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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第201章 他终是来信了。

    又过二日,始央殿的小公公送来了禄衣侯夫人即将到访的消息,三娘听了当即看向了太孙妃。

    见太孙妃笑了,她薄唇浅浅一抿,跟着面露欢颜。

    小拾八公公这次没拿太孙妃殿下的赏,他满脸喜庆,和佩梅道:“殿下,想必您也听说了,是大喜,奴婢还想拿银子给您讨好您,没有您还拿银子给奴婢的道理。”

    佩梅乍听,啼笑皆非。

    不过小公公的喜悦却是真真的,她见着也高兴,送了小公公出门,小公公路上跟她吱吱喳喳,透露了前朝的不少动静来。

    她父亲的铁当真炼成了。

    她父亲被请到工部去了。

    她祖父这两日被皇帝请到了宫内阁老们所住的翰海阁入住,乃陛下对佩家莫大的恩宠。

    佩梅听到这,心下乍惊,看向小公公的眼神瞬间便变了。

    “拾八公公,可知我祖母和母亲的消息?”佩梅问时,只觉她胸口发紧,脑袋一片混乱嘈杂。

    “啊,佩老夫人和佩夫人?”拾八公公不解,见她脸色发白,眼睛发僵且直,忙不迭道:“去德和郎府了,德和郎夫人请她们过去小住了。”

    说着,他也有些许后怕地拍了拍胸口,跟吓了他一跳的太孙妃道:“还好我这几天都跟着师爷,知道这消息。”

    他也是有些许聪明的,说罢安慰殿下:“您莫担心,您担心的事,家里人是想着的呢,没人欺负老夫人大夫人的。”

    将将魂飞魄散的佩梅一听,连连苦笑不已。

    这皇宫,吓破了她的胆,她的心中还是如同惊弓之鸟,但凡在意的人有个风吹草动,她便心惊胆颤。

    她自己便罢,她即便是死,也不会那般让人轻易得逞,死也会想尽一切办法让害她的人不好过,哪怕是涉及到一只小蚂蚁,她也会让蚂蚁跟着她下?*?地狱,可涉及到年迈的祖母和性子谨小慎微的母亲,佩梅当真是还是一如以往那般骇怕恐惧……

    自古朋党争端,最喜拿家眷威逼恐吓对手。

    祖母与母亲,是佩家的魂,哪一个都不能缺失。

    想来也是,她们这般重要,祖父不会不作安排,便进宫来。

    当真是谢天谢地,皇天有眼。

    “是我过于担忧了。”

    “哎呀,也不是,殿下,奴婢懂的。”小拾八朝太孙妃投去一枚他甚是了解的眼神,道:“您都不知道,最近要……咳咳咳,殿下,始央宫还有些要紧事,奴婢就不跟您多说了,您留步,可别送奴婢了。”

    小拾八说罢,小腿一蹬,便呛呛呛往前跑去,其速度之快,当真没有让佩梅再多送一步。

    “公公慢点。”三娘还欲要跟上,见他太快,跟了几步便止住了,说了句话,待他穿过大门,不见背影了,方才瞧着那边的门,人朝佩梅走了过来。

    佩梅看着他消失的门口。

    三娘过来,回过了头,小心看了她一眼,方问道:“拾八公公那句没说完的话,是指您家里人有危险吗?”

    “是精铁啊,三娘,想让我父亲死的人,”三娘挽着她的手,佩梅转身,带着她的女官大人往正殿走去,“从今往后,十个指头是数不过来了。”

    “唉……”三娘叹气。

    “殿下,”她道:“侯夫人明日来,我们今天晚上把糕点蒸上罢,晚一些,我去趟御膳房,把明日的菜拿些回来。”

    “小心些。”

    “奴婢会的,等下细妹和杨树皆随我过去。”人多一点,出事了也好有往回送消息的。

    这段时日,送到凤栖宫的菜框里有蛇,还有下了毒药的,好几天一样菜也不敢吃,三娘便自行去御膳房拿菜。

    暗中之人能动送往凤栖宫的菜的手脚,可没有给御膳房动手脚的胆,若不这事涉及到的方面就大了,捅到吴公公面前去,便是吴公公再忙,他们也活不到见着明天的太阳。

    这些日子,对这些接二连三的暗害,太孙妃皆忍耐了下来,便连捅到始央宫的想法也没有,仅是为着,这段时日,她已经频频出现在始央殿面前了,前朝的行走太监都被吴公公请到后宫来主持修房事宜,她若是这时候还麻烦不断,她怕吴公公把她当麻烦处理了,三娘懂太孙妃的顾忌,也懂太孙妃将将说到家中祖母与母亲的面无血色。

    有人能害到后宫来,在外面,他们想来更是肆无忌惮罢。

    “殿下,您看,佩大人当真是把铁打好了,这事……是不是可以知会吴公公一声了?”三娘这厢扶着她走着,问道:“没有终日防贼的道理,终究是要把人找出来才行。”

    “再等一等,”佩梅摇头,道:“让他们多露出点马脚,吴公公那边未必不知道,他那边没动静,那就是没到时候。”

    三娘苦笑,娘娘在时,这些魑魅魍魉也不断,这凤栖宫的主,无论是大主人还是小主人,福是没多享,罪却是受了不少。

    说来,太孙妃殿下如今的胆子,与她初进宫时,当真是一个地上,一个天上,有着天差地别之分,三娘想着她可能是老了,都没一介小娘子这般沉得住气。

    皇后娘娘和丁大人的离去,到底是带走了她身子里的一部分勇气。

    婢弱主强,如此也好,三娘扶着她在殿前的春凳上坐下,帮她倒了一碗煎好了的春茶,道:“那您歇着,奴婢去忙了。”

    “嗯,姑姑……”

    “欸?”

    “姑姑,且放心,梅娘心中有数。”佩梅朝她浅浅一笑,笑容如春风中那细白的小花一般洁白,美丽,清浅。

    那是阳光下的小花,没有阴霾,这吹淡了几丝三娘心中的阴影,三娘朝她一福身,颔首,淡道:“奴婢知晓了。”

    丁大人承诺她的事,三娘已经相信会有实现的那一日了。

    ……

    次日,禄衣侯夫人午时进宫。

    佩梅从辰时等待她前来,等了将近两个时辰,侯夫人才姗姗来迟。

    侯夫人带了两个下人进来,每人手中提着两个有六层高的屉笼,等屉笼打开,里面的菜肴还冒着热腾腾的热气。

    侯夫人与妹妹道:“我在马车里等着它们上来,它们一到,我便往皇宫里赶了,来得晚了一些。”

    佩梅只觉好笑,又不忍心说道她这细细柔柔慢条斯理的表姐,便道:“您人来就是,宫里的吃的还是有的,我昨晚就做您爱吃的点心了。”

    侯夫人浅摇首,淡淡道:“也不仅给你,陛下那边也送去了,比你的还多十几道菜,他吃不完,还能给外祖父赏一点。”

    侯夫人后面的丫鬟这厢闻言轻笑不止。

    禄衣侯常苏氏的到来,给厚重沉静的凤栖宫带来了一股淡淡的清风,侯夫人柔美,似露水似清风,她的丫鬟笑,侯夫人浅浅淡淡一回眸,瞧了丫鬟一眼,并没有怪罪的意思。

    此情此景,便如清风浅露云飘扬,人间何来有愁事,那风清云也淡,佩梅也跟着笑,一如当年还在家中时对侯夫人那般柔顺,笑容底下还藏着几许调皮,“姐姐可是跟陛下这般说了?”

    侯夫人颔首:“说了的。”

    “这下是好,”佩梅许久没这般轻松快意过,清秀的脸上笑容展露,喜道:“祖父到底是能吃上的。”

    侯夫人美目浅含笑,又是轻轻颔首。

    “他不赏你呢。”她道。

    “嗯?苑娘姐姐可是说陛下这次不赏我?”

    “是,不赏你,也不赏佩家,他正四处要钱打刀,缺钱,便赏我进来和你说说话,你可有要说的?”

    “有的。”佩梅笑着,却是红了眼,她道:“祖母和娘亲在三姑姑家中可好?”

    侯夫人的头微微一侧,她细想了一下,道:“外祖母甚好,中气十足,远远便能听见她说话。”

    “舅母不太好,”侯夫人想着她回娘家,在家中见到的舅母模样,“瘦了,说是落不了觉,我叫家里的药娘子过去给她看了,药娘子回来说是心病暂且没法儿治。”

    佩梅险些掉泪,忍着眼泪道:“祖父和父亲在外,母亲担忧,想来是睡不着。”

    侯夫人颔首。

    这点她是知晓的。

    人和人不一样。

    “要哭一会儿吗?”侯夫人这厢抬眼看了表妹一眼,见表妹眼里皆是眼泪,她垂头看向桌子上她带来的席面,淡淡道。

    “不哭,梅娘没有要哭。”

    “那吃一会儿?”侯夫人抬眼看她,那清静无垢的眼里,有着几许不知世事残忍的天真。

    佩梅闻言破啼而笑,跟三娘道:“把我们给表姐做好的菜端上来。”

    说罢,她拿了筷,朝对面的侯夫人道:“您快吃,可是没有用膳来的?”

    侯夫人浅点头,提起筷箸,见佩梅这个主人先夹了菜,她便一手拿住袖,执筷朝面前一盘小菜夹去,眼睛只盯着她面前筷盏,心无旁骛吃了起来。

    她吃得甚慢,佩梅近来胃口不好,她陪着表姐吃饭,且今日的饭菜有说不出的可口,便多用了一些。

    她比侯夫人多用了两碗饭,侯夫人这才将将吃完一碗饭,佩梅知晓她慢,整个凤栖宫的人也知晓侯夫人的慢钝,皆等着她慢慢吃罢,才撤下碗筷,奉上香茗。

    侯夫人接过茶,放到桌上,随后她从宽袖中抽出丝袋,拿出两封信来,递到佩梅面前,道:“给你。”

    “谁的信?”佩梅说着手迎了上去,眼睛将将扫到信封上,看着那熟悉的字迹,眼泪便从眼眶里滚落了下来。

    “啊,谢姐姐。”佩梅咬唇憋泪,这厢她已站起,双手接过了表姐递过来的诩儿的信。

    他终是来信了。

    而她就似等了无数个春秋一般,等到她的心都老了。

    第202章 长冬过后,春天来了呢。

    佩梅接过信,按在胸口片刻,便放下,朝表姐看去,又是破啼而笑。

    “可要看信?”侯夫人问道。

    “我想和姐姐先说说话。”这点礼数,佩梅还是要做的。

    虽和表姐亲近,可表姐好不容易来宫里一趟,拿姐妹俩说话的时间去看信,也是有些耽误了。

    闻言,侯夫人颔首,拿过茶慢慢地吹过喝了一口,又等候半时,道:“你想要说什么?”

    这当真是她的好姐姐。

    佩梅以前只觉表姐这性子温婉之余有些慢,如今再隔一段时日见着,却觉表姐这慢悠悠的性子,是一种游刃有余的闲情逸致。

    再是慢,每一桩事,她表姐皆是做了的。

    “我爹爹,不会有事罢?”佩梅眼带希翼,看向表姐。

    侯夫人似是困了一般,这厢她的头颅微微低垂着,眼皮往下闪了闪。

    饭饱神虚,是打盹的好时候,正当佩梅寻思着想请她入殿内假寐片刻时,又见侯夫人抬起了眼睛,眼睛上的长睫毛扑闪扑闪,就像两只在飞走的黑蝴蝶。

    侯夫人眼睛清亮,如同清水般望着佩梅,道:“不知呢,我还没问过我夫君。”

    佩梅提起的心又放下,这厢又提起,“爹爹现在在工部?”

    侯夫人颔首,道:“是,这是好事。”

    “姐姐?”佩梅看她半晌,见她不语,便喊了一声。

    “陛下在外面要银子。”侯夫人说罢,见表妹还在望着她,侯夫人略有些不解地看着表妹,对妹妹的意思稍作理解之后,便道:“舅舅藏在里头是好事,外头抄家的人便打不到他了。”

    皇帝是在保舅舅。

    怕外祖出事,把外祖也请进来了。

    女眷不好进宫,且表妹在宫里也只是个会省钱的打杂的,只有招人眼红嫉妒的份,没有护住人的能耐,外祖便把外祖母和舅母送到了她父母家里。

    她父兄官职不大,可父兄不好惹,没人惹他们,这些人还要担心被他们找上门去,自行找上门的跟父兄作对的人,甚少。

    去她娘家找事,那是连着衣侯府一起惹。

    她夫君常年在外奔波,身心疲惫,脾气不好,外面害怕他的人似是许多,他去邻国请了一个老打铁师回来,朝廷前天才将将有人参他通敌叛国,昨儿他就起了个大早,去皇帝面前讨了禁卫军,带着人去抄那位御史家的家了。

    皇帝的银子又多了一笔。

    她夫君是个好狗腿子,被皇帝喜,被百官厌。

    许有一天,皇帝一死,那时他们若是还没逃离都城,且用不着半炷香的功夫,她定会要跟着夫君被他们家不计其数的仇家砍掉脑袋,他们还是需早一些儿把儿女送出都城去呀,侯夫人常苏氏脑子里慢慢想着这些个事儿,嘴间不紧不慢地与表妹道:“外头在找银子,风头一过,便会好一些。”

    “在找银子啊?”表姐的话,还是让佩梅不知说什么才好,又重复了喃喃。

    侯夫人闻言道:“陛下穷。”

    穷到她如今带菜进宫,依然还是个好孝敬。

    皇帝的穷,影响了侯夫人自身的过日子,她的锦衣玉食自进都后,颇受皇帝穷的影响,她还得从日常用度当中省些银子来给皇帝用,时而手上还没钱顶上府中的开支用度,这给从未缺过银子花的侯夫人带来了很大的困扰,不过,她素来不与人说这等让她不开心又无可奈何的事,便和表妹道:“家里的事你且放心,刀打够了就好了。”

    “打够了?”佩梅又喃喃。

    打够了?

    多少才是够?

    得花多少银子?

    她惊了,侯夫人却是想早早把事儿说罢回家去,让表妹安心看信,是以她转头看了四周一眼,见阳光下的宫墙甚是好看,天边儿的白云在慢慢地飘,从小飞鸟变成了大鲲鹏,她分了神,多看了片刻,方回过神。

    她一回过神,见表妹在看着宫坪当中,脸上似若有所思,侯夫人便陪着她看,等了一阵,等到表妹回过神来和她说话,她便把眼睛从宫墙上收了回来。

    宫墙涂了新漆,朱红色的光芒上闪着点点的金光,两辉相应,煞是好看。

    这凤栖宫,与她在皇后娘娘在世那时来时有些不一样了,这宫里,有了光芒,有了色彩,细看很耀眼。

    长冬过后,春天来了呢。

    “苑娘姐姐。”

    小表妹清雅明朗的声音响起,侯夫人掉过头去,看向她。

    “陛下还是很缺银子吗?”

    “缺的,”侯夫人回道,看她一眼,又觉宫墙的辉彩没看够,便又掉头转向那处,嘴里道:“可你手里的银子莫要送过去了,省着花些,这外面里面,短时间内是找不着银子了,边关那边即将有大战。”

    佩梅又是大惊,讷讷言:“为何?”

    “你表姐夫说,邻国过不下去了,我们边上邻着的西南,正西,西北有三个国家已经私底下做好了联盟之约,要尽他们的举国之力,过来杀我们的人,抢我们的粮,占我们的地,不想让我们活了。”

    侯夫人话语淡淡,却惊得佩梅站了起来,失手打掉了手边的茶杯,她也没回过神来,无比震惊看着侯夫人。

    她惊了神,在侧侍候的三娘眼眶含泪,跪在地上捡起了碎片。

    怎地又要打仗了?

    “拿好你手里的银子,把后宫打点好。”侯夫人因着声响掉回了头,眼睛还是有着如孩童般天真清澄的干净,“看看诩儿给你的信,他已经到北疆了,那边也有动静了,那边有很多兵,据说那仅归陛下兵符调动的亲兵便有二十余万。”

    那边缺个镇军的人,皇太孙是一个再好不过的身份。

    他们小夫妻的时机来了。

    真当天命也。

    佩家也需得卖命了。

    “是,是。”佩梅忍住她那剧烈震荡的心神,克制住这一刻脑海里涌现出来的无数念头,道:“可是,姐姐,冰雪消融,大地复苏,万象更新,气候今年开始就有明显的回暖了,春夏皆可种地,冬天不会有冻死人那般冷了,他们国家也有天师算得到的啊。”

    “他们皇室已崩,皇帝被杀,皇子逃命,皇女沦为青楼女,民间早已易子而食,女人也被吃得甚少了,他们要粮食,要女人,他们等不到开春种地收获,抢是最快的。”侯夫人说着,想到那恰逢其时而至的精铁,她朝表妹颔首肯定道:“刀很好。”

    刀能保卫国家,也能保下佩家。

    侯夫人的话,佩梅已听不进去,这厢,凤栖宫的人已经知道侯夫人在说什么了,十几个宫人挤在廊头,翘足往这边看来。

    要开战了,凤栖宫人心慌慌。

    “怎地会这般地乱?”佩梅依旧喃喃,不敢置信她所听到的话。

    侯夫人这厢偏过头来看她,她盯住表妹半晌,方与表妹道:“我们一直身在乱世。”

    不是乱世,整个卫国上下,为何二十年如一日般肃杀冗沉?

    这样的担负,也就皇帝能担了。

    他保了一个国家的人,没有颠沛流离,丧尽所有。

    卫国百姓的日子也不是很好过,可至少大家有命在过着。

    侯夫人这世来都,开了窍懂了事的她这世在都城没过多长日子,便日日想着离开这里。

    都城太重了,处处皆重,皇帝重,皇后重,后宫前朝,无不一重,处处压得人心发慌,她想跟着夫君带着儿女,到那不会被刀剑抵喉的地方去。

    可也去不得。

    此前无法逃脱,如今夫君带回军情,更是走不得了。

    如此也无事。

    人有命数,今生有今生的命数,儿女自有安排,侯夫人对自身的去留不甚在意,她跟着她夫君享了福,这福气太大,用祸来抵也是应当的,她自觉把进宫来要说的事说完了,便站起身,瞧向天空道:“天色不早了。”

    她该回去了。

    佩梅闻言,看了看天色,不由地苦笑。

    此时午时刚过,表姐进宫不到一个时辰,此时离傍晚还隔着些时辰,太阳正是在下午晒得正火的时候。

    她上前扶住表姐,和表姐道:“那我送您去大门口。”

    侯夫人今日起得早,要回去补觉,与她走着,道:“打仗的事,是你表姐夫才带回来不久,宫里的人听了,等会儿你跟她们说说。”

    她说的时候,可是一点也没遮掩,好在凤栖宫里的人,个个皆在佩梅的掌握之中,其中有一两个吴公公的人,想必也知道什么话不该与外人说,佩梅听着便乖顺应道:“是,梅娘等下就和他们说。”

    “管好后宫。”侯夫人又道。

    “是。”这是表姐第二次说了,佩梅郑重应道。

    “屋子修的好,”侯夫人又道:“省着些钱修,修好了,民间修屋子便按这个数去修,我听我爹说,此事定下来后,你有大功。”

    佩梅当真是惊愕无比,她不敢置信问道:“按我修缮的银子去修屋子?”

    “官府修建的房子便是如此,你居甫表兄往后可能会主掌此事。”

    佩梅脚下虚脱,连着头重脚轻走了几步,被她扶着的侯夫人觉察出来,侯夫人这厢走在阴影处止步驻足,转身过来,面对着她。

    跟着她们走路的三娘这时跪在地上,侯夫人所带的两个贴身丫鬟见状,也跪在了皇宫的姑姑身后。

    “事情便是这些事情,归你的怎么做,你想好了便去做。你只要记着,陛下在世一日,卫国绝不可能有奢迷之时,这条主道不偏,怎么走往哪走皆为生路。”小娘子脸色比去年她见时要好了很多,凤栖宫也变了,这是好事,侯夫人对着一身素净的小娘子,玉容上扬起浅浅的笑,“好娘子,正气内存,邪不可干,你可知你为何能活到今日?心善有心善的命法,老天会想着办法帮着你,切莫为一时的困顿苦愁乱了心神,好运往往皆是带着面具来的,你揭开面具,便能见到它的真容了。”

    佩梅朝侯夫人福身,被侯夫人扶起,不等侯夫人说话,她便往侯夫人肩上依去,悄然不语。

    她不苦,她当这是她做错了的事,可是一有人懂得她的苦,那眼泪便不听话,想往下流。

    第203章 人心变石心,于她,三五朝,足矣。

    侯夫人到底是走了。

    她身份颇为重要,她来时,有始央殿的太监来送。

    走时,始央殿的太监抬着小轿等候在门口。

    她们一出门便看到了他们,也不知他们在门口等候了多时。

    佩梅目送表姐离去,等到不见表姐常苏氏了,她这方才回身。

    三娘过来扶住了她,三娘手相扶住她时那乍一下子,佩梅握到了三娘的满手冰凉。

    三娘的手凉透了,佩梅有些担心地朝人看去。

    扈三娘低着头不语,等扶到她进门,便放下手,转身对着相随的两个宫女道:“落锁罢。”

    这是要训话了,佩梅站在一侧,看着三娘带着宫人把门闩栓上。

    等到大门一落锁,她便转身,带着宫人们往正殿走。

    这厢,凤栖宫的宫人已悉数站在了宫坪前。

    侯夫人说话不咸不淡,可佩梅也好,凤栖宫的主要掌事姑姑也罢,皆知侯夫人特殊身份的重要。

    这位侯府夫人哪怕是嘴里随便透露出个一言半句出来,兴许也是前朝里最重要的那群大臣们削尖了脑袋也想打听到的消息。

    更何况,侯夫人将将说的不是随便能出口的话。

    她那字字句句皆是世间大事,朝廷秘闻。

    也许此时外边连一声风声也不见起,而此刻侯夫人却在凤栖宫说的这件件桩桩,皆能听得人肝颤胆寒。

    说者云淡风轻,闻者心神皆惊,凤栖宫的宫人在三娘说话之时,个个垂头皆鸦雀无声,不敢动弹片刻。

    无需掌事女官跟她们强调,她们也知其中厉害,但听闻到“打仗”那两个字,便是凤栖宫新来不久的小宫女们已经心惊胆颤。

    打仗意识着朝不保夕,那是性命难保的惶恐,无人不骇怪。

    待三娘说完,年纪轻的小宫女已按捺不住脸上神情,咬着嘴紧张不已,三娘从中间下来,佩梅一一看过她们,走到了三娘之前站的地方,又从头到尾,无声再看了她们一遍。

    凤栖宫的人,丁姑姑走时,个个皆从头到尾再细查了一遍,这位曾经后宫的第一女官在保证她留给凤栖宫下一任主人的人万无一失。

    那时,便是她两眼无光,脸色腊黄如土,轻咳两声便能咳出带着异味的黑血来,她也要和三娘一遍遍地去捋这些人的出身来历背景。

    这是丁姑姑拿命帮佩梅涮选过一遍的人,除了那两个被吴公公放在凤栖宫盯梢的探子,这中间的哪个人背叛佩梅,佩梅也会恨这个人恨之入骨。

    “我……”佩梅张口,方发觉她的喉咙沙哑,她心里究竟还是想了太多事,话一经口出来,那充满着她浓浓的贪嗔痴的心绪还是露出了几许痕迹。

    她不小了啊,深宫三余年,她居然也成了那等心思难测的女子,梅娘对自己那早已不单纯干净了的心肠哑然失笑。

    她轻笑了一声,无比平静的接受了自己居然变成了一个歹毒妇人的样子。

    她笑看了宫人们一眼,方才褪去笑,和她们道:“你们的底我查了许多遍了,不知道有没有漏网之鱼,有也无妨,我会知道怎么处置的。”

    她面色恬静,眼角却冰凉无比,她薄凉的眼神从宫人们的脸上一一扫过。

    那平时见她最是调皮活泼的小宫女见她看过来,还想朝她笑,但眼睛一接触到她冰凉无欲的眼睛,那小宫女就跟受惊的兔子一样,脑袋飞快低垂了下去。

    佩梅无动于衷,眼神未作稍微停留,从小宫女的身上,移到了下一个人的身上。

    每一个人她皆看了过去,有些人敢看她,有些人不敢看她,佩梅皆记在脑海,尔后不发一言,转身往正殿上走去。

    她身后,三娘冷厉严酷的声音响起,“听明白了罢?别以为到时候只是个死的事,你们以为死就是最难的?死是这世上最容易的事,但凡有泄口风者,到时候休怪我枕着你们的骨头睡觉,让你们永世难得安宁。”

    三娘的话,让行走的佩梅脚步微滞,随即她嘴角往上一抿,微微地笑。

    真要到了那时候……

    莫说三娘做得出,她也做得出。

    人心变石心,于她,三五朝,足矣。

    ……

    接下来的日子,便是凤栖宫出现了不知哪来的死鸟,佩梅也不觉有何惊慌之处。

    这日,她前去监工的路上,有宫女突然冲到了她面前,拿刀剖腹,口喊着“小淫‘妇,你还我清白”之后,便迅速横死在了她面前。

    佩梅对这突然之间发生的事情很是震惊,震惊之余,见没有下文,没有人再冲出来,便很快冷静了下来,留下杨树处理横死之人,便带着三娘一干人等,还是去了正在修建的宫人房之处。

    太监的宫人房已经建好,就一点缮后的事,此时那六十余的工匠们在修建宫女们的屋子了。

    宫女屋一旦建成,此后,各宫的洒扫,皆由凤栖宫调配主掌。

    这个消息已经飞遍了后宫,若是后宫没有动静,也算是奇事一桩。

    宫女在她面前自戕之事,佩梅乍见到,是有些惊愕,不过她还算冷静,三娘挡在她面前之时,她还抽出了心神,眼睛一定,定睛看到了那宫女想把捅进肚中的刀子抽出来的动作。

    许是力气小了,刀子只抽出来一半,宫女便在细妹的脚踢之下倒下了,佩梅没有看到在空中溅出细线的血丝,脸上也没有染上鲜血,衣裳鞋袜,一如她踏出宫时那般洁净。

    这分毫没有耽误她前来看屋子修建进展的时辰。

    见到周二公公,两人问过好,佩梅便随周二去看进程。

    她将将看完宫女房的第一处修建处,还没看完堆放的材料是否与太监房的一致,便听见身后传来了阵阵脚步声。

    佩梅转过身去,看到了一身冷厉肃杀的小吴公公,带着十几个太监,气势汹汹朝他们这边走来。

    她当即浅笑示好,静站原地,等候小吴公公前来。

    小吴子步履匆匆,一走到她面前,朝面露不解的周公公一颔首,便对太孙妃道:“殿下,借一步说话。”

    “是。”

    “请!”

