“我来了。”

    狄皇后未出声,仅颔了颔首。

    刘湘便轻声细语与她说了今日的事。

    今日上元节迎前殿内看似风平浪静,实则事不少,有踩乱了舞步往皇帝大臣面前倒的舞伎,也有打乱了酒杯借酒发疯的官员,还有针对她而来故意上错了菜拿错了盘盏金银玉器的事情。

    “吴公公心好,这些灾祸都替儿媳挡了去,以前儿媳福浅,没跟公公共过事,这次才知道,您说的他心正是个什么意思。”以往婆婆说过,心不正的人是不可能要皇帝身边呆那么久的,刘湘以前当这是婆婆说的玩笑话,如今看来婆婆的话不假,能在公公身边呆大半辈子的人,那过人之处显然无人可及,就是她亲眼目睹,也是惊叹至极,此前她很难想像在深宫的人,那无数的心眼子里还能藏着丝正气来。

    “那是他的份内之事,”见太子妃无端感动,狄后睁开眼,她那双苍老阴鸷的眼睛冰冷得就像此时外边那冷凛的寒风,无情又放肆,“太子妃,摆正你的位置。”

    “是。”刘湘一愣,苦笑了一声。

    狄后不屑地瞥了她一眼,又收回了眼闭上。

    她这个儿媳妇,是挺能忍辱负重的,可也是这么多年没尝过好了,只要别人释放出一点点善意就饥不择食迎过去,这还是在前头,等后头见到的人多了,那些人就不是吴英佩家禄衣侯夫妇这等人了,刘湘到时候若是是个人就敢用,分不清是非好歹,她怕她这个儿媳妇也是斗不过她那个儿子的。

    “今日还有一事,禄衣侯带了诩儿……”刘湘收了收心神,又与婆婆把今日常侯爷带卫诩认识朝臣的事说了一道。

    说毕,她更是放轻了声音道:“诩儿今日与列位大臣说了不少话,倒是与他父王说的话甚少。”

    她儿子是凑上前去了,可太子不给脸,对着长子上前恭敬的请安与请示仅淡淡说一两句话,有时甚至只是看一眼,很是冷淡,更万不如他带在身边的辉世子那般亲和。

    一个是凑上前也说不上一句话的长子,一个是带在身边迎百臣的庶世子,孰轻孰重,一目了然,百官个个熟视无睹,却很是看了一番热闹。

    刘湘不在迎前殿殿里,但听到消息的那一刻,不妨碍她的脸颊火辣辣地疼,被太子隔空扇的耳光到现在还留在她的脸上,换到婆婆面前,却也仅仅只是一句轻描淡写的话罢了。

    皇后听了也是跟没听到似的,不置一词,刘湘顿了顿,见她无话,接着往后说了后面的事情,等到她把该说的都说了一遍,这半个时辰也过去了,殿门边起了细微的声响,那是内司时在提醒她时辰已到,刘湘听到声响微微侧头一听,尔后就回过头来若无其事地道:“今天的事儿媳想到的都说了,还有些细节之处忘了禀告您的,等儿媳回去细细想想,明日来与您报。”

    “去罢。”狄后这次开了口。

    等到她去了,送人的丁内司回了内殿侍候她躺下,狄皇后睁开她那些阴暗昏聩的双眼,此时她那双眼眸的中间就似突然点亮了一盏灯似地清明无比,她斜头看向丁女,道:“刘湘只知道太子对她们母子俩的心狠,却不知道对太子来说,只有死了的女人才值得怀念。”

    “太子妃不是那样的人,奴看她心里是有成算的。”丁女跪下,双手轻轻捶着着她的腿。

    “你错了,她只是在挣扎,卫襄是我的儿子,我知道有一天他会让刘湘回心转意的,但愿刘湘那个蠢人能把握机会,而不是死在卫襄的手里。”狄后说罢,想到了她儿子那与她极其相似的性子,她嘴角一翘,闪过了一道笑意,她抬手摸了摸丁女的头,道:“我活的日子不长了,不过也不想死在自己儿子手里,你最近注意一点。”

    “娘娘!”丁女饶是她一手调*教而成,喜怒从不形于色,这厢也惊呼了一声,脸色惊恐地朝皇后娘娘看去。

    却只见皇后神色不变,脸色甚至说得上是愉悦地道:“本宫狠起来连自己的命都不顾,你以为我生的儿子呢?他是男人,只会青出于蓝胜于蓝。”

    “他要是动手,本宫还敬他是个枭雄,是个人物,”狄皇后淡淡道:“可惜我到底是他的母亲,还是要给留他几分颜面的,到时候你不要让他得逞就是。”

    “娘娘……”

    “你啊,多见点也没事,以后这宫里,也没难得住你的事,你就看着罢,”狄皇后拍了拍她的手,让她停下,等丁女过来扶了她躺下后她接道:“到时候我说得到底准不准。”

    准的,丁女就是怕太准了,怕她的皇后娘娘到死还要经受这一遭,娘娘受得住,她这个为人奴婢的却是未必,她心里疼啊。

    “奴婢只盼您不准,”扶了娘娘躺下,丁女为她盖好了被子,她垂下眼睑,盖住了眼七眶里的泪光,轻轻道:“您这生准的事太多了,错一两桩也不要紧,您说呢?”

    “哼。”狄皇后哼笑了一声,合着眼不再说话。

    她这一生,爱过恨过,也曾狂烈绝决过,看似是最不适合这内宫,其实她才是最适合这内宫的人。仁善的都死在了前头,只有他们这些心狠手辣说得到做得到的,方才是活到最后的,正如卫襄一样,连她看着他都不像他父皇,可谁要是轻看他,未必能活过他,皇帝也一样,当然若是没有她的一时愚蠢,让他当断则断,乱刀斩乱麻,他这天下也要被她和他周围的那些吸髓敲骨的人耗死了。

    心不狠的,岂是那么好过的。

    *

    这夜翼和殿内殿灯火未熄,卫诩半夜起了高烧,他拉着佩梅不许她去请太医,也不许她派人去前宫叫母妃,只让佩梅陪着他就好。

    佩梅喂了他药,抱着火烧一样冒汗不止的诩儿,等来了衣冠不整的母妃。

    刘湘匆匆而来,脸上还带着稚气的儿媳妇腿上躺着脸色胀红,拼命咬着牙神智不清的儿子,她一在床沿落坐,只见眼里冒着泪光的儿媳朝她急急道:“母妃,您快劝劝诩儿。”

    刘湘的急切已在一路疾驰经过的寒风中掩了下来,她接过宫人手中的冰帕,爱怜地为儿子拭去了头上的汗水。

    她朝儿媳摇了摇头。

    “母妃。”佩梅哭道。

    “不能叫了,”刘湘紧紧握着诩儿那只迥然于发热的脸孔的冰手,朝儿媳不停摇着头道:“儿,今昔不同往日,我们小凤栖宫,我们娘俩不能再有一个不论白天黑夜都会发病的太孙了,要不然,不止是这宫里,就是举天下,都会当太孙是死的,我们叫不起太医了。”

    “可诩儿要是没了,我们就真的就什么都没有了,”诩儿在她怀里冷颤不止,佩梅全身上下就跟被刀子割一样地疼,“母妃,求求您,诩儿活着比什么都强,大不了,大不了他不当这太孙了……”

    “那我们往哪儿去?我不说是我往哪儿去,你往哪儿去,而是他往哪里去?你以为他不太这太孙,他就能活得下来吗?你信不信我现在出门去叫太医,到天亮我都叫不到一个太医过来,好,就算我今天叫他过来,那明天,后天呢?等到这宫里想让我们活着的人都死了,你觉得我还能叫一个能救他命的太医过来吗?”刘湘说着,她的儿媳已在她面前泪流满面,刘湘心如刀割,她手指着门,说话的声音打着颤,“他连这道命都熬不过,你能指着他活过明天?梅儿,这事不是靠我们就成的,还得靠他自己!”

    “娘,娘说得对……”不知何时,卫诩已睁开了眼,他不断喘着气,竭力制止着上下打颤哆嗦的嘴,等他说了头一句又顿了顿,方接着道:“不能再……叫了。”

    一个正月,他就是在叫太医过来的,宫里和朝廷有关于他的流言已很是难听了,禄衣侯冒着他那有今天没明日的名头替他引荐人,他若是天天病在床上,还有谁敢来请他?

    不用他父王出手,他已自取灭亡。

    他这命就是欠着些。

    “诩儿,诩儿,你听我说……”他的性命胜过这世间所有的一切,佩梅胡乱擦掉脸上的水渍,把手在身上擦干,小心翼翼摸着他的脸道:“要叫的,等你好过来,命好好的,你想要什么,我替你去求,我替你去争,你想要什么我就给你什么,好不好?”

    卫诩的眼睛都烫得流出泪来了,他睁大眼,想看清楚他眼前这个小娘子此时的容颜,和她眼睛里那无休无止流出来的每一滴泪,看着看着,她脸上的泪滴进了他的眼睛里,烫得他都看不清她了,他笑了,探出手去摸她的脸,小声地叫了她一声,“梅娘,梅娘啊。”

    他的小梅娘,小师妹啊。

    真好,所幸他还遇见了她。

    卫诩被高烧烧得疼痛的脑子一下子清明了起来,溃散的心神瞬间拢聚在了一起,他艰难地干咽了一下嗓子,朝眼前呆呆地看着他的母亲道:“娘,水,我能活。”

    第68章 你儿媳比你清醒多了。

    翼和殿的动静到底是没瞒过始央宫的眼睛,清晨时分,吴英带着太医匆匆赶到,小凤栖宫忙成了一团,外殿中,吴英坐在刘湘下首,直到内殿出来人说太孙病情稳了,吴公公方才转首向太子妃,轻启嘴唇,“娘娘,不是奴婢说您,您草率了。”

    刘湘的背从听到儿子无事那一刻就弯了下来,听到吴公公的话,她轻笑了一声,合上眼睛轻轻地长吁了一口气。

    有些事,皇帝做得,她做不得,公公的话,他说得,她听着且是。

    她不是以前那个心高气傲的太子妃了,刘湘暗中提了一口气,又把背挺了起来,她朝刘公公望去,嘴间温声道:“是,您老说得是。”

    面对身上毫无棱角连一根刺都没有的太子妃,吴英到底没有再多说。

    太子妃与太子离了心,在他明着抬举辉世子,对真正的太孙,唯一的一个嫡子熟视无睹的现今,太子妃说多错多,做多错多,四面八方都是围堵她的墙,她确也是动弹不得。

    “罢,”吴英站了起来,淡道:“您看,太孙是今日随奴婢回始央宫,还是留在您这,等病好了再回去?”

    卫诩自入始央宫与其皇祖父一道接受澜亭的调理就住在始央宫的一处小殿当中,昨日上元节,方请命说要留在翼和殿歇息,他新婚不久,顺安帝当时就应了太孙之请,可也没想到也就仅仅一夜,皇长孙就又病倒了,他将将起床准备上自开年以来的第一次大朝就听到了长孙病倒的消息,顿了一下便叫了吴英带人过来看看。

    皇帝第一次临大朝,长孙就病倒了,吴英也不想带一个病秧子回去引晦气,可心里是知道陛下是不在意这些个的,倒是他喜欢有始有终,既然把太孙叫过了去调理身子,半途而废是他不喜的。

    太孙这也是命好,这个时候入了他皇祖父的眼,不过……

    吴英掀了掀眼皮,看了一眼没有马上作答的太子妃。

    刘湘沉吟了片刻,犹疑着朝吴英看来,“诩儿眼下身体有恙,会不会给父皇添麻烦?”

    “娘娘心中如何作想便如何与奴婢说就是。”眼看天色不早,吴英把人带回去还想去迎一迎下朝的陛下,便不再与太子妃周旋,直道。

    “那就请公公带诩儿回去了,宫里有圣医在,我也放心。”刘湘立马道。

    “也好,那奴婢这就出去吩咐他们准备车辇。”

    佩梅守了一夜的人,将将守到他气息缓了过来,没有半夜那般炽热,这厢刘公公就带了人过来抬人,佩梅跟在忙前忙后,等太监们把卫诩抬起了小凤栖宫的大门,她被人拉了一把,方才回过神来止住了步。

    外面不知何时又起了雪,有高大的侍卫替诩儿撑住了大伞,诩儿躺在躺椅上,提着四方扁担的公公们很是健壮,手稳得很,轻巧一抬,就把诩儿放进了辇车当中。

    小杨子很是机灵,马上就爬了上去替他家太孙压帘帐挡风。

    过去的人更多了,当中有他们凤栖宫的老人,佩梅看着不禁稍微放下了点心,等吴公公喝了一声“走一行人浩浩荡荡地去了,她方才慢慢收回了眼,这厢才发觉一直拉着她手没放的人是他们的母妃。

    “……回罢。”

    行人影子渐消,刘湘也收回了眼,回过眼就看到儿媳红着脸羞涩朝她一笑,道:“母妃为孩儿煮碗退热汤罢,孩儿好像也有点着寒了。”

    佩梅生病也是静悄悄的,她长得清秀生性安静,便连生病也是毫无动静,刘湘眼见着她回去躺倒后额头烫得就像水烧开了的铜水壶,眼睛还是清亮水润,周女史喂她汤药,她还记得道一声:“多谢姑姑。”

    刘湘留了她在自己的殿里,这一天佩梅吃了药用了膳睡了一觉,入夜就能坐起来和刘湘说话,次日就能拿起针线,接着绣欲要献给始央宫皇祖父的鞋面。

    “母妃要去拜见你皇祖母,你可要随我去?”刘湘本不想带佩梅过去,可见儿媳精神尚好,皇后的面如今是少见一面往后就见到了,她犹豫再三,还是朝儿媳道了这句话。

    “梅娘过去不碍事罢?”

