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29章 是不是?

    泥浆将头顶最后一丝光亮带走?的时候, 宿桦年莫名?想到了好几年前,从公寓里?搬出去?的事情。

    宿桦年站在房间外的走?廊初,眼也不眨地盯着里头的收纳整理, 像个尽职尽责又一丝不?苟的监工,实际上?他半点注意力都不在工人?身上?,满脑子想的都是……

    叶琮鄞。

    他快要被这个名?字给折磨疯了,连自己到底想要做什么都不知道。

    如果他真的不?想再见叶琮鄞,大可直接委托经纪人或者助理来搬家,如果他想在离开前最后再见叶琮鄞一面?,又为?什么要刻意挑了个叶琮鄞不在的时间。

    收纳师整理的速度很快,没多久,被各种伴手?礼、代言产品摆的满满当当的房间就空了大半。

    宿桦年不?觉得解脱, 反而心像是被蚂蚁爬过般, 痒的难受。

    “咔哒。”

    锁芯在钥匙的作用下?转了两圈,开了。

    宿桦年闻声望去?,是叶琮鄞。他抱着胸的双手?一抖,规规矩矩地放了下?去?, 无意识地站出立正?的军姿。

    连他自己都不?知道自己在心虚个什么劲儿,像个偷东西的贼, 被突然归来的主人?家抓了个正?着。

    视线再半空中交汇, 他蠕动着唇, 最终什么都没说,狼狈地移开了视线。

    收纳师也察觉到了奇怪的气?氛,雇主的行为?举止实在是有些?太奇怪了,她一时不?知道该不?该继续收拾下?去?, 只能借着叠衣服的间隙偷偷观察。

    嗯,很好, 听?起来外面?的人?没有阻止的意思,这个大手?笔的雇主应该不?是小偷。

    叶琮鄞也没料到会正?好撞上?这一幕,愣了两秒,随即收回目光,沉默地换了鞋。

    说不?出的失望涌上?心头,宿桦年庆幸自己带了口罩,才没让表情失去?管理的那瞬间暴露在人?前。

    什么都不?说吗?

    紧贴着裤缝的手?微微蜷缩,他恍惚了一瞬,又忍不?住唾弃,他希望对方说什么呢?

    难道准备听?几句含糊的“解释”,然后就摒弃三观,连是非黑白都不?要了吗?

    “先?生?先?生!”

    收纳师提高音量,唤回了游神的雇主,她指了指被搬家工人?挪到客厅的画:“这幅画是拆开收起来,还是整个搬下?去??如果要整个搬运的话,我叫工人?等会带点泡沫上?来。”

    宿桦年这才发现自己不?知不?觉地走?到了客厅中间,在被收纳师叫醒的前一刻,眼睛都还依依不?舍地盯着厨房——那是叶琮鄞身影消失的位置。

    他的脸色瞬间变得难看?起来,如果不?是被收纳师叫住,他是不?是已经没脸没皮地跟着到厨房去?了?

    这么想着,连语气?都差了许多:“什么画?”

    他低头,看?见了斜靠在墙角的画。

    画面?中湛蓝色的背影映入眼帘的瞬间,心跟着颤了颤,宿桦年不?受控制地想起半年前,自己是怎么死皮赖脸地贴着叶琮鄞,求着对方给自己画一幅画。

    叶琮鄞越是不?答应,他越是想要,死缠烂打,仿佛要到了,就能证明自己在对方心里?是与众不?同的。

    不?少人?都劝他算了,谁不?知道叶二少对自己那点劳动成果珍视的紧,画了几十年,除了些?专业的比赛画展,再没别的地方能瞧见。

    事实也的确如此,叶琮鄞在别的方面?总是很大方,却迟迟没有答应送画的要求。

    他沮丧地想,自己大概也不?能成为?叶琮鄞心中那个最特殊的人?,然而在那年生日,她却意外看?见了这幅画。

    画中的人?被刻意模糊了面?容,但熟悉的人?都能看?出来,画中的人?就是宿桦年本人?。

    “哒。”

    厨房的推拉门推开时发出细微的声响,宿桦年惊得双肩一颤,往后退了大半步,生怕被叶琮鄞瞧见自己满脸的怀念。

    叶琮鄞端着水出来,站着没动,视线跟着落在了靠在墙角的画上?。

    他送给宿桦年的时候,只是张普普通通的画,装裱整个过程,都是宿桦年亲自动手?打磨组装的。彼时他什么都没说,但心底的确为?此愉悦过。

    送出去?的礼物能够被人?好好的珍视,本身就是件令人?愉快的事情。

    只是如今……

    叶琮鄞微微敛眸,掩下?那点难以形容的心绪。

    久久没有得到回答,收纳师不?由得再次出声提醒:“先?生?”

    怎么处理?

