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71章 “正先师之名,顺便,杀了他。”
周南因瞳孔一缩,眉宇之间的情绪已可以称为骇异了。
木老爷还怕她没听明白,拿起致燕皇的信向她解释道:“也就是说,这封信并不是这个“铮”的亲笔,是这个‘愚弟之策’所伪造。而你得到的这把箫上,才是。”
周南因拿起铜箫,神色复杂地端详着这个早已熟悉的物件。
木老爷还沉浸在笔意之中,边摆弄那两封信,边道:“你师父到底高我一截,我还要见到“铮”的亲笔才能想明白,而他单凭两封信就可以确定。褚兄啊褚兄,唉……”
她秀丽的眼眸微微眯起,熟铜管上赫然瘪下去五个深深的指印。
“揽月屏。”
“什么?”
周南因道:“师父他是在唯弗峰顶的揽月屏突然举止失常,那里有……有慕容铮的题字。”
那个人的名字她曾提过无数次,可这一次,短短三个字中,却有许多说不清道不明的心绪在里头。
木老爷对元冲子之死早有耳闻,他从商多年,心思灵透,想了一下当即道:“这个‘愚弟之策’伪造了燕国联合极原山出兵伐晋的消息,鼓动你们去讨伐那个魔头。是他间接害死了褚兄!”
周南因想着小酆都的那张名单,冷声道:“也许不止,师尊的死……”
木老爷见到她眼底戾气,劝道:“吉儿,听我一句,不必再为你师父之事费力劳神,这次回到建康,就起针吧。”
“你刚才说,在他临走之前可以恢复片刻清明,一定要趁机问明白这些事,免得你再遇到难题。如果还有时间,告诉他,我……”
他笑了一下,摇头道:“算了,还是留给你和望北同他告别吧。”
周南因眼眶发酸:“老爷,起针之后他会魂飞魄散。”
木老爷温和地笑笑道:“轮回之说,实属难言。就算真有魂魄转生,可来世记忆全消,成为另一个人,对死者来说,与魂飞魄散又有什么区别?”
“所谓超度,送入轮回云云,只是安活人的心而已。别太难为自己。”
周南因心中一片茫然。她垂下眼,轻轻抚弄元冲子留下的手稿,仿佛这样就能再得到恩师的指教。
上好的藤纸片片掀过,她的目光停在一行字上:
“今夜,我不关心人类,我只想你。”
句意不通到甚至有些奇怪的一句话,却瞬间触动了周南因的心弦。
她道:“老爷,我与少爷的婚约……”
木老爷笑眯眯道:“你既已经遣人送来了婚书和信物,此事便已议定,不必再提,也不用有什么顾虑。”
“你现在仙途在望,又贵为晋燕两国国师,峰儿与你终究是两个世界的人。”
他说的话,周南因都能听明白,连在一起,却是半点也不懂了。她道:“我遣人还回了信物?”
“六月末的时候,一个漂亮的少年送来的。怎么,不是你托付的?”
那时,还是小胖子的木少爷一见那少年,立刻吓得缩回屋里去了。
周南因眉头轻蹙,又问:“老爷,我是做了晋国的国师不假,可‘晋燕两国’这句话从何说起?”
木老爷吸了口气,显得极为诧异:“你不知道?”
周南因摇头。
木老爷站起来,在桌旁走了两圈,道:“这可奇了。就在前两日,燕国国君下旨,说是在你周国师的调和下,晋燕两国愿修盟好。燕国为了感激你,也要将奉你为护国真人。”
“还说,听从你的劝诫,君主决定大赦天下,同时为燕国全境的汉人减免田赋两成,为期三年。”
“噢,对了,还给你加了一个封号:德懿真人。”
他在晋赵边境从商,消息一向灵通:
“圣旨应是早就准备好了的,十六当天举国张贴,燕国上下已无人不晓,连晋国赵国的许多边民都生出了北上燕国的心思。”
“现在东北的汉民人人都在感念你,家家都在为你烧香,怎的你自己竟然不知?”
周南因将熟铜箫管捏得更扁。
半晌之后,才轻轻嗤笑了一声。
木老爷道:“要不要我托人去打听一下?”
周南因摇了摇头,起身道:“萧师兄交待了,要再为少爷输一次阳气。走吧老爷,做完我就回去。”
她不仅为木家少爷输了阳气,还将他自身的气息远远散出去,做出人已经恢复如初的假象,引那恶鬼回来,在院外媚声叫门。
周南因折了一条桃枝,随手一抖,院门洞开,那只厉鬼被猛然吸近,束缚,瞬间褪去美人的外形,化作狰狞、凶恶的模样。
木家所有人都已躲进房中。
偌大的院中只有周南因自己,凝视着它。
这恶魔曾用姣好的外形、声音欺骗引诱生人,对人却没半分感情,目的只为攫取精元和阳气。
她不知联想到了什么,生出前所未有的愤怒,举起的手猛然收紧,激荡的灵气将那只鬼生生撕成万千缕阴气碎片,同它骇人的咆哮声一同消散在夜幕之下。
晦暗的月色里,一滴清泪落在周南因的手背上,她抬手看着那水珠滚进袖口,沉静的面容上已没有什么波澜。
原来男女之情竟是这样,不仅能让人感到甜蜜欢欣,还能让人心如刀绞-
再回到建康升平馆的时候,王韶雁和萧梓林都在。
她对上萧梓林坦然的目光,点了下头,他回以一笑。
王韶雁最先迎上来道:“好消息。萧梓林验过了,他们的确都是死于那种蛊虫!刚好可以在明天的仙盟大会上说出来,看他们还有什么理由不让你做盟主!”
“诶,南因,你怎么了?”
一番话说完她才注意到对方的脸色不太对。
周南因其实已经调整过了,向她笑了笑道:“小酆都给的名单可能是真的,蛊虫也许真是唐之策所用。”
可她眼中的落寞却是骗不了人,王韶雁关切道:“萧梓林没治好你未婚夫的病?”
周南因知道萧梓林没有多说,她也就只道:“治好了。”
王韶雁这才去想她刚说的话,惊道:“唐之策,真是他?你怎么确定的?”
周南因探手取出两封信来,向二人解释,不过隐去了铜管上笔迹一事,只说木老爷自行对比发现的。
王韶雁拿着两封信仔细看:“如果真是这样的话,那就是唐之策一手挑拨了中土道门和极原山的关系,促成了极原山围剿。他为什么要这么做?”
周南因吐出两个字:“妖丹。”
三个人俱是沉默。曾经妖道之争最激烈的时候,他们都还小,但从长辈的讲述中,也能了解到当年两相争斗的惨烈。
后来慕容铮北遁极原,几乎带走了中土所有道行深厚的大妖,道人就算想要杀妖取丹,也没机会了。
不是没人打过极原山的主意,那里蛰伏着无数的大妖,尽数取出内丹来炼制丹药,怕是能够让人飞升上百次。
只是谁也没那个实力敢动一动。
萧梓林道:“不是没有这个可能,毕竟唐掌教的资质实在太差,穷其一生,怕是都入不了地重境,遑论飞升。”
王韶雁噘嘴:“你还叫他唐掌教!早说了,道门就不该收这些废物进来,心数尽用在这些歪地方!明天仙盟大会上就同他对质,看他怎么说!”
周南因摇头道:“这些都只是我们主观推测,小酆都那张名单更是一点可信度也没有。他在道门中口碑素来很好,杨宗主对他又言听计从,很难有人信我们的。除非……”
除非在各大宗门面前,撤去元冲子灵府内的针,让他在临死之前做出指认。
可周南因终究不忍心。
王韶雁忽然道:“我有办法。我们静虚宗有件宝贝,叫做‘问心珠’,能叫所有人都清清楚楚看见他当初做了什么。”
“不过要回到事发地才行。”
每个宗门都有些他人不知道的秘宝,周南因也不意外:“我试着向王宗主借。”
王韶雁连着摇头:“不行不行,我师父严诫过,不许掺和进极原山的事!不用那么麻烦,我偷出来就行了。”
周南因:……
萧梓林失笑:“你一个大小姐,怎么整天想着偷?”
王韶雁不以为意:“偷怎么了?孟尝君还宾礼鸡鸣狗盗呢。再说,这个问心珠每十年可以开启一次,这都多少个十年了,一直在静虚宗落灰,太浪费了。不用也是白不用。”
萧梓林好奇:“你们宗门内就没有用得到它的地方?”
王韶雁:“当然有了。不过如果有谁用它自证,就会连那人的心中所想也一并展现出来。”
“曾经就有一个举世推崇的大英雄,在被人陷害之后用了问心珠。于是所有人都看到,原来他心里竟然想同时娶四个老婆!”
“那个人本有个情投意合的爱侣,一时间也没人关心真相了,纷纷指责他是个花心的淫贼。于是名声也臭了,爱侣也离开了。自那以后,问心珠再没被用过。”
“我师父说,君子论迹不论心,别人心里想的什么,还是不要过分去探究的好。”
萧梓林似有所感,缓缓点头。
周南因问:“若是他不肯自证呢?”
王韶雁:“一样可以。只不过被人强迫用,就只能看到当地真实发生过的事。自证的话,还可以让人看见自己的内心。”
“揽月屏。”
周南因此时已经很是平静。
“我师父当日是同唐之策一起上的揽月屏,又从那里突现异常,直入唯弗峰顶。”
“明天,我一定要做这个盟主,将他再带去极原山。在那里,让所有道门中人看个清楚。”
王韶雁:“好,这两天我准帮你偷到问心珠。”
周南因抱了抱她,有些疲惫地将头搭在她肩膀上,感激地道:“事成之后,我取上阳宗秘宝答谢王宗主。”-
当晚,周南因是在元冲子所在的厢房中过的。
尸身躺在太后所赐的厚重棺木里,无知无觉地闭着眼睛。
周南因跪在棺外,喃喃道:“师尊,弟子无能,救不了你,也杀不了他。”
她小时候因为贪看同龄人玩耍,误了修炼,被元冲子罚跪时,也是这样,垂头只是盯着眼下的一方地面。
“我明明亲眼看到他将你打下崖顶,却总在心中抱有不切实际的幻想。他虽未必是主谋,却总归是……杀你的人。”
天光打进房中,她看见溅湿地面的两点水珠,扶着棺椁站起来。
出了厢房,丹女和段孤星等人都等在院外,按照之前说好的,要同她一起赴太社之南的仙盟大会。
周南因先是向金小娥交待道:“看好师祖,不许任何人再进厢房。”
之后才向众人道:“诸位请回极原山吧。际会一场,承你们看重,肯听我的约束,安分守己,不乱民生,贫道很感激。只是惭愧,没能给诸位什么。”
丹女笑道:“真人这是说的哪里话,极原山早成废墟,回不去了。再说咱们还要跟着您入正道,好好修行呢。”
周南因拿出分别时慕容铮给的红色丹药,一股脑都给了身边的阿二。
“这是他留下的,想必对诸位的修为有所进益。我借花敬神,都给了你们吧。”
堂下众人无声地互看了几眼。
只有阿大喜道:“谢真人!”
周南因提了下唇角。
“走吧。”
段孤星独眼之中光芒闪动:“真人没有其他想说的?”
周南因对上他的目光:
“那就请你们转告他,在小酆都我算欠他一个人情,可我没想还。”
“不仅不还,还会做好万全的准备再去拜访。正先师之名,顺便,杀了他。”
第72章 “我也这么觉得”
太社在建康城外,百官府舍之南,乌衣巷以西,是司马氏向天祈福报功,祭祀土神谷神之所,也就只有司马寒山敢用。
周南因只带了一把普通的马尾拂尘,独身一人在城南与上阳宗汇合。
陶梁率众向她见行礼之后,忍不住多看了几眼。
周南因侧目问他:“有事?”
“没有,宗主请。”
陶梁只是觉得,短短几天不见,周南因似乎哪里不一样了,可明明衣着和妆容都没有变化。
从前的她无论面对邪魔还是刁难,总有一分平和包容在里面。可今日见到的,虽然仍是有礼自持的模样,但眼神中的冷意让他脊背发寒。
仿佛无论什么东西挡在她面前,都会将其撕碎一般。
周南因如常道:“陶师叔请。”
陶梁就将这念头压了下去,跟着她一同到太社,穿过偌大的广场和祭坛,来到神殿前。
大殿内容不下太多人,周南因和陶梁就只带了几名亲随弟子入内,余下的同其他宗门弟子一起列队在殿前广场上。
大多门派都已到了,许多宗门的宗主都过来同周南因见礼。
从前她也不喜欢这些虚礼,但还是会温和回应。
可今天心绪烦乱,被一群人围着,周南因只是皱眉。
陶*梁怕她应对失礼,难免于上阳宗的名声不利,追上前解了她的围。
有接引弟子来将她带到上阳宗的席位上,周南因在最前方两张椅子上择一坐下。
旁边一道女声略显不耐地道:“既然早就议定了,谁打败洛哈,谁就是仙盟盟主,还把大家都拘来这里议什么议?多此一举!”
周南因偏头看了一眼,是王宗主。
王琼向她道:“周国师好啊。”
虽然还是那副不苟言笑的模样,声音里却有几分亲近之意。
周南因颔首:“王宗主。”
因着今日是道门内部之事,所以与会宗门比中秋当日还要多一些。
很快,大小宗门陆续到齐,陶梁也和那些宗主们一同归位,司马寒山才带着杏林宗的弟子们姗姗赶来,直接走到了谷神下方的主位上。
“多谢诸位道友拨冗前来,共议仙盟盟主的人选。……”
若是杨一浮或者其他司马寒山中意之人打败了洛哈,这事想必就不用议了。
殿中的人有些看着司马寒山,大部分却是偷偷打量周南因的反应。
玉潇湘等几个弟子暗自替她鸣不平,又都担心,以周南因素日里的性子,会不会就这么算了不计较了。
周南因却压根没注意别人怎么看怎么想,只是面无表情地向太清宗方向投去一瞥。
那里,唐之策正斜着身子低声向杨一浮说着什么,后者不住点头,注意到她的目光,杨一浮咧开嘴朝她挥了挥手,唐之策便坐正,也向她笑了笑。
周南因僵硬地点了下头,收回目光。
王韶雁大声道:“这有什么好议的?上阳宗的周宗主打败了洛哈,做了国师,这个盟主的位置自然也是她的。”
玉潇湘等几人立刻附和。
陶梁可不想上阳宗落下追名逐利的名声,低声斥责了一句,又向周南因道:“宗主,还是你说吧。”
他本意是希望周南因谦虚推脱几句,可周南因只是端坐着,淡声道:“我也这么觉得。”
陶梁没反应过来,一时间愣住。各个宗门中不时传来压抑的笑声,连庾霜意一向冷漠的脸上也现出些微的笑。
司马寒山倒像是不以为意一样,带着些微冰冷说道:“盟主一位关乎中土道门的兴衰,可不是修为高就能胜任的。还需协调各宗门,外拒贼寇,内匡明君,同时壮大我道家,怎能不慎之又慎?”
萧梓林一直就在主位旁,此时低声道:“师父。”
司马寒山警示一般瞪了他一眼。
周南因站起来,所有目光立时都集中到她身上。
还不等她开口说什么,忽有内侍的尖细嗓音穿过祭坛传进神殿:“褚将军到!”
一部盔甲雪亮的禁军整齐地跑进太社,在褚亮的指示下迅速沿着祭坛和神殿外围各自站好,长枪整齐顿地发出一声闷响。
褚亮身着满副铠甲,大踏步走近殿中,先向司马寒山拱手,又向周南因道:“末将奉太后懿旨,率禁军一部,听候周国师调遣。”
实际上禁军虽然声势浩大,但在诸位仙首眼中还不够看。只不过他们这一来,就将太后的立场明确地传达出来了。
司马寒山微微皱眉。
周南因拂尘轻甩,稽首道:“贫道谢过太后、褚将军。”
褚亮嘿嘿一笑,还不等他退出,又有人高声道:“陈郡谢氏遣使请见周国师!”
守住太社门口的禁军向两旁分开,一名白衣翩翩的公子直走了进来。
王韶雁喜道:“谢三。”
谢安向她微笑。
不同于褚亮,他并没有对司马寒山和王琼等任何人客套,直接向周南因深深躬身:
“曾祖托在下向周国师献上贺礼。”
周南因虽然见过他两次了,对这种大礼还是很不适应,瞬移几步托他起来,说道:“多谢。”
她继任国师没两天,去升平馆登门拜访的人已经不在少数,只不过她一概没见。
本以为谢家也只是递个名帖和伴手礼,走个过场,可等一连串的谢氏从人逐一献上礼物,连司马寒山和王琼都有些愣了。
里面有各种稀有的灵草灵药,有难寻的妖物内丹,有彩宝所雕的一应道门用物,同时也有一柄金丝拂尘和一把宝剑,最后进来的两名从人抬着的托盘上,是一株二尺多高的嫣红珊瑚,而骨架走势天然构成了一个“周”字。
修道之人大多见惯钱财,但这种手笔还是让神殿内一时间只有此起彼伏的吸气声。
好一会,周南因才道:“贫道受不起如此重礼。”
谢安笑道:“周国师刚才已经道过谢,这些便是你的了。何况谢家送出的东西还从没有收回的。”
周南因有些不解地看了他几眼,吩咐上阳宗弟子先将这些东西收下去。
现在最重要的事是当选盟主,那些麻烦的推辞和询问,可以稍后再做。
这些东西明明哪天送都行,偏偏选在这个时候,谢家的立场自是不必说了。
谢安又要向周南因再行礼,还不等他拜下去,太社外又有人高声道:“琅琊王氏遣使请见周国师!”
这下王韶雁更惊讶了,踮脚向外看去。
一名身着红色骑装的飒爽女子大步走了进来,只向王琼叫了声:“姑母。”
便立刻转向周南因,行了个武人的拱手礼,说道:“伯父与家父为贺周国师继任,特遣在下送来些薄礼,不成敬意,还望国师莫要嫌弃。”
周南因想,这位大概就是王韶雁那个广养面首的堂姐王韶嫆了。
有了刚才的事,她连“多谢”也不敢说,只道:“还请王姑娘回复王太尉与王将军,心意贫道领了,礼物……”
王韶嫆挥手间,从人已经鱼贯入内。她道:“没有贵重东西,其中几件还是周真人暂住王府时遗落的。何况真人曾救了在下祖母,王家还未曾为谢。真人收了谢家的,却不收王家的,难道是嫌少?”
周南因只在王韶雁家里短暂地住过一天,也没落下什么重要东西,王家这会把东西大张旗鼓地送来,无非是向众人彰显同她的关系之亲近。
周南因也的确不好再强硬推脱,只好硬着头皮让弟子们都暂留。
王家的礼物虽然也都奢华非常,但有谢家在前,众人都反而淡定了许多。
王韶嫆却又叫上了几个人来,各个气质不凡。
“这几人是王家的门客,虽无国师那样通天彻地的仙法,但各自都有点看家的本事,此后他们便是周真人的人了。”
这下心意又珍重了许多。周南因只得让几人先站在上阳宗队伍后。
这一通闹完,司马寒山的脸色越来越沉,却半晌没有说话。
太后与王家、谢家都站在周南因这边,连他也不得不重新考虑下-
升平馆内,没了丹女等人后变得异常冷清。金小娥一边享受着日出不需躲避的适意,一边守着那间厢房。
一个小姑娘带着几个人穿过花丛走来,头上两只金丝蜻蜓颤啊颤的。
金小娥拦道:“哎,师父说过了,谁也不能进。”
褚望北斜斜看了她一眼,板起脸道:“玄不处是吧?你还得叫我一声师叔知不知道?担子肥了敢拦我!”
金小娥自从得了这个道号,到今天才有人第一次这么喊,不由得怔了一下。
褚望北已经越过她抬手推门了。
瞬时间门上爆出纯色的白光,将褚望北震得大叫一声倒着飞了出去。
金小娥跑过去扶起她,急着道:“你没事吧师叔?都说了不能进的。”
褚望北一边大声呼痛一边问:“我师姐留的阵法?”
“是。”
“阵眼在哪呢?”
金小娥不语。
褚望北:“在你手里吧?”
金小娥不会撒谎,便道:“总之我是不会给小师叔开门的。”
褚望北无声笑了。很快她唇角又沉了下去,眼圈红红地道:“我不过就是想再看他一眼。”
金小娥见她脸上的跋扈顿收,立刻呈现出一副悲戚模样。
她的反应跟不上人家的变脸速度,还有些愣。
褚望北道:“包括我师姐在内,她们都以为我是因为自高自大,才会脱离师兄师姐们的保护,不自量力地跑下山的。连你也这么想,是不是?”
金小娥木木地点了下头,被她一瞪,又摇头。
褚望北叹了口气:“其实,那天晚上我是去爹的灵前去看他的,可是他忽然暴起,将我带走了。”
“他虽然一路上都是尸体的模样,可我却一点也不害怕。”
“你知道吗?我师姐是难遇的天才,我爹平日的时间几乎都花在指点她上和处理宗门事务上,从来不会陪我。”
“我是废柴我知道,可我才是他亲女儿诶。我应该恨师姐的对吧?可偏偏她又对我那么好,让我连恨也不知道恨谁。”
金小娥不知该怎么回应。
她低下头,接着道:“只有我被掳走这些天,爹才整日整日地陪着我。我甚至觉得,这些日子才是我最幸福的时候。”
一串泪珠从她眼中扑簌簌地掉下来。
金小娥道:“师叔。”
褚望北:“我只是想去看他一眼而已,你也不让吗?”
金小娥犹豫了:“只是看一眼?”
褚望北不住点头。
金小娥咬了下嘴唇,决定道:“好吧,师叔和我来。”
她打开周南因留下的阵法,下一刻就被褚望北点倒了。
她已恢复了又冷情又跋扈的模样:“你们几个,把他抬走!”
第73章 “再去一次极原山。”
主位上的司马寒山沉吟很久,才道:“诸位怎么看?”
王琼微微仰起头,道:“中土道门向来重诺守信,定好的事还有什么好觉得的。”
杨一浮也笑道:“说得对,我觉得周真人就很好啊。……”
唐之策低声说了句什么,杨一浮急忙收住。
可一道阴阳怪气的嗓音已经响起:
“杨宗主还真是大派宗师,连自己宗门几十名弟子的死都可以不追究,不在乎。贫道虽然真心佩服,可这趋炎附势的本事却是学不来的,诸位既要推举这种奸邪恶女为仙门之首,就赎我玉堂宗不能奉陪了!”