    “无碍。”她这儿媳与她本是一体,带着过去婆母不会说什么。

    且不先说这婚事也是婆母点了头的,就冲禄衣侯那始央宫心腹的那门亲戚,皇后娘娘向来也是高看了梅娘一眼的,皇后虽未就梅娘多言语过半句话,可从她已经说出来的那些,刘湘知道她现在很是满意诩儿娶的这个媳妇。

    “那孩儿侍候您过去。”佩梅放下了手中针线,起身让周女史领着宫女为她收拾打扮。

    婆婆对她甚好,不仅留她在小凤栖宫里,连侍候照顾她的人都是自己的身边人,佩梅虽对这些小到连足鞋都有人跪着为她穿戴,已无微不至的侍候略感不适,可也甚是认真地观看着这些宫人的侍候。

    她不是大家闺秀,知道的规矩还是后来家里人为她请来的宫中老姑姑教的,但这到底与亲眼目睹略有不同,她所这不同之处暗暗记在心底,省得日后露怯。

    这宫里,诩儿身子不好,婆婆处处受制,她若是不想出事,还得看自己。

    *

    太孙被抬去了始央宫,太子妃带着太孙妃日日去凤栖宫侍疾,宫中人底下不乏讥笑,到底是没露于明上,朝廷当中礼部却有官员向顺安帝谏言让太孙回去让太子妃照顾。

    他道:“古来只有孙辈孝敬尊者的份,哪有尊者屈尊降贵照顾孙子的事情?这也是折太孙的寿,太子妃历来贤淑,想来也不想因着圣上慈悲,反倒给圣上添了麻烦。”

    “朕以前忙于朝事,对他也没关注过,太子妃抱来给朕看,朕也只是看两眼,连抱都甚少抱,如今他大了,朕想弥补一二,卿就不必多言了,就当是成全朕这片心意。”顺安帝驳回了他的话。

    顺安帝的话是这般说出来了,但朝廷上下都知道了太孙非要住进始央宫不动,给皇祖父招晦气的事来。

    不到一天,民间就出了暗贬太孙不孝不仁的诗来。

    这谏言是礼部官员献的,而礼部是太子辖下,没他的首肯,这话也不会在金殿说起来,刘湘在朝廷当中没有耳目,这事还是第二天她在凤栖宫里听丁内司说起来的,她当场听罢就忍不住讥笑了数声,气得胸脯起伏不停,嘴中牙齿被她咬得咯咯作响。

    佩梅很是愣了一会儿方才明白婆母的气愤从何而来,朝臣这番言辞一出,不管皇祖父如何维护,诩儿的名声也如此散了去。

    她记得礼部是公公的部门。

    这话一出,诩儿以往再好的名声也毁了,佩梅呆愣了下来,愣愣地看向了宫中凤首,那阴沉着脸不说话的皇祖母。

    “娘娘,”凤后面前,周女史不敢放肆,站在太子妃身后垂着眼担忧地看着太子妃,丁内司这厢上前轻柔地扶住了刘湘的手臂,道:“您可要喝口茶?”

    她立马接过了宫女奉上的茶,送到了刘湘嘴边,刘湘启唇连喝了几口,急急掉头朝上首望去,就见当朝皇后娘娘冷冷地,吊着眼睛似是不屑地看着她。

    “母后,”刘湘煞白着脸,“太子是想我们娘俩马上就去死吗?非得如此,才能解他心头之恨?”

    “那你想如何?”狄后冷冷道:“我们越过他把诩儿送进始央宫,你难道还想他抬着你,夸你做得好吗?”

    不过就是她们进三分,他还她们一寸罢了,还得多了,耳光子扇得狠了,刘湘最后对着他还不是得服服贴贴,她这儿媳妇,不至于到这个时候还这么天真罢?

    “……”刘湘哑口无言。

    “也罢,”狄后不似太子妃那般心潮起伏,她几近无动于衷,神情冷酷,嘴唇抿得很是严苛,“太子在朝廷之上,你我也做不了什么,诩儿那边倒是要说一说,做好声名狼藉,被人诟病的准备。”

    “声名狼藉?”刘湘失声叫出口,“他这般小,如何承受得住?母妃,难道没有别的办法了吗?”

    “有,”狄后漠然直视她道:“你带着他,去他父王面前,给他父王磕头认错,放他一条生路,别的不说,我估摸着你们至少能多活个一年半载罢。”

    说罢,她无视儿媳那神魂皆惊的神态,转过头来看向了她那个低着头一动不动的孙媳妇,“你呢,你怎么想的?”

    此厢,佩梅缓缓抬起头来,只见她小脸也是煞白,嘴角绷得甚紧,她朝上位的皇祖母福了福身,轻轻道:“回皇祖母,梅娘想起了告天下书。”

    舜发于畎亩之中,傅说举于版筑之中,胶鬲举于鱼盐之中,管夷吾举于士,孙叔敖举于海,百里奚举于市。故天将降大任于是人也,必先苦其心志,劳其筋骨,饿其体肤,空乏其身,行拂乱其所为,所以动心忍性,曾益其所不能。

    闻言,狄后转头,道:“你儿媳比你清醒多了。”

    第69章 她得想着怎么在公爹手下活下来的事了。

    刘湘迟迟回不过神来。

    狄后没那菩萨心肠,与太孙妃冷道:“想活着,就得拉下那脸面,你母亲拉不下,那你就得出那个面,你去不去?”

    佩梅犹豫不定望着诩儿的皇祖母,他们卫国的天后。

    “去哪?”刘湘惊疑不定眼睛来回在她们脸上穿梭。

    “母妃,是去父王那。”佩梅小声回她。

    “如何使得?”太子那等精悍深沉之人,梅娘一个小小女子岂是他对手?刘湘失声叫道,瞬间回过了神。

    狄后垂眼,不屑看她。

    烂泥扶不上墙的东西,等她死了,她看她这个儿媳妇在这宫里能活几天。

    “母妃,儿媳能去,儿媳也想去,见婆母花容失色,本还有些犹豫的佩梅横了横心,柔声道:“儿媳就是一个小女子,本是父王的儿媳妇,去请个安奉个茶,本就是儿媳的本份。”

    她跟诩儿说好的,只要他活得好好的,他要的她去替他求,她去替他争。

    “他不会领你这个情。”刘湘迅速回道。

    “不领,那也是儿媳的本份。”他们小凤栖宫不能一个都不往东宫走,闲话只会更多,她去了就是小凤栖宫在示弱,明眼人看在眼里,知道他们小凤栖宫还会服软,东宫的公爹也看他们会服软,不管他心里是怎么想的,他身为一国太子,哪怕只为他的气度着想,也会留三分面子情给他们。

    小凤栖宫毕竟住的是他的嫡妻嫡子。

    婆婆服不了的软,她去服便是。

    皇祖母这是真心为着他们小凤栖宫着想。

    “可你能如何受得了?”刘湘脸色煞白,“那是太子。”

    是皇帝带在身边当下一任君主培养的儿子,他但凡使出一个手段,梅娘这种只占着一个名头的太孙妃出了小凤栖宫就有出无回。

    不似她,她好歹也是他的原配,给皇家生了一个太孙的太子妃。

    “梅娘还是皇祖母的孙媳妇,您的儿媳,诩儿的太孙妃,佩家的女儿……”在婆母大惊失色的神态下,佩梅一一缓缓道来,说的愈多,她就愈发明白为何皇祖母为何主持让她成了诩儿的妻子。

    婆母性刚,公爹绝情,这小凤栖宫里需要一个会做人的出这个台面。

    佩家世代出读书人,往上数得出的祖宗最早的还是在三百多年前了,每换一个朝代,朝廷上都有他们佩家祖宗的身影,他们佩家别的本事没有,夹缝中求生存的本事似是与生俱来,就是佩家的女儿她的姑姑们,无论哪一个在夫家皆自有她们的处世手段,没有一个是受着委屈被轻忽的。

    这都城里,像他们佩家这样来路清晰可循,能追溯到几百年前家谱的书香人家,一个巴掌也数得过来。

    更何况她的父亲,她的弟弟,家世清白,人丁凋零,她一动,他们需得在她身上压上全副身家,绝无退路可言,不似她的婆婆,不给娘家好处,娘家就弃她而去。

    她还有三个姑姑,其中有一个姑姑就是她婆婆见到了,也得客客气气问一声好;她身为禄衣侯夫人的表姐,对寻常臣妇来说进一趟宫难于登天,可这宫中每次招臣妇受封接赏,她这表姐必出没在其中,据说禄衣侯夫人这几年间在宫里得的封赐可替侯府上下包一层金边了。

    佩家位低,可姻亲地位了得。

    是以她这个佩家女替小凤栖宫站起来,大约能在公爹手下保下性命。

    “那又如何?”刘湘满心皆沉浸在卫襄手段了得会要了梅娘命的恐惧当中,没仔细去想儿媳妇嘴里的话,想也不想回道:“在这宫里,有几个人不是蝼蚁?”

    “太子妃……”狄后却是听不下去了,她抬眼,鹰眼如刀朝刘湘射去,“慎言。”

    “可是……”

    佩梅见婆母神色溃散,知晓这段时日以来的事怕是让婆母心力交瘁了,她真真是可怜她这日日被逼得喘不过气来的婆婆,在皇祖母即将大怒之际,她打断了婆婆的话,“母妃不必为梅娘担心,梅娘只是请安罢了。”

    “刘氏,你要糊涂到什么时候?”狄后到底是没放过太子妃,只见她神情冷冷说着,行色如常,未料这厢她手已抬起,一巴掌果断利落抽到了刘湘脸上,抽罢,她挥了挥那只抽人的手,抽过手绢擦了擦,把手绢扔到了地上,神情冷酷道:“打你还脏了本宫的手。”

    狄后这突如其来的一掌让刘湘瞪大了眼,狄后话一出,她腿一软,跪到了狄后面前。

    “跪我有什么用?”狄后嘲笑她,“你可怜我一时,我护了你多少年了?我就快要死了,你还在这跟太子杠着呢?我告诉过你多少遍,小事要忍,大事要狠,你哪一条做到了?命都要没了,还在这哀哀戚戚的,连个小媳妇都比不下,我看你还是别活了,找跟柱子一头撞死得了。”

    婆母一跪下,佩梅也紧跟着跪了下来,她跪在后方看不到前面婆婆的神情,只知皇祖母这话一出,婆婆突然掩面失声痛哭,背影颓废,溃不成军,佩梅急了,她拖着膝盖急走了两步,从身后抱住了尤如一滩软泥倒在地上痛苦的婆婆,朝座上的皇祖母急急道:“皇祖母,母妃是无路可走,她也想护着诩儿和我,可形势不由她啊。”

    狄后高高抬着眼,居高临下垂视她,老脸倨傲冷漠,“你替她说话,她替你着想了吗?哦,想着你出去会死,就把你拘在屋里头陪他们娘俩一起死就是为你着想了?佩家女,你是这么想的吗?”

    “她若是真清高,她就不应该叫她儿子把你娶进这吃人的宫里来!”说至此,狄后陡然暴喝:“现在在这里假慈悲什么?这宫里有退路可言吗?这里头活着的哪一个人不是在争得头破血流,抢得头破血流?你以为你是太子的原配,太子就会把一切捧到手心奉到你手里来吗?真天真!瞅瞅你这凄惨的模样,你要天真到哪一天?我要死了啊!”

    狄后弯腰,后面的几句话她一个字放得比一个字轻,朝跪着的儿媳妇轻轻声说道。

    皇后的话语虽轻,落在刘湘耳里,每一个字皆像无情的刀剑一样狠狠扎在了她的心口。

    “母后……”刘湘涕泗横流。

    “别叫我,”狄后被丁女史扶了起来,不过眨眼间,她已恢复了一身的平静,“你看看我,你看看我就好,我是怎么活到今天的,你就怎么活下去。”

    话至此,狄后已把她想说的话全和刘湘说了。

    刘湘是她的儿媳妇,可那点子婆媳情分委实算不得什么,如若不是刘湘运气好,救她于几次濒死之间,让她欠下了这份情,活到如今还能见着皇帝的份上,狄后也不会帮她这儿媳什么。

    刘湘更应该感激的是她侍候的是一个还能帮上她的皇后,而不是一个手中没有权柄的废后,而她这权利?*?是如何得到手的,刘湘更应该比谁都清楚。

    “佩梅……”狄后转向佩家女。

    “是。”佩梅恭声应道。

    不等她说话,此女就反应过来应上了话,这等年纪有此等机敏,哪怕在狄后一生当中见过的所有女子当中也屈指可数,寥寥无几,狄后神色稍微缓平了些许,道:“你婆婆是个嘴上说得狠手段却软弱的,你不要学她,这宫里对于我们这里宫里的人来说,出不去的地方处处全是死路,叫天不灵叫地不应,你比我们要稍好一些,你家里有能时常进得出宫的人,你活路比起很多人来说,要多上一两条,这一两条在哪里,你心里可有数?”

    “佩梅心里有数。”在父兄,在姻亲。

    她父亲是翰林老官,表姐夫是禄衣侯,皆是当今皇帝的心腹大臣、重臣。

    “你有数就好,太子像我,性烈,他想学他父皇,可皇帝岂是他能学得了的?”说起皇帝,狄后老迈凌烈的脸上露出了似笑非笑的神情来,那神情当中有说不出的讥俏的,亦有几分道不明说不清的苍凉,“别跟他硬碰硬,你们打不倒他,就没有和他硬碰硬的本事,等哪天你们能扳倒他了,再和他放狠话不迟。”

    佩梅放下扶婆婆的手,张开双手伏地,朝皇后磕了一个头。

    她一言不发,狄后却极其满意她的态度,扭头对太子妃道:“你们宫里总算有一个拿得出手的了,给我记着,别担她的后腿。”

    刘湘奄奄一息,垂头“诺”了一声,等到儿媳过来扶她,她惨淡一笑,轻轻摸了一下佩梅的小脸,道:“苦了你呐。”

    “梅娘不苦,”佩梅不觉得苦,便连害怕也不再那般害怕了,有了要完成的目的,她只想着怎么达到她的目的地去,她替婆母擦着眼泪,轻轻声安慰着她可怜的诩儿的娘亲道:“示弱罢了,梅娘本是弱女子,家里最小的人,示弱本就是孩儿该做的事。”

    她得想着怎么在公爹手下活下来的事了。

    她是有保命符,可保命符总有来不及救命的时候,她若是枉死了就是枉死了,古往今来,死得太快等不到救兵到来的人比比皆是。

    第70章 这才开局而已。

    佩梅扶起婆母后面带微笑,脸上无悲无苦,狄后深深看了她一眼,转头向刘湘,陡地拔高了声线,厉声道:“立起来!让这天下的人,这满朝文武看一看,你们小凤栖宫的人是值得帮的!”