    宿桦年自己都想不?明白,当然无法回答收纳师的问题。

    如果叶琮鄞没有回来的话,他当然会让搬家公司的人?好好保护,送到新住址去?,纵使这幅画送到新家后的结局也不?过是深藏柜中,不?见天日。

    可现在当着叶琮鄞的面?,他要如何回答?

    几天前撂下?的狠话几乎到了恩断义绝的地步,结果转头搬家还要带上?这样对彼此都有着重要意义的东西,不?可笑吗?

    “砸了,”宿桦年咬牙,冷着声音回答,“反正?也不?是什么重要的东西,随便找个地方丢了就是。”

    短短几十个字,却说得格外的艰难,他心理不?痛快极了,忍不?住迁怒。

    为?什么在时候回来?故意看?他的笑话吗?

    宿桦年知道自己向来不?是个脾气?好的人?,自己心里?不?痛快了,就想着要着旁人?的不?畅快。他转头 ,隔着墨镜仔细观察叶琮鄞的神色,出口的话带着几分挑衅:“你呢?不?会介意吧?”

    叶琮鄞:“……”

    垂在身侧的手?彻底握紧,恍惚间,宿桦年仿佛听?见了自己的剧烈的心跳,他控制不?住自己满脑子卑劣的思想,揣测着叶琮鄞到底会说些?什么。

    是挽留?还是斥责?

    他那么在乎自己的画,应该会动怒吧?

    如果是这样的话,是不?是能从他的脸上?看?见不?一样的神情?

    宿桦年卑劣地揣测,不?受控制地冒出许许多多的渴望,如果,如果——

    “随你。”

    遗憾的是,叶琮鄞面?色平静,从始至终,他的眼神都不?曾有过丁点波澜。

    那两个字轻飘飘的,不?含任何情绪,好像被丢弃的不?是自己曾呕心沥血描绘出来的画作。

    叶琮鄞慢吞吞地将视线从地上?的画框上?移开,从容地喝了口水。

    也许是宿桦年的愕然太过明显,连墨镜、口罩都没能挡住,他补上?了后半句:“那是你的东西。”

    想怎么处置都与他无关。

    宿桦年:“!”

    说不?清的怒意不?断滋生,宿桦年盯着那张面?无表情的脸,近乎要维持不?住最基本的体面?。

    他当初到底为?什么会被这样的人?迷得神魂颠倒,非他不?可?真是……瞎了眼了!

    说不?清是羞恼,还是别的什么,情绪支配了行为?,恶意涌上?心头,宿桦年转身,直接扬手?推倒了靠墙的画框。

    “咔擦!”

    画框直直摔在地上?,玻璃瞬间四分五裂,几块稍小的迸射出来,溅了一地。

    叶琮鄞没料到宿桦年为?会来这一出,愣了好一会儿,才找回自己的声音:“你……”

    宿桦年回头,如愿地看?见对方变了脸色,皱起了眉头。

    他像是干了坏事的熊孩子,为?旁人?给出的愤怒反应而洋洋得意、沾沾自喜。

    然而——

    “记得把玻璃打扫干净。”

    仍旧是平静的,生不?起波澜的音调,就连那微微皱起的眉头,也在眨眼间恢复了平整。

    宿桦年咬牙切齿:“我!我会找人?清理干净的!”

    话音未落,他夺门而出,生怕自己再多停留那么片刻,就会彻底沦为?歇斯底里?的疯子大吼大叫地质问。

    他走?的太快,也太急,全然没有心思探究落在他背后的灼热目光究竟带着怎样的情绪。

    如果……

    宿桦年想,如果那个时候,他回头看?一眼就好了。

    光从头顶洒下?来,他艰难地抬起头,朦胧的意识尚未理清状况,身体已经为?绝境逢生产生了莫大的欢喜,眼泪不?受控制地涌了出来,为?斑驳的脸上?清理出两道干净的痕迹。

    泪眼朦胧中,金灿灿的阳光给头顶的人?镀上?了近乎光辉的色彩,以不?容拒绝的方式撕开了沉重的绝望,就像……

    救苦救难的神明,再次出现在他的身边。

    泥人?愣愣地盯着上?方,扯开糊满泥的嘴:“琮鄞……”

    他不?敢眨眼,生怕眼前的一切只是他濒死前的幻梦。

    怎么会有这么幸运的事呢?

    他不?仅在这场灾难中活了下?来,还看?见了日思夜想的人?。

    “我……”

    他没能把话说完,带着光的人?没有半分犹豫地离去?,他本能地想要挽留,但大半个身子都被埋在泥里?,唯一伸在外头的手?也早已麻木,无法动弹。

    “瘪……”

    别走?!