    佩梅随着他的相请,与他走到了一处堆放着石料的阴影下。

    “您知道是谁想陷害您吗?”佩梅将将站定,就听小吴公公一口便道。

    这个佩梅真真不知道,朝他摇头。

    “那个前去始央宫报信的人不是你们宫里的,等下您随我过去看一下,看看此人您认识不认识……”小吴公公冷着脸,快快道:“吴公公说今天就得把事情查清楚,把背后的人找出来砍了。”

    佩梅知道这种事发生,始央殿有极大可能会保她。

    毕竟她父亲还在工部,她祖父还在瀚海阁,皆是为了给皇帝陛下尽忠,皇帝陛下不可能让她这段时间死于非命,更不会让她死在他手里,可饶是知晓自己不会有事,可她还是被始央殿想解决事情的快速惊住了。

    “您有什么要跟我说的?”她不说话,小吴公公催促她。

    “我也不甚了解,此前,他们只是往凤栖宫的食材里放些蛇鼠毒药之类的东西,前几日,便是剖腹断肠了的死鸟……”佩梅有条不紊与他道:“今日午时,便是自刎于我前的宫人,我不知道背后到底是哪个人,也有可能是这宫里的随意一个不想我插手她们宫殿洒扫之事的贵人。”

    她指出了可能会做出这些事情的人。

    “好,那您现在随我走一趟?”

    佩梅迟疑看着他。

    小吴子不明所以,与她对视片刻后,他突兀一笑,道:“丁大人当真是调’教有方,您想要怎么样才随我走?”

    “我本不该不信您,您与我渊源颇深,您信任的人,也是我最信任的,您还屡次帮过我,救梅娘于水火过。”佩梅朝他诚恳道:“能不能请吴公公亲自来凤栖宫一趟,今晚不管多晚,只要他老人家有空,我都能在凤栖宫等到他带我去见人。”

    “也好,”事情紧急,小吴子本不该容她这等推三阻四,但这个是佩准的女儿,是侯府的表亲,且她这段时日遭受的惊吓已是不少,防着人也是应该的,他按下心中不耐,道:“我留下两个有功夫的公公,你不用带到凤栖宫去,他们会守在大门口。”

    “谢小吴公公。”

    “殿下多礼。”小吴子有事,留下两个公公,就又匆匆带着他的人马走了。

    那两个公公站在离佩梅不到一丈的地方,看他们脖子粗壮,太阳穴鼓鼓的样子,可见他们当真是有功夫、内劲在身的练家子。

    这厢,周二已在小吴公公和佩梅说话之时,从凤栖宫的女官三娘姑姑嘴中得知了太孙妃路上所遇之事,他见那清清瘦瘦,如飘絮一样的小娘子平平常常走至他面前,周二惊奇地看向了这个将将神色之间未见一星半点波澜的人。

    太孙妃清瘦白净,身上还见稚嫩,可她好似已有那泰山崩于眼前也不变色的心量了?

    这当真是惊奇之事,周二也见过不少死人,可要是有人死在他面前不久,他是很难做到面色如常般接人待物,行为举止间,看不见一点变故出来。

    此子,是无心吗?

    “周公公,还有些没看完,我们这便前去?”今天要看的料子还没有数,佩梅朝周二温和清雅道。

    第204章 那些刀,刀刀致命。

    “是。”

    修房的材料,皆由佩家交付工部,工部送进宫来,可以说皆为佩家在外为佩梅筹备。

    佩梅这边也要出买材料的钱,她会从内宫的支出当中扣除这部分支出,这里头每一个折进去的铜板,是佩家的钱,当中也有佩梅从手指头缝里省下的钱。

    她自然是这里头的一捧泥灰,每一块砖,皆看得仔细算得明白。

    更何况还有表姐的话在后,她每一笔账,算得极其周密详尽,这是往后要呈到始央殿案头上,供皇帝详阅的。

    那人死于她之前,栽赃陷害她之事,及不上这事重要程度的一二。

    佩梅细致严谨,看在周二和随着周二的一干太监人等眼里,对她有着说不出来的惊异与戒备,还有敬畏。

    此女过于冷静沉着了,就像是她的血是冷的一般。

    跟随之人皆有腹诽,有些人脸上也有一些表露,佩梅偶然瞥到,心中有数,也不往心里搁,只管查她的材料,记她的数,做好她要做的事。

    她时刻记得,她是为何如今还住在凤栖宫的,她能在这内宫安身立命,凭的是什么。

    正中午的日头炽热毒辣,一阵走动下来,每个人汗流浃背,凤栖宫的太孙妃每次来皆不打伞,也不让人摇扇子,监工的太监们也不好越过她躲太阳,更不敢做出拉扯衣裳以袖扇风等等不雅之举,且周公公管得严,他们也不敢在他面前做出犯主之举,是以等到从太孙妃来,直到她走,众人皆恭恭敬敬,有事必应,有问必答。

    她走了,他们才能松一口气。

    近一个时辰过去,太孙妃走了,她额头上也是冒出来了汗,脸蛋被晒得通红,可见她也是个凡胎,并不是那经晒之人,她一走,周二身边的跟随太监,这厢便不禁跟自家大人埋怨道:“她是细致了,可苦了我们这些天天做活的了,她回去有凉乘,我们还得接着干呢,她不体恤我们,怎地连您也不体恤呀,大人您说是不是?”

    这个太监是这次周二来当监工时,从内侍监挑选来的,他跟随周二不久,这人嘴甜,又是个勤跑腿的,对周二前段时间也算毕躬毕敬。

    只可惜这也是个经不住久用的,用的时日一长,便原形毕露。

    周二身边容不下不太聪明的人,周公公怀念他孤身在前朝行走时的日子。

    那时,他可没负担,不用担心有人拖他的后腿。

    周公公回身看他一眼,朝人笑了笑。

    这一刻周公公倒是懂了吴公公想让一个人消失时,那抹会突兀出现于吴公公嘴角的笑容是因何而发起了。

    人家往后没有了前程后路,这刻对他和?*?气点也是应当的。

    周公公没说话,招了负责泥灰的太监过来,与他道:“太孙妃说这次头间屋子用的泥灰比前面那几间屋子用的泥灰好像是多了一点,你去查一下,多了几桶,是怎么多的。”

    太监领命而去。

    那说话的太监不知他即将被处置,笑嘻嘻地跟着周二,他不知自己危在旦夕,没有生出来危机感来。

    周二嘴边的笑容便浓了点。

    后宫也好,前朝也罢,皆是如此,不安份守己的,不知自己几斤几两的,全死光了。

    当主人的尚在卧薪尝胆,不敢有丝毫松懈,当奴婢的说风凉话,那是嫌自己死得不够快。

    ……

    内务府接管了那宫女死于佩梅眼前之事,佩梅回到凤栖宫,便是那来问凤栖宫问一声发生了什么事的人也没见着。

    往日,凤栖宫里头是一件事也没有传出去,便有据说听到了什么风声,便差使自家宫里的人过来问话的贵人。

    尤其在丁姑姑走后,这样的贵人便多了两个,自个儿也不现身,有事就差使宫女往凤栖宫跑,还带点东西来,满是善意。

    倘若佩梅将将进宫那时,有人便这般对她,佩服当真会对人生出感激之情。

    说来她如今也感激他人对她的善意,只是眼睛里已能清楚察觉到来者那藏在善意之下的恶意,那些恶意就藏在她们打探的言语之下,她想忽视也难。

    姑姑想教她的事,她到底还是学会了。

    这次佩梅在凤栖宫外碰到了天大的事,没人过来凤栖宫问话,外边鸦雀无声,直到佩梅把午间所查检之事记载下来,她也不见人来。

    这下她也奇怪了,问身边侍候的三娘:“怎地没人过来?”

    自李贵妃没了之后,自家母妃也没了,佩梅便是这个后宫品级最高的妃子了,她是皇室正妃,不像妃嫔乃妾室,她的身份自是尊贵无比,可她的公公是废太子,婆婆死得不光彩,这宫里的妃子诸多皆是在皇宫呆了不少年的,有些还为皇帝生儿育女过的,有一些娘家是皇帝的忠臣的,她们自诩她们要比佩梅要高一等,并没有把佩梅太放在眼里。

    且她们也想把佩梅赶出去,暗中小动作不断,这次佩梅改制,等于往她们的住处送了几双天天盯着她们动静的眼睛,她们更是恨佩梅入骨。

    佩梅改制,真真是只为省钱,而这无形中就动了这些人的利益,这些人想除掉她而后快,也在情理之中。

    这世上没有不付出代价就成功的事,也没有一件能满足所有人都能得到好处的事情。

    佩梅为他人着想的时候被陷害,做点于皇帝有利的事被后宫厌弃,做好人,有人欺她害她,做一个做事情的人,还是有人厌她恨她。

    好似做人便是这般,不管做什么样的人,不满意这个人的多,满意这个人的少。

    尤其在后宫这等利益争端之所,要么软弱死去被人抛之脑后,要么立于不败之地活着笑看风云。

    佩梅想活,她身上大多数的软弱,在丁姑姑死去那日,跟着姑姑,死于尘土了。

    那位女子用她的方式,带走了太孙妃佩梅身上的懦弱,把懦弱空出来的地方,填满了勇气和坚强。

    她赠予了佩梅勇气和坚强。

    太孙妃佩梅便已不再惧事。

    “吴公公插手了。”三娘这厢回了她的话。

    “插手了便不好奇了?来问一声也不来了?”佩梅还是不解。

    “在查她们罢,”三娘回她:“许是不得空。”

    这倒是,她还是想得少了,佩梅已做完手头最为紧要之事,便有了心肠回想起那自戕宫女自刎之前所说之话,她道:“诩儿不在,她们是打算我安一个不洁之名吗?”

    “是啊,是以吴公公的动作要快,不快的话,哪怕到明天,您的名声也有损了,前朝只要有官员和陛下提起这事,这事就要天下皆知了。”三娘见她指尖有墨,便把搁在一旁的铜盆端来,拿过她的手,给她手上擦上胰子,细细地揉擦着,嘴中道:“您父亲的功劳还没天下知呢。”

    佩梅莞尔。

    父亲的功劳没天下知,女儿的丑事便要天下知了。

    这些人怕不是在赌陛下的权衡之术罢?

    皇帝陛下若是不想她父亲功劳过大,当中要做一下平衡,她今天之事,是给陛下送上了一个极其信手拈来的事情,这举可谓是神来之笔。

    可按现在的情况看来,皇帝不想要这笔神来之笔。

    他要大开杀戒。

    当真是他们卫国数百年只出现过一个的大杀帝呀。

    “他们想算计拿捏……”“陛下”二字,被佩梅嘴里含糊带过,她看了眼自己那只被三娘细细洗着的手,又看向被烈日照耀着的晴空碧蓝,嘴边挂着含含糊糊的笑。

    便是她这个闺阁中人,也知那一位今圣,生平最恨被算计拿捏。

    他便是想中和她父亲之功,此刻也不会如人所愿。

    再则,她父亲哪是想要功名之人,她父亲连送她兄长入朝为官也不愿,他只想佩家后世子孙如祖祖辈辈一样,当一辈子读书人,写一辈子在世史,皇帝此时便是双手送他功名,他也不会接。

    佩家有她一个在权利中心被烈火烹油,便够佩家战战兢兢,如履薄冰,如临深渊了。

    “谁说不是呢?”三娘听懂了她的未尽之意,殿下中午的惊而不乱,此刻的安之若素,皆让三娘的心内回到了娘娘在世时的安然,她往后只管做好她的事便好,“许是不用到傍晚,再过几炷香,殿下便可能会听到有人过来求情了。”

    “求情?”

    会有人过来求情吗?

    佩梅想着,叹了口气。

    会的。

    她有善名。

    她是不想做恶人。

    更是不想做那伪善之人。

    “你说得对,姑姑,”佩梅起身,把双手皆放入水盆清洗,她仔细洗着手道:“门口的公公可还在?你帮我去说一声罢,就说我惊吓过度,身子不适已经歇息,让来凤栖宫有事的人,明日再来。”

    吴公公的人,比她宫里的人好用,尤其在此刻小吴公公正在后宫大开杀戒之时。

    “是。”

    “好,你去,我正好乏了,去床上睡一会儿。”说睡便睡,佩梅擦干手,抱起她的账薄,转身便住殿内缓步走去。

    这深宫幽幽,明面上从来不见那千军万马,可这个地方,从来杀机四伏,从不缺乏那处处杀人不见血的刀。

    那些刀,刀刀致命。

    她曾命大躲过几刀,她是没付出性命,可有人付出了,太子妃母妃的,太子妃女使的,丁尚宫大人的……

    她一个人的命,经由多人的性命护着而有。

    她需得万分小心保护着这些已死的人保给她的命。

    第205章 那不是皇帝的处世手段。

    佩梅睡得很沉,一觉醒来,屋内无光。

    她摸索着汲了鞋出了门去,殿外廊下宫灯盏盏,透着黄昏的光,她常坐的正殿门口,桌上油灯闪亮,侧边春凳上坐着一个人。

    按人影来看,是三娘。

    佩梅披头散发走了过去,在正位坐下,看三娘放下手中针线与她道:“您可饿了?先喝杯水,我去厨房把饭菜端来。”

    佩梅颔首,拉过三娘在绣的绣面看了看,见是她熟悉的花样,便拿了过来,将将拿起针,又听三娘道:“油灯烧眼,您别绣了,以后老了容易花眼睛。”

    以往在家里,祖母便是这般娘亲说的。

    祖母是老了,确也花了眼睛,母亲便听话不再绣,可祖母在不跟前还是绣,后来父亲说了,母亲这便才不会夜间绣花。

    “我动动手指,等下就放下了,你且去。”

    佩梅在娘家时,除了嫁人一事没有听从家人劝告,其余事等,她一一遵从,而今她有了自己的主意,听与不听,皆是自己一念之间,方才发觉,她竟已经如此般长大成人了。

    原来一个人活着,主持着一个家,当一个妇人,便是这般滋味。

    人生呐,它实苦,却这也是它原来的本来面目罢。

    是人皆会走这一遭罢。

    “那好,”三娘倒好水,放到她跟,“您先喝杯水,稍坐片刻。”

    佩梅朝她淡淡一笑,目送她走了两步,把正在走的针面走完,方才拿杯喝水。

    水的温的,三娘会照顾人,体贴得很。

    凤栖宫的宫人不多,但各司其职,每天不仅要忙凤栖宫的宫务,且还要多做些针线活,送到慈幼局。

    凤栖宫从上到下,无一闲人,以往丁姑姑在,她们是看在丁大人的威严上不敢造次,前段时日丁姑姑走了,还有一个三娘在震慑着她们,可佩梅也知晓,她们如今也在把她当个能主宰她们性命安危的太孙妃对待了,不再把她当个不谙世事心无城府的黄毛丫头看待。

    尤其今日过后,不止凤栖宫,便是整个内宫,也不可能再把她当个没有杀伤力的小娘子对待了。

    树的影人的名,人的威严往往皆是经事建立的。

    不知小吴公公的大开杀戒杀得如何了?

    要是把打她主意的人这次皆杀了,哪怕只是杀个七七八八,她往后的日子也会好过许多。

    以后但凡有人打她的主意,皆得惦量惦量他们的胆量了。

    三娘很快带人拿子水盆和膳食,佩梅洗过脸,接过三娘给她的饭,见宫女们退下了,只有三娘在,便与三娘道:“外边可有消息了?”

    “您说那冲撞了您的宫女的事?”

    佩梅吃着炖得肥肥糯糯的肉,点头。

    “还没消息过来,不过我们门边响了好几次声音。”三娘还听到了哭音,但大半夜的这等事就不说给太孙妃听了,不吉祥。

    “还没消息啊?”佩梅顿了顿手,仔细想了想,“那事情怕是有点……大了。”

    要是早早收手,会有人来找她说一声的。

    “吴公公没来宫里找我?”她又道。

    “是的。”

    “那事情大了,先用不着找我去问话了……”佩梅放下碗筷,喝了口水。

    “菜不合胃口吗?是太油腻了?”

    “不是,我喝口水。”佩梅缓了缓突然间不想进膳了的胃口,又拿起了碗。

    她要吃饭的,不能因着别人的事,伤了自己的神,又伤了自己的身,不值得的。

    “您睡了后,我跟门口的公公说了您的意思,便紧闭大门,没让宫里的人出去过,您觉得是出了什么事呢?”

    “猜不出,等明天的消息罢。”

    “是。”

    “你去把我的账本抱出来,案桌上的那几本也拿过来,等下我用完膳,你收拾好就去睡,我再想点事,做完就去睡了。”

    “奴婢知道了。”

    佩梅用完膳,埋头把她今天欲要做的事皆弄好,又轻手轻脚就着月光,回了她的殿内就寝。

    这一觉,她是被三娘急叫着醒来的,她听见三娘连着叫了她数声“殿下还在梦中与诩儿细谈北疆事宜的佩梅飞快睁开了眼,把她那梦中急切想把她这段时日了解到的边疆的情况皆告知诩儿的心绪迅速回笼,一睁眼,眼睛便清醒看向了三娘。

    扈三娘被她清明的眼看得愣了一愣,顾不上心中的惊异,赶紧与她悄声道:“您快起来,吴公公没来,小吴公公来了。”

    “他脚以下,都是血。”这句话,她说得甚是轻声,要不是佩梅一直专注着她所说话的脸,都能把这句听略了。

    佩梅二话不说起身穿鞋,三娘给她披衣时,她系好腰带,等到三娘拿来梳子,她手用挥过,与三娘道:“拿根发带给我。”

    三娘又急切从最近的屏风上拿过一根以往用过的白巾。

    佩梅接过,没用她侍候,两手绑着身后长发,往殿外疾走而去。

    从起身到出门,她仅用了片刻,等出了门,她方才发觉外面的天空微露白肚,天色还没亮,看时辰,不过寅末。

    前朝上朝了。

    今日是朝廷的在大朝会,在都官员,不管大小,只要没有重大事情,皆得上朝。

    佩梅看过天色,匆匆走向正殿大门口,她所住的偏殿与大殿不过十几步路过多,很快她就见到了站在正殿大门口的小吴公公。

    “您怎地不进大殿?”佩梅人未至,朝人声已出。

    “殿下。”小吴公公手拿拂柄,朝她躬身。

    “您早。”佩梅人已至他面前,从他的脚,看到他的脸。

    小吴公公神情还很轻松,可他的鞋上丝是血渍,眼睛里满是血丝,他身上的轻松也掩饰不了他眼底的冷凝,冷酷。

    “您坐。”殿内无光,佩梅也没有叫人进去点灯,她把左侧的凳子挪开,让他入内,自己则说完,便从正位入席了。

    宫女这才端着冒着热气的茶盘,小步跑来。

    佩梅起身接过,问宫人:“厨房里有鸡汤吗?”

    宫女歉意看着她,朝她摇头,“殿下,没有,这几天不是什么大日子。”

    凤栖宫有肉吃,殿下治下仁爱,也不会短她们的肉,可就是殿下也无法从大厨房里天天领到鸡,只有要紧的日子,逢年过节的,御膳房会多给点肉,偶尔就是自家宫里的大人过去拿食材,会拿银子换点肉食。

    今天的,三娘姑姑还没去御膳房那边。

    昨天则因为宫里有事,她们也没有去御膳房那边,用的还是前天去拿的食材。

    “那就切块腊肉炒一盘菜,大火烧火煮点稀饭,尽快端上来罢,去罢。”

    “是。”

    “您这是作甚?”宫女去了,小吴公公淡淡开口。

    佩梅把接过的茶水放到他那边,坐下道:“公公坐,等下时辰要是来得及,您用点饭再走。”

    “呵呵。”小吴公公笑了笑,他本站着不想动,这厢,他挪了两步,在打开的凳子上坐了下来,“我依吴公公的吩咐,来跟您说一下昨天有人陷害污蔑您之事。”

    “公公且说。”茶是新切的,热气腾腾,佩梅把盖打开,让它凉一会儿。

    小吴子垂眼看着,嘴角一哂。

    太孙妃这出身甚妙,再贵气一点的人家出来的女儿,就不可能对他们这些奴婢有这等令他们如沐春风心旷神怡的礼遇了。

    太孙妃倒是历来瞧得起他们。

    佩家也好,常家也好,苏家也好,门户小点归小点,笼络起人来,就像你是他们家的亲人贵客一般。

    他义父便是这般上了侯府的船的。

    佩家这位太孙妃殿下也不遑多让。

    有时,出身一时太好,也不是件好事。

    就像他昨晚处置的那一位,她父亲可真正乃陛下的忠臣,她父前朝慈幼局出身,陛下要用人时,她父给陛下送出了一大批为陛下所用的人马,她父后来转暗为明,出没在朝廷,为二品大员,大臣为表他对陛下的忠心,有一年要送女儿入宫,陛下也破例让其进了宫,封其为九嫔之一的修容。

    这位周修容,便是昨日之事的主凶之一。

    如今的后宫,一后四妃,皇后没了,四妃之首李贵妃也没了,如今只剩三个妃子,三妃下面是九嫔,九嫔也只剩四个,一昭仪,一昭容,一修容,一充仪,周修容便是九嫔当中的五等修容。

    四嫔当中,周修容是娘家乃确切是陛下的人的一家,是以,想当贵妃甚至是皇后娘娘的淑妃找上了她,让她只要做局除掉太孙妃,她便保周修容坐上四妃之一的位置。

    周修容也不是淑妃说什么便是什么,只是,她肚子里有了孩子,且那是骆王的,人呐,心里有鬼,自己害怕什么,便想指摘别人与她做错了同样的事……

    小吴子查到周修容头上时,还想不明白,她一个忠臣之女,怎么就做出陷害凤栖宫主掌人这等糊涂的事来?她能不知道,那是陛下想让人呆在那个位置,那个人才坐得下那个位置吗?

    姜还是老的辣,等他义父过来,往周修容面前一坐,从周修容的仪态看出她的身孕,又到猜出肚中子的来历,没用到半炷香的功夫。

    小吴子到此,才相信他没查错人。

    骆王,能耐啊。

    小吴子能坐到内侍监大太监的位置,便是托了骆王的福,若是没有封公公和骆王合谋要拿下太孙妃,就会事败,主掌皇帝内库的重职,也轮不到小吴子手上。

    封公公以往跟凤栖宫的关系最是好,也是他义父最好的兄弟,但老封公公还是归顺了骆王,只因骆王在外面给他置了宅子,送了漂亮的年轻媳妇。

    封公公想过好日子,周修容也耐不住寂寞,她那年纪,跟骆王确也乃年纪相当。

    家丑不可外扬,但吴公公说太孙妃不是外人,让他跟太孙妃把昨日之事都说了,小吴公公便把他先查宫女的来历,查到四嫔之一的充仪上,最终查到周修容身上的事说罢,又说了吴公公亲自前来主审的事。

    他把骆王马周修容通奸的事也说了。

    佩梅听了愣住身形,惊愕万分,半晌说不出话来。

    小吴子看她瞠目结舌,摇了摇头,垂头拿起茶喝了半杯,等到听见声响,方才抬头。

    这厢,佩梅呐呐道:“原来昨晚吴公公没找我问话,是主持此事去了。”

    此女当真是会说话,小吴子失笑,他道:“殿下不用避重就轻,有什么想问的便问什么罢。”

    “为何,骆王……还在?”佩梅不敢问得太明白,可还是想知道为何骆王三番五次犯错,却还在犯错。

    那不是皇帝的处事手段。

    “当年,骆王母死前,求过陛下,给他求了三道免死旨令,如今,三次已过了罢,”小吴子说着掐了掐指,算了一下,肯定道:“早过了。”

    “这不是重要的,重要的是,陛下要通过他,知道朝廷里还藏着多少个想让陛下死的人,这一次,果真查出来不少呢……”小吴子说到此,伸了个长长的懒腰,这才是他昨晚一夜未睡之功,才是令他能如此轻松的原因,他眼看着对面有宫女端了冒着热气的碗过来,人还没到,但肉香味他闻到了,他肚子里响起了咕噜咕噜的声音,小吴公公见太孙妃还是一副目瞪口呆的模样,便扬下手,笑道:“可惜您现在不能往前朝去,要是去了前朝,您就知道金銮殿红色的地板,在东阳下,有多好看了。”

    第206章 她以为,世间没有男子能忍得下这等奇耻大辱。

    饭菜端来,两碗稀饭一碟菜,小吴子把不烫了的茶喝完,狼吞虎咽吃完他那一碗稀饭,起身与佩梅告辞。

    他没吃那盘炒腊肉,佩梅不解,一时不知他意思,犹豫一番,见小吴公公转身要转,她的话不禁脱口而出,“公公稍等,拿点赏钱再走。”

    小吴子转身,看到她匆促吩咐宫女去拿银子,他摇头失笑,指指碗,与佩梅道:“殿下,我已经领了赏了。”

    “怎地不多吃点?”

