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81章 陛下都说奴婢行
而且伯高的衣裳,赵琨总觉得眼熟,好像在哪里见过,结果回忆许久,竟然是他与终黎初次见面的时候,终黎穿过的衣裳。
赵琨的心态顿时就崩了。
话说伯高小时候经常挨打,无师自通,学会了揣度别人的心思。他对镐池君的微表情是极其敏感的,发现不对,立即就过来伺候着。
一向温和好侍奉的镐池君,今日却周身都弥漫着一股子凌人的躁动气息,将伯高使唤的团团转。
伯高一开始只看出镐池君在生闷气,却怎么都猜不透他为什么不高兴。
直到秦王政淡淡地瞥了终黎未一眼,又似笑非笑地看向伯高,对他说:“伯高,你可真行啊。”
伯高怔了一下,随即反应过来,要是有人闷声不响的,突然拐了他的妹妹私定终身,他八成要发疯的。镐池君把终黎兄妹当成自家人,待终黎未犹如姐姐一般,发现他越界,到现在还没发飙,已经算是涵养极好了。
然而伯高也有点冤枉。
很久以前,他第一次见到终黎未这种气质柔柔弱弱的女郎,心中就有些说不清道不明的悸动。但因为自卑,伯高一直都是有贼心没贼胆,如果说宫里的人分三六九等,隐宫的宦官跟囚徒共处,算是底层中的底层。他被朦胧的好感驱使着,经常要在终黎辛的面前表现一番,故意引得终黎未的目光在他身上停留片刻,就非常开心。
直到这次,他要去学室读书了,前程似锦,才终于鼓足勇气,去终黎家大献殷勤。
就是心态比较复杂,伯高总觉得终黎辛的死,他也有几分责任,十分对不住终黎未,因此他在终黎未面前总是矮了一头,永远硬气不起来,比任何男子都更加谦卑、温柔、包容。
而终黎未对伯高的态度转变,其实是今天清晨的突发事件——伯高提前了一个时辰去接终黎未,主要是想看看心上人家中有没有需要出力的事,他顺手就帮忙做了,再刷一波存在感。谁知居然撞见终黎未蓬头垢面地在小池塘边脱鞋子,想要下水,伯高吓了一跳,急忙冲过去一把将她拽住了。
终黎未使劲推搡伯高,她说从前不懂事,上个月跟兄长吵架,一怒之下将兄长送给她的碧玉镯子扔进了池塘中,现在想捞起来。
伯高叹息,让终黎未坐在岸边等着,不要乱跑。替她下水摸玉镯。万幸这是终黎辛自己挖的小池塘,十分小巧清浅,一眼就能看清水底。水最深的地方也只到大腿处。伯高问清楚玉镯入水的大致范围,在淤泥中摸索了大半个时辰,却一无所获。初春的池水冰冰凉,冻得他嘴唇发紫,腿脚都渐渐失去了知觉。
终黎未还是一贯地通情达理,两次喊他上岸,说不想捞玉镯了,让他赶紧去屋里烤火,说到后来,温柔的嗓音甚至带了点哭腔。
“我没事的。”伯高上岸缓了缓,再次下水。这一回,如有神助,他很快就摸到了一个十分坚硬又细腻光滑的东西,捞起来一看,是一只色泽碧绿的玉镯。就像是阳光照耀下的浓绿树叶,翠色欲滴。温润的质感让伯高忍不住轻轻地摩挲了一下。
终黎未道谢,声音小的像蚊子叫,还拿了她兄长以前的衣裳,让伯高去换上。
经过这件事,他们之间忽然就有什么东西不一样了。
秦王政冷不丁冒出来这么一句,伯高猛然意识到——终黎未对他的依赖,已经到了旁人能够一眼就看出来的程度。可惜似乎仅仅是依赖,也只有依赖。他还吃不准终黎未的心思,既有点受宠若惊,也有点患得患失。生怕一不留神,终黎未就被吓退,又回归到从前的泾渭分明的生疏状态。
伯高笑着拱手,压低声音说:“陛下都说奴婢行,奴婢就一定行。”
“咔嚓!”
赵琨凶巴巴地横了他一眼,徒手捏碎一枚核桃。
第82章 坐在背上数数
伯高心底升起了一缕恐慌,他忽然发觉自己非常害怕被赵琨厌恶。
秦王政难得看懂了伯高的小心思,他曾经有过类似的焦虑,干脆当起了说客:“伯高打小就跟在小叔父身边,知根知底的,又没什么稀奇古怪的嗜好,算是一个可以托付的良人。而且小叔父也能管得住他,比许多富家子弟都合适呢。”
赵琨被说动了,终黎未比他还大两岁,时下十七岁还没嫁人的女郎并不多见,如果终黎未一定要为人妇,嫁个他能说得上话的人,还靠谱一些,至少不会受委屈。
赵琨狠狠地剜了伯高一眼:“你若能保证绝不亏待结发妻子,无论贫富贵贱、老病荣辱,一辈子不纳妾,就算没儿子也不能休妻另娶。如果阿姐也愿意嫁给你,我就成全你们。不然我宁可让她怨我。”
这个要求委实过分了,一般的男子绝对不会接受。秦王政都有点咂舌,小叔父这护短的性子,也是没谁了。然而说实话,在终黎未和伯高之间,秦王政也肯定偏心终黎。伯高和那些名门望族相比,最大的优点不就是听劝、好掌控吗?将来也要在他的眼皮子底下讨生活,还能上天不成?
