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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第41章 选择

    ◎我不要别人,我只要他。◎

    谢探微是在黎明前最后一丝夜色中离开的,露微熟睡不觉,醒来时已是晌午。内室并无旁人,但她低头见,身上的衣服却是新换的。

    “雪信!丹渥!”

    病了多日,这还是她第1回自己坐起来放声叫人,然而,侍女们一无动静,层层帘帐间却突然窜进一个不高的身影:

    “赵阿姊,你终于醒了!”

    露微瞬间愣住,下一刻便从榻上滚落在地,并非不小心,而是惊急之下的狼狈行礼——来者,竟然是皇太子李衡。

    “殿,殿下怎,怎么出宫了啊!”

    李衡只忙扑到了露微身前,一把将她拉了起来,力气着实不小,只是到底年少,双臂不够长,动作就像是扯拽,“阿姊,你还病着呢,快躺好!”

    李衡将露微又推回了榻上,还盖了被子,露微不敢违拗,只有在被子里屈膝跪坐,勉力保持着恭敬,“殿下,你可不能乱叫啊!要是给人听到了,臣的罪过就大了!”

    李衡只是摇头叹声,先站在榻侧,复又坐下,清秀的眉眼皱成一团:“你比我大,但也只大七岁,为什么不能叫阿姊?这是你家,又没外人,阿姊也可以叫我阿衡,父皇也这么叫。”

    一句说得比一句让人惊心,露微觉得浑身凉飕飕的,只能岔开话端:“殿下到底是怎么来的?跟着的人呢?”

    李衡指了指窗外,“我怕吵着你,就叫乳母他们都在外头等了,父皇还让一队羽林卫护卫,阿姊就放心吧。”

    听有天子授意,露微暂先松了口气,“那殿下为何来此啊?是因为臣的父亲连日告假,陛下便叫殿下到臣家中听课?”

    “才不是呢!”李衡抱起了双臂,竟是有些不悦,“这不明摆着么?我就是来看你的,四五天了,我都想你了,也很担心你!”

    这话听得露微心头一麻,想来其实侍奉李衡还不到两月,每次授课也只是静静地陪在一侧,并不至于如此深情厚谊。然而她也看得出,李衡这个孩子心地纯真,是不会作假的。

    “殿下放心,臣死不了,但凡五谷为食哪有不生病的,臣必会尽快痊愈,继续侍奉殿下的。”

    李衡眨着眼,却以端量的目光看来,又一叹,低了头:“阿姊不知,我母后当年病重,也时常说明日她便好了,不会死。虽然那时我还小,但记得很清楚,便觉得这不是一句好话。”

    露微初去东宫列到时,李衡就提到过先皇后,现在又知这般内情,她倒越发理解了,“臣早说过,臣能得殿下青眼,是臣的幸事,今后若此私下场合,殿下就尽管将臣当做阿姊吧。”

    李衡抬起一双亮晶晶的眸子,笑了,“好!阿衡终于有自己的阿姊了!再也不用羡慕吴王循了!”

    “吴王?”露微若不是去当这个女官,也不会平白打听皇家内事。此前,这些宗亲贵胄,她只知一个楚王李元珍。

    “他是我的长兄,比我年长两岁,是周贵妃的儿子,周娘娘还生了鲁阳公主,就是我长姊。”

    “既如此,大公主不也就是殿下的亲阿姊么?”

    李衡抿抿嘴巴,忽然凑到了露微耳畔,又用手挡着,才道:“他们是一个娘生的,在宫里,不一样。”

    露微没再多问,心中有了些数,握住李衡双手道:“殿下今后若有什么委屈都可尽诉于臣,但这些话,万不可表露面上。”

    李衡笃一点头:“我明白,我是太子,言行须有状,兄弟之间更该和睦包容,不能因为私心生出事端,父皇也会不高兴的。”

    露微欣然,亦感喟。兄弟手足的关系,上至天家,下到田舍,都是需要悉心维系的,而家事往往牵一发而动全身,也不能只以道理约束,便大约都是需要有个心胸宽阔之人来包容一切。

    “殿下明理。”

    ……

    “大王一切安好,为何要下官看疗?就不怕陛下听闻,认为下官与大王过从甚密,不利于大王行事么?”

    姚宜苏是第二次来楚王府。

    李元珍缓缓挪动目光,观赏园中春景,却只淡笑道:“去年这时候,咱们还在南营州的王府里。姚医官以为,是南营州的王府好,还是此处更佳?”

    姚宜苏也无讳言,直道:“不是佳处,大王为何到此?”

    “既是此地更佳,便要做些与之相衬的佳事,才不算辜负。”李元珍说得几分玄妙,眉眼向姚宜苏淡淡扫去,“能与姚医官坐而论道,便是最佳。”

    “大王抬举了,下官只是个医官,品阶微末,一无实权,实在也不知大王何以看重?”

    李元珍摇了摇头:“你看我有何实权?这世上的事,不是只有掌权之人才能定夺,而现在没有,将来未必也无。但不过,姚医官比我强,家中有个才华绝世的弟弟,十九岁的状头,前途未可限量。”

    姚宜苏脸色凝住,放在膝上的手渐渐握紧,“大王,你不能动他。”

    李元珍嘴角微抿,亲自倒了杯茶递过去,“赏春乐事,姚医官何必动怒呢?连陛下都称赞姚家一门双杰,还亲赐令弟集贤殿直学士的美差,这可是专出宰相的地方。所以,我只是叹服而已。”

    姚宜苏目光平视,将面前茶碗端起,浅浅饮了一口,“大王称赞,下官替舍弟谢过了。大王可以说说正事了吧?”

    “原本就是在说正事啊,那就说下一件。”李元珍眼睛一圆,颇有些无辜似的,旋即悠然一笑,“我听闻,近日你们太医署最大的事,就是为赵太傅家的女学士诊疗,如花美眷,若是在这个年纪上不幸病亡,岂不可惜?”

    姚宜苏当然知道露微生病的事,更看过太医令陈自和记录的病案,“那是小疾,陈医令不会连这点本事都没有,不过是因陛下亲自派遣,太医署尤为重视而已。”

    李元珍赞同地点了点头,目光里却平添了一色凌光,“这女子当真是个妙人,既通诗书,更有手段,我先前倒小看她了。却也可见,姚医官因她效命于我,我是可以十分放心的。”

    姚宜苏明白李元珍所指何事。

    李元珍在朝堂上屡屡受限,就把矛头对准了几个重臣的家中。赵家的那些传言就是李元珍让人放出来的,目的在于挑拨赵家父子感情,败坏其家德。然而,眼看赵启英已被扫地出门,却没几日,露微去吏部逛了一遭便不动声色的把事情解决了。

    “她早知道赵维贞贬官与大王脱不了干系,却也只到舒正显那一层,是不会对大王有所威胁的。大王还是把心思放在别家吧。”

    “你又在护短了。”李元珍瞥了眼姚宜苏,深吸了口气,“她迟早会知道,知道又何妨呢?她也迟早会知道你都做了什么,但你若怕,就不可能得到她。”

    “她本就是我明媒正娶的妻子!”姚宜苏轻嗤,“若不是去岁大王一封奏表,我怎会因为去南边看疗,未能及时赶回,让她流落在外?所以大王不必再试探下官,下官也早与大王交了底,唯一的要求便是,不能伤了她。”

    李元珍微微皱起眉头,目露参详之意,“我着实不懂,女人么,长得赏心悦目也就罢了,何苦用心呢?而且,我家王妃才貌不输于她,怎么就留不住你的心呢?”

    “若无赵露微,大王难道会以王妃为筹码,来收买下官不成?”姚宜苏不假思索。

    李元珍脸色一僵,良晌,“姚宜苏,你还真是个值得我下本钱之人。”

    “那大王究竟要向下官买什么?”

    “你有什么,我便买什么。”

    ……

    晏令白散朝归来,正在府前下马,鞭子还扬着,要交到门仆手里,忽然却从马尾处转来一张笑盈盈的脸孔:

    “将军!你回来啦!”

    大白天的街上本嘈杂,沙场百战的晏令白竟吓到了,马鞭都落在地上,“露微,你!怎么就出来了?!”

    露微也知自己突然登门有些冒失,但没料到晏令白会如此惊愕,“我是有事对将军说。”她边说边下蹲去捡马鞭,但不及摸到就被拎了起来。

    “将军,我……我好了,我自己走来的!”

    晏令白完全不听她一路说,直到扶她进中堂坐下,自己也不肯坐,就蹲在身前看着她,“你这孩子是要把人急死啊!”

    听着满含嗔怪的话音,露微一怔,大抵明白是关切之意,却还是觉得分寸过了,仿佛怎么是赵维贞焦心责问的样子。

    “将军,我今天时间有限,方才已在门外等了半个时辰了,得在宵禁之前回家,你能不能不要生气,先听我解释?”

    晏令白暗喘着气,意识到自己情急过当,却也实在掩不住。

    他知道露微连日病沉,而赵维贞今日也不曾上朝,便说明女儿尚未好转。露微这一惊现,什么理由他且顾不上,只看这孩子脸上一无血色,他的心就提到了嗓子眼。

    “什么事不能等好些了再说?你还一个人跑出来,若再出点差错,你让我……你让敏识如何安心?我又如何与你父亲交代?”

    露微都明白,但确实不便多等。

    谢探微昨夜刚给她带来了“入赘”的消息,太子的探望便像一场及时雨,让她再次琢磨起了兄弟家门之事。而此间可以直言商议的,唯有晏令白一人。

    她知道谢探微白天定在职上,晚上才会去找她,便叫侍女像昨夜般为她打掩护,从后门偷溜出了来。到了将军府前,又怕下人替她去报信,弄得太过惊动,便在门外候着。

    “将军,我昨夜开始就不烧了,也不疼了,我喝了药,吃了东西,已经有力气了,你不用担心。”

    晏令白闷了口气在胸口,额上已出了汗,也只能极力忍住,“如此不爱惜自己,可是又为了那个小子?”

    露微咧嘴一笑:“将军现在也是露微的知己啦!”

    看着苍白面容上的笑,越是高兴越让人疼惜,晏令白忽然起身,背开了露微,“你说,你说。”

    “昨天晚上,他去找我……”

    露微毫无停顿,把来龙去脉说得清清楚楚,晏令白几次回身,又几次转去,但始终不算惊讶。

    “从前我尚不知他家实情时,也曾劝他自谋前路,不必在意家中,可现在不一样了。他其实极重亲情,只是忘不了幼年那道坎,越是缺便越想要,这是人之常情。更要紧的是,他本就该担负家业,凭什么拱手他人?若那二郎是个好的,则另当别论,可如今连我也不服,我想帮他,尽我所能。”

    “那你又为何要替他瞒着?他若连这点事情都受不住,还怎么去担负家业,周全大局?”晏令白紧接着露微的话音问道,目光投来,略有质疑,多是忧色。

    露微顿了顿,似是有所深思,却答得畅然:“将军,我知道他是你从小在军中带大的,可你不能总用历练军人的眼光去看待他,他首先得是他自己!没有人不希望自己的心能被理解,将军既疼爱他,便要以他的心来看待他的遭遇啊。”

    这话,早在当初谢探微被父亲责打二十鞭时,露微便想说了。所有的尊长都只知以谢探微的身份、职分来要求他,虽都是好意,却屡屡忽略了他的内心。

    见晏令白看着她不说话,露微知道是起作用了,便继续恳切言道:“我若是赵家亲生的,便还算能为他撑着些,可偏不是,连生父是谁都不知道,出处都没有,还嫁过人,这些事实都会成为他的负担,但我也不能放弃他,便只能在他的家事上为他尽力。他从小想要的承欢膝下,兄友弟恭,团聚美满,是我唯一能帮他筹谋的。”

    晏令白又有许久没说话,背立的身影似岿然不动。

    “好,好,你要我做什么?”

    窗外拂来的春风将隐着微颤的话语送到了露微耳畔。

    露微一笑:“不管谢尚书和郡主是何态度,露微都不便登门直言,就请将军帮我转达,赵家不需要赘婿,请他们放心,但哪怕要我赵露微做妾,我也不能和谢探微分开。”

    “妾?!你父亲会同意?!”晏令白陡然转身,带着十足的怒意,声调也骤然拔高,“我也不许,绝无可能!”

    露微毕竟才好些,说到这里已耗损了大半精力,只喘着气望着晏令白,“将军,非是露微志在为妾,不过只因别无选择。”

    晏令白双眼通红,扶着露微的两手已止不住颤抖:“孩子,若你,其实可以选择呢?”

    露微听不懂,“我不要别人,我只要他。”

    【作者有话说】

    能不能麻烦大家给我收藏一下隔壁那个预收文《霞月记》啊?虽然目前还没定大纲,但是大致就是一个“渣女”的故事,走过路过给个收藏吧,球球了。o(╥﹏╥)o

    第42章 警告

    ◎但,这是警告。◎

    “你要看住她,一定不能让她再这样跑出来了。”

    将军府前,晏令白与乔晴霞交代着,言之切切。一旁的马车里,正躺着体力不支而昏睡着的露微。

    乔氏近日代理内政,露微出来时,她正被赵维贞唤去嘱咐事务。等发觉不好,才从雪信丹渥两个丫头嘴里追问出实情,随后就赶来了将军府。

    她一向是不喜欢露微与晏令白多来往的,但这次却很平静,只问道:“你到底用了什么法子让这孩子如此信任你?她到底有什么事只能和你说?”

    晏令白脸色深沉,道:“我也不知她怎能这样待我,但我既答应了她,便不能说。你放心就是,我会护着她的。”

    乔晴霞心中并非完全没有底,淡淡一笑,“你没资格养自己的女儿,倒是帮别人养了个好儿子。我看那位谢公子,全不像你年轻时薄情狠心,将来托他的福,微微也能叫你一声阿父了。”

    晏令白转开了目光,只看向马车,“她若喜欢的是别家儿郎,我反而无法事事维护她,不是吗?”

    乔晴霞无言以对。

    ……

    将将目送马车离开,府前横街,皇城方向便驰来一匹快马。晏令白正欲转身进门,一看,倒是谢探微回来了。

    “何事着急?”

    还不到申时,比谢探微素日下职的时辰早了几刻,晏令白有些疑惑,想起露微才说谢探微昨夜去看了她,也许今天也是为此着急。可露微才走,身体正虚弱,晏令白便想劝阻。

    然而,又不及开口,只见谢探微跳下马来,急切中竟有几分严峻,“阿父,进去再说!”

    晏令白立刻警觉起来,直到进了内堂,听了谢探微几句话便知,果然是件值得细思的事:

    “阿父知道,陛下体恤下臣,凡咸京诸卫军士,如有在职伤病的,都会派太医署的医人前来救治,日常除了会配发治疗外伤的金疮药,每当季节更替,时症多发之际,还会赐下预防的汤药,以免相互传染,酿成大疫。而若军中酿成大疫,咸京全城的戍卫都岌岌可危,所以负责此项事务的官吏便极为关键。”

    “医药之事自是太医令总领负责,而负责配置伤药的医官,一直是姚宜苏。”晏令白思维缜密,一下便点到了关键,“敏识,你是怎么觉得有所不妥的?”

    谢探微深吸了口气,目光郑重:“阿父不要误会,我不会再冲动,同姚宜苏计较,乱诬陷他。只是方才从金吾卫出来,正看见太常少卿孙严和他在道上行走,说是太医令陈自和年事已高且近来忙碌,要举荐他负责时症预防的重任。”

    晏令白皱了皱眉,心中已知深浅,“太医署本就隶属太常寺管辖,平常的人事更张,太常少卿自然有举荐之权。”

    谢探微马上接过话道:“是啊,要是换成旁人,兴许陛下还会考虑,毕竟如此大事,年高稳重才更适合。可是,姚宜苏一则颇有医名,二来,他弟弟刚中状头,名动朝野,姚家正是宠眷优渥之时,陛下一定会同意的。”

    话说到这里,谢探微的意思已经呼之欲出了,晏令白一笑道:“我之前同你交过底,这个太常少卿孙严是李元珍的朝中暗线,所以,你便是怀疑,李元珍要利用姚宜苏动些手脚?”

    谢探微笃然点头:“大疫并非每年都有,但防治的汤药却每年必赐,若是别有用心的人在汤药里动手脚,岂不是天大的事?李元珍没有兵权,孤身谋国,就必得用些非常手段,就像之前煽动赵家传言一般。”

    晏令白向探微投去赞许的眼光,但转而却反问:“敏识,你能想到这些,很好。但是,你不觉得他们在宫里闲聊此事,还正好被你听见,太巧合了吗?”