她一拍桌子站起身来,带着玉堂宗弟子就往殿外走。
周南因瞥了一眼司马寒山,他负着手冷眼看着,丝毫没有要干预的意思。
她便道:“莫掌教留步。”
莫欲静冷哼着,走出神殿召集广场上的玉堂宗弟子,又一起继续穿过祭坛向外。
“站住。”
周南因的声音冷了些。她今天最主要的目的就是在各家之前陈清,玉堂宗和太清宗那些人不是她杀的。
玉堂宗这个最大的苦主怎么能走?
可莫欲静恍若未闻。
周南因抬手,陶梁腰间的佩剑铮然出鞘,跃进她手中。
上阳宗那些弟子也都随着宗主的动作,握住了自己的剑柄。
她却示意众人稍安勿躁,她对莫欲静的修为有些了解,只要她跨出太社一步,手中的剑就会架在她脖颈上。
周南因从来不是个会说话的人,今天更是连以往的温和耐心也没有了。
玉堂宗有人挥开了太社的大门,莫欲静却在那扇高大宽阔的祭祀之门内止住了脚步。
广场上的弟子们还有神殿内的人都有些好奇他们怎么不走了。可玉堂宗的人挡住了门口,谁也看不到外面的情况。
只听一声异族的号角声在太社外吹起,接着这些耳聪目明的修道者都听到了“咯吱咯吱”的弓弦声响。
一道爽朗的声音传进殿来:“周国师,小王今日北归,特来与国师作别。”
褚亮唰地抽出佩刀冲了出去。
周南因也听出来了,外面的人是那名鲜卑皇室,慕容光。
她长剑未收,飞身出去落在场中高高的祭坛上,视线得以不受阻碍。
看到场外里许远的地方,列着几队鲜卑亲兵,各个身着虎纹重甲,都已将弓弦拉满,后队箭矢向天,前队却是对准了玉堂宗的弟子们。
慕容光也看见了周南因,翻身下马,摘下金玉鸟羽的鲜卑冠,正式地行了个礼,高声道:“周真人,这些人不听你的话,要不要用强弓帮你约束一下?”
修士可能不怕被多人围攻,但一定怕被多人围射。除非修为高到可以爆开足够坚韧的灵气屏障,否则的话,血肉之躯终究难挡漫天流矢。
就算玉堂宗的部分高手可以安然无恙地突围,但在那之前,修为低弱的弟子们一定是要死伤的。
莫欲静顾及门下的弟子,就算在神殿内再强横,此时被上千支冰冷的铁箭头对着,也不敢迈出大门了。
正在整队的褚亮也停了,
他的确很想出去和慕容光再打一场,但褚太后的旨意是让他帮助周南因对抗“司马老不死”,成为新的道门仙首。犹豫再三,只好让禁军立于两侧待命。
周南因身旁细微风动,是王琼和杨一浮也飞了上来。
杨一浮见了太社外的架势,颇有些兴奋地道:“嚯!”
慕容光看到王琼,笑嘻嘻道:“王宗主,几年不见,你怎么还和以前一样,那么年轻漂亮?”
王琼板着脸道:“你也还和以前一样,那么冒冒失失!”
慕容光道:“王宗主这就错怪我了。若放以前,有人对周真人如此不敬,虎师的这篷箭早就射在她身上了,可不会像现在这样,老老实实等着周真人示下。”
王琼拧起眉,侧头看了下周南因。不只是她,其余人也都在往祭坛上望,大部分都是一副看热闹不嫌事大的神情。
周南因是不喜欢莫欲静,但在她看来,这是中土的事,再怎么有矛盾也轮不到外人来插手。
何况还是慕容氏的人。
她道:“我与王爷萍水相逢,交情实在浅得很,你们要走便走,无须来别我这个山野道人。”
“这里也没有人对我不敬,还请你收了这阵仗吧。就算你鲜卑弓强弩硬,在莫掌教与诸位仙首面前,怕也是不够看。”
她的话很不客气,慕容光却一点也不生气,抬手传令,虎甲兵整齐划一地收了弓弩,在令官的指示下重新列队。
他又跨上马背,向祭坛上笑道:“既然如此,小王告辞。他日再会了,周国师!”
莫欲静刚才已经在考虑如何护着弟子冲出去,周南因若是借着鲜卑人的弓弩强压她,她绝不会妥协。
可现在慕容光已经整队撤退,她这时候走,就好像要在所有人面前承了对方人情一样。
她窝了满肚子火,到底也没有再踏出门去。
周南因神色复杂地多看了慕容光几眼,没有再回应他,而是向莫欲静道:“莫掌教,关于玉堂宗那些道友的死因,贫道查出了些新的端倪。既然不走了,就请回神殿听听吧。”
莫欲静前后为难,只得又转回来,口中道:
“有人说,你与燕国过从甚密,燕皇还下旨封你做他们的国师,我还当是风言。今日看来,倒是我浅陋了。”
“周大真人拜两国国师,你开口吩咐了,谁敢不从?”
玉堂宗所在的伏牛山地处边境,消息稍快一些。道门中的大部分还不知道燕国传旨一事,被她说得迷糊,都心存好奇。
周南因请王琼和杨一浮先下了祭坛,最后回到神殿,将声音以灵力送出,让殿内外的人都听得清清楚楚:
“这件事情容后再说。今日,贫道要做仙盟的盟主,有什么质疑,诸位可以一并提出来,我们一个一个慢慢议!”
“刚才莫掌教提到之前玉堂宗和太清宗的道友遇害案,我这几天有了条新线索,请大家一同参详。”
司马寒山脸色很是难看,但周南因只做不见,挥手间以灵力拉过一张香案,取出两只小坛放在上面。
他既不想让她做这个盟主,她就自己争取!
杨一浮瞧了瞧问道:“这是什么?”
周南因:“蛊虫。”
殿内响起一阵不大的嘘声。
道门中人对这种诡异的虫术,还是看不上眼的。
周南因解释道:“这种蛊虫名叫‘梦生蝶’,致死也致幻。中了蛊的人在临死前会看到各种不同的情景,导致死后神情各异。”
神殿之中多是聪明之人,已经明白了她的意思。玉堂宗中立刻就有人道:“高讼师叔的修为,怎会防不住这种雕虫小技?”
周南因抬起眼帘,向那人道:“那你为什么会觉得高讼真人防不住我的金针?多谢这位道友高看了。”
那人道:“这……这个……”
莫欲静:“就事论事,你阴阳怪气干什么?”
她自己就是阴腔阳调的第一把好手,却反过来诘问别人。
周南因不多计较,说道:“这蛊虫的施放很是隐蔽,神鬼不觉。高讼真人的确是修为高深,经验老道,若是陌生人做这件事肯定没那么容易得手,可如果是熟人呢?”
她余光瞥过唐之策,他手持一把逍遥扇轻轻挥动,一副认真听认真想的模样,看不出半点异常。
杨一浮道:“你已经知道是谁了?”
周南因摇头:“不知道。”
莫欲静冷笑:“我还以为你证据确凿呢,原来不过是周大国师自己的猜想。”
周南因垂下眼,纵使很是心虚,仍是道:“我、我请人重验了高讼真人和守平师弟的仙体,的确死于这种蛊。”
莫欲静立刻拔剑,怒道:“你说什么?你动了我高讼师兄的尸体了!”
玉堂宗的人也各个脸现敌意。
王韶雁忍不住道:“就知道你是这个反应。最重要的难道不是找出凶手替他们报仇吗?”
王琼皱了皱眉,责备她道:“闭嘴。”
莫欲静也向王韶雁斥道:“你整日与她勾勾搭搭自然替她说话!我们宗门的事几时轮到你插嘴了?”
王琼本来是要训斥徒弟的,被她这样一说,反而不骂了,向她道:“我们宗门的弟子也轮不到你管!”
又微微侧头向王韶雁厉声道:“你说!”
王韶雁被师父训习惯了,从没想过还有这个时候,一下子卡住了没说出话来。
却是庾霜意淡声道:“死者最希望看到的,是揪出真凶,惩恶洗冤,而不是将遗蜕深埋泥下,不得发声。”
王琼向莫欲静白了一眼,大声道:“说得好。”
各门各派也有人附和。
莫欲静气得剑锋不住颤抖。
杨一浮却点头认同。
周南因打开小坛,讲了蛊虫的释放之法,又道:“在鸾川县城向我围攻的有玉堂、太清、杏林三宗弟子,只有杏林宗弟子们安然无恙,诸位当时都在猜测原因,实则是因为杏林宗的道友佩有药包,这种蛊虫不能近身。”
梦生蝶的雄蛊实在太小,肉眼难辨,周南因就用灵力做了标记,让众人能看得清,这才驱动了两只蛊虫飞出来。
杏林宗的弟子们许多都向后退避,萧梓林主动站在了最前面。那两只蛊虫到了他身侧果然不敢靠近,又自行返回了坛中。
杨一浮合起逍遥扇,郑重地问道:“他们的遗体呢?”
周南因拍了拍手,有升平馆的从人推了两张小车进来,上面平放着两具盖着白布的尸体。
“就有劳杏林宗的师兄师姐们,当着大家的面,重验一次。”
萧梓林又走了出来。司马寒山冷着脸轻咳了一声,他的脚步便顿住,一脸尴尬。
司马寒山点了静字辈的四名弟子,两两一组,掀开尸布,当众重新验尸。
高讼子和守平子都与周南因打过交道,此时却已成了冷冰冰的尸体。
看着二人无声无息地躺在地上,她心中也不免感慨。
很快,有弟子抬起头来,向司马寒山道:“回宗主,高讼真人的耳后,的确有一条极细的孔道,看起来与针刺孔相似,但我们查验过了,直通颅脑,应是蛊虫破体而出所留。”
另一组也道:“的确,这位道长后脑也有。”
杏林宗的人无论人品好坏,在治病与验尸上从不说谎。
神殿内立时人声如沸。
有说:“我就知道,以玉娇客的人品,不可能做出这种事!”
有说:“不知是哪个贼子,这么处心积虑要嫁祸给周真人?”
有说:“玉堂宗的一直不让国师重验,不会和凶手串通好了吧?”
莫欲静既愧又怒,大声道:“放屁!谁说的,滚出来!”
唐之策却只是微微皱眉,神色如所有刚刚知情的人一样,在低声同杨一浮说着什么。
杨一浮不住点头,之后大声问道:“周真人可还有其他线索?有没有怀疑的人?”
周南因低着头,好一会,缓缓道:“有。我怀疑,是慕容铮。”
这下人们的议论声更大了。
“是他那就不奇怪了,这个魔头心黑手狠,有时候没理由地就胡乱杀人。”
“可他不是已经死了吗?”
“还记着玉堂宗之前一直嚷嚷着说他没死么?想也是,祸害遗千年,哪那么容易就让咱们给剿了呢。”
“玉堂宗可是说他和周真人在一块来着。”
“嘘。”
“周真人出身正道名门,怎么可能和他有瓜葛?”
连王韶雁和萧梓林都疑惑地看着她。
周南因沉默听着,半晌,方道:“所以我希望诸位可以同我一起,再去一次极原山。”
话一出口,喧闹的神殿内顿时安静了。
第74章 “你要打谁?”“极原山。”
在这样空气都为之凝结的沉默中,忽地传来一阵笛声,熟悉的曼妙幽远,娓娓动听。
周南因蓦地转头,眸光流转,生生压住了自己想要闪身出殿的欲望。
那笛声越来越近,随后殿前广场上响起一阵压抑的呼声。
得得蹄声中,有人用灵力推开了神殿的大门,一头比人还高的健壮雄鹿正立在殿外,五尺多高的鹿角呈双叉状向外伸出,皮毛多色又油亮瑰丽,实在不像是会出现在凡间的动物。
殿中这些见多识广之人一时半刻间也都晃了神。
笛声陡停,那头神异的鹿向殿中微微低下头,一名身着红衣的俊逸青年跃下鹿背。
周南因这才注意到吹笛人是他,心中暗想:天下之大,笛子吹得好的不知有多少,有什么好期待的?
那人向她简单地稽首,拍了拍那头神鹿,说道:“周真人做了国师,我的礼物来迟了。”
听到他的声音,周南因面上浮现出今日第一缕喜色:“你是获鹿?我还没有来得及谢你。”
获鹿摆手,有些得意地道:“雕虫小技,我会的东西还多呢,你要不要……”
他收到王宗主的眼刀,自傲的表情顿时收敛,矜持地笑了一下。
鹿身后又走出一人,却是范灵宝,他一手捋着胡须,一手持剑,说道:“大国师,我也是来送礼的。你这一堆废铁已经被我改造成了天下独一无二的宝剑,更适配你的气质了!”
他的手向前一推,握兰剑跃出剑鞘浮在空中。
周南因看着满是裂隙的剑身,心中升起不好的预感。
果然,范灵宝一个响指之后,握兰剑开始在空中解体重组,慢慢变成了一条闪亮的钢鞭。
周南因:……
范灵宝又一个响指,钢鞭聚而复散。
“名字我都已经想好了,为了匹配你仙门之首的王霸之气……”
周南因及时打断他:“可以了!天梁真人,请你和获鹿真人等我一等,晚些详说。”
她还有要紧的事,不能被范灵宝耽误了。
二人这么一来,沉闷的气氛总归是缓和了许多。
周南因抬手抖开一卷绢布,在她灵力催动下飞上主位,殿内所有人都能看清,上面绘着晋国和北方诸国的地图。
她抬起素手点在晋赵两国边界上,说道:“据前线战报,司州边境出现了许多铁甲尸兵,没有痛觉,水火不避……”
莫欲静皱着眉打断:“这和我们现在说的有什么关系?”
但道门之中,关注两国战局的着实很多,有人便大声道:“别吵!听周真人说完!”
周南因等了一会,见莫欲静虽然气愤却真的没再说话,才道:
“我答应了太后,要去前线帮她攘除尸兵威胁。如果诸位信得过我,就同我一起北上极原,把事情原委弄清,再沿中山、长泽向西,同拒赵国尸兵。若诸位不愿,贫道就自行前往。”
她在地图上标记好沿途路径,说得很是诚恳。
有人立刻道:“朝廷当真要打羯狗吗?我去!”
“也算鄙派一个。”
……
人虽修道,终不能摆脱好恶之心。周南因也是如此。
中土道门中的很多人,既有文人的忧思,又有杀敌的能力,对北上驱胡,收复失地,素来是有些执念在的。
一时间神殿之上倒有半数左右的人决定追随。
莫欲静收了长剑,蹲下亲自替高讼真人整理好尸布,说道:“周真人想要我们都跟你去极原山,只为了找出元凶,就没有其他想法?”
“莫掌教有话不妨直说。”
周南因收起蛊虫,盖好小坛,视线极为隐蔽地自唐之策身上掠过。
莫欲静道:“既然国师大人吩咐,贫道也只好从命。不过我天性鲁钝,有些事情想不明白,所以只能说事实出来,由在场的各位道友自行评判。”
王琼翻了个大大的白眼:“快说吧,别东拉西扯了。”
莫欲静道:“第一件事,就是周真人与慕容燕国的关系。有些道友可能还不知道,燕国现下举国张贴圣旨,据说因为玉娇客真人促进两国议和,他们感恩怀德,也将其奉为燕国国师!”
“贫道斗胆问一问,周真人这是拿我们南国多少粮食,换了燕国这顶鹤冠呢?”
“你与慕容铮当真没有私下勾连?”
如果只说燕国,周南因有可能会耐心解释。
但她偏偏提到了那个人,周南因心头的火又腾地烧起来,冷硬地道:
“多少粮食换来两国休战?玉娇客实在是一无所知,在座诸位如果有感兴趣的,不妨去问问太后。”
“至于燕国为什么要我做国师,去问燕国皇帝!我与胡人没有半点瓜葛,问心无愧,无需多言。”
莫欲静被她噎得张了张嘴,没说出什么。
范灵宝也不顾气氛如何,哈哈大笑道:“没错,最后一个问题问慕容铮去。”
周南因和王琼同时瞪过去,他才捋着胡须打了个哈哈。
莫欲静缓了缓,又道:“好,周真人这就是解释不上来了!那么另一件,你的授业恩师,元冲真人,在极原山做过什么大家是有目共睹的。”
周南因刚垂下的手猛地攥紧。
莫欲静:“就在不久前,我门下的弟子和太清宗几个弟子,都曾在广陵见到元冲子取活人精血,不是修习邪功是什么?”
殿中的私语声重又响起:
“不会吧,他掉下唯弗峰的时候我亲眼所见,气儿都断了,还怎么活过来?”
“噫,这也说不好,你别忘了,他可是有一粒回生丹!”
“对。这么说,褚真人不会是真的投入极原老怪门下了吧?堂堂正道宗师,怎么干起这种事来了?”
周南因尽量平静地道:“此事另有隐情。不知那些道友可看清了,作恶之人的确是先师吗?”
后半句却是转向杨一浮发问。
杨一浮澄澈的眼眨了两下,又转向唐之策。
唐之策微微笑了,收起铁骨扇,向周南因道:“是有几名弟子目睹,他们修为不济,没能追上那人。不过……不过有人见了他带着一名女童,头上簪着金丝蜻蜓钗。”
他无论语气还是态度都彬彬有礼的,让人想不信他都难。
有人低声道:“那是他女儿吧?叫什么来着?”
莫欲静满脸了然的模样:“周真人之前说来建康找师妹,没找到吗?”
周南因本来是想找褚望北好好问问她走失后的境况,但这几天,她南往南疆,北去长安,姐妹两个还没有时间好好说过一会话。
莫欲静见她不语,又道:“我可是听人说你已经找到了,麻烦周真人把令师妹叫出来,跟大家说清楚是怎么一回事?”
周南因的声音有些沉痛:“先师他,不是大家想的那样。他……他、我向诸位保证,以后绝对不会再出现这种情况。”
半晌没有说话的司马寒山也道:“不是那样,是哪样?你支支吾吾,如何取信?”
周南因只好道:“我师父他与边境尸兵一样,都是死后被人控制,不得安宁。”
莫欲静冷笑道:“你说元冲子是尸身被人操控,不是他自己行凶,证据呢?单凭你一句话吗?”
王韶雁忍不住道:“我亲眼见过褚师伯的异样,还能有假?”
莫欲静:“哦,所以你们早就知道元冲子在哪对不对?耳听为虚,我们也要见到才行!”
在她的煽动下,原本犹豫的人也都纷纷找到了发泄口:
“不错,把他交出来!”
“元冲子当日向慕容狗贼屈膝下跪,泄露我们伏身之所,指使我们宗门死伤惨重!幸好他没有早早死了,让大伙有个报仇的机会。”
“我们也有几条命的账要同他算一算!周真人,你是你,他是他,你也是受害者,大家有目共睹,只要交出他来,敝派仍听你的号令!”
“周国师,你仙途一片大好,没必要为了一个仙门叛徒同大伙闹不愉快!”
听这意思,就算带来元冲子的尸身给众人看了,他们也不会善罢甘休。
就算是取下元冲子颅内长针,让他恢复清明,自我澄清,也是绝没人肯信的了。
周南因攥紧了拳,一字一字道:“不行。”
莫欲静紧逼:“怎么,周真人这是铁了心要包庇他了?”
神殿的门“哐啷”一声被人无礼地震开,一个头戴蜻蜓钗的小女孩走了进来,脆生生地道:“真想不到,莫师叔这么想念我爹啊?我把他带来了,跟各位师叔师伯再聚一聚。”
周南因讶然:“望北?”
褚望北却没看她,连司马寒山锅底一样黑的脸她也毫不理会,径直走上主位,笑道:“我爹刚死了没几天,就被人搞成什么活尸了。我腿欠,没事跑去灵堂,被他抓走了,一路来到建康。在广陵,他取活人精血补了**,就这么回事。”
她举手轻拍,一行人抬着一张大石板走了进来,取过两张案条来放在*上面,元冲子的尸身就躺在石板上。
褚望北道:“喏,他就在这了。你们这帮人可得看仔细了,将来万一变得和他一样,也算事先有了点经验。”
众人都暗自皱眉,有人低声道:“早听说她娇纵任性,没想到这么恶劣。”
“没教养,和她师姐简直是天上地下。”
周南因很是严厉地向声音来处看了一眼。
褚望北却满不在乎地哈哈一笑:“没办法,从小没娘,没人管教嘛。”
已有杏林宗的弟子上前查验元冲子尸身。
萧梓林道:“这种控尸之法很是罕见,魂魄不全,神识尽失,心智却是完好的。金针只能稳住他的躯壳,却切不断背后之人对他的控制,起针之时,片刻回魂,便即消散。”
杏林宗的弟子点头复命,尸体表象与他所说一致,再深层的他们就也不懂了。
褚望北拍了拍粉裙上的灰尘:“看够了?那我们要回去了。”
“慢着。”
莫欲静冷冷地将她拦住。
“既然起针之时可以回魂,就请周真人现在起针,我们有话要与尊师当面对质。”
周南因难以置信地看她,最后一点客气也没了:“莫掌教耳疾?萧师兄说回魂之后便即消散,你听不懂吗?”
“尊师早就是已死之人,魂魄消散难道不正常吗?我兄长、高讼师兄、我门下那些弟子,尽皆仙去,怎么就他死不得?”
莫欲静在人群之中来回看了看,要求起针之声便在神殿各处响起来。
司马寒山仍旧冷眼旁观,王琼和王韶雁等人是有心回护,却没有立场。
周南因将所有说话之人都扫过一遍,冷声道:“这是我上阳宗门内之事,诸位说了不算。”
声音中的坚定还是一如既往,只是失却了曾经的温和。
玉潇湘等在殿中的上阳宗弟子,大多与元冲子很有感情,纷纷越过陶梁,站在她身后,拔出剑来拱卫着放置元冲子尸身的石板。
莫欲静一抬手,玉堂宗的弟子也都拔剑出鞘。
“周真人想做仙盟之主,不懂得先与道德败坏之人撇清关系吗?”
周南因斩钉截铁地道:“我要怎么做,不需要别人教。”
莫欲静:“我再说一遍,元冲子投敌泄密,害得我玉堂宗和其他大小宗门死伤无数。你要做盟主,先交出他的尸体来!”