    干涩的嘴唇开开合合,却没能发出半点声响,他只能就这么眼睁睁地看?着那抹阴影消失在眼前。

    那个时候,他搬走?的时候,琮鄞也是这样看?着他离开的吗?

    叶琮鄞没听?清泥人?说了些?什么,也全然不?在乎他说的话。希望瞬间破灭所带来的冲击,让他险些?没能控制住自己的情绪,做出些?不?应该的举措。

    明知是迁怒,却还是控制不?住。

    他不?敢再看?,害怕自己恼怒地质问为?什么不?是宋淮意,他走?远了几步才开口:“是剧组的人?。”

    叶琮鄞有时自己都怕佩服自己的忍耐能力,明明理智已经摇摇欲坠,却还是能够保持着冷静复述此刻的情况。

    “嗯,状态不?太好,他大半身子埋在土里?,我没法把他弄出来,嗯,可以保持呼吸。”

    叶琮鄞打断电话那头没有意义的安抚:“我会把信号发送器留在这里?,也请你们不?要再劝阻我进山。”

    他的声音平静的过分,以至于那边无法再说出任何“请耐心等待救援”的话,没有人?能够在自己至亲好友不?知生死的情况下?,还能坦然地躲在安全的地方等待救援。

    接线员沉默片刻,小声叮嘱:“请您一定要注意自身安全,您的家人?朋友也一定不?希望您发生任何意外。”

    家人?朋友么?

    叶琮鄞垂眸,他的家人?并不?在乎他,而他唯一能称得上?朋友的人?,生死未卜。

    无端的思绪来的莫名?,散的迅速。

    他折返回洞口,提高音量:“能听?见我说话吗?还记得意外发生的时候,你在什么位置么?”

    他需要以此来判断自己到底有没有错过宋淮意的位置。

    宿桦年艰难地动了动眼睛,眼皮上?的泥块被抖落,残渣灰尘飞进眼睛里?,将一双眼睛刺激的满是血丝,浑浊不?堪。

    “般,半……三腰。”

    尽管泥人?说的话含糊不?清,但叶琮鄞听?懂了,只是这个范围实在有些?太宽泛了——除了山脚和山顶,整座山什么地方不?能称之为?半山腰?

    如果可以的话,他并不?想为?难一个险些?丧命的受害者,但他必须得确认自己到底有没有错过宋淮意的位置。

    叶琮鄞灵光一闪:“你们剧组拍摄的地方是瀑布上?方还是下?方?你有没有看?见泥石流是从什么位置爆发的?”

    “……”

    宿桦年张开嘴,却只发出了痛苦的喘息,他胸腔以下?的位置都埋在了泥水里?,沉重的泥土不?断挤压着肋骨,连呼吸都成了沉重的负担,更何况发声?

    但是问他的人?,是叶琮鄞啊!

    他做梦都想和叶琮鄞说说话,现在又怎么可能对他的疑问充耳不?闻。

    “嗬……嗬嗬,下?,下?,”宿桦年挣扎着给出回答,喉咙乃至整个肺部都火辣辣的疼,口腔里?充斥着令人?作呕的土腥与血腥气?,“河,决堤……”

    “好了好了,我知道了。”叶琮鄞阻止“泥人?”还想说得更详细的打算,看?了看?四周,原地挖了个洞将信号发送器固定在里?面?,“救援马上?就来,坚持住。”

    因?为?缺氧,脑子混乱的像是一团浆糊,但宿桦年还是轻易分辨出了话语中夹杂的喜悦,他无力的垂下?脑袋,慢慢勾起唇角,在失去?意识的最后一刻,满脑子都是:

    太好了……帮到琮鄞了。

    得到确切的回答,叶琮鄞扯了扯蹲在一旁吐着舌头休息的萨摩耶:“猫猫,走?!”

    泥人?口里?的只言片语给了他莫大的希望,他们凌晨爬山早已走?过河流的源头,只要宋淮意小心些?,躲避得当,应该不?会……遇害。

    叶琮鄞止住满脑袋的胡思乱想,牵着猫猫半跑半走?地爬上?山坡,泥石流过后的山间一片狼藉,原本乱石铺成的台阶被黄泥抹平,周围又没有任何能够抓扶的东西,攀爬起来格外的不?容易。

    好在他平时没少锻炼,外出采风的时候爬过不?少险峻的山坡,虽然费了点力气?,但最终有惊无险的上?去?了。

    四条腿的萨摩耶可比两脚兽来的利索,一个俯冲,直接“飞”了上?去?。

    失去?林叶对视线的阻拦,下?方的情况一览无余,清澈的河流被泥土淹没,阶段成大大小小的水洼,东一块西一块,里?头泥水混合,浑浊不?堪,水面?上?漂浮着各种被泥浆裹满的小动物尸体。