伯高听了,却是心中窃喜,因为蒙毅其实也倾心于终黎未,那种孔雀开屏一般,新学一套剑法都要在终黎未可以瞧见的位置上炫一下的心思,他太懂了。蒙毅也早就看穿了伯高对终黎未的暗暗思慕,总是跟他较劲。情敌若是狭路相逢,往往能第一时间发现彼此。不过由于蒙毅更加矜持一些,终黎未根本就不知道,这方面,她和她兄长很相似,都比较迟钝。
镐池君提出这样的要求,蒙毅肯定办不到,主要是蒙氏家族不会支持蒙毅迎娶小门小户的女郎,那就只有他可以。什么儿子不儿子的,终黎未身体不好,伯高都不舍得让她生,唯恐有个三长两短,追悔莫及。
伯高没有轻易地赌咒发誓,而是十分诚恳又忐忑地表示,假如终黎未愿意嫁给他,那自然应当如此,他一个小宦官,原本都不敢奢求娶终黎未这样的女子为妻,以后定要多多行善积德。
赵琨没脾气了,考虑到这个时代的医疗条件,女人生孩子真的十分危险,尤其是年纪偏小、身体还没长成的少女,简直就是鬼门关前走一遭。不能让终黎未太早出嫁。
赵琨狡黠地增加了几个新要求:“三书六礼,一样都不能少。别的新娘子有的,阿姐也得有。另外,我想再留阿姐两年,你没意见吧?”到时候徐福应该回来了,这位的医术,相当于多一道保命符。
伯高心说:关键是你阿姐有可能不肯嫁给我,这就尴尬了。
他深吸一口气:“遵命,都依镐池君的。刚巧奴婢要去学室,晚两年再成亲也好。”
幻术这种节目,主要是看个稀奇。张良前天才看过,今日又看,他原本就聪慧,很快便发现了其中的门道,感觉也没那么有趣。王离和冯劫更是经常看齐云社的演出,新鲜劲儿早就过去了,越看越提不起精神。于是三人结伴悄悄地离席,跑去缠着尉缭讲述他在六国的见闻。
赵琨跟秦王政对视一眼,也跟着起哄。
尉缭喝了点小酒,放出话来,假如秦王政能拿出他没见过的练兵之法,他就为秦王政效力。
人算不如天算,秦王政还真知道一种特殊的练兵方式——俯卧撑。当年小叔父为了增强体质,每天都坚持做几十个俯卧撑,他也经常陪着一起锻炼。秦王政后来看过蒙骜等将军练兵,发现并没有这一项,只有小叔父喜欢这么折腾,效果还不错。
只见秦王政当场将外袍脱去,双手撑在地上,是任何一个手控看了都要浮想联翩的模样,“小叔父,上来。”
赵琨就像小时候一样,无比熟练地一抬腿,坐在秦王政的背上,也不用他提醒,自觉地开始数数。看上去默契十足。
第83章 大权在握
由于训练士卒的体能的方法五花八门,大多是诸位将军的秘传再加上自由发挥,不排除或许会有某位将军碰巧用过这种方式,所以秦王政耍了个心眼,让小叔父坐在背上,就像从前私下里闹着玩一样,跟别人重合的几率就非常小了。尉缭要是连这都见过,那他就认栽。
尉缭算是行家,一瞧这个动作,就知道确实是一种非常实用的锻炼体能、增加肌肉强度的技巧。
尉缭此刻的心情有点一言难尽。他原本想刁难秦王政一下,作为鬼谷子的入室弟子,又曾经辗转漂泊在各国之间,秦王政拿出任何一种已有的练兵之法,他都可以如数家珍地说出个子丑寅卯来,保证听起来头头是道。然后理直气壮地拒绝秦王政的招揽,问题是这种让人骑在背上的奇葩锻体方法,根本就没有人这样训练士兵的体能好吗?然而他又不能昧着良心说这个动作没用。
尉缭是真心觉得这种方法挺不错——不需要借助任何器械,首先军费开支就能省一笔,其次和举石锁、举鼎、蹴鞠、摔跤之类的方式相比,这个需要的场地更小,也更安全一些,士兵不容易受伤。关键是效果应该也不错,看秦王政就知道了,臂力十分出众。背上压着一个人,身板依然挺得笔直,一俯一撑之间矫健有力,丝毫不受影响。
王离和冯劫看得直喝彩,他俩都出身将门,这个年纪正是最崇拜武力、渴望变强的时候,再大点就容易进入叛逆期,反而容易质疑前辈了。只有张良默不作声,不知道在想些什么。
赵琨数到一百个的时候,几滴汗水顺着秦王政那轮廓分明的五官滑落,洒在地砖上。不过他俩都笑得很开心,因为尉缭终于臣服了。
虽然骨子里依然隐隐透着傲气,但尉缭身上的那种散漫疏离的气息终于消散,至少他转向秦王政的这一瞬,目光是柔和中带着几分期许的,而且罕见地面露微笑。
话说随着赵姬和吕不韦,以及嫪毐之间的混乱的男女关系传得沸沸扬扬,最直接的后果就是无数人开始怀疑秦王政的血脉,猜测他是吕氏的种。不是先王子楚的孩子。秦国宗室中甚至出现了应该扶持成蟜的声音。
再加上长安君成蟜也不太安分,频繁地去各处走动。
这次伐赵,吕不韦扶持了樊於期出任秦军的主帅,并且暗中授意樊於期,让他想个办法弄死成蟜。毕竟是行军打仗,什么意外都有可能发生嘛,比如被流失射中,当场慢慢凉透,或者刀伤剑伤,伤势逐渐恶化,最终命归黄泉。或者贪功冒进,被敌军将士击杀……
吕不韦的要求不高,随便发生点什么,别让长安君成蟜活蹦乱跳地回来就行。
樊於期也答应会为吕相分忧,把事情办好。然而又过了一个多月,前线传回消息:这次伐赵,秦军一开始势如破竹,攻占了赵国的平阳、武城,斩首赵军十万。紧接着,赵王偃(公子偃)将镇守在雁门关的将军李牧任命为大将军。
李牧担任赵军的主帅,带领士卒南下反攻,大破秦军。
大将樊於期战败以后,不仅没胆量承担损兵折将的责任,还劝说长安君成蟜发动叛乱。
幸亏老将王翦反应敏捷,第一时间发现异常,一边向朝廷汇报,一边调度直属军队包围成蟜,将他困在了屯留城。
秦王政跟吕不韦商议,派将军壁去平定成蟜之乱,最终长安君成蟜在屯留城自刎,将军壁做事很有点法家的风范,严格依照秦律,判决成蟜的部下全部连坐,无论是将领还是士兵,一律处死。屯留城的百姓都要被流放。
几乎所有人都不服,因为除了成蟜和他的心腹,以及劝他叛乱的樊於期,其他人根本不知道成蟜会造反。他们全都被蒙在鼓里,只不过追随将领而已,还做着立功得爵的美梦,突然就摊上了谋反的大罪,成为死囚,这谁能接受得了?