    机会就只有这一个了。

    刘湘泣不成声,朝她低首俯身,道:“是,母亲,湘娘知道了。”

    母亲啊……

    说她是刘湘的母亲也不为过,狄后眼中滑过一道水痕,她该说的,皆已说完了。

    她别了别手,“退下罢。”

    “儿媳告退。”

    刘湘紧紧拉着儿媳妇的手,退出了小凤栖宫。

    佩梅转身之后,回过头又看了皇后一眼,只见苍老的老妇人满身颓废疲惫,奄奄一息躺在堆着狐毛的凤椅当中。

    没有了气势的皇后,就像是一个垂垂老矣的老妇人,只等那暮色入夜,最终沉入黄土。

    这就是宫外令卫国上下无数万千人敬慕的一国之后。

    母妃以后也会似皇祖母这般吗?她呢,她也会如此吗?还是说,她们婆媳两个人甚至走不到这一步,功败于深宫,死于无迹之地,从此绝于众人之口,就像藏在祖父书房里史书中那些连一笔都不配提,藏在记载下死于无声的诸多皇家女眷的下场一样。

    她不想成为那样连死都死得悄无声息的人。

    “母妃,您能跟我说说父王的喜好忌讳吗?”扶着婆母出了凤栖宫的门,佩梅便道。

    刘湘听罢摸了摸她的小脸便回过了头去,驻足看了凤栖宫片晌,等到送她的丁内司在大殿门口的廊下朝她又弯腰送别,刘湘扬手朝丁内司挥了挥,方才回过身去,道:“好,回去就跟你说。”

    她这眼泪啊,总以为已经流尽了,没想着流的时候还有许多的眼泪可以流,也不知它们是从哪儿来的。

    凤栖宫里的主人如今已油尽灯枯,这宫里很快就要没有护着她的人了,她这眼泪再多,从今往后也不能哭了。

    “回去就跟你说。”她重复道。

    “是,母妃。”

    刘湘眼眶一热,险些又掉出眼泪来。

    她曾也叫过母后母妃,她们这一个个女人啊……

    什么时候这命运才不会重复下去。

    *

    次日,佩梅午后便去了东宫请安。

    这几日卫都天气甚好,日中当午时分阳光甚好,春风习习,好一片盎然。

    午后是东宫太子较常呆在东宫的时辰,一般在大小朝下朝后,太子皆会回到东宫歇息一阵,会带着太子属官回东宫继续议事。

    午后就说不准,指不定太子会去他治下的礼部和刑部坐镇去了。

    佩梅午后去了东宫,一路被宫中巡逻走动的执监太监拦下过两道,听到她要去东宫请安,第一道的太监上下扫了她好几次,方才慢腾腾问道:“以前怎地没见过您往那边走动过呀?”

    “以前不熟悉,这些日子才熟悉过来,这几日天气甚好,雪也化干净了,路上好走,是以最近我便想去东宫去给父王请安,弥补一下前些日子的不足。”

    “咦,就您吗?太子妃娘娘呢?”太监不解道。

    “就我。”

    “就您一个妇道人家?”太监眉毛挑得高高,上下不停打量佩梅,那诧异的脸色就像是在看一个妖魔鬼怪,不像是在看正经人。

    佩梅没有直视人,饶是如此,那带着恶意的眼神在她身上扫荡她还是感觉到了,她视线往下,看着另一头对着空气含蓄温婉一笑,道:“母妃这几日病了,身子不好,皇祖母身子这几日凤体也欠安,昨儿母妃还抱着病躯去给皇祖母请安,今儿就不行了,她本来要陪我过来的,可我不忍心,太孙也去始央宫陪皇祖父去了,一时回不来陪我去给父王请安,公公,可是我此去不妥?我需得请太孙陪我一道?”

    “太子妃也就让您这么出来了?”执监太监不为所动,高高挑着的眉头拢作了一团,语带困惑道。

    “是我非要去的,我出来的时候母妃已经睡着了。”来人咄咄逼人,佩梅略一思忖,便自行把事情揽在了身上。

    “是吗?”执行太监得了想要的话,捉住了能治太孙妃的话柄,似笑非笑的怪笑了一声,挥尘弯腰让道,“那您慢走。”

    这是佩梅前去东宫遇到的第一道关卡,小凤栖宫在宫里敌大于友,敌人远远胜过友人不少,不过也有许多暂且作壁上观非敌非友的看客,佩梅遇到的第二波跟随御林军执行巡逻的太监就只过来问了她这一行去哪,便放佩梅离开了。

    离开后,佩梅心想这想来不是敌人,此前盘问她的,应该就是她们小凤栖宫的敌人了。

    待她带着周女史她们走到东宫,东宫门口的小太监听到太孙妃来请安了,不敢置信的连看了佩梅几眼,在周女史的厉眼之下才慌忙和佩梅请安,这才进去通报。

    “您没必要,有些话奴婢说是一样的。”太孙妃离东宫大门口有半丈远,门口留着的小太监频频往里看,贼眉鼠眼的不知道在给里面的谁打眼色,周女史这厢挨着太孙妃小声道了一句。

    “您是母妃身边的老人,您说的和母妃说的是一样的,就由我来罢,姑姑放心,我有分寸。”佩梅暂不想把婆母拖下水,她想先拿自己试试水深水浅,她也想看看自己在这宫里有几斤几两重。

    兵书有云:知己知彼百战不殆。而己彼两方,佩梅皆把不到她想探知的那根脉,听母妃所说她也只一知半解,这宫里的贵人也好宫人也罢,于她皆太陌生了,事实到底如何,不如她前来亲临敌情一趟,亲自领会这险情。

    她早晚皆要全行领教,不如在初出茅庐的时候就一探究竟,古语也曾有云:不入虎穴,焉得虎子。

    “您……”周女史不知说好话是好,转念一想如今小凤栖宫和东宫的僵局,太子对太子妃和太孙的厌恶,能出面的也就太孙妃这张薄脸了,便把所有不忍强吞了下去。

    皇后娘娘也寄希望于太孙妃,想来太孙妃这步棋有她想不到的妙用,她还是听命行事的好。

    她们在宫里这一站,站了小半个时辰有余,风和日丽的风吹到身上也变得凉了起来,周女史已上前为太孙妃拢了两次披风,整理了数次被风吹乱的头发,末了太孙妃的秀丽的小脸还是被吹得一片雪白。

    周女史在宫里见多了人被折磨的事情,可看着退烧不过两日的太孙妃小脸被吹得冰冷,手上也是凉凉的,心中起了丝丝钝痛。

    这个小娘子不过将将及笄罢了。

    “太孙妃,看来太子是没空,我们回罢。”明知此来没听到回信回头就走,肯定会惹诟病,周女史还是道出了此话来。

    “来都来了,姑姑,不要紧的。”这风吹得久了就有些冷了,佩梅摇摇头,黑眼里一片澄静。

    “走罢。”周女史又劝。

    “再等一会儿罢,姑姑。”见不到人,也要等到一个回信,若是真真见不到人也是一桩好事,她站在这里多一时刻就多一份孝心,佩梅想等下去。

    “回去就病了。”周女史不忍心道。

    “没事的。”病了更好,佩梅霎时展颜一笑道。

    “太孙妃……”

    “姑姑。”看周姑姑劝个不停,佩梅朝担心她的女官摇了摇头,示意她莫要再劝下去了。

    这才开局而已。

    第71章 可这往后,还得靠你们自己。

    等到东宫的太子从近侍的嘴里听到太孙的媳妇在外头拜见,彼时一个时辰过去了,太子卫襄将将从书房议事出来。

    “太子商量公务才出书房,这厢刑部还有犯人等着太子去审,还请公公去跟太孙妃道明一下实情。”最近深得太子恩宠的东宫女史高女史朝福公公福身道。

    太子这厢已带着人匆匆去了,福公公等来了近身服侍太子的高女史这番话,也是有些无奈。

    太子这也是太不给太子妃面子了。

    他不是嫉妒高女史这段时日取代他对太子的近身服侍心怀不满,他也知太子贵人事多,可那毕竟是儿媳的拜见,是小凤栖的求和,太子连句话都不说,哪怕是仅仅喊人到面前说两句话也比不见的要好。

    世人听了兴许能当太子贵人事多,可传到陛下耳朵里,那就是连一点骨肉亲情也不在乎。

    皇家兄弟反目,父子相杀的是多,可一点儿也不在乎,一点情份也不顾忌,就得让人怀疑品德有失了。

    太子对太子妃的成见太深了,福公公心里叹息,面上却是不显,颔首道:“那洒家出去依言传话。”

    高女史还要赶着过去服侍太子,这厢也是有些急忙,歉意朝福公公一笑,恭敬朝老公公福了个身道:“刑部那头还有人等着太子去救人,公公,奴婢不敬朝您告个退,回来再向您请罪。”

    高女史得宠却不骄横,这做人真真是做得滴水不漏,面上绝挑不出一点错来,福公公明知这一切只会让太子与太子妃愈走愈远,太子也会离始央宫那颗卫国心脏愈来愈远,可他一介阉人,岂有力挽狂澜之力,只能眼睁睁看着太子在自己的路上一去不返回。

    “请。”福公公让出一步,让出了一条路来。

    “谢公公。”高女史不卑不亢朝他恭敬一福身,步履匆匆跟着去了。

    东宫门外,佩梅目送了东宫浩浩荡荡出来的一行人远去,等来了一步一步朝她走来的福公公。

    佩梅见过他多次了,等到东宫身边的老太监走至面前,她嫣然一笑,等到人快至眼前了,她往前走了两步,率先叫了人一声,“福公公。”

    “奴婢小福子见过太孙妃娘娘。”福公公没有大名,只有小名,他只有一个名字,那就叫小福子,后来年纪渐长,宫里的人就都叫他福公公了,连吴英公公也会跟着叫他一声福公公,说来他此生命薄,也不薄。

    他在小凤栖宫面前,就是太子妃也会尊称他一声福公公,可太孙妃这一句福公公,让福公公自行降了半道身份。

    他是为太子降的,他力有不逮,无法让太子前来一见,只得希翼他这个太子身边的老人十分客气,能替太子挽回两分情分。

    “您来了……”佩梅往已经远去的一行人翘首望了望,回过头来道:“可是父王有事忙去了?”

    “正是。”

    “原来如此,我来得不巧,”佩梅乖巧笑了一记,道:“那我就先回去了,等下次父王有空了我再过来请安,还请公公费心,下次要是父王有空,记得公公跟我说一声,劳烦您了。”

    “哪儿的话,”小凤栖宫娶了个书香世家的女儿,书香世家门楣虽小,可家道家业不小啊,太子当初也是夸过太子妃的眼光不俗的,如今怎么就不懂了呢?福公公如今也是揣磨不清他家主公的想法了,“您下次来之前也叫宫人递个话,省得白走。”

    “是极。”佩梅颔首不已。

    她与福公公告别,领了周女史等女官宫人回了小凤栖宫。

    她风寒刚愈,在四面敞风的宫坪里来回带站近两个时辰,这一回好好和婆母说了会儿话,还喝了点驱寒的药方才去床上睡着,没想这一倒下,她醒时已是一夜一日已过去了。

    佩梅心里有事,睡得不踏实,这病得也不踏实,昏迷当中她知道她已经病倒了,宫里的人在哭喊,婆母喊她的声音一声比一声悲切,可她醒不过来,后来也不知是怎么回事,她耳边响起了表姐禄衣侯夫人的声音。

    表姐非寻常人,她在佩梅耳边道了一句“好好睡,等醒来再说话,”佩梅就等到了醒睡,一睁眼就看到了穿着一身命妇服的表姐,果真见到了表姐,一切非她梦中,她头一句话便问了心中所想,“苑娘姐姐,诩儿可是知道了?”

    “不知道,”禄衣侯夫人那仿如稚子一样天真亦如磐石一样没有感情的脸上依旧神色淡淡,“你睡梦中说不让告诉太孙,太子妃便瞒了下来,只托了人告知我。”

    “不过陛下知情,你姐夫是先请的始央宫的令牌后让凤栖宫的皇后娘娘叫人带我进的宫……”禄衣侯夫人进宫后听了太子妃说了表妹梦中所言,她是个只要但凡人所言她皆放在心上的,就又让她丈夫去始央宫去跟皇帝请话了,按她丈夫性情,就是跟皇帝死皮赖脸也不会负她所托,是以禄衣侯夫人依旧淡淡道:“我已经让你姐夫去求让陛下不要告知太孙,太孙不会知情,不过你们宫里若是有人告知他,我就不能和你保证了。”

    表姐的性情,从她这番说话谈吐当中就能知其大概,在深宫当中听到这面色淡如水,情深却重如山河的表姐的说话,佩梅喜极反泣,哭道:“梅娘谢过姐姐。”

    禄衣侯夫人神色不变,抽出袖中帕子擦她的泪脸,道:“这事就这么过了,此事不宜宣扬,不是时候。”

    不是他们小凤栖宫说道太子不是的时候。

    “是。”佩梅流泪应道。

    见她悲切不忘应好,禄衣侯夫人抬了抬下巴。

    她自来疼爱这个万事万物纳入眼中从不言悲的表妹,她表妹在她看来钟灵毓秀,能嫁人的时候她当个小书生的娘子掌一家生计也好,哪怕深藏闺中做一辈子的学问不被世人所知,也比进这宫中当一个痨病鬼的太孙妃要好上甚多,可如今表妹做了这个太孙妃,连祖父祖母都求到了她头上来,如若不是她父母拦住,老外祖母差点就与她丈夫下跪,只求他们那外孙女婿禄衣侯能多保孙婿几年性命。

    表妹这一嫁,带累了整个佩家,也坏了佩家祖辈几代的根基,让佩家不得不把祖宗传下来的家法推倒重来,重新演练出那新的求生法门。

    佩家的根底几近地震,表妹在宫里苦苦求生,她外祖一家上下在外面何尝不是日日人人夜不能寐。

    “这次是你母妃太子妃先找的你姐夫,不过在此之前,你祖父祖母,我外祖父外祖母先行一日来了禄衣侯府求了我们夫妻俩保太孙和你的性命,”禄衣侯夫人说至此,想到了一代大儒的老外祖那满脸的无可奈何与哀莫,她轻轻叹了一记气,道:“太子在朝廷上谈及过太孙和他的兄弟后,老人家在家就替你们推算演练到了这一步,他说我们夫妻俩是你们小夫妻俩这次的生门,好,那你姐夫和我便当你们这次的生门……”

    “可这往后,还得靠你们自己。”禄衣侯夫人怜惜地碰了碰小表妹的脸,“你姐夫和我只帮得了你们一时,我们过几年就会自行请辞远离都城,这其中可能会有三四年的光景,过了这三四年,你们就得靠你们自己了,可懂了?”