    谢探微怔了怔,赧然,“倒也是,我虽不深知姚宜苏,但几次相见,也看得出他不是个简单的人。就算他不知孙严是李元珍的人,医药之事岂不谨慎?怎容得自己成为他人手里的刀?若是知道,就更不可能,李元珍的王妃曾与他有私,自是忌惮的。”

    晏令白笑了,眼中仍是赞许,又添了不少欣慰之意,“敏识,你近来很是长进,你说的这些未必无用,李元珍也不会白行一件无用的事,我们只需见招拆招便是。”

    谢探微舒了口气,心里一片明快,“阿父,那我们是否可以先发制人,对陛下表明此事,请陛下不要任命姚宜苏。”

    “不可!”晏令白收起了笑意,“虽然陛下信任,但事无定论,只需防备,不可左右朝廷用人。敏识,你记住了,这是人臣之德,更是人臣必守的分寸。而且,就算陛下不许又如何?此非关键。”

    谢探微一时浅见,惭愧低头,不再多言,向晏令白拱手一礼,“阿父若是没有其他吩咐,我便先退下了。”

    这件大事急不在今天,晏令白确实并无安排,但还记得原本要劝什么,“你今天就不要再去见露微了。”

    谢探微原就没有瞒着晏令白,便恳切直言:“阿父,她这场病原是触动了旧患,所以才来得凶险,昨夜刚好些,我不放心。”

    晏令白心如明镜,说道:“刚刚你回来,我正在门下,便是那孩子叫侍女传信过来,要你今夜好好休息,她已吃了药,也进了食,比昨天更恢复了些。”

    谢探微这才回忆,先前是见晏令白正在门口,却只半信:“那阿父,信呢?给我看看。”

    晏令白扶额一叹,“口信!”

    ……

    隔日,晏令白便将谢探微所报之事做了些许安排,自皇城出来,还是回将军府的方向,却过门不入,往谢家去了。

    谢府本近,不过转两条街,只须片刻,然则打眼已见谢家正门,晏令白却忽然勒住了马。

    “将军,那不是二公子么?跟谁聊得这么开心。”

    随着晏令白转向街角的目光,跟在后头的陆冬至也瞧见了。他今日是被晏令白特意带了出来,说是有要事交代,先跟来了谢家。

    不闻晏令白说话,陆冬至掂掇着又道:“这个二公子也挺奇怪的,说是为落榜心情不佳,上回还醉酒犯禁,可现在看着全无不悦,还这么结朋交友的,开朗得紧呢!”

    晏令白这才回头瞧了陆冬至一眼:“你那次捡着他,可是在酒肆附近?”

    “才不是!”陆冬至直晃脑袋,“就是太平坊的一个巷口,便从谢家这里过去也就片刻,将军岂不知,太平坊住的都是些达官贵人,哪里有店肆敢在这里做生意?”

    晏令白自然明白,只作一笑,招来冬至,耳畔嘱咐。几句话后,便见陆冬至一人一马,绕开谢家门前横街走了。

    ……

    谢探隐原是一早就出去了,踏进府门时已将宵禁,通身疲倦,却不见小奴宁英来迎他,方要喊人,只见母亲就坐在前院,眼睛盯着他,面上很是严肃。

    “去哪里了?你怎敢屡教不改?”

    二郎知道母亲是最心软的,甚少这样神情,心沉了沉,还是先去见礼,说道:

    “阿娘,我早不饮酒了,怎么叫不改呢?我有个几个同是落榜的朋友,每次相聚都是读书论道而已,也约着明年一道再试春闱呢。阿娘,你要相信我啊!”

    以李氏所知,这小儿子自小性情乖觉,尤其是嘴巴讨喜。从前在老家还不觉什么,到咸京后,想也是年纪渐长,开了眼界,倒越发有些世故了。

    “二郎,你要读书是好的,却不见得总要出门,只叫你那些朋友都来家里,为娘也会好好款待他们的。如此,你父亲见了,也知你是悔改上进的啊。”

    谢探隐把嘴一抿,自是不愿,片刻忽然一笑,向李氏膝前伏去,道:“阿娘,你是不是觉得我不在家,阿兄也不常回来,身边冷清了?”

    李氏眉头皱起,轻叹了声,“你阿兄有晏将军管教,娘不担心,只是你,难道也要给你找个先生约束着?你从小就在娘身边,什么苦也没吃过,娘是真怕你……”

    “娘!别说了。”谢探隐收住了笑,眼睛低去,掩住些许情绪,“我是不如阿兄出色,可阿兄如今怎么就不让人担心了?他上次回来说要去给赵家入赘,阿耶阿娘竟是同意的?”

    这倒真是李氏心头大事,但不见谢道元做主,尚无定论,“娘还是那句话,家中大事不必你操心。”

    既提到此,谢二郎岂是无心,便起身坐到李氏身侧,“阿娘,这不是操心,是我想为家中分忧。我知道,你早想让阿兄成婚,几年前他不肯,也没定人选,可如今虽有个赵家女,看着有些才貌,却当真适合阿兄么?”

    “适不适合你怎知道?”李氏想起二郎对赵女其实多有微词,“你又想说什么?入赘的事还没定呢。”

    “但阿娘肯定是不愿意的,不是吗?”谢探隐紧接着道,“今天就是阿娘骂我,我也要说。阿兄虽不与家中亲近,但也不至于断绝,可如今我们家还不及去下聘呢,那赵露微就能让阿兄存下抛家舍业之心。我还听闻,赵家亲生的独子与她不和,她竟能令父亲将亲子赶出家门,回头又去示好,将人请回家。一个十几岁的小女子,竟有这般拿捏人心的手段,也难怪阿兄为她神魂颠倒。可不知是不是连这番入赘的言论也是她的计谋?她定知道,阿兄是长子,家里定不许入赘,可她自己身份不明,难免不配,便先哄了阿兄死心塌地,再谋前路。”

    谢探隐一句赶着一句,比他背书时还顺畅,李氏直接便听愣了,简直难以置信,一股气堵在嗓子口发不出来。

    正此时,院前小奴忽至:“郡主,晏将军到了。”

    母子二人同时转脸,晏令白站在门楼间,脸上淡笑着。

    “哦,将军来了。”李氏连忙收敛情绪亲自相迎,心里不由地一阵发虚,不知二郎那番话有无被听了去。

    “郡主,我有些事找德初。”晏令白只是平常一语,然则,眼睛一抬,目光分去了随母亲身后来见礼的谢二郎。

    李氏也知晏令白来不会是找别人,暗舒了口气,瞥眼门楼,“大郎没有跟将军同来?”

    “他在上职,此刻无暇,但郡主放心,我会叫他常来的。”晏令白还是笑着,说着一转,却问起谢探隐,“二郎,你父亲是在书房么?”

    谢探隐与晏令白并不亲熟,行礼后只是安静站着,不料晏令白能问起他来,又不得不应:“大约在的。”

    他被母亲阻在前院,费了这些口舌,根本还不及进去。

    而这些,晏令白都知道,“好,那你去禀报,与我带路就是。”

    谢探隐一愣,更不解其意,想这晏令白岂是外人,来去何时动过这些虚礼,可正迟疑间,母亲李氏递来眼色:

    “二郎,将军和你说话没听见?还愣着干什么?”

    李氏倒觉得很正常,谢探隐便再不能拖延,硬着头皮向晏令白做个了延请的手势:“将军这边请。”

    谢府更比将军府占地宽阔,前院到内院需费些时刻。谢探隐只求赶紧了事,走在晏令白身侧,一直都低着头。却不料,未行一半,晏令白忽然就在水池廊桥上停住了。

    “将军怎么了?”谢探隐这才抬眼,却瞧不懂。

    晏令白觑眼看他“你似乎很关心你阿兄,平常他不回来,倒也不见你去看他,以后大可常来啊。”

    这话的意思浅得不能再浅,换言之,就是直白,谢探隐的神色顿时一僵,“阿兄,他戍卫……事忙,我不便打搅。”

    晏令白看谢探隐的脸色便知,他是听懂了,一笑,“再忙也有下职的时候,莫非是你太忙,既要读书,又要时时陪母亲说话,还需——操心着阿兄的婚事。”

    谢探隐从没这样独自接触过晏令白,话又说到了这个份上,已然紧张得不行,喉咙里咽了又咽。但又想,晏令白毕竟不是他的义父,与家里关系再好,应该也不至于对他训教。

    而且,他也不明白,自己那番话并没有半句说长兄不好的,晏令白怎会看穿他的心思?又到底想说什么?

    “我所说的都是关心阿兄,以我家的门第,长子若是入赘别家,岂不为人笑柄?将军是阿兄的寄父,一定也希望他好吧。”

    见谢探隐毫不避讳,晏令白却更了然,“你可以关心阿兄,也可以担心你家的名声,却何必把脏水都到泼一个女孩子身上呢?你对赵家的事了解得如此详实,言之凿凿,倒让本将怀疑,前些时候有关赵家的传言,难道竟是二公子的手笔?”

    晏令白就是平常说话的声调,不急不缓,却将谢探隐吓得腿上一软,扶着廊桥的阑干才不至落水。

    “将,将军,此话何意啊?我……我就是怕阿兄一时糊涂断送前程,真是关心他啊!”

    晏令白逼近了两步,耐心有限,“你若真心关爱兄长,下回就不要将他赠你的饼餤当街丢弃了,知道了吗?”

    晏令白答应了露微不能将此事告知谢探微,但他却可以用这种方式敲打谢二郎。他亦远没想到,这个二郎不仅是露微见到的那样当面一套背后一套,其用心更是卑鄙。

    谢二郎满头冒出虚汗,面色灰暗,再无话可说。

    “我不会告诉你的父母长兄,但,这是警告。”说完*晏令白丢下冷冷一哼,拂袖而去。

    第43章 共枕

    ◎我心知,非你不可,便是了。◎

    “阿父,你为何突然要冬至去灵州啊?”

    谢探微刚把陆冬至送出门,但没从陆冬至口中问出名堂,只知是晏令白的安排。而从他知道陆冬至要出远门,到陆冬至离家,也就是这一早上的事。

    “自然是有事叫他去做。”晏令白只是低头伏案,“不该问的别问,许你知道的,你会知道。”

    谢探微心中揣摩,觉得陆冬至应该还不知道目下大事,但阿父这话又很严谨,还是难猜,“冬至从未独自行动过,阿父就不担心吗?灵州虽不算太远,但来回也得半个月。”

    “灵州太平之地,他又不是孩子了,总要历练几回。”晏令白仍不抬头,轻笑,“你足足给他多带了两大包的行李,又是钱又是吃的,还要担心什么?”

    谢探微抿住嘴,倒也不知该说什么了,但越发想来,这还是他和陆冬至二十年来第一次分开,心里还是不适应。

    陆冬至比谢探微小三四岁,和谢二郎年纪相当,自谢探微五岁到甘州,陆冬至便已在了。因远离家人,倍觉孤单,谢探微便将陆冬至当成了亲弟弟,自小亲厚。

    至于陆冬至的身世,他也是大了些才问起晏令白。当年贼兵犯境,抢掠了一个陆姓村庄,除了被母亲护在身下的一个婴儿,全村无人幸存。那天正是冬至,晏令白在死人堆里听见哭声,抱出来一看不过两三个月大,又是个男孩,便为他取名陆冬至,留在了身边。

    正因此,谢探微虽总觉自己是家中“弃子”,但看到陆冬至,父母双亡,无依无靠,便更对他怜惜爱护。二人在甘州时同吃同睡,习武行军都在一队,到如今住在将军府里,谢探微甚至还会起夜,跑到陆冬至屋里看他有没有踢被子。

    总之,情深义厚。

    “你今天无事可做吗?”半天不闻谢探微的动静,晏令白又问。

    谢探微回过神,却又道,“阿父,冬至要做的事危不危险啊?”

    晏令白稍一停顿,嘴角扬起一丝笑,“他现在应该还没出城,不然你去替了他?不过就是半个月,正好,等你回来,露微的身体应该也养好了。”

    晏令白点中了谢探微的封口穴,他立马不提了,“阿父,我觉得还是你说得对,冬至也大了,该去历练历练。”

    说完,谢探微便转身跑了。那动作快得,晏令白听到话音抬头的时候,堂中只剩一阵风了。

    晏令白朗声大笑。

    ……

    春三月,风和晴暖,正是人们出游赏景之时,街道上车马往来热闹。陆冬至虽负重任要出城去,却也因此不得疾驰,只能稳速走马,防备蹭撞。

    然而,好不容易到了城门,正欲加速,却忽被一个清亮的声音叫住了。他摸不准哪个方向来的,只向各处都张望了一遍,没见着,却一低头,马下仰着张笑脸:

    “陆冬至!我在这儿呢!”

    是杨淑贤。

    “人太多了,我都没找着!”陆冬至立马跳下马,笑容跟着浮在脸上,两手不自觉地在身侧衣袍上乱搓,“你是出来玩的?”

    淑贤一身俏丽春裙,双环髻上珠翠如星,颊腮打了一层薄薄的胭脂,把张圆润的小脸衬得愈发娇艳了。

    “嗯,我阿兄带我出来踏青!”

    她一笑,歪着脑袋指了指身后的马车,车前高头马上骑着一位年轻郎君,风姿卓拔,十分儒雅,便随着妹妹所指,先向陆冬至稍稍颔首,致了一礼。

    陆冬至知道杨家有一位长兄,但不曾有机会见过,露微和谢探微又都不在,他莫名有些紧张,只慌慌地拱手还过一礼。

    “你这是要出远门吗?就你一个人?”这间隙,杨淑贤已把陆冬至打量了一遍,指着他马鞍上挂着的两个大包袱问道。

    “不算太远,半月就能回来。”陆冬至点头道,喉中咽了咽,两手背在身后抠着衣角,“那我就不打搅你们了,先走了。”

    说要走,脚步纹丝不动。

    “要这么久啊!”杨淑贤也像是没听到他要走的话,还是自顾问着,收了几分笑,“是将军派你去的吗?”

    陆冬至还是点头,余光只觉马上的郎君瞧着他,越发把头低了,分出一手抓上了缰绳,“我真的得走了。”

    淑贤吸吐了口气,抿起嘴巴,终也点头:“那你,一路当心。”

    “多谢。”

    挤出两个字,陆冬至就横着身子,背贴着马身,似只螃蟹般横着牵马往前挪,一直挪到稍空的地方,才翻身上马。

    可眼见这人绝尘而去,杨淑贤还在原地不动,直到杨君游下马走来,抬手在她眼前晃了晃:

    “小东西,你不应该急着和为兄解释一下吗?”

    “什……什么啊?”杨淑贤脸上一红,目光闪烁,要上车去,又被杨君游拦住,“哎呀,他就是……就是微微阿姊的朋友嘛!”

    杨君游自回家来,被小妹灌输了许多故事,却没听过这么一位“朋友”,“谁家的公子?叫什么?几岁了?”

    杨淑贤知道自己这兄长素来严谨,有时较起真来比父亲杨献还像个老学究,不想说,又不得不说,但陆冬至的情况也简单,几句话便说清楚了。

    “就这些了,但他几岁我不知道。”

    杨君游忖度了片刻,脸上倒没什么情绪。

    “阿兄,怎么了?”杨淑贤看不出意思,挽过兄长的胳膊,轻轻摇了摇,“你不喜欢他?”

    杨君游却一笑,抬起另一只手抚了抚淑贤的脑袋,“我还不认识他,但,你可别欺负人家,他怕你。”

    “嗯?”杨淑贤秀眉一皱,“我没有,你几时看见了?”

    杨君游含笑转身,上马之际才道:“他一见你,行礼时手都搭反了,还不是怕了你?”

    “有吗?”杨淑贤提着裙角追上兄长,按下了他的马鞭,“我刚刚态度很好啊,一点都不凶。”

    “那你一定凶过他,哈哈哈……”

    ……

    姚宜若自春闱一举得名,姚家的门庭更比长兄受皇恩眷顾时热闹,隔三差五都会有人登门拜访结交。姚宜若虽不热衷此道,却也不便拒绝,徒惹非议。

    这日,姚宜若才在府门送罢访客,恰见长兄下职归来,兄弟便一道进了内堂,谈讲起来,却只见长兄满面郁容,“阿兄身体不适么?近日听闻阿兄接掌了时症预防一事,可是为此过于劳心?”

    姚宜苏只一笑,“这不算什么,倒是你,集贤殿学士众多,也不乏资历深厚者,没人欺负你吧?”

    “不会的,他们都知道阿兄有宠于陛下,就算不喜,岂会宣之于口。”姚宜若看得出兄长笑意中的苦涩,思及前后的事,大略也懂,“阿兄,有些事,该放下了。”

    姚宜苏目光凝住,缓了缓只道:“我的事我自己有数,你有空就去多陪陪淑真,有孕三月尚不算稳,你要护好了她。我不在时,泽兰就交给金氏的母亲看待吧,不必淑真再费心。”

    杨淑真其实早在春闱之前就已受孕,只是夫妻俩都没发觉,如今正是双喜临门。

    “我知道,我不会让她累着的。”然而,姚宜若目下更关切的是长兄,“阿兄曾答应我,要与我事事共担,你若当真有什么过不去的地方,千万不能瞒着我。”

    姚宜苏又有许久没出声,再抬眼时,已见弟弟来到了身前,就像小时候那么仰望着他,“我没事,只要你们好,我便放心。”

    “阿兄,事无尽美,强求无益,你已经很累了,不要再给自己加担子了。无论如何,你还有我们,有兰儿,我们一起好好把兰儿带大,若这孩子来日能出落得好,便也不负了。”

    不负,不负谁,当真会么?