成蟜自尽,他的部将被斩首之后,城内的所有人都得到消息,知道他们难逃厄运。
由于将军壁镇压叛乱的手段过于严酷,激起了兵变,樊於期领着屯留城的士卒造反,杀掉将军壁,甚至鞭笞了他的尸首。
王翦带人,镇压了这场兵变。可惜让樊於期给逃走了。
秦王政发布了悬赏通缉令,要樊於期的项上人头。
老将王翦,已经年过半百,在这之前,一直担任副将。他征战多年,资历非常老,却不曾挂帅,也没有什么惹眼的功绩,目前唯一能拿出手的履历,就是这次平定屯留之乱。
大多数人都认为王翦的年纪太大,已经不适合担任大将,秦王政也有些犹豫。尉缭却特别看好王翦,他认为在兵败如山倒的时候,还能保全实力,顺便收拢残兵,让秦军有能力继续作战的将领,也是非常难得的帅才。这次秦军大败,各部的损失的都很严重,唯有王翦的直属部队,连辎重都没丢。
赵琨相当佩服尉缭的眼光,赵琨知道王翦这位名将,是因为史书。朝堂之上,目前只有尉缭认为王翦适合当主帅。
秦王政派人追查,发现王翦识破了李牧诱敌深入的计谋,多次提醒主帅樊於期别落入圈套,但是樊於期不听劝,还嘲笑王翦胆小。王翦只好约束他自己的部下,做好了应对突发情况的准备。
仿佛冥冥中自有天意,秦国的将军,蒙骜等人刚巧过世,樊於期逃亡,就在秦王政纠结谁可以接替蒙骜担任将军的时候,王翦冒头了。
于是秦王政提拔王翦为大将,任命尉缭为国尉。国尉拥有一千人的卫队,尉缭一上任,第一件事就是辅佐秦王政罢免了吕不韦的丞相之职。为了避免丞相专权,尉缭提议恢复古制——同时设立左右丞相。
秦王政采纳尉缭的意见,让昌平君担任右相,隗林担任左相。相当于将原本属于丞相的权利一分为三,一部分被秦王政收回,从此大权在握,独断乾坤。剩下的由昌平君和隗林各司其职,上朝的时候,右相昌平君的位次排在左相隗林的前边。
直到这时,吕不韦还抱有一丝希望,他担任丞相那么多年,口碑一直非常好。有时候或许专权,但对秦王政的礼仪一向十分到位。他犯过错,却也立过功。感觉不至于撕破脸。尽管官职丢了,然而位于河间的封地,洛阳十万户的食邑,一点也没少。日子过得照样滋润。
吕不韦被罢免以后,许多客卿纷纷为他求情。
朝中吵翻了天,老秦本土的官吏,对这些外来的客卿意见很大。客卿不需要出生入死地积攒军功,官职晋升的速度是他们的数倍。凭什么?
就连甘罗也来当说客,不过他可没有吕不韦那么乐观。甘罗直接请求秦王政答应他,不杀吕不韦。只驱散吕不韦的残余势力。
第84章 你俩商量好了再说,不要欺君。
透过窗棂的光束中有细微的尘埃在上下浮动。鼎中的香篆燃烧产生的淡淡烟气无声弥漫。
秦王政的手指快速划过厚厚的一叠奏疏,抽出了署名是甘罗的那一份竹简。这次利用吕不韦诛灭嫪毐,甘罗也立了功,还未封赏。因为甘罗不要别的,他要秦王政放文信侯吕不韦一条生路,让吕氏家族苟全性命。
这些奏疏,秦王政昨天已经批阅过,他能理解甘罗的举动,在甘氏没落困窘的时候,吕不韦拉过甘罗一把,甘罗这算是感念旧恩,投桃报李。但他不可能给吕不韦那样的大权臣逆风翻盘的机会。因为他赌不起。
甘罗低眉垂目,坐在下首,似乎猜到了秦王政的心思,他踌躇了一下,说:“微臣有个法子,可以彻底剪除吕不韦的羽翼,让他再也掀不起什么大风大浪。”
秦王政轻轻叹息一声,“甘卿请细细说来,寡人愿闻其详。”
第二天的早朝,甘罗出列,说前有郑国包藏祸心,后有嫪毐聚众谋反,还有近期的成蟜叛乱,背后都有外来的、在秦国当官的卿、士在推波助澜,这些客卿唯恐天下不乱。甘罗提议驱逐所有朝秦暮楚、反复无常有二心的客卿。
秦王政假装被上卿甘罗说动,下了一道逐客令。在秦国的各个郡县的范围内进行了广泛地搜查,但凡是其他国家前来任职的宾客,跟境外势力有密切关联的,一律驱逐。这其中,由吕不韦引进、或者提携的外来人才占了足足八成。
这道政令一出,朝野上下一片哗然。虽然大家都对客卿有意见,主要是眼红客卿那优越的待遇。渴望享受同等的晋升机会。然而谁也没想到,上卿甘罗会唆使秦王政颁布逐客令。
怎么说呢,就挺意外的。
这条政令具体执行起来,朝堂上一下子就空了一小半,在五天的期限之内,来自六国的游说之士都得离开咸阳。这座本就繁华拥堵的城池,变得鸡飞狗跳,时常有马车、牛车、手推车,满载着大包小包、妻妾儿女,堵塞街道。
吕不韦已经没有官职在身,又特意告了病假,只能眼睁睁地看着他苦心经营多年的势力烟消云散。朝堂上多得是见风使舵的人,意识到吕不韦大势已去、大祸临头,纷纷以最快的速度跟他划清了界限。竟然只有甘罗等极少数人,依然对吕不韦恭恭敬敬。
李斯作为客卿,又曾经是吕不韦的门客,也在被驱逐的名单之上。
他想不通,或者说不能接受现实——他辛辛苦苦地协助郑国修渠,一连数年,风里来,雨里去,人都苍老了好几岁,终于盼到郑国渠完工,他被调回咸阳,担任客卿。升官了,事业总算步入正轨。还有了额外收入——李斯的字写得漂亮,贵族子弟都喜欢请他为长辈写墓志铭,有丰厚的润笔费。
他的长子李由也被选入学室读书,一大家子好不容易才团圆,过上了平平淡淡、富足美满的生活。却因为甘罗的一封荒谬的奏疏,他就要这样灰溜溜的被人赶出咸阳城?