    “懂了,”佩梅感激涕零,泣不成声,挣扎着爬起来朝表姐重重磕了一个头,“谢谢姐姐,谢谢姐姐,卫诩和佩梅谢谢姐姐了。”

    第72章 我们也是会心疼的呐。

    门外,太子妃别过头去,拿手绢压住了眼睛,周女史上前轻声安慰道:“太子妃,太孙妃醒来了,您应当高兴才是。”

    刘湘擦尽眼边的泪,露了个笑脸出来,“是啊。”

    人醒了,有何好哭的?太子往后对她做的事只会更绝,她若是次次掉眼泪,她就是水做的人,也该哭干涸了。

    这厢禄衣侯夫人身边的丫鬟出了让来,请示太子妃娘娘要去拿煎来的药,她道:“娘娘,我家夫人说她看着太孙妃吃完药,等太孙妃睡了她再走,奴婢这就去随女官大人去拿药,您看如何?”

    禄衣侯夫人带了一个女医进宫来,是她为太孙妃把的脉,她还带了些药材来,小凤栖宫为太孙妃煎的药就是出自她带来的药材,这厢她正在小凤栖宫的厨房里煎药,这奴婢话一出,刘湘便是对着一个丫鬟也放缓了口气,道:“去罢,我让周姑姑带你。”

    “是,娘娘。”

    周女史带了禄衣侯夫人身边的丫鬟去了,刘湘摒弃了身边的宫女,让她们守着门,她只身进了她入寝的内殿。

    见到她进来,禄衣侯夫人站起了身,刘湘连忙加快了步伐快快往前,亲密地扶住了她的手,亲自扶着禄衣侯夫人在床沿坐下,嘴中道:“侯夫人就别跟我多礼了。”

    能带着女医和药材进内宫,禄衣侯夫人着实有心了,换个人哪敢有这般作为。

    “母妃……”躺在床上的佩梅又要坐起,被一转身就坐到了床头的刘湘按下。

    “我看看,”刘湘伸手去探她的头,又摸了摸自己的额头,比较了一番喃喃道:“没那么烧了。”

    “母妃。”佩梅望着刘湘,又叫唤了一声。

    她身后躺的是她母妃的床,这几日间她皆住在小凤栖宫,就是大病母妃也没叫她回翼和宫。

    病体躺在贵为太子妃的婆母的寝床上,佩梅也知晓婆母对她着实有心了。

    “你歇着,闭眼歇会儿,我和你表姐陪你一会儿,等会儿药端来你吃了,你再睡一会儿,明天就好了。”刘湘伸手去捂儿媳的眼睛,见她乖乖闭上了眼,脸色便约略松弛了一些些。

    “您看起来脸色不太好。”这厢禄衣侯夫人开了口,“我要趁宫里落锁之前出宫,呆会儿叫柳大夫也给您把个脉,她是我亚叔刚收的女徒,此前她已在民间行医多年,颇具佳名,您若是不嫌弃的话,让她给您调理一下身子。”

    “我听说了,听说是临苏那边的老家过来投奔你的女医,可是?”刘湘很是亲热地与禄衣侯夫人说道道。

    禄衣侯夫人颔首,并未就此多说,接道:“她极擅妇科,曾经也为我治过病,您不嫌弃的话……”

    “不嫌弃,”刘湘接了她的话,见禄衣侯夫人看着她放在其手腕不动的手,刘湘连忙收回手来,笑道:“你有心了。”

    禄衣侯夫人素有高傲清冷之名,可又极善与人周旋,说她坏话的道她冰清玉洁者,一半占一半,而说那坏话的,皆是不入侯夫人眼的,道侯夫人好的那一半皆是高官贵族家中的当家主母,这当中哪边的份量重一些,这有心之人皆心中有数。

    刘湘还曾见过那背后诋毁禄衣侯夫人的贵妇人突然一得禄衣侯夫人的青睐,那得意得跳起来的模样也是令见者之人百感交集。

    以前离得远,刘湘不甚知这禄衣侯夫人看着不好相处,却有许多人以与她亲近为乐,这厢因着儿媳多接触了几次,也是知晓了那些内妇对其的看重。

    这侯夫人给人带来的皆是实打实的好处。

    再想想她背后那个给卫国带来千金万利的丈夫,但凡能近她身者入她眼者,委实没几个人不喜欢。

    “您先试试,不好就说。”柳女想名扬天下,求禄衣侯夫人相助,禄衣侯夫人得了其亚叔的首肯,便把人带进了宫来,徐徐图之。

    侯夫人过于直接了当的话让刘湘耳目一新,深宫呆久了,含讽带刺的话听多了,像禄衣侯夫人这种就事论事的话她都有些听不习惯了,她叹息着颔了一记首,道:“侯夫人有心了。”

    这厢药已端进了屋来,禄衣侯夫人看着女官喂了表妹吃药,便朝太子妃福了福身,刘湘看儿媳进药正常,便对侯夫人道:“来,出去罢。”

    一出去,侯夫人带来的女医柳女已侯在小殿里,她将将给太子妃把完脉开好药,外头就有人来报,说禄衣侯叫人过来知会侯夫人一声,他们该回去了,就跟算好了的一样。

    “那臣妇就此告辞,要是还有什么事,娘娘只管让凤栖宫的大人往始央宫那边的公公送个信即可,”禄衣侯夫人起身朝刘湘福身,说道:“臣妇夫君已跟吴公公打过商量,您这边的消息他只要收到信,就会派人尽快知会侯府。”

    这跟过了皇帝的明路有何区别?以后小凤栖宫若是出事,还能逃过始央宫的眼不成?这是条活路啊,刘湘身为太子妃,此时她内心满是感激,如若不是身份所制,她也想给侯夫人道一个万福了。

    “侯夫人有心了。”

    “那臣妇告退。”

    禄衣侯夫人走后,刘湘忍住心中激荡,回了屋去看儿媳,这厢佩梅还未睡着,等婆母进来,又意欲起身,被刘湘用力按了下去。

    “我们说是婆媳,可往后这宫里,恐只有我们娘俩相依为命了,诩儿要在始央宫博一条性命,这小凤栖宫里,只有我们娘俩了,你跟我客气那甚多的作甚?”说至此,刘湘苦笑着道:“要说客气,还得我跟你多客气才是正当,你这一来,我们娘俩不知能多活上多少个好日子。”

    “母妃,”见婆母话重,佩梅朝她摇首,“孩儿不跟您客气了,您也别跟孩儿客气,宛娘姐姐可是走了?”

    “她家侯爷让始央宫的公公来把她请走了。”刘湘摸了摸她的头发,叹息道:“我没想到,你家里的老先生已经算到了你和诩儿会有此劫。”

    祖父读了一辈子的书,懂得一些相术也不为奇,便是佩梅从小耳濡目染,也是知道如何推算一点事情。而家里最为厉害的,便是她的兄长佩兴楠,她在父亲和众师叔伯的嘴里已是天资聪颖,而她从小就过目不忘的兄长则是天资绝伦,祖父算出他但凡出众在世人眼睛当中恐会半道夭折,从小就压着他去最混杂的学堂读书,长大一点便放入了都城里那学生皆集五湖四海而来的“归一院”读书,现已跟着同为他们师叔的书院山长打理归一院了。

    如今恐怕兄长的命运也要被她所改了,她牵累的岂止是眼前的家人的前途,便是佩家打算的往后百年家业也得被她牵累了。

    这些皆不能与婆母说道,这是她欠父母家族的债,她要争的岂止是诩儿的命,她还有佩家的亲人的债要还,佩梅另顾他言道:“母妃可是听到了苑娘姐姐和我说的话了?”

    “在外面听到了。”

    “诩儿不知如何了,您可知宫里可有人会知会他?”

    见她病着还不忘顾忌着诩儿,这小娘子对诩儿可真真是情深意重,一往情深了,刘湘怜爱的摸着她的脸,道:“就是知情了又如何?总不能你替他担着这般千斤重的重担,而他却不知情罢?同甘共苦,同甘共苦,我盼你们往后能同甘,而这苦,我也望诩儿和你同担,我们娘俩欠你的何其多,梅娘,你的好,我和诩儿都懂,你不要太委屈自己了,我们也是会心疼的呐。”

    第73章 这不,儿臣就来您这尝味道来了。

    这厢小凤栖宫找了人看病,那厢东宫也来了人替太子解释,道明了那日太子急于去刑部解救刀下冤魂,没有见太孙妃的真相。

    与公事相较,太孙妃前来请安这点小事在其面前不足挂齿,无法与其相比,前来替太子说话的人是东宫的福公公,他是太子身边的老人,他这前来也显出了东宫的诚意,是以太子妃便温声朝福公公道:“那日也是梅娘想着多日未与父王请过安,心里惭愧不安,是我连累了那个孩子,她是个孝顺的,自来知礼,碍着我……”

    说到此处,她自嘲一笑,方接道:“唉,那日也没提前打个招呼就去了,是我疏忽了,太子爷不怪小儿唐突,也是太子的大度大量,难为太子还劳您过来跟我解释,妾身着实有愧,还请您回去代妾身朝太子爷告个罪,下次若是儿媳过去请安,我会叫人提前去知会一声的,这次着实是妾身错了。”

    太子妃的眉眼柔和,福公公以往还能在她眉眼看到几许刚硬不服,这次见到太子妃此番柔柔顺顺的话道出来,福公公竟呆愣了住,心里翻起了涛天巨浪。

    太子妃身上已无怨气了。

    这得是何等的心冷,才让一个原配嫡妻对着打脸不止的丈夫毫无怨言?

    哀莫大于心死,太子妃身上已找不见她对太子的情分了。

    少年夫妻竟然走到了此步,福公公早知这一天早晚会来,可亲眼目睹,他竟悲怆到无言以对。

    太子妃还是小小娘子的时候就进了宫,陪着太子走到了今天,而这一天,两人终是反目成仇,恩爱全无。

    太子妃此刻笑得柔顺贤淑,是再再好不过的宫中贤妃模样,福公公却是止不住眼睛酸涩,泪意涌上了眼眶。

    “娘娘,”福公公低头,止不住哽咽道:“您何必如此,太子没有怪您的心。”

    话虽如此,可太子在朝廷大殿当中落起她的脸来可从不手软,这话呐,听着好听,听听便罢了,刘湘脸上神色不变,温声柔气回道:“是刘湘的不是,还请公公回去,不忘替妾身向太子告个罪。”

    她服了,愿意向太子跪地求饶。

    只要她的两个孩子能好好活下去,求饶又算得了什么,别人愿意踩她几脚就踩几脚罢,死不了人就好。

    “娘娘!”

    就在福公公即将要落地下跪之时,刘湘先他一步扶住了他,慢慢声温声道:“公公,您就别折煞妾身了,您是老人,腿脚也没以前好了,您珍惜点自个儿啊,啊?”

    她扶着福公公坐了回去。

    小福子浑身冰冷,眼前的太子妃这厢神色不显,无悲无喜,夫妻终是彻底离心,太子还没走到那至尊之位,却离孤家寡人的位置只余咫尺。

    “我该回了。”侍候着太子长大,看着他和太子妃成亲生子的小福子知晓再无撼动太子妃的可能性了。

    太子妃的心死了喽。

    “妾身送您。”

    “太子妃客气。”

    刘湘哑然,扶着他出了小凤栖宫的大门。

    四月的卫都过了倒春寒,天气更是暖和了,刘湘送着人出了门口,不忘叮嘱公公:“您路上慢点。”

    “欸。”福公公撇过头,含泪离去。

    回了东宫,夜晚太子回归,福公公便跟太子说了今日的事情。

    “她说跟我致歉?”卫襄听罢沉默了片刻,方道。

    “是,太子妃的原话是这次是她错了,下次要是太孙妃过来请安,会提前知会一声,谢谢您这次大人有大量,不跟太孙妃计较前日冒昧唐突请安之罪。”福公公道。

    “她这头低得倒是快。”卫襄是因禄衣侯插手此事被始央宫关注,给始央宫一个面子,也给那些暗中关注此事的人一个说法,方才去解释了一句,可他没想到,刘湘没借势刁难,反而还放软了身段。

    刘湘这是知趣,知道服软了?

    她前有凤栖宫,后有禄衣侯府和佩家,卫襄还以为她会借着这两边的势向朝廷内外彰显一下她太子妃和她那个病子的威风。

    卫襄对长子已起了厌心,此番抬举庶子倒也不是纯粹打小凤栖宫的脸,而是想借此把庶子正式抬出来面世。

    “娘娘也不想跟您再生疏下去了。”听着太子的口气,福公公也断了和太子解释太子妃此时已大变的心。

    太子爷已听不进去了。

    “知道就好,”刘湘知道低头,总比她唆使禄衣侯府和佩家给他找不痛快的好,她知道退让,辉儿他们这些世子也能多多出来走动,她能把卫诩送进始央宫,那就得接受他让世子们出来走动的结果,总不能她做了初一,他连个十五也占不上,卫襄这厢心中那股子对母子俩的厌恶心到底是少了点,道:“底下有人不是送了些新鲜果子进来?听说里头有桃子?”

    “是,有冬桃。”

    “挑几个送过去。”

    “是。”

    “退下罢。”

    “是。”

    次日,小凤栖宫收到了东宫送来的还水淋淋的冬桃,刘湘自己留着全吃了,一个也没给儿媳妇。

    她宫里还留着东宫的耳目,她的老奶娘鲜嬢嬢,刘?*?湘在外头一概不与儿媳多说那多的话,只有在私下婆媳俩睡作一床的时候方才与儿媳妇解释白日种种。

    “桃子虽好,想来也不会做什么手脚,可那毕竟是东宫送来的,往后这宫里除了凤栖宫和你娘家那边的人亲手递给你的东西,你一概不能碰,你可知道了?”床角一处亮着浅黄的油灯,刘湘轻轻抚着小梅娘的额头,轻轻声道。

    佩梅颔首不已,乖乖巧巧,哪瞧得出一点心思来。

    刘湘极喜欢她这个样子,心有文章的人,显得愚笨天真些又如何?没有人知道她的灵巧才是最安全的。

    “不要学我,活生生把自己糟蹋死了,”刘湘见儿媳此厢猛地摇头,不由失笑,轻轻哼笑了一声接道:“有我这前车之鉴,你就知道该低头的时候一定要低头,别凭着点骨头非要跟人争个你死我活,争不赢的,听到了没有?”

