赵琨理解这种滋味,他也有过类似的感受:七岁的表弟来家里玩,看中了赵琨养了好多年的一对虎皮鹦鹉,还有他心爱的一整套口袋连环画小人书《三国》。当时赵琨已经初三了,学校要求初三、高三周六也要上课,他不在家,他爸擅自做主将鹦鹉和小人书送给了表弟。
赵琨放学回来,和爸爸大吵一架。之后很多年,哪怕超喜欢虎皮鹦鹉,他也没有再养过。小时候曾经坚持两个月,每天步行将近四十分钟回家,就为了将父母给他的打车费省下来,买虎皮鹦鹉。从一对小小的雏鸟,亲手养大,其中一只雌鹦鹉跟他特别亲,他经常戏称养了个妹妹,突然被“横刀夺爱”,从此看见花鸟鱼市场的虎皮鹦鹉甚至会隐隐难过。
后来,他又买过两个版本的三国,但都不是他失去的那一版,那是外公送给他的生日礼物,找不到一样的,就算找到了也不一样。
赵琨轻轻地拍一拍赵政的肩,认真地说:“我帮你拿回来。”
他转身向外走,却被赵政一把拽住了:“小叔父,没有那么着急,你歇一歇,雨停了再去。”
赵琨向窗外看了看,雨似乎下得更大了,他点头道:“好。等雨停了叫我。”虽然他基本上没有淋雨,但刚才风一程,雨一程地赶路,哪怕有人替他撑伞,他的外袍还是染了一些雨水和潮气。再加上风寒没有好透,人也确实比较困乏,干脆换了一身干爽的衣裳,侧躺在卧榻上,打算小睡片刻。
睡前,考虑到终黎辛应该也累了。赵琨吩咐另一个护卫周青臣,让他带着镐池君的手令去咸阳西市,将王绾看中的那块木料重金买下来,但是不拿走。那块适合制琴的木料将依然摆在店铺里,由掌柜的妥善保养,只等王绾再次上门,就降价卖给他,只能卖给王绾。
又要帮王绾买到喜欢的木料,又不想让他知道。周青臣不是很理解,但他是个机灵的,只要是赵琨安排的事情,他都会尽全力办好。
赵琨这一躺,再睁开眼的时候,居然已经到了黄昏时分。他惊得一下子坐起来,发现赵政手持一卷竹简,安静地坐在窗前看书,翻动竹简的动作很轻,没发出一点声音。
赵琨单手扶额:“政儿,怎么不叫我?”
赵政掩上竹简,温声道:“雨还没停呢,咱们先吃饭。”
赵琨披上外袍,走到窗前看了一会儿,确实还在滴水——屋顶上的积水从檐角淅淅沥沥倾泻而下,落在地砖上,溅起点点水花。但天空已经放晴,夕阳给云彩镶了一层金边。亭台楼阁、花草树木都洗净了尘埃,绽放出绚烂的色彩。
饭后,赵琨架着鹰,小宦官替他打着伞,陪他回了一趟猗兰殿。赵琨花了几分钟的时间,用竹片制作了一只竹蜻蜓,这是我国古代的一种小孩玩具——简易版螺旋桨。为了足够显眼,赵琨特意将竹蜻蜓的竹片刷成彩色的。
他早就摸透了成蟜的活动路线。估摸着时间,成蟜这会子应该已经给华阳太后请了安,由几个小宦官陪着,在这附近玩耍。
赵琨寻找了片刻,没费什么工夫就用眼角余光锁定了成蟜的身影——小孩子什么都能玩。宫里的地砖,看上去十分平整,一场春雨过后,却出现了许多浅浅的积水,东一片,西一片,成蟜正蹦蹦跳跳地踩着地上的小水坑,双脚踢踢踏踏,让一朵朵水花溅起来,跟他一起玩的小宦官被溅了一身水,也不敢躲。
赵琨撇嘴,假装没瞧见成蟜。隔着不远不近的距离,也跟小宦官玩闹,他故意咋咋呼呼,先引起成蟜的关注,再双手搓动竹蜻蜓上的小竹柄,使竹片高速旋转上升,倏忽飞向天空。
一起玩的小宦官都惊呆了,兴奋地大喊大叫,追着竹蜻蜓跑来跑去。竹蜻蜓在半空中飞了好一会儿才落地。
成蟜果然被吸引,也跟着一阵狂奔,要去捡竹蜻蜓。
赵琨抢先一步,吹了一声口哨。在嘹亮的口哨声中,花朝倏地一下飞出去,抢先将竹蜻蜓捡回来,呼扇着翅膀送到赵琨的手中。
成蟜非常好奇,想要竹蜻蜓,刚开口,就被赵琨果断地拒绝。
在赵琨面前,成蟜再也不敢像以前那样霸道,不讲道理——自从阳泉君失去了丞相之位,他和熊柏的日子并不好过,同窗们不再捧着、让着、忍着、躲着他们。反倒是赵政、赵琨、蒙毅、甘罗这四个人结伴上学,很得先生看重,和同窗相处融洽,一时间风头无二。他们不欺压别人,一般人也不敢招惹他们。成蟜再欺负赵琨,不仅占不到丝毫便宜,还有可能被赵政追着打。就连父王都不向着他。
成蟜第一回服软,唤赵琨“叔父”,撒娇说:“小叔父,我也想玩这个!给我呗。”
赵琨翻了一个大白眼,“我的玩具,凭什么给你?除非拿你的玩具来交换。”
于是成蟜急不可耐地派了几个小宦官跑回屋里,捧了一堆玩具出来,有竹马、陶娃娃、两柄木剑、各式各样的仿真鎏金铜马车等等。