岂有此理!
李斯已然出城了,还是心绪起伏难平。他就坐在四面透风的敞篷马车上,老马认识路,顺着前车留下的车辙印,一颠一颠地缓慢前行,车轮子时不时地碾过马粪、牛粪、杂草……李斯渐渐适应了这种颠簸之后,就吩咐长子李由替他研墨,他一手持竹简,一手提笔,笔走龙蛇,直抒胸臆,一口气写下了《谏逐客书》。
李斯原本打算在下一处驿馆借宿,顺便委托行夫(先秦时期的快递员)将这封谏疏转交给蒙恬,让蒙恬帮他上达天听。也不是没有其他客卿想劝谏秦王政,可惜眼下这情形,要将谏书送进章台宫,让秦王政看见,很难。
李斯是个特例——他担任郎卫的时候,跟蒙恬、王贲交好。他们或许不敢为李斯说情,但帮忙递上去一封劝谏文书,一点问题都没有。
不过计划总是赶不上变化。离驿馆还有十里,李斯忽然听到后方马蹄声隆隆,他回头,只见咸阳古道,烟尘四起,有一小队轻骑兵追了上来,为首一人白马雕鞍,绣衣飞扬,正是蒙毅。只有不需要在战地的最前线拼杀的武将,才敢骑白马。因为白马太显眼了,会成为敌军弓箭手的活靶子,在战场上总是第一批凉凉。但是骑白马真的英姿飒爽,博人眼球,所以还是有很多青少年选择白马。
蒙毅也认出了李斯,十分欢喜,勒马道:“李先生且住!随我去见王上。”
原来秦王政带着蒙氏兄弟,以及一众宫廷郎卫,亲自追了上来。
李斯拜见了秦王政才知道,逐客令,主要驱逐的是跟嫪毐和吕不韦关系密切的客卿。秦王政也没想到,《逐客令》会被执行成这副模样,各级官员都害怕承担办事不利的责任,本着“宁可错杀一千,不可放过一个”的原则,驱逐了所有“不得君心”的外来客卿,就连六国的游说之士,都没能幸免,通通轰走。
今日的朝会,秦王政十分震惊地发现朝堂上空了一小半,就连李斯都被驱逐离开。他愕然片刻,赶紧召集人手,亲自去追李斯。
秦王政认真反省,他新得了志同道合的尉缭,与尉缭畅谈天下事,朝夕相对,就连吃饭都要一起。可能无意之中冷落了李斯。以至于那些官吏误以为他不重视李斯,竟然将李先生也登记在需要驱逐出境的客卿名单上。
这下玩崩了,吕不韦的势力确实土崩瓦解,再也不足为患,然而秦国的政务也乱套了。
秦王政读了李斯的《谏逐客书》,全文一气呵成,首先回顾历史,明确地指出秦国之所以强大,是因为得到了许多外来人才的效忠,外来人才对于国家发展起到了至关重要的作用……于是秦王政废除了逐客令,让李斯主持秦国的政事。
赵琨听说了这件事,心道:甘兄,你这一波骚操作,堪称极限一换N呀,这得拉多少仇恨值?那些客卿也不全是吕不韦的心腹,还有其他官员举荐的人才。甘兄一下子几乎得罪了满朝文武,以及未来的丞相李斯,以后还想不想在朝堂上混了?
据说那些被驱逐的客卿,一边收拾家当,一边咒骂甘罗,时不时的,还要问候他的列祖列宗。
赵琨立即动身去找甘罗,到了甘氏门前,才知道上卿甘罗早已闭门谢客,所有登门拜访的官吏都被挡在门外。
赵琨让朱家上去拍门,直接报镐池君的名号,请门房去传话,得到的答复居然是——甘罗不见任何人,包括镐池君。原本还在门外等着的客人,一听到这番话,顿时散去了一大半。
赵琨急了,直接绕路跑到甘罗家的后墙,挽起袖子,助跑几步,高高地一跃,轻盈地攀上了墙头。下一刻,他就瞧见风摇竹影,空地上竟然摆了一张坐榻,甘罗正慢条斯理地烹茶,陶壶中的水已经沸腾,汩汩地升起缕缕轻雾。
午后的阳光映在甘罗脸上,镀了一层温和的浅金色。就在赵琨看见他的同时,他也微微仰头,精致的五官生自带一种清灵秀气,笑道:“镐池君,在下等候多时了。”
赵琨翻墙蹭了一手灰,蜷起手指,故意板着脸说:“甘兄不是连我都不肯见吗?”