    佩梅点头不止。

    “好了,睡罢,明儿啊,还有明儿的事呢。”今日太子送桃,明日太子就又有事要让她忍了,以往刘湘对他给一颗甜枣又敲她一榔头的事情每每恨得五脏六腑俱疼,眼下看开了,还能赞太子一声好手段,她要学他的地方多着呢。

    “是,母妃。”

    翌日,刘湘又去凤栖宫请安,临走前,丁内司看着她欲言又止,被狄后转着眼珠冷眼瞟了一眼,内司大人便无奈与她道:“太子爷今日带着辉世子去刑部点卯了。”

    刘湘来凤栖宫想听的就是消息,他们小凤栖宫打听不到,见临走之前内司大人不忍心到底是把消息告知了她,她心中满是感激,朝丁内司感激道:“谢谢姐姐。”

    丁内司朝她欠腰福身,脸上苦笑连连不已。

    这厢刘湘已转过身去,朝精神不济的狄后嫣然巧笑道:“儿臣不打扰母后休息了,儿臣就此告退。”

    她似是浑然不觉太子带着庶子去刑部点卯有何奇之有。

    太子连太孙也没带去过,见太子妃还笑得出来,狄后终于抬眼,肯正眼看一眼她这儿媳妇了,只见她冷哼了一声,张嘴阴阳怪气道:“知道就好,你要受的,可不止是这一桩两桩,东宫的桃子岂是那般好容易让你进嘴的?”

    “儿臣知道,儿臣吃过,”刘湘朝她福身,巧笑着恭恭敬敬道:“这不,儿臣就来您这尝味道来了。”

    第74章 他的小师妹啊,他可是好生对不住。

    狄后哼笑了两声,见这儿媳妇真正有了长进,挥手道:“去罢。”

    “是了,儿臣告退。”

    刘湘走后,丁内司侍候皇后歇息,她扶了皇后躺下,给皇后盖了被子,正当要退下,突听皇后娘娘道:“小凤栖宫手里握的牌面还是小了点,太孙不争气,她们娘俩再生厉害也没用。”

    太孙死了,这娘俩怕是也不得好死,佩家的老头为此不敢蛰伏了,找到了禄衣侯君头上,也算是小凤栖宫的福气,可这后面能不能成事,还是得靠她那孙子。

    “奴婢听说澜圣医厉害得紧,有妙手回春,从阎王爷手里夺人的手法。”

    “呵,你也见过的,他若是有那么厉害,本宫这江河日下的身子,怎不见得他张口多保我两年啊?”说也只是说让她遵医嘱,能活过今年,极其可笑。

    “奴婢听说这次禄衣侯夫人进宫带了专门给她治病的女医,这女医还给太子妃把了脉开了药单子。”丁内司转移话题道。

    狄后不出声。

    “也不知这女医是个什么样的人,劳侯夫人亲自带进宫来,也不知太子妃这身体调理得如何,若是见效,奴婢还想着,请人过来替您看看。”丁内司轻轻声说着,见娘娘呼吸愈放愈轻,便知娘娘快要睡了,她的话说到最后几近无声,手脚放得愈发地轻,放下幔帐又等候了一阵,听到帐内的已然睡着后这才放心离去。

    *

    刘湘回了小凤栖宫,她去时神色淡然,回来时亦是如此,无甚变化,回来坐在儿媳身边,见她绣着献给始央宫的鞋面,还出言指点了几句。

    等听到佩梅请示她想拿些新锻子出来挑一点父王喜欢的颜色,也想给父王多作一双鞋面,刘湘微微一笑,摸了摸儿媳妇的头,回头便嘱咐周女史道:“把库里那匹最好的紫金锻拿出来,让太孙妃给太子好生绣一副鞋面,尽尽她的孝心。”

    “是。”

    “你有心了。”东宫的耳目就站在她们的身后,刘湘拍了拍乖巧的儿媳妇,满脸爱怜道。

    佩梅朝她羞涩一笑。

    鲜嬢嬢站在她们身后,心道小凤栖宫这是进了个极为会谄媚人心的,小小年纪就有如此心机手段,看来她得好生提醒太子爷两句,切莫中了这小女子的套。

    她的话经由福公公的耳,由他的嘴一五一十传到了太子卫襄的耳里,太子听罢纹丝不动,过了好一会儿待忙完了手头的事,方启嘴不以为然道:“她们掀不起多大的风浪来,常伯樊那个原配就是极有城府的,太孙妃是她表妹,一丘之貉罢了。”

    一听此言,福公公便深知,这便是小凤栖宫抬来一座金库,也未必打动得了太子的心。

    太子又道:“佩圻父子最近动静大,佩家世代翰林,就是如今在翰林也有一定的影响力,本宫也不可能不给他们一点面子,下次他们家女儿要是过来,不管本宫在不在,你不妨叫下面的人先把人领进门来。”

    别连个大门都不让进,惹人闲话。

    太子已是有点后悔给小凤栖宫找这门媳妇了,佩家那真真是看着不显,却根深枝盛,这家人一旦动起来,那力量也不可小觑,是他当初考虑欠周到,大意了。

    那阵子刘湘小意奉承他,百依百顺,看在她委屈求全多年的份上,他实乃心软,被她利用了。

    “奴婢知道了。”福公公道。

    太子这厢看着福公公不动,他身边的这个老人最近对他有些拘束,他得了个新鲜的人,正在尝鲜的阶段,他对老人是有点生疏了。

    “你的心我知道,”公公一心为他为他出生入死,哪怕当即让他自刎想来也不会有所犹豫,卫襄知道他的忠心,不想让他寒心,脸色一缓便道:“湘娘的心思不用你提醒,我也是知晓一二的,我和她夫妻多年,岂能不知她性情?她早些年早为了儿子已经不要本宫了,后面不管她做出什么事来,我都不会惊讶,你放心好了,我不会小看她。”

    福公公哪是这等心思,他只想太子对太子妃好一点,女人的心狠,可女人的心也软呐,夫妻两人,非要走到兵戎相见那一步吗?

    可太子的话也不无道理,且太子走的就是帝王无情道,太子妃死了还有下一个太子妃,这宫里的女人是随时可替代换人的,小福子无力回天,只能自保,他朝太子跪下,磕头道:“奴婢只想您一生安安康康,一切皆得偿所愿,成就您的鸿图大业,受万民敬仰爱戴。”

    这便是太子心中所想,老人的话听来就是熨帖,他难得展颜笑了笑,道:“放心好了,本宫当不负你所望。”

    福公公趴下头去,呜咽出声,“太子千岁,千岁,千千岁。”

    *

    天气日渐暖和,始央宫里的顺安帝经过一段澜圣医的亲自调理,身子渐舒适了许多。

    人的身子一好,精神便会跟着好起来,就是那脾气也会变得宽容大度一些,顺安帝便是如此,瞧着澜亭那张一看他就皱眉头的老脸也不像前些日子那些不顺眼,对澜圣医种种规束他的话熟视无睹,这圣手爱说话便由他说就是。

    “这咸菜是万万不能吃了,”好好一看皇帝,无论何等山珍海味都吃得着,非得吃那重口的东西,皇帝不听他的话,澜亭便朝吴公公说话道:“霉豆腐也是,一口也不能吃,必须戒,吃不下饭也不成,就是用塞的,一口三顿也得给尊上塞进去。”

    吴公公瞟了悠然自在看着奏折,全然未把医嘱听入耳的皇帝一眼,方扭过头来朝圣医赔笑道:“陛下也是吃习惯了,不就这些个罢,总觉得缺点什么,这改也不是一时能改的,再说了,陛下也改了不少了,现今吃的比以前少多了,您看这事情总得有一个过渡的,您说是不是这个理?”

    “我觉得不是这个理,您跟陛下说一声,若是再这样下去,莫说过八十,就是过六十,我看他都悬。”

    这也太能说了,吴公公闭眼,不敢相信他耳朵所听到的。

    哪有当着陛下的面咒陛下的,澜圣医当然离开圣庭恐不是他自己想离,是陛下受不了轰走的罢?

    “您别当听不见,”澜亭才不管他这话合宜不合宜,找了他进来调理身子,应是早就做好了面对他这性情的准备,“您若是觉得不忍心,我给您出个招,现在就去找御膳房的人,把那些酱缸子霉缸子搬出这宫去,要是毁了好好的粮食不忍心,您不妨找禄衣侯卖个好价钱,还能给内加增点银收,您看这不两全其美吗?”

    还真真是敢说,吴英顾不上气就被他这话逗乐了,噗嗤一声乐道:“怎么着,末了还给您女婿挣点花银子花花,涨涨名头?”

    “这扔了不是也是白废了?您就别磨工夫了,这事今儿就办了罢,这腌的臜的就是一口也不能入,除非我头落地,若不尊上是别想吃一口了。”澜亭神情自若道,还不忘淡然地抚抚胡须,以示他的坚决。

    这还真是不怕得罪人,光着脚就进宫来了,吴英朝陛下望去,见陛下还是一如之前那般陷在奏折当中,对这边的说话置若罔闻,吴公公略略思忖了片晌,便回过身来朝圣手走近了一点,问道:“那是什么价钱?便宜了御膳房可不卖。”

    又替干女儿的家计找了个好营生,澜圣医这下着实是喜笑颜开,眉花眼笑道:“这个你跟伯樊谈去,他今天也会进宫来,就晚一点。”

    等到卫诩替皇祖父去大殿门口迎禄衣侯常伯樊,正是半个时辰后,圣手的晚一点还真真是晚一点。

    “姐夫今天减衣了?”看到禄衣侯,相互见过礼后,卫诩便率先朝禄衣侯攀谈。

    “减了件中衣。”禄衣侯颔首,看了他一眼道:“太孙还捂着?”

    “秋冻春捂,圣医说我这身子骨太弱了,没个几年调不好,没好之前还是捂着些好。”卫诩姿态谦逊回道。

    “是极。”禄衣侯道。

    “姐夫姐姐近日可是有点忙?”卫诩又道。

    禄衣侯一听,顿了下足,方才抬步接着走路,这厢他嘴里回道:“你想问小凤栖宫的事?”

    不等卫诩为难,他又接道:“想问什么就问罢。”

    卫诩怔了怔,过了片许,他酸涩自嘲一笑,道:“是诩儿画蛇添足了,诩儿想问的是师妹身子如何了,她连着生了好几次病,对她以后的身子可否有什么要命之处?”

    他的小师妹啊,他可是好生对不住。

    第75章 要是早早没了,还是有点可惜了。

    “目前无忧,她底子算好,”禄衣侯目视前方,嘴里不紧不慢回着皇太孙道:“日后若是多来几次,就保不准了。”

    卫诩低低应了一声,“是。”

    皇太孙这是龙困浅滩,禄衣侯也是这般过来的,他没有刻意怜悯皇太孙,略略沉思了一记,接道:“这段时日我不便带你出宫,六月我要同象兹国的小王子去象兹一趟,前去参见象兹国主,圣医同行,你这段时日若是有空,就多学点象兹国话,来来回回这一来也免不了舟车劳顿,太孙若是有心想去,也请这段时日里好好保重身体。”

    象兹王子打的是为父君向卫国求医的旗号来的,卫国便送去了为君主调理身子的圣手圣医,禄衣侯跟过去,主要是代君主跟象兹国王商讨一些国家大事,他带着太孙过去,同行的还有圣医这等能救人于生死的国手,他这等于是双手把功劳捧在手心白白奉上给太孙。

    禄衣侯答应了妻族外祖的请托,眼前他手上最要紧的国事便是此事,便带上了太孙躺在他的功劳薄上吃他的功劳。

    卫诩没料到竟有此等好事落到他头上,心神一个荡漾,险些在众目睽睽之下失态,欲躬身大谢禄衣侯,好在走他面前的是城府颇深的禄衣侯,就是放出这话来他的脚步也未见停顿,就似在闲话家常一般,卫诩紧跟着他,等他们快走至始央宫的大门之时他方才敛住了心神,低声回道:“卫诩谢过姐夫厚爱。”

    “客气。”禄衣侯不骄不躁,侧头朝他一颔首,方才抬步往殿内走去。

    *

    顺安帝一见到禄衣侯,眼边便多添了两道笑纹,看禄衣侯一行过礼,便朝禄衣侯招手,“离朕坐近一点。”

    “是。”

    禄衣侯过去,等吴公公替他搬来凳子,他垂首双手搭起握住,无形朝吴公公道了个揖以示感谢。

    吴公公历来偏喜他们夫妻,给他们行了无数方便,他喜欢的就是这对小夫妻的为人处事,现如今禄衣侯已成气候,手中握着的权力愈来愈多,依旧不改对他的态度之余,还因着他们来往的增多,对他还多了几分对亲长的亲昵,吴公公这心里更是欢喜了。

    禄衣侯可不是个好近身的,这情分,得来不容易。

    “侯爷,请。”吴公公带笑退下,还多了句嘴,多说了句话。

    禄衣侯又朝他那边看了一眼。

    顺安帝见状,摇头道:“朕这身边人都成你的人了。”

    禄衣侯握手成揖,朝向他站定,回道:“是您慈悲。”

    这禄衣侯的嘴舌不愧是在市井中练出来的,顺安帝失笑,道:“好了,坐下罢,别让朕再说了。”

    “是。”禄衣侯恭敬应道。

    顺安帝见过禄衣侯的小娘子,那小娘子也是个妙人,顺安帝问她平日在家是怎么当家主持庶务的,这当家主母当时便回他,道她不用不尽忠职守之人,用了就不给尽忠职守的人气受,这便是疑人不用,用人不疑,说完便与顺安帝道用他们夫妻俩就不用怀疑了,他们夫妻俩过几年攒够银子便远离卫都,只当他的一朝臣子。

    这夫妻俩之胆大,如出一辙,更妙的是这些话经他们的嘴说出来,还令顺安帝深信不疑。

    顺安帝放着吴英接近他们,说来也是吴公公顺的皇帝的心意。

    禄衣侯看穿了还不忘说穿,顺安帝点了点他,道:“不是朕说你,你这也是持宠而娇啊,他们不敢说的话都让你说了。”

    “也是您慈悲。”

    可不就是他纵的,顺安帝笑道:“你家亚叔刚出去,你们爷俩可是碰上了?”

    “宫门前碰上了。”

    “那价钱可是商量好了?”

    “小臣想好了,一两一金,您看如何?”

    顺安帝便朝吴公公看去,“御膳房可有多少来着?”

    “起码得有四五十个大缸去了,我去年数的时候就有四十五坛,今年就是减了一些,我看头一年他们拿不准减得也不多,待会儿我就问问去。”吴英道。

    “一坛有多少斤?”