    往上?看?,昨天尚且澎湃的瀑布垮了大半,不?知从哪里?滚下?来的巨石续上?瀑布的断面?,使得本该急湍的水流变得平缓。

    也幸亏有这块石头,否则这场灾难绝不?会这样快的停止。

    这里?应该就是泥石流爆发的最初位置了。

    悬着的心安定了大半,泥石流的爆发在山体的中下?部,那么宋淮意的位置相对而言就安全了很多。

    山上?的黄土少了很多,但震动引起不?少山石滚落,动物尸体、树木断桩挡住了去?路。叶琮鄞跟着猫猫左绕绕,右爬爬,宛若山间的泥猴不?断穿行。

    天上?的太阳挪了屁股,滚烫的阳光炙烤着失去?了阴翳的山野,糊了半身的泥悉数凝固在身上?,压得人?迈不?开腿。

    猫猫这会已经没多余的力气?哼哼唧唧了,步子也慢了不?少,它蔫巴着脑袋,垂这尾巴摇摇晃晃往前走?。

    叶琮鄞的状态自然更差,喉咙干渴的像是有团火在烧,每次吞咽都会带来针扎般的刺痛。汗水模糊了视线,打湿了衣裳,风吹过时带来片刻的清亮,但更多的,是密布砂石的衣衫贴着肌肤摩擦的生疼。

    滚落下?来的汗珠模糊了视线,他眨了眨眼,胡乱抹了一把,眼睛一刻也不?停地四处张望,生怕一不?注意就错过了什么。

    “汪汪!”

    疲惫的猫猫突然变得激动,跺着脚蹦蹦跳跳,拉扯着叶琮鄞往前。

    它闻到了属于另一个铲屎官的味道!

    耳边是呼呼的风声,叶琮鄞无从判断这风声究竟是自己跑的太卖力,还是山间起风了。

    早几年,遇到什么糟心事儿,没什么发泄途径,他就把自己关在健身房里?玩命似的乱练,练得狠了,脱力、抽筋、呕吐……什么后遗症都犯过。

    也因?此,他充分了解自己运动到达极限时,身体会发出什么样的警告:胸腔像塞了个吹到极限的气?球,胀痛不?已,视线中出现黑的、白的大小不?一的斑点。

    按照身体的警示,他应该停下?来,好好休息,但神经如同拉满的弦,催促着躯体,让他半步都停不?下?来。

    明明已经疲惫到了极点,意识却异常的活跃。叶琮鄞想起在路上?的时候,接线员为?了缓和气?氛,赞叹过他们的关系真好。

    人?对死亡的畏惧是与生俱来的,如果不?是很重要的人?,又怎么会刚死里?逃生就又毫不?犹豫地冲回去??

    不?是那样的。

    叶琮鄞在心里?默默反驳。

    他知道自己的所作所为?的确源自于对宋淮意安危的担忧,却更深层次的缘由却不?是为?了宋淮意——而是为?了他自己。

    在那个模糊的梦中,从始至终都没有出现过宋淮意这号人?——他们本不?该认识,也不?该有这场临时起意的露营,更不?会遭遇这场意外。

    呼吸不?受控制的错了一拍,灼烧的疼痛从咽喉往下?蔓延,使得整个胸腔都剧烈的疼起来。

    如果他什么都不?做,就那么躲在安全区域静静等候支援,满脑子的自责与内疚就能够将他彻底压垮。他必须得让自己忙碌起来,不?给自己留有思考的余地,才能够挽救自己岌岌可危的精神状态。

    “汪汪汪!”

    响亮的狗吠刺破耳边围绕的嗡鸣,叶琮鄞抬起头,看?见了树林中佝偻着的模糊轮廓。

    斑驳的阳光让发黑的双目看?不?清前方的人?,直觉却不?容分说的认定了身份,躁动的、叫嚣着,让他不?顾一切。

    “宋淮意!”

    叶琮鄞扑了上?去?,将人?死死扣在怀中。

    “唔!”

    肌肤相贴,骨肉碰撞,真切的疼痛通过神经末梢传入大脑,直白而又肯定地说明眼前的一切不?是虚幻。

    两颗惶恐不?安的心在此刻契合在一起,相互抚慰,自此,才算真正?的劫后余生。

    *

    “沙沙——沙沙沙——”

    风温柔地拂过树叶,驱使树叶摩擦着发出细微的声响,慢慢地抚平了不?安的心。

    叶琮鄞后知后觉地感到尴尬,人?在情绪上?头的时,难免会做出些?冲动的举动,他下?意识地想松开手?,却发觉宋淮意比他还要失态,双手?死死地箍着他的腰不?愿松开。

    “你?”