周南因气到极处,反而轻声笑了:“我也再说一遍,没人能动他。”
一片剑拔弩张中,女童的笑声突兀地响起:“这可是你说的莫师叔,只要我师姐交出他,就可以做这个盟主了是吧?”
周南因低声道:“别乱说话。”
褚望北却只看着莫欲静等人:“不就是想让他死么,多大点事,还至于这样!好说,我这就取针。”
周南因声音严厉了些:“望北,住口。”
下一瞬,余光中晃出一片金色。
周南因猛然回头,看见七十二枚金针已经尽数跃出元冲子的身体,整齐地浮在空中。
她忽略了,褚望北同样可以操控金针!
眼看着她的小手探到元冲子头顶,正要拔出深入颅脑的那支铜钗。
周南因心急如火,回过神来时已经重重打了她一巴掌。
褚望北被她扇得偏过头去,小小的脸蛋上登时现出红红的掌印。
周南因反应过来,已经有些后悔,想要安慰她,去扶她的手尚在半空,褚望北却望向她,笑了。
她圆圆的大眼睛中水盈盈的:“我知道,你从来都是那种一往无前,绝不退缩的人。”
“今天就算天塌下来,就算你死在这,也一定会保住他。”
“所以他最喜欢你,早就认定你是他的传人。可是师姐,活人难道不比死人重要吗?”
“望北……”
周南因安抚的话还没说出口,褚望北已经面不改色地将那支带血的铜钗拔了出来。
元冲子尸身猛烈地震颤了一下,甫一睁眼就看到徒弟和女儿面面相对,二人同时转向他。
周南因眼中红红的。
褚望北则是梗着脖子向他道:“你别说话!先听我说了好了。”
元冲子缓缓坐起来,扫视过殿中景象,眼中是前所未有的清明,虽身着寿衣,坐在抬死人的石板上,但那种大家宗师的风度却丝毫不减。
他向周南因微笑着点了下头,却听见褚望北道:“对不起!”
元冲子整理衣襟的手顿住了,周南因也睁大了眼睛看她。
褚望北眼中满是泪水,她却坚持着不让泪珠落下来:“对不起,你去极原山之前我说了那样的话。”
片刻之内,元冲子和周南因都没从震惊中缓过来,褚望北跺脚道:“我都已经道歉了,你难道不说没关系吗?”
元冲子才笑着向她伸出手,说道:“没关系。”
他的声音已变得沙哑浑浊,但却饱含拳拳之意。
褚望北使劲抹了把眼睛:“我问你,我和师姐,你到底更喜欢谁!”
周南因愣了愣。
莫欲静的声音传来:“大家可没心情看你们这出戏!元冲子,你老实交代,当日是不是你将众人的伏击之所告诉了慕容铮?你叛离道门,今天可有悔……”
她的话还没有说完,周南因已经扬手起了一道灵力屏障,将殿中众人与褚望北父女分隔开来。
莫欲静怒道:“玉娇客,你做什么?”
周南因的眼圈仍是泛红,衬得她清冷的容颜平添了几分艳色,她声音冷静:
“如你所见。今天就算天塌下来,也没人能打扰他们说话。”
在她的结界之中,元冲子抬起僵硬的手,在怀中摸了半天,终于在里衣内找到了一个绢布包裹的手绢,打开来,里面是一堆碎渣。
褚望北嫌弃地皱鼻子:“什么?”
元冲子歉然地笑笑,说道:“是一种蜻蜓模样的点心,我以为你会喜欢,只是都碎了。唉,我总是做不好。”
褚望北撇撇嘴:“原来你知道我喜欢什么啊!”
元冲子的身体又是一阵颤抖,他似有所感,向褚望北伸出手,温声道:“望北,入秋就不要再穿得这么薄了,你就算穿棉袄的时候圆圆的,也好看。”
下一瞬,他的双目阖起,身体软软地倒下去。
一只小手将他托住,褚望北抱着他还未暖起来的身体,眼泪终于止不住地掉下来。
她道:“我才不要圆圆的!”
很快她从内部破开屏障,手指一动,七十二枚金针收起,又都回到周南因袖中。
周南因回头,元冲子安详地躺在石板上,再也不会向她笑一笑,说上一句话了。
褚望北吸了吸鼻子,道:“行了,你们恨的人已经死了,还有什么怨愤有什么仇恨,去极原山冲慕容铮撒,别在这里咋呼了。”
说完,带着人径直走了出去,再不向元冲子看上一眼。
有人半信半疑地上前探看元冲子尸身。
萧梓林上前验过,小心地看了周南因一眼,才沉声道:“魂飞魄散,不用怀疑了。”
很久之后,王琼才率先道:“静虚宗愿听周真人号令。”
她说完便有许多人高声应和。
周南因强迫自己脱离悲痛,声音里满是疲惫:“我知道诸位都有仇要报,那就明日修整一天,后天一早,北上极原。事了之后再西去司州,肃清尸兵!”
莫欲静与她对视,冷笑道:“你看我做什么?我兄长死于慕容狗贼之手,极原山,我玉堂宗一定是要去的。”
周南因忍下怒意,道:“那就好。”
连她也这么说,殿内一时间呼声四起:
“敝派也愿追随周国师!”
“追随国师,北上极原!”
“报仇雪恨,肃清尸兵!”
嘈杂之中,司马寒山缓缓开口:“贫道曾立过誓,不离开建康。杏林宗还要护卫皇室安全,就不同周真人一起了。”
他一甩襟袖,带着萧梓林等杏林宗的弟子率先离了神殿。
周南因当然不指望他会跟着去,只要他不来干预自己做这个仙盟之主,就已经很好了。
王琼想了想,也道:“周国师,静虚宗的弟子可以尽数听你号令,只是贫道本人就不同去了。”
周南因知道她与慕容铮的关系,向她点头。
莫欲静却道:“王宗主看起来可不像那么姐弟情深的人。家国大义也抵不过你们同门之谊?”
王琼闭上眼睛,吸了好几口气,终于忍无可忍道:“你这个女人哪来那么多废话!”
她暴躁地向范灵宝道:“你过来!”
范灵宝脊背微微抖了一下,强自镇定着走到她身边。
决云剑铮然出鞘,众人还没等反应过来,已经在范灵宝的左脸上划下了一道长长的口子。
范灵宝反应过来,捂着脸道:“你你你,这是干什么,他给我搞了一道,你又搞一道!”
殿内众人都惊异地望着二人,却不是看范灵宝,而是看向王琼。
只见她粉白光滑的左脸上竟然凭空出现了一道一模一样的伤口。而她任由血水汩汩地躺下来,洇染在水墨道袍上,模样有些可怖。
王琼道:“看见了吗?道君祖师早在我们身上下了同泽咒,凡有自相残杀者,己身亦受其害。”
“此咒就是防止我们六人之间因不和而动手,难道我要违抗祖师遗命,帮你们去杀他?”
能得祖师亲授,艺成出山之时便已是绝顶高手。
一山无二虎,天下至强者之间往往会由小矛盾累积成大矛盾。所以祖师授艺之初,已做好了安排,尽量避免六人之间的争斗仇杀。
同泽咒成,无论是谁,向另一人动手,自己也会承受同样的伤害。
范灵宝正翻出药来给自己上药包扎,又去给他二姐处理伤口。王琼不耐烦地将他推开,步履如风地走了出去。
周南因的目光却一直落在范灵宝的右侧眉峰上。
她很少盯着人的脸仔细看,直到这时才注意到,那里同样有一道浅浅的疤痕。
位置、大小都与那人眉上的相同。
她甚至还记得那道疤触碰起来的手感,心中涌起不清不白的苦涩,连众人对她表忠心,褚亮来辞行,王韶雁同她说问心珠的事,都一直是浑噩的。
直到处理完所有琐事,她独自一人站在升平馆的庭院内,望着天上亏了一块的月亮,想到后日一早将带着道门中的大小宗门一同北上,才第一次真真切切地觉得自己竟然做了国师,肩上有了这么重的一幅担子了。
她轻轻叹了一声。
有人通报说一位长胡子的道长来见。
周南因点头:“请往后堂吧。”
范灵宝到了后堂,一眼就看见他改造的那把握兰剑正放在架上。
周南因从他身后走了进来,把手搭在剑身上,一本正经地道:“这是我们上阳宗的至宝,你给熔坏了,怎么赔我?”
范灵宝脸上缠着厚厚的绷带,瞪着眼睛道:“什么熔坏了?我明明改造得巧夺天工。”
周南因道:“我要的是剑,不是这种破铜烂铁。总之你得赔我,不然我要去找王宗主评理!”
“哎哎,有话好说。”范灵宝连连摆手。
“还有,我曾让你看好我的未婚夫,人呢?”
周南因闭了闭眼睛,呼了一口气,才艰难地说出了这句话。
范灵宝的眼神飘来飘去,又拿出烟管来抽,说道:“我还以为你知道了呢……你不知道吗?”
“知道什么?”
“没没,没什么。”
周南因:“你要补偿我,否则你就是小乌龟精。还有,将来有人问我知不知道你以为我知道的那件事,我就说知道,而且是你告诉我的!”
范灵宝绕了好一会才明白她的意思,脸现难色:“我的东西你又看不上,怎么补偿嘛!”
周南因挑起眉道:“好说,我要借你的蝙蝠大侠用用,有几只用几只!”
“只是借用?”
“对,借,用完就还。”
范灵宝试探道:“就……就四只了,够了吧?”
周南因本来以为有两只就不错了,没想到竟然能有四只,心中一喜,面上却道:“勉强吧!”
范灵宝忍不住问:“你要打谁,在哪用?”
“极原山。”
范灵宝狠狠呛了口烟:“不不,那可不能借。”
周南因走到他身边,正色道:“上一次打极原山你可以贡献火雷,这次为什么就不能借我蝙蝠大侠?”
“你刚刚还答应了借,现在又反悔,要做出尔反尔的小乌龟精吗?”
“借我这一次,咱们之间的赌约人情等等所有,一笔勾销,怎样?”
范灵宝很是为难地想了一会:“真的?”
“真的。”
他背过身去,嘟囔道:“反正你是他的老婆,借你就等于借他。至于你们两个之间是打是骂还是亲,我可不知道,也和我没有关系。嗯,就是这样……”
周南因问:“你说什么呢?”
范灵宝已经做好了自我建设:“好吧,借你用用。我们之间可就扯平了啊!”
周南因勉强笑了下:“对。”
范灵宝约定好交付给她的时间,逃也似的跑了,边跑边道:“了不得,怎么感觉这女娃娃学坏了!没有以前那么厚道了。”
乌衣巷外的静虚别院,王琼也在园中望着这轮月亮,她已换过新的道袍,脸上的伤口几乎没做什么处理,在姣好的面容上显得狰狞又突兀。
王韶雁远远地看了师父一眼,悄悄地往她的卧房溜去,半路上正碰到值夜的庾霜意。
她着实吓了一跳,悄悄比了个威胁的手势。
庾霜意浅淡的瞳仁动了动,目光从她身上划过,似是没有看到一样去了后园。
王韶雁抚着砰砰大跳的胸口,钻进了王琼的房间。
后院中,王琼叫住了庾霜意:“喊上你师姐,你二人陪为师出去走走。”
庾霜意垂下眼,道:“我来时见师姐正在练功。”
王琼很有些意外,只道:“哦?那就你自己吧。”
她没有御剑,也没有坐车,只是安步徐行,走出别院,穿过灯影摇曳,桨声旖旎的秦淮河,一路向南,走了很久进入了荒僻的山中。
庾霜意跟着她,除了答她的问题外几乎不说话,也不问去哪。
忽然王琼道:“你喜欢玉娇客,是不是?”
庾霜意的脚步停了停,重又跟上,没有回答。
王琼仍是走在前面,也不回头:“你师姐应该是也有了心上人。我叫你们,本是想说这个,她既没来就算了。灵珑这个孩子看着热情,实际上却是个能放得下的。”
“倒是你。”
庾霜意默然听着。
王琼道:“你我修道之人,该法自然。男女之情也生发于自然,按理来说,我不该干预。只是你该知道,方向是错的,走得越远,便错得越深。”
庾霜意又停了下来,看向师父。
王琼终于回头,眼神中难得地现出一些柔软来:“霜意,她心中有了别人,你该收心。”
庾霜意的眼中仿佛盛满了明月的清光,闪了一闪,很快又被他敛住。
王琼暗自叹了口气:“你要知道,喜欢一个人,是因为她优秀。可不喜欢一个人,却不一定是因为他不优秀。感情之中的先来后到,是非人力所能左右的。”
“你是为师门下最有天资的弟子,等你到了我这个年纪……不,你一定会悟得比为师早,等到了那个时候,你会发现,天地之大,无所待而游无穷,才是所修之真。”
庾霜意终于开口,声音依旧沉静:“师尊,你当年说服自己,也是这么简单吗?”
王琼有些倦意似的笑了笑,重又上路,她仰着头,不知看向宇宙苍穹中的哪一处。
“当年我堂姐也这样劝过我,我却偏要撞得头破血流才知道回头。”
庾霜意听到了什么,忽然将手按在剑柄上。
王琼抬手示意他无需如此。
“跟了我们很久了,是个普通人,随他去吧。”
第75章 “周真人回去之后很平静。”
庾霜意敛眉收手。
他从不爱探听别人私事,也不多问,只是默默地跟着。
师徒二人又走出一段,王琼道:“我没带你们来过这,以后若我……”
她没有说下去,而是停下脚步,从地上捡起了一样东西。
那看起来就是一支普通的黑色鸟羽,但修行中人却能立刻感受到羽毛之上浓重的阴秽之气。
王琼眼中的柔软顷刻间退去,神情严厉,手中跳起幽火将羽毛焚了干净。
庾霜意道:“师尊?”
王琼冷声道:“在这等我,无论听到什么,看到什么,都不许跟来!”
庾霜意垂下眼,应道:“是。”
王琼轻身掠出,几步之后破开一道法阵,没入黑黢黢的大山中。
庾霜意从不知道这里有法阵,但看他师父的表现,显然对这很是熟悉。他倒也并不好奇,只在原地静坐修炼,顺便等着。
王琼向山中直奔过去,来到一片坟地,果然看到了一只高大的鸟人立在一间小屋之后。
她皱起眉思索了一下,隐藏身形轻轻地来到屋旁,屏住声息仔细地听了听。
一个有些奇怪的男子声音道:“你不是说可以绝对控制?怎么他会突然醒过来?幸好褚望北那丫头很是矫情了一会,才没让他说出什么来。”
一道温软甜腻的女声道:“那功法是祖师神授,咱们这样转授再学的,难免有些遗漏的地方。我当真不晓得那些尸体还能回魂!”
“早知今日,当初在终南山外就该把‘白’全部都派出去结果了她,也不至于把你吓成这样。人家可是要心疼的。”
王琼听到这声音的瞬间,脸上现出暴怒神色,额上的筋络都迸了起来。
男人道:“我又何尝不悔,当初实在是轻看她了。阿凤,不如你帮帮我,杀了玉娇客,一劳永逸,好不好?”
女子道:“我哪有这个本事?”
男人的声音很不愉快:“你还瞒我?伽蓝寺的那个大和尚不是帮你弄死了洛哈?你的灵力早就恢复了,你本就是天重境后期,怎会杀不了她?”
王琼侧耳,听得更仔细了些。
房中的女人道:“洛哈老贼封住了我的灵力,这事你早就知道,有什么好瞒的?我不敢动她,一是因为她手上有那个鬼针,我没必胜的把握。二是因为她是我六弟的人。”
男人冷嘲一般道:“是啊,你六弟当然最重要。”
女子柔声安慰:“不是你想的那样。不如,你把‘白’的调遣令给我?玉娇客这次北上,一定会去司州查探尸兵,我与‘白’合力击杀,万无一失。”
王琼等了一会,听到“当啷”一声轻响,想必是女人拿到了她想要的东西。
男子道:“不要过急。我还要靠她帮我搞散极原山那帮畜生。‘白’要沿途保护我,就算她真的看出什么端倪来,我也能全身而退。”
“至于截杀……”
女子道:“好,好~还有什么待会再说……”
过了一会,房中传出暧昧的喘息声。
男人忽然问:“为何你总要在这见面?”
女子口齿不清地道:“这里是我二姐那个倒霉夫婿的墓地,周围有她布置的阵法,绝没有闲杂人等,也不用怕隔墙有耳。”
“你不怕你二姐来?”
女子笑了两声,道:“她不敢。她夫婿一家都是她亲手杀的,我二姐心中有愧,这些年从不敢来,连守墓人走了都不知道。”
男子鄙夷地道:“那个老悍妇!今日在太社,她就一剑划破了范灵宝的脸,连自己的容貌毁了也不在乎。”
“正常,她年轻时比现在更狠……”
王琼再也忍不住,长身站起一掌打破了木屋的墙壁。
屋内的男女倏地分开。
男人身上的黑衣已经解开,但蒙面的黑巾仍旧好端端地系着。他反应极为迅速,瞬息间已拈起符纸攻过去。
王琼看也没看,反手将他震得撞破墙板飞了出去。
她站在昏暗的烛光边缘,脸上的伤口更显狰狞,目光如炬,只紧紧盯着另一人,正是她的同门师妹乔引凤。
乔引凤几乎已经(全)裸,从王琼进来的那一刻起就在微微发抖,现在更是在师姐刀锋般严峻的审视下,无意识地跪了下去。
“二姐,你别生气,你听我说……”
王琼冷声道:“把衣服穿上!该生气的不是我,是你的夫婿!你到底嫁了个什么人?明天同我一起,去你夫家坦白!”
乔引凤嫁人之后,对夫家的情况讳莫如深。其余几人都以为对方大抵是个脱离玄门的普通人,也都不多追问。
王琼看着她为难的模样,怒道:“怎么?你不愿意?”
乔引凤眼光转了转,也不披衣,快速蹭到王琼腿边,哀求道:“二姐,是我夫君三妻四妾、欺人太甚,我气不过,才这样的。我保证,这种事绝不会再发生了!”
王琼听她这么说,脸色果然缓和了很多,哼了一声道:“他既朝秦暮楚,用情不专,你一剑将他杀了也就算了,何苦再找男人作践自己?”
乔引凤:“是。”
“起来,还有件事要问你,为什么杀洛哈?”
乔引风道:“二姐,洛哈尼赫鲁那个和尚半点慈悲礼让心也没有!他因为一点私事就将小妹的灵力封住,让我做了这么久的废人,我是实在忍不住才动了这个心思。”
王琼:“为何不同我说?”
“二姐宗门事务已经够忙了,怎么能用这点小事烦你。”
王琼本来就不喜欢和尚,对洛哈的死半点也不在意,只是训斥道:
“整日里想些没有用的客套。杀个番僧而已,谁又敢对你怎么样了?”
乔引凤刚刚松了口气,却听她又道:“不过现在佛门中人都以为是玉娇客做的,你要跟我回去,将这件事说清楚,免得那些人找她麻烦。”
乔引凤猛然摇头,一双眼中都是乞怜之色。
“不,二姐,不能!不能让人知道是我做的,现在这样不是很好吗?玉娇客是晋国的国师,又有六弟护着她,没人敢为难她的。”
王琼怒道:“你们的话当我没有听到吗?你不就在谋害她?现在跟我回去,各家各门都在建康,当着他们的面将你的错处尽数坦白!”
“之后你也不要回夫家了,跟我到寿春山去。这一辈子在山中修行,不要再踏足尘世了。”
语气坚定,不容人置喙。
乔引凤怔怔的:“二姐,不能让人知道……尤其是他……求你了……”
王琼气得抬手甩了她一巴掌。
“自己做的事当然要自己担着!怕这怕那,当初就不要做!穿上衣服跟我走!”
黑衣人刚刚恢复了些,勉强爬了起来,在木屋外远远看着。
王琼根本没将他放在眼中,余光瞥见,说道:“还有这个鬼鬼祟祟背后害人的,一并回去听凭人家处置。”
乔引凤被她打得偏着头,看不到表情,她语气沉沉地问:“一定要这样吗?”
王琼道:“一定。”
很久很久,乔引凤站起来:“好,我自己做的事自己担。二姐,借你的剑一用。”
她脸上的表情十分哀伤,绝不是作假。
王琼的心便软下去,但她面色仍是冷硬:“你要自戕?”
乔引凤泫然一笑,点了下头。
王琼想了想,解下剑扔给她:“好,你就用决云剑自己给祖师一个交代吧。”
乔引凤拾起剑,望了黑衣人一眼,毅然举手划向自己的脖颈。
王琼当然不会逼她自尽。
她只要看到乔引凤真有悔意,就是打破原则帮她隐瞒,也未尝不可。
她之所以不让庾霜意跟来,就是怕撞见什么不该声张的秘密。
乔引凤引剑自刎之时她已想好,今后都在寿春山看着她修炼悔过就是了。
王琼瞬移上前,全神都集中在决云剑上,一把握住:“算了,你……”
她的话语陡然停了,因为决云剑已将她穿胸而过,只差寸许没有刺到心房。
乔引凤持剑的手微微发抖,她的胸口下方也同样渗出血来,越流越多,淋漓在地面上。
黑衣人看准时机,一道雷符劈断王琼周身的筋脉,余力将她震了出去,重重撞在墙壁上。
他抽出一把铁骨扇,快速走去,意在将对手的头颅切下。
乔引凤捂着胸口,用尽最后的力气掷出决云剑将他拦了下来,虚弱地道:“她心脉重创,必死无疑,留、留她全尸。”
黑衣人也不来扶她,只道:“这恶妇想逼你自尽,你还替她说话?”
乔引凤只是看着王琼,说道:“二姐,对不起。只是我好不容易得来的这些,谁也别想拿走。”
王琼筋骨尽断已不能动,气若游丝地道:“靠你与人苟且得来的吗?贱人,自甘堕落。”
乔引凤笑了,口角流出鲜血:“不错,我就是贱人,向来如此,二姐不知么?”
“你还记不记得,我十一岁那年,在琼州,你第一次带着我下山去市镇采买,你说要给我买最大的那串糖葫芦,可我们路过了一个又一个摊位,你最终只给了我很小的一串,糖都要化光了。可我还是很开心地都吃完了!”