    “哟,那装得可够重的,陛下,我们宫里的都是大酱缸子腌菜,分小坛子一年也是上千坛才能装得下,一小坛五斤,这千把坛也是五千斤多去了。”

    五千多两金子,不少了,卖个酱菜霉豆腐,够让内宫上下过一个好年,算算还算值得,顺安帝便与禄衣侯道:“那就卖给你了,你亚叔说这买卖得今天成,朕也不拦你们,晚点时候你让吴英叫宫里闲着的人帮你把东西抬起去称一称,金子不要紧,你明儿记得拿来给朕就好。”

    今天称货,明天就要钱,禄衣侯面不改色,“听您的。”

    接而他又道:“臣有一事想和您商量商量。”

    “说。”

    禄衣侯便说了他要带太孙走象兹的事。

    顺安帝听罢敛了笑,朝静站在一侧的皇太孙望去。

    他这孙子说来也乖巧识相,没让其坐他便不坐,悄无声息静站在一角,不止是皇帝与禄衣侯说话的时候他如此,就是太子前来说话,明知太子不喜自己,他这个孙子也会安静站在一角,直到太子发现出言撵他出去,要不他就站在偏角处,看着来者之人的一言一行,甚至会学着这些的言行举止来与皇帝说话。

    而其长进也一日千里,今昔非同往日可比。

    他这皇太孙,不管身子如何,这胸襟至少是一个皇太孙的胸襟。然而身子才是当一个帝王最紧要的要素,古往今来不知多少英明帝王的豪情壮志皆是惜败于早亡,顺安帝说是把他这长孙带到始央宫里调理身子是为了成全皇后,但实则皇帝也是拿太孙来调*教太子,太孙是他太子父王的试金石点睛笔,也是他太子父王走向帝王之路的垫脚石。

    这是一颗聪明的试金石,一只清醒的点睛笔,还是有点用的,这往后的用处也是有的,要是早早没了,还是有点可惜了。

    要是他去象兹还能活着回来,往后倒是可以在其身上多放点心力,顺安帝沉吟了片刻,朝禄衣侯颔首。

    “多谢陛下。”禄衣侯这厢恭敬回道。

    卫诩站在墙角,没得到吩咐他不敢说话,听到座上君臣俩人此番对话,他便连谢恩的话也不敢冒然出声,他垂着头不动,藏在袖子下已拧作了一团,他逼着自己不动不想,生怕此时心里那些充斥着酸甜苦辣还有委屈的眼泪从心中溃败出逃,从眼睛处夺眶而出。

    第76章 吴公公会给你安排好此行最好的教学先生。

    “陛下,喝茶。”

    “侯爷……”

    吴英这厢端来茶水,奉给顺安帝后,又给禄衣侯上了。

    “谢您。”禄衣侯先行谢过顺安帝,又朝吴英颔了一记首,方才拿茶,这不卑不亢的姿态由他拿捏出来,让见者之人有说不出的舒心。

    这便是君子之风,如若卫都里的那些豪门贵胄之后个个有这禄衣侯的三分担当手段风度,顺安帝养着这群废物也不至于见天地闹心。

    “朕上次跟你说的事你想得怎么样了?”思忖之间,顺安帝想起了让禄衣侯带徒弟的事来。

    顺安帝最疼爱的弟弟端王有一逆子,还有一傻子,两子一逆一傻。

    逆的那个是长子,这两年才从外祖族里归回都城,天天游走于青楼酒坊之间,傻的那个依旧沉溺于种花养草当中,每日与娘亲问安,是靖王妃那个冰王妃的心头爱,靖王原乃不顾忌别人对他的看法,当年为了给顺安帝出头出气,可是没少为顺安帝干过装疯卖傻的事,此前他跟顺安帝说的是只要卫家肯养他和王妃的两个逆子百年,就是顺安帝对他的好了,可顺安帝提出让禄衣侯带他两子一段时日,靖王当即就失了声,没等到第二日,当晚就携了他的那个从来不轻易插手皇家事务的冰王妃进了始央宫谢恩。

    顺安帝便挂在心上,这才过了几日,就来追问禄衣侯了。

    禄衣侯在家已招待过靖王夫妇了。

    靖王夫妇一热一冷,性情各异,他夫人却说他们心底是同般的性烈如火,是直爽却又聪慧之人,一个人直爽,又懂得收敛自身的锋芒,在这时刻险象环生的都城能占据上风,活到如今的风光,想来儿子们再差也是差不到哪儿去的,毕竟父母们传给他们的天性必不会差,他们表现得不尽如人意,许是靖王夫妇当局者迷,也许是孩子们还没长大,没绕过那道人生的坎坷来,锦衣玉食对许多人来说,吞噬的不止是他们上进的斗志,还会无端给他们增添许多看不破的妄象虚路来。

    禄衣侯便把他和他夫人在家中说过的话皆搬过来与皇帝学了一便舌,接而道:“小臣也派人去了解了大小两位世子,大世子和小世子皆是有主见之人,若是他们二位若是有意,陛下哪天有空,把他们叫到跟前,就叫臣过来领他们回去。”

    过了皇帝的眼,两个世子再是不服气,就是条龙也得老实在他手底下盘着。

    “你这是答应了?”顺安帝扬了一下眼皮,神情似笑非笑,“还让朕亲手把他们交给你?”

    “是,回头他们告状,也只能告到您这来,您这也不是好见的,一来一回的熬点时间,兴许小臣能熬掉他们一层皮来,脾气也能好点。”

    “大的是这样,小的不一定了,是个小呆子。”

    “不见得,听说您屋里开的最好的花是他送您的?一个能把花草照料到如此精细的人,还是个衣来伸手饭来张口的富贵世子,岂非呆钝?”禄衣侯摇头淡道:“无非是他心不在富贵上罢了。”

    “哦?”顺安帝挑高声音,道:“你这都看得出来?”

    “小臣尽力让他找到一条立足之地,”禄衣侯淡声与皇帝下着保证,“小世子之聪明在藏拙,在他以为他学着他父王不争不抢,庸庸碌绿就能保一家的平安安顺,是个懂事的孩子,小世子的以后小臣心里现在有个三四成的成算,就是大世子,臣了解得不多,过些日子臣带一带,您得空的时候,再来打扰您。”

    顺安帝颔了一记首。

    禄衣侯这是真看出来了,还不忘在他跟前挑明真相,顺安帝不怕跟他说真话的人,尤其是像禄衣侯这般说真话的人,他容得下,这厢他道:“就劳你费心了,你把他们带出来,朕在心里记你一功。”

    “臣全力以赴。”

    禄衣侯往往做事皆会做到顺安帝的心坎上,顺安帝最最看重什么,他就把那件事做到极致的好,若不是顺安帝知道他从小没什么时间读书,还以为他把为臣之道的那些书读了个透。

    “诩儿这段日子朕就让吴公公照顾下他的起居,药要好好吃,书也要好好读,这强身健体之术也要跟上,朕让吴公公给他排一下课程,让老师们看着,诩儿啊……”顺安帝说到末了,叫了卫诩一声。

    卫诩连忙上前跪下,“孙儿在。”

    见他一上来就跪,明则为孝敬恭顺,底下无非还是敬畏敬怕罢了。

    小凤栖宫的小棋子,外面的人以为他得了圣恩圣宠,却不知他每日战战兢兢,唯恐行差踏错半步,顺安帝对此从不闻不问,却是看在眼里,对他眼皮子底下的这一切事情皆了然于心,这厢见孙儿诚惶诚恐,这是他的亲孙子,还是头一个孙子,顺安帝到底是不忍心,道:“你要来一段时日了,朕喊你不是什么大事不必下跪,朕是你皇祖父。”

    “是!”

    “起来罢。”

    “是。”卫诩喉口似是含了口痰,含糊着喊了声“是”,方起身站起。

    “往后你不必日日跟着朕了,吴公公会安排你的文武术,你按着他安排的来就行。”懂事的比不懂事强,自卑的要比那傲慢的要好管教,从孙辈这一代来说,顺安帝还是很喜欢他这个聪明的长孙的,这厢亦是温和平常道:“禄衣侯六月要出使,你能准备的时日不多了,跟着先生们好好学,有不懂的尽管问他们就是,吴公公会给你安排好此行最好的教学先生。”

    卫诩垂头,“是,孙儿听到了。”

    太孙这下说话自如了一些,先前的些许失态已然被他按捺了下去,也是孺子可教,他这一日千里,学的东西可不少,顺安帝这厢想到太子那个骨子里刚烈狠决的性情,与禄衣侯道:“你这喜欢聪明人的性子,何时也帮朕点一下太子?”

    禄衣侯神情迟滞了片刻,过了些许,他摇首道:“太子沉稳刚毅,胸怀若谷,如海纳百川,小臣行的是那牵丝攀藤的小道,没得可比,您折煞小臣了。”

    禄衣侯这话一出,顺安帝便知禄衣侯为求自保绝计不会做出什么插足他教子的事来,他也不强求,摇摇头便不再就此话说下去了。

    两人又说了会儿话,吴公公送的禄衣侯出门,等送走禄衣侯,吴英思忖了片刻,到底是给了禄衣侯夫人面子,往小凤栖宫那边送了句话过去,让小凤栖宫给太孙准备几套换洗的练武的劲装过来,顺便也把太孙要出使象兹的消息送到了小凤栖宫耳里。

    太子若是知道了此事,不定会生出什么事来,还望小凤栖宫这阵能沉住气,莫出什么让东宫抓到把祸事来,断了太孙的前程。

    第77章 他也不怕太孙死在路上,平添晦气。

    那厢刘湘见到始央宫的吴公公的徒弟小吴公公前来要衣裳,要的还是练武的劲装,便问道:“可是太孙练得太勤,衣裳不够换的?”

    太孙是有早晚练武打打太极的习惯,可那岂是吴公公安排的传侍陛下强身健体的武师所能比的?小吴公公便笑道:“回太子妃娘娘,是这样的……”

    他便把禄衣侯要带太孙去象兹国,陛下让吴公公给太孙安排学象兹国话,陛下身边的武师老师傅亲自教导他强身健以便行路等等的安排皆一一道来,为讨喜,小吴公公一个没沉住气喜眉笑眼邀功道:“奴婢来的时候还听说柳太傅要独自来给太孙上国课,毕竟我们太孙这次是代表着卫国前去象兹那等小国的,太孙的脸面,就是卫国的脸面,娘娘这段时日若是有空,也不妨给太孙多准备一点出使的小物什,像帕子鞋垫这些小东西多带一点,路上也好更换。”

    小吴是他师傅派来传信的,而今太孙上了禄衣侯的船,那是他师傅在外面的外家,小吴公公也是有心想跟太子妃示好,借着话把许多的事情从话间点了出来。

    这次太孙所得不少。

    刘湘这厢又惊又喜,难以自持,当下一个站起,喜不自胜道:“当真?”

    小吴公公也是忍俊不禁,垂首道:“再真不过,奴婢不敢传妄言。”

    “好好好……”

    刘湘喜得在当地团团转,一同见公公的佩梅也是欢喜得小脸通红,这厢她前去扶住了婆母,笑靥如花道:“母妃,我去拿诩儿的劲装。”

    “去去去……”刘湘喜得眉毛色舞,这厢她一个眼神过去,见小吴公公好奇的看了儿媳妇一眼,她便拉着小梅娘和人道了一句:“这是太孙妃,太孙的师妹,小吴公公之前也是见过的。”

    “是,奴婢远远见过太孙妃的芳颜,这还是打头一次这么近亲眼所见,小吴拜见太孙妃。”小吴公公朝太孙妃恭敬垂头行了个礼。

    “公公客气。”佩梅朝人温婉一笑,回头去看婆母,刘湘朝她点头,她这才领了项婆婆和娘家带来的丫鬟墨松青柏她们去了后面她和诩儿的翼和殿去寻衣裳。

    待她寻好衣裳回来,刘湘已从嘴松的小吴公公嘴里套出了不少话,等把包袱交给小吴公公待人离去,就是殿中指不定还有太子的耳目,刘湘还是情难自禁对儿媳妇言道:“梅娘,诩儿这次是真的要的出头之日了。”

    佩梅看了眼殿外,鲜嬢嬢已被她们婆媳支着去负责洒扫了,轻易不能进小凤栖宫大殿的门,小凤栖宫陆陆续续的也清洗了一批人出去,可还是指不定里头还有东宫的耳目。

    还得再行清洗一遍才行,鲜嬢嬢也得寻着个错处,堂堂正正扔出去,他们小凤栖宫任何一个薄弱之处皆容不得懈怠,更不能放着不管,佩梅寻思着,她小脸含笑,露出洁白的贝齿朝,婆母甜甜一笑,尔后摇了摇头。

    这等时候,她们更要谨小慎微才是,天大的欢喜也要藏在心里头,若不然她们的高兴落在别人的眼里,就成了必须得除之而后快的心头大患。

    她们不能喜形于色,隐容方才是她和母妃对诩儿的助力。

    事者生于虑,成于务,失于傲,诩儿和她们处境堪忧,还万万不到她们喜满自傲的时候。

    佩梅生于长于史官之家,再是懂小不忍则乱大谋不过,她祖父和父亲为她求来的送到了宫里的机会,绝不能出任何差池。

    母妃这些天才教会她的道理,不能一遇到喜事,母妃自己就开始往外露了。

    她也高兴,可她不能高兴,佩梅脸上带着温婉的笑容,眼神却分外锐利的看向了她的婆母——没到她们高兴的时候。

    在她的眼神之下,刘湘的欢喜慢慢地熄了火冷淡了下来,末了她自嘲一笑,再行明了了凤栖宫的一宫之后为何说她不如她儿媳妇的话。

    这个小娘子,绝非一般,初初进宫那般懵懂无知,这才几天,其心性的坚定,竟比刘湘还略高一筹。

    “都收拾了些什么?”刘湘到底不是当年稚嫩的那个太子妃,心旌摇曳之间很快就收回了神,拉过儿媳妇的手坐下说话之时已恢复了往常的雍容大方。

    “诩儿留在殿里的劲装还有五身,新旧梅娘全给他收拾过去了,他身体容易出汗,梅娘怕他里褂子不够穿,也收拾了五六件过去,母妃,您看这够不够呀?”佩梅马上回道。

    “够了,够了。”刘湘慈爱的看着她骨肉的救命星,小娘子是被他们母子俩生拉硬拽求进宫来的,如今看来,相师的话说得没错,他们母子生死,就指着她了。

    “有皇祖父关照,想来诩儿什么都不缺,就是皇祖父勤俭,诩儿的衣裳我们宫里多的是,我们屋子里也存着不少能用的布,也不能让皇祖父宫里的尚衣嬢嬢婶婶公公们跟着一道操心,母妃,我们在殿里闲着也是闲着,这几日给诩儿多做几身衣裳您看可好?”