    他刚发出一个单音节,就感受到了来自身前的微微震动,颤抖的声音几乎时贴着耳朵溢出来,温热而又潮湿的气?息洒在耳垂上?,带来一整战栗。

    “我……好害怕……”

    凉凉的液体慢慢润湿薄薄的布料,浸透肩膀,叶琮鄞望着怀抱中不?断颤抖的双肩,犹豫片刻,将要离开的手?终是重新落了上?去?。

    一下?又一下?,轻抚因?抽泣而不?断耸动的后背,给予某种无声的安抚。

    简简单单的动作,却像是某种无声的允许,宋淮意得寸进尺地伏在叶琮鄞的肩颈处,借着死里?逃生的后怕装模作样,肆无忌惮的落下?热泪。

    他无法告诉叶琮鄞,当他在山坡上?看?见瀑布决堤,泥沙和着河水奔腾而下?的时候他究竟有多恐慌。

    明明他站在高处,是全然安全的位置,却通体发凉,仿佛那泥浆不?是向下?涌去?,而是劈头盖脸地朝他涌来,将他埋在了深深的绝望中。

    唯一的通讯工具在地面?震动的时候脱了手?,不?知道掉进了那个旮旯角,他没心思去?找,丧失所有的理智,不?要命地往下?冲。

    他想:是不?是因?为?那场雪崩没能夺走?叶琮鄞的双手?,所以现在才会爆发泥石流?而他的所有努力也不?过是把注定的结果往后稍作推延,最终毫无用处。

    如果最终的结局始终无法更改的话,那至少——他有权选择,生命终止的时刻是同谁在一起。

    宋淮意咬紧唇,藏住了快要冲出口的呜咽,他咬的太用力,以至于没多久,就尝到了令人?作呕的血腥味。

    “我……”哽咽堵在喉咙中,将想要出口的话压下?,宋淮意咬紧唇,藏住了快要冲出口的呜咽。

    叶琮鄞抬手?,沾满泥灰的五指穿过柔软的发丝,轻轻抚摸着宋淮意的脑袋,他轻声安抚:“没事了,已经没事了。”

    直到听?见宋淮意后怕又痛苦的声音,他才意识到被自责困住的人?不?仅仅是他,还有宋淮意。

    毕竟他本可以处在相对安全的高处,静候救援队的来临,而不?是在折返的路上?遇见泥石流,侥幸死里?逃生。

    “这只是意外。”

    宋淮意说不?出话来,只能小幅度的摇头表示否定。

    “如果你非要把这种事怪在自己的头上?,那是不?是该追溯下?源头?”叶琮鄞叹了口气?,“是我提出要来露营的。”

    如果不?是他提出要露营,山上?的泥石流再怎么汹涌,又和他们有什么关系?

    宋淮意不?说话了,但叶琮鄞又怎么看?不?出来这是种无声的反驳?

    “相比起下?,我们已经很幸运了。”叶琮鄞不?合时宜地想起了他挖出来的那个人?。

    彼时他真心实意的希望那个人?是宋淮意,现在却由衷的庆幸,还好那个人?不?是。

    他扶住宋淮意的双肩,四目相对,哭红的眼睛无所遁形,眼皮也有些?泛肿,沾着点从他肩上?蹭到的泥土,像地里?的红樱桃,还是最新鲜的那一批。

    “所以,不?要再探讨是谁的错了,可以吗?”

    宋淮意缓慢地点点头,只一眼,叶琮鄞就知道他心里?仍旧在自责,只是眼下?并不?是探究这些?的好时机,只能暂时先?按下?不?谈。

    “除了我们,还有个剧组遇险了,救援队估计忙的不?行,我们自己下?去?吧。”

    提起救援队,叶琮鄞才想起自己一直没有中断通话,不?过他刚刚那句话也算是间接说明了他和宋淮意现在的状态,倒也不?用再多解释了。

    他瞄了一眼身侧的人?,短发下?的耳朵鲜红欲滴,他不?免有些?心痒痒,他还蛮想知道,这会儿宋淮意的耳朵和眼睛究竟那个更红呢。

    不?过还是不?要告诉宋淮意他们刚才说话的时候,一直有其他人?听?着了,否则他担心好不?容易找到的小宋邻居会不?堪其辱地从山坡上?跳下?去?。

    叶琮鄞收回目光,正?准备叮嘱他小心些?,余光中瞥见了什么,脸上?的笑意凝滞。

    “宋淮意。”

    宋淮意不?明所以:“嗯?”

    他偏头,入目的是沉沉的,裹挟着怒意的面?色。

    “怎么了?”

    心蓦的漏跳一拍,他捉摸不?透叶琮鄞此刻的情绪,紧张地手?足无措。

    “脚怎么了?”

    宋淮意不?明白为?什么会突然提起他的脚,下?意识地“啊”了一声,落在叶琮鄞的眼里?,却成了有意地隐瞒。

    他脸色更冷:“还要装下?去?吗?”