    “阿兄,你岂不知这孩子的名字取之何意?泽兰,性苦而味辛,是去痛散瘀的良药。她望这孩子,虽生而失恃,无限凄苦,却能一生无痛无灾,顺遂平安。”

    姚宜苏自然知晓这区区一味药的药性,可他的眼睛怔怔看着弟弟,却好似

    第1回 听闻。

    可谁的一生能做到无痛无灾,顺遂平安呢?

    ……

    “你几天不来,来了就带这几块饼啊?”

    夜雨隔窗,重帘垂地,灯檠三盏,男女一双。

    “谢探微,你只看我做什么?我问你话呢。”露微坐于榻上,手里端着摊开的麻纸,五块饼餤整齐排在上头。

    谢探微其实刚进来不久,坐在杌凳上,才将双手擦净,反将饼餤从露微手上拿开了,“只是给你看看,这几块做做样子还不够?”

    “啊?”露微并不是计较饼餤多少,可敷衍也不至于这么直接吧?想了想,觉得有古怪,便要掀开被子,伸腿下榻,但也不及触地,就被谢探微一手顶了回去。

    “不许乱动。”

    露微的两个脚腕被谢探微握在一只掌中,动不了,却忽觉这掌心有些凉,再往下一看,地上都是水迹,谢探微浅色的袍服自膝盖往下都深了一层,“外面下得很大吗?”

    “刚刚来时有一阵,现在小了,你听声音。”谢探微一笑,起身将露微抱回了榻上靠好,“没关系,我不冷。”

    露微没让这人再坐回去,一手拉着他的领口,一手拍了拍榻沿,“坐这里,离我近点。”

    谢探微抿唇一笑,顺势坐下,目光款款拂去,“饼餤多用糖膏,吃多了犯腻,面皮也不够松软,恐你现在不好消化。等你好了,你要多少我给你买多少,行不行?”

    原来是这个原因,但露微此刻早不关心饼餤了,心里思量着什么,身体往内挪了挪,“你,上来。”

    虽然两人已经多有亲密之举,但,还不至于同床共枕,这道界,谢探微觉得还不能越,“微微,别闹,如此,不可。”

    露微亦是略含羞的,但缓而,还是抬起双手伸进了他的腰间,将他的腰带解了,扣带松开的那一瞬,只觉谢探微腰背一挺,浑身都僵直了。

    露微并没停下,贴靠着他,一点点拨脱着他的外袍,“你抬抬手。”

    “微微,知道自己在干什么吗?”谢探微将手压紧,脸色泛起潮红,喘息渐重,“你还在生病啊。”

    露微却笑出来,倾身抱住了他,在他耳畔吐息:“反正你要娶我的,不是吗?”

    谢探微在抖,说不出话,唯有吞咽之声,也还是动不得。

    忽然这时——

    “娘子,家翁来看你了,你可是要歇下了?”

    隔着门户,是雪信的声音。

    露微的身体顿时瘫软,全靠谢探微僵硬的骨骼撑住,然而,谢探微不能出声,她也不说话?!

    “阿耶,我已经躺下了,”千钧一发之际,露微反应过来了,雪信的措辞是在提醒她,“我没事!”

    话音传去,外头听见两声轻咳,“微微,早些休息,身体未愈,不要熬夜。”

    “是,阿耶也早些歇了吧。”

    父亲应无要进来的意思,但露微吓得浑身冒冷汗,伏在谢探微肩上,根本无力去熄灯,只觑眼窗户,看有无人影移动。

    但,窗外一时无人,谢探微却突然翻身将她压倒,带着她滚到了卧榻内侧,而刚刚停下,那窗纱上就走过了一个身影。

    “别怕,你父亲走了。”

    如此避祸,颇是诡异,然而,也真的避过了。

    “你还有这个本事呢?”面孔相对,鼻尖相碰,露微轻声道,“不端着了?”

    谢探微含笑咬唇,外袍已被露微脱了一半,方才动作过激,发巾也松了,束发散下来,正与露微的一头青丝搅在一起,“生气了?”

    露微撇撇嘴,半低眼眉,“我原只是想让你把湿的衣服鞋袜脱下来晾晾。”

    “那你为什么不直说?逗我?”谢探微的笑扬了又扬,根本含不住了,“结果反把自己吓到了,傻不傻?”

    露微确实没料到会有惊险,父亲从未夜晚来过,可这人说得轻飘飘的,好像不是因他而起似的,“烦人。”

    谢探微把露微颊上的惭红细细收进眼底,忽抬起头,向露微额上轻轻一吻,“好,是我傻,我其实也当真了。”

    露微不禁忍笑,挑出一缕头发在拇指间缠绕,心曲铮铮,不再言之于口。

    谢探微都瞧得懂,只静静看着,抬手捋过覆在她额上的碎发,却忽一顿,“这伤口,还是留了痕迹了。”

    露微知他指尖停住的位置,正是一年前去杜石羽府前做戏时所伤,“没人能靠我这么近,只有你能看出来,没关系。”

    “当时我都还不理你,你怎会为了帮我出气,去做这样的事?”谢探微愧疚起来,将露微搂近,让她枕在自己臂上。

    “因为你放了我,我想报答你。”虽隔着几层衣服,露微也能感觉到谢探微的手臂很紧实,枕得颇稳,她闭上了双眼。

    “被你抓住的那天,我才被姚家赶出来。所以,你也是我最落魄时,第一个对我好的人,我更想报答你了。”

    “可我后来送金疮药给你,怕也是无意中伤了你吧?”谢探微的气息不觉沉顿。

    “我没那么容易被伤到。”露微笑了笑,“只是当时确实感叹,怎会是你送他制的药来给我呢?我终究是从未受过他的疗治的,因此,身上还留了别的疤痕,有一天,你都会看见的。”

    谢探微不言,但心中不平静。

    露微瞧不见他的面容,但自有衡量,手臂环住了他的腰,“我多想早些遇见你啊,可是当年,我也好喜欢,好喜欢他……凡是咸京官宦门户,哪有刚满婚龄就把女儿嫁出去的,总归要过了及笄礼,是我自己亲口对阿耶说,我喜欢他,阿耶才早早遵了婚约……”

    “微微,你可以不用说的,我从未在乎。”谢探微感觉到衣袖在一点点被湿透,抬起想要拍抚的手,却也颤抖地悬在半空。

    露微要说,这些详细的往事,是她人生中不可割裂的一部分,谢探微是她想共度余生的人,便应该坦诚告之。

    “自新婚夜,他虽与我同床共枕,却从不碰我,后来,他乳母之女金氏就怀孕了,这个孩子就是泽兰。金氏柔顺,对我很恭敬,但我也不敢与她多来往,我没有底气。可金氏命舛,孩子早产,又是倒生,等姚宜苏回家时,早已血流不止,孩子的命都是从阎罗手里抢回来的。”

    “那你……”谢探微悬着的手终于放了下去,依然颤抖,和他的气息一样,“为何还要抚养这个孩子?因为嫡母的身份?”

    露微深吸了口气,极力咽忍,“因为,泽兰满月的那天,我也没有阿娘了。”

    谢探微心上犹如重锤砸下,生生闷痛,只有切齿咬住。

    “我可能就是从那时起,对姚宜苏断了心思。可谢探微,你来得太晚了,又太巧了,我竟不知要如何待你,才算尽心。”

    “好了!不许说了!”谢探微发出低吼,将露微紧紧摁入胸膛,“你不知,我也不要你知,我心知,非你不可,便是了。”

    三盏灯烛忽然同时燃尽了,屋室变得一片漆黑,雨还在下,也无星月的光照透进来。

    然而,正是此心安处。

    第44章 水落

    ◎血迹飞溅,寒影四射。◎

    昭成寺的桃林又到了绚烂之时。

    露微病愈了,将去复职的前一日,与谢探微相约于此。

    旧地重游,心境已大不同。

    “我以为你今日出不来呢。”谢探微牵着露微的手,侧脸笑看,露微发间别无饰物,唯是一株丝绢桃花斜插鬓边。

    “阿耶为我连日不朝,他一出门我便溜了,反正要是他回来知道了,我就说是你把我骗出来的。”

    露微病了前后旬日,谢探微就夤夜潜入了三四回,如今只摆出一副胆肥皮厚的样子,说道:“那要是他打我呢?也抽我二十鞭,你管不管?”

    露微眼珠一转,丢开了他的手,摇头,“管不了,我阿耶都能把阿兄赶出家门,何况你这么个小子,我可拦不住!”

    谢探微眯起眼看露微,眉头高挑,“你再说一次?”

    露微咬唇忍笑,一边摇头,一边跑远了。谢探微岂是追不上,跨去两步,伸手就够到了,却恰抓在露微的衣袖上,衣料丝滑,又被她脱开了。

    “微微,你慢点!”

    此地正是桃林山道,颇有些高低不平,路上还有碎石子,谢探微只担心她脚下不稳,很快就收了玩心,可露微忽然也不笑闹了,停步道旁,眼睛看向道下低谷处。

    谢探微也放眼看去,只见一座坟茔前跪着一个啜泣的小女。目下虽说已过清明,但祭奠先人也不受限。可令人奇怪的是,这座坟前并无墓碑,就只一个坟包。

    看了片刻,谢探微将眼睛转回露微脸上,却不止瞧出了好奇,“微微,有何不妥?”

    露微是在梳理思绪,缓缓才道:“我们见过她的,她就是杜石羽之妻王氏的婢女,你再想想?王氏早便寄居寺内,不知后来怎样,但这恐怕就是王氏的坟茔了。”

    谢探微并没盯着那女子的脸看,但也记起来了,二人于去岁春暮在此偶遇,便在寺内厢房巧见了王氏。

    他没想到匆匆一幕能让露微记这么久,而露微也并不知,“杜石羽”如今牵扯着什么事,谢探微深深想来,不能多言。

    便正想带露微远离,还不及说,只见露微沿着斜坡下去了,追上了将要离开的婢女。

    “这位娘子,有什么事吗?”小婢泪痕未干,打量着二人。

    露微是心生同情,想起王氏也算是她无意连累,“我是你家夫人从前旧友,曾见过你,敢问此处葬的可就是王夫人?我知道你家遭逢变故,可瞧着夫人一向是体健的呀!”

    小婢倒不怀疑,又哭了出来,承认坟中正是葬了王氏,“奴婢也不知道为什么!两个月前,还是正月里一日,奴婢照常出去采买,可回来就出了大事,夫人衣衫不整,竟暴毙房中。问了寺内僧人也没见有什么贼人,还是大白天啊!”

    暴毙?!

    “那你就不曾报京兆府叫仵作验尸?!”露微只觉匪夷所思,上前拉住小婢,“就这么埋了?”

    “微微!”谢探微一直陪在身后,自知此事多有蹊跷,不想让露微深究,“不要管了,我带你回家。”

    “这是条人命,又干系咸京治安,也算是你的职责,为何不管?”露微瞧不明白谢探微的脸色,复转向小婢:

    “昭成寺是佛门清净地,女客本少,岂有人敢白天到此行凶?既行凶时又无人发现,便是没什么动静,难不成贼人是你夫人自己放进门的?可还记得当时房中情形?”

    句句切中要害,谢探微根本追不上露微这聪明的脑袋,只有一叹,替她捏着心。

    小婢无依无靠,能将王氏入土为安已是不易,想来还是哭哭啼啼不停,“奴婢回来时,房门开着,屋里就只榻上凌乱,夫人……夫人浑身……奴婢不想污了夫人名节,所以才不曾报官,毕竟,毕竟她还一直在等着家君回来与她重修旧好。”

    “杜石羽去哪儿了?当真没有回来过?”谢探微抢了一句,脸色肃穆,又将露微拉到了身后,压了压眉眼,不让她再说话。

    谢探微分明是官差问讯之态,声调严厉,小婢一惊,更不知轻重,只颤道:“没有,没有,家君听说是去了南营州找什么旧友,就再没了消息!”

    “你最好说的都是实话!”

    小婢再无所知,瘫软在地。

    露微至此,百问丛生,硬拖着谢探微走远了几步,问道:“你不是知道杜石羽去了南营州么?还问什么?难道你怀疑王氏是被杜石羽所害?可杜石羽已经休妻了,又千里迢迢回来杀妻,这没有理由啊!”

    谢探微一个问题也解答不了,只将露微深深揽进怀中,“微微,听话,我现在送你回家,然后就去查这件案子,有结果了就告诉你,好不好?”

    “我跟你一起去!”谢探微的异样明显,露微早已察觉了。

    “不行!”

    谢探微斩钉截铁,喊得近乎呵斥,尽管看到露微神色一惊,却也没有心软解释。

    ……

    回家路上,两人不言一语。

    露微不时打量谢探微的表情,却都见他目不斜视,透着不容侵犯之感。她从未见谢探微如此正色,就算最初犯禁被抓,他过来质问,也不如现在骇人。

    难不成王氏之死深有玄机?

    “你想怎么查?从何查起?”

    到了崇贤坊坊门下,分开之际,露微终究试着问了句。然而,谢探微也毫无松懈,只将目光稍稍低了:

    “我自有道理,你信我便是。”

    说了等于没说。

    露微知道是不能从这幅冷淡的面孔里问出什么了,想了想,一点头,转身走了。

    坊门离赵府还隔着条街,原是怕惊动家人才在此处分开,可露微虽未迁延,转过街来,却也没有进家门。

    她是没问出什么,但不等于脑袋空空。

    王氏白日受辱被害,却无人发觉,那来者只能是熟人,才可让王氏主动开门,行此奸事。然则,王氏素来善妒,都是因为深爱杜石羽,便被休之后还是希望破镜重圆,那便断不可能让别的男人近身。

    而设若是寻常的作奸犯科之徒,也不会选在佛寺作案,那么,凶手十有八九只能是杜石羽。可正如露微反问谢探微的那句,杜石羽既已远奔旧友,与前妻一刀两断,又何必千里杀妻?

    不过,露微虽一时难解此问,却知道关键在于找到杜石羽,若能证明杜石羽已回咸京,便可直接报官提人来问。

    那杜石羽能在何处呢?杜家的老宅已随杜石羽罢官封没,不大可能成为他的藏身之地。然则,露微很快又想起了一处,便是杜石羽蓄养私娼的保宁坊外宅。

    择日不如撞日,露微想去探一探。

    ……

    谢探微目送露微直至不见,便直接奔赴了皇城金吾卫官署。到时,晏令白正与诸将查问军务,他知道谢探微今日是夜间上职,此刻出现不太寻常,便很快将人叫进了职房内室。

    谢探微也不必晏令白问,关了门,一刻不歇地把事情交代了一遍,虽急又稳,毫无遗漏:

    “阿父你想,李元珍是正月抵京的,王氏便是正月出事的,若当真杜石羽也随李元珍回来了,那凶手八成就是他。我猜王氏是不是知道杜石羽勾结李元珍之事,但杜石羽走时匆忙,如今便回来杀人灭口。”

    晏令白听来不算惊讶,扶着谢探微的肩,“杜石羽离京后,我其实已命人探查过王氏,只是旁观其举动,并无收获。如今看来,事情倒越发明朗了。”

    谢探微点头,心中也越发清晰:“先前赵家流言四起,阿父说过是李元珍身边有个熟知赵家内事的军师,才能有此计谋。那不就全对上了吗?杜石羽是赵太傅的门生,数十年的交往,恐怕都是看着赵家儿女长大的,岂不深知内情?!”

    晏令白沉思了片刻,负在身后的手捏紧,半晌忽一皱眉,“这些话你没有同露微说吧?她问起来,你是怎么回的?”

    想起露微的反应,谢探微只是后怕,直是叹气摇头:“她也就是不知道大事,若知道,那脑子快得,恐怕阿父你都追不上!我唯有告诉她去查案,查出结果再说。”

    晏令白不知该喜该忧,却都不能显露面上。

    ……

    保宁坊在咸京南角,距离崇贤坊所在的城西颇有些距离。露微既不便动用家中车马,走了一段,又怕来回时间不够,便想起雇上一辆马车。

    马车倒是随处可见,但正当她向街边车夫招手时,忽是一匹疾驰的马儿在眼前刹住了——

    “微微!为什么还没回家?”

    分开不过两三刻,真是冤家路窄。

    “那你呢?就在大街上查案?

    谢探微不答,跳下马来,也不由露微分说,抱起人就塞上了马背,“这次我非得看你进家门!就是惊动你父亲我也不怕!”

    这马背比露微人还高,她无可逃脱,可更不想就此放弃,情急之下倾身按住了谢探微拉高的缰绳,“你先听我说!若我知道杜石羽在何处,你信不信?!”