    小吴子指指自己穿的内侍监官服,叹道:“殿下,奴婢才穿上不久。”

    佩梅赧然,“抱歉,小吴公公,我至今还是不能够读懂诸位大人的心思。”

    “你懂的已经够多的了,懂得那些,刚刚好。”小吴子看着已经露出鱼肚白的天色,前朝那边他还有事要去忙,便道:“殿下,您也忙罢,修容殿那边,您等下怕还是得去过一番。”

    “是,我送您。”

    “殿下止步。”小吴子制止了她的相送,走入宫坪,却见他带来的几个公公围着一桶稀饭和一菜碗肉在吃得满嘴抹油,他走过去,他们慌手慌脚地忙把碗中的稀饭倒入口中,那手脚快的,不忘吞咽着粥还往碗里夹了一大把腊肉往嘴里送去,急得就像饿死鬼投胎一样。

    丢人现眼的家伙!

    小吴公公一脚朝那吃相最狠的人踹过去,没听他的求饶,错过身,眼也不抬往大门去了。

    他带来的那六个太监,这下扔下碗,擦着嘴跟在了他身后。

    他们一夜未合眼,跑前跑后滴水未沾,早已饿得狠了,等下也不知能不能有那时间吃到食,来到凤栖宫,凤栖宫有抬来吃食,他们不吃那才是傻子。

    他们没饿着自己,出了宫去,小吴公公转身便抽了那吃相最难瞧的跟班一记,怒喝道:“吃那么急干什么,饿死鬼投胎啊。”

    “吴哥,饿惨了。”跟班抱着肚子哀嚎。

    众人连声帮他应是。

    小吴公公看了眼底下他那双被血浸湿的鞋,他叹了口气,骂了这帮人一句,“你们这帮杀货,这也吃得下!”

    他杀人杀得吃不下饭了,他们这胃口好得很。

    听他骂人,跟班们跟没事人一样,揉着跑急了有点疼的肚子,跟他道:“您没吃就行,我们不欠凤栖宫的,下次她们犯事照杀不误,您别担心,您下不了狠心,我们兄弟下得了就行。”

    “走了。”小吴子瞪了他们一眼,带着这群被他义父亲手养出来的太监们去了。

    前朝那边缺人,他们得赶紧着上去顶上。

    这厢,凤栖宫的宫人们提了水桶抹布扫把,朝他们站过走过的地方走来。

    杀了人来凤栖宫的公公们,将他们未干透的鞋底带来的血迹印在了凤栖宫的石头板地砖上,她们需在太孙妃殿下走动前把这些脚印洗干净了。

    佩梅喝着她那碗稀饭,吃了半碟子的腊肉,三娘来收碗,看了小吴公公留下的血脚印好几眼,佩梅见了道:“等下要去周修容的住处,我记得修容住的地方叫‘华彩殿’罢?”

    “是,华彩殿。”

    “好名字。”就是不知好地方里面住的美人,还在不在。

    跟骆王通奸,小吴公公说起这事来,甚是平常,好像这等不伦之事发现在皇帝的皇宫里,是不值一提的事。

    皇帝陛下这几年是从不宠幸后宫了,可再如何,后宫除了她这个小辈,其余女者,可说皆是皇帝的后宫妃嫔宫女,除了皇帝,谁都不可染摘她们,而这等不伦之事,做太监的,说出话来,竟然当稀松平常。

    做奴婢的都不在乎至此,由此推断,皇帝只会更不在乎。

    皇祖父,竟然能容得下这等羞辱?

    他竟然有这等涵养吗?

    佩梅想不明白。

    她以为,世间没有男子能忍得下这等奇耻大辱。

    ……

    骆王与后宫周修容通奸之事,在早朝上只不过片刻功夫,就传遍了全朝上下,包括离金銮几十丈的东门门边站着的都城九品芝麻小官,守着东门大门的禁卫军上下,皆听到了这个消息。

    骆王跪着的殿堂中间,周边无一人站立,诸臣在金銮殿挤得满满当当的大朝会上,给他让出了一个足以让他舞一场花剑的地方。

    百官在一阵嘈杂过后,在顺安帝无情无欲的眼神之下,渐渐从交头互耳,到几近鸦雀无声。

    皇帝自来不怕出丑,他自伤一千,定是奔着那伤敌百万去的,他拉下来的脸面,终有一天要断人家的根绝人家的户,方才能止歇他心中怒火,百官心中诧愕他这等丑事也拿到朝堂上来说,但心中更为骇怕恐惧的是,不知要付出何等代价,才能制得住皇帝这次把丑事公之于众的滔天怒火。

    皇帝从来不放无的之矢。

    金銮殿寂静无声,静到极致后,便连跪下的骆王也不敢喊一声冤,顺安帝这厢从龙座下站起,从宝殿高位往下走。

    吴英跟在了他身后。

    站在最前面的左相和户部尚书这厢拦了皇帝一下,户部尚书大胆,朝皇帝摇了下头,示意皇帝不能进入百官当中。

    皇帝看他一眼,按了按他的肩膀,安抚了一下他一手培养出来的心腹大臣,脚下只稍微停了停,便还是朝百官当中走了进去。

    常侯爷今日依旧不在,抄家去了。

    他岳父德和郎在,站在左侧下例一方,皇帝看他时,他正带着他儿子翘足往中间的骆王看,胡子在空中乱翘,一脸的好奇。

    皇帝便朝他走了过去,路中官员纷纷让路,德和郎的神色顿时从好奇变成了苦涩,他拱着身板,腿往后退,眼看着要溜。

    皇帝便朝侧边的禁卫军挥了挥手。

    今日大朝会,朝堂里埋的禁卫军比平日大朝会还要多几十人,且这里面站的禁卫军,不是世家贵族大臣门阀家中子弟,皆是凌晨接到飞鸽传书,跑了近一百里的马,在寅时方才入殿守殿的禁卫军。

    这厢,东门四周,还有二千禁卫军,在等候听令。

    皇帝用自己的银子养的兵,养了二十多年,卫国一代接一代吃不饱的子民,家里穷得要卖儿卖女的一些人家,就靠着在他手下当兵,这些年养活了一家至少三代。

    皇帝割他自己的肉,养这些子民的命,养出了一个国贫兵旺的卫国。

    饶是这样,皇帝还是克制好了自己的战争之欲,他没有拿这些人去攻打邻国,他只是让他们保家卫国,保护他再多活几年,再多做几年事。

    他养的这些兵里头,挑的将军,也皆是他精挑细选,为卫国兴旺而定下的镇国之将,护国之将。

    能进入金銮殿的兵将,皆是翘楚当中的翘楚,皇帝一个挥手,当即有四人朝德和郎父子包围而来,他们身上的血腥味浓得就像腐败多年的烂泥,在他们靠近之时,那股冲天的凶煞之气,便朝德和郎苏氏父子俩扑面而来。

    德和郎附近的官员,这厢有人大惊失色,脸色发白,脚步匆促往后退去,居然踩到了身后人的脚,令那被踩到脚官员也是大惊失色,将将想惨叫出声,却愣是不敢,抱着那踩着他脚的人连连往后退,便连往皇帝这边看一眼的勇气也无。

    德和郎苏谶这厢也是变了脸色,他朝在他面前的皇帝苦叫道:“您干嘛?您干嘛?”

    瞬间,离他远远的诸臣这厢皆为他捏了把汗。

    皇帝却是没生气,反而甚为和颜悦色道:“爱卿刚才在看什么?”

    德和郎这才知他的看相不知为何打了这位皇帝的眼了。

    他跟皇帝近几年又有了些私交,他心里对皇帝又是埋怨又是亲近,这厢又苦恼又烦躁,生怕皇帝拿他做开口去撕百官的脸,杀百官的人,为此他不知又要多得罪多少人,他们翁婿俩的日子已经够苦的了,他苦着脸跟皇帝小声哀求:“您别找我,伯樊还在外头杀人,我们翁婿俩手上的血够多的了,我天天连菩萨都不敢拜,生怕菩萨老人家嫌我身上血腥味重,臭人。”

    说罢,德和郎还瞪了离他最近的那个拿身上的血腥味吓他的臭人军士一眼。

    他还不服气,知道瞪人,皇帝哑然失笑。

    他年轻的时候交了不少朋友,后来,一个都没了,德和郎回都后,他渐渐地,有时有了半个朋友。

    仅半个而已,可这也是德和郎勇气可嘉了,跟皇帝做朋友不是一件容易的事,尤其跟像他这样当了大半辈子皇帝还不想死的老皇帝。

    “也好。”德和郎据理据力抗急,皇帝不忍,便也觉得他说得有道理,颔首转过身去。

    他这一转身,“扑通,”他眼前便跪了一地的人,有人哭着喊:“陛下万岁,万岁,万万岁!”

    “陛下,万岁,万岁,万万岁!”

    这一声喊,震得整个朝堂皆跪了下来,喊“万岁”的声音延传了下去,在宫外的人也喊起了“万岁万岁万万岁声音之大,震耳欲聋,响彻云霄。

    金銮殿,东门之上,晴空万里。

    便连外边的百姓,也听到了里面的呼叫,皇城里,皇帝身边的吴英因这呼声动容不已,顺安帝却泰然处之,踱步走到了骆王的面前。

    骆王已泣不成声,皇帝脚步一顿,他便觉有万千寒箭朝他背后射来,待他鼓起勇气抬起头,他的眼睛只稍稍触碰到皇帝的脸,便觉眼睛如被火烧火燎掉了一般痛苦,他慌忙掉过头去,嘴中嘶哑吼道:“父皇……,我错了,儿臣错了。”

    “父皇明察”四字,在他口终是变成了“我错了,儿臣错了”几字。

    骆王卫兴,心中防御终不敌浩浩大势,丧失了所有与皇帝父亲争夺大业的胆魄。

    第207章 他完了。

    儿臣错了。

    骆王在顺安帝身边没呆几年,便依他母亲的意思,跟随当时为顺安帝出谋划策的一个智者出了宫。

    骆王名字叫卫兴,“兴”字是其母求顺安帝为其取的名。

    他名字里面的“兴”为兴国安邦之兴,带他出去行走天下读天下书的老人为顺安帝之师,还有皇帝数道免他过失之责的承诺,卫兴的母亲在死前拿她的功劳,为她的儿子筹谋了她所能为她儿所能准备的。

    骆王之母,曾为顺安帝摸清了南方一带世家的罪证,让顺安帝顺利抄了富霸南方几地的三大世家。

    这仅仅是她的功劳之一。

    其后,她帮顺安帝摸清了中原一带的人丁薄和势力分布,官员送到顺安帝案前的人丁薄与她摸出来的人丁数量截然不同,民情民况,也与官员与皇帝粉饰的情况是两个根本就不同的样子。

    顺安帝根据她摸出来的底细,重点截杀上中游贪污者,只留了下游官员惶惶不可终日维持着官府的正常脸面。

    而这一举,让大半个卫国在数年之内,减少了将近八成连顺安帝之前都不知情的苛捐杂税。

    直接杀人,比顺安帝求官员好好当官来得有效,且杀得精准,上中游拿了钱的都宰了,后面的蚂蝗吓得只剩瑟瑟发抖、摇尾乞怜的力气,给顺安帝争取了宝贵的培养新势力替代他们的时间。

    此女在顺安帝醒悟过来的那段治政时间内占据了很大的功劳,她若是愿意,顺安帝愿意封她为公主,供养她一辈子,让她如同男子一般,手握属于她的权利。

    可她要当他的妃子,她说她爱慕皇帝,皇帝从她眼中是看到了一些她对他的仰慕,可惜那时皇帝已过狄后背叛之苦,他深爱的女子都可以为了逞权利的威风把他的尊严毫无忌惮地踩在脚底下践踏,他已无法被女人身上的那点仰慕蒙蔽,他清晰看到了她的野心,他也无所谓她的野心,只因她是可用之材,她能为他做事,为他分忧,他便可以成全她。

    那时,?*?她想利用他走到最高处,他也想利用她治国,以及平衡狄后。

    可惜红颜命薄,天大的野心和手段,也敌不过一具没有了几年活头的病躯。

    野心勃勃的权利之女也好,久不见一个的千古一帝也罢,不管是什么人,再天大的心气,再有迫不及待想实现的野心,终逃脱不了一个死字。

    她死去那年,骆王才五岁,可临死之前,她还是拿她的功劳,给她儿子换取了一些供她儿子顺利通往帝王之路的保证。

    真正的帝师为师,免死的承诺三道,这两样加起来,至少能保骆王走到争储之位的最后时段。

    虎母犬子,他母亲是皇城司的百兽之王,偌大一个皇城司三千余细作嫉她恨她,没让她低下过头,她杀出重围,以一介女流之身,拼斗出累累功绩,走到了顺安帝的面前。

    她十几岁为灭江南门阀,卖身为奴去了世家家里,数次被打得险此丢掉性命,还因此毁了容,可这也没阻挡她搜出门阀结党营私的罪名,帮顺安帝结束了江南门阀治理江南的局面。

    她十几岁已不知认输为何物,受身体拖累将死之即也不认输,千方百计也要让顺安帝保证他对她的承诺的实行,她让皇帝对着列祖列宗和皇帝的恩师发了誓,还让皇帝对着他的江山子民发了誓,还让他留下了圣旨,顺安帝这等绝不允许女子踩到了他头上的人,也还是依了她。

    她像一把锋芒的刀,闪耀了一生,熠熠生辉,她的儿子,几句话就吓得泪流满面,顺安帝一时,竟生出了好笑之情。

    他和蔚女的儿子,竟是此等的懦弱。

    太子懦弱,皇帝还想得通,太子的胆子,许是在小时的他随他母亲打入冷宫那日就吓破了,从此往后太子便是装出强大来,也只是外强中干,仗着太子的身份虚张声势,声厉内茬,此子外表再是强硬,实则内心还是那个随母亲进了冷宫瑟瑟发抖的小孩。

    可骆王,跟随的是那个帮顺安帝谋划出护国之策的强者,他入世是为来帮皇帝,避世也是为了让皇帝一个人去做好这件事,而不是在中间与皇帝起嫌隙,让皇帝花时间来他周旋,浪费宝贵的治国时间,一个如此拿得起放得下的奇人,带着此子周游天下,就教出来了这么个东西。

    也不知卫兴这些年到底学了什么。

    难怪恩师从不与他通信,十几年来,对皇帝询问他卫兴如何之话只字不回。

    确实没什么好说的。

    骆王回都城不到一年,还拿着皇帝之前的恩师的名头结交了不少人,也拿这个名头,让人看中他的利用价值。

    他左右逢源的能力还是有的。

    就学了点这个东西,拿出来想当皇帝,想弑父,他母亲在地底下知晓了,想来会为他脸红。

    皇帝围着他转了一圈,惩罚儿子,他自是可以惩罚,但也用不到放到百官面前来献他的家丑。

    放出来了,那就得有放出来的样子。

    皇帝在儿子面前站定,施施然朝那跪着不动的百官望去,他道:“平身。”

    他声音不高不低,前排听到的官员抬头看他,左相尚书他们见他脸色平静,皆站了起来。

    他们是皇帝的人,自问问心无愧,是以站起来的速度甚是快,可前排还有些人作贼心虚,这厢就算听到了,他们也不想起来,跪着能让他们觉得凶险小些,便跪着不动。

    他们没动,身后有些跟他们同样心思的人也跪着不起,一时之间,皇帝说完“平身”起来的人寥寥无几。

    这厢,左侧中段靠边上的地方,耳朵不好的德和郎悄声问他身边的儿子:“陛下是不是说话了?”

    “说了。”他儿子也压着声音回。

    “说什么了?”

    “让起来。”

    “那怎么不起来?”德和郎一听,撑着冰凉的地砖就要起。

    他年纪大了,一时起不来,便催促儿子道:“你快点起,扶你老爹一把。”

    后半段一个人也没有起,他们父子俩,又要当现眼包了,苏居甫在心内长叹一口气,抬膝扶了他爹,父子俩一同站了起来,在金銮殿的后半段立起,一时竟鹤立鸡群。

    德和郎起来一看,居然还有许多人跪着,他不解,见前方还有左相和尚书他们站着,意思是他没起错,顿时长松了一口气。

    他这口气松得太早了,这厢,他听前方皇帝道:“苏爱卿,可是有什么话要和朕说?”

    苏爱卿没有,苏爱卿只是老了跪不久,想站起来,苏谶真真觉得皇帝这是处处为难他,按下心中不快,恭敬回皇帝道:“回陛下,没有。”

    他是恭敬,可话里满是委屈,皇帝听了有些愣然。

    想起德和郎女婿这厢还在外面卖力,皇帝到底还是又心软了,他走到他的爱臣徐中面前,和徐中道:“徐尚书。”

    “在。”徐中垂首应是。

    他神情淡然,但声音清亮有力,似有仙鹤在殿啼鸣。

    皇帝养的几个孤子,比他自己的亲儿子强多了。

    朝中甚喜传那些皇帝把自己的儿子们福气抢光了的风言风语,尤其废太子事后,废太子党的人只差去卫家皇室的列祖列宗面前控告皇帝不死,往后的卫家后代子孙光景必堪忧了。

    他们掌控不了皇帝,便怪皇帝抢了后世子孙的福气,就跟抢了他们和他们的后世子孙的福气那般痛心疾首。

    皇帝的蠢儿子信他们的还不少。

    儿子们的野心让他们选择了相信那些能帮他们造反的人,可他们的能力和真正掌握在他们手里的力量,委实撑不住登基后这些操控者们对他们的把持。

    也许哪怕当个傀儡皇帝,也比只当个王强罢。

    天家无亲情便是如此,权利之下,杀父便杀父。

    皇帝这些年太孤独了,孤独到儿子们要杀他也无妨,他从来只孤身一人,他的心也早被人伤没了,他对着他看着长大的,如今还走到他面前为他主掌户部的徐中,道:“听说你也去过骆王府的晚宴,在那里,你见过谁啊?”

    “见过不少,襄山太公郑仲明郑太公,钦天监监副孙世香,诚意伯卫鸿……”

    徐中数一个,地上的人就起来一个,他们满脸哀色对着皇帝惨叫连连,不停地叫着:“陛下,陛下,冤枉啊,着实是冤枉啊。”

    徐中叫了近二十个人出来,叫到后头,记录朝会的官员拿笔的手发抖不止。

    徐尚书说的人中,有卫国的世袭的一等公,有得陛下重用的钦天监,有身上有过战功的皇室伯爵,还有他自己的老师,他自己的学生……

    完了,若是抄家,他也逃不过。

    书记官把户部尚书所说之名记录在册,脸上忍不住潸然泪下。

    他完了。

    这厢朝廷安静至极,比之前的寂静还要死寂,就像有黑黑的厚厚的乌云涌进了殿堂,压在了每个人的头上,让人喘不过气来。

    殿内哀叫的人少了,只有徐中像仙鹤鸣啼一般的清亮嗓子在唱着名号,那被他唱到的人,皆趴倒在地,再无人站起,有人绝望哭出声来,哭得竟比骆王卫兴还要凄惨,令闻者心碎。

    第208章 一只就一只。

    无人敢与皇帝抗争半句。

    这厢,德和郎站在后方,梗着脖子上前,打断徐尚书道:“陛下,不是去过的就得抄家砍脑袋罢?臣知道盛情难却过去的人也不少。”

    嘴下一顿的徐中顿时面无表情接唱:“禄衣侯常伯樊。”

    苏谶瞪向他,怒目相向,眼睛都瞪直了。

    皇帝看看他们俩,嘴角微微一哂。

    皇帝是知道常侯去过的。

    常侯不止去过,还跟皇帝说,你再不收拾你这个儿子,我就要拿你这个儿子收买我的银子用一用,解解府中缺钱的燃眉之急了。

    常侯在皇帝面前,常常有一种微臣不怕死的大无畏。

    徐尚书继续唱。

    禄衣侯之后,就没几个人了,且被唱到名号的人也没有什么反应。

    这几个人,不是皇帝的近臣,便是为皇帝做些后手的人,他们去骆王也是为着行公事去了,皇帝杀谁,也杀不到他们这些天子的细作头上。

    有了德和郎这一打岔,朝堂的气氛不再那般逼人地压抑窒息,皇帝开始踱步,先是走到了郑太公面前。

    这一代的郑太公郑仲明已是八旬老者。

    他今日原来是不上朝的,他年纪大,可用身体推托上朝的事。

    可昨晚有人来家中请他上朝,共襄大事,他以为他上朝来就是在诸人定下拿下后宫佩氏时,出列支持一番便可。

    哪想,从一开朝,局面一开始便走向了他之没想到过会发展去的方向。

    皇帝过来,他跪在地上哆哆嗦嗦。

    皇帝不语,他身后同在朝为官的一郑家子弟脸上挂着泪,带着惊悚的神色驼背上前,他先是和皇帝磕了个头,接着起身扶了家里老祖宗起来。

    群臣皆看向了他们这边。

    郑太公起身,一站定便泣道:“谢陛下允郑家分辩之恩。”

    皇帝站于他面前,两手垂于腹前放松地搭着,朝他颔首。

    “郑家没反,郑家不想反,郑家这么多年没有反过您才活到今天,郑家以前没反过您,以后也不会反,郑家对陛下的忠心耿耿,日月可鉴,请陛下明鉴!”

    老人家要比皇帝大很多,是皇帝的上一辈人,皇帝若是乐意,叫他一声郑叔抬举他一下也是可行的。

    他是没反过皇帝,是以,皇帝留了他说几句话的功夫,而不是直接叫人拖出去宰了。

    可郑太公这几句话,太差了,时辰也不早了,皇帝便道:“杀你一个,还是抄你一家,你选一个。”

    郑家的两个人,瞬间倒在地上。

    皇帝杀威太甚,郑家老太公被吓得直喘气不休,身边儿子哭着在喊“父亲那一声父亲,彻底喊破了郑太公的心魂。

    他涕泗横流,大哭道:“是老夫糊涂,老夫想着,您当太久的皇帝了,换个新的上去也是好啊,郑家这些年先帝赏给郑家的铁矿没了,是老夫献给您保郑家的命了,千亩封田,如今剩下不到十其一,大半的田土我也是献给您了,郑家没出五服的子弟,连媳妇也娶不上,郑家穷啊,穷得裤衩子快要穿不上了,郑家的女儿在后宫死得不明不白,老夫恨啊,陛下,老夫恨啊……”

    “这也没耽误您,十三四岁的小妾一个接一个,隔三岔五便往家里抬。”户部的徐尚书这厢开了口。

    他清冷的嗓音在金銮殿飘荡,比那夺命的阎罗还要凉寒几分。

    “哦?抬几个了?”这点皇帝还不太知道,别头问爱卿。

    “今年一开春就抬了两个,加上往年的,三十来个有罢。”尚书大人冷冰冰地,化身为阎罗,一身冷酷肃杀。

    “这些女子,没剩几个活着,”他接道:“郑太公好虐杀。”

    郑太公好虐杀。

    他这话不过几字,却字字掷地有声,吓得满朝文武背后生寒。

    卫都太平很多年了,这样的恶事,外边莫说有人做了,便是有人传,那家人都要吓得当天自证清白。

    可徐大人却把这等丑事,放到了文武俱在的大朝会上说。

    郑太公话里行间皆在指责皇帝让郑家受了穷,还杀了他女儿。

    可他自己却恶事做尽,他是以为皇帝查不出郑家发生的这些事吗?