    宋淮意明了,连声解释:“只是不?小心扭到了一下?,没什么大碍的!”

    “是吗?”叶琮鄞淡声反问,他没给宋淮意狡辩的机会,蹲下?身直接捏住了裤腿。

    宋淮意瞳孔微微收缩,在叶琮鄞的手?指碰上?来的瞬间往后退了半步:“琮鄞!”

    “别动。”

    叶琮鄞头也没抬,低声呵斥。

    两个不?轻不?重的字眼,却让宋淮意被钉在了原地,不?敢动弹。

    深色的裤腿入一片濡湿,他松手?,低头看?,满手?猩红。

    “怎么弄的?”

    “……”

    “说话。”

    “不?小心,摔了一跤……”

    宋淮意的声音越来越弱,到了末尾,声如蚊蝇,难以辨认。叶琮鄞没答搭话,小心地卷起裤腿,瞧见了血肉模糊的小腿。

    如果仅仅只是皮外伤,叶琮鄞倒也不?会如此担心,他看?着宋淮意明显局部畸形的小腿,简直要被气?笑了。

    他抬头,质问:“摔了一跤?”

    宋淮意:“……”

    宋淮意局促地避开叶琮鄞投来的目光,不?说话。

    从某种意义上?而言,的确是摔了一跤造成的。

    感受到地面?震动的时候,他拼了命的往下?跑,结果在第二次山体震动的时候没踩稳,直接滑倒,从山坡上?摔了下?去?,右小腿正?好撞了山坡下?凸起的石头上?。

    虽然没认识多久,但叶琮鄞算是充分地见识到了宋淮意避而不?谈、遇事装聋作哑的本事,简直和猫猫如出一辙。

    他的思绪不?合时宜地断了片刻,瞥了一眼蹲在在一旁吐着舌头散热的泥团子,顿悟,难怪呢!猫猫一见宋淮意就那么亲近,敢情是同类相吸呢!

    “就当你真的是不?小心摔一跤就能摔成这个样子的吧。”他摆出完全不?相信的模样,不?给宋淮意继续“解释”的空间,“为?什么不?说?难道不?疼吗?”

    骨折所带来的疼痛是难以想象的,而在这样的前提下?,宋淮意竟然还坚持着走?了那么远一声不?吭。

    “要是我没发现,你准备就这样跟着我下?山吗?你知不?知道骨折后不?及时固定会有什么后果?!”

    面?对疾言厉色的斥责,宋淮意嗫嚅着不?知如何作答,最后只能讷讷地道歉:“对不?起,我……”没想那么多。

    叶琮鄞无法理解:“你和我说什么对不?起?”

    他抬眸,看?见了宋淮意局促不?安的神情,像是被拎住耳朵的兔子,被恐惧震慑住,一动不?动。

    就算又再多责备,此刻也说不?出口了,叶琮鄞深深吸了口气?,站起身,转身便走?。

    “琮鄞……”宋淮意一惊,本能地想要去?追,结果还没动,就听?见一声凶巴巴地呵斥:“站那儿!”

    抬起的脚小心翼翼地收了回去?,他偏头,看?见蠢蠢欲动的猫猫也默默退了回去?。

    猫猫还在这儿,琮鄞应该不?是被他给气?走?了吧?

    叶琮鄞当然不?至于跟个“伤残病患”计较,他走?远几步,向接线员说明情况:“他右小腿骨折,表面?已经有骨刺突出,情况较为?严重,希望能够尽快送医。”

    “啊,先?生,不?好意思,由于山体滑坡造成的道路堵塞,可能需要你们往下?到稍微空旷一点的地方,可以吗?”

    叶琮鄞:“我明白了。”

    挂断了电话,他回头,远远地就瞧见了垂头丧气?的宋淮意,要不?是那腿伤的没法蹲下?去?,估计他能瞧见个蹲在地上?的“阴暗小蘑菇”。

    叶琮鄞环顾四周,从地上?捡了根还算笔直的木头,走?了回去?:“救援队暂时上?不?来,需要我们自己下?去?。”

    宋淮意连忙收起满脑子的胡思乱想,神情、语气?中都带着小心翼翼地意味,仿佛生怕自己又因?为?什么做的不?妥当,而惹得旁人?不?开心。

    “我没问题的,可以坚持!”

    叶琮鄞心里?打了个突,这种近乎于讨好的姿态将自己放的太低,让他很难不?联想到……

    “弃猫效应”。

    但第一次见面?的时候,宋淮意给他的印象分明不?是这样的。

    心理学他学的并不?算好,但放在日常生活中,大多数情况下?也足够用了。宋淮意给他的初印象,分明是没怎么见过险恶、精神富足的小太阳,如今为?什么会三番两次的展现出这种近乎于自卑的情绪?

    这种自卑,是仅仅面?对他时才存在的,还是……

    “琮鄞?”