    小梅娘这些日子忙着给皇帝祖父做鞋垫衣裳,也给她公公太子做了不少,现在又要给诩儿做……

    就没见她歇停过,刘湘垂下眼,看着她半肿的手指头。

    这孩子,进宫来真真是一日福都没享过。

    可这孝心不是嘴上说说就能表出来的,刘湘无可奈何,小心的摸了摸孩儿的手,亦没去问她手疼不疼,她缓了半会儿,方道?*?:“好。”

    “那梅娘这就让周姑姑去拿布。”一得应允,梅娘就转过了小脸去,朝静侯在一侧的周女史露出了一个乖巧的笑,“姑姑。”

    “是,奴婢这就去。”周女史朝她福了福身。

    *

    始央宫的公公方才去过小凤栖宫不久,东宫太子身边的高女史就匆匆找到了宁秀殿。

    太子今日忙完公务回宫,就被宁秀殿的王夫人请到了宁秀殿。

    王夫人一见到高女史,瞬间就拉下了脸,抿嘴不说话,只听那新得宠的小贱蹄子近了太子的身,在太子耳边窃窃私语了半阵,那样子恨不得把胸都贴到太子脸上去。

    王夫人心中生恨不止,双脚在桌下摩擦不已,方才按捺住那股子把小贱人拉过来抓花她脸的冲动,就在王夫人癔想着如何把这小贱人糟践死的时候,太子突然朝她这方看来,王夫人瞬间心神一凝,按下了心头恶意,朝太子柔柔娇美一笑。

    “禄衣侯要带诩儿出使象兹国,父皇今日安排了以柳太傅为首的老师为他授课,内阁有近半大臣皆担当了此次为他讲解授业的老师,你把辉儿他们五个叫过来,机会难得,我带他们去拜见他们皇祖父,让他们也跟着一道旁听,沾沾他们大哥这次难得的福气。”卫襄听完女官的来报,瞬间就想好了对策,与王夫人吩咐道,让她去把他的庶子们叫来让他一并带去始央宫。

    卫诩也只是因着自身身为皇太孙看着大度,他和刘湘的儿子他知道,气性不小,这多年名医环侍,痨病却一点儿也好不了,何尝不是因他心思重之故。

    王夫人听进耳朵的是卫诩要跟禄衣侯出使象兹国的事,这是何等大事,太孙一出,举国皆知,这是在给卫诩长威望,她当场站起,花颜失色道:“禄衣侯是脑子糊涂吗?他也不怕太孙死在路上,平添晦气。”

    第78章 不也容着你去了。

    王夫人当众失态,太子一个厉眼过去,王夫人这厢也知自己说错了话,生怕太子一个恼怒起身就走,当下就扑着过去抱着太子的腿跪了下来,惊慌失措泣道:“妾身说错了话,还请太子爷原谅妾身一时之失,千岁,千岁,是诗香嘴欠,妄自评论朝臣,您就饶我这一次罢。”

    卫襄毫不留情一脚蹬开了她,双目不怒而威冷视王夫人,“太孙死不死,与你何干?”

    他如何安排他的儿子是他的事,王诗香一个夫人居然敢当着他的面论他嫡子的生死,看来他对卫辉的看重到底还是助长了她的气焰。

    卫襄起身,吩咐高女史:“把世子他们带过来见我。”

    说罢,他疾步而去,高女史只来得及朝他的背影行礼。

    他走得太快,打了王夫人一个措手不及,正当高女史想与她请示前去请辉世子等世子之事,就见被宫女扶起的王夫人张着手朝她扑过来,厉声喊道:“我要撕了你这贱人的脸……”

    “夫人!”

    “高大人……”

    宁秀殿与东宫两边的人马顿时惊呼,纷纷前去拉架,忙作了一团。

    事情很快经人的嘴传到了东宫和凤栖宫,凤栖宫也着人送了消息到了小凤栖宫,刘湘听罢捂嘴偷笑了好一阵,甚是好心情的帮儿媳给太子做的足衣添了两道花草,吩咐周女史道:“等送去东宫,告诉他们这足衣上的草叶子是我绣的。”

    这有功劳的事得大大的宣扬,当个贤妻不难,刘湘已当了十多年了,以前她忍气吞声都当成了贤妃,如今她这心里头已无怨气,当个贤淑大度的太子妃又有何难之有?

    刘湘乐得太子的新欢旧爱闹成一团,她也好出面当个大度公正的正室夫人,好让朝廷里那些想表彰正室大度贤惠的臣子们找到个好由头。

    以往刘湘这太子妃是假装贤淑大度,有朝臣夸她淑良她还会冷笑两声,如今隔岸观火,以前让她焚心烧肺的那些人,如今个个瞧起来竟有几分讨人喜欢了来。

    “你歇会儿,剩下的我来绣。”刘湘一手好绣功,此前皆收了起来,不想给太子添了美人,还把一双手绣出来的真心意双手呈给太子糟蹋,如今看着儿媳为赶时间日夜拿绣花针而肿胀的手,她倒不觉得她这双手有何尊贵之处了,她帮着绣一来能帮上一些忙,二来也能为此添上些美谈,两全其美,何乐而不为?

    她以前真真是太傻,也不知是跟谁在置气,若说是为太子,太子从来不为此正眼多看她一眼,还甚是厌烦她这番小心思,她是偷鸡不成反蚀把米,还坐在小凤栖宫里成天想着太子不再是以前的那个太子悲秋伤春,真真是好笑至极。

    “母妃,梅娘还不累。”

    “歇着,高女,去把消肿的药水端过来让太孙妃泡着。”刘湘道。

    “是。”高女史去了。

    “我儿,你看为娘绣一会儿,我这绣法儿和一般的不一样,这走针是我娘家母亲传给我的,她这是……”想到那与她几近恩断意绝全然没有了来往的娘家,刘湘一顿,接着若无其事道:“我学的绣工是有讲究的,叫寥氏女红,这针法就是寥氏女红中的一绝。”

    “梅娘听过。”佩梅知道寥氏女红,她在家里娘亲跟她说过名绝天下的寥家女红的故事,便是她出嫁前来教她宫中规矩的卫婆婆也跟她提过几嘴绣工了得的寥氏女红,佩梅还知晓,她婆婆太子妃的母亲本家就是姓寥,这外面的人能知晓太子妃母亲姓氏的人甚少,她父亲却是对朝廷百官姓氏姓名来龙去脉皆了如指掌的翰林学士,她嫁进宫里当太孙妃,她父亲就亲自给她上了好几课,其中就有婆婆与她娘家的相关事宜,关于婆婆母亲寥氏女的渊源来历就囊括其中。

    婆母不多说,佩梅便不多问,等高女史端来温热的药水,她便把水伸进水里泡着,安静的看着婆母走针,偶尔听婆母说个支言片语,教授她寥氏女红。

    小凤栖宫安安静静,婆媳俩除去往凤栖宫请安,剩下的时间婆媳二人便坐在小凤栖宫里为祖孙三人缝制衣履,一片岁月静好,这厢宁秀宫王夫人的话经有心之人经传到了众朝臣的耳朵里,引起了一股非议。

    当日太子带着庶子们前去始央宫请安,并代庶子们请求了旁听柳太傅等传世大儒授业的恩宠,顺安帝应允了他之请。

    卫诩上课跟着一群不轻易能见到的庶弟们,最小的只有三岁,将将到他膝盖高而已,上课的时候小弟喧闹啼哭,宫人为难,没得吩咐不敢轻易把小世子抱出去,他便把小弟抱到膝盖安抚,小弟嫌他腿上硬不肯坐,卫诩便把身上防寒的披风解下垫到腿上让他坐着,环抱着小弟听课。

    座上老师对底下太孙世子的喧闹置若罔闻,定力好的不管底下动静多大,拿着书本只管说他的书,有那脾气好的听到吵闹就会停下来一段时辰,等到底下王子们安静好了方才接着说书讲解。

    眉眼不抬授课的先生居多,他们身上皆有公务在身,一堂课说罢,扔下让太孙解答的功课就拂袖而去,不会过多停留开解太孙之惑。

    不出两日,卫诩的老师江高环被吴英请进了宫里,被皇帝授令为太孙太傅,亲身伴随太孙学习。

    江高环是卫诩朝他的皇祖父亲自求到身边来的老师,太子还以为这是禄衣侯又插手了他的事情,这日他在始央宫与皇帝禀报公务,待与皇帝说罢他经手的两部的事务后,他趁歇休的间隙不经意朝皇帝问道:“江先生这是经常侯之请入的宫陪诩儿读书?”

    顺安帝此时手里握着香茗,他这喝的茶还是禄衣侯孝敬的,禄衣侯这几年频频出入宫里,没少给顺安帝孝敬好东西。

    禄衣侯来宫里往往手不挂空,总会捎点东西进来,他在外面也是这行事,他跟顺安帝说他去哪家拜访总会带点东西去,没有空手去的道理,一听他要来宫里,他妻子也会跟他走人家一样会备好礼,他便会顺手带过来,还请皇帝若是觉得他家过于客气,也可适当的回他一点礼。

    禄衣侯变着法儿从他手里骗东西,皇帝岂可能如他所愿,自然是没回过几次,每次皆心安理得收取禄衣侯带进宫里的小礼。

    禄衣侯这几年出没宫廷之多,说是他最得宠的臣子也不为过了,顺安帝感慨着此事,嘴里则与太子道:“不是禄衣侯,是诩儿和朕说的,朕看他友睦兄弟,便把他先生叫进了宫里陪他读书。于阁老他们有自己的事,没过多的时间为他讲解那些他听不懂的,朕也是没那闲暇,江高环读书还是可以的,他不像他老师那样能写出传世之作,可讲解你先生和于阁老的意思的资格还是有的,你大可放心,你的事,禄衣侯就是想插手也会适可而止,朕这朝廷里,最爱惜羽毛的人莫过于他了。”

    他父皇说的这话,也是偏心得没边儿了,太子听他一番解释居然是为禄衣侯解释,还说禄衣侯对他敬而远之,这厢卫襄垂着眼看着眼前的桌面不动,嘴里则回道:“常侯若是对儿子真心存敬意,他也不会频频插手诩儿之事,莫非他对儿子管教儿子的方式有什么意见?”

    “他哪有,不是你们让诩儿娶了他内子的表妹吗?他爱妻如命,侯夫人又是个顾娘家的,他多少会管着点,他若是连这点情义都不顾,还能让利于你们这一个个的?你们当初定佩家女的时候不就是图的他这门亲戚?”顺安帝四两拨千斤,轻描淡写道:“你想管你的儿子,谁不让你管了?朕连你那个三岁的儿子把朕的阁老们的学堂闹得不可开交,不也容着你去了。”

    第79章 朕手把手教他,还是教不会。

    顺安帝不喜欢兄弟相争,他还没死,儿子们就在他眼皮子底下争得死去活来,是以他立了太子,王子们一到岁数就会出宫立府,非大节大事,不得召见轻易不得进宫。

    这些年他后宫几近没有子女出世,顺安帝也不再轻易召唤妃子,他不去皇后宫里,也不在妃子宫里多落脚,让人以为能爬到皇后的头顶上去。

    他不见皇后,可皇后的体面,他一直给着。

    顺安帝不自认是个好皇帝,年少时不谙世事的无知无畏,尚年轻时的那些盲目的自以为是,让他走了不少冤枉路亦犯了不少错,因此也遭受过众多的背叛,无情的攻讦,等到终有一日能手起刀落,他也成了孤家寡人了。

    可他这孤家寡人,不是什么人都不管什么人都不顾了,若不然这个皇帝只会被天下弃之,进而人人诛之。他这孤家寡人,是每一个当皇帝的宿命,是他把这天下一个人背在身上,没有人能与他感同身受,因着这天底下,同时不会有第二个帝皇,面临像他一样面临的处境,要做同他一样的决择,要跟他做一样同样无情的事。

    这才是孤家寡人。

    他儿子远远还没走到他这一步,却把自己弄得亲离了,这最亲的人都离了心,离众叛还有多远?

    顺安帝知道他这儿子在学他,可惜他这犬子画虎不成反成犬,想避免他的前车之鉴,却没看到他跟皇后这离着身离着心,义却从未断过。

    夫妻之义,君臣之义,他对皇后何时断过?

    他没让皇后日日不得安宁,他们的儿子却恨她入骨,连带不喜欢她一手调*教出来的太子妃。

    太子出自皇后肚中,乃她自亲抚养,为太子前程更是亲自斩断她与太子的羁绊,把他放到顺安帝膝下让顺安帝放心调*教他,顺安帝也从未在太子面前说过皇后半字的不是,可太子对生母的怨恨、忌惮一日胜过一日,这非顺安帝所教,更非太傅先生们所传授,其心胸之偏狭,似是他天性如此,这令顺安帝不得不去想,这兴许就是狄氏自己的报应。

    天性呐……

    也不知这个能不能扭得过来。顺安帝喝着茶,垂着眼,听太子这厢道:“常侯之心胸,儿臣历来佩服,当初确也是因着佩家与他有亲,湘娘又极力想给诩儿找一门好亲事,儿臣便顺了她的心意。”

    “何尝不是你点了头?”顺安帝说罢,轻叹了口气,与太子温言道:“你是东宫之主,不管是太子妃也好,还是下面的人也好,但凡由你点了头的事,那就是你的主意,回头有人说起来,你去怪下面的人,你叫那些有学之士谁服你?你身边那些都是对你恭顺的,只要你坐在太子这把椅子上,他们只会给你天天说好听话,事事顺从你,可换到萧相这些老臣面前,那就是你难担大任,一个太子,连一点自己小家里的责任都扛不起,怎么去扛天下的?难不成你认为……”

    顺安帝抬了抬眼皮,目光射向太子,嘴角冷冷一撇,道:“朕立了你这个太子,你就永远是这个太子了?”

    皇帝从未与卫襄说过这般重的话,卫襄得他温声教导的时候多,顺安帝就是再没空,累极乏极,也从未跟卫襄如此冷言冷语过,卫襄当太子二十来年,这是头一次听到他父皇对他当面这般冷斥,其冷酷之神色,如同面对罪臣。

    卫襄心里一冷,顿时掀袍跪了下来。

    “呼……”顺安帝轻呼了一口气,别别手,“好了,事情说完了朕也累了,你下去罢。”

    说罢,他合上了眼,吴英眼观鼻,鼻观嘴走到太子面前,躬腰小声道:“太子,请。”

    “公公……”卫襄哑然,竟也不敢大声,小声叫了吴英一声。

    吴英朝他轻轻摇了下头,示意他这不是说话的地方。

    “儿臣告退,您……休息好。”卫襄磕头告退。

    吴英送了他出去,一出门,东宫的人就围拢了过来,卫襄蹙着眉头朝他们厌恶的看了一眼,领头的名叫大顺子的太监脚往前走了两步,方才看出太子脸上的厌恶,忙不迭往后退了三大退,慌忙挥手把同进的那些人往回叫:“回来回来,避让!”