甘罗眨眨眼:“那只是为了打发旁人的说辞。难道我说不见,镐池君就不来了?”
两人对望片刻,相视一笑。
这时,朱家也翻墙而入,反正已经被甘氏的嫡系撞见,朱家完全没有擅自闯入别人的宅院中的拘谨,大大咧咧地立在墙根下,张开手臂,对赵琨喊:“跳下来,我会接住镐池君。”
赵琨摇摇头,“我能行,阿家,你退开一点,千万别接。”
相处了一段时间,赵琨已然发现了朱家的众多优点,比如武艺高强、性情豪迈、粗中有细。有时候赵琨午休,半梦半醒之间瞥见一道抱剑的身影,迷迷糊糊地唤一声“终黎”,朱家也不生气,还温柔地替他掖一掖被子。
赵琨渐渐适应了新的同伴。只不过,朱家一向过得比较粗糙,身上经常会有汗味。赵琨并不想被他接住,会串味的。
时间终将冲淡很多东西。那些最初对朱家空降过来担任护卫统领感到不服气的护卫,一开始是被朱家挨个儿修理了一顿,打到表面上服服帖帖的为止。后来他们发现朱家对兄弟们超级慷慨大方,关键是这位统领目前还是个单身汉,不需要养家糊口,什么好东西都舍得拿出来跟众人分享,他们就真香了。
朱家听话地后退了一大步,给赵琨腾出空间。
赵琨从墙头一跃而下,朝前奔了两步缓冲,然后自觉地走向另一侧的大水缸。他一点都不见外,也不请示物品的主人,就从楠竹架子上取下一只对半剖开的大葫芦水瓢,舀起满满的一瓢清水,端到竹林边上,不紧不慢地冲洗着双手。
甘罗起身,摸出帕子替赵琨擦干手上的水珠,引导他入座,替他斟了一杯香茗。
赵琨发现甘罗的手背上有伤痕,像是被猫抓了,好几道又细又长的血印子,“甘兄,你的手?”
甘罗有一瞬间的落寞,低声说:“吕家的女郎执意与我恩断义绝,我想要挽留,就挨了这么一下。”
相对沉默良久,赵琨道:“甘兄对吕不韦已经仁至义尽,这件事,以后别再插手了。至于吕家女郎,要不我替你劝一劝她?可能没用,但总要试一试。”
甘罗夹在秦王政和吕不韦之间,一心想要两全,很是辛苦。吕家女郎与甘罗情投意合,委实是可惜了。这一关恐怕是过不去了,换位思考,如果赵琨是吕家女郎,今生今世也不会原谅甘罗。
甘罗苦笑了一下:“吕家女郎已经将话说绝,我不敢打扰,如果她有事,我会尽力办好。只是文信侯(吕不韦)再遇到什么麻烦,我就算有心,恐怕也无力了。这次得罪的人太多,明面上,只要王上不发话,谁也不能把我怎么样,但能整我的地方太多了。比如我去办个什么公务,有司衙门完全可以拖延到最后期限,甚至阳奉阴违、故意掣肘,样样都符合朝廷的规章制度,就是样样都跟我的要求南辕北辙,有的是办法让我有苦说不出。”
多少官吏就是这样被挤走的。多少雄心壮志就是这样被消磨殆尽。
赵琨想了想,听着感觉相当麻烦,然而问题不大,可以参考尉缭整顿官场的方法。
他胸有成竹道:“那也好办,甘兄替我做几件事,专门挑那种跟你不对付的人,或者你瞧谁不顺眼就选他,一开始先别说是为我办事,等他们把事情搞砸了,我就狠狠地弹劾他们,撵走几个最能蹦跶,说话最难听的,其他人就老实了。”
甘罗深深地看他一眼,“镐池君跟尉缭学坏了呢。”
赵琨单刀直入:“那你干不干?”
吕不韦不可能继续打理水上乐园的生意,赵琨需要一个得力的合作伙伴,甘罗就很合适。
甘□□,镐池君和尉缭联手,势不可当。我就欣赏你们这样的妙人。简直是朝中的一股清流。”
好友情场失意,赵琨心情矛盾,他既希望好友能够与心上人喜结良缘,又十分讨厌小情侣腻腻歪歪地发狗粮,影响他的心态。赵琨跟吕不韦交接水上乐园的生意的时候,特意去找吕家女郎说话,然后获得了和甘罗同款的抓痕,在脸上……
秦王政看看小叔父,又瞧瞧甘卿,好奇地询问:“怎么弄成这样的?”
赵琨和甘罗对视一眼,同时开口。
赵琨:“被女郎挠了。”
甘罗:“被小猫抓的。”
空气有一瞬的凝滞,秦王政干咳一声,就听见小叔父和甘卿再次同时开口。
赵琨:“小猫抓了。”
甘罗:“女郎挠的”
秦王政的眉梢眼角都染上轻快的笑意:“你俩商量好了再说,不要欺君啊。”
话说尉缭接任国尉,也有很多人不服气,做事情故意阳奉阴违,尉缭就是这么整顿他们的。有秦王政撑腰,没必要惯着这些搞不懂轻重缓急,因为一己之私就敢耽误国家大事的鸟人。
大多数官吏负责的公务,换一个人照样能做得非常好。只有少数人很难被替代,比如尉缭、赵琨这种。秦王政会向着谁,还用问嘛?