    郑家完了。

    有些臣子不忍卒睹郑家这番惨状,叹着气别过了脸。

    “我,我……”

    郑太公这次没有说完话,皇帝朝侧边的禁卫军一示意,这厢已有兵士如同疾风一般过来,一人熟练地掐着郑太公的头,握着他的嘴,抬起了他的上半身,一人抱着他的大腿,拧住了他的双腿,两人抬着人,转身就走。

    他们身上带来的血腥味已吹到了他们所在的地方,他们所过之处,诸臣纷纷给他们让出了一条小道来。

    门外看着他们过来的人皆心惊胆颤。

    不等他们惊完,已有刽子手拿着闪着寒光的砍刀,朝宫殿主位大柱大步过来。

    柱前站立着的臣子们就像要被索命下锅的鸭子们一样,一看到他往他们行走过来,拼命往四处躲避,让出了位置。

    这厢,人至,兵士一人扭着老者的手,踩着老者被放至跪状的腿,一人退至一侧,观测四方。

    人跪,刀至,刽子手寒刀往下一砍,有那血迹被带高了飞往空中,又往下飞洒,飙洒四处。

    “啊。”

    有那胆小的官员尖叫出声,腿软倒在了地上。

    有那更为胆小的,已昏厥在了人群。

    不管他们在都为官几年,碰到陛下杀人,他们还是心惊肉跳,毛骨悚然,惊恐万状。

    也有那离得近也胆大的,官服上溅了血,往身上看了看,便往后退了退,一脸的无事。

    陛下杀人而已。

    朝廷又少了一只蛀虫,民间又少了点百姓身上遭殃,可喜可贺。

    金銮殿外的光景,令殿内看不到人听着声也觉寒颤。

    在皇帝身边的郑家子弟已倒在了地上。

    人惊恐至极时,当真会窍门流血,此子鼻孔和耳边皆流出了血来。

    金銮殿这厢也有了一阵慌乱,只见几个兵士莫名横冲直撞闯进群臣当中,扑倒了一人,那人嘴中尖叫着喊着“狗皇帝再一细看,从他袖中掉出了一把匕首来。

    此人很快被拖了出去。

    此时便是那为人最是冷静的官员们也不住四处打量,看向了此人。

    苏谶这厢在人群当中跟儿子小声说:“我们离陛下远点,再往后退一点。”

    苏居甫双手在袖中推着父亲的背,不许父亲动弹。

    他老父跟皇帝还有一点小交情,他可没有。

    这大朝会先是皇帝用他儿子与后宫妃嫔的通奸开局,到郑太公死,再到本朝官员化为身为奸细刺杀皇帝,至此官员们觉得这金銮殿已变成了一座焚烤他们的火焰山,一门心思只想赶紧回家去。

    不少官员脸色哀哀地看着皇帝,想求皇帝今日能饶他们一命,皇帝这厢却走到了兵部侍郎周雄的面前。

    周雄当兵部侍郎也就一年多,刚升上来不久。

    他是自己人,皇帝斟酌半晚,最终认定,周雄没反他。

    只是周雄的女儿,想给一个年轻的皇帝当妃子,为她看中的年轻皇帝生儿育女。

    也许后宫太寂寞,她是也熬不住了。

    周雄当年不该送她进宫,他不送,他也是皇帝会重用的人。

    可穷人当官便是这般,不攀点关系,莫名没底气,总觉得皇帝有好事不会想着他。

    皇帝站在兵部侍郎面前半晌,最终哼笑了一声,摇摇头,走了。

    他杀了周雄的女儿,就算周大人再给他表忠心,他也不会像以前那样信任周大人了。

    周侍郎的官途,止步如此。

    往后回老家养老罢。

    便是他想留在都城也不可能,皇帝不会放一个危险留在身边,让周雄滚回老家去,便是皇帝对他昔日爱将最大的宽宏大量。

    周雄曾是皇城司最好的探子细作,他懂皇帝的这声哼笑,哼掉了他周家这世在他身上而起的荣光。

    他女儿死了,可也毁了周家,毁了他。

    周雄低头,饶是男儿有泪不轻弹,这一刻,他湿了眼眶。

    周家也完了。

    皇帝这次走到了钦天监的监副面前。

    监副坦然又面带些许羞愧看着皇帝。

    皇帝怔愣半晌,问他:“老大人去作甚?”

    老监副臊红着脸,挠着满是老人斑的脖子道:“他们家案上肉多,我去打包点带回家去,我徒孙媳妇生孩子了。”

    “生孩子怎么了?缺肉吃?”

    “缺,老婆子说徒孙媳妇没吃肉,不下奶,孩子饿得白天黑夜嗷嗷叫,喂米汤也不管用,吃不饱。”老监副到底是个读书人,脸皮子薄,忍不住为自己辩解:“常侯说可以去的,头一次去,便是他说带我去吃席。”

    他也不是什么席都敢吃,常侯说吃他才去吃的。

    他也怕死,怕皇帝砍他的头的。

    皇帝这厢顿时变了脸色。

    老监副见状,闭上眼睛道:“您要杀便杀罢,也只杀我一个,别抄家。”

    皇帝脸色更难瞧了。

    这厢吴英上前,和老监副悄声道:“您老别嚷嚷了,等下给您家送半边猪肉过去,您看行吗?”

    老监副睁开眼,想起猪肉,咽了咽口水,小声回吴公公:“还送点羊肉罢,羊肉暖身子。”

    他那老伴,大夏天也脚底生寒,腿都是冷的,该吃点羊肉、羊肉汤补补了。

    “那再添半只?”

    “添一只罢,羊太小了,一半吃不了几个月。”

    还吃几个月呢,吴公公哭笑不得,道:“好好好,一只就一只。”

    第209章 也不知她是经由的什么,留下了一命。

    老监副感激的眼神投向了吴英之后,又投向了皇帝。

    皇帝便是脸色难看,也挤出一丝笑来,说道:“以后莫听常侯的。”

    听到此,老监副脾气甚好地呵呵笑。

    常侯是冰山,可心地是好的,眼睛里能看到陛下看不到的难处。

    他们这些被皇帝亲手提拔起来的寒门子,农家子,那点子俸禄全拿去养家了。

    那个家可不是自个儿和媳妇的那个小家,那是整个家族的大家,媳妇儿还得跟着自己受苦受穷。

    他们因着式微被皇帝看重,这时候跟着同僚去捞钱,那是嫌小命活太长了。

    可那点俸禄着实不够一大家子吃,他们钦天监的老学儒,还有帮着外头书坊抄书写评的,帮着茶馆酒楼写神鬼怪志的,大家讨生活的法子可谓是五花八门。

    常侯不止带他吃席,哪个学究要钱用了,常侯还帮着介绍活计,要是那个活计是常侯自家的,常侯给的钱还多一点。

    常侯媳妇也是个大方人。

    这一家子人不错。

    常侯入都城为侯后,他们的日子好起来不少,常侯那可有不少能找钱又不犯讳的门道。

    不听常侯的有点难。

    他们都喜欢常侯。

    陛下事多,看不到他们的难处,情有可原,可他们还是想和能看得到他们难处的人亲近亲近的。

    老监副不应好,皇帝脸色又难看了,鼻间重重怒哼了一声,甩袖走向了他隔壁的地方,抬起脚就踢了那跪在地上的人一脚,怒喝道:“那你是去做甚,帮着你的堂弟跟朕打仗?杀了朕?灭了朕?还是也是家里没肉吃,去吃席的?”

    那人是卫家皇族旁系子弟,听着皇帝怒气冲天的怒吼,他本就蜷缩着的肩膀缩得更紧了,高大的汉子蜷缩在地上,就像一只瑟瑟发抖的狮子。

    “要不是看在你王爷爷的份上,朕宰了你!”这个是老八王爷最看重的亲孙子,不能杀,皇帝又踹了人一脚,又往边上去,收拾起了下一个。

    下一个就没那么好运气了,这个是反贼,且是两面拿钱的反贼,他受了官府的资助读的书,又吃了反皇帝的暗中势力的那一头的钱。

    皇帝在他老家所看中的那几个学子,还有给皇帝办学衙的上下官员,皆被他出卖给了反皇党。

    这些年那一带地段消失死亡的学子,还有负责培养他们的官员,据细作部门送到皇帝案头上的数字,学子达三十五人,官员达二十八位。

    他藏得太深,要不是从骆王身上反过来查,这些事情根本查不到他头上去,这件件桩桩从明面上去查,皆与他无关。

    饶是如此,为坐实那些跦丝马迹,皇城司这个处事低调就似不存在的细作部门当中的一些人,暴露了身份,以后只能当明子用。

    且学子也好,官员也罢,皆是未来会帮着皇帝,与已经在帮着皇帝顶着卫国这块天不塌下来的国之栋梁。

    这些天之英才,被一个阴险毒辣的两头吃的人,弄死了六十多个,还有他们的家人近三百人也跟着没了,有几个官员甚至是整个家族彻底消失,皇帝之前只当人是病亡,结果是被人下毒绝了族,他们在皇帝不知道的地方,暗中恐吓那些为皇帝做事的人,皇帝恨得当场提起人的头,往金銮殿的柱子上撞。

    这官员惨叫,皇帝却是一声不吭,提着人的脑袋直撞不休,直到人脸上的血肉模糊,昏了过去,再也发不出惨叫声,他才甩开人。

    皇帝用力过猛,甩开人时往后踉跄,吴英和尚书徐中两人齐齐挡在了他的身后,两人双手相扶,才扶住了他往后仰倒的身体。

    皇帝这时却发出了痛快的大笑声,他大笑着,哀鸣着。

    这朝堂当中的许多官员恨他入骨,他又何尝不是?

    “你们恨朕,朕也恨你们。”皇帝被扶起,他站在朝堂中,百官中,眼神如淬毒一般狠狠地看着立在他面前的一个个官员,“朕的江山要倒了,你们却巴不得朕赶紧死,你们好当下一个皇帝,你们吃朕的肉,喝朕的血,还觉得朕欠你们的,朕不杀光你们,杀光谁?!”

    皇帝大叫。

    他的咆哮响彻大殿,“杀光谁”经由回声,变得深沉厚重,嗡嗡传了出去。

    他绝望的声音传到了殿外殿下的人耳中,有人呜呜哽咽出声,有人深切叹气,有人心下一凛,有人如芒在背。

    徐中扶着皇帝,瘦骨嶙峋的铁面尚书语带哽咽道:“陛下,该下朝了。”

    朝会不能继续了,皇帝的身体受不住了。

    ……

    前朝的风声太大,不多时,便经不停经过佩梅身边的太监的嘴,传到了她耳里。

    佩梅前去华彩殿的路上,听到皇帝在金銮殿大怒生气昏了过去的事,她当即转道去了宫女房那边,请三娘去叫了周二出来问话。

    周二还在负责今日督工之事。

    他也听到了风声,也对前朝的事心急如焚,可他受命是来监好修缮之事的,他的职责是只要他的脑袋没掉,他就得做好他今天的份内之事。

    是以,面对太孙妃殿下的问话,他一五一十说了他不知。

    “公公等下可会回始央宫?”

    “不回,奴婢要到傍晚工匠们走完,巡视完房屋无异处之后,方能回宫找吴公公叙职。”

    “那我知道了,多谢公公。”佩梅见不能从他嘴中得知更多的,谢过后便转身就走。

    周二看着她带着人离去,没问她要去哪,转过身和身边的太监道:“把我们的人立刻马上全部给洒家现眼下就找来,我要清点人数。”

    哪个要是不在,他就当奸细宰了。

    这厢,三娘跟着佩梅在宫道中急走,问道:“您现下去始央宫?”

    “不去,去华彩殿。”始央宫出来的公公还在一丝不苟地做着他的事,她学他便是。

    “那要不派杨树或是细妹过去问问消息?”

    “不,稍晚一些,等我把今天的宫务忙完了,我亲自带你们过去问一问。”佩梅深吸了一口气,让自己沉静下来。

    太监的慌忙,就似前朝出了陛下身体有大恙的事一般,也带得她心浮气躁,实则不必如此,有事还是没事,等下就见分晓。

    真有事,她作为后宫掌凤印的小辈妃子,当即会被召前去。

    无事,便无风也无雨,她晚些时候再过去问安,也是得体的。

    还是先做事要紧。

    佩梅带着宫女一干人等去了华彩宫。

    将至门口,只见大门打开的华彩宫一片狼籍,门口血色的脚印重重叠叠,发着令人打心底作呕的血腥味与尿骚味等杂集交织的味道。

    一眼看进去,殿宇头上颇有着几分华彩之光的正大殿一个人也没有。

    饶是如此,那在阳光下散发着黑红色血迹的石板还是令人全身发毛作呕。

    有随身宫女捧着腹欲反胃呕吐,被扈三娘一记厉眼扫了过去,喝道:“要吐滚出去吐,别吐到这里,到时候内务府大理寺的人把你拖了去,别怪殿下不救你!”

    那宫女捧着肚子,匆匆往回跑,跑到前方一处石亭,方才停下,把在肚内翻滚不止的早膳连着胆汁皆吐了出来。

    还有宫女也想吐,却在三娘姑姑的话后,强行把已经回到嘴里的早膳又咽了回去,没有像之前跑掉的姐妹那般离开。

    “殿下?”三娘见过被血洗的后宫,她不是头一次见了,对这个见怪不怪,转脸担心地看向了佩梅。

    佩梅苦笑不已,她的袖中右手,这厢已有四指狠狠掐进了她的手心,疼痛让她保持了清醒的神智,方才没让她掉头就走。

    三娘话后,她的手指更往手心当中扣了扣,疼得她脚底都在生痛,她方才勉强看向三娘,苦笑道:“我没事,姑姑,这华彩殿的打扫,可是由我们来?”

    “不用,内侍监做的,由他们来,许是前朝有事,他们一时忙不过来,我们来早了点。”三娘忧心地看了她发白的小脸一眼,又往内看去,道:“既然他们没清理好,那么我进去看一看,您先别进了。”

    “一同。”

    “殿下……”

    “一起罢,姑姑,我听着里面有哭声,怕是还有人。”

    “等下,我去看看,您等会再进来。”

    “也好。”

    不过片刻,进去的三娘又出来,铁青着脸和佩梅道:“温充仪在里头。”

    “啊?”

    佩梅在凤栖宫见过温充仪两次,温充仪是个柔柔弱弱的贵妇人,跟佩梅说起来话,佩梅需靠近她一些,尖着耳朵方能听清楚她在说什么话。

    佩梅清晨听起过小吴公公说起查到周修容头上的事。

    是那在她面前自刎的宫女是温充仪的老家人,从宫女查到温充仪,又经温充仪查到了与温充仪相交不好的周修容身上。

    小吴公公说这两个人私交不好,周修容也是看在这点上,便收买了温充仪帮她做事,做那移花接木之事,以为轻易不可能查到她身上去。

    可内宫就这么点人,没有内侍监查不到的事,且内侍监是皇帝把持的内侍监,一言不合就砍头,没谁的嘴禁得住砍。

    不过佩梅以为便是查到温充仪头上,温充仪也是在温充仪自个儿的宫里的,这下人居然在周修容的宫里头,这是佩梅始料未及的。

    佩梅愣然,斟酌了一下,小心问道:“还活着吗?”

    “活着。”三娘看她一眼,道。

    “那就好。”佩梅不禁拿手拍了下胸脯,又被三娘瞄了一眼,梅娘不由苦笑道:“我还以为随修容娘娘一道走了。”

    能从吴公公手里逃下一命,这个充仪娘娘也当真是运气好。

    也不知她是经由的什么,留下了一命。

    第210章 他是朕的臣子!

    这能进宫得封的女者,很少没有来历。

    便是民间有那容貌清秀,卖身进宫当宫女的,长相但凡清丽与众不同,早早也被身份高于她们的人坏了性命。

    她们怕她争了她们的宠。

    这时,美人的命便不是命,就算皇后知情,也不会大肆为她出头。

    若是皇后还想得皇帝宠,枉死的美人一生冤屈就此掩埋。

    宫女长相平凡一些,进宫反会能活得长久一些。

    宫妃则不然,活的时间长不长,跟其美貌无甚大关系,跟她娘家是否有人,自行聪明与否至关重要。

    娘家有人,能被皇帝叫去说话的机遇便高一点。

    聪慧一些,皇帝对其有印象,下次叫她去的可能性会更高一点。

    她娘家若是表现不凡,她便是一无是处,长相一般,她也能封妃高升。

    这些事情,佩梅以前在书上没有看到过。

    以往家中父亲跟她聊过一些,可那时她并不懂父亲所说的话,待进了宫里,跟着丁姑姑久了,由姑姑来都她,昔日不懂的事,再教她,她便会了。

    人教人,学不会,事教人,一两次重创便足以刻骨铭心,永世难忘。

    温充仪也是有来历的。

    她是江南前后两任河运督察族中的女儿。

    只是她如今的身份颇有些尴尬,因着温家的现任督察,检举了是他前任督察的族叔,方才被皇帝任命的现任督察。

    现任督察是温充仪隔了两服的族兄,而她与前任督察的关系则甚为亲近,她乃前任温督察的亲侄女。

    前任督察那时无合适年龄的女儿,方才选她入的宫。

    她当年的身份,由她亲叔把当她亲女儿过继到了她亲叔名下,还在温氏族谱当中提了一笔,她亲叔死后,温氏连夜改了族谱不说,还往宫里送了消息,从今往后,她不再是她亲叔过继的女儿,而是现任江南河运督察的亲堂妹。

    温充仪便是进了宫,她是何身份,还是由她在宫外的娘家说了算。

    充仪娘娘身份的微妙变化,还跟贵妃娘娘的香殒玉消,贵妃娘娘的娘家李家的殒落有关。

    贵妃娘娘的父亲乃漕运司司使,他能支持贵妃娘娘在后宫觊觎后位,也是因着他着实手里有权有人有钱。

    李司使之所以有人有钱,那便是温家的前任河运督察便是他的人。

    朝中有人好说话,朝廷督察监管他贪腐的人是他的人,他有钱便不难了。

    李家出事,温家为自保,便推出了一敢于承担重担的刺头儿,杀族叔保温家。

    温家此举后莫说只是把温充仪改了身份,便是送她进火海祭神,温家也在所不惜。

    古往今来,从来皆是那无数条命,比那单独的那一条命重要。

    温充仪的来历和她如今的处境,佩梅心里皆有数。

    丁姑姑严厉,死前逼着佩梅把后宫还活着的这些妃子的来历和利害关系,皆逼着佩梅在她面前背诵出声。

    佩梅哪怕但凡在姑姑面前说得磕巴一些,便觉对不起姑姑,无需姑姑失望,那厢佩梅便已尤如万箭穿心。

    这是丁姑姑拿她最后的那点命,教会佩梅的东西。

    佩梅不可能忘,死了也不会去忘却一字。

    “哭的是她?”这厢,佩梅把温充仪的身份在心中过了一遍,知晓温充仪娘家的背景是保不了她的性命的,就是不知温充仪是因何而保下的命。

    “是。”

    “还有人吗?我似是听到的不止一两声,声音不同。”

    佩梅抬脚往里走,三娘见她素净的白鞋踏入了血红地,心头不禁一跳,一时甚是想趴伏在地,让太孙妃踩着她的背走,莫脏了鞋。

    可这哪成,行不通,三娘厉眉一敛,扶着她往那干净一些的石板?*?走,嘴里回道:“有,还有她的宫女在。”

    “两个人?”佩梅偏头,细究她刚才听到的声音。

    现在声音止了,她得细想一下。

    “不是,三个人,有两个宫女。”

    “是了。”佩梅颔首。

    三人都醒着,想来,问题不大罢?

    她如是想着,等亲眼看到躲在近身贴身宫女屋里的一主二仆,看着她们身上狼狈的样子,闻着经由她们身上传出来的尿骚味,佩梅死死咬紧了牙关,方才把反胃强咽了下。

    看到她,脸藏在头发后面的温充仪嘴里发着莫名的呜呜声,她起身朝佩梅爬了起来。

    “殿下,出去。”三娘一时急了。

    佩梅没有顺着三娘拉着自己的手势走,她也胆颤心惊,可这趟来,是小吴公公要她来的,现在殿里没内侍监的人,前朝忙,她不能逃了了事。

    她是当今后宫执掌。

    佩梅没走,她蹲下身,见充容娘娘一把过来上半身便往她怀里扑,她忍着充仪娘娘身上传来的刺鼻味儿,她接住了充仪,嘴间忙问道:“娘娘身上可有哪不舒服?”

    温充仪没回她的话,她仆往佩梅怀里后,便昏了过去。

    ……

    皇帝在一股浓浓的药香味当中醒了过来。

    一醒,他便看到了澜圣医那张不悦的老脸。

    澜亭是皇帝这些年那个想宰不能宰,想骂不能骂的人。

    且,皇帝那唯一当亲父对待的恩师也未曾这般为难过皇帝。

    一个为难皇帝,让皇帝难堪的大夫,宰了便宰了,无奈此人医术过于高明,太医不能治的病他治了,太医无法给皇帝续的命他也续了。

    皇帝无可奈何。

    便是一睁眼看到一张老脸,皇帝也无可奈何,眼睛往前扫摸过去,想找到他的老仆安安心。

    可屋子里没吴英的影子。

    想来也是,吴公公和相爷还有尚书出去抄那些皇帝的眼中钉,肉中刺了。

    皇帝着实不想看到澜亭那张生气的老脸,没寻摸到人后,便闭上了眼。

    他眼睛将将闭上,就听他头上有人狠狠骂他:“叫你不要动怒,连大气也莫喘上半声,你听进去什么了?搞得好你是皇帝,搞不好,你连先皇都不是,有的是你儿子的人去掘你的坟,鞭你的尸!”

    说的什么话,皇帝睁眼,道:“他们没那大胆,朕就算死了,他们孝顺朕当孝子贤孙还来不及,他们得拿朕骗人。”

    澜亭本意根本不想跟皇帝争这个,他气的是皇帝的不惜命,“我给你往活二十年里调,你给我往活两年里奔,你以后别找我,你今天就给我下圣旨,让我干女婿带着我们全家往南边走,我们也不碍你们的眼,我们出海去,不在你的地方活了,成吗?”

    澜圣医当真是恨极了,说的话狠极了,皇帝听了一时心里竟然难受至极,鼻子顿时被一股无名怒火堵住了双孔,憋得令他眼睛发酸。

    是他想发火吗?

    他不想发,他也想多活几年。

    可他不得不发。

    边疆有战情,要打仗,要粮草,要各部协调,他还要趁着天气将将有复苏之时,推广数道变法,他不发这通火,怎么镇住百官?怎么让这些百官接下来按他的心意去实行他的命令?

    他必须镇慑住他们,哪怕为此赌上他的寿命。

    他已连他的命都不要了,还要他如何?

    皇帝生气,白了脸,澜亭见皇帝把他呕心沥血救回来的命又浪费掉了不知多少也在生气,气得此时胸口憋屈得很。

    他也管不了皇帝了,他从袖中掏出瓷瓶,手掌哆嗦,给自己倒了一粒气血丸咽下。

    皇帝真真气死他了。

    常侯拿药进来,便是看到了妻子义父咽药,皇帝白脸这番景象。

    常侯看见了跟没看见一般,端着药碗盘过来,先是放下朝皇帝施了一礼,道了声“参见陛下方才抬起药碗过来,把药碗递给了澜亭。

    澜亭连正眼也未曾看他一眼,撇过头,起身往搁盘子的桌子那边走。

    常侯便在他此前坐的地方坐了下来,看着冒着热气的药碗道:“药材是我们从府里带来的,您宫里的小拾八煎的药,要臣试一下吗?”

    皇帝气得抬眼骂他,“试什么试?你府里的药,但凡朕有个三长两短,朕抄你全家!”

    皇帝现眼下跟抄了他们常府无甚区别,常侯怕的是,他们全家进了地里,皇帝气不过,把他们全家又挖起来替皇帝做事,死了等于白死。

    皇帝跟前能直面皇帝的臣子,没太多能用的人用。

    徐尚书初进都,俊爽有风姿,如今面色腊黄,形锁骨立,知道的知道他是尚书,不知道的还以为他命不久矣。

    帮皇帝做事的人便是如此凄惨。

    钦天监那个归皇帝亲自管的地方,监部里的猫,且学会了抓老鼠扔到老大人们面前给人类打牙祭,那景况,常侯未进都之前,当真见所未见,闻所未闻。

    他们这些帮皇帝做事的人,个个凄惨无比。

    穷到这般境地的皇帝,古往今来,大约只有他们卫国独此皇帝一人尔罢。

    他们的命不好。

    常府便是没了,皇帝也不会放过他们夫妻的,是以还是活着罢。

    常侯不服侍人,便对皇帝道:“您往上坐一坐。”

    皇帝气得大叫:“吴英!吴英!”

    “吴公公不在,您往上坐一坐。”

    皇帝面无血色,双眼发直。

    澜亭气死了,过来“去去”两声赶走女婿,扶了一脸哀莫大于心死的皇帝起来,与皇帝道:“你朝他发甚火?他九死一生从严国回来,一日也未曾歇过,天天给你抄家,你心里有火,他心里没火?”

    “他是朕的臣子!”皇帝嘶哑着喉咙低吼。

    “他刚来宫里,就咳出了血来!”圣医同大怒。

    皇帝看向了他卫国最是仪表不凡、颇具贵族男子气度的重臣,只见常侯还是气度不凡,可常侯老了,他俊美容貌上的眉眼之间,有了如被刀刻在了其上的皱纹,他还是冷静沉着,却也沧桑疲惫,那点还在其身上的风度,不过是他的骨相残留罢了。

    卫国熬掉了皇帝的命,也熬掉了这些跟随皇帝的臣子们的命。

    第211章 只要一点点、一点点的保护,她便能活下去。

    温充仪将将被抬进她所住的临华殿,一等人说话,她便睁开了眼。

    她一路紧抓着太孙妃的手不放,这厢也没有丝毫想放开的心思。

    此前佩梅被她抓住了手,无奈与她一同上了竹轿,宫里这厢叫不出太监,抬着她们来温充容殿前的人,是她凤栖宫的人。

    自个宫里的人自个心疼,一进临华殿大门,佩梅见人醒来,顾不上手被人抓疼了,便叫住前面的细妹等人:“姑姑们且停下,充仪娘娘醒了。”

    姑姑们忙放下轿子。

    佩梅垂首,对躺在椅上的娘娘温声道:“您可能走动?可要扶您去洁身净衣!”