“因为我就是这样的人,只要能吃,大串小串我从来不挑,都想要。只要男人可以给我需要的,不管他是谁,我都可以。”
王琼的眼尾抽动了一下:“你的夫婿……”
乔引凤:“他叫石季龙。”
王琼本已暗淡下去的眼眸重又放出摄人的神采:“你嫁给了羯人皇帝!你家人是怎么死的,你忘了吗?”
乔引凤吞食了几枚灵丹,才有力气答道:“收起你的胡汉之分吧二姐。我一直想要嫁给高门大户,你又不是不知道。”
王琼嗓音沙哑又骇人:“贱人!”
乔引凤捡了件衣服随意披上:
“是啊,你怎么会懂呢?你们王家的女孩,取名字可以叫‘琼’叫“瑜”,平时想做什么做什么,你那个侄女甚至可以带兵打仗。”
“可我呢?‘引凤’‘引凤’!那是我爹让我务必要找个高门夫婿啊!我从小到大长在什么环境里,你根本想象不到。”
“你看,你连骂人都只会这一个词。”
“我知道,你又想说我对不起祖师栽培了是吧?可祖师要是在乎我,又怎会让我受那样的苦!”
不知道是不是因为没了力气的原因,王琼再没有说过一句话。
乔引凤定定看着,直到她终于闭上眼睛,才转身欲走。
木屋外的草丛里哗啦一声轻响,是有人逃走的声音。
黑衣人疾步追出,很快抓着一个和尚回到木屋,掷在地上。
乔引凤刺出的剑凝在半空,剑尖前一寸就是慧可和尚那张平平无奇的脸。
慧可闭着眼,合十道:“阿弥陀佛,阿弥陀佛,女施主,你、你未免也太狠心了。”
他听了慕容铮的话,一路到建康来找王琼,可静虚别院的弟子们知道自家宗主最讨厌和尚,自然不放他进去。
等了好多天,终于看到王琼出了别院,还没有御剑。
虽然她和庾霜意二人只是信步走走,他这个没有修为的却要一直鼓着劲儿的追。
若是平时,他在屋外偷听,王琼和乔引凤早就能察觉到。只是刚才情势紧张,谁也没去注意外面是不是还有一个人。
黑衣人问:“熟人?阿凤,你现在要是心软放了他,他出去乱说,别人会放过你吗?”
乔引凤撤回剑,将彗可提起来,抛到夜行女背上,自己也跳上去,冷冷道:“从今往后,你只能跟在我身边,敢逃,我立刻削下你的脑袋来!”-
升平馆内,周南因好不容易有一晚上可以好好休息,但她一会梦到师父师娘,一会又梦到她与一人同坐崖边,回头去看,那人的脸却被一张鬼脸面具遮住了。
她朦胧中坐起身来,发现天色已有些发亮,自己的脸颊上一片湿漉漉的。
她不及收拾,一阵砸门声就响起来。王韶雁在门外道:“南因,快开。”
“门没锁。”
王韶雁风风火火地冲进来,将一枚透明无暇的珠子放在周南因手上,抬头时怔了一下:“你哭了?”
周南因拭去脸上的痕迹,端详着珠子道:“这就是问心珠?王宗主没有发现吧?”
王韶雁紧蹙着眉:“我师父昨晚出去的,到现在还没回来,小庾也没回来。不会有什么事吧?”
她平时很少关注师父的去向,这次只是因为心虚,一直注意着王琼院中的动静。
周南因收起问心珠道:“别胡思乱想。放眼天下,也没几个人能伤得到王宗主。”
王韶雁在她房中走了几圈,说道:“不行,我还是得去找找。你快起来,和我一起!”
“好。要不要我叫上几名弟子?”
周南因迅速收拾好自己,取了那把面目全非,已不能用来打架的握兰剑。
“不不!别告诉别人。”
她带人去找王宗主,这可太反常了。
周南因点头:“我向南、你向北,分头找。”
二人自城中御剑,各往城外飞去。
修者视物极远,周南因过了秦淮河,没一会就自云上看到了在山中打坐的庾霜意。猜想王琼大概就在附近了。
接着就望见了那间破损的小屋。
她心里有了些不太好的预感,直飞过去跳下剑锋。
血腥气扑面而来,她抽出拂尘闪进屋中。
简陋的室内满地鲜血,一片狼藉,王琼靠在墙角不知是死是活。
周南因抢过去探了探脉搏,又替她输送灵力。
很快,王琼眉端动了动,吃力地睁眼,见到她后凄然一笑,失望道:“怎么是你?”
周南因估量了一下她的伤势,说道:“我带你去找司马真人。”
王琼喉咙中溢出沙哑的喘息:“别动。我用灵力封住了心脉,勉强多活一会儿,死却是死定了的。才不要去求司马老匹夫。”
周南因见她对自己的伤情很是了解,便直说道:“王宗主,谁伤了你?我替你转告王师姐。”
王琼摇摇头,艰难道:“玉娇客,你听我说……”
周南因侧耳郑重地听,她却又等了好一会,才道:“静虚宗第十一代门主七杀,传位于第十二代弟子悟灵珑。”
周南因知道她这是在交代后事,便道:“我去叫庾师弟。”
王琼抬起鲜血凝结的手,艰难地抓住她。
“来不及了。听着:静*虚宗有三件至宝,一是问心珠,想必灵珑已经偷拿给你了。”
周南因一阵羞愧,正想要道歉,王琼已经继续道:“第二件,是当年飞升的正巽祖师所留下的护教法阵,是一块石头的模样,在我怀中,你拿出来。”
她伸手在王琼怀中找了找,果然摸出了一块土黄色的石头,看起来极为普通。但她知道,正巽飞升成仙,随便取用一物便可成不世秘宝,寻常的石头也能承载无上法阵。
王琼微微点了下头:“你将它给了灵珑,告诉她,驱动之法在我枕下的手记里。第三件,就是决云剑。”
周南因顺着她的目光找到了扔在屋角的决云剑,捡回放在她手中,王琼轻轻抚摸着护手上的题字,目光已经有些涣散:“还要告诉她,别忘了这把剑是用来做什么的!听明白了吗?”
周南因低声道:“明白。”
“我听不见!”
王琼声音虽小,气势却和往日的王宗主一样,十足强硬。
周南因便大声地又说了一遍:“明白。”
王琼笑笑:“还有,有一个叫做‘白’的东西或者人要来和你为难,路上千万小心。”
周南因听得云里雾里,但最重要的是问明真凶,她凑近了些,问道:“王宗主,你还没说行凶者是谁?”
王琼很轻地摇了摇头:“我想了很多,她……她不是真心想要杀我的,是我一直以来太严厉了。”
渐渐的,她已经意识模糊,分不清眼前人是谁了。
“我那天……我们下山那天,是因为刚到镇上钱袋就被我弄丢了,我要面子,一直没有同你说过。二姐不是故意不给你买的。”
“这些年,你跟着石季龙,很苦吧?他是出了名的残暴之君……”
她的语声越来越弱,终至什么也听不到了。
周南因轻声道:“王宗主?”
却再也无人应答。
她将手按在王琼胸口,想要再次输送灵力。
一道冷清的声线传过来:“师尊?”
周南因猛然抽身,后退了两步。她实在是被冤枉怕了。
对上庾霜意的浅瞳,她才意识到自己刚才的动作嫌疑更大。
周南因道:“庾真人,尊师她……”
庾霜意快速上前查探过王琼,愣怔了片刻,很快就镇定下来,将她自满地的污血中打横抱起,向周南因道:“先回别院。”
周南因拿起静虚法阵和决云剑,跟在他身后,忍不住问:“庾真人,你不怀疑我?”
庾霜意脚步顿住,回视她一眼,胸中仿佛有许多话想对她说:
我从不会疑你。
我见了你的剑光才跟到这里。
地上血迹固结,师尊遇害时间已然不短。
可最终也只是向她摇了下头,什么都没有说。
周南因却很是感激,跟在他身后御剑来到静虚别院,焚符召回王韶雁,将王琼临死前的交代一一转告。
王韶雁握着决云剑,在师父的遗蜕前呆立,摩挲着护手上的小字:
剑隳妖魔腹,剑拂佞臣首。
许久之后,才道:“南因,静虚宗能不能晚动身一天?我想料理完先师的后事再带弟子们北上。”
她的声音变得又板又沉。
周南因道:“当然。路上要走三天,我们边走边歇,等着你们。”
极原山离建康有七千余里,越往北风雪越大,剑行越慢。
王韶雁没说话,直到周南因告辞的时候才叫住她,将自己的天女剑交在她手里。
“这把剑算不得什么传世之宝,但当初打造之时也花了很多心血。‘天之娇女’,原本就很配你。”
短短几个时辰,她眼中的娇纵任性已褪去了大半。
周南因很是心疼,却不知如何安慰,只能接过天女剑,用力地抱了她一下。
“我们一起查出真凶!”
王韶雁向来不同她客气,这次却摇了头:
“这不是我的私事,是静虚宗整个宗门的事,我们会自己解决。”-
当夜,千里之外的极原山,慕容铮坐在刚刚重建完成的揽月屏上,手肘搭着石桌,手指上勾着透明的琉璃酒壶,一抬头便似乎能触碰到极地辽远的苍穹。
轩伯走到坪前,沉声道:“尊主,有几件事……”
“说。”
慕容铮的目光自天际掠过,在暗淡的七杀星上停顿了一下。
轩伯道:“道门中的那些宗门已经整顿完备,明日一早就动身往咱们这来了。”
慕容铮的唇角勾起来,心情很好地道:“吩咐下去,这几天做好一切准备,迎接贵客。”
“是。”
轩伯答应了之后好半天没说话,慕容铮回过头来问:“还有呢?”
“还有……还有,咱们的人今天才探听到,周真人前两天去了……去了一趟长安……”
慕容铮眉端挑起:“怎么?”
“去了木家。”
……
慕容铮唇边笑意瞬间消失,闲情逸致也没有了,站起来时面上已经染了些忐忑。
他在桌边踱了两步,问道:“她怎么说?”
“据说,周真人回去之后很平静。”
“平静?”
慕容铮修长的手指在壶身上轻扣了几下,一时不知该忧还是该喜。
轩伯又道:“还有一事,是二姑。”
慕容铮心中一凛,抬头往南斗方向望了一眼。
轩伯小心地道:“二姑今日在建康城南遇害了,凶手还未查清。”
慕容铮许久没有回神。
直到轩伯开口:“尊主,逝者已矣,节哀顺变。”
“生也死之徒,死也生之始。对我二姐这样的人来说,生为暂来,死为暂去,有何可哀?”
话虽是这样说,他的声音与心绪却都沉重极了。
轩伯见他背对自己摆了摆手,便躬身告退。
北地的朔风掠过揽月屏,慕容铮站了很久后,抬手将壶中酒尽数撒在台前,任由酒滴溅上自己纤尘不染的靴面。
第二天辰时,上千把飞剑自建康城南的太社升空,投向北方的天际中去。
第76章 “我们直接上去。”
出发之前,周南因交待了陶梁带队,想要先众人一步,北行探路。
忽然想起王琼临终前那句没头没尾的话,犹豫了一下。
王韶雁和萧梓林都不在,她在人群中找了找,来到杨一浮身边,简单见礼后道:“杨宗主,愿不愿意和我一起先行探路?”
杨一浮欣然同意。
二人领先众人直飞到高平郡附近。
杨一浮就出生在这里,他看到路上有许多人拖家带口地向北而去,好奇心起,喊着周南因一起落在州道之外。
正有几户人家路过,他追上去问道:“老乡,你们这扶老携幼的,欲往哪里去?”
一个坐在驴车上的小女孩道:“你那是甚碟儿话,咩听不懂咧。”
刚跟来的周南因茫然地眨了两下眼。
就听见杨一浮道:“大省哄的,老叶恁高,捏去哪来?”
周南因看着他衣冠楚楚的模样,还没能把他和这种方言联系在一起,那二人已经咭咭咯咯地聊了起来。
她在驴车后一路跟着听着,直到那些人停下歇脚。
杨一浮瞧见前头路旁有家简陋的面馆,笑着道:“周国师,不嫌弃的话,我请你吃一碗高平的面?”
“好。”
周南因对吃食一向不挑。
二人在面摊前坐下,杨一浮点了三碗面。
周南因问:“杨宗主,你们说了什么?”
杨一浮笑道:“我问他们去哪,老乡说他们这些人都是要往魏郡和渤海郡去。”
周南因有些奇怪:“那是燕国。”
杨一浮点头:“没错,他们就是要到燕国去。听说燕国给汉人减免了赋税,迁过去的汉人还给落户和发放田土。”
周南因垂下眼没有接话。
杨一浮又道:“我们高平比不了南边,亩产本就不多,税又重。他们往北边去,虽然地薄了点,但剩的多,能吃饱饭了。”
老板端了三碗宽面上来,杨一浮笑呵呵地招呼刚才那个小女孩过来。
小女孩舔了舔嘴唇道:“咩弟也饿。”
这句话周南因倒是听懂了,推出自己那碗,温声道:“给你弟弟。”
“说了请你,你先吃。”
杨一浮又要了十几碗面,招呼左近的小孩都来。
乡民们见二人面色和善,也都放心地将自家孩子送来。其中一个小孩的背上还背着一面木刻的香火排位,上面工整地写着“大慈大悲德懿真人位”。
周南因的目光滞了一下,沉静的眼中兴起微澜。
杨一浮见了,笑着道:“这供的是佛还是仙?不伦不类的。”
小女孩叽里咕噜说了一串话。
他向周南因释义:“她说这个德懿真人是她们的大恩人,要往燕国去的汉民家里都要供奉。”
两人又叽咕了一会,他叹道:“这种真正解生民疾苦的大贤,我怎么从来没听过?难道是个隐世高人?”
“咔嗒”一声,周南因手中的筷子断成了两截。
杨一浮拿了双新的给她,问道:“好吃吧?”
周南因攥着手中那半支筷子正出神,没注意又捏断了一截。
杨一浮皱眉:“不好吃吗?”
周南因道:“杨宗主,这个德懿真人身为汉人却勾结胡人,你也觉得她好吗?”
“原来你在想这个啊!周真人,胡人也有平民百姓的。你讨厌胡人是因为他们的种族,还是因为他们对汉人残忍暴虐?”
周南因想到金小娥,她也是鲜卑人,可她懂事善良,自己越来越喜欢。
杨一浮那双纯净澄澈的眼睛亮晶晶的,含笑望着她。
“我猜肯定是因为后者。所以,只要他们肯习中原之礼,怀仁怀德,善待黎民,那么胡人汉人又有什么分别?”
周南因看着手中的小半截筷子,又走了神。
很快又有老乡送孩子来蹭杨一浮的白食,他很高兴地把老板剩下的面都包了。
吃过饭,两人离开人群,再度御剑上路。
走到齐郡外,周南因注意到下方林中歇着一队士兵,队伍后跟着一群女人。
她对这种事深恶痛绝,即刻驱动天女剑直降下去。
下落的速度飞快,激起剑锋发出龙吟般的嗡鸣,引得地上的士兵都抬头观看,见到天外流星一般的剑光朝自己坠来,都吓得四散跑开。
周南因就落在空地中央,抬手间已将那些俘虏手上的绳子尽数切断,一名妇人立刻从人群后冲到前方抱住了其中一个女孩。
杨一浮跟着落地,奇道:“咦?汉人也打草谷吗?”
这一队士兵穿着晋国的铠甲,而被俘获的女人则都是高鼻深目,一看就是胡人。
有校尉打扮的军士折回来,见是两个年纪轻轻的道人,胆子也就大了,向着二人道:“两位道长,是自己人。要是没什么事的话,我们还要带俘虏回去交差呢。”
周南因从前跟着元冲子游方的时候,也见过汉人军队打劫胡人平民。但那时她年纪不大,跟在师尊身后遇事很少深思。再加上那时胡人冲进汉人村镇烧杀抢掠的事见得太多,心中自然对汉军这种做法有了类似“复仇”的宽容。
但现在她看着眼前抱成一团的胡人母女,第一次有了想要杀光这群晋国士兵的冲动。
许是因为她脸色过于阴沉,戾气明显,那名说话的晋国校尉有些惊骇,后退几步道:“道长,她们可都是胡人!”
不等周南因说话,杨一浮先道:“我听高平郡的老乡说,燕国已经命令边关不许侵扰平民,违者军法处置。你们身在礼教之邦,怎么反倒不如鲜卑胡人,做这种禽兽不如的事?”
那校尉撇了撇嘴,面上挂着虚伪的笑,说道:“道长这是不知道边关的苦。”
杨一浮:“你们苦,百姓就不苦?”
校尉道:“咱们在这戍边,不也都是为了百姓……”
不等他说完,天女剑闪着寒光飞出,在他脖颈处擦出一道血痕,撞在他身后高大的栎树上,将树干整齐切断又回到周南因的手里,被她锵的一声插回剑鞘。
她道:“回去告诉你的官长,这些人我要带走。”
那群胡女都被吓得蹲在了地上。那名校尉却是战场上见惯了真刀真枪的,虽然吓了一跳,还是道:“小道长,我回去交不了差,下场也好不了。”
天女剑腾地再次跃出,这次却带着无双的锐意与杀气。
杨一浮展开铁扇,匆忙拦了一下,两相交汇,擦出一串火星,剑锋也被震偏,只削下了那校尉的盔缨。
他急忙向晋军道:“这位是新任的周国师,别说一个小小的校尉,就是你们将军在,也得放人!懂了吗?还不滚?”
那校尉在“现在就没命”和“回城受罚”之间做了选择,带着士兵匆促地上马跑了。
杨一浮这才合起扇子,揉了揉酸痛的虎口,说道:“周真人,你最近戾气是不是有点重?”
周南因愣了一下,缓缓收回长剑。“多谢你拦了我一下。”
“不必客气。你若有什么心魔或者心结,等咱们会过慕容铮之后,回来可以闭个关,悟透了也许就突破了。有什么需要帮忙的尽管说。”
听到那个名字,周南因胸口内似乎起了一阵微小的刺痛。她没有接话,而是转向那群胡女道:“听得懂汉话吗?你们可以走了,回家吧。”
那名母亲带着自己的女儿最先跪下来:“恳请两位大仙慈悲,再救我们一救。在汉人的地界上,我们走不到家的。”
其余懂汉话的女子也都跪了下来。不懂的也能大概猜到,正在观望。
二人无奈,只好做了次护卫,送这群胡女向北。
路上,周南因与杨一浮随便扯了两句,之后问出了重点:
“杨宗主,你觉得唐掌教这个人怎样?”
杨一浮想也不想地道:“好人!唐师兄是绝对的好人。你也知道太清宗的人数最多,能让阖教上下没一个人说他的坏话,别说前几任掌教,就是历任宗主也没有人能做到。可唐师兄做到了。”
周南因抱着长剑,走在胡女队伍最前方。“那唐掌教对你,一定是好上加好了?”
杨一浮爽朗地哈哈大笑:“你不会也以为唐师兄是攀上了我才能做掌教吧?”
“那些都是谣传!是我听说他的才能,软磨硬泡才说服他给我做掌教,管理杂务的。唐师兄他觉得自己修为不高,还推脱了好几次呢!”
“他的能力你也看到了!总之太清宗现在大小事务都听他的,我是万事不挂怀,一心只修道。”
周南因笑了笑,岔开了话题。
他俩带着一群凡人,不能御剑也不能使用灵力身法,等到燕国境内时,已是第二天早上了。
各宗门的队伍追了上来,众人一路北上,沿途休息时所见的汉人果然人人喜笑颜开,家家供奉“德懿真人”。
莫欲静时而冷嘲热讽,杨一浮就认真发问。
只有周南因越靠近极原山越是沉默。
又一日,王韶雁带着静虚宗赶来。没了师尊约束,她反倒穿起了寡淡的水墨袍服,时兴的发髻也已拆掉换成了庄重简单的道髻。
她还带了一个人来。
褚望北跳下决云剑就扎进周南因怀里,哆嗦道:“北地可太冷了!才八月怎么就下雪了?师姐,什么时候回去啊?”
周南因略含嗔怪地看了王韶雁一眼。对方道:“怎么?不是你让我捎她来的?”
褚望北嘻嘻地笑。
周南因对她素来溺爱,一边用灵力替她暖着身体,一边道:“我不让你跟来,自然有我的原因。我们去极原山不是做客喝酒,随时都有伤亡的风险。”
“何况,越往北风雪越大,连我们都无法御剑,你又怎么上去?”
王韶雁哼了一声道:“她可不用你操心。你那个宝贝徒弟,正在后面给她当马夫呢!”
“什么?”
“你那头鹿啊!金小娥骑过来,等到了极原山脉就让给她骑,说不准咱们都没她跑得快。”
周南因皱起眉将褚望北推开,严肃地道:“小娥是我的徒弟,不是你的跟班。以后不可以任意指使她!”
褚望北噘着嘴,口中不说,心里想的却是:师姐竟然因为那个小女鬼训斥我。等她来了,非要再狠狠地支使捉弄她不可-
越往北走果然越难行,进了极原山脉后,风势变得急遽而猛烈,即使用灵力吸附地面,仍不时有弟子被大风卷走。
好在修行中人,体力强健,不用担心摔死摔残。
金小娥赶来后被周南因收在荷包里,褚望北趴在鹿背上,果然成了所有人中最轻松的一个,要不是因为她不敢打头阵,那头鹿怕是早就冲到唯弗峰顶了。
极原山大峰二十三座,小峰无数,山门远远地开在不名峰外。
众人抵达山门之前,唐之策问道:“周国师,如何布置、如何埋伏,还要你说了算。”
周南因仰望不名峰,峰顶的建筑似乎都翻新过,看不出一点曾经大战过的痕迹。
她淡淡回道:“上次埋伏得那么好,可结果怎样?这一次,我们直接上去。”
第77章 “慕容尊主还不肯以真面目示人吗?”