说起尉缭,这人也真是狗胆包天。
赵琨严重怀疑尉缭的本体是一只鸽子精——堂堂国尉,主管秦国的军政,二月不到三十天,尉缭就找各种借口请了十天的假,一三五他占卜,说卦象显示不宜出行。二四六他打瞌睡,说身体不适,申请提前下班。
但要说尉缭不称职吧,国尉该做的事,他又桩桩件件都办得十分漂亮,挑不出毛病。属于那种处理公务的效率非常高,但是不守规则的奇人异士。别人上朝,都是提前进宫,就在“九卿房”里等着。尉缭上朝,那是踩着点到,不会早一刻,也不会晚一刻,有时候他来的比秦王政还晚,偏偏又没迟到。主打一个无所畏惧。
秦王政拥有很多心腹,文臣武将都不少,其中尉缭是招揽难度最大的一个,而且忠诚度无限接近于负数。尉缭主张意气相投、目标一致,就在一起共事,合不来就赶紧散伙。以至于秦王政失了平常心,一心想让这个特殊人才在大秦宾至如归,从此落地生根。他特意下令,尉缭的衣裳、饮食规格,都要跟他一样,就住在王宫里,也不必遵守君臣之礼,而是采用平等的礼节跟他相处。
然而尉缭深知人性,他认为这世上没有无缘无故的好。哪怕是血脉至亲,多多少少,也会希望得到情感或者物质方面的回馈。
赵琨表示赞同,有一段时间,赵琨的亲妈被感恩文学给洗脑了。一杯水,一顿饭,都要顺便给赵琨来一场感恩教育,搞得赵琨有点无奈——他从来没有忽视过父母的养育之恩,但是有些东西总是挂在嘴边就非常奇怪。让赵琨在自己家待着都会有一种类似于在外作客的错觉,最后他实在心累,就对母亲说,要不你别做饭?放着我来……
赵琨是个比较率性的人,对别人要求不高,不怕同伴偷懒,他自己有时候也会偷懒,最怕那种负面情绪比较强,既要付出,付出以后又觉得心理不平衡,乱发脾气,闹得所有人都不得安宁的人。
就算是什么都不图,只默默付出的超级恋爱脑,不也希望将喜欢的人俘获嘛?
对于秦王政反常的优待,尉缭非但没有宠辱不惊,反而产生了极大的隐忧——《老子》中有一段话说得好:将欲翕之,必固张之;将欲弱之,必固强之;将欲废之,必固兴之;将欲取之,必固与之。
尉缭清醒得很——现如今的秦国,内有贤臣,外有良将,独缺一位总览全局、统筹全国兵马的战略型军事人才。秦王政的礼遇,目的非常明确,就是要尉缭当牛做马,辅佐他扫平六国,一统江山。
针对这次伐赵惨败,尉缭摊开一张舆图,指出了秦军的战略失误。
他提了一个建议:以秦国的国力之强,诸侯就好比是郡县之君。唯一需要担心的就是那些诸侯联合起来,出其不意地进攻。这就是智伯、齐泯王之所以功败垂成的原因。希望秦王政不要吝惜财物,派人重金贿赂各国有权势的大臣,打乱诸侯的合纵计划,最多损失三十万金,就能将六国诸侯尽数消灭了。
智伯活跃在春秋时期,曾经是晋国最强的权臣,差点就将赵氏给灭了,后来被韩、赵、魏三家联合击破。
齐闵王时期,齐国的国力十分强盛,东征西讨,破秦、灭宋、制楚。后来被燕、韩、赵、魏、秦五国的联军合力攻破了都城临淄。数年以后才得以复国。
一番话恰好说到秦王政最担心的事情上,而且还挺委婉的,没有直说秦军每次大败,基本都是被诸侯联手暴揍。颇为照顾秦王政的感受。
秦王政一点就透,虚心求教:“依先生的意思,应该从何处下手?”
尉缭胸有成竹,气定神闲地将手中的竹笛伸到舆图上轻轻一点。
秦王政低头一看,问:“先灭韩?”
尉缭懒洋洋地转着竹笛,微笑:“王上圣明。”
第85章 步入官场。
以前,赵琨阅览《史记》的时候,心中曾有过一个疑惑——在秦灭韩的过程中,那个俘获了韩王安、尽数收纳了韩国的土地的“内史腾”,究竟是什么人?
这一回,赵琨总算是搞清楚了,原来内史腾不是秦国的内史,而是韩国的内史——他被尉缭给秘密策反了,已经暗中投靠秦国。
秦王政派李斯攻打韩国,大军还没出动,内史腾就劝说韩王,先献上韩国的南阳地区求和。
秦王政大喜过望,委托内史腾代理南阳郡的郡守。
从前,韩国也经常割地求和,然而不费一兵一卒,就拿下了半个郡的地盘,一共几十座城邑,这还是破天荒头一回。
秦王政深刻地认识到了尉缭的才能,每次见面,他都将礼贤下士做到极致。然而过分谦卑,反倒引发了尉缭的心病。
尉缭时常以牛马自比,他感觉这般没有底线的荣宠,已经不是要让牛马拉车干活,而是要杀牛马吃肉喝汤了。
尤其是最近住在宫里,跟着秦王政,接触到许多秦国的机密,也越来越熟悉秦法。
尉缭从未见过如此严苛的律法——嫪毐谋反,被诛三族,这没什么可说的。然而这件事,最终连坐了四千多户,共计两万多人被流放到蜀地。成蟜叛乱,连累他麾下所有的将士被屠戮,大多数将士根本就不知晓成蟜做了什么。还有屯留城内上万的无辜的百姓,都惨遭流放。
秦国总共才几百万人口,被连坐、牵连成为囚徒,去为秦王政修建陵墓的人居然超过了七十万。
这是多么可怕的囚犯比例!尉缭彻底动摇了。
他也曾四处漂泊,亲眼目睹了战争给百姓带来的苦难。尤其是底层百姓,那种穷到娶不起妻室,靠给人当赘婿繁衍子孙的青少年,一旦开战,都是第一波炮灰,存活几率相当低。
战国乱世,诸侯争霸,燃不尽的烽烟,服不完的兵役,导致各国的人口都不是很多。
尉缭当然渴望用他毕生之所学,终结这乱世,给天下人带来和平又安定的新生活。
然而,如果一统天下的是秦王政,那秦国的严刑峻法将会普及到尉缭走过的每一处郡县乡镇、山川河流,天下人都要被这种极其严苛的律法约束。那他究竟是做对了,还是将天下人都拽入了更加水深火热的苦难之中?