    “洁身!”温充仪一听,她匆忙起身,那眼泪从她苍白的脸上滚落了下来。

    她脏得连她自个儿也觉恶心。

    她拉着太孙妃的手不放,宛如拉着她的救命稻草,佩梅无奈,先是陪她去了净房打理了身上的污垢,等抬来了热水,又坐在旁边,看着三娘带着杨树她们帮着充仪沐浴净身。

    一桶水不够,又抬了一桶。

    等到第三桶,充仪还是觉得不够,拍着桶像个小孩子那般哭着尖叫道:“不干净,是臭的,我还要洗!”

    此厢,午时已过,一行人晨间进的那点膳食已在肚中消失不见,出了大力气的细妹更是饿得肚子咕咕叫,扈三娘已是脸色不佳,臭着脸盯着温充仪的样子,就像要把充仪生吞活剥。

    充仪殿里的人,此时不是废的废,就是傻的,没一人帮得上忙,忙的皆是凤栖宫的人。

    可温充仪浑然不觉,只觉自己不够干净,非要还要换水净身,连凤栖宫的姑姑们的脸色也看不见。

    佩梅还是善,可她的善,与之前有大大的不同。

    她此前的是伪善,为了帮人,自己人的死活不顾,家里人身边人会有多为难从不去想,以为做了善意她就是善女子,从此天下人皆会夸耀她的美德,对她也回之以善。

    多么天真。

    难怪被人利用拿捏。

    如今她还是善,她如今的善,不止是不连累身边人,身边人还得好过,她不连累家里人,她还得为家里人着想一二,除此之后,她尚还有余力,才轮得用这点力气去成全他人。

    没有能解除后顾之忧的能力,行的什么善?行的谁的善?纵的谁的恶?伤的谁的心?

    伤的不过是在意她的家人的心罢了。

    佩梅禁不住心里对自己的追问,再也无法回到过去,去当那个愚蠢天真的小娘子了。

    便是菩萨,没有金刚手段,也不敢行菩萨心肠。

    她离菩萨尚且离得远。

    “小姑姑,”佩梅这厢对充仪娘娘的疯狂尖叫置若罔闻,她朝细妹淡淡一笑,道:“你力气大,陪我坐在这里陪着充仪娘娘。”

    细妹是皇后养出来的杀手。

    皇后身为后宫之首,她豢养的杀手,与皇帝养的杀手还有点不同,那便是皇后养的杀手只杀少少的人,睡有屋檐的觉,不用在外奔西跑,日晒雨淋,这都是好处,唯一不好的一点就是,一旦忙起来也是真忙,顾不上吃饭。

    细妹也习惯了,朝新上任她主人之位不久的小凤凰娇憨一笑,道:“是。”

    凤栖宫名官细妹的小姑姑,是个喜欢笑,喜欢吃,喜欢多话的小娘子,她比三娘少不了几岁,样子看起来却是跟扈三娘相差着仿若有十几来岁的年纪。

    她与佩梅截然不同,她杀人从不眨眼,却有着浑身然天成的天真娇憨舌,就跟一般人无异。

    而来自世代有传承来历的书香世家的佩梅视天下生灵为有情物,眼神身形却沉重哀伤如岁月老人。

    佩梅心重,小小身躯,就像背了无数个人的命运在身上一样沉重。

    细妹大娘子,她是个杀手,身心灵巧得就像一根羽毛那么轻。

    佩梅看着这个有着年轻面容的小姑姑,就像看到了一个与她完全不同的女子的命运,她朝小姑姑笑了一笑。

    她喜欢小姑姑。

    她喜欢这天地间跟她传达的与她完全不一样的信迹。

    与小姑姑说罢,她转向三娘:“三娘,你带着杨树姑姑回凤栖宫,把饭吃了,给我们带点饭来,把临华殿的膳食也一并带过来罢。”

    三娘看了细妹一眼,在细妹朝她点头后,她转身便往外去。

    她连多余的一句话,一个动作也未行。

    可凤栖宫丁女使麾下的掌事姑姑,自有她冷厉肃杀的气度,她绝然起来,便是风也会为她停留迟带片刻,以表征她受到的天地反馈,她之其气场之强大。

    充仪娘娘在她转身之即,眼睛便顿时瞪大,把头缩到了她此前还觉恶心不已的脏水之下,不敢看这一刻离去的扈三娘一眼。

    扈三娘让她想到了骑在她头上,不停扇她巴掌的恶臭太监。

    温香雅以为她被弃为新漕运督察的堂妹,已是她毕生奇耻大辱,当那她从没放在眼里的太监,把她当猪狗一样骑在她脸上扇她耳光子时,她方知,人世间居然有那被沦为弃子还要耻辱万分的大辱。

    她疯了。

    若是太孙妃没来,她想杀了一切,杀了宫人,杀了自己。

    她以为太孙妃来了,她的救星便来了,可凤栖宫掌事姑姑的这一转身间,温香雅知道,她没有逃脱地狱。

    她还在地狱间。

    她小心翼翼地朝太孙妃瞧去,看太孙妃朝她看来,她心中涌出一阵窃喜,跟太孙妃细声细气道:“那不是好个的,不雅,你杀了她罢。”

    “不雅?”

    那有着与她一般书香才情的小娘子发出了不解的声音,她声音太大了,温香雅急死了,连忙竖起食指,发出了小声且急促的“嘘嘘”声,示意小娘子赶紧把声音压下来,莫让坏人听到了。

    坏人听到了,小娘子也要受辱了,温香雅想起小娘子也要受这奇耻大辱,就想掉眼泪。

    “莫要大声说话,小心坏人听到了,也打你的耳光。”

    佩梅听着她紧张的声音,看着她苍白但没有丝毫手指痕迹的脸,不知为何,梅娘心底涌现出一股在顷刻间就把她的心就地淹埋了的悲伤,她靠近充仪娘娘,轻声道:“有人打你了?”

    “嗯。”温香雅委屈地点了头。

    “打的是脸?”

    “打了。”温香雅掉了眼泪,秀美的脸上满是委屈。

    她受了好大的羞辱呀,她想回家,想告诉爹爹娘她受了什么委屈,让他们给她报仇。

    “疼吗?”

    “疼。”小娘子的问话,让温香雅泪如雨下,眼泪从她美丽的眼睛里大滴大滴往下流,她哭着道:“小梅娘啊,好疼啊,好羞啊。”

    她一辈子,没受过此等的羞辱。

    佩梅已知道眼前的人傻了,痴了,疯了,她不忍下再把话问下去,可她到底还是哭着问了这个已经疯了的秀美娘子,“那充仪娘娘,如果我想知道,你是怎么在这些人的手中活下来的,你可以告诉我吗?”

    “可以呀,”温香雅告诉这个恍如天仙降临拯救了她的小娘子,“我告诉吴公公,其实不止我通了奸,周修容偷了骆王,周修容还跟去年来宫里跟她通报她父亲上任侍郎喜事的兄长眉来眼去呢,她见着个汉子就想要,她太想要了,小梅娘,这宫里的日子太苦了,你是不是也想偷人啊?”

    佩梅泪如雨下,她摸着嘻笑得就像个小女孩一样天真的温充仪,娘娘那还如花朵一样盛放的美丽容颜哪怕苍白,还是美不可方物,这个江南美人长得是真美呀,她不该来这个宫里的,她该在一个她不会疯掉的地方自然绽放,息落,从生到死,自然地盛放收拢死亡,而不是夭折在其最美丽的年华……

    “这里,有点不好。”这里好苦呀,佩梅擦掉笑嘻嘻的脸上掉来了泪来的充仪娘娘脸上晶莹的泪,她和充仪娘娘诚心道:“娘娘,梅娘不能送你回家,梅娘没那个本事,梅娘送你去女义庄好不好,那里也不是什么好的地方,那里还要您亲自织布耕田,自给自足,那里还是会有勾心斗角,你少做一点多吃一点,都会有人跟你计较,那里不是净土,但还是人间,那里再是不好,可有一点好,在那里,没有人打你的耳光子,有人打的话,我只要活着,我来给您做主,我每一年都过问您一遍,您信我吗?”

    佩梅觉得她的心碎掉了,她哭着缓缓说:“您要去吗?”

    她没有金刚手段,可姑姑啊,母妃啊,皇祖母在天之灵,你们看看,她不得不善。

    她便是死了,她也得做此一举啊。

    她是人,不是石头,不是金刚菩萨,她只是人,是那长着人心的人呀。

    有谁能懂她吗?

    “咯咯咯咯咯……”看着她哭,温香雅咯咯大笑,她笑着擦掉这个傻太孙妃脸上的泪,抱着这个小娘子的头,在其耳边痛彻地哭着道:“要去啊,小殿下,你以为我真疯了啊,我要去啊,我快活不下去了,我要去逃命了。”

    多谢这个心软的小殿下,她温氏要逃命去也。

    温香雅死死搂着这个小娘子的头,把自己的嘴的压到这小娘子耳朵,死死地、一无反顾地,把她这些年知道的宫中朝外的密事,皆一一告知了这个小娘子。

    说罢,她松开小娘子的脑袋,在小娘子僵硬的脸色后,她握着唇,咯咯笑了。

    这下可好,她没事了,小梅娘有事了。

    不过不要紧,她去了义庄,每天会跟佛祖敬一炷香,请求佛祖保佑梅娘殿下,从此以后逢凶化吉,遇难而反,皆成其祥。

    太孙妃一定要活下去呀,这个小娘子与她许下了诺言,说只要活着,就管她的死活呢。

    她想活着呢,小梅娘一定要千秋万代呀。

    她想要被人保护呢。

    只要一点点、一点点的保护,她便能活下去。

    第212章 且去。

    三娘带来了膳食时,温充仪已沉沉睡去。

    等到进膳,细妹在旁边把她的那份膳食吃完了,佩梅却还是强咽不下。

    她把那份给了细妹,又看见细妹扒光饭碗,吃间还不忘朝她笑两声,说一声“多谢殿下,佩梅便笑叹了口气。

    自己若是有细妹这等强壮的心思,该有多好。

    这厢,她心神宁静了不少,便把三娘叫到了跟前,让身边的人退下,小声跟三娘说了她想对充仪娘娘所做的安排。

    女义庄不是什么好地方,卫国民间的女义庄,那是无亲无故的寡妇才能去的地方,去了还得交一笔银子,身死无人过问,民间便凡是妇人者,视那里为人间地狱,只有被抛弃的人才去那里。

    那与皇宫沾边的女义庄也是如此,是宫里年老在宫里留不下去,又没有娘家可回的老宫女所去之地,她们会拿毕生积蓄去那里买一个栖身之所。

    佩梅没想到她愿意去那里。

    佩梅之所以知道那个地方,是太子妃母妃在她进宫前找的那个教她宫中禁忌的老嬷嬷那里知晓的。

    起因是教导期间,女嬷嬷在义庄认识的昔日认识的人过世了,义庄来人找到佩宅,问嬷嬷要不要去送她一程,她母亲知晓后,给了嬷嬷三日的时间,又给嬷嬷支了十两银子当作路费,嬷嬷从那次回来后,与佩梅多说了一些义庄相关的事情。

    来人叫嬷嬷去送那死去的人,也不是出手好心,是他们知晓嬷嬷手里有银子。

    嬷嬷去了,要给管事的送点银子,要给看门的也要送点银子,买棺材要钱,抬棺材要钱,吹唢呐敲锣鼓皆要请人,处处要花要用,他们能从嬷嬷那里捞一笔的银子。

    嬷嬷去了,带了半副身家过去,空空如也回来,她回来便与佩梅说,人的情份,是要花银子的,当个有情有义的人,比无情无义难多了。

    无情无义只管无情无义,有情有义,不止要有情有义,还得有钱去撑着这副有情有义的行头,但凡无钱,但凡一次不帮,便会轻易落到那无情无义头上去。

    是呀,嬷嬷说得对,当个有情有义的人难多了,佩梅说完,见三娘垂下头去,不看自己,在心里叹了口气。

    三娘是个好姑姑,近来尤其极好,她心里有梅娘,此时便是觉得佩梅有所不对,也不说佩梅,脸上不挂相。

    她对佩梅当真是顺从至极,安然把她的生死系于佩梅一人身上。

    人是很难做到完全符合别人心意的,可这是三娘,是丁姑姑留给佩梅的人,那情谊,何止一般,佩梅拉着三娘的手,趋身她耳侧,与姑姑说了一个充仪娘娘与她所说的一些事。

    原来,往凤栖宫送蛇送死鸟的人不是周修容,也不是骆王,而是已经死去了的李贵妃的儿子明王所做。

    哪是周修容收买了温充仪,是明王收买了温充仪,明王借温充仪的刀,温充仪借周修容的刀,借刀杀佩梅罢了。

    而温充仪之所以能被明王收买,是明王知道了她偷人,且知道她偷的是谁,便拿这个要胁她和她的情郎。

    充仪娘娘大方,连她偷的是谁,皆告知给了佩梅。

    佩梅听时已呆若木鸡,只能听着温充仪不停地说这些让她脑子呆掉的消息,等充仪娘娘说完了,她也已傻掉了。

    她天天呆在凤栖宫,不知道凤栖宫外的皇宫是如此的混乱浑浊。

    温充仪说的每一件事,皆听得佩梅坐立难安,那些佩梅从未听过的事,极少听人说过的字眼,从看样子知书达理的充仪娘娘的嘴传到她耳里,每一件事每一个字皆让佩梅有心惊肉跳的感觉。

    充仪娘娘的嘴里,不止宫妃,还有许多宫女皆在偷人,她们会生下一些孩子不要埋在皇宫荒废的地方,她们勾引一些禁卫军、太监公公。

    充仪娘娘所说的许多事情,便连丁姑姑也未曾跟佩提及过半句,充仪娘娘在不到一炷香的时辰里,告知了佩梅一个佩梅从没接触过的皇宫。

    且与佩梅有关的事不止一两件,这皇宫里有很多宫女是各派系在宫里收买的眼线,骆王有收买的人,明王也有收买的人,充仪娘娘还嘲笑佩梅,就她爹没往宫里送银子买她们的消息,没让她们挣到佩家的钱。

    佩梅仅仅只是单独想起这句话,就苦笑不已。

    看来,只有她不明白这宫里底下的暗潮涌动了,宫里的每一个人心头有数。

    因着她要砍掉各宫洒扫的人数,由凤栖宫来统一安排支配,这代表各宫的主人就不能从这些人身上拿到孝敬了,也不能拿到外面给她们的大孝敬了。

    有些宫妃家中早就不管她们了,十多年二十多年外面娘家连个消息也不曾送过来,皇又没有赏赐给她们,她们想在宫中过得好一点就得花银子,银子的来头便得从外面的这些人手里来。

    宫外的人朝宫里的人送钱买耳目,买消息,宫里的主人等着下面的人孝敬收份子钱,自己出会卖一些消息出去,宫里的女眷皆有她们的生存之道,只有佩梅满心思地想宫女们住的屋子差了,得花银子帮她们修一修。

    吴公公想必定是清楚些知道这些事情的,皇祖母想来也是心里有数的,从来不修,提都不曾提,只有她傻呼呼地想着人人不容易。

    若不是家里人想着帮她省钱,她爹炼出了精铁,她要被人笑死不说,人也被拿下了。

    难怪那日吴公公看她,就像在看着一个大傻子。

    她动了后妃们的钱袋子,也休怪这次她们联手起来给她设局,要置她于死地了。

    宫女自戕,不止是温充仪出的人,周修容设的局,有不少人皆参与了进来,便是连诬蔑佩梅的人都找好了,参与的人几乎涉及除凤栖宫的后宫,她们早已设好周密严谨的证词置佩梅于死地,只是谁也没想到吴公公出手那么快,仅仅一夜便粉碎了她们的阴谋。

    但凡慢一点,今天大朝会过后,便是佩女与佩家的死日。

    前朝那边也早早商议好了,此次宫里宫外联手做局,只为把佩梅赶出凤栖宫,腾出位置。

    后妃们哪怕当不成皇后,当个主掌事的,这又何尝不风光?

    她们即嫉恨佩梅动了她们的利益,更觊觎佩梅所握有的权利,这宫里便是自认为自己最善良最无害的人,也对这个小太孙妃所住的凤栖宫动心不已。

    那是地位和权利,她们进宫,就是为着有朝一日,不需要去看别人的脸色,让人人看她们的脸色。

    佩梅把这些事情说给了三娘,三娘听到后宫的这些人连给污蔑殿下的证人也找好了,沉默半晌。

    过后,她冷冷一笑,淡淡道:“大人一死,她们就当我们没有了在陛下面前说得上话的人,凤栖宫是彻底没人了。”

    便连这种死局,她们也做得出。

    佩梅听了,哂然一笑。

    是啊,当凤栖宫无人了。

    其实凤栖宫是无人了。

    这次是赶巧了,佩家有了人罢。

    “我承诺充仪娘娘的,想做到,且这是我先承诺了,娘娘之后才告知了我这些,”善行不一定有善报,可遇到心软的人,她们也会怜悯帮她们的人一二罢?这世上不尽是无情无义之人,且也是有情有义太难了,只有无情无义方才能确保自己能活得下去,人也只有变得无情无义,梅娘与三娘道:“姑姑,我要保她。”

    这是太孙妃在向她解释,是为了宽慰她,是视她为自己人,扈三娘松开她那夹得紧紧的眉头,颔首道:“您只管做就是,您受了这么大的冤屈,您还有不追究之心,这是您的仁德宽厚,想来吴公公这点面子是会给您的。”

    “前朝现在不知如何了?”现在佩家风头无两,就冲吴公公救她那快速的程度,佩梅也知,她在陛下面前没有面子,可她父亲目前来说在陛下那里还是有一二分薄面的,此时正是佩家的势,打铁趁热,恰好是她能做得一点事情的时候。

    “甚好,陛下无碍,澜圣医进宫了,听说禄衣侯也来了。”三娘把她刚才打听到的消息说给了殿下听。

    “是吗?太好了!”

    “是极,您先坐着,我去吩咐点事。”

    全宫做局要弄死太孙妃,而扈三娘一点风声也没听到。

    丁大人传到她手里的人看来是都死了,这么大的事,没有一个人往她这透露半点风声。

    看来这些人就都被收买了,没一个人打算听她的了。

    扈三娘脸色平静,内心涌现的杀机在此时霎时弥漫了她的全身。

    她现在都怀疑,此前房屋漏雨的事,是经人设的局,传到殿下耳朵里的。

    后宫的人都知道太孙妃年纪小,心软,天真,好骗。

    那么,她也被设计了?

    她需从头到尾查一遍。

    三娘走到细妹面前,和细妹细语道:“你得出去转一圈,找我们放在各宫的那几个人问问话了。”

    细妹看她一眼,见三娘身上的杀意浓得似要亲手上阵宰人了,她摸着她那个吃得鼓鼓的小肚子,问:“我要回去把娘娘的剑拿上吗?”

    皇后娘娘在的时候,帮她跟陛下要了一把剑,赐给了她,虽说没有明言这是可以先斩后奏的尚方宝剑,却也是一把足够令后宫瑟瑟发抖的屠人剑了。

    “回去拿上罢,殿下这边还有事,我就不陪你去了,是哪几个人你知道吗?”

    “丁大人安的那几个人?”

    “对。”

    “那我知道,人还是我挑的,她们怎么了?”细妹揉着肚子的手慢了,只感觉她手中那把无形的利剑,回到了她手上。

    她想杀人了。

    “她们叛变了,各宫娘娘连手做局要灭掉殿下,我半点风声也没有听到。”

    “是了。”

    果真如此,细妹嫣然一笑,快步跑到太孙妃面前,朝殿下一福,“殿下,我回宫办点事,去去就来。”

    她们说话时离佩梅有点远,佩梅不知三娘吩咐了她何事,且也没有问的心思,细妹是三娘手底下的人,三娘吩咐底下人的事无需她细问,便道:“且去。”

    第213章 来日她也不知她会成为谁。

    马有千里之程,无骑不能自往;人有冲天之志,非运不能自通。

    岂止是有志没有帮扶便无法通达,她身在皇宫,没有这运气,早就成了地下冤魂。

    她这女子之身,运气何来?

    运气娘家来。

    这场大局,若为宫外父亲另辟蹊径出手,她在宫中,已成他人口中鱼肉。

    佩梅发着愣想着这些事,见三娘跟宫人们说完事回来,跟她说道了凤栖宫放在各宫的耳目可能已不是她们的人了的事。

    闻言,佩梅苦笑颔首。

    人走茶凉,今日的境况,也是能想到的。

    谁也不会认为一个孱弱的太孙之妻,能掌管凤栖宫多年,而皇后的老人,毕竟是老人了,在新后眼里,那都是些需除之而后快的人物。

    这宫里的每一个人,皆不值得帮。

    见三娘脸孔冷厉,佩梅顿了顿,安慰她道:“无碍,我们现在没有事,形势比人强,而形势如今在我们这一头。”

    说来是如此,扈三娘挤出一抹笑来。

    这厢,佩梅示意她在自己身侧坐下,扈三娘没有听殿下的,而是恭敬地跪坐在了殿下的脚跟面前,方便殿下与她说话。

    她此前心里还是有点仗着自己是个老人,在太孙妃面前有点自视若高,百无禁忌,姿态不是很恭敬,如今她不能这般做了。

    底下人若是看奴婢的威严,胜过主人的威严,便会有样学样,以为自己也能学着那个以下凌上的,也能踩到主人头上去。

    她不能坏了这规矩,她得做好这规矩给人看。

    她不忍心别人欺到小梅娘头上去,也不忍心那些因她而起了心动的人,有朝一日,被忍无可忍的主人砍掉脑袋。

    规矩是为了保护双方而定的。

    耳目的事,便是坏了规矩。

    这些人早就该死了,是她们成为了凤栖宫的耳目,才得以活下来,如今她们翻脸无情,那便得承担翻脸无情的结果。

    哪怕这个结果是她们万万不想要的。

    “殿下,我有一个想法,那日,肖才人张才人说她们所住的佑门殿中漏雨,让我们去看一看,您吩咐了我过去查看……”

    佩梅颔首,是以然。

    她听到肖才人张才人所住的地方,七八个人挤在一室,还得给肖才人张才人支钱方能在佑门殿住下,这才起了修缮宫人房的心思。

    三娘道:“佑门殿的肖才人,本是皇后娘娘的人,她的才人是娘娘给的;我那个与我说道详情的小姐妹,也是我自己养的耳目,您后来还给她赐了吃食。”

    佩梅静目看她。

    三娘道:“若是后宫联手做局,她们想必也参与其中了,也许从这里开始,便是下套的开始。”

    佩梅笑了。

    她倍感荒诞地笑了。

    丁姑姑将死,她还承诺姑姑往后绝不轻易去可怜人,哪料到此时,宫中已经拉给了一张特地为她做局设下的网,而她轻易便入局了。

    这皇宫,当真是时时刻刻皆有无处不在的暗流涌动。

    “封公公那次,”三娘的话,让佩梅想起了消失了的封公公,封公公是个客气人,他与丁姑姑有点交情,对她也好,“若是没有我父亲,我就逃不脱了罢?”

    “是。”三娘也想到了,她不敢瞒冰雪聪明的太孙妃,是以在意识到这个情况之后,便选择了马上与佩梅实话实说。

    她不想与太孙妃殿下之间生出嫌隙。

    她想追随佩梅至死。

    她想在这个小娘子手中得善终。

    有挂碍便有恐怖,三娘眼下无比在意这个小殿下的生死。

    她道:“若是没有您父亲在外锱铢必较,为了省钱无所不用其极,让陛下看到了益处,且还承诺了给陛下打军刀,那一次辱凤栖宫,封公公便得逞了。他们就是想拿您修屋子这个事,找出各种错处来收拾您,且一计不成,便再生一计。且她们想来?*?也没想到,您是修了屋子,可也改了制,这是长久的省钱之道,陛下不管后宫美人有没有过上锦衣玉食的日子,他只想让后宫少花内库的钱,您的改制得罪了后宫,可这也入了陛下的眼。”

    此举也保了太孙妃一命,此后周二入后宫监管房屋修缮,修宫屋之事便成定局。

    “是了,”无心生大用,她也不是一无是处,佩梅自我解嘲笑笑,“还好,还好我运气不错。”

    还好,她会省银子,她家里人也是个擅省银子的。

    她娘家发动,救了她一命又一命。

    “陛下无碍,等下您还去始央宫吗?”

    “去,等充仪娘娘睡一会儿,我送她去凤栖宫先住着,便去始央宫与皇祖父问安。”一定要去的,她已听到了消息,便定要去问个安,表表孝心。

    “时辰不早了,”三娘抬头看看天色,道:“若不我们先过去,让杨树等着温充仪醒来送她过去?”

    “我在这里歇会,等等充仪娘娘。”佩梅朝三娘温婉一笑,道:“我怕她醒来看不到我,会有些不安心。”

    送佛送到西,何必在此时离一个惊恐至极的人远去呢?