    露微的动作险些惊了马,幸而谢探微反应及时,将人稳住,正没了耐心要生气,这话却让他猛然失了神,“你说,什么?”他紧握缰绳的手勒出了深深的红痕。

    “谢探微,你有事瞒着我对不对?”露微再猜不透他的心思,可表面的举动是很浅显的,“我不瞒你,我带你去,你也告诉我,好不好?”

    ……

    保宁坊,安乐巷。

    两人站在正对巷口的树下观察里头的情形,巷子并不深,从东到西就只五户人家,而目标在东头第一户。天时还早,也时有行人进出,似乎并无特殊之处。

    为免杜石羽就在此处,直接惊动,谢探微先拦人问询了一番,却连着几个都说那一户早没人住了,再问及宅子的主人是谁,也都说并不清楚。

    “住这么近都不清楚,哪有这样的邻居?别的不知,那王氏来捉奸,也就是一年前的事,当时闹得全城皆知,此事竟也不提?我们还是自己进去看看吧!”

    露微只看着巷内自顾地分析着长短,待回头再看谢探微,这人只是叹气,无奈地紧:

    “微微,也许杜石羽并不在此,我们回去吧。”

    谢探微尚未坦陈一切,但露微的坦然,却让他不能再放任回避,只有陪着走一趟。他亦自责,该早些想起来,露微卷入这些事其实比他还早。

    然而,露微既又点明了怪异之处,便是不肯轻易离开的,皱眉道:“谢探微,现在不是你敷衍我的时候。”

    谢探微无谓为自己解释,将露微的手牵得更紧,“跟好我,不要松开。”

    谢探微护着露微走进巷内,但除了看前路,也留意着路过的门户,都是闭着的。到了第一户前,正要先听听里面的动静,却忽然吱呀一声,门自行透开了一条缝。

    如此,内边似乎也没有动静。

    谢探微侧脸看向露微,并不踏步,也未再推门。

    “怎么了?”

    谢探微脸上一无表情,露微看不出他要做什么,便放眼门缝之间,只觉扑面一股凉风。

    巷道不宽,夹道而生风,也是冷的。

    人呢?尚不到申时,刚刚还在巷中行走来往的人忽而都没了,只剩他们二人了。

    不对,不对,只有五户人家,家家闭户,哪来的行人?!

    四目相对,露微骤然读懂了谢探微的意思——可,来不及了——就是这一刹,左右门户中突然冲出数个人影,两人肩后猛被一推,立刻倾身撞进了门里。

    力道极大,防备已晚,即使谢探微千钧之际勉力拉住了露微,二人还是绊在门槛上,一齐重重倒地。

    “微微!”

    落地的后劲让两人又在地上蹭出几步之远,谢探微始终不曾松手,顾不及包围院中的蒙面人,只先将露微拽到了怀中。露微惊得魂魄离身,目光一顿一顿。

    门户已紧紧关上,这一进院落已与外界隔离。

    “你们可知天子脚下,伤了金吾卫是何后果?!”

    谢探微是行伍之人,他之惊并不是怕,此刻扶着露微站起身,先报上家门,环视一圈,已有定论:

    “你们是听命于杜石羽,亦或是,李元珍?”

    环立院中的蒙面人皆手持刀剑,谢探微此言一出,便有为首一人跨出列来,逼近言道:

    “不管是谁,你们来错了地方,就别想活着出去!”

    “是吗?”谢探微轻笑,目光凛然直视,略一低头,与露微耳畔递话,“微微,闭眼,别看。”

    露微没有完全失去判断的意识,方才听见李元珍的名字,在极度震惊之下,竟反而恢复了几分心神。她知道,谢探微没带随身的佩剑,是想夺了此人的剑。

    她不能只是闭眼不看,还需谢探微分心,而是要给他足够的施展空间——“谢探微,一切小心!”

    说话的同时,露微用力缩下身躯,从谢探微臂下脱出,曲着身子退到了院廊的柱墩旁。

    就这眨眼的间隙,谢探微抬脚一踢,正中此人举剑的手肘,手松剑抛,被他一跃稳稳拿住。再下一刻,原本对准谢探微的剑锋便已刺破了这人的咽喉。

    血迹飞溅,寒影四射。

    “谢探微,小心身后!”

    只一见血,剩余的几人都冲向了谢探微。露微已不知惊吓为何物,眼睛跟着剑锋游走,生怕谢探微被从盲处偷袭。

    谢探微是上过战场的武官,只觉这些人虽招式极快,却仍不算什么大场面,剑刃挥挑扭转之间,又已取了数条性命。

    然而——

    “微微,快躲开!!”

    露微只是一直紧紧靠着廊柱,可眼睛从没为自己防着,听到谢探微高喊时,身侧已刺来一剑——

    剑锋停在了耳畔。

    谢探微先一步刺穿了这人的胸腔,而剑锋未尝一停,倒转刺去,顷刻间取了身后扑来的两人性命。

    所有人都解决了。

    “没事了!没事了!别看,别看!”

    谢探微丢了手里的剑,一把将露微抱入了怀里,血污的脸上到此时才显露无尽忧急。可露微还是睁大了眼睛,看着满地尸首,鬓边的发丝上正有血珠不断滴下。

    “谢探微,这到底是怎么回事啊?我竟……差点,我竟差点,要了,我竟差点要了你的命啊!”

    谢探微五内颤抖,捧住露微的脸,喘息不已,“微微,你看着我,我没事,一点伤都没有!你不知道会这样,不怪你!不怪你!”

    血泪在脸上混沌,露微再也说不出话来,视线开始变得模糊,终究失去了意识。

    “微微!微微!”

    谢探微自顾喊着,却没发觉,他们身后有一人步步靠近了。

    【作者有话说】

    小谢:今天展示了一下武艺,杀几个人玩玩

    微姐:玩谁呢?

    ————————

    下本开《共孤光》,求收!

    萧同霞·*是帝女也是孤雏

    声名狼藉,却是忍辱负重

    叶齐光·是学士也是隐士

    霁月光风,实则表里不一

    “求求你,要了我——的命!”

    *

    先婚后爱,苦心孤诣,复仇权谋

    以身为刃,做自己的死士

    第45章 石出

    ◎风雨如晦,鸡鸣不已◎

    昏沉一梦,似梦似真。

    露微再睁眼时,躺在一张宽敞的榻上,然而,这屋子她不认得,守在榻下的人,更让她不可思议。

    “谢探微呢?”

    相视片刻,露微断然将心绪从惊疑中剥离开,目光冷静,亦表露十分的戒备。

    对面的人也并无太多分明的表情,“他一人,对十人,却只沾了他人的血,自身毫无损伤,想必战场骁勇,万不能敌。”

    露微自还记得当时的场面,也听谢探微自己说了并没受伤,然则,她还不及检查,所以这答非所问的话,反是能令她安心的。

    毕竟,这话出自国朝最善治外伤的医官,姚宜苏之口。

    “我问你,人呢?”

    姚宜苏将身躯挺直了些,却又低了低眼,“在外头马车里,有阿林看着。我用针刺他椎穴,能让他睡上半日,有话同你说,不想他来打搅。”

    保宁坊那条巷子深有奥义,这已是明显的事实,但目前能确定的就只是杜石羽和李元珍有联系,也不过是听谢探微与人对峙时提了一句。中间还有太多的谜团,恐怕也不止是谢探微不肯相告。

    所以,姚宜苏虽然也是个谜,却是带着谜底来的。

    露微愿意听他说。

    “说吧,你为何会出现在那里,又何时成了李元珍的人?”

    姚宜苏平视露微,目光似定住,缓而才道,“若我说,我是为了你,想借他的势,你可信?”

    露微一顿,想来合理,却又无法疏通,“从我父亲贬官到近日流言,无不牵扯李元珍,我一直不解赵家究竟与他有何过节,可他虽贵为亲王,却似乎并无实权,你借他什么势?既借了,却不是对准谢家,打压谢探微,又如何叫做为了我?”

    姚宜苏深深吸气,眼中渗出一丝笑意,“露微,你焉知他没有对付谢家,而你既有此思谋,又岂不觉,赵家、谢家,还有那位晏大将军,三者实则是如一的?”

    “什么叫,三者如一?”露微没听懂,但莫名打了个寒颤。

    姚宜苏添了几分笑意,却是越发冷静的,“李元珍密图悖逆,居心难问,至今已有二十年。”

    露微活还没活足二十年,姚宜苏也不过二十六七,而这话的重音都在压在了“二十年”上——露微已知晓分量了,不再思问,专心地听姚宜苏说了下去。

    良久。

    “露微,姚家门第不高,又中道衰落,我先前所学所为皆是为了承续祖业,可如今,我把自己交给李元珍,只是为了你,这下,你可信了吗?”

    露微听来虽表面纹丝未动,心里却已几番波澜,但她也并非承受不来,“李元珍用你,定是知你底细的,他难道不忌讳你与楚王妃的旧交?如此,你竟也能信他会帮你?”

    姚宜苏淡然一笑:“我无须知他为何不忌讳,只需知他不忌讳便可,我更知我心中,如今,只有你。他帮我,正如你说,他偏居多年,并无实权,用不得如赵家谢家这般的重臣,便只能另辟蹊径。”

    露微还是并不急于反驳他所谓的表白,心里的浮沙渐渐沉底,“姚宜苏,世人只知你风姿卓然,少年玉貌,却不想面皮之下,剑戟森森,你实在不该只是一个医官。”

    “我是长子,责有攸归。”姚宜苏紧接着道,“并无所憾。”

    露微皱起了眉,觉得自己仍不算看透他,也想起父亲曾说,看着他长大,却也是知人知面不知心。

    “那你怎知,李元珍就一定会赢?你对我和盘托出,不怕我明天就面陈君王?”

    姚宜苏轻摇头:“我只想我赢,而且你空口无凭,三家尊长也不会许你轻举妄动。”

    “他输了,你怎么赢?!姚家也会跟着你陪葬!”

    露微第一次激动了起来,高喊,想着才刚入仕的姚仲芫,想着才从贤儿口中得知的淑真怀孕的喜讯,想着孤零无依的小泽兰。

    然而,姚宜苏没有回答,只站起身坐到了榻边,“露微,你现在不能动怒,我替你看过脉了,你的病虽好了,却又经历了那番场面,惊愕过度,心脾两虚,实在需要静养。”

    “你!”露微一惊,竟到此时才想到,姚宜苏既知谢探微毫发未损,自己来时已昏迷,一定也是被姚宜苏看疗过的。

    然而,她不能。

    “让开!”露微推开姚宜苏下了榻,不及穿鞋便赤足冲向房门。

    “露微!我并没有碰你,只是寻常看脉!”姚宜苏却不解,大步追来拦住,“你看看自己的衣服,脸上的血,我都没碰!”

    露微退开一步,喘息渐重,眼中闪过一丝质疑,旋即转为毅然,“纵使李元珍赢了,你也不可能赢,我可以一辈子都是兰儿的母亲,但再也不可能做你的妻!”

    “为何?!”姚宜苏眼眶通红,声音低哑而却是切齿的。

    露微再无可言,一笑,拔下发间银钗用力扎进了自己的左臂,身上的衣物已满是旁人的血污,自己的血再渗流出来,也并不明显。

    “我赵露微,永不受你疗治,这一下是还你的。”

    ……

    “……保宁坊安乐巷从来不是杜石羽蓄养外室的私宅,而是李元珍设在咸京的暗署,所谓私娼,也只是掩人耳目。自杜石羽的夫人撞破此处,倒也消停了许久,却又被你误打误撞,确实是天意。我今日到此,原是与他相约在此议事,院中打斗之时,我和他都在暗处看着……”

    离开那间屋子,露微才知是被姚宜苏带到了宁人坊的姚家祖宅,而在昏暗的马车里,扶着尚未醒来的谢探微,她的脑子里一直在循环着姚宜苏交代的那些话。

    她总算知道,父亲自回京,为何总对她说“朝廷之事,与你无关”,可原来事实却是,千丝万缕早将她绑在其中。

    命数如此,她必须承担起来。

    “娘子,进太平坊了,阿郎给了他的医官身牌,一路都没有惊动金吾查问,请娘子放心。阿郎还交代,若要谢中候快些醒来,只需按揉他扎针之处便可。”

    在外驾车的人是阿林,但露微并不想叫谢探微现在醒来,“把车停在将军府门前,其他的不必你管。”

    ……

    将军府中堂内,夜深露重,灯火通明,三家尊长,悉数到齐。

    晏令白自白天听过谢探微的禀报,原是交代他去办一件事,但直到宵禁,也不见人回来。这已是十分反常的了,而紧接着,赵维贞便匆匆而至,开口就问女儿何在。

    然而,赵维贞只是从侍女口中知道,露微是相约了谢探微,但晏令白却很快就反应过来,怕是其间出了要紧事,便随即遣人请来了谢道元,连李氏听闻是二人同时失踪,也强要跟了来。

    于是,当露微浑身是血地站在他们面前,无一人不脸色煞白,脚步难稳。

    “谢尚书,郡主,你们放心,谢探微只是睡着了,并未受伤,我已经让下人扶他回房了。”

    第一句话,露微只是面对谢家父母,目光带过一旁的晏令白,缓缓停在了赵维贞脸上:“阿耶瞒得我好苦。”

    赵维贞意识到了什么,却不敢信,更不知从何信来,颤抖着扶住了女儿,“微微……听话,先跟阿耶回家看伤,听话……”

    “我没事!”露微高喊了声,似顶撞般抽开了自己的手臂,再一一放眼堂上尊长,忽而跪倒在地,“看来,各位尊长果然都明白,却都不肯告诉我,那我来说,看看,我说的如何。”

    “孩子,你起来,你先起来再说!”

    李氏扑到露微身前,和随后跟来的谢道元一起想要扶起露微,却都被让开。这是露微第二次同见谢家父母,竟是如此境地,心有余悸,再无他言。

    漏断三更,堂上唯有露微从容述说之声。

    “故而今日,虽是我险铸大错,却焉知不是天意。尊长护我,我亦受挫,尊长宽我,我何独善?昔年读诗,尚知风雨如晦,鸡鸣不已,这浩荡世道,黑白从来同轨,我既寄身宦门,便从来不是一只寒潭孤雁,若至道不闻,不过虚度此生,纵耳聪目明,亦为孤恩负德,大人爱我,难道就是让我浪掷光阴,混沌度日的吗?”

    话音掷地,露微挺直身躯,抬起血红的双手向堂上尊长端正地拜下了一礼。

    每个人的眼里都是无尽的惊痛,但,唯有从头至尾不言一句的晏令白,眼中更多了些深意,露微一时不解。

    ……

    “乔娘,我真的没事,你先回家,等下,我自己回去就好。”

    将军府的厢房小院,还是露微从前住时的样子。也是昨夜跟随赵维贞而来的乔晴霞正帮露微梳洗更衣,她之疼惜,不在赵维贞众人之下,然而,也无从议论这样泼天大事。

    “娘子还有什么事没说完?硬把家翁劝走,我再走了谁看着你?”乔氏望着唇色青白的露微,早是泪流不止。

    露微确也有些精力不济,只一笑道:“原定是今日复职,我不能去,可以说病情反复,还需告假,可若阿耶再不去,岂不令人察觉?这些事,乔娘莫管。你现在去帮我问问,将军还在不在府里。”

    提到晏令白,又是在此刻,乔氏自是不愿,但门外忽然轻咳了两声,晏令白的脚步已悄然而至。

    乔氏一步三回望,终究还是回避了出去。

    “将军,我还有些事,只能同你说。”

    露微立马迎了上去,同先前每次和晏令白单独交谈时一样,满怀信任。但晏令白却似迟疑,目光又是略显闪躲的,只将露微扶回平榻坐好,才一言:

    “露微,是我的错,你不要怪任何人,一切都是我的错。”

    露微愣了愣,本是有实在事要禀告,也从无怪责,“将军,我堂上之意并非怪谁,我已解释了,而且,这原非将军之故,是我阿耶从头便瞒着家里,就算阿兄跟去了零陵,也一无所知。”

    晏令白在极力压抑胸中翻涌,默然许久,才换出一口气,“那你可是又要说关于敏识的事?”

    露微摇头,郑重言道:“非止谢探微,而是谢家。姚宜苏说,李元珍知道陛下谋篇布局意在修德,而他既不能在朝堂上置喙,便将手段用在了陛下任用的重臣家中,便是谢家,赵家,还有将军你,他要败坏三家的家德,再造其势,反德为刀。”

    晏令白眼光忽一亮,心中实则是察觉的,“先前你阿兄之事,便为你所破,这谢家,怕是从二郎下手的吧?”