周南因回头与王韶雁交换了眼神,对方轻轻点了下头,不动声色地退后一步,悄然隐没在静虚宗的弟子中。
周南因则闭上眼睛,用获鹿的气机感应之法将念力发散,方圆几里竟然没有一个妖或者人。
她微觉诧异,抬手示意众人先不要动,独自一人走入山门中,只觉得寒风顿消,有种由冬入春之感。
不名峰等高山顶部终年积雪,山腰处是葱郁的松柏,而此时的山脚和谷底,在灵力法阵的加持下,竟然遍开山花,绿意俨然。周南因甚至能听到不远处泉流的声音,感知到在山间活动的小兽。
竟是人为地将四季揉作了一处。
这不是她第一次踏足北极原。
上一次来,她也曾震撼于北地的千里冰封万里雪飘,呼吸间是干净凛冽,入眼处是茫茫纯洁。
在开战的前一晚,她抱着剑,看着格外辽远的星空,对这个魔窟甚至生出过喜爱的错觉。
那时的极原山静穆肃杀,像极了一只蛰伏草丛中的老虎。
而现在,同样的地方,每一株花树,每一处造景都如诗如画,似乎在邀人入内品鉴,像一只舍弃骄傲变得黏人的狸猫。
周南因默默地看了片刻。
她头顶林中有微弱的荧光闪过。
在山脉主峰的唯弗居内,慕容铮一身雪白常服,手中托着块银质面具,狭长的双眸阖着,凝视着灵使视角中那道略显纤薄的人影,不自禁地扔下面具,伸手想要触碰。
可指间只有虚无,将他心中那份渴望催生得更迫切了些。
很快,看到她摆手叫众人进来。
道门中那些人见到周南因的手势,才敢踏入。
之前来过极原山的都啧啧称奇,新人也被这样壮阔的四季之美摄住了心魄,甚至生出想要深入探索一番的心思。
周南因道:“跟紧。”
能来这里的都不是泛泛之辈,自然知道美景之下大多潜藏致命的危险,于是都紧跟着周南因和自家宗主,生怕落了单。
周南因轻车熟路地深入山脉之中,才发现不止山口处,里面也是同样的。景色如春又空无一人。
渐渐的,那些期待遇到敌人大战一场的人开始焦躁;
还有些人觉得越反常越可怕,处处警惕,杯弓蛇影;
有人开始抱怨周南因准备不足就将他们带入陷阱;
甚至有些人生出退意,只是害怕回去途中遇到什么不测,只好硬着头皮跟在后面。
周南因却一句话都没有说,按照计划好的路径,施开身法一直来到揽月屏下。
其他宗门陆续跟到,靠近之后都满眼惊艳地打量着漫山的梅花树,山脚下的开得正烂漫,山腰处大片花树都是含苞待放,山顶处则还没有吐出花苞,从下到上自然形成一道渐变的花路。许多女弟子都不自禁地露出欢喜之色。
只有莫欲静抢到周南因身旁,说道:“周大国师真是好大的官威啊。我们大家的疑惑,你难道不解答一下吗?”
周南因没有理会,她望着山顶处的揽月屏。
那里有一面青翠的玉璧的,只是被上一次的火雷所毁,已经多有残缺。
坪上的亭台小园是重新修建的,整块的玉璧却没法修补,连着上面的题字也丢东少西,不全了。
此时只能看到少头缺尾的一首诗:
“……山水郎,天教散漫带疏狂。
曾批给露支风券,累奏流云借月章。
拙诗一首酒千殇,几曾着眼看侯王。
玉楼金阙慵归去,且插梅花……”
周南因看了一会,举起剑打断莫欲静的喋喋不休,回头道:“唐掌教,这首诗的笔迹,你看着熟吗?”
太清宗是道家最大的宗门,唐之策作为掌教,地位尊崇,周南因会向他发问,也属正常,人们并不觉得如何。大多数人都抬头去看那首题诗,一边等着他答话。
唐之策眼神闪动了一下,不过也只是一瞬又恢复了儒雅淡然的模样。
杨一浮的折扇在掌心拍着,真诚地道:“我觉得好,散漫疏狂,管他将相侯王,这才是咱们道家人该有的逍遥从心。”
莫欲静道:“周国师真有闲情逸致,北进七千里,就为了看首残诗。”
周南因只道:“唐掌教?”
唐之策面色如常地仰头看过,点头道:“有些眼熟。我看过极原山之主的书信,与这玉璧上的诗该是出自同一人之手。”
周南因:“是吗?”
已经有一部分敏感之人察觉出了点异样。
唐之策笑了笑,道:“在下不是此道中人,国师要是让我来确认,我还真的说不好。”
周南因也笑了下。“那就请诸位仙首随我上去,看个仔细,如何?”
莫欲静被她无视两次,实在气不过道:“年老力衰,走不动了!”
唐之策却点头道:“好啊,国师先请。”
之后他照例与杨一浮并肩,一起走上了被落英覆盖的山路。
山顶玉璧下的小圆并不算大,容纳不了道门中这许多人,大小宗门的宗主们都是带几名亲随跟着。
莫欲静生了会气,见大家都随周南因走了,又怕错过什么,只好点了几人,快行几步追上去。
有人道:“陶掌教和静虚宗的小王宗主呢?怎么没见?”
周南因未答,而是问道:“诸位谁能给我讲讲,上一次极原山围剿到底起因为何?”
杨一浮接道:“我知道,是我们太清宗发起的。起因是我太清弟子到燕地中山除妖,截获了一只符咒幻化的海东青,……”
周南因:“那名弟子是谁派出的?”
杨一浮愣了愣。“我们太清宗人数众多,向来是各方支援,你也知道。到中山郡去,也谈不上谁派的,是当地仙门请援。”
周南因追问:“哪一个仙门?”
杨一浮想了想,问唐之策道:“唐师兄,那叫什么宗门来着?是你一个道友的,还记得不?”
唐之策并没有避开周南因的目光,向她微笑了一下,回到:“记得。”
周南因:“然后呢?”
杨一浮道:“然后我们就得到了慕容铮写给燕国皇帝的信,说是会尽起极原山妖众,支援燕军,务必要攻下魏郡与河内,再以此为跳板,打下兖州。”
“那时的燕国皇帝还没有向道向善……”
莫欲静插嘴道:“慕容鲜卑的狗皇帝什么时候向道向善了?”
杨一浮:“现在啊!我和周真人北来的路上亲眼所见,鲜卑军士令行禁止,再不许做之前那些烧杀抢掠之事,所过之处都是与民无犯。”
唐之策缓缓道:“非我族类,其心必异。表面上的好往往有其深层的打算,也不可尽信。”
杨一浮点头表示知道了,又道:“我们说的是那时,怎么扯远了?”
“总之那时的鲜卑人还是很凶的,真让他们南侵,咱们边境的百姓又难逃家破人亡的命运。”
“于是我们将信函拿给当时几位大宗门的仙首们看了,大家才共同决定北上,为了汉人百姓的安危,提前剪除燕国的这个羽翼。”
他上前几步追上周南因,问道:“你师父元冲真人没同你说过?当时那场围剿,是他与唐师兄全面规划的。”
“事实证明,咱们的判断是对的!不久之后,极原山果然支援燕国打下了魏郡,官兵百姓死伤不计其数。”
他摇头叹气:“虽然没能阻止鲜卑南侵,但我们都尽心尽力、舍生忘死地拼过一场,也算问心无愧。”
周南因的耳畔却只响着一句话:
如果是我,他们冤枉我杀了人,我就杀给他们看!
她垂着头不再发问,很快已来到玉璧之下。
这里有一处很大的空地,被人依着山势做成了一座幽静雅致的小园林。
夜晚时月亮自山后升起,仿佛能被揽入怀中,背后靠的玉璧如同天然的屏风,是以得名揽月屏。
此时的山顶在法阵笼罩下,没有吹面寒风,只余风和日丽。
阳光直射在周南因的脸上,衬得她肌肤如同山顶的积雪一般纯洁莹白。
靠在唯弗居软塌上的慕容铮被那冰肌玉骨晃了下眼,喉咙紧了一紧。
之后见她在怀中掏出了两张旧信笺。
杨一浮看到,说道:“对,就是这个!还有一封是我们太清宗发给各宗的檄书。”
他要去拿,周南因却没有放手,而是将两封信放在一起,在各宗门的仙首们面前展示过。
有人仔细看了看,有人则觉得早都看过了,只匆匆扫了一眼。
唐之策面色如常,唇边仍有笑意。
众人都看过后,周南因道:“王师姐,谢三公子还没到么?”
玉璧之后转出一位翩翩公子,向周南因恭恭敬敬地行了个大礼,说道:“在下恭候着周真人。”
安石公子名气不小,各宗门中也有识得他的人。
“谢公子怎么也在这?”
谢安道:“在下悠游山水,遇到雁儿小姐,受她之邀,来这里赏一幅墨宝。”
在他之后走出一身水墨袍服的王韶雁,她的身边还跟着个头戴鹿皮冠的潇洒公子,与谢安年龄相仿。
王韶雁向周南因道:“怕你瞧不上谢三的水准,把我侄子也给你带来了。”
谢安看着她温和一笑。
那名公子向周南因和众人叉手为礼,说道:“王羲之,见过诸位仙长。”
人群中许多人都“哦”了一声。
时下人都喜欢结识仙门中人。
可俗世之人如果名气够大,修者之中也会有许多仰慕者。
这位就是。
周南因也听元冲子提过,向他多看了两眼。
莫欲静不满地道:“你们两个搞什么?”
王韶雁道:“谢三,逸少,你们都去看看周真人手上那两幅字。”
众人都不明所以,唐之策脸上的微笑不变,却后撤了一步,将左手收进袖口中。
很快,王、谢二人得出了同木老爷一样的结论。
王羲之指着玉璧向谢安道:“谢兄,尊叔……”
谢安咳了几声,抢道:“不错,这位前辈的提按转折丰神恣意,纵横变化意尽其态。”
王羲之点头:“的确。仿作虽仿其形,难得其神。”
道门中人却早已无人理会他二人在那里文绉绉地赏来赏去,声音乱做一团。
“什么意思?我还是不懂?”
“你这种悟性是怎么修到地重境的!意思就是说:当初慕容铮写给燕国皇帝商议南侵那封信,是假的!是唐……是人伪造的!”
“可唐掌教为什么要这么做?”
“可燕国的确打下魏郡了呀?”
“对啊,怎么回事?”
大家的目光又都集中回周南因身上。
她道:“唐掌教,你的目的是什么,要我说出来吗?”
唐之策仍是文雅地笑着。“周真人,笔迹之上变数如此之多,怎能做证据?你说那封信是我所仿造,我还觉得是有人故意如此为之,就为了事情败漏之时栽赃于我呢。”
王韶雁的手已经握上了决云剑。
“狡辩!”
周南因却又拿出一张纸来,说:“此前杏林宗的道友们验过高讼真人等人的仙体,才知道众人是死于梦生蝶的虫蛊。这个蛊是谁用的,诸位想不想知道?”
唐之策挥动扇子的手终于停住了。
周南因又道:“这是小酆都提供的名单,谁买过这种蛊虫一目了然,要看吗?”
唐之策哼道:“假的。小酆都从不会对外公布客人的信息。”
周南因道:“我又没说这上面有你,唐掌教何必急着否认?”
涉及到门下弟子的血仇,莫欲静难得地站到了周南因一方:“若不是你做的,你心虚什么?”
唐之策笑道:“自然是因为周国师对在下有疑在先。一切莫须有的东西都能拿出来,当做证据了。”
杨一浮也道:“不错,周真人,这就是你的不对了。你怀疑谁也不至于怀疑我师兄。守平子等人都是他一手带的,怎么可能对他们下手?”
周南因收手,灵力催出,那张名单化作万千碎片,如同花瓣一般纷纷扬扬地飘到坪下去了。
“唐掌教说的是,一张纸怎可做证据?但你想不到吧,我既能到小酆都带回蛊虫和名单,自然也能带回当初卖你蛊虫的人!”
“王师姐!”
王韶雁皱了下眉,接道:“好!”
她向玉屏之后道:“你,出来吧。”
所有人都看着那面玉璧,等人出来,唐之策却忽然爆起一张迷烟符,身形如鬼魅一般向坪下飘去。
周南因一直提防着他,瞬息间发动,绕过烟雾,如影子一般尾随跟上,将他拦住。
“唐掌教,你跑什么?我是骗你的,根本就没有小酆都的人跟我来!”
唐之策的符纸是上一任宗主所留,威力可观,坪顶众人都在刹那间中招,短暂地封闭了灵脉,使不出力气。
莫欲静只好破口大骂。
杨一浮微微张着嘴,还有些懵懵的。
极原山脉内难以御剑,唐之策也不向周南因回话,转身飘向另一侧山脚。
周南因抽剑递出:“唐掌教,人证物证都能造假。贫道倒有一法,只需取血一滴,静虚宗的问心珠自能还你清白!”
“怎么?敢不敢让大家看看当初你和先师在这面玉屏下到底说了什么?”
她手上的剑刺向唐之策颈项,只要划*破他的皮肤让鲜血流在问心珠上即可,是以这一招并未真的下狠手。
唐之策周身忽然爆出五色的灵光,将她这一剑猛然挡了回来,反震之力甚至将她推出了几丈远,以剑撑地才勉强稳住身形。
那是太清宗的镇教之宝,五行护盾。盾开之后,没有任何外力能伤得到他。
杨一浮大声追问:“唐师兄,为什么?”
唐之策站在原地未动。
他的目光始终温和,直到他拿出一张蒙面的黑巾来,缓缓系在自己脸上,再抬起头来时,眼神中的冷漠狠厉直像换了一个人。
声音也有了细微的变化:“这样说话舒服多了。玉娇客,你拦不住我,再见之时,就是你的死期。”
他虽然已经暴露,但周南因还有另一个目的没有实现。
她追问:“你和我师父说了什么?”
唐之策哈哈大笑:“元冲子说:极原山实在厉害,不如我们降了,或许还能留条命在!我自然要规劝他,可奈何他不肯听啊。”
周南因双目泛红,缓缓站直。
“你在等‘白’来接应你?”
唐之策这下是真的惊了,厉声道:“谁告诉你的?”
周南因:“不必等了,陶掌教已将他们拦下了。听他的描述,在终南山下截杀我的,就是‘白’,对不对?”
“白”是唐之策穷尽多年心力培养出的邪修组织,里面都是同他一样天赋不高,但愿意为了力量走上邪路之人。
他手掌天下第一大宗,资源秘宝源源不断,“白”也在逐渐壮大,这次倾巢出动,足以剿杀数名天重境的高手。
上阳宗也是尽出精锐,才将其打垮击退,可损失同样不小。
唐之策放出烟信,果然百里之内无人回应。
他几乎不需要反应时间,当机立断,夺路下山。
周南因没有追,而是道:“唐掌教,天资太差,真的不适合修炼。明眼人都看得出,我刚才刺你那下是虚招!”
唐之策根本不听她在讲什么,可下一瞬他仿佛闯入了另一个世界,眼前多了几名同门,都是很久以前,常欺负他的那些人。
周南因那一剑半虚半实,在那时就已放出了梦生蝶的雄蛊,此刻才施法驱动。
只看见唐之策猛地停住脚步,连连后退,脸上的表情从惧怕瑟缩,渐渐转为癫狂和凶狠,他的声音也越来越大,由自语变成嘶吼:
“等着,等着,你们全部都等着!等老子成仙,再将你们从棺材里挖出来,叫你们看看,到底是谁没有悟性!!是谁没有道心!!是谁!!!”
瘆人的喊声仍在山间回荡,唐之策本人却直挺挺地躺下去了。
杨一浮顾不上自己的灵力还没有复原,跑着下山,将气绝倒地的唐之策扶在怀里,与他怒目圆睁的尸体对视,难以自控地涌出泪水,茫然道:“怎么会这样?怎么回事唐师兄?你说话呀。”
周南因道:“他自己想要极原山这些大妖的内丹用来修炼,一手策划了当初那次围剿。”
莫欲静和几位暴躁的宗主都在峰顶大骂唐之策。
杨一浮喃喃道:“可是……可是……”
连他自己似乎也不知道该可是什么-
唯弗峰顶,轩伯走进正堂,向半眯着眼的慕容铮道:“尊主,周真人没有用到不易峰的那些人,是不是可以让他们回去了?”
慕容铮摆手同意,又道:“叫丹女和彩依来。”
轩伯退下传令。
小冥帝白跑了一万多里,还没有派长用场,在心里骂骂咧咧地走了。
丹女和彩依不明所以,惴惴不安地进到堂内,见慕容铮正端详着面前几只玉冠,头也没回地向二人道:“在你们看来,哪一只更好看?”
丹女偷偷拍了拍胸口。
二人上前选了一阵,挑了一只简洁大方的,帮他重新梳了发髻簪好玉冠。又一起选了件看起来最惹女子喜欢的外袍给他。
慕容铮接过,道:“去吧。”
不知为何,他声音有些发紧,远不如平时那样自然随意-
揽月屏下,有红衣和彩衣两名女子骑着雪鹿,径直越过山下等着的那群人,轻盈地跃上山来。
周南因已经回到封顶,帮助各宗门的人回复灵力。
她正要给莫欲静输送灵气助她驱散烟毒,莫欲静一扭头道:“劳驾不起!”
她嗤笑了一声,说道:“莫掌教,待会要打慕容铮,你确定要这么去?”
莫欲静转头瞪她,不情不愿地伸出手。
周南因却道:“我改主意了,现在要你求我。”
莫欲静大怒:“玉娇客,那些说你温良和善的,都是瞎了吗?”
正赶上丹女和彩依上到峰顶来。丹女立刻反唇相讥:“老贼婆,你是不是也想知道瞎了是什么滋味?”
彩依抖出五彩翅刀就要上前,被周南因一瞥,又退了回去。
二人站好,垂头稽首道:“敝上慕容氏,敬请周真人并中土各位道友到唯弗峰顶一晤。”
莫欲静要走,被周南因扯了回去,快速为她驱散毒气,之后才道:“走吧,诸位。你们不是想报仇吗?正主来了。”
自从知道了上次围剿全是唐之策在背后煽动,那些大小宗门都觉得再来这里问罪有些理亏一般,心中的一腔愤怒忽然没了投放之处,正不自在。
这时对方主动相邀,又想起当日在极原山遇到的可怕战力,有人就生了退意。
“周真人,树一敌不如认一友,既然对方让步,这件事不如就此……”
周南因冷声打断:“不行!你们觉得够了,我不觉得。还有那些当面或者背后诋毁过先师的,请你们跟紧了,看好了。”
她当先往唯弗居去。王韶雁请丹女安顿了王、谢二人,紧随在她身后。
莫欲静想要为兄报仇,也带着玉堂宗所有弟子跟上。
于是其余宗门也一个一个地跟了过去。
杨一浮下意识地要找人商量,却只对上唐之策弥漫上死气的双眼。
他又发了好一会愣,才帮他阖上眼皮,将尸体交给几名弟子运回,率领其余人往唯弗峰去。
揽月屏距离唯弗居很近,不多时就到。
峰顶被炸平过一次,更适合用来修建殿宇园林。
重修过的唯弗居似乎还留有一点小唯弗的风格,只是整体上更为成熟精雅。
在正门之前这一片宽广的空地之上,就有水有石有亭台,池内翠荷香菱,亭外繁花苇叶,让人根本想不起这是在极北之地。
二十三峰峰主尽数到齐,站在圈外将众人围住。
周南因冷眼看着,可人群中已经有人紧张得开始拔剑了。
段孤星有些邪气地哈哈一笑,拍了拍手。
一群男女侍从鱼贯而出,为众人设座奉茶,更是摆出了蜜饯点心。
这下那些气冲冲的、或者惊惧害怕的人,都实打实地愣住了,不敢坐也不敢喝。
段孤星道:“没毒!”
接着他向周南因道:“他们在这,真人大可放心。我家尊主想你入内叙话。”
周南因在一把椅子上坐了下来,平静地道:“就在这说。我等他。”
段孤星与丹女几人对视一眼,不再说话。他们知道慕容铮能看到听到,不需通传,都在原地静等。
很快,有三人自庭前的桂树下走了过来。
当先一人身着银线掐丝的月白色锦袍,寒光闪动的腰带束起劲瘦的腰,腰封内插着一支象牙短笛,其下坠着的小葫芦正随着略显急促的步子一晃一晃。
他脸上仍戴着银质的面具,只能看到幽蓝的双瞳,可就是给人一种他在笑着的感觉。
王韶雁见了跟在他身后的阿鸢,指着他愕然道:“你、你……怎么在这?”
阿鸢避开她的目光,垂下眼。
周南因强自镇定,可心跳却随着他脚步的逼近变得越来越快,目光甚至不敢与他相接,只盯着他绣满云纹的下摆。
忽然想起在与金小娥通感之时,她的意识里就出现过这种图案。
她微微蹙眉,走了下神,
慕容铮将她每一个表情都收在眼底,走近了之后第一句便道:“周真人在想什么?”
周南因平复了好几次呼吸,才抬眼与他对视,冷声道:“慕容尊主,不见礼吗?”
慕容铮轻笑一声,向着中土道门的那些仙首和弟子们郑重地行了个平辈之间的稽首礼。
“诸位道友远来是客,若有什么招待不周的地方尽管指出,让他们改。此前极原山与各位多少有些误会,有失和气。今日既然真相大白,我们就此冰释前嫌,如何?”
中土那些人久闻慕容铮的恶名,几乎每个宗门都被他手下的妖魔鬼怪伤过,从来没人敢想,他竟然会用这种温和的语气,和众人商量着“冰释前嫌”。
有些宗门已经诚惶诚恐地点了头,有些还沉浸在巨大的震惊里发着懵。
杨一浮又想找人商量,回头之后才想起来,又默默地转了回来,起身道:“对不起,太清宗没有辨明是非,就贸然行动,让极原山和中土的道友们都受其害。贫道十分愧疚,不知如何弥补。”
慕容铮道:“世态原本无定,天道尚且迁易,何况人事。首恶既已伏诛,杨宗主也不用太过挂怀,过去就是过去了。”
他巴不得赶紧将此事翻页。
原本那些大小宗门中的确有人在心里将矛头对准了太清宗,准备回去就将伤亡都算在太清宗的头上。
此时慕容铮这么一说,极原山这个最大的苦主都没有记仇,他们反而不好再闹了。
杨一浮沮丧地道:“慕容尊主肯这样想,贫道真是多谢了。”
有些执着又胆子大的人小小声地道:“可是燕国真的去打魏郡了呀。”
慕容铮也不恼,悠悠道:“两国交战,城池易主岂非常事?周真人若是心里不痛快,明日就让燕国把魏郡还了。”
周南因想起在魏郡见到的那些喜笑颜开的汉人百姓,没有说话。
慕容铮等了一会,说道:“既然大家都没有异议,请你们移步……”
“等等。”
周南因将他打断。
慕容铮负起手,笑道:“周真人请说。”
周南因尽力压下心中想逃的想法,盯着他的眼睛道:“慕容尊主还不肯以真面目示人吗?”