    来日她就要走了,今日能多做一点,便多做一点罢。

    佩梅不图充仪娘娘能领她的情,此举是佩梅感激充仪娘娘对她交待之事说尽之恩。

    不做那无情无义之人之前,趁还有此机会,她便做一做那有情有义之人罢。

    来日她也不知她会成为谁。

    ……

    送了醒来的温充仪去了凤栖宫,佩梅又带着三娘和杨树去了始央宫。

    原本细妹也要一道同去,但三娘在她身上闻了闻,便留了细妹看家,只带了杨树和一干宫中的老人跟随佩梅去往皇宫中央。

    细妹还甚有点委屈,可一听道佩梅在厨房给她留了两块点心,一碗肥肉炒干笋,凤栖宫最是好说话的小姑姑笑得甚是温婉可人,细腰朝殿下福了又福,对殿下当真是感激不尽。

    凤栖宫人员不多,还有几个宫女是新进宫不入的小宫女,可老的那几个,没显山露水之前,佩梅也是不太详知她们的底细。

    丁姑姑只把三娘交到了她手上,暗中的有些事却从不跟佩梅提,佩梅也想过,可能有些事有些事是私底下的事情,不方便说给她听,姑姑怕脏了她的手。

    姑姑还是把梅娘当小小娘子看待了。

    丁姑姑嫌梅娘的善心愚蠢天真,可她对梅娘之善,却像一个自己受尽苦楚却不想再让孩子吃一点苦头的长者。

    小娘子从来不是无人助。

    小娘子便是身陷囹圄,也还是有一线曙光助她前行。

    佩梅提了吃食去始央殿,她到时,天色已近黄昏,夕阳落在始央殿斑驳的墙面上,有着说不出的古朴安静。

    说来也奇怪,佩梅惧怕皇帝,却在此时刻,看着霞光之中的始央殿,心中却有着说不出的安心。

    皇帝这个老人,一个眼神便能令佩梅如感有重山压顶,遍体生寒,可只要不面对他,只想着这个国家还有这个皇帝,佩梅便觉活着有望。

    哪怕战争要来了,佩梅也还是感觉安心,有着一种即便是卫国将亡,皇帝也会让他所在的后宫、卫都,死在他身后的安心。

    这是一个把江山扛在了肩上的皇帝,他再是暴戾恐怖,他也是这个江山之主,无人能撼动他身为卫国天下君王的威严与担当。

    前来迎接佩梅的是小拾八公公,小拾八公公说吴公公和小吴公公皆不在,出去抄家清点财物了,始央宫便由他带着几个老公会在守着。

    他一迎到佩梅,也没有进去请示,带着佩梅就往里头走,路上还与太孙妃悄悄道:“今日澜圣医在。”

    太孙妃跟澜圣医有亲,带进去不会挨骂的,小拾八想给太孙妃行个方便,在澜圣医那里留个人情。

    澜圣医连陛下都敢骂,可厉害了!

    “圣医,您看我带谁来了?”小拾八带着太孙妃走过几道关卡,进了殿内,这下他也不敢带着殿下横冲直撞直入了,站在门口,与里头的白发老人轻声道。

    他让了让位置,让老人看到他身边的人。

    澜亭一看是佩家的小娘子,便笑了,朝她招手:“小娘子来了,过来。”

    佩梅去侯府玩过,那时便是这样,表姐带她去药堂拜见老人,老人坐在药堂当中,便是如此般一样和善朝她招手:小娘子来了,过来。

    他慈祥温和,佩梅以前只觉他看向他们的眼睛喜悦当中藏着点点亮光,她只当他是个喜爱孩子的慈祥老人。

    如今再看,这是慈爱,亦是慈悲。

    佩梅朝他一福身,眼睛缓缓往内看去。

    老人如此和善,她却不敢造次。

    “哦?”老人就着她的眼神往床边那边看了看,随即笑了,回头与小娘子道:“还没睡,刚被我喊起来吃了小碗药,还没睡下,我去问问,你等等。”

    老人在民野不拘小节,也到了从心所欲不逾矩的年龄,他在皇帝的起居所忘了问皇帝的意思,也不是他对皇帝也不规矩,视皇帝如无物,实则是他把皇帝当成了他一心想治好打理好的病人,是以,他是以医者如长者的心思在管治着皇帝。

    当真要是把皇帝当皇帝治,由着皇帝的性子来,皇帝早就因着不听话死了,坟头草长三尺还有余。

    “要不坐起来跟人说说话?”澜亭过去,在床边坐下,与皇帝道。

    皇帝闭目不语。

    “起来说说话罢,”澜亭好声好气与他道:“是佩准的女儿来看你了,这么多人合手要处死他们父女,人家来看你,你好歹起来跟人家说两句。”

    皇帝被他说得睁开了眼,不悦看着这个喜好多管闲事的老大夫。

    也不知这老东西是怎么活到回都的,就依这老头这好管闲事的性子,在外头怎么没被人打死?

    皇帝睁开眼了,眼中带着不善,澜亭劝他:“见小辈和善点,小娘子紧张得小脸煞白,看你把她吓得,你是人家祖父,又不是来跟小辈讨债的老鬼,你对人好点,以后走了人家给你烧香还能勤快点。”

    先是说他不善吓人是老鬼,接着便是咒他死,顺安帝看着这个民间圣医,心里头第一百次质问自己,真不能把这老糊涂虫拖出去宰了吗?

    第214章 皇帝便是心狠,也知不是他孙子无能。

    “起来罢,老糊涂虫还催促他:“好歹有个可心的孩子,你就多瞧一瞧,也是造孽,你们家也跟民间一样,得宠的一个都不成器,放着不管的,反倒有个人样。”

    皇帝怕他再说下去,接着抖落更多的难听话,到时候听起来更是不舒服,这厢连忙手撑着床坐起。

    他没人服侍,只得自行坐起,比起将将起身坐起吃药那会儿,他这将用过药不久,手上突然多了几许力气,这双手一撑,两臂一挺,他居然很快就坐了起来。

    他诧异看向老大夫。

    老圣医笑意吟吟看向他。

    顺安帝心中便是一叹。

    澜大夫说话是当真不客气,可救他也是真想救他,不像太医院的人,为求自保,来日好推托,药下得都是轻的,治不死人,也救不了命。

    “叫她过来罢。”

    老大夫到底还是管他死活,往他身后塞了一个枕头。

    枕头还是老圣医之前带过来一袋用药薰过的棉花,当着有疑心病的皇帝面,带着吴英拿针一针一针缝出来的。

    老圣医还用剩下一点的棉花,给吴英也缝了一个,把吴公公那天喜得见谁都笑。

    躺着老大夫给的药枕,顺安帝也知到底还是要给这个老大夫一些面子的。

    “过来罢,孩子。”皇帝话一落,澜亭就朝人招手,见她提了食盒过来,笑眯眯地问她:“带什么来了?”

    “桂花发糕,还有一盘花生红米做的如意发糕……”佩梅窘迫地笑,她没说出来的是,这两道糕点,不是她做的,是宫人做的。

    她今日一天在外,回宫晚了。

    “这是你们家家传的两道点心罢?”老圣医慈爱道。

    “是。”佩梅对其恭敬有加。

    “有心了。”澜亭转头和皇帝道:“佩家贵重的不止是他们家世代传承的家学,还有一些小地方也是很珍贵的,像佩垢老学士如今能如此康健,头脑灵活,和他们家每季的吃食法也是有关的。”

    皇帝不语。

    他知道这个,底下人和他说过。

    佩家是有得吃。

    再穷再苦的时候也有得吃。

    佩家是不贪,可每一代也过着士大夫的日子。

    在他手里的这一代,因着他治国分明,佩家只要做对事情就无性命之忧,也是过着不愁吃喝的日子,还有余钱散布出去。

    佩家好就好在,门第不大,人丁不旺,便是当家主母也得亲手操持生活,日子再是好,也就比普通门第好些许罢了。

    老大夫不知他知晓,老大夫把他当一个在宫中出不去的人,想到什么,便和他说什么,只想让他知道外面更多的事,其心之赤诚,皆为温情,皇帝再是冷酷,也知好歹,对老大夫的话不置可否,朝佩女淡道:“放下罢,叫人给你拿个凳子过来坐。”

    注意着这边的小拾八一溜烟地过来了。

    佩梅去放食盒,他抬了凳子过来,中途两人眼神相汇,小拾八喜滋滋地太孙妃笑了一记。

    他这马屁拍得对极了。

    眉清目秀的太孙妃,谁能不欢喜?

    佩梅过来又朝皇帝和圣医见过礼,方才坐下,这厢皇帝也在头脑中过了一遍佩家的事,便与她道:“诩儿跟你来信了?”

    “是。”佩梅垂着头,声音细如蚊吟。

    皇帝着实不喜她这个样子,他是没看出这个小闺女的强处来,佩家人从老到少,爷孙三代,哪一代看着皆不像胆怯之人。

    这个说是也是书香堆里长大的娘子,这跟个怯怯的小兔子一样,娇弱是娇弱,却是一点也不讨喜。

    便是她那个真真娇弱的表姐,那看着如钝木一般的性情,也是有着一种大智若愚的拙朴可靠,钟灵毓秀,始出书香。

    “嗯,”卫诩去的北漠,近来有大动,皇帝不想让他这个孙子立大功,太孙毕竟身子太弱了,可势架在了这,佩家想保太孙,侯府想立太孙,这个救他命的大夫跟他们是一家人一条心,时也势也,皇帝淡淡道,“他今年可能回不来了,等到能回来,皇后的三年守孝时间也过去了。”

    “……是。”佩梅不知皇帝之意,只知与他说话,字字皆得小心谨慎,她宁可少说,也不想说错。

    当真是无趣,皇帝不喜跟怕他的人说话,他看向澜亭,“朕乏了。”

    “你不乏,”澜亭好心劝他跟小娘子多说话,“你跟她说说,她爹怎么样了,她祖父怎么样了,人家不好意思问,你是长辈,你要主动提。”

    皇帝眯眼瞧他。

    圣医不怕,开导皇帝,“你不喜欢她,我知道,你一生就喜欢娘娘那种鲜明大气的人,不喜欢看起来胆怯小心上不了台面的小家碧玉,可小家碧玉有小家碧玉的好,不闹大事,不出大祸,真到了要那守家的时候,她们有那一个子掰成两半花的能力,方才是那个把家撑起来的人,怎么不好了?娘娘都选了她,你怎么不喜欢了?娘娘最后还不是学了她们?你莫像那叶公,喜欢真龙,见到了真龙,又觉得人家不够威风了。”

    他说得皇帝心梗,以手作拳捶了胸口两下,澜亭见状,怕出意外,拉过他的手把起了脉。

    皇帝攸攸吐气,正眼看向佩女,道:“修缮后宫,是你自个儿想出的主意?”

    “是。”

    “为何?”

    佩梅听着他的声音,身体当真是情不自禁地想发抖。

    她太害怕这个一个眼神便能杀掉她胆量的帝王了,可圣医老人家为了她说了太多话了,她不能辜负长辈的好意,她咬着牙抬起了头,逼着自己看向帝王,竭力冷静道:“万象更新,新的年景,新的运象,孙媳想把后宫修新,配上新运,随时运一起腾飞,运能助人,人也能助运,此为借力,再则,新运乃新命开启之即,也是抚平旧魂之时,当此之即,一定要变,后宫陈旧,皆在暮气之中,变,能为后宫注入新的生气,转死为生,一如今日天地大变。”

    她只差明说,她变,是为皇帝这个皇宫之主提供生气。

    这是钦天监的人方才能说得出来的话,皇帝闻言诧异,澜圣医也诧异,圣医见这厢皇帝朝他看来,忙道:“这可不是我教她说的,我只通医术。”

    他能救死,靠的是医术,而不是玄术。

    “你可不是这般跟吴英说的。”皇帝看过他一眼,与这突然胆大了起来的弱女道。

    “我与吴公公说的也是真的,后宫不能再死人了,不能再荒废下去了,天地新相,旧象要走,新象要来,旧人要走,新人要来,皇宫要从旧变成新,和新象走在同一个步伐,这是决心!”

    佩女哭了。

    “你哭什么?”皇帝问。

    佩梅飞快抹过眼边的泪,垂头不语,两肩抖擞,像瑟瑟发抖的兔子。

    “她的意思是,娘娘,太子妃,这些人,皆是旧人,要远去了,您呢,熬过了旧日,在新生里头了。”澜亭说着,叹了口气,按住皇帝的手,道:“和您心中想的是一般,您本也是旧日旧人,您逃过大劫了,现下,您吸气,肚起,好,往下呼气……”

    等到皇帝心跳渐平,他扭头,看向佩梅,朝小娘子道:“你随你祖父学的天象?”

    佩梅摇头,又点头,道:“小时学过一些,大了祖父就不教了。”

    “也是传承了,你们佩家就是如此,有天赋,便能自行学下去,没有就止了。”澜亭坚督着皇帝的吐纳,与小娘子道:“你们家这一代,你兄长藏锋,没想到你也藏了一手,也还好嫁进了皇宫,要是入了民间,也是浪费。”

    佩梅苦笑不已,与老长辈道:“大姑姑们过得甚好。”

    说来,她已在羡慕她们了。

    她在皇宫遇难的每一次,皆以为她要活不下去了。

    “是了。”无论什么样的人,皆会遇上与他们命格相等的命运,各有好处,各有缺失,澜亭颔首,转首与皇帝道:“小娘子说的是对的,您是异数,您是最后的那点死气,她在帮您摸平,替您向新象求命呢。”

    皇帝怒瞪他。

    圣医不以为然,“你不用这般看我,钦天监的人想必不敢当面跟你说,私底下想来也把话传到你耳朵里了,这还是你养得好,养熟了,要不他们跟佩圻一样,不会跟你说实话。”

    圣医掐指算算,“按之前的运算来算,自我二十多年前离都之日算起,再余三十来年,至多一个甲子,便是我卫国灭国之时。”

    “你们算准了,就全都跑了?一个个离朕而去?你们这群神棍骗子!懦夫!无耻之徒!”皇帝终是朝他怒喝。

    “那也不是败在你手里,这点你料错了,你不是亡国之徒,你孙子才是……”说到孙子,还有一个在命理之中早就死掉了的太孙要保,澜亭忙道:“不是这个亲孙子,亲长孙,命理卫国是亡在你旁系的侄孙手里,你亲儿子亲孙子没一个成器的,不是早亡,就是命里慧格没满。”

    他的意思便是顺安帝的亲孙子不是早死了,便是太蠢没斗得过旁系的兄弟,让其上位了,顺安帝呼吸急促,咬着牙看着澜亭,“朕要宰了你。”

    “行,再过二十年,老夫尽力,到时候要是能一同前去,便一同前去,路上有熟人,也好办事,眼下还不到时候,你吸吸气,这次长吸,要比上次的长个一半……”圣医安抚他,带他吐纳。

    说来澜圣医教皇帝的吐纳法,跟曾经太孙说给皇帝听的吐纳法,有八成的像法,那时,为讨好他,太孙诚惶诚恐,连命都似可以献给皇帝。

    皇帝的嫡长孙,活成了一副卑微讨好的样子,与宫中那些为了活下去四面迎合的下人又有何区别?

    这是太孙之过吗?

    皇帝便是心狠,也知不是他孙子无能。

    是太子不想让儿子当个人,太孙便只能不当个人,以此在他的太子父亲下面,求活下去。

    这对小夫妻,也是可怜。

    顺安帝一生不甘上天给他安排的命运,他毁掉了他心爱的女子,他逆性情杀生,只为向上天抗争,他不做亡国君。

    实则他不是亡国君。

    是他的堂孙辈……

    他的亲孙辈,连做亡国君的资格也没有。

    他们早亡了。

    皇帝悲怆,再次正眼看向那垂首低目的小女子,他道:“你抬起头来,看朕,看朕。”

    像个强者,像个至尊一般,看向朕。

    佩梅闻言,抬起了头,再次直视向了皇帝。

    她敬畏,害怕,怯懦,却还是看向了皇帝。

    她听到了不该她听的话,可那是家中长辈,为求她好,愿意说给她听的话。

    她不能让他失望。

    “好,好……”她抬起了头,顺安帝在一次长长的吐纳后,与她道:“朕在十月便会在全国实行房屋修缮法,到时你表兄苏居甫会担当户部侍郎,由他一手执行变法,你跟你父亲算好你手上每一块砖每一块瓦片每一担灰的价格,到时候如有异变,朕灭你九族,从此月开始,五月到九月,你每半月十六日和月底到始央殿来,朕允你和你父亲见面商榷细节。”

    今日是大朝会,卫国大朝会为十二日一开,今日恰恰好是大朝会后的第二日,为五月十三,再过两日,佩梅便能见到她父亲了。

    那是为了女儿梅娘,深陷朝廷漩涡,有背祖训的父亲,佩梅当即起身,朝皇帝跪下,趴伏不起。

    此跪,她不是跪皇帝与皇权,她是为跪那个为了她上天入地无所不能的父亲,佩准。

    他生养了她,此后便是再难,他也愿意趴伏在地,驮着她,去往那让她生存的地方。

    第215章 风光得很咧。

    十六日,佩梅一早来了始央宫,她来得甚早,还以为父亲还没到,没想到一进宫,就听来迎她的小拾八说道她父亲已在侧殿等着她了。

    此前,宫房修缮前,佩梅见过父亲一次,那次父女俩要合计开工之事,随同来的还有同行的吴公公,为免耽误吴公公的行程,父亲速战速决,佩梅只得听从配合,父女俩除开材料之事,没有说多的。

    这次佩梅进去,侧殿只见父亲一人,她还未语,只见父亲坐在案后,含笑抚须看着她。

    一时之间,佩梅以为这是梦,一瞬间热泪盈眶,飞快入了殿堂,清晰看到他头上的白发,方才跪拜在地。

    “你这小娘子,哭甚?”佩准这厢道:“赶紧起来,你怎么地连纸笔也未带?我看你手上什么东西都没有啊。”

    父亲语带责备,一如在家中听到的那般随意亲昵,佩梅抬起头来,忍住泪道:“备了的,走到路上,方才忘了带,宫人回去取了,等下就送来。”

    “怎地还是这般迷糊?”

    “我连账本也忘带了,昨晚便搁在床边,临走前还查阅了一翻,出门走得太急,忘了。”佩梅如父亲的示意,坐到他身边,眼睛里含着泪花道。

    佩准顿时失笑不已。

    他这个小闺女,什么都好,就是急起来忘性大,好在她着急的事情少,犯的次数少,偶尔犯一次,家中人就当玩笑取闹她。

    按理说,她进了宫来,已为人妇,不能这般了,可谁说嫁了人就不能当父母的小迷糊了?佩准弹了下她的小鼻头,笑道:“下次可不能了,长记性啊。”

    “是,爹爹。”

    “近来饭吃得怎么样呀?”

    “吃得甚好,上次苑娘姐姐,我吃完两碗,她一碗还没吃完,我还能吃一碗,见姐姐吃得少,不好意思吃了。”

    “哈哈哈哈哈,”佩准大笑,“可是羞了?”

    佩梅眼里含着泪,嘴角含着笑,羞怯点头。

    “她是吃得少,那是吃得精,饿了就吃点,和你在宫里不一样,你自己开的小厨房,随时动手,便是柴禾用得多了,也得往前面拿,是得算着点,不能任性喽,小梅娘。”佩准怜爱看着他家的小娘子。

    小娘子要是嫁个知进退,心有丘壑的书生,一生不说大富大贵,想来柴米油盐皆是不缺,皆能自己做主。

    她隐于市井,不用见识过大的权利,也不用被权利威逼恐吓利用,一生安虞,也是为人一世难得的福份。

    可惜她赶上了便是她祖父也没推演出的天变,当真是人算不如天算,她要随着佩家一道吃苦了。

    “女儿知晓,您可用过膳了?”

    “用过了,陛下上小朝之前,我随他吃了点,你给爹带吃的了?怎么不见?”

    “马上就来。”佩梅脸上飞霞更烈。

    “也忘了?”佩准见她窘迫不已,便是哈哈大笑,这厢才仔细打量她的眼睛,见她眼睛下方带着些许青色,笑道:“一夜未睡,是罢?”

    佩梅咬着贝齿,憋着通红的脸蛋,看着父亲大人大笑的脸,轻轻颔首。

    “好孩子。”佩准轻轻拍了拍她的头,宽慰她道:“是好久不见了,上次见顾不上和你说话,还好接下来我们还能见上几次,来,这是你祖父得知我们要在始央殿见面,亲自回去挑出来的书,都是给你的,这也是嫁妆啊,回去了,记得写你的嫁妆薄上,以后好当是你的财物过继给你。”

    佩准见女儿没带账本过来,便把他这边的事先跟她说了。

    他解开包着书本的布帛,老爷子把家里世代传的“世经”三册,“算经”六册,“经演法”两册,“天载”一册拿了过来。

    他把书本拿给女儿看,道:“世经和算经九册,是为抄本,这两本经演法是我们佩家拿到此书的那代祖宗传下来的,你祖父说这本书讲究一个缘分,就像他看得懂此书,我至今还是对这本书半懂不懂,你小时也见过它,还摸过它一次呢,可还记得?”

    佩梅朝父亲摇首。

    她小时见过的书太多了,祖父日日皆在抄书修书,她将将会走路,便会帮忙了,摸过的书不计其数,不知摸过祖上哪本珍书。

    “不记得也没事,你先摸着看,看得懂了,就自己学着抄,抄下来了,便把这本原本放回家去,以后我们家的后代子孙,也许还能出一个像你的。”佩准说罢,看着女儿那时刻注视着他的乖巧的脸,他家静娘呀,生了一个跟她一样安静的女儿,多好的小娘子,却要背负这般重的命运,他怜惜道:“像你能懂一点皮毛便能看出气来的人,不仅佩家少有,世间也少有,你祖父懂了,你我至家里的后面的三四代,按理来说,是不可能再出一个像你祖父那样觑天机的人来,你小时也没看出来有这天赋,这可能是你进了皇宫后的一些变相了,皇宫借了你一些气运,你是要还给它的,时也,命也,运也,既然它发生了,我们便只能随运而起,随着它走到哪,你便跟到哪,你让自己跟上就好,安住在这个命数里,就能保你的性命无忧,你可记住了?”

    “记住了,爹爹。”

    “好,你跟爹爹说一遍。”佩准不放心,让她跟他重述一遍。

    这是她日后保命的东西,她当下可能不甚理解,日后碰到事了,她便懂了。

    父亲说的话,佩梅听着,隐隐有所感,似乎在芸芸之中,太子妃母妃之死,她进凤栖宫,主掌凤栖宫打理后宫,丁姑姑之死,宫人房修缮,这接二连三下来的事情,就像有一根线在连着它们一样,它们本该就会如此发生。

    她重复完毕,忍不住与父亲道:“爹爹,我好像感觉,我已经住在这个命里了。”

    “是吗?”佩准没跟她说日后的事,他这个女儿,命盘在她进宫后,每日皆有所变,直至昨日,她祖父为她卜卦,她命已至贵,佩家也会因她大变,从今往后,佩家的命数也要改了,这些说给她听为时尚早,因着卜象不知还会有什么变化,他道:“那你跟着这个你感觉到的命走,不知道怎么办的时候,多看一看它。”

    “您……”佩梅不知父亲为什么知道她会看到它,见父亲这厢朝她摇头,示意她不要再说下去了,她便止了话。

    “好,经演法要归家,你学好了便送它们俩回来,”佩准继续道:“天载这本书是你祖父的手抄本,写得是上古的事情,光怪陆离,你祖父母这些年抄了几百册,从头到尾,倒背如流,你祖父说让你也跟着抄,闲下来就抄一抄,这本是抄本,家里有几百本了,也不用还了。”

    说罢,佩准看了门口一眼,低下头颅来跟女儿悄声道:“听你祖父的,我怀疑你祖父母的长寿跟这个有关,你祖母这些年也抄的,近来还带着你母亲开始抄了,我看比外头那些富贵人家家里老头老太抄的佛经有用多了,我都打算就算再忙,我也要抄了,爹爹怕死得很呢,这个事情你可莫跟人说,抄的人多了我怕不灵了。”

    父亲促狭的性子又起来了,梅娘啼笑皆非,只得乖乖颔首,当她的乖乖女,“是,爹爹。”

    “你都记下了?”

    “记下了。”

    “最近读了什么书?”给女儿带的书说完了,佩准看着女儿系着书包,抚着胡须看着女儿道。

    女儿脸色近来甚好,就算一夜未睡,也比他上次见到她的那次好不少,想来也比上上次她祖母和母亲见到的那次要更好不少了,要知道那次回去,莫说本来爱哭的妻子,便是刚毅的母亲,也是抹了好几天的泪,想起来就哭。

    她这次见好,想来也是跟皇宫融入了,往后她融入得更多,就没人害得了她了。

    只是此事还需她不断跟皇宫牵连更多,也需得给国家天下谋更大的福祉,厚德方能载物,她才接得住她的贵命,而不被其压死。

    “也读了算经,是皇宫里典藏的算经,我跟吴公公要了一些书,公公疼惜,给我了。”佩梅道:“圣医老人家去见过祖父了?”