    “将军已经发现了?”露微顿时就松了一口气,“但姚宜苏不经手此事,只知杜石羽遣人接近了谢家二郎,并不知具体何为。不过将军还是可以设法提醒谢尚书,未必要说穿。”

    晏令白叹息:“这段时日冬至不在,便是被我安排暗查此事,你放心。只是二郎心术不正,受人蛊惑,一味隐瞒,难保震慑不足,你要多为自己以后考虑才是。”

    听到“以后”二字,露微忽一心虚,但又很快略过,“保宁坊既埋伏了李元珍的死士,便说明,他可能并非只有那些坏人家德的卑劣手段。将军有没有怀疑过,李元珍或许豢养了私兵?”

    晏令白皱眉,复一叹息,“你的见识,原非锋芒,我不该拦,若早让你知晓,便不至于让你遇险。”

    露微明白了什么,不禁凝视,“将军虽与露微相识不长,却已尽知露微往事,将军护我之心,不逊于家父,父母之心,何错之有?”

    晏令白恍然浮现一个笑意,却在极短的一瞬,化为茫然,一顿,“那么,以你所见,姚宜苏救下你们,主动现身,所图为何?”

    露微想了想,无法肯定,“他说当时杜石羽也在,他能将我们带走,必是先制服了杜石羽的,他,心思颇深。将军既为陛下筹谋良久,可也关注到他?”

    晏令白是有所知的,因为谢探微提过太医署人事更张的事,然则,不过是佐证了他的思量:

    “他不过才被李元珍看中,却能深谙其道,今既自行暴露,便是对李元珍有所不满,趁机故意为之。先前,李元珍的党徒太常少卿孙严欲将咸京诸卫时症预防之事交予他办,却又领着他在敏识路过处张扬此事,看起来是意图在汤药里下手脚,影响都城戍卫,实际上却是向我们抛出了他,既能令我们捉摸不透,也能令他只能为李元珍效命,再无选择。”

    露微听来深以为然:“他有如此心计,倒不像首鼠两端的人,况且对我陈言之时颇有底气,断非不能自决。我恐怕,李元珍枉自奇谋深算,却终究不能完全控制其人,他的不满定是因为受到了极大的威胁。将军,你觉得这个威胁会是什么?”

    晏令白的神色却变得惊诧:“露微,这还需问?”

    露微皱了皱眉,似懂非懂,“我?只是为我吗?”

    露微只是不觉得,姚宜苏仅仅是为了她。

    【作者有话说】

    到这一章,第一阶段就算是水落石出了。如果一直看过来的小伙伴,应该知道,尽管男主女主各有思路,通过各自遭遇,摸到了事情的真相,但问题就在于,家长一味保护孩子,其实有的时候是起到反作用,就比如赵维贞之前埋头干事,造成了家里父子不和,兄妹不容的情形,一家人之间应该坦诚相见,尤其长辈教导子女应该以体谅子女的心为前提,把话说出来,才有可能家和万事兴。

    露微说得那段话的意思也就是,她其实具备了与家族共荣共辱的能力和真心,也很能体会这世道上是非黑白的混沌,愿意做一个风雨之中的鸡鸣之士,与大人们共同承担。同时,这也是她和谢探微两个人的成长交汇点。

    如果你还有什么感受想法,欢迎留评~等你们~

    预告:下一章赵维贞会和盘托出,把整件事连起来。

    题外话:就是想问一下能看到这里的读者们,言情一类的网文真的必须有那种广义上毕竟甜的成分才能有更大的市场吗?其实我觉得现在的读者,尽管有些还很年轻,但整体的审美能力和品读水准都是在上升的,我也一直不是一个能够顺应热点的作者,时常困顿于文章的数据问题,也在改进自己的写作习惯,但是总认为,就男女之情来说,真的有太多可以描写的角度,而且是深刻且耐人寻味的,这也是我自己理解意义上的“甜”。如果你也认同,我觉得接下来的篇章还是会给你带来惊喜的。谢谢。

    第46章 晦明

    ◎可到如今,竟是为父错了。◎

    露微与晏令白还没说完,忽听院外传来呼唤,一声高过一声,“微微,微微……”——谢探微醒了。

    五鼓早过,天已全明,露微也知这人该醒了,却不料这般夸张,只看晏令白的神情霎时尴尬,又不曾想,起身迎到院中,谢家父母竟也跟在后头。

    真是热闹。

    “微微,我都知道了!你怎么不早点叫醒我?他有没有欺负你?”

    谢探微完全忘形,先是紧紧抱住了露微,又对着露微旁若无人地上下查看。露微再是咬牙瞪眼地示意都不起作用,忽一下被他握住了小臂的伤处,吃痛闷哼一声。

    “伤着了?!”谢探微吓得连忙松开手,只见露微袖上渗出血迹,复是一惊,“给我看看!”

    露微刚刚更衣时连乔氏都瞒过了,只找了块帕子粗粗缠住,都功亏一篑。而谢探微一味只要掀开她的袖子查看伤势,这么一惊乍,连前后的尊长都拥了过来。

    “你这孩子怎么不说啊!什么东西扎这么深啊?”李氏最先问起,也来得最快,从谢探微手里扶过露微的左臂,随即竟直接让身后的谢道元去请医人。

    “不是刀剑利器,是怎么伤的?”晏令白也接着追问,神色尤为急切。

    “是……”露微大为窘迫,虽见谢探微满脸愧色,也还是想踢他一脚,“可能是钉子吧,我不知道,当时……当时太乱了。没关系,是小事,已经不疼了。”

    “怎么可能不疼?!”

    眼见已经遮掩过去了,偏这谢探微又上头了,说着竟将露微横抱起来,堂而皇之地走进了屋子。

    露微浑身紧绷,只觉自己空剩了一副躯壳。

    ……

    “这伤口很深,恐怕钉子再长些,就把这小臂扎穿了,娘子今后务必小心为是,万一伤到筋脉,定会影响动作的。”

    医人来得倒快,只是又说了这番话,露微自己倒无所谓,却越发经不住众人的担忧。她很不习惯,亦深怀愧疚。

    然而,倒是晏令白替她解了围,先以议事为名请走了谢道元,李氏见状,虽有迟疑,也随后离开了。

    露微瞬间就冷静了。

    “你刚刚是没看到我给你使眼色吗?你不要脸我还要脸呢!”瞥了眼包围自己的谢探微,露微言道。

    “微微,等这件事了结,我们就成婚吧!”

    其实谢探微进门后一直没出声,但露微竟不料他在想这个,再看他,忽而心生不忍,“可这件事有多大你不知道吗?什么时候能了结?”

    “那你是急,还是不急?”谢探微轻轻拨转露微的身躯,眉头压得很低,竟有几分严肃,“我急!昨天若只有我,一半的时间就能结束,可你在,我便分心了。阿父对我说过,杀敌的时候最忌分心,所以,我怕了!”

    原来,即使自己躲到了一旁,也还是令他分心了。

    “微微,你千万千万不要怪自己,比起分心,我更怕你给自己定罪,因为这样,你就会不要我了!”

    露微一惊,铺天盖地的羞惭随之而来,“你如何知道我会这么想?”竟作痴痴一问。

    但谢探微并不停顿:“我是武官,手上必是沾了血的,可有了你后,我就怕让你看见。一直觉得咸京太平,或许也没这个机会,可昨天……你那么害怕!怕什么便自会远离什么,况且你还竟对我说,是你险些要了我的命。微微,你真是这么想的吗?!”

    我不怕血,但真怕要了你的命。

    露微心中如此默道,没有宣口,“婚事,你是不是又对你父母提了?”

    谢家父母种种态度,看来自是令人受宠若惊,然而,露微更多是惊。不及谢探微答,她又问:“我瞧着,你和家里,是不是缓和了许多?尤其,是你父亲。”

    谢探微笑了,虽淡,却十分真切,“近日相见,父亲确实没再责备。但我没提婚事,反正我不从谢家娶你,再说也是同阿父说。”

    话端不期然转到这上头,露微又无奈了,还是绕开,“手疼。”

    谢探微一慌,忙抬起露微左臂细看,“看你还逞强!”

    露微一笑,倚进了他的怀里,“谢探微,不许凶我。”

    “好,好,我只疼你,不凶你。”

    ……

    李敬颜虽离了露微的屋子,只见晏令白与谢道元真是有事相商,便还是没走,就坐在院中等候。她想来昨夜的事虽然骇人,再一回望屋子,却忍不住时时发笑。

    “郡主劳心了一夜,竟还不困倦?”侍娘叶新萝一直守候在侧,猜到李氏心思,笑着问了句。

    李氏也无避讳,含笑说道:“总见大郎内敛,从不在我们面前表露什么,但自从有了露微,什么话都说得出来,方才在院里还那样,女孩子都脸红了,他也不觉,连我也不好意思。”

    叶新萝一想又笑:“岂止是郡主呢?奴婢还见家翁也尴尬得紧,把脸转到一旁,手都不知怎么放,幸而赵太傅不在,否则还不赶了大郎出去?不过倒也可见,赵娘子确是一位良配。”

    “何止呢?”李氏忽而一叹,再三回望屋子,心头细细琢磨着什么,“前些时候,叫你清算家资的事,办得如何了?扬州那边可有回话来?”

    然而,也不及叶氏回话,谢道元回来了,身侧并行的竟还有赵维贞。李敬颜立马站了起来,叶氏见状,领会主人心意,便转向屋子,向里头传了话。

    屋门很快开启,谢探微略显慌张,而露微小睡才醒,见到院中情形,不由暗暗皱眉。

    这一日来,真是破天荒。

    “父亲。”露微自先向赵维贞行了礼,转向谢家父母,却只是被李氏拦下,低了头,不知说什么。

    谢探微此刻再不冲锋在前了,僵硬地行礼,赵维贞却并不看,拉过女儿,面上似带着气,“谢公子的礼太重了,老夫受不起,还是留着给你自己的父母吧。”

    露微原以为父亲是要对自己说什么,这一下谢家三口人俱一尴尬,她更是心抖了一抖。

    “阿耶这是干什么?”露微凑近低声道,手指抠着衣裳,脸上比谢探微当着父母抱自己还烧得慌,况且,赵维贞自来端正持重,何时人前冷言冷语了?

    不过,赵维贞并不理会,只将带来的氅衣给女儿披上系好,然则这间隙,原本如泥塑般定在地上的谢探微却猛一踉跄,跪倒在赵维贞的身前。

    露微一大惊,眼睛震颤,忽瞥见谢道元故作镇定的脸,一下子明白了——平地踉跄,父亲所踢。

    李氏嘴角的暗笑亦是佐证。

    “谢公子又是做什么?”赵维贞略拂去一眼,将面孔更是扬起,“君子有伦,男儿有状,唯天地君亲师可跪之,但老夫如何不知,自己是公子的何人呢?当不起,当不起!”

    自然现在并无关系,可赵维贞如此说,却不避开,也不叫谢探微起来。露微提着心思,似乎能察觉出什么。

    “太傅恕罪容禀!”

    露微正想如何替谢探微解围,不料,他自己先开口了,身躯不再僵硬,神色亦不见了惶恐:

    “太傅位尊而德厚,晚辈位卑且言轻,原无资格面见太傅,然则,晚辈有幸……”

    “你有何幸?”赵维贞打断了他,语态严谨,似是提点般,却又像是警告。

    露微一时难辨,也觉得谢探微根本还没说到重点。

    谢探微仍从容,再启言前先俯身一拜:“室家之幸。”

    四字铮铮,令人瞠目。

    然而,独赵维贞一副平静之态。

    ……

    赵家父女已离开片时,但谢探微还跪在地上,李氏便来扶他,却只见他额上虚汗淋淋,体谅着道:

    “人都走了,你起来吧,万事还需好好计议。”又瞥了眼一旁的谢道元,但不知说什么。

    谢道元略咳一声,表情也有些不可捉摸,垂目看向儿子,“你不明白?”

    谢探微抬头仰望父亲,当真是懵的,“啊?”

    “唉……”谢道元长叹,展了展衣袖,敛束形容,“我还有事,要入宫一趟,你,送你母亲回府吧。”

    话音未落,人已走出了院子,李氏一头雾水,少不得还是先拉儿子起来,“算了算了,眼下不急。”

    谢探微稍缓了缓,“那父亲,可同意我先前所说的了?”

    李氏脸色一凝,既明白儿子所指,也忽是想通了什么关窍,“恐怕,不能如你所愿了。”

    ……

    一回到赵家,赵维贞便叫露微先去休息,可露微只拉住父亲,不必多说,眼中流露之意便让赵维贞懂了,沉沉一叹:

    “好。”

    “那请阿耶也将长兄唤来吧?”

    赵维贞似已有思量,没有拒绝,只道:“你已悉知大事,可还有些事,连谢尚书和晏将军也尚且不知,阿耶会告诉你,今后都再不瞒你,只是你要做什么,务必先告知阿耶。”

    露微心里一沉,还会有什么秘密呢?却又只是父亲一人知晓,难道是家事?定是与自己有关,也与大事相连,那么——“未必是关于的姚宜苏的事?”

    想到这个名字并不难,毕竟昨天若不是姚宜苏出现,露微或许还会被其他理由继续瞒住。

    然而,真的是事关姚宜苏的,赵维贞很快向女儿点了头。

    很快,露微随父亲去了书房,长兄也随后到了。赵启英自返家,更不常露面,既没发现父亲一夜未归,看到露微也在时,想得却还是先前的事。

    露微看了父亲一眼,心知这父子间隔阂经年,不是一时能解,但也正是父亲从不让儿女分担,过于谨慎保护,才日积月累,横生事端,当必然先要道句歉:

    “阿兄,受委屈了。”

    露微先前去吏部送饭的事,虽不至于让赵启英一下认了这个妹妹,却也是有些作用的。他琢磨着父亲的神色,又端量露微话中意思,平和地开了口:

    “我并无委屈,有事就说吧。”

    露微一笑,把话端交给父亲。

    赵维贞经历昨夜,心境大有改变,而先前数度责备赵启英,也并非没有丝毫自责,“多年来,为父是对你有所亏欠的,朝廷将有大事,你也该知道了。”

    接下来许久,赵启英的神情从惊诧到震惊,和露微知晓时大抵一样,但又因面对的是父亲,强撑镇定的面孔上,一丝丝不忍渐渐在眼中积聚,涨得眼眶通红。

    露微都瞧得懂,亦能感到,赵启英到底并非什么心术不正的人。

    “那父亲……”虽紧接着父亲落下的话音开口,却已不能自控地发颤,眼睛又向露微看来。

    “阿兄不要害怕,也不能害怕。”露微向赵启英微一点头,“你只要坐得住,旁人便不能伤你分毫。”

    赵启英气息初定,已露出审度的神色,目光在露微身上停留片刻,话还是对父亲说的:

    “父亲是看着那姚宜苏长大的,我亦与他自小认识,竟不料他有这样的心性,他如今虽为人所用,他想要的,不能依他。”

    赵启英竟把话端落在了自己身上,露微不期然,心头泛起暖意,但也同时被提醒了,问道:“阿耶,你刚刚说还有些关于姚宜苏的事,是什么?”

    赵维贞未语先叹,但非无奈,“你们所知,姚家先父姚炯当年是因看疗先帝不力,被问失职之罪,病死狱中。然则,不是病亡,是被——李元珍所害。”

    露微愕然,岂料姚家竟也早就牵涉了进来,“那姚宜苏不就是在效命杀父仇人?!他未必至今不知?”

    赵维贞缓缓摇头,“二十年前,我正担任大理正之职,凡有呈送大理寺的要案,我都有审问之责,却也只是参议,无权定夺。我初观姚家案情,虽是看疗无功,但先帝原是多年积弱,痈毒发作,创伤溃烂,倒也不能全部怪责医官。”

    “李元珍既早有悖逆之心,是不是那时就动了什么手脚?却被姚伯父所知,故此陷害,以图灭口。”

    露微是想,其中关联只能是如此,先帝病重,医官定是日夜守候的,李元珍想要趁机谋害,也难避开医官。

    果然,赵维贞肯定了这个猜测,继续道:“李元珍虽是先帝手足,但序齿最幼,比今上还小几岁。可就是当年未及弱冠,却早已手段狠厉,天资聪颖,也都用了在不该用的地方。”

    “他素有贤名,雅善诗书,但听闻喜怒不形于色,大约胸中城府,不知其深。”赵启英入仕有年,多少都是听说过一些的。

    赵维贞亦点头,道:“我辨案情,该非重罪,趁便探望了姚炯,劝他安心。可他只是屡屡托付我照料家中妻儿,那时姚宜苏才六岁,二郎尚在母腹。我先也不解,直到他悄悄塞给我一包药渣,就正是先帝的用药。他言这药渣与他所处的药方不一致,变了一味药,改了药性,不能治疗痈毒,反而激发毒性,以至先帝猝然驾崩。”

    露微边听边思,联系前后,忽然想起了一个关联:“先帝用药必是慎之又慎,李元珍能动药方,肯定早在太医署有帮手。刚刚晏将军同我说了一个人,太常少卿孙严,太常寺管辖太医署,阿耶可听说过此人?”