    久久地默不?作声让宋淮意倍感煎熬,他终于还是没忍住,小声询问:“怎么了?”

    叶琮鄞回神,打散了刚刚升起的疑惑:“没怎么,站好,忍着点疼。”

    他转身取下?猫猫的牵引绳,蹲在宋淮意的身后,将捡来的木棍绑在了受伤的小腿上?,以作固定。

    “嘶……”

    “疼?”叶琮鄞停了手?,抬头看?。

    光斑刺入他的眼中,晕开淡淡的光圈,他微微眯起眼,看?见宋淮意迟疑地点点头。

    他嗤笑一声:“我还以为?你铁打的呢,感觉不?到疼痛的呢。”

    宋淮意讷讷不?敢言。

    虽然嘴上?不?饶人?,叶琮鄞手?上?的动作却还是轻了不?少,他察觉到了握着的小腿在轻轻颤抖,软了心肠,安慰:“再忍会儿,不?固定牢的话对伤处不?好。”

    “……嗯。”

    叶琮鄞松开手?:“好了。”

    “走?吗?”

    差点被疼哭了的宋淮意一开口,就暴露了难以遮掩的鼻音与哭腔,他抿了抿唇,全然不?知道自己现在这副模样有多可怜。

    黑白分明的眼睛里?含着浅浅的一层泪意,被林叶间隙中露出来的光亮映得亮晶晶的,闪烁着彰显着存在感。

    这对叶琮鄞来说,属实是个不?小的挑战。

    就连哭……都这么符合他的审美,真是要了命了。

    意识到自己脑海在某个瞬间划过了什么奇怪的画面?,叶琮鄞干咳了两声,匆忙走?到了宋淮意的前头,蹲了下?来:“上?来吧”

    “我,我可以自己走?下?去?,只是一条腿,不?影响……”

    在叶琮鄞没什么波澜的眼神中,宋淮意默默地消了音,只是他仍旧紧锁着眉头,纠结万分。

    他是伤了腿不?错,但叶琮鄞的状况也没好到哪里?去?,浑身的泥泞,干裂的嘴唇,额头的血污,无一不?说明了他这一路上?过来的艰辛。

    在这样的前提条件下?,他怎么舍得让叶琮鄞背着他下?山?

    沉默逐步发酵成了对峙,各自有各自的坚持,谁也不?愿退让。

    “汪汪!”

    猫猫不?知道两位铲屎官在玩什么把戏,两个疾跑一个大跳直接跃到叶琮鄞的背上?,本该柔软的腹部如今全是泥巴,结了团,抵在后背上?跟砂纸似的,磨得后背生疼。

    叶琮鄞反手?一巴掌拍在萨摩耶肥肥的屁股上?,训斥:“下?去?!”

    “汪呜?”

    猫猫眨巴眨巴眼睛,扭了扭屁股,没下?去?,反而从探出脑袋,舔了舔主人?脏兮兮的面?颊。

    湿乎乎的大舌头两口就舔了大半张脸,叶琮鄞猝不?及防,只能亡羊补牢地推开准备再度舔上?来的狗子。

    “猫猫!下?去?!”

    “汪!”

    叶琮鄞:“……”

    明明听?不?懂狗言狗语,但是莫名?理解了其中饱含的拒绝之意呢。

    叶琮鄞皮笑肉不?笑,突然站起身,毫无防备的猫猫本能地收紧爪子,试图钩住薄薄的布料稳住身体,但按照萨摩耶的体重,这种事情自然是毫无意外的失败了。

    大泥团子慢慢地一点点从背后滑了下?去?,敦实的屁股摔在了地上?,发出了闷闷地一声。

    “呜呜~”

    猫猫委屈,猫猫要说,但主人?太狠心,半点不?搭理它的委屈。

    叶琮鄞翻过袖子擦了擦脸——全身上?下?一般脏,倒也不?嫌弃衣服上?的泥泞了。

    “真不?要我背?”

    “……”

    “我可以自己走?的。”

    宋淮意犹豫着拒绝,他瞧不?见自己的神情,自然不?知道自己现在的神情有多可怜。

    像是懂事的小孩,明明迫切地渴望着某物,却担心自己的索取会对旁人?造成伤害,所以克制着,逼迫自己去?拒绝。

    叶琮鄞盯着宋淮意因?为?愧疚而低下?的脑袋,用他能听?见的声音叹了口气?,随后道:“好吧。”

    这样的语气?无疑加重了宋淮意的紧张,他连忙抬头要说什么,脚下?突然一空,猝不?及防之下?,声音变了调:“不?——琮鄞?!”