赵琨认出了大侄子的木剑,伪装出一副冷淡模样,仿佛这些玩具一样都不入眼,让成蟜再添一把水枪,才肯换。成蟜刚得到水枪这种新奇的东西,还没玩够,自然不愿意拿出来,耍赖哭鼻子,嗓门颇大。
外边一群孩童闹翻天,华阳太后始终没有出来瞧上一眼,她从权利巅峰跌落下来以后,就很少出门。现如今,宫里最招摇最得意的女子是秦王子楚的生母——夏太后。
赵琨有点招架不住小孩子哭闹,于是就这么跟成蟜换了,先把木剑拿回去给赵政。
赵政肉眼可见地惊喜,双手接过木剑,细细地擦拭一番,又摩挲许久,才收进金属铸造的剑匣子里,小心密封,生怕被老鼠啃坏了。
暮色更浓,华灯初上,青草绿树间隐隐传来几声虫鸣鸟叫,此起彼伏的,很是好听。赵琨和赵政悄悄地绕开了守卫,来到成蟜居住的永延殿的后墙,一起扒在墙头,望着西面的一间屋子。
其实也看不见屋里有什么东西,只能确定这就是成蟜存放玩具的地方。屋里没有点灯,窗户大开着,成蟜应该还在华阳太后那边玩耍。
赵琨用手指挠一挠花朝,指着一扇洞开的窗户,小声吩咐:“花朝,去。”
花朝飞进永延殿,眨眼间,抓出来一只纯金的小马驹。
赵琨随手丢开小马驹,摇头:“不是这个,再去。”
赵政顶着一张没什么表情的脸,小声感叹:“第一次做贼,还怪刺激的。”
花朝再次飞过去,从窗口钻进永延殿,片刻后,衔出来一颗夜明珠,爪爪上还抓了一只精美的麒麟纹钱袋。
赵琨跺脚:“这次纯属意外,再来。”
赵政:“……”
赵政并不觉得意外,小叔父爱钱,他养的这只鹰,从小就玩捡钱游戏。
半个时辰之后,成蟜屋里值钱的小玩意,乱七八糟地扔了满地,花朝终于抓着一把水枪,震翅飞了回来。另一边,宦官提着宫灯走在前面为成蟜照明,眼看成蟜前呼后拥地穿过回廊,就要进屋了。
赵琨得意地给花朝喂了一块肉。赵政欢喜地捧着水枪,叔侄俩对视一眼,同时压低嗓音:
“撤退。”
“走吧。”
并肩往回跑的路上,他们偶然踩到了一处清浅的积水,水花四溅。赵政觉得有趣,反正已经打湿了鞋袜,他又专挑了两处水坑踩踏,神采飞扬地望着溅起的水珠。
这一刻,赵琨忽然意识到他其实是一个双标的人——成蟜踩小水坑,他看着就嫌弃。赵政踩小水坑,他觉得崽崽好可爱,始皇帝也应该拥有一段无忧无虑的童年时光,丝毫不介意踩进坑里弄脏了靴子,还挺高兴的。
然而赵政终究和成蟜不同,他很快就收敛了孩童爱玩的天性,又像个小大人一样注意起仪态,尽量表现得稳重一些,因为他是秦王的长子——长公子。
章台宫里,子楚听了内侍的小报告,也只是一笑置之,他并不在意小孩子之间的玩闹。派人盯着几个孩子,主要是为了暗中保护政儿和成蟜,既要防着母后对政儿下手,也要防着夫人对成蟜下手。
还有,赵琨表现得非比寻常,他怀疑这个弟弟身边有高人指点。可惜,派去盯着赵琨的人一无所获。种种迹象表明:他这个弟弟,或许就是不一般。
傍晚浪过了头,三更半夜,赵琨的咳嗽加重,还有点发烧。他嘱咐小宦官不要惊动别人,悄悄替他请来了御医徐咨。
到了清晨,还是被赵政发现他喝药,替他请了一天假。
不需要早起,不用晨读,也不用去长杨宫一边喝冷风一边苦练射箭,赵琨还挺开心的。他在房子里窝了一上午,让宦官搬来一张小几案摆在床上,他腿上盖着被子,肩头披着大氅,画世界地图。有许多知识,将来应该能用上,只怕到时候已经遗忘了,所以只要有时间,赵琨就手写一些东西保存起来。
午后阳光正好,赵琨的精神也好了许多,放心不下地里的杂交小麦,打算去封地看一眼。
谁知他还没来得及动身,昨天去追小偷的那几个护卫和周青臣一起回来了。他们暗示赵琨让宦官和宫女都退出殿外,才禀报说,那个飞贼原本已经逃脱,谁知他运气奇差无比,傍晚在咸阳西市买羊杂碎,被周青臣一眼给认出来,一箭射伤了大腿,直接原地逮捕。
他们去小偷家里一搜,镐池君特制的桂花香型鸽子粪还在,装鸽子粪的雕花木盒却已经转手卖给了一位珠宝商人。顺着线索追查,珠宝商人活了四十几年,头一回见到如此精致美观、还镶嵌着这么多极品玛瑙的雕花木盒,立即将“宝物”献给了吕相。
东西进了吕不韦的府邸,所以没能追回来。
试问满朝文武,哪个敢去吕不韦的家中搜查赃物?关键是很难证明那个珠宝商人收购赃物,献给吕相。见到吕不韦,如果小偷和珠宝商人改口否认这件事,反咬一口,镐池君也要惹上一身骚,所以他们只好先回来。
赵琨想了想,问:“吕相知道盒子是我的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