    赵维贞眼神一抬:“正是此人,他亦是医官出身,就在先帝驾崩之后,竟弃医为宦,二十年来数度升迁,不是科举出身,能坐到如今位置,岂是他一人之力?而且,我事后查知,每每孙严殿前备职之日,皆为李元珍入宫侍疾之时。”

    露微不觉倒吸了一口凉气,“姚伯父可知真相?”

    “他一觉用药不对,便被问罪下狱,只知关联不小,定有性命之忧,故而才那般托付。果然不到几日,便被说是突发心病而亡,我还是到姚家奔丧之时才见了尸首。”赵维贞说着一叹,面上流露许多遗憾之意:

    “当时我仅有一包药渣,算不得什么证据,就算有所怀疑,也是孤掌难鸣。况且,那几年朝廷苦于北境边患,陛下初临宝位,根基未稳,分心不得,恐内忧外患齐发,国无宁日。”

    “这么说,陛下也早就知道李元珍有弑君之举,那陛下为何还留他到今日呢?北患是开和八年就平了啊!”

    露微听得着急起来,赵启英瞧她一眼,道:“你不知道,李元珍早年封号是雍王,是先帝留下遗诏,改封诸王,才变成如今的楚王。开和八年,他早就去了南营州封地,父亲又说证据不足,如何动他呢?当今陛下崇礼修德,他是宗亲长辈,大约更是无法轻动。”

    这是露微第一次听赵启英好好同她说话,倒有些不习惯,却也听懂了,先帝也忌惮李元珍,若按雍王封号,封府就在咸京相邻的雍州,而楚地却是千里之遥了。

    赵维贞对儿子一颔首,继续言道:“然则,李元珍既察觉灭口姚炯,便也知自己有所暴露,因此也未能再对当时还是太子的陛下动手。若真成事,陛下当时尚无子嗣,这李元珍按辈分,按出身,自该是即位人选。”

    “那姚伯父也算是对陛下有功,可姚宜苏如今竟*为仇人所用!阿耶既与姚家交好,为何不早些说明呢?”

    赵维贞深深叹息,目露愧色:“这是他父亲的遗愿。姚炯知我必要详查,便求我不要再让姚家牵涉进来,保全他们孤儿寡母平安便是。我也如此想,事关重大,朝不保夕,自有我一力承担,不当让你们涉险。可到如今,竟是为父错了。”

    露微至此终于全部明白了,父亲从前日夜奔忙,并不是有心疏忽儿女家事,而竟是孤军奋战,替他们守着一片太平天地。

    然而,赵维贞只苦涩一笑,看向女儿:“二十年前,我只有开明一子,还不曾遇到你娘,后来有了你,我便去姚家定了婚约。起初是想,姚家孀母幼子,家道艰难,两家既交好,联姻也是帮衬。原也不想让你早嫁,可你……这亦是为父之过。”

    露微早是满心不忍,怎听得父亲连连道歉,起身走去,跪倒膝下,“阿耶,这不能怪你,是我自己愿意的!从今往后,阿耶再不可如此自苦,凡事都要同我和阿兄说明,共同分担才是!”

    赵维贞眼中闪着泪光,抬起颤抖的手揽过女儿,无言。

    赵启英亦早就起身上前,步子顿在露微身后,两拳紧握,强自压抑,面上是清晰的痛悔。

    第47章 弦上

    ◎备我万全之策,赌他弦上之箭◎

    谢二郎自受到晏令白的警告,终日私心惴惴。他实在没想到,自己唯是那么一次在外泄愤,还是背着人的,竟也被晏令白所知。而晏令白的态度更是向着赵露微的,也让他颇是忌惮。

    然则,不安也好,忌惮也罢,其中却并无几分悔意。

    而刚安分了没几日,他又要出门之际,却忽被父亲叫去劈头盖脸一通怒斥。虽当真没提晏令白所言之事,却直指他胡乱结交,败坏门风,最终罚了他禁足思过,连房门都出不得。

    可思什么过,他亦想不通,只是从早到晚对着小奴宁英发脾气。这日便见宁英又送饭进来,抬手就全部打翻了。

    “二郎就忍忍吧。”宁英一边跪地收拾,一边也只能劝,“依小奴看,二郎今后还是谨慎些,那晏将军的一句话,堪比家翁,又更胜家翁,二郎怎么拧得过?”

    谢探隐愤意难休,一掌拍在案上,“他再怎么都是外人,未必我家还轮到他做主?”却又忽一顿,眨了几下眼,“前两日闹了一夜,阿耶阿娘都去了将军府,你知道是何事吗?”

    谢二郎就是自那夜后被禁足的,而且当时动静不小,宁英自是有所听闻的,回道:

    “我听叶娘那边的婢子说,好像是大郎和那赵家小女出去游玩时遇到了歹人,赵女还受了伤,家翁和郡主甚为关切,也惊动赵太傅了,所有人都去了将军府呢。”

    不打听还好,一听这个缘由,谢探隐更是气不打一处来,“亲事未定便私约出游,指不定什么逾礼的事都做了,阿耶那样严谨刻板的人,竟能放任,还关切?!我就只是出门逛逛,他便对我斥骂禁足,我有何过?!”

    “二……二郎,你声音低些!院里还有旁人守着呢!”宁英惊的浑身发颤,既为主人揪心,也怕自己落个乱传话的罪名。

    谢二郎瞪着眼睛,直呼气,根本无法平静,捏紧拳头又往案上一捶,“所有人都向着谢探微,凭什么?!凭什么!”

    宁英见此状,虽怕得很,却又难免想着他的处境,自到咸京,确实是极不得意,便为他心酸,等他缓了缓,劝道:

    “二郎先消消气,这家里不是还有大娘子么?从前在扬州,大娘子虽嫁了人,也是时时关顾二郎的呀!”

    长姊?

    谢二郎倒是不曾想过,也就是因为到了咸京,地隔南北,通讯不便。然则,这也是提醒了他,忖度道:“从前,阿姊与谢探微也算亲近,他同阿姊说话可比阿娘多。”

    “可大郎长久在外,究竟还是疏远的。过去三四年,大郎都不回家,一封家书也没有,大娘子也不曾多提。”

    这也是实情,谢二郎愈发有了些主意,竟一扫脸上阴霾,笑了,“去拿笔墨来。”

    ……

    陆冬至回来了,算足前后,将将十天,比预计的日子快了不少,只是风尘赶路,人消瘦了一圈。谢探微一直记挂,便想跟着陆冬至一起去见晏令白回话,却被撵了出去。

    便在院中等了大半时辰,才见陆冬至出来,可这一相视,却不及他先开口:

    “将军都告诉我了,你可有受伤?露微呢?吓坏了吧?”

    谢探微扶住陆冬至两肩,边细看边道:“我不要紧,微微却是伤着了,是我之过,只是太傅接她家去了,这两天我也没见。先说你吧,究竟何事?来去这么急,累不累?”

    陆冬至办的正是谢二郎的事,最不能告诉谢探微,而又见他经历了一场凶险,还能牵挂自己,心情复杂又感动。

    “你知道的,我没什么本事,能办的都是不关紧的小事,你就别问了。那露微可伤得重么?她父亲不会因此责怪,打你了吧?”

    “别这么说自己,你可不差。”谢探微皱眉一笑,想起幼时在甘州军营,两人但凡犯错受罚,回头都是这样彼此关切,甚至是乱担心,“太傅是何人,岂能动手呢?”

    说着,思绪还是落在露微身上,“我得想办法去看她。”

    然而,话音未落,却被另外的声音接上了——

    “不用想了。”

    谢探微惊觉转身,大喜过望,“微微!你怎么来了?手还疼吗?怎么不在家里歇着?”

    露微自然不是白来的,可这话却怪,一笑:“你是要见我,还是不想见我?”目光又扫到后头的陆冬至,“冬至,你可回来了,贤儿问了我几次呢。”

    陆冬至原不想打扰他们,却一听贤儿的名字,神色一愣,上前两步:“她,她问我?问我……什么啊?”

    露微原也不知陆冬至出远门了,但最初知道并不是那日晏令白提起,都是杨淑贤来家里看她,还说了城门偶遇的事。

    “就问你做什么去了,我也不知,又说,那日她长兄也在,说你行礼时右手搭在了左手上,这也能错?”

    陆冬至自也没发现自己搭错了手,脸瞬间涨红,解释不来,脚步开拔,一眨眼就溜走了。

    露微大为奇怪,看着背影又唤了两声,却不见谢探微已被冷落多时,一下被拽了回来:

    “他连日赶路才回,你让他歇歇吧。快和我说说你,怎么自己跑来了?太傅知道吗?伤怎么样了?”

    目下早已不同,露微也非专程为谢探微来的,只一笑,抬起左臂任谢探微看,道:

    “别担心,我是换了药才来的,不疼了。阿耶回去又和我说了些要事,我想我可能找到了一些办法,所以来和将军商议。”

    谢探微正放下露微的衣袖,一听目露忧色:“微微,你既已悉知大事,便要让我更加安心才是,我不想让你涉险,若有需要出谋划策的,我就向你请教,可好?”

    “傻!”露微又抬起左手在这人脑门上弹了一下,“我可不就是来商议谋划的?未必,我还有带兵护驾的本事?或是能舞刀弄剑?这个我自不同你抢。”

    谢探微虽吃痛,摸着额头,只是傻笑,“那,下官请教赵学士,是何谋划?”

    露微敛去笑容,正色道:“釜底抽薪。”

    ……

    苍梧山形的假山庭院,时将春暮,落红飘零。

    “杜石羽,是你动的手,还是谢探微?”

    李元珍的话同一片桃花同时落在姚宜苏的耳畔,然而话音却不如落花一般淡然。

    “杜石羽不过就是仗着早年跟随大王,又熟知赵家内情,这些,姚某亦能为大王谋,况且,大王更知,出了此事他必得偿命。大王如今该想想,保宁坊的那些尸首,会给大王带来什么。”

    李元珍脸颊微动,目光拂来阴寒,“那二人是如何得知保宁坊的?你又为什么要放他们走?”

    姚宜苏一笑,“我并不知他们如何找到,放人,是因为,纵然他们死了,我得不到赵露微,大王亦不能成事。此事的根源,在于杜石羽狂妄,而大王失察!”

    “你放肆!”李元珍猛一拍案,身躯随之半起,却终又坐了下去,“姚宜苏,你只是一个医官,记好自己的身份!”

    姚宜苏一直端坐,至此也只是深吸了口气:“其实大王不必与我剑拔弩张,实该庆幸,大事不必等太久了。大王在暗中看着他们,他们也在看着大王,明明暗暗,其实都是明着,何不借此事,彻底挑明也罢。”

    这话倒让李元珍泛起笑意,“你竟在催我?想让我情急之下,为你所迫,或是,你其实早已反戈,是在和我演戏?”

    “太常少卿孙严,亦是大王的人吧?”姚宜苏舒了舒衣袖,边掸去肩上的落瓣,说得随意。

    李元珍目光略一停顿,“怎么?不喜欢我的这个顺水人情?”

    “我不想和大王打哑谜,不管是顺水人情,还是顺水推舟,我已绑在大王这条舟上,我之进退,便是大王之胜负!”

    “你——”李元珍觑眼细细端详起来,最终却没再说下去,一招手,叫来了平素贴身跟随的一个侍从,一番耳语。

    姚宜苏每来都看这人站在一侧,李元珍所有的谈话他都能听见,“大王既对心腹之人有所吩咐,那必是要做心腹之事了吧?”

    “我只是让他去把保宁坊处理干净,该怎样就怎样。”李元珍好似诚恳,可又颇是玩味,便似也不想掩饰。

    “二十年弯弓,当不止一箭,太平地藏甲,岂堪堪十人。”姚宜苏笑道,语气如同吟咏了几句赞扬春天的诗。

    ……

    谢探微没听到陆冬至的事,但再随露微去见晏令白,倒是没被赶出去。只是却听得他心惊胆战,更不可思议。

    “太傅因为姚家旧故便为你定下亲事,为什么一定是姚宜苏?你与他家二郎的年纪不是更相仿吗?”

    露微只看谢探微刚在议事时就阴沉着脸,还以为他憋着个大主意,却不料开口第一句竟是如此怪异,细品了品,明白了,一笑:

    “兄弟有序,你没成婚,你弟弟不也没着落么?若按年纪,姚宜苏是君元十年二月十六生人,你是十一年五月十五,差不了多少,如此,你我也不相仿啊!”

    “记……记得这么清楚啊。”谢探微一时尴尬,不知小心思已被看穿,撇了撇嘴,不敢直视,低声又道:“我只是觉得,如果当初定的是姚宜若,你一定不会吃这么多苦。”

    “可若是他,我怎么能认识你?”露微舍不得逗他了,将本就相携的手更握紧了些,“别孩子气了,说正事。”

    谢探微略一挑眉,心里受用,冒出些得意,一点头:“其实,我一直未想通李元珍为何用姚宜苏,如今有了姚家冤案,也算有个解释。二十年了,李元珍是想故技重施,左右姚宜苏并不知道冤案。预防时症的汤药可控制咸京诸卫,姚宜苏则能够接近陛下,无论二者选一,还是都选,皆有胜算。”

    露微自也知晓,可心里仍有疑问,“这些自是可以防备的,我只是至今还不知,姚宜苏说他只要自己赢,是什么意思?他既上了李元珍的船,还能独善其身不成?”

    “他不会赢,我不让!”谢探微岂是没有想过这话,更知道姚宜苏目的在露微,“微微,这不是一件需要费心的事。”

    露微承认是这个理,但今天商议的就是姚宜苏的事,也脱不开,“我只是担心,姚家其他人受他的株连之祸,可想来他也不至于连这一点都想不到。”

    谢探微忽一笑,倒先自宽了心,“反正赵学士不是有釜底抽薪的办法么?备我万全之策,赌他弦上之箭,足矣。”

    足矣。

    露微抿唇一笑。

    两人说话间已走到前院,谢探微本是送露微出府登车,但见分离在即,又不舍起来,可正要说些什么,门侧阍房走过的一个人,先将露微的目光引开了。

    “那不是王氏的婢女么?怎么会在这里?”露微还以为看错了。

    谢探微倒还不及和露微说起过,解释道:“那日去保宁坊之前在街上遇见你,本是阿父让我去接她的,到底算个人证,暂在府上帮杂。可后来……阿父就让别人去办了此事。”

    露微不禁惭愧,“你下次有正事就早点说,我不会耽误你的,对不起。”

    谢探微只是垂目看她,眸色深深,“那日但凡差一点,我没看见你,或是我没管你,我这辈子也就到那天为止了。”

    露微无言,眼睛发酸,倾身抱住了他。

    谢探微立刻顺势将人环紧,一手轻轻按着她的头发,“微微,你好一日,我便能多活一日,我没有你聪明,可你不能跑得比我快,千万不能,答应我好不好?”

    “好,好。”

    第48章 道合

    ◎同行至道,终生不改。◎

    “你确定他看了那封信?当真没回?”

    露微所思釜底抽薪之法,便是告知姚宜苏他父亲冤案之事,望他迷途知返,也能断了李元珍的臂膀。于是,那日与晏令白商议之后,她便借向杨淑真送贺礼为由,请贤儿带了一封信去姚家。

    然则问起结果,贤儿却只是摇头:“我是为了阿姊才去主动找他,亲自当面转交,可他就是没反应啊。阿姊究竟写了什么?你与他还有什么话可说?”

    露微自然不能张扬信的内容,也正是因为贤儿知分寸,才敢托付,“算了,与你无关。”想了想,赶紧岔开话题,“淑真身体如何?已足四个月了吧?”

    杨淑贤也倒没追问,先一笑,又一叹,才道:“在他家倒是不担心医药,只是长姊体格柔弱,自发现有孕,吃什么吐什么,反倒瘦了。幸而现在过去了,一切都好。你是不见,我姊夫只要不上职,时时就围着她转,无微不至,连我去了都插不进话,真是惹人羡慕。”

    露微虽不能去探望,但深解他夫妻二人的情状,实在可以想见,欣然一笑,忽又想起另一桩来,“那兰儿现在是谁在照料?”

    淑贤知道露微必问,回得也快,“姚宜苏的乳母马氏看着呢,她是金氏的母亲,兰儿的亲外祖母,不会苛待兰儿的。我问了她,她还说姚宜苏也十分肯关顾,所以,你就别操心别人家孩子了。”

    马氏是华氏老夫人的贴身侍娘,但心地不似华氏狠厉,从前背着华氏也肯尊重露微。露微还记得,马氏曾因她十分善待兰儿,还哭着感谢过她,究竟算个慈心的人。

    “那就好。”

    好——又能好到什么时候呢?如此杀父之仇也不顾,姚宜苏究竟想干什么?

    “对了,再同你说件事,你可不许先急!”

    一时走了神,露微都没听清这话,只见淑贤将她的脸捧转了过去,“你说什么?”