    “见过了,就是他给我们家通风报的信,你祖父从潮海阁回去,还是你澜大爹去要的出宫牌子,你祖父回去威风得很,上百禁卫军护着,领头骑马护着的是我们卫国的二品大员镇国将军,我们佩家就从来没在我们家那边这般风光过,比你出嫁那天还要风光一二呢。”佩准得意地笑。

    他们宫里有人。

    今早皇帝还骂佩家公然在他眼皮子底下结党营私,佩准差点喜得笑出声来。

    这下可好,不说整个卫国天下,至少卫都的人皆知道他们背后有人了。

    背后是谁?皇帝呀。

    莫说以后他上朝要背手迈八字,他出去买菜,也要这般地去走,风光得很咧。

    第216章 这是皇宫该为他女儿做的。

    佩准喜不自胜。

    佩梅见父亲那得意洋洋的模样,握着小嘴,憋笑不已。

    父亲无论何时,皆有把难事当寻常事对待的本事,如今家中处境艰难成这般地步了,他还是不忘嬉笑两声。

    以前只当父亲促狭,如今看来,人生不如意十之八九,处处皆是难以迈过去的坎,何不举重若轻,心头轻松点,人也能往前多走两步。

    她难过时,想想父亲要是碰到她的情况会如何?一想到父亲碰到她的事,便会怒骂两声,还是会该如何就如何,积极前行,从不懈怠,佩梅心想至此, 第二日便还是一同以往,做好手头的每一件事,努力前行。

    这撑着她看诩儿出了宫,送走了姑姑,每日监看天象,修缮宫人房……

    “还读了什么书?可去藏书阁看过了?”

    “不曾。”

    “哎呀,吴公公也是小气,你祖父这几年来,可往藏书阁送了不少我们家中的珍藏,也不知什么时候陛下能回赏给我们,我们家也就那些套,给了就没了,后世子孙都没得什么传承了。”

    这是陛下的侧殿,父亲在皇帝陛下的起居宫殿说出这般话说,真真不怕隔墙有耳,显然是故意说给陛下听的……

    佩梅更是哭笑不得。

    爹爹当真不怕事。

    父女俩见面,因着殿里没站外人,有说不完的话,不一会三娘抱来了账本,打破了父女之间的其乐融融。

    三娘只抱来了账本,不见食盒,见太孙妃看向她,三娘小心放好账薄,跪在地上道:“您一早做的馒头小菜,回屋换了身衣裳,出来经人催促两声,我们就都忘了,也是奇怪,我回去问了催促的宫人,她说她也不知为何着急,就嚷嚷了两句,奴婢觉得奇怪,她平时不是这般性情,怎地今早您都没急,她就急了?是以,那吃食我就没拿过来了,也没让宫里人去碰,自作主张,让她们倒了。”

    说至此,佩梅也领会了她小心为上的意图,将将想颔首认同,却听三娘又道:“可细妹拿去给宫里的野猫吃,那野猫闻了一下就跑了,细妹觉得有些不对,我来之前,她便提着泔水桶,去御膳房找兔子试菜去了,饭菜有没有下毒,她等下便会往这边送消息来。”

    三娘说罢,朝太孙妃的父亲佩大学士垂首,道:“是以奴婢这才来得晚了一些,耽误了殿下的要事。”

    “没事,你们细查。”宫中也是能人辈出,皇后的凤栖宫还能被人埋巫咒,这厢出了这点事,也没有多奇怪,佩准抚须,跟她道:“要是超出凤栖宫能查的范围,及早告知吴公公,此前这等怪力乱神的事,吴公公在宫里铲除了一波,若是残余,你们也要助他斩除才好。”

    “是……”扈三娘听罢觉得不对,略略顿住了一番,迅速反应过来,朝大学士忙道:“奴婢现下就去禀吴公公。”

    佩准抚须颔首不止。

    这是个聪明的。

    前朝后宫要他女儿命的事,还没完呢,不趁着余韵收拾干净,?*?要待何事?

    何不如一举把能揪出来的,借力皆揪出来,一个也不放过。

    这是皇宫该为他女儿做的。

    “好了,我儿,把你记下的材料用量给为父过一下眼。”佩准喊了一声愣住了的女儿。

    佩梅忙回过神,拿出她昨天就收拾好了的账册,待拿出第一册,她翻到第一页,从头到尾翻了一遍,见没有大碍,方才抿着嘴唇,恭敬把第一册摆在了父亲的面前。

    佩准看着她的动作没动,直到账册放好,他慢慢翻看着,嘴里跟女儿道:“你做得好,这些事情,一定要你亲手去做,账是你一撇一捺一横一竖亲自书写,便是哪里有人做了手脚,你也认得出来。”

    “是,皆为女儿亲自所写,用的是您和祖父从小教哥哥和我的手法,我自己还掺了点近来新想出来的独门标记。”佩梅轻声道。

    他们这种有年史的撰史家,每家皆有自己独门的书写印字,只有受过家中传承的人,方能看出来。

    “小心驶得万年船,该提防的,一个也不能落下。”女儿记的账,一目了然,佩准便是看得仔细,一页扫两次也就翻过去了。

    很快,一本就已看过,接着便是第二册,第三册……

    如何小心驶得万年船,佩准当即便跟女儿以身作则,做给了她看,看到不解处,他便询问女儿,追问女儿,口气之厉,颇像诘问,字字皆带着压力而出,好在账册当真是佩梅悉心所记,数字从何而来,来龙去脉她皆说得出干系,毫不怯场。

    饶是如此,佩准还是看出了一些问题,他女儿的账没错,但有几处价钱与实际不符。

    她所记下的木桶比他送进宫的价钱高出了五文一个,此为比较明显的不对之处,最为隐晦的便是石料,石料为皇家山苑所采,一文不出,人力工部出,但工部收了他女儿六文一均。

    三十斤石头收六文钱,说来只是一个工钱,工部想来是要把这个钱要到袋里,日后当真是要全国制官屋,工部拿一半,出力的人也不算白干。

    这便是为官者心里的沟沟壑壑,大家拼了命的读出来为官,不是来吃苦的,能捞银子的地方是一定要捞银子的,哪怕就此捅到陛下面前去,他们也能合理好他们的意图。

    水清则无鱼,顺安帝便是杀贪官污吏无数,也不能让官员连养家的钱也得不着,且如今朝廷很多官员出自寒门,除了少数皇帝的死忠还以一身清贫侍君,皆大多数也是削尖了脑袋想在皇帝允许的范围之下,多弄点银子的。

    卫国如今朝庭的新贵,说是新贵,实则没一个贵的。

    他们便是不吃饭,家里妻子要吃,孩子也要吃,是以哪怕他们是皇帝重心提拔起来的,一旦有人收买他们,他们也愿意铤而走险背叛帝皇。

    自古以来,民野也好,朝廷也罢,从来是吃饭比皇帝重要。

    他们卫国周边那几个国家如今民不聊生,国已破亡,就是因着从上到下,都没饭吃了。

    佩准沉思良久,久久后,他与女儿道:“你记的账,为父没看出错来,但有几点,等下我要去跟吴公公问话,再和陛下商议一番,详情要等到下次我与你见面,我才能跟你说。”

    “是。”

    女儿当真乖巧至极,佩准满意笑道:“这两日你回去还有功课要做,要把账薄抄写一遍,送一份到始央殿来,要亲自书写,让陛下看到你的字,知道了吗?”

    “女儿知晓。”父亲在竭力为她铺路,佩梅当然知晓。

    “好。”佩准说着摊开纸面,提笔记下今日他需解决的事,他勾勾划划,见女儿努力辨认,不由笑道:“爹爹记的起居记录,笔迹也跟你一样的工整,你可莫学爹爹现在写的鬼画符。”

    “我需学一学吗?”佩梅好奇问父亲。

    佩准略作思索,道:“不想让别人知道你写了什么,你自己就创一门符记出来,不过要记得特征,可莫日后自己见了都看不懂。”

    “女儿知道了,爹爹?”

    “说罢吾儿。”

    “您那边,认识皇家女义庄的人吗?”

    “原本不认识,不过以后要认识喽,”佩准停笔,慈爱看向自家小娘子,“你说的是前日被吴公公送出去的那位娘娘罢?”

    “您也知道了?”

    “你表姐夫来跟我说的,让我找人看着点,怕送出去没两天,人就没了。”

    “表姐夫跟明王叔交情似是历来不错?”

    “能有什么交情,两面三刀的交情,笑里藏刀的交情?他是陛下的刀,大家怕他防他,把他当阴沟里的老鼠看,他跟人没交情,他从来要的便是这个禄衣侯的身份,他那种自小就经历了冷暖受尽屈辱薄凉的世家子,心比手更无情,你以为陛下为何喜欢他?他的手和心,皆是经过了千锤百炼,没有人会跟一把刀谈感情,日后要是有人跟你说你表姐夫跟谁有交情,你想想为父今日与你说的话便好。”

    “那他为何帮诩儿与我?”佩梅拉着父亲的袖子,颇为紧张,声音细如蚊吟。

    “图以后罢,你表姐夫想得善终,可只要陛下一有个好歹,他是最不可能得善终的那个人,他得寻摸一个既能继承陛下遗志的,又能保他一命的下代君王……”说至此,佩准嘘唏不已,“最不想参与储君之争的人,还是进来了,人生不如意之事,当真十之八九,日子但凡能过得去,谁也不想死,我们皆为凡夫俗子,你表姐夫是,爹爹也是,我们哪个也没得超脱。”

    “那诩儿的身子?”佩梅眼带期盼看向父亲。

    “等他回来,你就知晓了。”

    这厢,佩准朝女儿神秘一笑,就在他还要跟女儿说话之时,门外走进来一个太监,朝他揖礼道时:“佩大人,吴公公那边有请,他说他要在翰海阁那边侍候陛下,人暂时走不脱,他有要事要跟您商议,请您受累随我走一趟。”

    今日皇帝在翰海阁开小朝会,佩准闻言抬首叫了一声门外保护他的将军:“林将军?”

    “卑职在!”门外传来声音。

    “可是去吴公公那?”

    “您请稍等。”

    “好。”

    门外向内传来了身穿盔甲的将士所迈出的沉重脚步声。

    太监见状,欲要上前来说话。

    佩准便诧异道:“这个公公有点眼熟,敢问贵姓?怎不见我女儿派去找吴公公的姑姑?她没随你一道回来吗?”

    来人太监微微一滞,脚下上前的步伐一顿,这时,身形比父亲矮的佩梅只见他袖下寒光一闪,当即破声大叫“刺客说着时,她在来人冲上来之时,抱着父亲的腰一翻,就在他们跌倒之即,她只听身后有利器破风而来,扎向了她的后背。

    第217章 似乎已经闻到了空气中的血腥味。

    “混账!”

    只见一声低沉的吼声似如闷雷在侧殿当中轰隆炸响。

    与此同时,在破风之余,佩梅只觉背后一疼,似有重山压顶,有利刃划过她上空,她只觉她脖颈后方有一个地方这时被一块热的水滴打在了其上,有东西咕噜倒地,发出了滚动的声响。

    佩梅下意识忍住了她背上被刀刃戳中的疼痛,将将想转过身去,却见不知何时转过身来的父亲突然拉过了她的头,拦住了她的双眼。

    只闻父亲沉沉问道:“敢问林将军,此人用的什么身份进来的始央殿?”

    “是我的过错,那林姓将军迈着一步更胜一步沉重的步伐过来,嘴中道:“我自会向君王请罪。”

    佩梅便听她父亲无力道:“林将军,别只管你的刀,把头也提走。”

    “是极,多谢大人提醒。”那只拖了身躯的将军回身,捡起了在父女身侧不远处的半头脑袋。

    他斩得偏了,脑袋只有大半个脸,血肉模糊,林将军见盯着他的佩大人似是看不下去,不忍别过了脸,不由轻笑。

    他又道:“我这就叫吴公公过来,这人是他的人,以前与我传过几次信。”

    是以这次他看到人过来,始央殿的当值小太监还跟人微笑致礼,他便把人当作了自己人,没有多在意。

    自家人出事了,大抵是有人启动了埋在吴公公手底下的暗哨,这事情大了。

    “大人,要不要我叫太医?”佩大人甚有风度,林将军不忘回赠一二。

    佩准已扶了女儿起身,正要叫女儿不要睁眼,闻言凑身看了女儿的背一眼,见上面的匕首只进去了一个尖尖,没进去要害,他抽了口凉气,回头看向女儿,见女儿恰恰好看向了那尸体,还有将军手上提着的脑袋……

    他倒抽了一大口凉气,只见女儿这时好奇看向林将军,一双黑白分明的眼睛天真烂漫至极,她还问道:“将军,外面不会有事罢?陛下呆在潮海阁,不会有恙罢?”

    林姓将军闻言正要嗤笑,可下意识后他略作一顿,便不再言语,提着这具身躯快步走了出去,其速度,快之如飓风。

    “孩儿,你可莫乌鸦嘴,”佩准也是瞠目结舌,一想到女儿所说的可能,他只觉一阵凉意从脚底倒灌而上,他连忙站起,扶起女儿,“背痛吗?别叫太医吗?别往那头看,女儿家家的。”

    见她还往血迹那边看,佩准斥她。

    “先不要紧,爹爹,我要找三娘姑姑,你扶我出去一下,我看看我宫里有谁在,不,不了,爹爹,我出去,你在殿里看着账本。”佩梅觉得账本重要,欲要留下她爹爹看管。

    “哎,我去,你坐下,我去叫人。”

    佩准匆匆而去,匆匆带进来了一个凤栖宫的宫女,正好是凤栖宫的杨树,佩梅一见是宫中的大姑姑之一,连忙朝她道:“姑姑快去找细妹和小吴公公,三娘有险,快找到她。”

    她怕三娘去找吴公公的路上遇险了。

    “不叫太医吗?”佩大人心急如焚,插了一句嘴。

    “先不叫。”

    “血已流出来了。”

    “不要紧爹爹,找三娘姑姑,三娘是丁姑姑留给我帮我处理后宫宫务的大姑姑。”

    佩准闭嘴不语,杨树见他们父女俩争执已毕,不再多言,起身提着裙子就往外跑。

    她也怕三娘出事。

    三娘不及丁大人那般有如凤栖宫的定海神针那般重要,可许多私底下不能见光的事情,丁大人皆交给了三娘,这些事除了三娘,现在凤栖宫无一人全部知晓。

    三娘不能有事。

    “苍天。”佩准这厢咬牙切齿喊了一声老天,他是那狡黠性子,这厢不敢骂老天一声,生怕贼老天听去了,更加为难他们父女俩,他沉下心,坐在女儿对面,道:“莫慌,爹在,我看过刀尖了,不深,叨在你肩胛骨那处,你澜大爹医术高明,不会让你有事的。”

    爹爹说的对,刀子是叨在她肩胛骨上了,佩梅能感觉得到,她不慌,但她看得出,爹爹有一点慌乱了。

    他怕瀚海阁出事。

    瀚海阁出事,卫国完了,她和爹爹,诩儿也完了。

    “爹爹,外面何人在?”

    见她口齿清晰,神态自然,佩准不禁多看了他儿一眼。

    小娘子当真是长大了。

    他欣慰一笑,那沉重的心头也随之稍微缓解了一二,他道:“林将军走了,外头的禁卫军往侧殿这边赶过来了,你放心。”

    佩梅不放心,她深知自己还是那个良善性子,可良善性子受了欺负,就变得不太信任人了,她朝父亲窘迫一笑,与父亲坦然道:“刚才那位林将军说,吴公公私底下能给他传言的哨子都叛变了。”

    佩准愣了一下,方才领悟她所说的意思,他眉头不禁拢起,眼睛含忧,看着女儿道:“你怕禁卫军也叛变了?”

    “是。”

    她还是那般顺从可人,但她忧虑得就像一只千疮百孔在身的小动物,佩准心下突然了悟,这个皇宫,到底还是给他女儿留下了无法愈合的伤口。

    她不可能再是过去的佩家的那个小梅娘了,宫斗让她变成了惊弓之鸟。

    可这不能怪她胆小,她此时身后还插着刀,外面不出意外,也正在发生风云之变。

    佩准握了握她的小手,她小手热热的。

    虽如惊弓鸟,可她处变不惊呐……

    要往好里看,佩大学士这厢淡笑着与女儿从容道:“叛变了又如何?行至水穷处,便是坐看云起时,且水来土淹,兵来将挡就是,再则,这个皇宫,你认为是陛下的,还是乱贼的?你信陛下有能耐,还是信乱贼有能耐?”

    “信陛下。”父亲一说,佩梅坦然了。

    她是佩家的女儿,虽是女儿身,也是有一些气魄在怀的,她知晓这等形式的叛乱在一个还没衰老的大权威之下最终会消失得无影无踪,无非就是,她与她父亲等人,是这场变乱当中那些也会被牺牲淹埋的人。

    可这便是历史,总有许多人会死在历史从不予人知晓的暗影里,她和她父亲遇上了,便是遇上了,坦然处之便可。

    “是了,无碍。”佩大人宠爱地跟女儿从容道。

    这厢,在外头显得有些计较小气的父亲倒显得大气了,连生死也无惧了,佩梅欣喜地看着大气的父亲,抿嘴一笑。

    有此便连祖父也要骂父亲一声油滑小子,嫌弃他没有佩家的清正风骨,便是父亲肚子大一点,祖父也要指着家祖们的画像,问父亲佩家何时出过像他这等肥头大耳的人?

    那时父亲呵呵笑着,把祖父的责骂当耳旁风。

    如今父亲瘦了,头发白了,和挂在家中的先祖们的画像一模一样的清瘦正气,他和他们是一模一样的人。

    她是佩家的女儿,她像他们也是应当的。

    父亲在,佩梅便什么都不怕,心里安定极了,每一件事她皆心头有数,头脑有着从所未有过的清明,她侧耳听着外头的声响,细听着与父亲道:“爹爹,将军们就位了,没有进来,好几百号人围住始央殿了。”

    “你听到了?”佩准问道。

    女儿自小耳目要比一般人灵敏,她是能听到一些别人听不到的东西。

    “听到了。”

    “没冲进来拿我们,那便是保护我们的,唉,”佩准掐指算着,叹了口气,“你这小乌鸦嘴,以后不能乱说话了,就算猜出了什么,也不能说出来。”

    看来瀚海阁真出事了,今天他们是要弑君,要改朝换代了。

    也不知是陛下哪个混账儿子干出的蠢事。

    就怕是好几个儿子一伙,骆王的,明王的,废太子的,三个废王底下的力量聚集在一起,加上反皇党私底下的力量奋力一击,这股力量想必不小。

    皇宫危也。

    佩准愈算心底愈凉,脸色愈发地沉重,佩梅从未见过爱嬉笑取闹的父亲脸色这等沉重过,她看着,小脸便一道跟着沉重了下来。

    她心底沉沉的,似乎已经闻到了空气中的血腥味。

    血腥味……

    佩梅掉头,看着之前刺杀他们父女俩的那个太监留下的血迹,那些血迹在不知不觉当中,从鲜红变得暗黑了。

    她掏出袖中丝帕,往脖子后擦了擦,就在她往脖后试探之时,听父亲道:“作甚?”

    “脖子上似是沾了两滴血。”

    佩准便看着女儿扭着头,当真拿帕子擦出了一道暗红的血迹。

    她擦了又擦,擦干净了,便见她要起身站起,佩准声音陡然放大,“作甚?”

    “爹爹,我把帐薄整理好,等下回凤栖宫好一道带走,我明日还要誊抄,送一份到陛下案前呢,等下要不带走,我怕等下始央殿就没那么好进了。”

    “唉,我来扶你。”佩准还要推演宫外可能发生的事情,这下没心肠做事,便起身扶了女儿过去,扶着过去边走边道:“这事往后不能说给你祖父听,说你背后插着刀,还得自己整理账薄,要不你祖父又得指着我鼻子大骂特骂,骂得我睡觉耳朵都不得安宁。”

    “是。”

    “还是梅娘乖巧,不像你哥哥,当着我的面应是,背地里写诗写词把我那点事都捅了出去。”

    “哥哥不会,没做过。”

    “是罢?你没读过元始子写的诗?”

    元始子是佩梅兄长佩兴楠的别号,这别号听起来像一个七老八十的老人,他有几首骂人的诗在外界流传甚广,谁也不知,那是佩梅兄长这个近两年才及冠的青年少年时期所作。

    佩梅闻言,抿嘴偷偷笑。

    看来兄长的别号已经被父亲知晓了。

    “你也不老实……”佩准说着,扶了她坐下,这厢,外头传来了不知名的呼啸声,不知这呼啸从何而起,为何而出,父女俩皆呆住了,看向殿外,皆默不作声。

    第218章 背水一战罢了。

    瀚海阁。

    今日是顺安帝与他的内阁阁老,朝廷左相萧相,户部、工部、吏部三部尚书议官屋制定法具体事宜的内部朝会。

    晚些时候,到下午,工部吏部退下,礼部兵部的尚书跟上,与户部一同商议大战开启之即的准备功夫。

    这两件事,皇帝已经透露了风声出去,六部要员想来已跟他们的主官商议过章程,皇帝只要等人就位,便可听取他们经商议过的解决办法。

    阁老与朝中重臣,皆是皇帝的左右手,不过阁老是顺安帝为自己精挑细选的智囊,他选来帮自己出主意的人,自然挑的皆是自己没得罪过,没杀过他们家里的人,六部尚书当中则未必,朝中为官走的是科举之道,上升通道经吏部,而顺安帝杀的人太多,牵涉太广,真要细究起来,只要与他杀过的人家灭过的宗族沾亲带故者皆不采用,那朝廷也剩不了几个官员了。

    是以,今日瀚海阁,阁老席六位阁老悉数在场,还多添了佩圻老学士一人,加上丞相和三部的尚书,顺安帝与他的十一位重臣同处一室,皇帝心里的估量是,只有工部和吏部的两位尚书,心里对他另有想法。

    年轻的户部尚书说是皇帝的心头肉也不为过,不可能反他。

    萧相比皇帝小几岁,实即却早比皇帝拜入皇帝那位已游走天下的恩师的门下十几年,实乃皇帝师兄。皇帝大开杀戒那些年,杀得官员以为皇帝不敢再杀了,皇帝还能再杀,便是因着皇帝这位小师兄在为皇帝坐镇朝廷,调度官员处理国事,朝廷才没有因为顺安帝的杀戳停摆,他但凡对皇帝只起一点二心,皇帝便走不到今天。

    外面刀戈声四起,惨叫连连,皇帝听了一阵,便和坐在他长案左侧的左相道:“为何挑的今日?”

    老丞相眯着眼睛从皇帝让他看的奏折当中抬起脸来,细思了片刻,道:“大仗一开,皇宫戒严,外面的人就没那么好进来了。”

    “朕还以为,礼部那群天天玩儿的,和兵部那些嫌我私养重兵的会不服朕一些,朕没想到,倒是工部和吏部更不喜欢朕一些。”皇帝淡淡道。

    今日能进皇宫的人,除了三部尚书,还有三部尚书所带的仆人,这当中必有一些人,参与在了门外的杀戳之中。

    禄衣侯近两年性子愈发冷酷无情了,他直言皇帝清算骆王那日,骆王必反,叫皇帝把大军调个十万回来,围着皇城守个几日,再给他两万军,把卫都围了,他带着人一家家杀过去,省得这些人还要浪费时间私底下商量怎么造反。

    侯爷是不当家不知柴米贵,话可说得轻巧了,调十万过来,人吃马用的,谁出钱?侯府出吗?

    皇帝都不敢问常侯这句话,怕问出来,常侯甩袖走人。

    常侯挥霍无度,皇帝也不好说他,不过常侯有句话说得很对,他的儿子们不是个东西,天天盼着他死,是以常侯叫皇帝在开战之前把儿子们收拾干净了,皇帝便是恼常侯杀他的儿子比杀鸡鸭一样轻率,也是听了常侯的劝,借着清算骆王调了五千重兵回来,这些天也没让人回去,悄悄呆在皇宫各门驻扎。

    清算骆王那天回去了的两千,是幌子,做给朝臣民众看,也让皇帝松了口气。

    五千人吃饭,比七千人吃饭,要少些银子。

    “工部和吏部这些年也没什么进项。”外头凄惨的大叫声一声胜过一声,死的人更多了,左相叹了口气,把折子搁下,抬头和身边的吴公公道:“这宫里怎么有他们那么多的人?我听着人数不少啊。”

    “宫里是没有多少的,至多就是一些探子奸细,不到百号人,奴婢看,是工部缮修在宫里造房子的那些人也过来了,此前工部头批只出了七十八人,第二批增加到了一百三十人,第三批也就是前两日,加到了二百五十号人,打的是为了给陛下分忧,尽早把宫人房修缮好的幌子。”

    吴英恭恭敬敬回着,听他细数人数的工部尚书按捺不住狂跳不休尖叫不停的脑袋,两手往前一趴,从他的座位处爬了出来,跪到了正殿中间,流泪不休。

    他哭了,号啕声甚大。

    工部尚书上任也没几年,他是靠实绩上来的,他这些年在各地给皇帝修了不少河道河堤,拿的万民伞进宫当的工部尚书,在民间声望极重,功绩与功德集于一身。

    他是一个好人,一个好臣子,一个好官员。

    如今,这个好人,朝廷的好大臣,百姓的好官员,带了二百多个人进宫,杀君王,改朝代。

    这厢,吴英跟皇帝禀道:“第二批人的时候,周二觉得人数不对,跟我禀了又禀,让我细查,我查了,来的人个个都是入了册的工部匠人,我还找了人去他们家里问,对得上号,样子也一样,前两天又加了,周公公跪在我面前,指天发誓说此事必有妖,叫我让他去查,他还不信奴婢呢。”

    “你让他去查了?”