慕容铮也没有迟疑,只道:“仇家太多,不得已而为之。不过,周真人想看的话,随时可以。”
他抬起手,摘下面具,露出那张精致到有些不真实的脸,面部轮廓是汉人的清隽流畅,有着胡人特征的眉骨与鼻梁又为他平添了几分凌厉,让俊美的五官不显阴柔,反而英气勃勃。
他向周南因微笑致意,身后那些逞妍斗艳的花树也顿失颜色。许多年轻弟子都就此移不开目光。
王韶雁见过阿鸢,有了心理准备,见到他反而没有太吃惊,只是担忧地望着周南因。
周南因第一眼就看向他右侧眉峰,盯着那道浅浅的疤痕看了许久,心中乱成一团。
一会儿想,是他将师父打落崖顶的。一会儿想,果然从一开始就是蓄意欺骗。一会儿想他在途中的那些谎话。一会儿又想起建康城外的亲昵。
终至头脑空空,什么都不愿意想了,只是落寞地轻笑了一声,移开目光垂下头。
慕容铮叹了口气,走近了几步,说道:“王宗主,能不能借贵派问心珠一用?”
王韶雁呆了一下,回道:“噢,在南因那。”
慕容铮向周南因伸出右手。
她抬起头,听他道:“请周真人取血。”
周南因迟疑了下,拿出问心珠扔给他,同时天女剑出鞘,寒光闪过,慕容铮手心已多了条深可见骨的伤口。
即使见惯死伤的修士们也都忍不住“噫”了一声。只因持剑、画符、捏决都离不开右手,这么深长的口子,伤筋动骨,不赶紧用灵药使劲养着,怕是要影响日后使剑了。
慕容铮却是面色如常,避也不避,只用血肉模糊的手掌握住那枚晶莹剔透的珠子。
几乎是瞬时间,在场众人都觉得眼前景物变换,虽仍是在唯弗峰顶,可周围却没有了春暖花开,只余不见边际的皑皑白雪,满眼肃杀之气。
在崖边的亭中,一把软椅上铺着张连着头脸的兽皮,那张脸已经有了人的模样,见多识广的一看便知那是有着几千年修为的大妖,就连身陨之后,也不会完全兽化。
一人身着月白锦衣,戴着银质面具,有些松散地靠在椅上,手中转着一支通体莹透的玉笛。
虽看不见他的脸,却能清晰地感受到他周身散发出的压迫,让人不自觉地心生惧怕,想要远离。
与他们刚才所见的那个彬彬有礼的慕容铮,实在不像同一个人。
视线移动,所有人都见到了下方厮杀的人与妖,也闻到了空气中浓重的血腥。
有些人甚至在其中看到了自己。
峰下一道人影吸引了大家的注意。
那人穿着上阳宗的高功法衣,对所有攻击不闪不避,不管身后多少敌人在砍刺,失心疯了一样只管往峰顶冲。
慕容铮身旁的轩伯摘下背上强弓,引弦搭箭,对准了那人,只等着他下令,却听他道:“让他来吧,怪无聊的。”
轩伯传了令,那人上行的路立刻变得畅通无阻,很快就满身是伤地奔了上来。
众人都认得,那是已故的上阳宗掌教元冲子。
他一站上崖顶,也不裹伤,立刻道:“停战!是我们不明原委,错怪了慕容尊主和极原山的朋友。一切都是误会!”
“褚某人替中土道门向极原山道歉,不管你们要怎么补偿,我们都认!请尊主尽快下令,让他们罢手吧!我们即刻撤回中土,绝不再伤人。”
面具之下传来那人略显慵懒的声音:“你们想来就来,想走就走,本座岂不是很丢脸?”
元冲子喘息着道:“慕容尊主想要怎样?”
慕容铮道:“我倒有个好主意,可以消弭这场误会。”
“请阁下赐教。”
慕容铮轻笑了一声,一本正经地道:“你们以为我要去打魏郡与河内,那我就真的把这二郡打下来,岂不就没有误会了?”
元冲子明显震惊了一下,缓了缓才道:“慕容尊主不要为了一己意气,妄送了极原山这许多性命!再打下去,双方都是伤亡惨重,谁也好不到哪去。”
慕容铮站起来道:“是吗,我倒不这么想。”
他走过去,元冲子连反应的机会都没有,已被他抓住了腕脉重穴,在绝对的灵力压制下,浑身酸软毫无反抗的力气,只能在他的钳制下触到他腰间的小葫芦。
慕容铮道:“看。”
众人不知道元冲子看到了什么,只见他呆了一会,额头上的汗珠涔涔而下。
“怎么会?你怎么会知道我们伏身之所?”
慕容铮一摆手,轩伯传下令信。
元冲子双眼圆睁,喊道:“宋宗主小心!”
亲自经历过那场大战的人都知道,是那位宋宗主带队伏身的地方被埋伏在其后的不知峰峰主挑了。
之后他们接二连三地受伏,身边战友一个个倒下,每一个人对那场面都记忆犹新。
在此之前,所有人都以为是元冲子在崖上泄露了机密。
慕容铮道:“再看这个,褚真人应该认识吧?”
“四象杀阵?”
元冲子呆住。
慕容铮笑着道:“还有地下那些火雷,待会都还给你们,可好?”
元冲子很快镇定,正要说话,身上忽然起了一阵颤栗,被他勉强压了下去。
“你还中了毒?”
慕容铮的声音带了点恶劣的趣味,灵气侵入元冲子的脉络,又道:“哦,是蛊。以你的修为,现在赶紧行功,用灵力逼出蛊虫,也许还能留条命。”
他松开手,任对方抖成一团。
元冲子却摇头,颤抖着道:“等我平息蛊虫,这些道友恐怕已经死伤殆尽了。”
没有等到慕容铮的回应,他眉头紧锁,深思之后,向着中土道门口中的邪魔外道缓缓跪了下去。
第78章 “我就是喜欢他!”
慕容铮冷笑一声,侧过身没有受他的礼。
元冲子道:“能来到贵处的都是各家各门的翘楚,他们本着为生民之心,凭着一腔热血,甚至不惜自己的性命。”
“这样好的孩子们,却因为歹人的一己之欲而葬身在寒冷的冰雪之中,贫道实在不忍。恳求慕容尊主能网开一面,中土道门百年千年都感你大恩。”
慕容铮满不在乎地笑道:“我可没请你们来。”
他越过元冲子看向崖下,目光被一名身着上阳宗浅色袍服的女子所吸引。
她梳着最简单不过的道髻,打扮与其他上阳宗弟子别无二致,但周身就是有股超然之意清晰地将她与其他人区分开。
她身侧笼着细碎的金芒,带着万夫莫当,睥睨自若的气势一路杀到唯弗峰下,抬头望时明显怔了一下。
慕容铮收回目光,听见元冲子道:“慕容尊主可以杀了我,但杀不光这些人的。日后总会有源源不断的人来找你寻仇,岂不难以善了?”
面具后的脸冷下去,他坐回软椅上,说道:“那又怎样?我怕吗?”
元冲子调整了下跪姿,正面向他。
慕容铮这次倒没有避开,或许只是懒得动,撑着腮道:“你跪错人了。”
元冲子道:“没有,我跪的是造福道门之人。十二年前,中土道门与妖族纷争,慕容尊主以一人之力消弭中原灾祸,可这十几年来却饱受非议,只能遁居极原山一地,你难道不气吗?”
慕容铮有一会没有说话,之后才轻笑道:“有一点,但也不多。”
“凭这句话,可以留你一条命。”
他手指微抬,一道白色荧光从他腰间的葫芦里飞出笼在元冲子的头上。
轩伯向他道:“有灵使在,极原山没人敢为难你。还不快出去找地方逼出你体内的蛊?”
元冲子怆然地摇了摇头:“贫道一条烂命不足为道,但我有一提议可让慕容尊主一洗前冤,让道门认识到自己当年的错误并且感念你。”
慕容铮:“说来一听。”
元冲子:“慕容尊主不如就此将妖族遣散,四散在中土大地上,让道门百家去收拾这个烂摊子!他们自然会懊悔无及。”
慕容铮嗤道:“褚真人年纪不小了还这么天真。中原永远不会感念我,只会骂我。”
元冲子也咧了咧嘴,那笑容颇有些壮烈绝然的意味。“慕容尊主岂是怕骂名之人?让他们活着自食其果,难道不比直接杀了他们更有意思?”
一句话说完,元冲子的身体又是一阵抽搐,他的眼神渐渐从坚定转为愤怒,忽然抽出剑来四处挥砍,咬牙切齿地大喊道:“住手!住手!辱我爱妻,我要你们的命!啊!!!阿柔!阿柔!”
轩伯绕着避开了他的剑。
元冲子又一剑向软椅劈去,慕容铮斜身,伸手搭在了他手臂上,催动灵力顺着大周天直冲对方神府。
元冲子一凛,眼神又逐渐清明,可眼中的泪水却更汹涌。
慕容铮道:“命能留,修为难保。”
元冲子叹息一声道:“多谢慕容尊主肯相救,只是不必了。因我的失察与贪功,才酿成今日惨祸,元冲子愧对中土道友,也愧对极原山的诸位。只求你与我个痛快,我实在不愿再看到她受折磨的景象,阿柔,我……唉……”
面具下的长眉微微凝起。
元冲子见他未动,苦笑着推开他的手道:“也是。贫道只配自行了断。”
离了慕容铮的灵力镇压,蛊虫立刻发动,元冲子不及横剑,已经重新陷入那段幻境之中,极度痛苦地大喊着。
慕容铮看了片刻,终是抬手打了他一掌。元冲子登时倒飞,跌落到唯弗峰下去了。
纵使知道眼前景象只是问心珠所凝,周南因还是忍不住唤道:“师父!”
幻象之中的周南因则伸出手,向着元冲子坠崖的地方奔去。
峰顶之上,慕容铮一直望着元冲子,看到他交出遗物断气,尸身被那名女弟子抱走。
轩伯道:“尊主,怎么下令?”
“唯弗居住腻了,炸了吧。”
他交代得很是随意,像在处理什么极小的物件。
轩伯看着占据了整个主峰峰顶的那些错落有致的宫室,缓了好一会才道:“那我们?”
慕容铮笑意之中隐隐有股释然。
“去龙城,去建康。”
“那咱们的人呢?”
“九州十六国,任他们去。”
他转过身,又补充道:“只要不无故滥杀,想做什么也由他们做。”
随着一阵震天撼地的爆破声,幻象中的雪山人物忽而全部消失,变成一片栎树林,而林中对峙的人换成了慕容铮和玉堂宗的莫宗主。
莫宗主死后场景再换,成了薄暮下的山路,漫山遍野都是红透的枫树,层林尽染,美不胜收。
一个身材窈窕的素衣女子走在前方,没有说话,也始终没有回头。
周南因看着那人的穿着打扮与自己有些像,但她没见过自己的背影,也想不起什么时候和慕容铮到过这个地方。
不等她细看,眼前幻境又变成了一间雅室,红床幔,红桌布,红烛高烧,床上还端坐着一个穿着大红喜服的女子。
竟是一间汉人的婚房。
慕容铮也是一身红色吉服,手执一柄如意,缓缓挑开红色的盖头,唇部笑意温柔缱绻。
周南因不知那女人是谁,一时停了呼吸专注地看。
直到盖头逐渐掀开露出那人纤巧的下巴,她才在愕然之中记起,问心珠是可以将人心中夙愿具像化的。
她后面看到的不是慕容铮曾经历过的,而是他一直心想的。
幻象戛然而止,所有人都在一瞬回到了眼前桃红柳绿的唯弗峰,正看见周南因眼尾泛红,手里握着那颗沾血的问心珠。
是她打断了幻象。
被抢了珠子的慕容铮挑了下眉,似乎因为没看到盖头掀起来而有点遗憾似的,满不在乎地将鲜血淋漓的手背在了身后。
周南因目光在他右手上凝了一下,扭过头没有说话。
人群里有人哭着道:“褚老弟,为兄错怪你了!”
有人只是叹息。
有人道:“盖头下那个女人是周真人吧!还有那个背影。”
“错不了,周国师原来和这个魔头成亲了吗?”
“怪不得她敢这么随随便便地来极原山!什么时候的事?咱们怎么一点风声也没听到?”
周南因忍不住道:“没有!”
王韶雁说道:“自愿使用问心珠的人,连心中所想也会被人看到。那不过是慕容尊主的一厢情愿,和南因无关。”
她是个聪明人,很快能将前因后果串联起来。
慕容铮笑道:“不错,都是在下的单相思。”
“前因后果想必大家已经搞清楚了,极原山有一藏书阁,里面有在下多年所藏的功法孤本,包括混元功、至圣两仪、乾坤大化等,都有所收录,除此之外还有些医术与阵法。而且其中灵气馥郁,想必对各位的修行有所进益。如有感兴趣的道友,可以随侍从前往,随便取阅。”
关于极原山的金矿和藏书阁,一直是只有传言却无人证实。此时他自己说出来,那些遗失的修炼秘术对修行中人的诱惑无疑是巨大的。
有人当即就抛下了那些仇啊怨的,抬腿要走。
有人小声道:“小心有诈。”
人们犹犹豫豫地都去看周南因,等着她示下。
王韶雁拍了拍她,低声道:“你俩好好谈。”
之后向众人招呼:“走吧,有便宜不占白不占。”
各宗门便一哄都跟着她。
莫欲静道:“且慢!”
她死死盯着慕容铮,沉声道:“褚真人的仇不归我管,我兄长的仇却是一定要报的!”
慕容铮这就有些为难了。
莫宗主的确是他杀的,人家妹妹来寻仇也无可厚非。若是从前,他将寻仇者一并杀了就行了。
可这次玉堂宗是跟着周南因来的,对他来说有点娘家人的意味,下手轻了不是,重了也不是。
莫欲静根本不给他时间思考,腰间玄玉碎开,无数灵光转瞬间没入她的体内,剑出鞘,疾风骤雨地冲向他,全然是一幅同归于尽的架势。
只是剑路在中途撞上了另一道森然的剑光。
周南因没想过玄重境的莫欲静在碎玉之后竟有着这样强的力量,天女剑爆起冲天的剑芒,退后了数尺才将她拦下。
莫欲静看清是她后,恶狠狠地道:“让开!”
周南因道:“我知道你恨他,但在此之前中土与极原山在误会之中对立,彼此都有死伤。”
“试问在场众人,哪个手上没沾过极原山的血?莫宗主的仇要报,其他人的仇呢?”
她一向是个淡泊的性子,最不喜卷进让人头疼的纷争里。但既然领了盟主这个位置,心中想的自然就是怎样对中土道门最有利。
抛开她与慕容铮的个人纠葛,极原山已经做出和解的姿态,道门如果再揪着过去不放,只会是双输。
莫欲静死死握着剑不肯后退半步。
忽然丹女一声娇呼,侍立在外围的峰主们许多都捂住了头,甚至有支撑不住跪在地上的,阿鸢也低着头面色痛苦。
王韶雁“哎呦”一声,瞬移到他身旁扶住他道:“你怎么也这样?你、你是……”
阿鸢强撑着推开了她。
王韶雁愣了一会,还是去扶他。
远处有人御剑,撑着数层太清宗的符咒屏障,径直往唯弗峰顶飞来。
玉潇湘从上面落下来,显然没料到眼前是这样的场景,两方相安无事,自家宗主却和莫掌教对上了。
但她还是向周南因稽首道:“宗主,阵已成。火雷车也已经就位了。”
原来周南因早就命上阳宗弟子在极原山外布置了普渡寺那套“伏魔不除魔,留人不杀人”的伏魔大阵,约定好以天女剑的剑光为号。
陶梁见到了刚才阻拦莫欲静的那道剑光,将大阵合龙,极原山的大妖们立刻都感到了不适。
再四下看去,周围的峰顶上,四驾可以匹敌龙族的蝙蝠大侠已经露出了黑黝黝的火炮口,对准了唯弗峰顶,或者说对准了慕容铮。
周南因皱了下眉,低声道:“先撤阵。”
玉潇湘虽然不明所以,但也依言传讯给同门告知撤阵。
阵法撤开一角,地气一流通,那些化形成人的大妖们的不适感很快得到缓解。
阿鸢低着头自王韶雁手中抽出手臂,二人都沉默着没有说话。
慕容铮显然并不知道周南因还事先做了这样的准备,有些意外,不过还是笑吟吟地道:“多谢周真人手下留情。”
周南因神色复杂地看了他一眼。
于公,他现在是与中土化敌为友的极原山之主,自己应该压下一切情绪同他和解。
可于私,又实在很想刺他一剑!
今日自二人相见以后,周南因都很少看他。这时的匆促一瞥,已足够让慕容铮忽略蝙蝠大侠和伏魔阵,心情很好地微笑起来。
莫欲静冷笑道:“果然!周大国师果然跟这种魔头勾勾搭搭、不清不楚!”
玉潇湘替自家宗主辩道:“莫掌教,无凭无据你怎可妄言?”
莫欲静气得几乎疯癫,大声道:“我是不是妄言,玉娇客你心里最清楚!在长安城外你们就混到一起去了是不是?你一路和他同行护着他,还说什么‘这是我故人之子,不可能是慕容铮’。”
“当时就合起伙来撒谎,现在又装出一副不熟的样子来给谁看!”
周南因最不愿回想起来的记忆,被她用这么不堪的话语说出来,她盛怒之下反而冷静了,唰地一下撤回剑,沉声道:“不错!我和他的确早就相识,但却不像你所说的‘不清不楚’,我们清楚得很!”
莫欲静:“那你倒是快同他划清界限啊!”
周南因却道:“我就是喜欢他!清清楚楚、明明白白地喜欢他。他越狂越傲越坏我越喜欢,怎么了?有什么不可以?”
一番话清晰地传遍唯弗峰上下。
丹女等人露出慈祥的微笑,余下大部分人却都被这样大胆之言震惊得回不过神来。
玉潇湘懵得最彻底。
王韶雁和阿鸢也暂停了别扭,一起看向她。
只有庾霜意缓缓闭上眼睛。
慕容铮在短暂失神之后,唇角抑制不住地飞起来,笑得张扬又肆意,向众人道:“极原山还有一个藏宝阁,诸位也可前往任取。我与周真人另有话说,就不奉陪了。”
他抽出腰间的象牙短笛,指尖灵力迸出,将其断为两截,扔给莫欲静,说道:“莫掌教,本座今日心情好,你要报仇尽管来。”
“当日我刺了令兄一下,你也可以尽出所能刺我一下,我绝不防御或者躲避就是了。至于能伤我几分,看你自己的本事。”
莫欲静毫不犹豫地用灵力抓过断笛。
周南因长剑再出,格在笛上。
“莫掌教,你要一报还一报我不阻拦。只是日后极原山的部下向玉堂宗弟子寻仇,我也绝不庇护。”
“还有,你为了私仇杀伤无辜村民,收受钱财纵容你那些挂名弟子行凶的事,我既任盟主,也会好好管一管!”
说完她撤步让在一旁,只是看着,果然不再阻拦。
莫欲静握着断笛的手指骨发白,剧烈地颤抖着,终于大吼一声将那截笛子深深地刺入地下。
她还在剧烈地喘息着平复情绪,其他宗门中已经有人等不了了,催促着道:“走吧走吧,看去藏书阁!”
另有人道:“先去藏宝阁吧!周真人,我们能不能去了?”
周南因看了莫欲静一眼。
莫欲静咬牙切齿道:“玉堂宗绝不受他的恩惠!我们回去!”
周南因也不留,只提醒道:“明日动身去司州,解除尸兵之围。玉堂宗也要到。”
莫欲静恨恨地收剑,一言不发地带着玉堂宗弟子下了唯弗峰。
王韶雁在慕容铮和周南因之间来回看了几眼,说道:“盟主,大家好不容易能到极原山的藏书阁借阅,能不能多留几天?”
人群中许多人都拼命附和。
也有人道:“周真人和慕容尊主也该聚聚嘛!”
周南因目光严肃地止住了这些胡言乱语,想了想道:*“三天。三天后山门外集合,往司州。”
又向玉潇湘吩咐:“通知莫掌教。再叫陶掌教带弟子们去藏书阁。”
玉潇湘答应着去传讯。
王韶雁路过阿鸢身边,脚步似乎顿了一下,却没有停留,带着静虚宗的弟子去了藏书阁。
丹女等人自去招待各大宗门的人,都识趣地快速消失。
不过片刻,偌大的峰顶只余慕容铮和周南因二人。
周南因静立原地,目送王韶雁等人远去。
慕容铮喉结滚了滚,似乎调整了几息,才走到她身边,轻声道:“周真人?”
周南因没有回应。
他伸出没有受伤的那只手想要碰一碰她。
一道剑光擦着他的鼻尖划过,削下几缕发丝来缓缓落在地上。
周南因持剑当胸,声音冷静。
“慕容铮,我喜欢你不代表我会跟你怎样,也不代表我不会杀你。”
慕容铮微微一愣,轻笑一声收回了手。“好,你说了算。”
周南因不再看他,转头向峰下走去。
慕容铮下意识地跟了几步。
她微微侧头,满是警告意味地道:“别跟着我!”
之后轻身疾行,很快那一袭素衫便消失在层叠的山坳间。
慕容铮真的不敢再跟,手指在鲜血淋漓的掌心轻轻扣击,少见地露出了犯难的表情。
身后有人脆生生地道:“你怎么不去追啊?”
慕容铮没动,却知道那是谁。
“没听见令姐说不许我跟着?”
“没想到恶名满天下的慕容尊主竟是这么听话的人啊。”
慕容铮回过头。
褚望北不知何时到了唯弗峰顶,正坐在一张小几上,二郎腿一翘一翘的,吃着盘子里的果脯,口中道:
“你们家的东西还挺好吃的。喂,你的手真的不包扎一下吗?”
慕容铮在救她父女的时候通过灵使见过她,自然认得。
他也在对面的小几上坐下,说道:“我想用它行苦肉计,褚小真人觉得使不使得?”