尉缭一遍遍问自己,能不能承担这样的后果,他的答案是不行。
他私下对人说,“秦王政鼻梁高挺,大眼睛,眸光锐利如鹰隼,胸有乾坤,声音洪亮,是一等一的好相貌。可惜他寡恩,虎狼心肠。不得志的时候固然可以轻易地礼下于人,得志的时候也会轻易地伤害别人。我只是一介布衣,然而秦王见到我,却时常表现出谦躬的模样,假如真让他实现一统天下的志向,那天下人都将成为他的俘虏。这样的人,不可长久地跟他交游共事。”
一传十,十传百,等尉缭这话传到秦王政的耳朵里,就完全变了样——秦王这个人,鼻梁高挺,眼睛细长,鸷鸟般的胸脯,豺狼似的声音,缺德寡恩且虎狼心肠……
秦王政简直气笑,他隐隐觉得哪里不对,特意去国尉府看了一眼,发现尉缭已经跑了。
几乎同时,赵琨牵着黄犬,放飞了花朝,点齐卫队,整装待发。刚巧秦王政也带着蒙氏兄弟和众多郎卫赶来,他们就一起追踪,将尉缭给绑了回来。
尉缭万万没想到,他随手送给赵琨一只小狗崽,平常没事就撸一撸花朝,竟然彻底断绝了他自己的后路,想跑都跑不掉QAQ
和人类相比,鹰的视力一骑绝尘,狗的嗅觉遥遥领先,组合起来,简直就是千里追踪、寻人的最强辅助。
饶是尉缭会占卜,也算不到他没有栽在任何一位诸侯的手中,反倒栽在了鹰犬对他的依恋上。小黄狗还不知道他给旧主人造成了怎样的困扰,跑前跑后,蹦蹦跳跳地跟尉缭玩耍,肉眼可见的开心。万幸秦王政亲手替尉缭松绑,似乎并不打算追究这件事,至少肯定不会让他去吃牢饭。
尉缭松了一口气,决定以后要表现好一些。
花朝再次从尉缭的头顶上空掠过,带起一缕迅疾的风,表演了一个空中三连翻,盘旋着落在赵琨的护臂上,朝着尉缭的方向叫了一声。
赵琨摸一摸花朝的小脑袋,故意开玩笑逗大侄子:“这可是大功臣,王上准备怎么赏?”
秦王政罕见地开怀一笑,也不太正经地说:“这是小叔父养的海东青,功劳当然应该属于小叔父。想要什么赏赐?尽管说出来。”
赵琨思考了一下,狮子大开口:“将来王上扫平诸侯,就把西域打下来,让微臣种地,保证给咸阳这边提供吃不完的瓜果,用不尽的白叠子(棉花)。”
秦王政白他一眼:“出息,除了种地,叔父就没有别的念想?”
赵琨单手托腮,“嗯,有的,偷偷告诉陛下,那边至少有两处大金矿,我这人比较俗气,就喜欢金子。”
秦王政:“好,将来让蒙恬把西域打下来,给小叔父当封地。小叔父将镐池乡治理的那么好,以后别想偷懒,要多多为寡人分忧,就从咸阳令开始吧。”
自从张良入学,赵琨有种类似于家长的心态,他将手头的大多数工作都安排给属下去做,隔三差五地溜达去私学接送张良。是有几分懈怠了。
不过,这是赵琨有意为之——一个人就算长了三头六臂,也会有分身乏术的时刻。而且无论是国事还是家事,全包全揽都不可取。据说诸葛亮死后,蜀汉直接就一蹶不振,虽说这是多方面原因导致的,但其中有一条,就是诸葛亮“事必躬亲”,他的副手、部下,蜀国的青年官员都没有得到充分的锻炼,能力撑不起局面。
这些年,高产农作物的种植和推广,以及水上乐园的运营,已经都有章程可以遵循,哪怕换一个新手管理,也不会出太大的问题。
赵琨现在要做的,是尽可能大批量培养相关的人才,来填补行业空缺。他不再追求每件事都亲历亲为,而是奉行该放手时就放手,让接班人快速成长起来。他只要稍微留心一些,查漏补缺即可。
赵琨听到秦王政让他当咸阳令,顿时苦了脸,这可是一份苦差。江湖人称咸阳受气包,要管的事情又多又杂,遇到大案要案,还经常被权贵施压。不过,他也不是一般的咸阳令,将来究竟是谁对谁施压还很难说。
第86章 为师还以为你会手下留情的
秦王政回头看了尉缭一眼,在尉缭瞧不见的角度,对着赵琨比划了一个手势。
多年以来形成的默契,不需要秦王政说一个字,赵琨就能猜到,大侄子这是希望他找尉缭谈谈心,弄清楚尉缭逃跑的原因,尽快解决问题。
赵琨用眼神对大侄子说:您就瞧好吧。
他将花朝放飞出去,邀请尉缭同乘镐池君专用的四驾豪车。
这辆马车宽敞,配套设施都快赶上房车了。尉缭一袭青衣斜倚着几案,揉了一下被绑出红痕的手腕,拈起一枚桃花酥递给赵琨,嗓音极轻极缓,“为师还以为你会手下留情的,这么快就追过来,还没吃饭吧?”