    叶琮鄞不?由分说地直接将人?抱了起来,他的手?很稳,即便宋淮意在一开始因?为?紧张而挣扎了一下?,也没有晃悠一下?。

    “别乱动。”叶琮鄞低声警告,“要是摔了……”

    他想了想,按照宋淮意的性格,还真未必会在乎自己摔上?一跤,于是换了威胁的方式:“等会我要是没抱住,可是会两个人?一起摔下?去?的啊。”

    宋淮意闻言,立刻安分了,只是那双手?却不?知该如何安放,只能小心地攥紧叶琮鄞胸前的衣衫。

    “你要不?还是放我下?来吧,山路本来就不?好走?……”

    还这样抱着他,只怕更不?好看?路。

    叶琮鄞笑了笑:“我也觉得抱着有点影响视线,奈何有人?不?愿意背着走?呢?”

    宋淮意:“……”

    叶琮鄞走?了几步,发现猫猫还在原地,大概是觉得委屈,就那么趴在地上?不?动弹了,大有“你不?好好哄哄我,我就不?走?了”的意思。

    “猫猫。”

    萨摩耶听?到了声音,把脑袋撇到另一边。

    叶琮鄞挑眉,没惯着它耍赖的小脾气?,不?搭理它,径直往山下?走?。

    不?出所料,没几步,猫猫立刻“汪汪”叫着追上?来贴着叶琮鄞的小腿行走?,只是它仍旧不?服气?,每次抬爪子都暗戳戳地踩在叶琮鄞的脚尖。

    没什么存在感,主要是为?了表示一下?不?满之意。

    宋淮意开始还硬撑着,犟着脑袋,不?好意思靠在叶琮鄞的身上?,但很快,脖子承受不?住酸,脑袋一点一点地靠在了近在咫尺的胸膛上?。

    耳朵贴在胸膛上?,强有力的心跳声格外清晰,他默默在心底数着节拍,想起很久很久之前。

    他还是个半大的孩子,跟小尾巴似的,追在同样没大多少的叶琮鄞身后,一口一个哥哥,仿佛叫的稍微慢点,自己心爱的小哥哥就要被那个姓薛的骗走?。

    为?此,他和姓薛的甚至趁着琮鄞不?在,做些?无聊的比较,比如看?谁敢从更高的地方跳下?来。

    那次是他赢了。

    他从假山上?跳下?来,摔破了皮,留了一大摊的血,吓坏了姓薛的,也吓到了牵着狗狗回来的叶琮鄞。

    最后是叶琮鄞背着他去?找大人?的,连他自己都不?知道自己哪里?来的那么大的忍耐力,愣是没喊半句疼,即便趴在琮鄞的背上?,也不?忘回头去?挑衅薛怀臻。

    是他赢了,所以琮鄞哥哥是他的。

    可是……

    宋淮意从回忆中回神,他只赢了那一次。

    往后的岁岁年年,日日月月,他都是输家,被抹掉了存在,无论用多少不?同身份出现在他的面?前,所得到的都是不?过是最后的遗忘。

    但又有什么关系呢?

    薛怀臻赢了那么多次,却半点不?知道珍惜,最终不?也让他等来机会了吗?

    滑坡过后的山路本就不?好走?,抱着人?,失去?了双手?的平衡,走?起来更加困难。叶琮鄞小心控制着呼吸,怕宋淮意发现他的不?适之后又闹着要自己走?。

    距离他记忆中最近的一片空旷区域并不?远了,他还能坚持住。

    只是不?知道是不?是因?为?力竭,叶琮鄞总觉得自己耳边有些?纷乱的声响,听?不?真切,却又连绵不?断。

    他停在来时最难爬的那个山坡上?,远远地瞧见了抬着担架赶来的人?。

    体力早就透支殆尽,叶琮鄞没那么喜欢逞强,找了块方便坐下?的石头将宋淮意放下?,自己则是坐在旁边低低喘息。

    眼前慢慢涌上?密密麻麻的黑暗,某个瞬间,有什么东西一闪而过,可他睁大了眼睛,却瞧不?分明。

    鼓噪的心跳声渐渐远去?,恍惚间,干哑生涩的声音在脑海中响起:“我们是不?是要死在这里?了?”

    昏暗的环境让他看?不?清对方的模样,只知道紧紧握在一起的手?不?断失温。他们互相依偎,用彼此的体温取暖,试图在漫天冰雪中存活的更久一些?。

    怀抱中的人?已经被冻迷糊了,仰起脸,贴上?他同样冰冷的面?颊,低声祈求:“要是……”

    “要是这次能活下?来,别忘了我好吗?琮鄞……”

    “琮鄞?”

    现实与虚幻的声音交叠重合,叶琮鄞茫然地抬头,身体已经缓过了最初的疲惫,眼前的黑色逐步散去?,映出宋淮意担忧的神色。

    “我是不?是……”

    叶琮鄞喃喃自语:“以前就认识你?”