    东宫的太监们仓惶往后退。

    吴英瞥到,回首道:“小福子呢?”

    “守在东宫主持事务,他年纪也大了。”卫襄眉头扭得紧紧,阴着脸道。

    这是用上新人了,吴英也大概知晓太子身边最近换了不少人。

    太子这几年办了几件大事,尤其前几年劳军慰军镇守边疆有功,回来陛下就又放了刑部让他练手,近年太子手中的权柄愈来愈重,这身边的人不够用,也是愈来愈新呐。

    看来是太子妃也要换新的了,吴英心中琢磨了一句出来,脸上不显,与太子又道:“陛下对常侯心里有愧,常侯早晚是要走的,这禄衣侯他也就陛下需要他,他替陛下坐上一阵子罢了,他是忠臣又是良臣,所求不多,为了陛下,为了天下安宁,那家仇说不报就不报了,他就是想帮太孙点小忙,也是跟陛下有商有量的,陛下喜欢他,奴婢罢,也跟他有渊源,不瞒您说,奴婢这心也是向着他那边的,可您是太子,打小就在陛下身边跟着陛下治理国家,您是陛下的亲儿子,是这个天下的储君,奴婢也敢当着您的面跟您说,这天下的人在奴婢的心里,陛下第一,您是第二,是以老奴倚老卖老,跟您说一句,别拿常侯跟陛下说事了,陛下不是主要针对您拿常侯说事,而是您这样对待一个忠臣,非太子所为,非帝王心胸,常侯再重要如何能重过您去?您才是这天底下最重要的。”

    “常侯只是其一罢了,萧相他们这些老臣啊,皆看着您呢,您打小就想帮陛下完成陛下那些夙愿,陛下能不知道吗?要不是知道,他今天能跟您生这么大的气,说这么重的话?您都走到了今天这步,可一定谨慎行事,千万可别功亏一篑。”吴英絮絮叨叨说毕,见太子脸上阴云散去了一些,垂头站着一脸若所思,就知他的话还是起了一定的成效,他心里松了一口气,嘴里的话更是放得徐缓:“陛下一心只想您把心思放到大事上去,您可知晓?”

    吴英是看着太子长大的,他对太子恭恭敬敬从未阳奉阴违过一次,诚如他所说,在他心里,天子第一,太子第二,他贯来是这般做的,这宫里他是最有资格跟太子说这个话的,以往他也如此循循善诱指点过太子,只是太子这几年年纪大了,他便不如此了,如今听来,卫襄听着他这口气还有点怀念,吴公公的好心他也听到了,他寻思了片刻,压低了声音回了公公:“不是卫襄想把心思放到打压小凤栖宫,而是母后……近年在布局,卫襄已在局中了。”

    他答应了刘湘让卫诩娶佩家女,就是他的大失,如若他还不找补,等到刘湘被他母后抬出后宫,成了他的掣肘,那个时候他的后宫就不是他说了算了。固然刘湘在后宫站稳一席之地不是大事,可他的后宫不需要第二个主人,他也不喜欢被那对后妃俩人如此算计。

    “老奴刚才跟您说的话,您可是没往心里去?”未料太子还作如此之答,吴英甚是想叹气,末了还是隐了下来。

    “卫襄自小就是这个性子。”卫襄抿嘴冷声道。

    “是了,您也有您的难处。”劝已至此,不想做的人是听不进话的,吴英便说了收场的话。

    “公公知道就好。”卫襄脸色已变好,听了吴公公的话,知道他父皇还是一心为他的就好,说罢他跟吴公公客气道别,领了东宫一众人出了始央宫。

    吴英等送走了太子方回始央宫,见到皇帝,他朝皇帝轻轻的摇了摇头。

    顺安帝见状有些失望,却也在他意料之中,他摇头略带讥俏嗤笑了一声,道:“朕手把手教他,还是教不会。”

    第80章 到底是她大胆了。

    “……”吴英躬身想安慰皇帝,又无从安慰起,只得哑然。

    殿下快年近四旬了,若是能教得会,他早就会了,无需陛下直至今日还在苦苦寻思规劝他的法子。

    “陛下……”末了,吴英只得无奈叫了一声。

    顺安帝摆摆手,“无碍。”

    说罢便敛住心神,全神投入了手中奏折。

    吴英便噤声,无声无息走至他身后站定,等着皇帝陛下想起事来吩咐他。

    *

    小凤栖宫婆媳二人也很快就知晓了始央宫庶弟陪嫡兄读书的事,头几日刘湘若无其事,和儿媳一道忙着手中的针线,说说笑笑,其乐融融,看似无风亦无雨,可这日子过了三四天,等到始央宫传来消息,说太孙身子累病了又要吃药,这正当午,刘湘一听到消息,喉口一甜,吐出了一口血来。

    “母妃……”佩梅就坐在她身侧,立马扑过去跪下撑住了抚着胸口往下倒的婆母,转头失声喊道:“周姑姑,快,请太医。”

    “不……”刘湘抓住胸口朝周女史摇头,咽回口中的热腥,抓着儿媳的手直起身来直喘气道:“别叫,不成样。”

    “母妃……”

    “梅娘,诩儿叫了就行了。”不能让外面的人认为小凤栖宫里的主人一个两个都是病秧子。早亡之相,有谁愿意把筹码押到像他们这等的人身上?母后说得对,小凤栖宫成天哀哀凄凄的,只会把为数不多的福气悉数败尽。

    刘湘若无其事擦了擦嘴,这厢她放眼看过去,只见儿媳的眼睛里的眼泪滚来滚去,且有愈滚愈多之势,刘湘欲伸手去擦她的眼睛,抬手之时方才发现她手中这张帕子沾了她的血,不禁莞尔,这厢周女史悄悄送过来了一张帕子,刘湘接过,去擦孩儿眼边已弥散开来了的泪,出言安慰她道:“我这是一时心忧气岔,没得事的,你表姐叫柳女医给我开的药不是没吃完吗?我吃一剂就没事了。”

    “不能乱吃,”佩梅抽着气,竭力从乱轰轰的脑子里挤出话来,“母妃现在的身子不是当初柳姐姐看脉时的那个身子,这药不能吃了,等柳姐姐看过后开了新药方子,我们抓了新药再吃。”

    “也是,你看我这老糊涂,就是不如你们年轻人脑子机灵。”刘湘颇为赞成颔首道。

    婆媳俩一同把叫太医的事忽略了过去。

    等佩梅带了她的下人回了翼和殿,要去取澜圣医给她当陪嫁的养生丸拿来给刘湘吃,刘湘叫来周女史,吩咐道:“你去敲打下诩儿的那几个小太监,让他们别这种事都拿去给太孙通风报信,告诉他们,这宫里的喜事高兴事,就像太孙妃多吃了几口饭,多笑了几下,我陪太孙妃多绣了两副鞋面,还陪太孙妃看了几页书这等事大可多说,不高兴的事,不说也罢,你可知道我的意思?”

    “奴婢知道了。”周女史欠了欠身。

    “唉,说来也是我心气小,一点儿小事就着急上火的,这涵养功夫还是不到家啊。”刘湘摇头自叹道:“诩儿诸多功课缠身,学的还是那以前从未学过的话,还要学着当好一个出使的王子,还要带弟弟们念书写字,这还只是累病,我这当娘的天天在宫里安享富贵,什么事都不用操心还不如他,着实惭愧。”

    太子妃也是苦得没法儿说了,周女便只是看着她,亦觉得嘴里苦得比黄连还苦,她蹲下跪在太子妃的跟前,小力替她敲打着腿,道:“福兮祸所伏,祸兮福所倚,奴婢昨天还听您和太孙妃说起了这句话,太孙妃说她家老先生说过福祸互为因果,互相转化,这福事到头不一定还会是福事,这祸事到了头也不一定还是祸,这世上没有绝对的坏事,这坏事到头了,也会成好事,奴婢听说澜圣医这几日天天住在宫里呢,有他老人家在,太孙累病了反而是个好调理的机会,您说是不是这个理?”

    昨天刘湘为了让儿媳养养眼睛,别小小年纪就为着绣花把眼睛绣花了,便提议给儿媳念一段书听,没成想周女在旁侧听着,还把话听进耳了,说得还有模有样的。

    “是了,”刘湘未成想从小侍候她,到了进宫还陪着她的老奶娘成了东宫的人,她在东宫收的奴婢却成了她最忠心的奴仆,这世上的事果真是说不清道不明的,她朝周女轻轻颔了一下首,笑叹道:“看来往后我这心胸还是得学着更宽点,你啊,你往后就学丁姑姑,对太孙妃好点,她是集大运者,在哪都有人帮,有着我没有的福气。”

    “娘娘!”

    “好了,”见周女大惊失色,刘湘却是淡定自若,神色不变,说着她微微一笑,道:“丁姑姑那是遵的懿旨,我呢,也没什么好给你的,就想着你能帮我照顾着太孙妃一点,也盼着梅娘啊,对你也好一点。”

    “娘娘!”

    “也不知道能熬到哪一天,”刘湘摸了摸她那近时日子时不时就痛得她喉口发甜的胸口,喃喃自语道:“但愿能比……多熬一阵子。”

    她得死在母后后面,不能让那个宫中唯一对她心存怜惜的老妇人白发人送黑发人,一腔好意付诸东流水呐。

    “娘娘!”

    刘湘抚去奴婢眼边的眼泪,神色木然朝她摇首,示意她不要再说话了。

    人若有命,她的好命许是在出嫁那日就断尽了。

    她不该进宫的。

    *

    这晚佩梅半夜惊配,叫来宫人点亮灯火,在渐渐亮起的灯火中,她看到母妃朝她望来的眼睛里也渐渐燃起了神采。

    此前婆母睡在她身侧,仿如没有了生气,佩梅睡中惊醒只觉惊慌,这厢看到人还好好生生活着,佩梅只当自己心重,是她日有所思,夜有所梦,便未放在心上,也无心再行睡去,便披衣倚在床头,替婆母掖紧被子,温声轻柔道:“您睡罢,孩儿有点睡不着了,坐一会儿再睡。”

    刘湘半夜心悸,这厢已喘过气来,见儿媳安慰,心中不由一暖。

    她还是有些福气的,这灵珑人儿进了她小凤栖宫,便是她的福气。

    她倦极,便合上了眼,不一会儿睡了过去,佩梅这夜未睡,看了她一晚,清晨时分周姑姑端来热参汤,望着她的眼里眼含感激,还跟她道了一声“谢谢太孙妃佩梅还愣了一愣。

    过了片刻,她方了会到了这对主仆之间的情谊,便朝周姑姑浅浅一笑,道:“梅娘份内之事。”

    小凤栖宫看着前有皇后撑腰,后有太孙在始央宫,实情却是他们母子婆媳三人在风雨中飘摇,命运不知归处,她婆母若是有个三长两短,佩梅便知她就是陪葬之人,活不了长久。

    到时,又要辜负祖父和父亲在外的一片心意了。

    她已欠了生恩养恩未还,末了还要老祖父老祖母带着父母亲和兄长为她伤心,那她这罪过就大了。

    佩梅这日起来,让周姑姑带着稳靠的宫人在房内服侍照顾婆母,她则把手头上绣出来的衣裳鞋袜在当日下午未时挑出了一成套出来,前往始央宫。

    她在午时就派了宫里听她话的小公公去始央宫那边打探消息,未时前小公公就满脸喜气回来了,道他很快就找到了太孙身边的小杨子公公,小杨子公公很快就请示了小吴公公,小吴公公说太孙妃可以未时去始央宫找太孙,给太孙送东西。

    太孙未时到申时之前能休息半刻,能跟太孙妃见一面。

    小公公还把太孙妃给他的办事银子还了回来,与太孙妃喜滋滋道:“奴婢这一路运气太好了,没碰到要使银子办事的,可省了大钱了。”

    佩梅菀尔,给他塞了一角银子他也不要,扭扭捏捏说他是太孙的人,听太孙妃的话办事而已,不要银子。

    佩梅以往只知小杨子忠心,没想这小凤栖宫里,诩儿还有跟小杨子一样忠心的奴婢,着实难得。

    她本意带着墨松,青柏几个陪嫁丫鬟和领路的小公公就去始央宫,没想将将出了宫门,周姑姑就追了上来,跺着脚和她急道:“您就孤家寡人的去了,连声招呼都不打,您这不是想急死娘娘吗?”

    “母妃知道了?”佩梅愣住,她特意嘱咐了宫人不要往屋里送消息。

    “这么大的事,她们敢不说,我撕烂她们的嘴!”周女史见太孙妃听着话垂下了头,叹道:“我让项婆婆看着娘娘,娘娘让我随您一道去,走罢,不拦您。”

    佩梅便知她的这次自作主张又得了婆母的撑腰,路上她想跟周姑姑解释一二,末了还是隐了下来。

    她不是想念诩儿要去见诩儿,她是想亲自去始央宫一趟,看看能不能见到吴公公,见不到也不要紧,能留下她想表姐了的话也成。

    她想让苑娘姐姐带着人再次进趟宫,给母妃瞧瞧病。

    给皇帝祖父送去孝敬的衣裳鞋袜,只是个名头,佩梅心里急,坐立难安,到底是没沉住气,才这般急不可待。

    到底是她大胆了。

    佩梅也不知此行会不会给婆母带去麻烦,明明吴公公前些日子才派了小吴公公给她们递了话,让她们安份守己千万别出那让太子爷逮到要害的错处,她今日就撇开了婆母大胆行事,也不知此行是福还是祸。

    一行人一路安静前往始央宫,周女史几次想安慰太孙妃太子妃其实一点也不生气,可外面人多眼多,几次她都欲言又止,正待她寻了个好时机要和太孙妃耳语几句,却见前方来了一行人,正是始央宫的小吴公公带着几个小公公过来了。

    “小吴公公……”周女史朝太孙妃一福身,快步越过她,上前迎接小吴公公。

    “是周姑姑啊,小吴有礼了。”小吴公公眉开眼笑朝她低了低头,道:“这不,吴公公听说太孙妃要来始央宫看太孙,这还是太孙妃头一次来始央宫呢,怕太孙妃走岔了道,公公特地叫我过来迎一迎我们太孙妃娘娘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