    淑贤眉毛高挑,先噗呲一笑,“如今我长姊他们算是圆满了,我阿耶就开始操心阿兄了。你也知道,他跟你阿兄同岁,可你阿兄儿子都七八岁了,他连婚事都没影子呢。阿耶思来想去,你猜是看上谁家啦?”

    既如此问,便应该是露微本就认识的,但赵家和杨家从前只是姻亲相连,倒不算深知底细,露微没想到哪家相关的,“难不成是朱家?可朱家没有女儿了,就一个弟弟,其他,猜不到。”

    “就是——”淑贤忽而凑近,对着露微耳畔,“你家啊!”

    “啊?!”离得近,声音又大,露微只觉耳朵一震,浑身跟着一跳,“再乱说一句赶你出去!”

    淑贤一点也不慌,抱起双臂,看戏一般,“我不但没骗你,而且这还得怪你自己!”

    露微不知怎么心虚起来,但又自觉无错,“解释一下。”

    淑贤还是不急不慢,扬声一叹,吃了口茶才道来:“你可还记得那把伞?病成那个样子了还记得叫我把伞带回去还给阿兄!那日就正好被阿耶瞧见了,因而问起阿兄来,阿兄就照实说了。后来阿耶又前后问了阿兄多回,阿兄倒都赞你聪慧明理。前两日,阿耶又把我叫去了,问你家可给你定亲了,我知道没有,也便才反应过来,阿耶竟是这个意思!”

    这还真是……只能怪自己出了风头。

    露微愣了半晌,一时只想,自己什么过往杨家一清二楚,在杨家寄居时又干出了擅闯国子监的事,实在是不堪。

    望见露微失神,杨淑贤不免轻轻拍了拍她,却道:“阿姊,谢家为何至今不来下聘?我上次激了谢探微一回,他到底怎么说?他再不来,我就叫阿兄把你抢走了!”

    说起来,露微一直都没在意过谢探微何时下聘,起初是因为父亲态度不明,如今则是大事横亘,多生枝节,她便更添了许多茫然。

    不是想放弃,竟是一种似有却无,若隐而复现的琐碎之感。

    “他,会来的。”

    ……

    离上回踏入东宫崇文殿,已经过去二十天了,但无论中间发生了多少事,露微都只能藏于胸间。也因而,这时再面对小太子李衡,情绪里也多了一层顾虑。

    “赵学士,我父皇病了,前两天去紫宸殿,他咳嗽得很厉害,后来便没再让我去了,我很担心。”

    才到辅教的侧席坐下,李衡便从殿上跑到了露微身边。父亲还未散朝过来,殿内也没有旁人,她闻言心软,握住了李衡的手。

    “春夏交替,冷热不定,偶染风寒也是平常。不让殿下去,自是怕殿下过了病气,是陛下一片爱护之心。况且,臣的父亲今日照常去上朝了,便说明陛下身体尚可,殿下不必过虑。”

    李衡听进去了,却仍有疑虑:“可是,我还见周贵妃带着长姊长兄去了,宗亲也有去侍疾的,我身为儿臣,为何不行?”

    “宗……亲?”露微心提了下,“殿下都见了哪些?”

    李衡却摇头,“我只见了周娘娘他们,便让人去打听消息,是听说的。”

    露微舒了口气,将眼睛转向窗外,天气明媚,和风煦日,但宫苑深深,只见得一方青天,望不得远际,“殿下可否答应臣,这段时日非陛下宣召,殿下便不要再离开东宫了,也不能再遣身边人去打探陛下的起居。”

    李衡满脸懵懂,“为何?”

    露微只是一笑,“是殿下说陛下不让去的,那臣便想,这既是君命,也是父命,君父之命,殿下自该遵从之。”

    李衡犹自迟疑,似乎也找不出理由反驳,点了头,却正要说些什么,殿外忽有内官前来禀事:

    “殿下,赵太傅今天留在政事堂了,不知何时结束,先请赵学士好生看顾殿下。”

    父亲不来了,但却是在政事堂,露微觉得是个令人安心的消息,但,仍有些事需要确认。

    “那今天便不学了?”

    还在思索,李衡扯了扯露微的衣袖,她抿唇,另起思绪,然后摇了摇头,“学!太傅平日多是为殿下讲经,臣才疏学浅,不通经义,就请殿下看段故事吧。”

    “什么故事?”李衡眼睛亮起来,倒是很有兴趣。

    露微笑而起身,走到殿侧书架,取来一卷书册双手呈上。李衡拿到手里看时,见卷册名目写的是:

    陈书,列传第三十。

    ……

    东宫夹道西侧的莲池,和露微上回来时稍有变化。虽还是未到盛放的季节,但伫立池畔,时能望见水鸭划过,与水下的鱼儿蓦然照面,惊得彼此上下穿梭。

    正瞧得入神,忽而一双有力的手臂自身后环来,耳边便有稍显粗重的气息散来,“做什么站在风口里等?”

    露微莞尔,转身相视,“谢中候不是说,身着甲胄,不能抱我吗?”

    谢探微眼睛一圆,“我何曾这样说过了?我如何不记得?”

    露微抿了抿唇,双手掌心轻抵在他胸甲的圆护上,屈起两只食指轻敲了两下,“就是上元节那天夜市,才多久就忘了?”

    谢探微好生回忆了一下,惭色渐渐浮现脸上。那天是正在巡街,遇上姚宜苏险生事端,露微撞见受惊落泪,他是因职分不便上前安慰,其实心里急得很。

    “那时街上人多眼杂,此时此地又没有旁人。”谢探微陪笑道,“你到金吾传话叫我来,难道为计较这个?饶我一次吧。”

    露微抬眼望着他,自眉眼到唇颌,瞧得极细,也缓缓收了脸上的笑意,“阿耶今天未到东宫授课,目下还在政事堂与陛下议政,可我又听太子说,陛下病了。你可知到底如何?”

    谢探微亦停了笑容,松开手臂,将露微牵到一旁,扶她坐在了石上,自己则蹲于她膝前,目光深深,却一时没说话。

    露微原想追问,话自喉舌,又抵于唇齿,“我知道了。”

    谢探微轻皱眉,伸手抚了抚露微的脸颊,“你要好好的,你好一日,我便能多活一日,等一日日过去,我立马就来娶你。”

    这是才说过一次的话,余温尚存,露微一笑,依稀能从他温和深切的眸色里看出些许锐意,也是坚定:

    “谢探微,你可还记得我第一次拒绝你的时候,就是那晚在我家后院,我说我的路不能让别人替我走,你也有你的路要走。”

    谢探微这次是记得很清楚的,但并不太懂,“到现在了,这个问题还没有解决吗?”

    露微摇头,“我后来发现,当时这话是傻的。天下道路千万,人虽各有其选,却也多有志同道合之人,你的路和我的路原本就可以是相同的。谢敏识,我愿此生都与你志同道合,你可敢与我立誓?”

    谢探微目中惊住,但瞳色反着熠熠光泽,“于你的事上,我心胸之间,无不可言!”他仰起面孔,正声,“我谢探微誓与赵露微同道相合,终生不改,若有所违,便及黄泉,魂魄亦当烹之!”

    露微并不愕然地表达感动之意,只将心中深慰倾身而下,在这人唇间印下记号,“谢郎,我等你来娶我。”

    谢探微眼中光亮竟一盈动,眼眶浅红,“好。”

    露微深吸了口气,瞧了眼天际残阳,却从袖中抽出了几张卷好的文稿,“今日斗胆,替阿耶教了太子殿下一课,内容我抄录了一份,想着也拿给你看看。”

    谢探微立马接下打开,粗略过眼已知其文,很快便收好了,“微微,不早了,我先送你出宫回家。”

    露微笑而摇头,拉着谢探微一同起身,“我已答应了太子,要给他继续讲故事。东宫已备下职房,我近日都不会回家了。”

    “你!”谢探微一惊,但一字之音未落,已被露微捂住了嘴巴。

    露微更作一笑,将另一只手也举起来,抖落袖口,露出了手腕上的桃花纹镶金玉镯,“同行至道,终生不改。”

    谢探微的神色松缓了下来,他知道,原本露微官服上职的时候都是不戴的,是他在露微生病时亲手戴了回去,“那这个,你也拿好。”他自腰间摘下一物。

    露微低眼一看,却是刻着谢探微姓名部职的身牌,她自己也有,凡进出皇城公门必要出示查验,“我要这个何用?没了它你怎么上职啊?”

    谢探微若有所思,却以温柔的一笑轻巧遮盖,回答之前,又先伸手露微腰间,取下了她系在革带上的身牌,“我们换。”

    换。

    第49章 戒严

    ◎咸京内外自今夜起戒严。◎

    东宫职房就在崇文殿西侧,露微留宿多日了。可虽用度齐全,还有宫婢侍奉,她却也不曾完全踏实。

    又至深夜,辗转不眠,露微提灯来至廊下,头顶的皎月星空不能留住她的目光,掌心盘弄的身牌终究承接了一切心肠。

    露微是从莲池回来才一时想通,谢探微留下身牌的意思是,他也留在宫里,不必进出了。而又将露微的身牌换走,这含义便顺理成章是要让她安心了。

    然而,露微并不能探知谢探微留在禁内详细要做什么,只是从父亲的行踪能够得到佐证:

    她决定留在东宫,便是那日听内官传话,先说父亲在政事堂议政,又说让她看顾太子。而后来几日,父亲也都不曾前来授课,其中意思便不言自明了——宫中在备大事。

    “阿姊,你怎么还不睡?”

    正入神时,小太子忽然从廊庑间走来,披衣趿鞋,身后只跟了个乳母钱氏。

    “殿下不是已经睡下了吗?”露微连忙起身,只想着晚膳后,是亲眼看着李衡进寝殿才回职房的。

    李衡不言,挽过露微,又拉着她坐了回去,并肩相视,才开口:“阿姊,你是不是同我一样,想父亲了?因为我不能去见,所以才陪我,也不回家去。”

    露微略怔,竟不料李衡是为自己考虑,一笑:“没有,臣都这么大了,父亲也未远离,岂会过于思念?”

    李衡仍不放手,眼中聚起倔强之意,倒脱了几分孩童相,显出分明的轮廓来,“阿姊,我睡不着,我们明日一起去看父皇吧!我听闻,太傅也一直在政事堂,等见完父皇,我也陪阿姊去见太傅。”

    这话虽不离题,可露微的神色立时僵住了,“殿下如何知道太傅一直在政事堂?连臣也只是初来那日听内官传话。臣不是与殿下说过,不可再遣人打听消息的么?”

    说着,她的目光又扫向李衡身后的钱氏,“是谁胆敢与殿下传言?!”

    钱氏一惊,慌忙解释道:“奴婢只是跟着殿下,连日都不曾离开东宫,实在不知啊!”

    太子身边侍奉的人,除了每日进学时不跟着,其余时间都不会远离,而露微连日则是相反,只在崇文殿侍奉。便细想来,似乎并无破绽,就只能问李衡自己了:

    “殿下,到底怎么回事?”

    李衡一抿唇,低下了头:“阿姊,不是他们,是尚食局内官送膳时我问了几句。”

    露微不是不能理解太子的孝心,也是她疏忽了,以为一句话就能让太子安心不问,而这东宫,亦到底不是与世隔绝之地。

    不过——

    “尚食局负责内宫膳食,非陛下赐食,别处是不能享用的,那内官是奉旨而来吗?何时的事?”露微忽然想起,东宫自有下设的典膳局操持饮食,她也不曾听闻有圣意传来。

    李衡点头道:“就是今天掌灯之后,不过是一碗甜酪浆,我从小就爱吃,父皇从前也时常赏赐的。”

    那也就是晚膳之后的事了,难怪露微不知,可仍有不解:“尚食局的内官因何知道政事堂的事?殿下是怎么问的?”

    李衡吐了口气,皱起眉来:“我见是父皇赏赐,便顺便问他父皇如何,他回说父皇在紫宸殿养病,不朝多日,大臣们有事奏报都是去政事堂。我又问是谁主持政务,原是想替阿姊问问太傅在不在,可他正说是太傅主持大局。”

    描述了这许多,却只是肯定了露微的疑虑:这内官来得奇怪,仿佛是刻意引动太子之心;而父亲赵维贞虽身为太傅,位列一品,却只是位尊而无权,参议朝政是平常,可主持朝政是中书宰相的事,父亲名望再高,也不可能越俎代庖。

    她于是没再多问,扶着李衡起身,“夜深了,臣送殿下回寝殿。”

    “那明日去不去?”李衡虽跟着走了,却还是执着。

    露微至此倒不能再用言语搪塞,想了想,眉心一皱,咳了几声,“殿下,臣忽然感觉有些不适,可能是廊下久坐,凉着了些。”

    ……

    紫宸殿偏殿,虽至夜深,殿内却已是第三次添灯了。内官丁仁成自殿外进来,端着一碗汤药,呈送平榻之上的天子:

    “陛下,子时已过,还是早些歇了吧。”

    李煦扶额靠在凭几上,脸色深沉,抬了一眼,“朕听说,东宫今日也传了太医?太子怎么了?”

    丁仁成唇角微微抿动,略往一侧的围屏挪了半步,道:“回陛下,太子殿下无恙,是赵学士偶感风寒。近来因陛下养病,怕殿下染了病气,便免了殿下的请安,可殿下孝心牵挂,常觉不安,赵学士便留在东宫照料安抚。陛下也知,殿下自来是很喜欢赵学士的,赵学士说的话恐怕比太傅还要管用呢!”

    “这……”李煦叹了声,“这赵露微不是才刚病愈么?如此身体,倒是辛苦她了。太医如何说?不严重吧?”

    “尚好,陛下放心,太子殿下也定会命人好好照料赵学士的,究竟还是陛下自己要善加保养,陛下这病就是由劳心上起的,切不可再病中多思了。”

    丁仁成说着,又将刚刚放在案上的药碗端了起来,稠黑的汤药反着榻旁明晃的烛火,都清晰地映在了李煦的眸子里。

    “今夜殿外备职的医官是姚宜苏,此药是他亲手熬制的。方才老奴进来,他还嘱咐说,此药不可凉而再温,只能趁热饮下。”

    李煦略一抬眉,抵着凭几正了正身子,似有所思,片刻后才终于接下:

    “让姚宜苏回去休息吧,明晚再来值夜。”

    ……

    露微假称不适,果然引得小李衡关怀备至,不但不再嚷着要去看父皇,还一直陪在露微身旁。

    然则,不到一日,那尚食局的内官又来了。露微既有戒心,便跟随李衡一道去见,只听还是皇帝赐食,所赐也依旧是甜酪浆,倒也不显得什么异常。

    可事情却在这内官告退之际起了一丝微妙。

    李衡因陪伴露微,便就在崇文殿偏殿接见了这个内官,故而身侧也没再叫乳母钱氏等宫人侍奉。而露微既未在辅教,又是病中,便也未着官服,只穿了平常衣裙。

    便是这般,这常在内宫尚食局当差的小小内官,竟在露微起身相送之时,清清楚楚地说道:

    “请赵学士留步,小奴不敢劳烦赵学士相送。”

    露微在东宫侍奉数月,东宫的宫人熟识她是平常。*可她除了正月宫宴,便再未踏入内宫一步,就更没有见过尚食局的内官了,那此人是如何准确地认出她的呢?

    只能是有备而来。

    “阿姊,你怎么了?”

    见露微停在廊下,小李衡也顾不得先吃,只来拉住她。露微却不能显露,把人劝回殿内,又传了钱氏来看护,这才交代了钱氏一句:

    “陛下连日赐食,当也是挂心殿下,我刚刚忘记替殿下谢恩了,恐怕不妥。请钱娘务必看住殿下,我去说两句话就回来!”

    钱氏知道李衡看重露微,便也是言从计从,“老奴知道,赵学士放心就是。”

    露微笃定地点了下头,不再拖延,快步而去。那内官的脚步倒快,露微一直追出了东宫宫门,才在夹道上将人叫住。

    “不知赵学士还有何吩咐?”这人却很从容,只先恭敬施礼。

    露微暗自打量,越发肯定了心中疑虑,一边示意同行,一边说道:“吩咐不敢,只是有事向内官请教,不知内官如何称呼?”

    “不敢,小奴贱名何季。”

    露微一笑,道:“何内官,其实我是替太子殿下来问,殿下昨日听内官说了陛下的情形,刚刚倒忘了再问,不知陛下今日如何了?”

    何同却有一丝凝顿,“小奴只是尚食局打杂的下等人,昨日不过是听旁人议论了几句,见太子提问,也不好不应。”

    既是下等内侍,却能接触御赐饮食,送至东宫,而听议论便敢诉诸太子,又足是颇有漏洞。

    “原来这样。”露微仍作一笑,深信的样子,“对了,我还听殿下同我说,何内官昨天也提到了家父,说家父连日未来东宫授课,是在政事堂主持朝政,不知今日他还在吗?”