“现在不太行,我师姐正在气头上呢,不然也不会下手那么狠。”
褚望北将他仔仔细细地打量过,问道:“救我的那个谢安和你是什么关系?”
慕容铮:“是我表侄儿。”
褚望北“噢”了一声,又道:“你这个人也挺不错嘛,我还算满意。不如我教你个法子,帮你哄回我师姐怎样?”
慕容铮眼中一亮,站起来像模像样地向她行了个俗家礼。
“那就恳请褚小真人不吝赐教。”
第79章 “都是我不对。”
褚望北泰然受之,点着头道:
“好说,不过我有个条件。”
“讲。”
褚望北道:“我这个人呢没什么别的爱好,就是喜欢和人切磋切磋,可惜上阳宗内已经没有我的对手了。”
慕容铮还是第一次和褚望北接触,本以为自己打了元冲子一掌,小姑娘多多少少会心存恨意,要讨回来,没想到说的却是这种闲事。
这脾性倒有些像他。
他当即顺着她的意思道:“在下也闲得发闷,若褚小真人不嫌弃,能不能向你讨教一二?”
褚望北咯咯笑道:“好啊。你这么虚心,要做我姐夫嘛也算过得去。”
“先同你说吧,我师姐这个人,别看她平时软绵绵的,在她想要坚持的事上可倔了。小的时候我爹抽我一下我就受不了要讨饶了,她能跪在三清前面,任我爹将一束戒鞭都打折也一动不动。”
慕容铮心中泛起酸疼,问道:“因为什么?”
褚望北:“因为王师姐。她同其他大世家的弟子们有争端,我爹不想让我师姐也卷进去。但我师姐要是认准了一个人,就算全世界都阻拦,她也一定要同她站在一起!”
“可是呢,没人来干预的时候,她们两个自己也会闹别扭。”
“哦?她和王真人会吵架?”
慕容铮失笑。
“当然了。不过大部分时候都是王师姐在乱发脾气啦。”
“我师姐偶尔被气得不理她,要不了几天她就会御剑来我们终南山服软。”
褚望北从小几上蹦下来,继续道:“所以,刚才莫欲静在那里大声狗叫的时候,我师姐能当着那么多人的面大声承认她喜欢你。等就剩你们俩人了,又不肯理你了。”
慕容铮很快懂了她的意思:“你不会是想让我给我们之间凭空添点阻碍吧?”
褚望北赞许地看他:“对啊。不然你能怎么办?”
慕容铮:……
他才刚把两个人之间的阻碍清除干净,现在又告诉他,要添一些?
他道:“可以倒是可以,只不过你师姐现在恨的是我之前冒领身份骗她。我再搞这些万一被她知道了岂不麻烦?”
褚望北笑道:“你做得干净点别被她发现不就行了!哄女人嘛,一辈子不骗她,和骗她一辈子,是一样的。”
慕容铮若有所思,想了片刻后按下这个话题,伸出左手将地上那一截断笛抓过来,说道:“褚小真人,请赐教?”
褚望北:“你看不起谁呢。拔剑!”
慕容铮已经十几年没有听过别人对他说“拔剑”这两个字了,还有些新鲜,微微一笑,将断笛丢开,在腰封外的银环上一扣,刷然间左手中已多了一柄细长的软剑。
“哇。”
褚望北盯着他腰上的另一圈银环。
“原来大名鼎鼎的慕容尊主是使双剑的。”
她也丢了手中点心,郑重其事地抽出剑来,运转开灵力攻上去。
双剑相击,唯弗峰顶上一时只闻清越的斗剑之声。
慕容铮身法随心所欲,不管褚望北攻向什么乱七八糟的地方,都能在与他的剑相撞之后准确地刺中他的衣襟。
很快,他身上那件精心挑选过的锦袍就已经大窟窿小洞了。
再一剑之后,慕容铮被她灵力逼退,滑出数丈撞在那株粗大的桂树上,生生逼出一口血来,轻咳着道:“褚真人修为过人,剑法绝伦,慕容铮甘拜下风。”
褚望北即便从小到大见惯了故意输给她的人,还是被这次的逼真程度给惊了一下。她定了定神,潇洒地收剑,挺胸抬头背着手道:“很好。从此以后,本姑娘就是天下第一了!哈哈哈哈!”
慕容铮微微低头表示认输。
“你赢了我,不借机提些要求?”
褚望北摇头:“你不是把宝贝都分出去了,还有什么可盘剥的?”
慕容铮笑道:“还有极原山之主这个位子,褚真人有没有兴趣?”
“你开玩笑吧?”
慕容铮掸了掸破破烂烂的袍角。
“我说过的话,没有不做准的,只看你要不要?”-
周南因下了唯弗峰,一路走到极原山脉的外沿,一个道门中的弟子都没有见到。想来人人沉溺于功法和秘宝之中,根本无暇他顾。
出了山门,朔风顿起。她延出灵力让自己不至于被风卷走,在塞满天地的纯白之中没有目的地缓缓走着。
师父元冲子的冤屈终于真相大白,心中固然有轻松,但也空落落的。有些事情甚至不能去想。
一人从后方快步追上来,喊道:“周真人,跟我来吧。”
“阿鸢?”
周南因听出了他的声音,回头看了看,有些抗拒,站在原地没动。
阿鸢道:“放心,我不是要带你去找尊主。极北之地严寒酷雪,气候太恶劣,就算是修仙之人在这里也是难受的。我送你去山里的小屋暂歇。”
一路上他果然对慕容铮和她之间的事绝口不提,只将她领到一间小木屋中。
“这是给雪崩时困在山里的人或者小兽准备的,有法宝镇基,不会被风吹散,也还算干净,周真人可以先住上几天,等着你那些道友。”
将室内简单整理过,阿鸢转身要走,周南因忍不住道:“在山顶时,我看到你也受到了阵法的影响,难道你也是……”
阿鸢背对着她,似乎笑了笑。
“是,我是妖。是尊主在这山中捡到了我,带我修炼、化形,他的功法净化了我身上的妖气,所以你们察觉不到。”
周南因想要看看他的神情,不动声色地挪到了侧面,向他道:“王师姐这个人嘴比心快,有些话虽然她那么说了,心中却也不一定真是那样想的。”
阿鸢:“多谢周真人安慰。可我也了解她,在她心里,我们即使化形百年千年,本质上依然是‘肮脏禽兽’。”
周南因不知道该怎么回,因为王韶雁的确就是这么想。
她只好道:“但她待你是不一样的,分开之后她总会想你。”
阿鸢的声音闷闷的。
“她待所有俊俏少年都是不一样的,谢安公子和她就很般配。”
周南因皱眉道:“你又没给过她什么承诺,她和谁走得近都是她的自由。我倒想问你一句,你一直不声不响,对她到底有意还是无意?”
木屋之中一时间只听见北风的呜咽。
良久后,阿鸢道:“你们三天之后要去司州,我也会奉令北上,带人去支援小王爷对赵国用兵,一方面开疆拓土,一方面缓解司州的压力。”
这一节周南因倒是不知道,她静静听着。
“如果我和她都平平安安的回来,那时我会对她说清楚。”
“我从来不奢望跟她之间会有什么好的结果。只是,她那么骄傲的一个人,如果被一只狐妖拒绝了,心中肯定气得不行。”
想必是想到了王韶雁每次气呼呼的模样,阿鸢又微笑了一下,接着道:“所以,我会将心意说给她知道,让她拒绝我。”
说完他就拉开门走了出去。
周南因望着雪地里稍显单薄的背影,心想,他的意思是说自己也喜欢王师姐的吧?
她短暂地忘了自己的事,急忙传讯王韶雁让她过来。
不过两柱香的时间,王韶雁一脚踢开木门,进到屋中使劲跺着短靴上的积雪,烦躁地抱怨道:
“用了灵力还是会陷进雪里,你们上一次来的时候也是这样吗?”
她瞥了周南因一眼:
“把我叫到法阵外来吹风挨冻,你最好有要事!”
那严肃的模样和举手投足间的气度,已和故去的王宗主有了几分相似。
周南因很是欣喜地道:“刚才是阿鸢带我来这的。我问过他,他亲口承认对你也有意!”
王韶雁抖雪的动作停住了,垂眼道:“那又怎样?”
周南因疑道:“你不是一直很喜欢他?”
王韶雁却道:“可他是妖啊。”
“精魅妖鬼只要有着人的心绪情感,与人又有什么分别?”
上阳宗对弟子的种属看得很淡,周南因便拿教规上的话来说服王韶雁。
“当然有!妖可以活很久,千年甚至万年,我呢?”
再抬头时,她眼中有着湿漉漉的哀伤。
“南因,像你一样天资卓绝的人毕竟是少数,你是飞升有望的。”
“大部分人都如我一样,穷极一生,注定摸不到升仙的边。人的阳寿有限,若我真的和他在一起了,百年之后我成了一抔黄土,他又该如何?”
她自嘲一般笑了一下,接着道:“让他再找其他的道侣吗?我可没有那么大方,就算到了黄泉下,也会被气得再死一次!”
“干脆就不要开始。”
周南因不知道她在意的原来是这个,也是第一次懂了“人妖殊途”并不是一句空话。
她不太会安慰人,只好抱住她,轻轻拍了拍。
王韶雁吸了吸鼻子道:“所以啊,你和我小师叔真的是天作之合,要生可以一起生,要死可以一起死。”
“甚至你们都是仙门翘楚,可以一同飞升,逍遥天上,得意人间,再也不受俗事俗务的牵绊,多好。”
话题落回她的身上,周南因一时语塞。
王韶雁在她肩膀上擦干了眼泪,将她推开道:“我还得回藏书阁带着弟子们修炼呢!你真是瞎耽误我功夫。”
她也不等周南因回话,转身出门,很快又折回,探了半个身子进来:
“只给你这几天的别扭时间啊!动身之前一定要和好,听到没?”
周南因这时才在她神色间又找到了几分从前的明媚娇憨,点了下头。
送走王韶雁,她想着那句“逍遥天上,得意人间”,又重新审视了自己和慕容铮之间的关系。
她记性极好,从最初相遇到建康分别,甚至说过的每一句话都能想起来。
但越想心绪越乱,最后干脆在小床上盘膝打坐,心中渐渐放空,只觉得天地无涯,万物齐一,千般烦恼忧虑尽归于大道之中。
当晚,极原山外下了一整夜的大雪,嘶吼的朔风似乎要将这间小屋一并掀起,周南因却恍若不觉。
她在一片清明中似乎望见了仙域,传言修真者在飞升时才有这样的幻象,可她只有天重境中期,按理说离飞升还远着。
她顺着层云向前,在仙域之下,有人戴着银玉发冠,身着白色锦袍,回过头来看她,眉峰处一道浅浅的疤痕随着笑意而微微挑起,俊美又倜傥。
周南因似是自语道:“原来是你。你是我升仙之路上的阻碍吗?”
那人慢条斯理地走近,牵起她的手与她并肩。
周南因迟疑了下,还是放任自己的本心,与他双手交握,一同俯视云海之下的滚滚红尘。她看见了山脊隆起,江河改道,沧海桑田的变换仿佛只在须臾之间。列国纷争,分分合合,在血与火之中又有高楼摩天而起。
她又道:“这是未来?我能飞升?难道你竟是助力?”
那个她一直以为是幻象的身边人却开了口,低声道:“不是阻碍,也不是助力,我就是我。”
周南因吃了一惊,转头凝望,忽而似有所悟,喃喃道:“不错,仙道是仙道,你是你。”
她周身筋脉一轻,那是修为进阶的先兆。
在幻象逐渐消散之时,她看见那张昳丽的脸上扬起笑意,向她微微俯身,凑在她耳边低声道:“姐姐,你眼睛好了,仇也报了,是不是该兑现承诺了?”
周南因在木屋之中缓缓睁眼,神情既平静又有欣然。
她又继续打坐直到第二日晚间,忽然收到了褚望北的传讯,叫她过去。
周南因还气归海,在疾风骤雪中疾行入了山门,途中遇到了两名上阳宗的弟子,向她恭敬行礼。
她问:“去哪?”
一人道:“奉陶掌教之命去找褚师妹。”
周南因点点头:“我找她就行了,你们自去吧。”
那两人高高兴兴地回返藏书阁。
周南因刚要走,就听见身后的二人道:“你说咱们宗主不会真和极原老怪是一对吧?”
“嘘,可别让人再听到你这么叫。”
“我知道,我就是觉得他们两个人不相配。咱们可是名门正派,他是妖邪之首,还是个胡人杂种,宗主真要嫁给他,我第一个不同意!”
另一人笑他:“你不同意,你算老几?”
“我是人微言轻,但咱们可以去跟陶掌教说,他最爱惜名声了。全宗门的弟子联合请命,就不信咱们宗主还能一意孤行,非跟他好!”
“也对,走。”
两个人都压着声音,等走得远了,周南因便听不到了。她只待了片刻,继续纵身上山。
山路之上又遇到两个衣着鲜艳的极原山女侍,她不想多话,便闪在一旁的大石后面避开。
二人都没看见她,边走边说道:“咱们尊主不会真的看上那个小道姑了吧?”
“哪能呀?你想尊主从小到大,什么样的莺红柳绿没见过?就她那张清汤寡水的脸,惨兮兮的道袍,怎么入得了眼嘛。八成是看她在那伙臭道士里地位挺高,利用她。”
“那就好,真要找个这样动不动就砍人的夫人回来,咱们的日子可就不好过了。”
“咱们去求峰主,让二十三峰的峰主们联合起来,将她挤出去才好。”
二人边说边下山去了。
周南因是修道之人,对小女子背后嚼舌这种事看得很淡,放在平时只会当做过耳之风。
可对方谈论的是她和慕容铮,便多了些在意。
她从石后出来,向那二人的背影看了一眼,略做思索,继续向上。
接近到褚望北传讯之地时,忽然听到丹女的声音:“尊主,还是包一下吧。”
她耳力极佳,能听出丹女其实离自己并不近。但她想到慕容铮的手,停步不前。忍了一会,终是屏住呼吸,循着声音轻轻找过去,躲在一从修竹的后面,藏起自身的气机。
听见丹女道:“这是三爷之前送来的灵药,你好歹用一些,免得将来影响手掌活动。”
她与慕容铮应是在一汪天池前的小亭中。
周南因等了很久都没有听到慕容铮的声音。
丹女又道:“奴家知道这是周真人割伤的,你要留作念想。”
虽然周南因看不到人,却从她的声音中听出了一点犹犹豫豫磕磕绊绊的意思。
她道:“唉,可惜她与尊主你不是一路人,她……”
慕容铮忽道:“下去吧。”
“啊?”丹女错愕道。
慕容铮又淡淡地重复了一遍:“下去。”
丹女这才答应着退下。
周南因能感知到慕容铮就坐在原地,没有动,也没有出声。
她也是如此,仍旧用龟息法屏息凝气。
两人这样静默了很久,慕容铮道:“既然来了,怎不过来坐坐?”
周南因的脸上猛地烧起来,既紧张又有些尴尬,闭上眼睛给自己“壮了壮胆”,正要走出竹从,却听见了乔引凤的声音。
“看见你正伤感着,没打扰罢了。没想到六弟的耳音越来越好了,修为又有精进,恭喜。”
周南因悄悄地又贴回原地,将自己藏得更好了些。
慕容铮示意乔引凤落座。
她鬓边别着一朵孝布捏成的白花,看了眼他手上已经凝结的狰狞伤口,娇柔一笑:“听说你向美人献殷勤,却落了个灰头土脸,看来是真的了。”
慕容铮不否认,用伤手为她斟了一杯酒,说道:“不错。五姐为看热闹而来?”
周南因看不到他,只听见声音,那样熟悉,不禁又想起盲着眼睛与他终日相对的时候。
乔引凤幽幽地道:“她的事,你听说了吧?”
周南因听见慕容铮“嗯”了一声,猜测他们大概是在说王宗主。
乔引凤道:“听说她没有回寿春山,而是葬在了建康城外。我想去祭拜她,你要不要同去?”
慕容铮道:“我召过她的魂魄。”
“怎样?”乔引凤瞳孔颤动,似乎是燃起希冀。
“无果。”
乔引凤垂下头。
慕容铮道:“既身陨魂消,便无可祭。生前若无憾,也不必死后去追。”
乔引凤道:“你说得是。”
许是话题有些沉重,二人沉默了好久,乔引凤才拿出一本功法来放在桌上。
“这是上次问你找的那一本驻颜回春的功法,还你。”
慕容铮淡漠一瞥。
“一本书而已,他既用得到,留着就是。”
乔引凤抬头,一直平静的眸中瞬时染了些惊讶和慌乱。
慕容铮却没有看她,低头端详自己手心的伤口。“五姐还有别的事吧?”
乔引凤见他对自己的态度如常,便道:“还有件事,是我最近手头拮据……”
慕容铮点了点头道:“大军调度,靡费甚巨,千两万两定是不够五姐用了。”
乔引凤差点就要猛地站起,还好及时克制住了自己,缓缓问:“你、你还知道什么?”
慕容铮抬头,眼神中有点疲惫似的。
“五姐不用慌,我已让人备好了十万金,还是老规矩,你自去矿坑点人押运吧。”
“你知道我要来?”
慕容铮笑道:“当然不知道,否则我也不会选在这个时候。”
“什么时候?”
慕容铮摇了下头,不再说什么。
乔引凤仔细地看了他一阵,道:“懂了。你知道了我在统领赵军,这笔钱,是准备好要与我断交的?”
周南因却没太懂,一脸凝重地侧耳细听。
慕容铮的声调如往常一般懒散。
“那倒不至于。我和二姐也是立场不同,这些年不都这么过来了?”
“只是以后的北方,燕赵决裂,极原山决意助燕,战场之上,少不得有死有伤。这笔钱,是我赔给你的。”
五姐眼圈一红,泪水说来就来,簌簌地滚落,一幅梨花带雨的模样。
“六弟,你何必一定要同我为敌?司马氏气数已绝,晋国地广兵弱,如同孩童怀抱黄金行于闹市,你不抢我不抢,别人也会去抢。”
“只要燕国赵国联手,江南指日可下。难道你就为了你的周真人,要放弃南国大片沃土?”
“你的周真人”五个字让周南因脸上微红,但那热意很快被风吹散。
慕容铮平静道:“我的外祖是晋臣,她是晋国国师,即便我不喜欢司马氏那对母子,也不会对晋国做什么恶事。”
“至于你们的合纵连横,我一介山野之人,不配听也不配想。”
“极原山我已经给了褚望北,赵国人害死过她的母亲,助燕伐赵是她的意思,你可以去找她,也可以去找燕皇。”
周南因和乔引凤听到这里,两个人都已经出离震惊了。
乔引凤甚至有些变了音:“你说什么?你把极原山给了褚望北?!你、你……你醉了?”
慕容铮却道:“有什么不可以?我倒觉得她跟我挺像的。”
乔引凤:“六弟,你好歹认真点。将来你一无所有,她更不会要你。”
周南因微微侧身,想要看见慕容铮的表情。
可竹林太密,只听到他低声笑了。
“她有她的立场,我们中间有太多阻碍,不能在一起并不怪她。可这些影响不了我,我这么做,只是想让自己回归干干净净、孑然一身的状态,让她在考虑我的时候不用顾及那些有的没的。”
“五姐,人与人是不同的。她和你一样出身寒微,可你看重的钱与权,于她而言最多算过眼云烟。你大概永远也不会理解。”
乔引凤哑声道:“她哪就那么好,能让你把一切都舍弃了?”
周南因也想知道。
可慕容铮却没有答。
乔引凤又道:“听说她根本就不理会你!”
慕容铮无所谓地笑了笑。
“是,但不要紧。”
乔引凤忽道:“景真,你知道从前我对你一直……一直很好,我……”
慕容铮打断她道:“五姐的好我始终记着,其他的旧事,就不必提了吧。”
乔引凤却有些失控:“不,我要提!我当初就不能明白,你为什么不喜欢我?”
“这么多年,你身边的女人来来去去,你一个都没看上过,我也就释然了,总觉得你大抵是不喜欢女人的。”
“可为什么是她?!”
慕容铮声音冷了一些。
“五姐要是没别的事,带上金子,请回吧。”
乔引凤的失态也只是短暂的,很快已冷静了下来,静静地看着慕容铮,缓缓道:“六弟,旧事莫论。伐赵还是伐晋,你真的不再考虑一下么?”
慕容铮勾了下唇角,态度很明显。
乔引凤点点头,不再多说,足尖一点,轻身掠下山去了。
离了山脚后她的身形猛然停住。
前方站着个人,似在等她。
天色已经黑了,那人在暗处,一身上阳宗的素色道袍,干净利落的发髻以一根铜钗簪住,微微扬着头,身姿纤细却清越挺拔。
乔引凤看清后,柔柔一笑:“周妹妹,好久不见。”
周南因最讨厌虚情假意的寒暄,直入主题道:“我曾听过赵军主帅是个蒙面的皇妃,只是很久没露面了,是你吗?尸兵是你所控?”
乔引凤承认得也算干脆。
“没错,意外吗?”
周南因又问:“洛哈国师也是你杀的?为什么?”
乔引凤掩唇笑了:“周妹妹,你现在退出还来得及,否则的话,洛哈的下场就是你的。”
她的话不曾说完,已见到金芒暴起。
乔引凤毫不慌乱,袖中飞出五色的丝线,在她灵力控御下翻飞缠绕,将金针尽数抵御住,甚至还分出几股线向周南因而去。
天女剑的剑光大盛,几招之后已将面前丝线斩断,下一瞬径直破开针与线的纠缠,挟着浑然的灵力,压在了乔引凤的脖颈上。
乔引凤瞳孔骤缩。
“你是天重境后期?怎么会!”