    “哼,”小子要立功,吴英讨厌死了,但周二当过皇帝的小书童,那时候吴英对他也跟养儿子似的,儿子大了,要立功立业,随他去了,“让他去查了,他天天看谁都像奸细,我也拿他没办法。”

    “小二是个眼细的,你也别嫌他,孩子大了,有自己的主见,随他。”皇帝见他不快,安慰了两句。

    “你是骆王的人,还是明王的?”皇帝这厢对着下方悲泣的工部尚书甚是温和道:“还是说,你是支持朕废太子卫襄的?”

    “给尚书送块帕子去,眼泪粘在脸上不舒服。”皇帝吩咐吴英。

    吴英欲去,被站在角落的御林军出列拦住,拿过了吴公公手中的帕子,走到工部尚书面前,把帕子扔到了地上,回身便又回到了他的放哨处。

    皇帝见了,弹了弹额头的穴角,回忆了一下他调的护城军的麾号。

    是庞将军的“老子第二”军。

    罢。

    庞将军是孤儿,他自认为这天底下皇帝第一,他第二,天老爷第三。

    天老爷在他那只排到第三,他养的兵,看不起工部尚书,也在情理当中。

    眼光都怪高的。

    “说话罢。”外边的厮杀声止了,皇帝见阁老们坐不住了,频频好奇看向门外,大有不想务正业,只想出门看热闹的心思,他叹了口气,和底下的尚书道:“朕到底是哪得罪你了?”

    工部尚书不哭了,也没去捡皇帝给他的帕子,他曾经想过,真到了事情败露这一刻,他会狠瞪着皇帝,大骂皇帝“暴君去死可这刻他泄了那股气。

    皇帝太云淡风轻,轻得就像他这些人积攒的仇恨,就像轻风一样不值一提。

    他想着死去的父母,想着那日家中被抄的尖叫哭闹声,那些声音,比此刻门外的惨叫声还要惨烈,在他心底尖叫不休,他直起腰来,看着地上,疲惫苍桑道:“我乃管容的儿子。”

    “他不是河府杨氏主枝一系的子弟吗?”皇帝奇了,以为自己记错了,问向左相。

    左相未答,下方的一个阁老回了皇帝的话,“管容当年不上税,不交税粮,不交税银,还放话说淮南府乃他管家世代家产,无论城府田产,皆乃他管家私产,叫您管好您自己的女人不造反就行,别管到他的头上,要不他就叫您好看。”

    皇帝许多年没听过这话了,忍不住“噗嗤”一笑,摇头笑道:“朕当年是有多窝囊啊,让一条地方虫,盘到了朕的头上当龙。”

    “朕是怎么做的?”皇帝笑着问。

    “您调了大兵过去,抄了他九族,血洗淮南府,把淮南府的粮食和银子拉回了卫都,养起了您的第一支私军。”

    “唉,”那是当年勇,皇帝笑意吟吟,脸上满是怀念,“朕那时也不知为何,杀一万多人,心肠都没动一下,此之前,便是责备奴婢两句,朕心里都难受。”

    “当年有漏网之鱼啊?”皇帝又问向阁老们。

    “难免罢,您是大军杀过去,是管氏族人就杀,逃走的也不少。”

    “所以你恨朕?”皇帝看向工部尚书,“杨家是你们管家的人?”

    曾是管家子的杨尚书抬起头来,看着皇帝,面无表情:“您不知道,天底下有多少人恨不得把您除之而后快吗?您不该当这地上的皇,您该去地底下去当那阎王爷。”

    “朕去了,会跟阎王爷商量商量。”哪怕换个三五年前,皇帝听到这话会雷霆大怒,可他现在怒不起来,邻国十室九空,活着的那些人,疯了似的往卫国冲,就因着卫国还有饭吃,还有田地可耕种,没有今日得明天死的疫病,他守好了卫国,护好了卫国,卫国子民生生不息,便是他顺安此生之功,皇帝敲着桌面,再问:“那你们是反朕的那些人了?还有谁,吏部?”

    吏部尚书苦笑着低头朝皇帝拱手,不声响。

    他没那狗胆。

    左相瞄了他一眼,回皇帝道:“他可能知情,没参与。”

    外面的兵戈声渐渐止了,皇帝听到庞将军在外面怒吼了一声“他娘的没长眼睛不知道拖一下啊随着声音,有铁靴声渐渐往阁内大步走来。

    皇帝听着,与身边左相道:“还好,这几天佩准呆在工部,没被他们杀了。”

    左相颔首,却听下方户部尚书淡淡道:“您不知道,禄衣侯说您只派一个林将军守住佩大人不靠谱,他说林将军那脑子送死可以,耍心机还欠了点,叫臣盯着点,是以臣这阵子叫了几个小厮跟着佩大人,只要佩大人在工部出事,臣便能第一时间赶到工部找人问罪。”

    杨尚书可能为了避免打草惊蛇,就没先干掉佩大人,还是太沉得住气了一些。

    要是按徐中的手段,他要除掉一个人,必先拔掉这个人的爪牙,杨尚书连他与衣侯一个也没干掉,就冒冒然杀进宫来,这脑子,也不知是怎么升上来的。

    不过,皇帝的势力尤如铜墙铁壁,到今年更是如日中天,势无可挡,这些人也是看不到希望了,只能孤注一掷了。

    背水一战罢了。

    第219章 有妇人背着光,站在光里,朝佩梅缓缓看来。

    庞将军进来,一眼扫到了跪在中间的工部尚书,拖着人欲要下去,被户部尚书拦住了。

    户部尚书道:“这是常侯爷的人,将军不用带回去了。”

    庞将军对他不予理会,藏在脸上铁面具下的两只眼睛看向皇帝。

    皇帝头疼不已,许诺道:“月底只要都城安稳,便准你带军前赴西线。”

    庞将军犹豫,一想月底就要大军开拔,他没有时间来审犯人,也没有那时间清洗都城,便把刚抓到手里的人甩到地上,特地朝户部尚书那边说了一句:“徐尚书的面子,本将还是给的。”

    徐中漠然。

    讨好他没用。

    也无需讨好他。

    到时候粮草调度,该怎么调他就怎么调,谁的面子他也不给,皇帝的他也得斟酌。

    “那末将先去门边守着。”抢人不成,庞将军打算去门边当门卫了,他朝皇帝拱手道。

    “去罢。”皇帝轻咳一记。

    他养的几个将军,武力皆可,就是武力过猛,人情世故过于生硬,与徐中禄衣侯等文官颇有水火不容之势,尤其这些镇守将军与调度他们的禄衣侯时常发生冲突,徐中跟常侯又是一伙,他们一对上,皇帝常生有一种只有明君在世时朝廷良臣过多意见不一从而产生的痛苦。

    说来,还是朝臣对他皆噤若寒蝉是的皇帝好当一些。

    不过,这种苦恼也是欢喜的。

    禄衣侯不在,想来是在东门那边料理事情,皇帝叫阁内的士兵把杨尚书绑在一边上,就地叫吏部尚书和丞相商量起新任工部尚书的事来。

    官屋制定法的事不能耽搁,皇宫内的修缮事宜也要尽早完成才好,如此,战争与官屋推行法才能如皇帝想要的时辰准时发动。

    大战耗粮草,与此同时,卫国各大城府推行官屋修建,百姓用极少的银钱便能买卖租赁官屋,民众有了房子,官府有了钱,皇帝打仗收拾邻国土地的钱便有了。

    且官屋的推行,还能引来民众的安居乐业,新屋子会带来新的想望,读书的人会更用力,他们的父母挣起钱来更卖力,种菜的会多种几块地,杀猪佬会多杀几条猪,养猪的农户会哪怕再是起早贪黑也会多去割两担猪草,种田的乡下农民更是渴望进城买屋。

    而皇帝,只需要严控成本,利用官府之力,把屋子修建起来。

    官屋制定法,在八月之前,必要完成,而成本的估算,更需提前确定下来。

    是以哪怕这些皇家工匠们听从工部尚书的吩咐过来屠君了,皇帝也没那闲工夫生气,先是把工部领头的人确定下,后面方有重新找新工匠把修缮事宜尽快完成的事。

    “陛下,工部内不少大人,好像与杨尚书走得甚近。”吏部尚书这厢硬着头皮与皇帝道。

    皇帝不处置他,他便只能装作无事,尽自己职责。

    “是了,杨尚书打的万民伞进的都城,工部人很是景仰他,把他当难得一见的功德大臣看,翰林院那边还有人跟我说过,要不要这几年就把杨大人写进卫史?*?里。”这厢,左相与皇帝淡淡道:“要不让佩准上任罢,他是个老好人,我记得他在朝为官的这些年,可做了不少成人之美的美事,且佩老大人是老学士,他们师兄弟几个在当年先帝面前也是鼎鼎有名的学士,他们当中有人是皇家与朝中大臣的老师,有的不是还做了太子和太孙的老师?我记得佩大人的师兄不就是太孙老师?”

    佩圻在下方听着想打瞌睡,无奈他刚合上眼,身边的廖阁老就过来戳他的肺:“醒醒,佩大人,说你家的事呢。”

    佩圻不得不睁开眼,无奈看向皇帝,见皇帝还看着他,一副等着他说点什么的模样,只得无奈道:“回皇上,佩家有孙女进宫,已是皇恩浩荡,再进工部,朝堂上就得吵我佩家戚党干政了。”

    阁老们这厢纷纷交头接耳,“这倒是,他们家还有个德和郎,禄衣侯,这对翁婿已经在朝廷够只手遮天了,佩准这个老滑头一当上工部尚书,只手遮天得从骂他们的话变成确定句了。”

    “想得美,佩准去工部,莫说朝廷里的那群各怀心思想抢这个位置的,便是工部内部,几人服他?这个当口叫他去当工部尚书,这不误事嘛?”

    “咦,误事怎么了?正好宰了,削弱只手遮天。”

    佩圻听着阁老们的议论,不忍闭上眼。

    人老,是为贼也。

    老贼们早点死也好。

    阁老们议论上了,皇帝与左相对了几眼,心中有数,正待阁老们吵完要把此事定下来之即,便听外头有人喊小吴公公欲要进来。

    “奴婢去门口看一下。”

    吴英去门边验了一下小吴子的真伪,便把人带了进来,小吴公公一进来,便跪在地上,说了始央殿佩家父女被行刺之事。

    听到太孙妃殿下背后中了刀,正等待皇帝的帝令让大军放开门回去凤栖宫疗伤,佩圻这个祖父坐不住了,起身上前过来着急问道:“伤得可重?”

    “奴婢听说,不是很重,就是刀进了后背,一直在倘血,禀事的说太孙妃看着跟无碍人一般,刀中想来没淬毒。”

    “那就好,那就好!”佩圻前来,被身着重铁的士兵拦了一道,还是皇帝示意让他走近了皇帝,这厢他对着皇帝垂身一揖身,对着皇帝道:“若是您觉得老臣头脑还算清醒,可堪一用,便由老臣上任工部尚书一职罢。我家中儿孙皆听我的,我那几个女婿也听我的,我年岁大,身份高,便是工部人不听我的,老夫也能仗着这把老骨头拿捏他们,让他们动弹不得,不得不依老夫心中所愿行事。”

    皇帝讶异。

    他不是很喜欢佩圻这个藏拙藏得过深的老学儒,可饶是如此,老学儒这一生无可指摘,皇帝用得颇好的几个大臣,年轻时受过这老学儒的相助之恩,且老学儒从不挟恩图报,做过的事莫说图回报,便连与人说起也不曾说起过,除了藏拙不为君王效力这一点,一生堂堂正正,不愧为人师。

    听老学儒这意思,他打算不计方法自污其身也要为君王效力了?

    皇帝与丞相仅对视一眼,皇帝当即便道:“成,工部确实需要您这样的镇部老人,且您的外孙苏居甫到时也会上任工部侍郎,翁孙联手,我不信工部的人能不听你们的,官屋的推行,就有劳您和您外孙了。”

    他这下也不介意佩老要保全他儿子之心了,佩圻亲自出马,光是靠着他的年数资历人脉,一件哪怕对其儿子佩准来说也需亲自去各方游说的事,对他来说,出几句话便可。

    朝中一些人欠佩准的欠的是面子情,有些人欠催佩垢老学士的,那欠的是生死大关的相助之恩。

    老恩人老恩师出马了,不管多少,左右也是要给些方便的。

    佩家这是把根底都拿出来用了,仅这一下,皇帝对佩家以往的所有不满,在此刻烟散云散,他亲自站起,走到佩圻面前,欲要朝佩圻拱手相托工部,却见佩圻这厢朝他跪下,道:“难得陛下还信任我这个老头子,陛下肯重用我,老臣感激涕零。”

    皇帝扶他起来,正要感慨一二,却听老大臣握着他的手苦笑道:“您莫说了,叫人去救救我那孙女罢。”

    那是个能忍痛的。

    ……

    佩梅回了殿中,便已昏睡了过去。

    待到醒来,她扭头在灯光中见到身侧三娘,当下便笑了。

    她想叫一声姑姑,无奈张嘴不成音,她说不出话来,便朝姑姑加重了笑容。

    面无表情的扈三娘这厢眼睛里闪着泪花,跪在床脚凳上,问道:“您渴吗?”

    佩梅这厢才见着姑姑头上包着白布,里头的血渗了出来,看来伤得甚惨,她舔了舔嘴,朝姑姑点了点头。

    她动不了了。

    可睁眼看到姑姑还在,她便如心头落下了一块石头,不再压得那般难受了。

    她已经没了丁姑姑了,丁姑姑留给她的姑姑要是也没有了,梅娘知晓自己会难过很久,久到便是往后老了去了地底下见到丁姑姑也还是会流眼泪罢。

    这宫中的不幸太多了,多到佩梅便是难过担心,也只得藏起来,偷偷难过,再悄悄开心,一如此时。

    三娘叫来了细妹,佩梅被姑姑们抬着身子喝了一碗水,一碗水过去,三娘问她背后疼不疼,佩梅摇了下头,便又睡了过去。

    等她再行醒来,侧殿当中有夕阳落入,黄昏了。

    殿中没人,佩梅算着时辰,眼睛在殿内不停打量,见不远处的八仙桌上,放着眼熟的两个书包,她不由得舒了一口气,咬着牙爬起坐下,汲了鞋,缓步往八仙桌走去。

    八仙桌上还放着一个炭炉,上面的小铜壶冒着热热的药香味,她掀开一看,见是黑色的药汁,便把倒扣的药碗翻过来,给自己倒了一碗药。

    趁药凉着,她又打开了书包,书包是她系的活结,是以她那只靠近伤背手疼得不能动弹,但靠着另一只无碍的右手,她打开了自己系的结,把放在最上面的那一本第一册的账薄拿了出来。

    她之前便放好了册子,想着只要一回宫得那闲功夫,便赶紧把账本抄上,往始央宫送。

    八仙桌早被她拿来当书桌用了,上面有现成的笔墨纸砚,只是要送往始央宫的账册不能用一般用的纸张,需用已装订成册的册祯,这厢,侧殿没有……

    她还是失算了。

    佩梅颇有些懊恼,轻拍了脑袋一记,正欲要起身往门边走去,找姑姑去正殿拿那贵重的册祯,便听门外传来了三娘疲惫的声音,只闻门外三娘声线沙哑道:“侯夫人,就是这里了,自从丁大人去世,殿下便搬回了侧殿住回来了。”

    她说话的那位侯夫人没出声响,佩梅却诧异地站了起来,此时,被半掩的门轻轻推开,有妇人背着光,站在光里,朝佩梅缓缓看来。

    第220章 我想眼下便祝贺于你一二。

    光线迷离了佩梅的眼,可佩梅心里深知这妇人是谁,梅娘讷讷站在桌前,看着那妇人慢慢朝她走来。

    她是太孙妃呐。

    理应是她照拂亲人。

    可哪怕事到如今,她依旧是那个需被亲人照拂的小娘子。

    也不知要到哪日,方才能照拂回去。

    来人近了,佩梅朝人浅福身,微笑道:“苑娘表姐来了。”

    侯夫人回了太孙妃一记礼,眼睛在她身上扫过,身子微微一垂,落坐到了身侧的凳子上,眼睛往太孙妃身上望去。

    侯夫人有双会说话的眼睛,佩梅见状,便也跟着落坐。

    这厢两人双双坐下,侯夫人玉手往桌面一抬,食指与中指往上一翘,作出把脉的姿势,佩梅不禁会心一笑,把手放到了表姐的指下。

    圣医乃姑父德和郎生死至交,后成为表姐义父,据说表姐实则没跟这个义父学过医,可圣医名声在外,亲戚之间聚会时遇到表姐,表姐妹间也会让表姐给她们把把脉,表姐从来不予理会。

    大家也就认同了她不会医术之事。

    可佩梅心里一直觉得表姐是懂得一二的。

    偶尔表姐若是有给她把脉之意,她向来欣然伸手,便是表姐不说什么,也是乖乖顺从。

    她对她这位表姐,打一照面,便有一种天然亲近的感情,此情之切,一如她对家人那般一致无二。

    “叫兰娘进来。”这厢,禄衣侯夫人常苏氏把过太孙妃的脉,头略一侧,吩咐道。

    “是。”三娘见殿下脸上有笑,心下一安,侯夫人一吩咐,便走了出去。

    “兰姑姑来了?是她给我医治的背伤?”听到兰娘二字,佩梅方醒悟过来,帮她处理背后刀伤的人是澜圣医的女弟子。

    此前她病危,便是侯府派的此人过来。

    太医院也有女医,不过丁姑姑对她们的评语是“不堪一用佩梅后来方才从凤栖宫中的各位姑姑们嘴中得知,太医院的女医无一例外便是宫中太医的禁脔,此前帝后杀过几个,后来发现远水解不了近火,人家日夜相处,沆瀣一气时,帝后鞭长莫及。

    是以,她病危,姑姑病危,皆是侯府派女医入宫。

    当时佩梅只当宫外家人对她情深意重,如今方才领会过来,如若不是有宫外家人插手,姑姑也罢,她也好,早就死于非命了。

    宫中处处是劫,不懂时,以为这里是安乐窝,待擦亮眼睛,才发现自己这条小命,是人步步为营而得来。

    “是。”侯夫人回了她一字,手指在佩梅脉上敲了一记,又缓缓道:“让她给你换药。”

    “我该换药了?”便是梅娘乖巧,有时也听不懂表姐话中之意。

    侯夫人颔首,她乃容貌精巧空灵之人,脸上常不见神色,似如木头一般无情无欲,不见悲喜,这才有她美得出尘之美名,这厢她轻轻颔首,淡淡道:“你痛便要喊出来,不喊出来,无人知晓。”

    她自己便是那看似无情无欲无痛之人,她这厢叫佩梅若是痛,便要喊出声来,佩梅心中顿时生出一种荒谬的啼笑皆非之感。

    可这阵啼笑皆非中的笑意过后,她眼中突生泪意,突然想大哭出来。

    可不能哭呀,梅娘长大了,不能让亲人担心了,佩梅睁着眼睛,不让眼泪走出眼睛现于人眼当中,她睁大着眼睛笑道:“梅娘不痛,姐姐不要担心。”

    不老实,侯夫人撇头看她,这厢,三娘带着兰女医步入了殿内。

    换药时,兰女医把草药刮开,把烈酒洒上太孙妃背上,见佩太孙妃痛得呜咽出声,她冷冰冰道:“您该在床上趴上至少半月。”

    半月?

    这厢侯夫人看向府中医娘,淡道:“她等下便要着手书写文册。”

    兰女医手上一僵,捏着烈酒瓶的手一顿,看向了侯夫人。

    侯夫人却已收回了眼神,眼睛看着桌上那叠书册,已然怔然入神。

    这是侯府夫人,自己的小师姐,兰女医无奈,蹲下身来,接过三娘手中的帕子,擦过那片雪白的背上流下的鲜红的血液。

    此时,三娘在旁已泪如雨下,她知道殿下疼,却不知道殿下疼成了这般模样。

    她想说殿下不要写什么文册,她不知为什么这些贵人们为何一个个如此铁石心肠,亲人痛不当回事,自己痛也不当成一回事……

    可她又知晓,此刻的痛若是忍不过去,就没有她们凤栖宫一宫之人那明日的性命。

    贵人的,她们这些命如蝼蚁的奴婢的性命,没有此刻的忍耐,明日就会一命呜呼。

    她痛不欲生,哭出了声来,她哭得肝肠寸断,太让人闻之心碎,佩梅扭头看到她那刚毅的哭颜,眼中一热,热泪不由滴下。

    眼睛滴下那一刻,佩梅下意识咬紧了牙关,朝好姑姑温声道:“姑姑莫哭,我不疼。”

    她声音嘶哑,说出“不疼”二字出来,三娘已把头埋在了腹中,无声号啕。

    此厢,烈酒随着鲜血,流进了佩梅的股腹,佩梅疼得眯起了眼,双手紧握,也把头埋进了双膝间。

    她好痛啊,太痛了。

    她想哭,可不能哭。

    她还有凤栖宫要撑着。

    她还要等诩儿回来。

    她还要站在顶峰,告诉祖父祖母,爹爹母亲,不要怕,梅娘不仅能自保,也能保护你们了。

    她还有许多许多的事情要去做,是以,不能哭。

    她要坚强。

    她要续着这口气,活成她想要的那个样子。

    不能哭……

    不能睡……

    要撑过去,她还要把账册抄好送走,表姐都已经进宫陪她抄书来了,她不能痛昏过去,她没有痛昏过去的资格。

    佩梅强忍着,忍到嘴角咬出了血,忍到有人拿衣裳包裹住了她,忍到表姐喂了她药,她方才咬往颤颤发抖的牙齿,听表姐抱着她淡淡道:“小娘子,容不得你休息,官屋制定法的第一道笔迹必须由你亲自手写,此法乃你和你父母家人往后安身立命之根本,此事会记录在史,流传千古,亦涉及你佩家世代子孙往后的生存,你此时便是想睡也睡不得,我是前来确保你完成此事之人,你便是晕了,我也会扎醒你,你就莫要晕了,省得我们姐妹浪费那时辰,徒增苦恼。”

    侯夫人之话,空灵冷淡,听在身心皆痛极了的佩梅耳里,却听出了表姐那字下的声声啼泣,她表姐话下那悲绝的哭音,就像一个死者在哭泣生者的挣扎痛苦。

    她怜惜我呢。

    姐姐在怜惜我。

    佩梅哭出声来,这一声出来,她身上的痛好了大半,她撇起头来,与姐姐笑道:“没有浪费。”

    “不是浪费,”她紧紧握着姐姐的手,笑道:“不会浪费,姐姐在我身边的每一刻,是梅娘的来日方长。”

    是梅娘的天长地久。

    她何其有幸,不管日子多艰难,总有人不畏生死,不畏恐痛,总会来到她身边来帮助她,来帮她活下去。

    她不会晕过去的。

    和姐姐在的每一刻,她皆是幸福的。

    “是了,”侯夫人淡淡地道,她眼角滑过一滴泪水,依然神色如常一般冷淡木讷迟滞,“对不住你了,小娘子。”

    佩梅咬住了嘴,却没忍住眼里的眼泪如暴雨那般倾下,她扭过头,把那暴雨掩埋在了她姐姐的怀里。

    没有谁对不住她。

    只是生呐,人生呐,她的人生呐,在有一天,突入一块狂风暴雨不休的天,就算有人教她怎么生存,她还是被打了个措手不及,她拼了命的在学着怎么生存下去,因此,哭声,悲痛,成为她身体的一部分。

    面对这场暴风雨,她在学着如何站立起来,面对它,战胜它,可若是有人怜惜她,她还是想哭呐。

    她偶尔还是那个父母怀里的小娘子,在这个有人怜惜她的时分。

    她的眼泪浸湿了侯夫人的怀,侯夫人却似无动于衷一般一脸漠然,手则轻轻拍打着表妹的手臂。

    不过片刻,侯夫人止了手中的拍打,侧头看着桌上的书册,淡道:“洗把脸罢。”

    洗把脸,抄定价了。

    侯夫人冷酷无情,她的话后,她带来的人去抬了水过来,帮佩梅洗净了脸,擦了手,换了椅子,侯夫人亲自上阵,研了她带来的墨,展开了她带来的册祯,并与佩太孙妃郑重道:“此乃金粉祯表册书,常府一年制下十二册,送给皇帝封册他麾下将兵升迁,从未公用过一次,这次给你,是我常府倾全副身家投身于卫都佩门,此后,你生,常府生,你死,常府还另有脱身之道……”

    佩梅呆滞看向表姐。

    表姐此刻却嫣然一笑,她那张没有生气的脸这厢却如万花开放那般鲜美璀璨,“殿下,你的性命,你家族的性命,你往后的人生,皆寄于你此刻笔下,你会是一个记录在生命万古长河之中的女子,你靠自己的聪明才智,于万千俊杰并于历史长河,我想眼下便祝贺于你一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