    何同停了步子,“这……政事堂的事,小奴就更不知详细了。”

    露微只见何同不敢抬眼,便更知他心里有鬼,“所以,昨日也只是听说?”

    “……是的。”

    “哦!”露微抬高了声调,抹去了脸上笑意,“那好吧,还是多谢何内官了,我这就去给殿下回话。”

    露微说完便向何季致了一礼,心里成算已备,等见何季去远了些,便转身而去。

    然而——“赵学士!”

    才是片刻,不料何季反追了上来,“赵学士不是要回东宫么?这条路不通呢。”

    露微是不曾原路返回,而是侧转进了一条廊道,可何同这么快追来,想是刚刚也在留意她。

    廊道空旷幽静,不似宽阔的夹道上有禁军守备。

    “何内官不用回去复命吗?”

    “小奴觉得,还是先给赵学士指条明路,更为重要。”

    ……

    “阿兄瞧是怎么了?还不到申时金吾就开始清街了!”

    杨君游下职到家,还不及下马就见小妹从门里迎出来,小妹所问,他亦早有所觉。

    “金吾本职如此,偶有变动不足为奇。”杨君游神色略沉,牵住小妹,又向街上观望,“父亲可回来了吗?”

    杨淑贤摇头:“还不曾回来,我就是一个人呆得不踏实才出来看看。阿兄不知,早上我去赵家便感觉街上不同,到了赵家也不见微微阿姊,婢女说她留在东宫多日了,阿兄可在皇城见着她了?”

    杨君游就是上次在吏部见了露微一回,也去不了东宫,哪有随意能碰见的事,想了想道:

    “贤儿不怕,你先回房,我叫景舟替你守在院外,我先往国子监迎迎父亲,回来再陪你。”

    景舟是杨君游的仆从,正给他牵着马,但淑贤也知,景舟自来不离长兄,长兄也就这一个随从,哪有替自己守着的理,正要再问,一抬眼,父亲的车驾已至街前。

    兄妹二人赶紧迎了上去,却见父亲脸色凝肃,“你们还站在这里做什么?都给我回家去!”

    还?

    多了一个字,意思就深了,杨君游马上问道:“父亲,我方才从皇城过来,见朱雀门的守卫增了一倍不止,是发生了何事吗?今天也不曾早朝。”

    杨献神情微微一变,先瞥了眼女儿,“不要妄议!”

    杨君游是一时情急不察,忙抿住嘴,明白父亲是怕吓到小妹,因而心里发沉,忖度着是宫里不大好,却也不敢深猜。

    杨淑贤倒还发懵,明明父兄说的每一个字都听得清,连在一起却不知什么意思,便也无从问起。

    然而,正当杨献领着兄妹二人上阶进门之际,街前忽作铿锵之声,引得三双眼睛一起看去,是自街南转来的一支军队。

    目下已过平素夜禁之时,但细看这只军队的甲胄样式,竟然既非巡街的金吾,也非咸京诸卫中的任何一部。而其队列似乎颇长,一时并不见尾。

    提前宵禁清街,又突然出现一只部别不明的军队,杨献和杨君游都惊住了,可这时,一直顶着头雾水的杨淑贤却忽然惊呼:

    “陆冬至!”她叫的是领军为首,骑在马上的那人。

    声音传去,父兄都愕然看向了她,也是同时,被叫的人扬手示意,军队就停在了杨家府前。

    “陆冬至,真的是你!”杨淑贤确认了这个身影,见他翻身下马,也自迎了上去,“你在干什么?”

    淑贤还是不懂怎么回事,只是熟悉这张面孔,而仅仅是面孔,这人在此情此景下,竟又显得百般不同:凝目,凝色,全不见平时嬉笑幼稚的模样。

    “贤儿。”陆冬至轻唤,嗓音却也是沉的,眼睛转向淑贤身后随来的父兄,眉头一皱,脱开握着佩剑的手,行了一礼。

    杨献自是不认得,可看儿女的情状,心里思量未动声色。杨君游倒是见过一次,相隔时间也不长,却是和小妹一样,对陆冬至前后的反差极是疑惑,先还了一礼。

    “说话啊!你在干什么?”淑贤也顾不上父兄,急着追问。

    陆冬至舒了口气,对淑贤摇了摇头,“杨司业,杨员外,请你们速速回府安置,紧闭大门,无论什么动静都不要再出来,没有动静也不能出来!”

    “为什么?!”

    淑贤慌了,脚步一软,被陆冬至抬手扶住,杨君游见状,适时地接过小妹,揽到了身侧,接上了话:

    “陆执戟,你说的杨某记下了,只是不知要到何时?或者,以何为号?”

    陆冬至低眼一想,忽而转身,从军列之中分出了两个士兵,“我不知要到何时,只能告诉杨员外,咸京内外自今夜起戒严。我留两个人在这里,为府上守门,他们只听我的,一旦了事,我便再来登门,就——以我为号吧!”

    “好!”杨君游一声掷地,毫无犹豫。

    陆冬至不能再多停留,便点头转身,却被杨淑贤那双忧恐的眸子拽住了。略一顿步,他弯下腰,从战靴的裹腿处抽出一把短刀。

    “这……”他想给杨淑贤,举出一半还是转向了杨君游,“这是我十五岁那年在战场上缴来的,一直很喜欢,凡战必带,请杨员外收好,只当是护身符吧。”

    杨君游眼中闪过惊诧,旋即转为毅然,而才要伸手去接,却被杨淑贤推了回去:“你自己留着!”

    陆冬至淡淡一笑,复将短刀递到了杨君游掌中,“拿好!”

    至此,他没再留步,动作敏捷地上了马,只是领队开拔之际,举手号令之间,在余光里偷偷地瞧了杨淑贤一眼。

    第50章 偏锋

    ◎那今夜明火执仗,又怎图其名?◎

    露微的记忆在静谧的廊道中停下了一段,再续上时,竟是在一间重帘深帐的内室之中。室内有灯,灯下有人,四目相视之间,只听话音柔缓:

    “你醒了。”

    露微怔然望着这人的面孔,她认得,也因此惊恐渐定,“看来,何季果然是李元珍的人。王妃便直说吧,你们将我拘来,意欲何为?”

    李元珍,王妃,露微如此直言,正因对面之人就是舒青要。

    夹道上三言两语,露微已经试出了何季的面目,而其背后的主人自然不出李元珍。

    从莲池见过谢探微,露微便知内宫已在布局,连皇帝养病的消息恐怕也在局中。于是她才留在东宫,稳住年少的太子。只是在何季出现之前,她也不曾料到,李元珍竟想一箭双雕。

    她想起父亲曾言及,若二十年前,姚炯不曾发觉李元珍弑杀先帝之事,那当时还是太子的陛下,自也是俎上鱼肉。原来,李元珍如今故技重施的不止是手段,竟还有同样位置上的人。

    然而,露微的话音落下许久,舒青要也只是愕然,“我不认识何季,也不知是谁把你拘来的。”

    露微对舒青要的了解限于与姚宜苏的旧事,便是宫宴上遥遥一见,也只是记住了这张异常娇美的脸,而自从知道了李元珍的阴谋,露微也几乎忽略了舒青要的存在。

    难道,舒青要的作用其实并没有那么大?

    “这里是楚王府?”虽存疑,露微仍不敢轻信,“我原是在宫里的,总不能是自己来的吧?”

    舒青要抿唇低头,却越发显出些难色,“这里是楚王府不假,只是大王不在,他奉旨入宫侍疾去了。他走后不久,便有一辆马车驶到府前,扔下你就走了。”

    李元珍已经入宫了!

    她离开这么久,东宫必已发觉,万一李衡为了寻她,也离了东宫的界……想到这里,露微浑身一颤,再对上舒青要的目光,更添惶惑:

    “那王妃可知道我是谁吗?”

    舒青要点头:“你是赵太傅的女儿赵露微,我在宫宴上留意过你,因为你也是姚……我虽不知谁送你来,但我无意伤害你。”

    几句话倒是简明扼要,然则露微并不是想叙旧,略做思考,只道:“王妃既无意害我,那现在事情紧急,就恕我直言了,我知道王妃与姚宜苏的往事,只是到如今,你还对他有情吗?”

    舒青要一惊,虽未表态,面上表情已叫露微看懂了,便紧接着又问:“那你想帮李元珍,还是想救姚宜苏?”

    “我……”舒青要一通慌乱,呼吸急促起来,“你知道姚宜苏在帮李元珍?!那你既然对他还有情,为什么不早些与他和好?他就是为了和人争你才……”

    “王妃!”露微知道她要说什么,适时地打断,却也更加确定了她的心意,“我不可能再与他和好了,只是王妃若能明辨是非,便是于他有利!”

    舒青要垂摆身前的手不觉握紧,质疑地看着露微,“我知道,他曾为我苛待于你,可他已经后悔,我也不能成为你们的阻碍,你为什么不能再给他一次机会?他真的很苦,从六岁起,有太多的不得已!你既能走进他的心里,便也该是深知他的呀!”

    即使姚宜苏早已弃爱,舒青要竟还是情深至此,露微开始有些意外了,亦是难免共情,缓了缓道:

    “我确实为他伤心过,可事到如今也只是看不懂他,却不算恨他。然而,你也不能将你做不到的强加在我的身上,你并不知我那三年是如何过来的,我,问心无愧。”

    舒青要落下泪来,捂着胸口,表情痛苦,“是我害了他,终究是我害了他……”

    露微轻叹了声,但很快转为正色:“当年你们婚事未成,是因为我与他的婚约在前,可我父亲定此婚约,追根溯源也是因为李元珍。你可知道,李元珍害死了他的父亲?”

    舒青要惊惶抬头:“此事,你也知道!那你告诉他了吗?”

    “是的,但是他并无改变。”

    舒青要的脸色变得惨白。

    露微深吸气,心想:这舒青要果真是知晓一切的,只是看来也身不由己,应该并不在李元珍的核心之内。

    “我同你说实话,李元珍谋逆,也想害太子,我今日便是发觉了他的手段,一时不慎才被打晕至此。可我既然是他许给姚宜苏的好处,便越是不能在此刻为他挟制。所以,你想好了吗?放了我,我现在必须回宫去!”

    然而,话已经说到如此透彻的地步,舒青要却反而疑惑起来:“我没有不放你!我只是对李元珍的谋划一无所知,什么也帮不了你。况且,你现在出不去,外头不知因何戒严了,进宫也只怕更难。”

    什么?!

    难道周旋至此,想要说动舒青要倒戈,竟是用错了力道?出不去,不是因为被楚王府看押,却只是因为外头戒严?

    露微一瞬糊涂,但很快又理通了:她对李元珍重要,可舒青要并非关键人物,若她被关押,舒青要该是不能轻易来见。

    可这样一来,她被掳劫至此,便无法解释了。

    “将我带来的马车你认得吗?可看到驾车人了?”

    舒青要一一否认。

    ……

    “陛下,该进药了。”

    紫宸殿,皇帝方从平榻上稍稍起身,叫丁仁成奉了凭几扶靠好,气力颇有些不济,见宫人端药进来,先未理,只对榻侧四足杌凳上坐着的人,歉然一笑:

    “皇叔怕是来得匆忙,这时辰,可用过饭了不曾?”

    下坐之人,正是奉诏侍疾的李元珍。

    诏命送抵楚王府时,申时才过,如今已是上灯之时,而楚王府离禁内极近,断花不了这一二时辰,故而李元珍不过是在殿外空候至此,晚食自未安排。

    然则既此问,他亦只能起身谦辞:“不妨,请陛下以圣体为重,还是先进药吧。”

    李煦仍只是看去一眼,却转叫丁仁成备食案,才道:“想来,皇叔比朕还年少几岁,这些年远离京都繁杂,想是东篱携酒,南轩听曲,好不闲散自任,便才养得容华一如从前,朕远不能及。”

    李元珍听来嘴角衔笑,并不再起身,若有所思,坐着略一拱手,“诚如陛下所言,时过境迁,人非草木,岂能岁岁如新?臣不过是比陛下略小两岁,亦是年将不惑了。况且,陛下恩准臣返京,就是因为臣的旧疾,多病之人,唯恐年不吾与,还谈什么容华呢?”

    李煦将听出的意思泯然于漆深的眸子,微抬下颌,“哪里的话,皇叔回京也有数月了,朕都看皇叔气色甚好,否则,怎会忍心传召,叫皇叔病躯侍疾呢?皇叔这话,是怪朕么?”

    “臣,不敢。”李元珍微有一惊,这才又起身,祥和的面貌上分明也多了一丝狐疑。

    皇叔,侍疾——又分明是不太搭配的言辞。李元珍觉出味来,但一时,也觉不出是什么味。

    李煦不语半晌,等备食的宫人在门下禀报,才打破了殿内的沉寂,也只是递了眼色与丁仁成,“皇叔,坐下,用些吧。”

    李元珍只见丁仁成将食案端放身前,未动,先低头过了一眼,一道鹅肉凉盘,一盘箸头春,还有一碗黄粱饭。

    “虽是简薄了些,但朕连日病着,已许久不食荤腥,倒是羡慕得很,皇叔若再不坐下,朕……”

    “臣……”

    李元珍还是站着,眉头略蹙,而这间隙,却有另一个声音闯了进来:

    “陛下,臣姚宜苏求见。”

    ……

    夜色方浅,清露已降,收去了白日浮空的微尘,天地之间一片洁净,唯见宫阁殿宇,暗影森森。

    弦月淡光笼罩之下的宫道上,陆冬至步履匆匆,甲胄和佩剑应着笃定的步伐发出铿然之声,紧随其后的还有一位宫婢打扮的小女子。

    很快,二人通过层层戍卫,进到了宫门之内的金吾仗院。

    “露微,仗院相对的就是外朝含元殿,我去不了内朝,你可想好了吗?当真非去不可?”

    才及站定,陆冬至就急促地开了口,只因从在朱雀门下惊见这张面孔,他就充满了恐慌。他知道,露微原该是一直在东宫的。

    露微却一直是从容的。

    她被掳劫到楚王府是个异数,但事有轻重,实在只能先回宫。而万幸的是,谢探微同她互换的身牌,竟在此时派上了大用。她不但未受到禁街金吾的阻拦,戍守朱雀门军将还是陆冬至。

    按陆冬至所言,今夜是请君入瓮,咸京的军队已大作改动,宫中更是暗藏玄机。她回宫前尚有些怕东宫因她的失踪再出闪失,好在又知,自戒严起,羽林卫接管了东宫的戍卫,并无不妥,便看来钱氏果然将她的话严守着。

    “你找个人给我带路,就不必再管了,我另有事请你相助。”思绪一定,露微只回以正色,“方才在楚王府,我已向楚王妃陈清利害,她若不相负,今夜必会说动她父亲舒正显前来自首,你就去城门接应,先将他们看管起来便是。”

    陆冬至自然知晓舒正显是个要害人物,一大惊,却道:“你和谢探微想到一处去了!只是舒正显毕竟和李元珍是姻亲,确定他入宫前,怕令他起疑,就只先将李元珍的其他党徒暗中扣押住了。”

    露微一路过来,倒还不及问起今夜的详细安排,但也不难猜谢探微此刻定是驻守紫宸殿以备动作。

    她执意要去,原是想以自己的现身,解除李元珍对姚宜苏的挟制,便能断了李元珍弑君的手段。然则事情有变,姚宜苏应该根本就不知道她被掳去了楚王府。那以此推算,李元珍今夜入宫大约也是并无准备的。

    毕竟,自保宁坊事发,李元珍和皇帝的博弈已近乎是明面上的事,只待一层窗纱捅破。这般明确的形势,李元珍难道会不察?而今夜李元珍奉诏入宫的理由是侍疾,则更是反常的明确。

    露微再深知不过,今上素来以德治世,极看重君臣长幼的礼序,侍疾之事,传召后宫妃嫔,乃至平辈小辈是寻常,怎会特叫宗亲之中,身份最尊的长辈来呢?

    若要此事合理,那只能是皇帝故意:既能令李元珍接旨之后,以为明灯之下无夜路,放松警惕,更可叫他措手不及,无力反抗。

    然则,皇帝如此深谋,就是因为二十年前证据湮灭,想动李元珍却师出无名,那今夜明火执仗,又怎图其名?

    “谢探微想做什么?里面到底如何安排?”捋清了重重关窍,露微只想知道最后的谜底。

    到了此刻,陆冬至再无谓隐瞒,直言道:“你是说动楚王妃劝父自首,他是拿了太常少卿孙严,面君弹劾李元珍。孙严这个人你该熟知,正是二十年前李元珍弑君的帮凶。”

    露微明白冬至为何说她和谢探微想到一处了,不都是动了李元珍的亲信,断其根基,让天子有其“名”么?

    【作者有话说】

    明天国庆长假啦,大家准备去哪里旅游呀?祝大家节日快乐,祝祖国繁荣昌盛~

    (那个小内官何同名字改了一下,当时存稿的时候写得是何同,后来觉得这个名字太傻了,改成了何季,就这样吧,不影响观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