她实在没想到周南因的修为进境如此迅速,不自禁地有些发抖。
可周南因却撤了剑,收回金针。
“你治好了我的眼睛,又是王宗主的师妹,他的师姐,我这次不杀你。”
“但两军交战,尸兵于晋国威胁甚大,届时我会不惜一切代价,先取控尸人的性命,你自己小心。”
“我们各自保重。”
乔引凤冷笑:“周南因,我小瞧你了。”
周南因默了默,忽然道:“你既然知道,以后就离我的男人远一点。”
她转过身不再同她啰嗦,快步上山。
五姐胸口起伏,向山巅上凝望片刻,手指颤抖着燃了一张符。符纸上只有一个道号:
天相-
周南因到了褚望北传讯叫她的地方,是山顶下方一处小一些的梅花林,开着大片的雪色花朵。
等在那的只有慕容铮一个人,空气中满是梅花幽寒的暗香。
雪色映着月色照在他身上,乌黑的长发仿佛染了一层薄霜,只有那双眼睛,蓝得摄人心魂。
他拨开头顶梅枝走近了一步。
“长夜漫漫,周真人也睡不着?”
周南因退了一步,想走,但想到他说的话,又留下来。
“我来找师妹。”
慕容铮道:“褚小真人和你徒弟都在乾坤洞,游戏玩乐,有吃有喝。我带你过去。”
周南因没动。
慕容铮就靠近了些,伸出左手想要拉她。
周南因向后躲了一下。
慕容铮便摘下腰上的小葫芦来,笑道:“没有别的意思。这葫芦是个灵器,你触碰到它就可以看见你师妹。只是想让你放心。”
周南因这才伸手摸了摸,眼前立刻出现乾坤洞中的景象,褚望北正带着金小娥同极原山的人玩骰子博戏,一幅作威作福的模样。
她收回手,过了会,轻声道:“谢谢你。”
慕容铮挑了下眉问她:“周真人指的是哪一件事?”
周南因道:“每一件。”
慕容铮没有接话。
周南因抬头看,见他正神情专注地盯着自己,唇边有些笑容的弧度,可眼神却有些落寞似的。她便又垂下眼,见到他的手,问道:“还疼吗?”
“有一点。”
慕容铮将手抬起来,摊在她面前道:“周真人要给我包一下吗?”
他的语气中含着点委屈,周南因不免又想起二人相处的那些时候,唇角忍不住微微弯起来。
她这次到极原山来其实准备得很是充分,身上带得有伤药和裹伤的布条,便拿出来准备给他包扎。
捏着他的手指仔细看了看,周南因皱眉道:“伤口处理得不及时,怕是要将这些血痂重新划开再上药包扎才行。”
她刚说完,慕容铮的左手不知从哪里摸出了一把雪亮的短刀来将刀柄递给她,一副由她负责到底的样子。
周南因迟疑了一下,接过问道:“你的酒呢?”
“池边亭中。”
慕容铮就势用伤手拉住她,带她来到池边亭中,一同在软椅上坐下,说道:“周真人轻一点,我怕疼。”
周南因抬眼看了看他,默默燃起火符将短刀烤过,又利落地将伤口重新破开。
慕容铮“嘶”了一声。
周南因没有理会。
过了会他又低声道:“诶呦。”
“在唯弗峰上,怎么你不喊疼?”
周南因手上动作不停。
慕容铮道:“那不一样。”
“哪不一样?”
慕容铮看着她认认真真的模样,心中莫名满足,笑着道:“当时周真人凶得很,我喊了你也不会心疼。”
“我现在也不会心疼。”
周南因提起酒壶浇在新削开的伤口上。
慕容铮又吸了口气,手掌微微抖了一下。
周南因没有抬眼,手上动作却轻了一些,给他撒上药粉,裹缠上干净的布条,问道:“金小娥原来是受你驱控,是不是?”
慕容铮:“嗯。”
很快他又补充道:“不过我手下其他的鬼使都很机灵,不像她一样。”
周南因:“在鸾川是你让她跟着我的?”
慕容铮笑道:“其实我没有。只是在长安城外那间庙里的时候,让她跟你到林中看了看,之后没有明确指示她回来,她就傻傻地一直跟着。”
周南因将布带在他手背上打了个简洁利索的结,又用剩下的布条沾了酒液缓缓擦拭他指间新沾染的血污。
“我一直想不明白,你为什么会在云禅寺?”
“那不是云禅寺,只是间荒庙。你也看到问心珠了,我杀了莫欲安,他临死之前放出信箭,我到那里是为了等玉堂宗那些人追到,一并杀光,以除后患。”
“一并杀光”四个字被他说得轻描淡写,周南因想到当时的场景,手上的动作停了下来,放下他的手,坐直身体。
慕容铮的手没了托靠,空自伸着,他有些失落,但也只好收了回去。
周南因道:“木家婚书还有我娘的铜钗,你从哪里得到的?”
慕容铮据实交代:“我让人去到真正的云禅寺,从木家少爷手里抢的。”
“为什么要冒充他?”
慕容铮微微倾身,凑近了一些,低声道:“如果我说是一见钟情、见色起意,周真人会信吗?”
周南因举起那柄短刀,横过刀刃正对着他的脖子。
慕容铮笑了,坐回去端正地道:“我当时很好奇,到底谁才是上次极原山围剿的幕后推手,同时猜测你师父给你的遗物里大概有什么线索。”
周南因垂头听着,她实在不太习惯慕容铮这张脸,尤其是笑起来的时候,冲击太大,的确会影响她的思考。
慕容铮接着道:“这只是一方面。另一方面,你那时盲着眼,虽然杀人的时候很凶,但一出了树林又是一副很好骗的模样,让人忍不住就是想要逗逗你。”
周南因又握起短刀,慕容铮却举起手道:“这是实话!”
她将短刀戳进石桌之中,起身便走,慕容铮伸出伤手去拉,却被她一把甩开。
他立刻凝起长眉“哎呦”了一声。
周南因果然又转回来拉过他的手,低着头仔细看过,确认什么事都没有后,冷声道:“苦肉计?”
慕容铮趁*机握住她的手指,轻轻拉近了自己,坐在椅中仰起头看她,眼中散漫尽去,只剩一片温柔。轻声问道:“对周真人有用吗?”
周南因呼吸滞了一瞬,别开目光,问道:“我今天遇到的上阳宗弟子和极原山侍女,他们说的话,是不是你提前教好的?”
慕容铮道:“对。对不起。”
他道歉太快,周南因反倒不自在了。“那丹女背词的时候你怎么不演了!”
慕容铮道:“我既想哄得你肯理我,又怕你生气。”
“知道错了?”
“知道。”
“哪错了?”
“很多。直到分别都瞒着你,留你一个人在建康,知道你已经去过木家了还不去找你坦白。总之都是我不对。”
“你最不该冒充木少爷,骗了我一路。”
许是月色太美,明明是之前最在意,最气的事,说出来时,语气竟然也变得柔软。
慕容铮眼中散落着细碎的星光,噙着笑意道:“我倒觉得那是我此生做得最对的一个决定。”
第80章 天上明月,堕我帐中。
周南因看着那张脸一阵恍惚,回神时才发现他已拉着自己坐在了他腿上。
她身体僵住,伸手抵在对方坚实的胸膛上。
慕容铮也就不再拉她只是低声道:“姐姐还在气?”
他仰着头,姿态极低,一声“姐姐”中意含求肯,又似有蛊惑。
周南因垂下眼睫看了看他,不知不觉间已放松了紧绷的姿态,由着他揽住自己的背,将头搭在自己肩上,听他软着声音道:“姐姐,你眼睛好了,仇也报了,是不是该兑现承诺了。”
周南因想到自己经历的幻境,轻声笑了:“什么承诺?”
慕容铮道:“陪我啊,五天。姐姐可是答应过一定会履约的。”
那时长安初遇,她盲着眼睛满世界找师妹,想也没想就许了这么个约定。谁知道日后还有这许多事。
但周南因不管对谁,都是不会食言的,她有些为难地道:“可我后天就要走,只能再推一推。”
慕容铮的语气既惋惜又委屈:“那姐姐要补偿我。”
他抬起头来,缓缓凑近她的唇畔,直到她的呼吸轻拂在脸上才微微偏头。
周南因却猛地推住他,向后躲了一躲。
感受到她的抗拒,慕容铮眼中的热意退去,神色郑重了许多。
“姐姐在想尊师?”
周南因默然片刻,摇了下头。
“空性大师曾说过,他与师娘再会,脱离人间诸般苦楚,本不必悲戚。我虽然做不到像他那样对生死坦然视之,但看过你的问心境,也知道错不在你。”
慕容铮沉声道:“若能提前洞见今日事,我当时一定竭尽所能救回褚真人。”
周南因又摇了下头:“无常是常。”
慕容铮:“我已叫人在终南山外为褚真人和褚夫人建观,观名等周国师取定。”
“元冲观。我替先师夫妇谢过你。”
周南因并未多客气。听他提起国师二字,又问道:“为何燕国要封我做国师?我都不认识燕皇。”
慕容铮道:“也许是慕容光知道你修为超群,鸿轩凤翥,回去禀明燕皇,他们想和你套套近乎?”
周南因一幅“你再编”的神情。
慕容铮低低笑了两声。“我怕你不喜欢胡人,的确曾让燕国免赋希望能扭转你对鲜卑人的印象。但封你国师这件事,真的不是我授意的。”
周南因:“我……也许我对胡人的看法不该如此笼统。”
慕容铮却道:“你不想改的话也没关系。其实我母族是汉人,陈郡谢氏,我可以姓谢。谢景真,也不算难听吧?”
……
周南因轻咳一声道:“其实不是因为这些。”
她在慕容铮探究的目光中微微红了脸。
“是因为你和我想象中的模样不太一样,我总有种……”
在她对慕容铮动情的那些日子里,当然也幻想过他的样子,脑海中的人一直都是个平凡爱笑的少年,与眼前人出入太大,总让她有种与新人偷欢的奇怪感觉。
她伸手遮住慕容铮的眼睛,皱了皱眉道:“不对。”又反手捂住自己的眼睛。
“嗯,果然这样好多了。”
她探手取出一条用于包扎的布带,匆匆缠在自己的眼睛上,舒了一口气道:“来吧。”
慕容铮望着她挺秀的鼻尖、润红的嘴唇和一脸要经历生死大战的凝重表情,轻声笑了,心中只觉得无比圆满。
他催动灵力精准地斩断了蒙眼布,带子沿着她莹白的脸颊滑落,周南因刚睁开眼,慕容铮已吻了上去。
周南因赶紧又闭上眼睛,全身的感官都集中在对方的辗转厮磨上,听到他在啄了下自己的唇角后哑声道:“姐姐,看着我。”
周南因只好又看他,那张俊美无俦的脸因情动而染上欲念,显得离凡尘更近了些,也更动人心魄。
她抬手摸在他的眉峰的疤痕上,断断续续地问道:“你与天梁真人有过冲突吗?”
慕容铮没有回答,扶着她脖颈的手又加了一分力道,压着她贴得更近,舌尖叩开齿关去勾缠她的舌头。
而周南因也再顾不上去问些有的没的,脸上的热意似乎将周身都融软了,只能勾住他的脖子,放任自己的神魂一同颠倒。
直到感受到身下人那一处明显的变化,她才红着脸向后退避了几寸。
慕容铮倒没觉得多不好意思,脸皮很厚地道:
“姐姐,虽然你仙风道骨,但也应该理解凡俗之中我们这种大龄未娶的老鳏夫。”
周南因这才想起问道:“你多大?”
慕容铮笑道:“甲戌年生人,今年三十有二。”
“那你还叫我姐姐?”
周南因强忍着将“不知羞”三个字扣下了没说。
“‘姐姐’好啊,世上只有我一个人这么喊你。不然你想我怎么叫?”
周南因又答不上来了,只道:“随便你。”
她又想到乔引凤说的话。
“你这些年,真的一直没有成过家?”
慕容铮专注地看她,摇了下头。
“身边那么多美人,就没动过心?”
慕容铮十分自然地道:“庸脂俗粉,为何动心?”
周南因皱了下眉:“你五姐秀若天仙,哪里是庸脂俗粉了?”
慕容铮搂着她贴近了些,笑着道:“虽然我很喜欢姐姐为我吃醋,但还是要解释清楚:我与她的确情谊深厚,但只有同门之意,并无男女之情。”
“刚到琼州之时,我年纪不大,二姐又严厉,只有她对我照顾得多一些。”
周南因沉思着道:“七杀真人仙去的时候,只有我在,她临死前呓语说着‘二姐不是……’什么什么的。而且那间木屋里打斗痕迹并不多,能在几招内将她毙命的人,当世鲜有。我怀疑是亲近的人。”
慕容铮把玩着她领口上象征着宗主地位的古藤刺绣,随口道:“祖师曾在我们六人身上下过同泽咒,她没法向我二姐动手。”
“如果她只是伤了王宗主,或者让她暂时无法反抗,真正下杀手的另有其人呢?”
慕容铮蹙起长眉,想了一下,说道:“当年那座孤岛气候多变又极端,妖鬼成群,人却只有六个。”
“我们六人在学艺的几年中几乎是相依为命,靠着互相扶持才能都活下来,情义比之寻常宗派的同门,又有所不同。”
“我总觉得她不会向我二姐动手。”
周南因叹了口气:“好吧。可她是赵国的控尸人,我此去司州,只有杀了她才能消弭尸兵祸乱。你又跟她很好……”
慕容铮笑道:“姐姐不必为这件事忧心。后天极原山人众也会动身向北,在燕赵边境助燕攻城,赵国一定会分兵来援,可以缓解司州的压力。”
“至于我五姐那儿……”
“石季龙近年来杀子戮孙,越来越疯癫残暴,赵国想必气数不久,承受不住燕国与晋国的两线进攻。我五姐她觉得没什么富贵,自然会离开赵国,若她仍然执迷不悟,我就封了她的灵力将她送到东海去。”
“东海?”
“嗯,我三哥在那。”
周南因又问:“为什么要送到你三哥那?”
慕容铮搂着她靠近自己,低声道:“姐姐,难得今晚夜色这么好,你确定要一直说他们的事吗?”
周南因便道:“好,那不说他们了。我还想问问你,有关内丹的事,我师父曾说过,外丹术如……”
慕容铮忍无可忍在她下唇上咬了一下。
周南因立刻闭嘴了。
接着就是温柔又强势的吻,让她渐渐忘了内丹与外丹,晋国与赵国,一颗心都悬在面前人的身上,悠悠荡荡越来越飘忽。
直到他的吻渐渐下移,手也滑过古藤刺绣触在她更深处的肌肤上,她的意识才清明了一些,向下看了一眼。
慕容铮也停了动作,靠在她胸前深呼吸了一次,说道:“不如我们说回外丹术。或者说说我三哥,他道号天相。”
他坐直了,强迫自己没有看周南因而是扭头望向南方星宿,忽然注意到天相与天府双星黯淡闪烁。
正要凝目去看,有人却捧着他的脸颊印上一吻。
周南因的吻像她的唇一样软绵绵的,又像她的人一样坚定。
此时哪怕星移斗转,天崩地裂,慕容铮也都会抛到脑后了,一边回应她一边声音暗哑地询问:“姐姐?”
他的气息也是滚烫的,让周南因更软了,揽着他的脖子将头埋进去,轻轻点了点。
她并非俗世女子,从不需要遵从女德只要顺从自己的内心。
而她的心里,想要和他一起。
慕容铮单手抱起她,瞬息之间已从湖边回到了主峰峰顶的唯弗居,将人放在床上,自己也俯身上去。
同舟中的那个梦境一样,周南因被他身上雪与松的气息严密束缚,上阳宗的宗主袍服与他的锦袍交叠着落在地下。
在潮涌一般的快意中,她勾起腿,与他更紧密地相贴。
许久之后,慕容铮扶着她坐在自己身上,抬头仰望。
今夕何夕,天上明月,堕我帐中。
一夜缱绻直到日出破晓才止歇。
周南因觉得不眠不休地练剑三天三夜也没有现在困乏,精神也极度放松,翻身后立刻陷入沉睡。
再醒过来时天已经又黑了。
室内的烛火并不算亮,慕容铮倚在床上正看她。他只披了件中衣,紧实的胸腹肌肉露着大半,笑得温柔又有些浪荡。
“姐姐饿不饿?想吃什么?”
周南因感觉到自己身体是干净的,很多地方还清清凉凉的应是抹过灵药,她强装镇定地坐起身来,拉了下被子。
慕容铮递给她一件白衣。
周南因接过后看出是他的衣服,但还是规规矩矩地穿上系好。
她不说话,慕容铮就笑吟吟地等。
周南因艰难地道:“我什么都不想吃,只想你别再盯着我了。”
慕容铮从善如流地道:“好啊。”
他在床上翻了个身,背对周南因道:“不过姐姐要抱着我才行。”
周南因想了想,果然凑过去贴在他背上,伸手环着他的腰,轻声道:“我还以为会疼。”
慕容铮:“什么?”
周南因忍着害羞,笑道:“我在书上看的,还以为会疼。
慕容铮懂了,握住她的手调侃道:“姐姐也看闲书?”
从前不会。
在舟中与他亲近过之后,周南因才对这种书留了心,偷偷地看过几眼。
但她不会说,只是将头抵在他背后,低声道:“你做的很好。”
慕容铮并不谦虚:“我师从高人。”
“谁?”
周南因震惊,从不知道男人之间连这个也是可以学的。
“我外祖。”
周南因想到谢家,撑起身问:“谢安是你什么人?”
慕容铮就也转过身将她捞在怀里。
“是你表侄儿。”
“难怪他总说……”
话到一半,才想起他说的是“你表侄儿”,又羞涩又有些无奈。
慕容铮道:“我也有一个问题希望周真人解惑。”
“嗯?”
“小酆都的鬼脸面具一戴上连人的眼睛都看不清,声音也跟着改变,你是怎么认出我的?”
周南因从不卖关子,托着他的手拿到眼前,如实道:“因为手。在晋国皇宫里我就注意到了,你的手很好看。”
想到这只手握着笛子时的模样,她道:“你的笛子吹得也很好,能不能再吹一曲给我听?”
慕容铮哈哈笑道:“可以是可以,不过要等到娶你过门之后才能给你吹。”
周南因不解:“你我同为道家人,两情相悦,何必拘泥嫁娶俗礼?”
慕容铮挑了下眉,扶她起来。
“还是先吃些东西吧姐姐。”
次日清晨,周南因换好上阳宗袍服,见他还懒洋洋地倚在门上看着自己,问道:“你不是要北上?”
“阿鸢带队。我在这等一个人,之后再同他们汇合。”
“什么人?”
慕容铮过去替她挂好佩剑,蹲身整理她的荷包与袍角。
“我三哥,昨夜传讯要来极原山找我。”
周南因好奇:“你三哥是什么样的人?我还没有见过。”
慕容铮笑着牵起她的手:“我三哥憨厚耿直,是个老好人。你是他弟媳,早晚要见到。”
周南因温柔一笑:“我走了。”
慕容铮没有放开手:“我送你。”
“不不,不行。”
周南因急忙挣开。
她可不想被中土的那些道友们看见慕容铮去送她!那样一来人人都知道了。
慕容铮抱着手臂,神色玩味。
周南因不与他对视,匆匆下山。
眨眼之间,白衣人影拦在她面前,委委屈屈地道:“姐姐,不告个别?”
周南因只好在他脸颊轻轻一吻。
慕容铮趁机伸手圈住她的腰肢,叹气道:“这么敷衍?女人啊,果然得到了就不珍惜……”
周南因失笑,在他嘴唇上认真地亲了亲,说道:“等我从司州回来,就向晋帝和太后归还鹤印,上阳宗宗主的位置也会传给合适的人选。”
慕容铮很意外:“然后呢?”
“然后?你说呢?”
“周真人是要同我隐居山林,专生儿子?”
周南因笑斥:“胡说八道。”
慕容铮便道:“不生儿子也可以的,我更喜欢女儿。”
周南因笑了笑,在他怀里瞬移出来,只道:“等我。”
之后再不拖沓,施出身法向山门快速掠去。
慕容铮收起空落落的手负在身后,远远望着她的身影,笑容一直不曾消失。
极原山的山门外,众人都已到齐,还包括了失踪了几天的玉堂宗。
褚望北要留在极原山,并没有来送。周南因也觉得这里大概是最安全的,就神授金小娥留下陪她。
各宗门队伍打整过后,周南因朗声道:“诸位,咱们经由兖州改道向西,去会会赵国尸兵!”
众人纷纷响应,热情比来极原山时高了不知多少。
她又道:“王师姐,请你带着静虚宗弟子先回建康一趟,请朝廷向司州增兵增粮。”
与慕容铮沟通过后,知道过段时间赵国必定会兵力紧张。兵和粮都充裕,才能在战机出现时,即刻北上收复那些城池。
王韶雁道:“凭什么我回去?”
周南因:“王太尉是你父亲,当然要你回去了。”
还有一点,静虚宗中都是各大世家的弟子,可以动员自己的家族,不要在朝廷北伐的时候拖后腿。
王韶雁噘嘴道:“我不去。”
“王宗主。”
王韶雁听了她的语气,妥协道:“算了算了,知道了。送你们到高平就分开!”
她转身要走,周南因扯了她一下。
“又怎么了?”
王韶雁不耐烦,见到周南因的目光直直看向不名峰顶,下意识也要转过去看。
回头到一半的时候又生生止住,僵持片刻后终于狠下心,挥一挥手,带着静虚宗弟子快速向南。
周南因向山巅那人点了下头,也率众南下。
静虚宗与其他宗门在高平分开,王韶雁借口探路,御剑独自先行。
少女悟元子轻声向庾霜意道:“庾师兄,王师姐是不是心情不好?”
庾霜意垂眼片刻,悟元以为肯定又会收到“是”或者“嗯”,他却难得地多说了两句话:“何必苦求鱼水之乐,逍遥之乐一样很好,不是吗?”
悟元没懂:“啊?”
他又自己答道:“是,是这样。”
王韶雁飞出很远才落在一处小镇,心情极差地想要呵斥撞到自己的人,又顾忌身上的静虚宗服饰,于是寻处换了衣服和头饰,在一家街边面摊要了碗面。
只尝了一口就想骂人,忽听角落座位的二人道:“这群道人总算走了,尽快布置咱们的事,迟了法暗禅师一定又要怪罪。”
二人声音不大,只是她修为高,耳力敏捷。当下不动声色地细听。
另一人道:“怎么突然就命令要布阵了?”
先一人道:“禅师怎么吩咐我们怎么做就是了。”
“只是觉得有些残忍,阿弥陀佛。”
“除魔就是卫道,对为祸人间的妖魔,不可假慈悲。”
王韶雁越听越觉得可疑,等二人吃完出店时便悄悄跟在后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