尉缭教过赵琨一套步法,因此他们其实算是师徒。
“确实没吃。”赵琨捏着桃花酥,心中泛起一点小情绪,身体微微前倾,直视尉缭的眼睛,“先生,不辞而别,可不是什么好习惯!”
尉缭轻笑一声:“要不咱们吃顿散伙饭,你来送送我?”
赵琨开门见山地问:“凡事总有个原因,为什么突然逃跑?”
尉缭掀起车帘,望向天边的流云,感觉云絮的形状又有了新的变化。他幽幽地说,“我将商君(商鞅)之法看了好几遍,秦国的刑罚太重!动不动就脸上刺字、罚作劳役、割鼻、砍脚、宫刑、连坐……据说商君被处决的那天,秦国的百姓就像过节一样庆祝。”
明亮的天光自窗口倾泻而入,映得赵琨脸上的肌肤似冷玉一般白皙。他微微垂眸,沉默了一瞬,这……历史课本上没说啊。
赵琨回到秦国已经许多年,一开始,他以为反对商鞅变法的只有旧贵族,后来,随着他对秦法的认知逐渐加深。原来商鞅变法的初期,百姓中反对的声音也不小,为了立威,商鞅曾经在渭水边一次性处决了几百个犯法的人,渭水都被鲜血染红了。
尉缭叹气:“秦国的徭役也很重,修郑国渠活活累死了几千名青壮年劳力。我一想到万里江山都纳入秦国的版图以后,天下人都要服这种十分繁重的徭役,都要面对这样严酷的刑罚,不知有多少家庭遭殃,我就坐立难安。而且王上他……他同我说话的时候长跪,是一个异常谦卑的姿态,我怕将来被灭口。”
赵琨被气笑了,他清了清嗓子:“第一,秦法是为征战天下制定的‘战时法’,王上已经答应我,等将来战事结束,就让我和王先生重新修订一部秦法。”
第87章 我也不想的,可是他叫我姐夫啊
尉缭有些诧异,神色古怪道:“当年旧贵族闹得那么凶,秦王依旧力挺商君,绝不修改秦法。据说后来解决问题的方法,是解决了提出问题的旧贵族,取消了他们的世卿世禄待遇。只要没有功劳,哪怕是宗室出身,也要从宗室籍中除名,成为平民百姓。延续了一百多年的法律制度,哪里是说改就能改的?好徒儿,留神一些,变法的大多不得善终。”
赵琨吃了桃花酥,擦一擦手,露出一个腼腆的微笑:“我不是推广了许多高产的农作物,让百姓按照要求精耕细作吗?粮食的产量确实增加了许多,但是耗费的时间和精力也增加了不少,百姓不能长时间在外征战,必须定期打理田地。一年之计在于春,其他事也不能耽误,将军要招募士兵,郡守和县令要征发徭役,哪哪都特别缺人,但是他们抢人又抢不过我,百姓都更愿意跟我种地。”
他顿了顿,“王上和文武百官没办法,一起清查了户籍簿册,发现有很多年纪轻轻就缺胳膊缺脚,丧失了劳动力的百姓,十分惋惜。大家商量了一番,一致决定重修秦法,将两百八十多种会导致百姓伤残的刑罚减轻,或者废止,并且鼓励生育。人力也是宝贵的资源,以后不会再轻易地割鼻、砍脚、连坐……先生尽管放心。这是去年春天的事,再过几个月,一小部分新法就开始试行,重罪也不至于砍脚,完全可以长年劳作,直到立功、死亡,或者被家人赎走。不过修订、编写法典不能闭门造车,工作量巨大,新法全面实施,估计要十几年以后了。”
尉缭点点头,“你刚才只说了第一,第二是什么?”
赵琨继续说:“第二,像郑国渠之类的规模浩大的工程,并不是一直都有。而且要不了多久,挖渠、铺路、架桥、修建宫殿等等就不再是徭役了,会改成契约制,就是由官府出面和百姓签订劳务派遣契约,按照百姓付出的劳动质量和数量来分配酬劳,以后做这些事都有工钱可以领。管理细节也会逐步完善,每天干活八小时以内,超出这个时长,拿三倍的工钱。而且伤残病亡算工伤,都有赔偿金。”
尉缭靠近了一些,饶有兴趣地追问,“这可是一笔不小的开支,王上能答应?”
赵琨眨眨眼:“又不从国库拿钱,一切开支从水上乐园的账目走。是先前属于吕不韦的那一部分分红,现如今用来给百姓发点福利。有什么理由不同意呢?”
尉缭沉吟片刻,微微颔首:“这样也好,民富国强。不过,我只是一介布衣,影响力并不能和那些名门望族相比,王上免去我所有的礼节,赐金赐衣裳赐宅子,商议国事的时候,每每长跪。姿态委实过分谦卑了,我担心……”
他没说下去。
赵琨心说:关于“过分谦卑”的长跪,其实是尉缭先生有点大惊小怪了。
这算得上秦王代代相传的礼贤下士的标准姿态。据说当年宣太后和魏冉专权,秦昭襄王想要有所作为,却总是受制于人。秦昭襄王向范雎请教的时候,就曾三次长跪。子楚也是用这一手深深地打动了吕不韦。
这个家传技能,秦王政当然也是从小就掌握了的。何况他当初住在赵国邯郸的质子府,由于秦赵频繁地交战,秦国的大将白起更是坑杀了四十万赵卒,周遭的赵国贵族故意拿他泄愤,对他各种欺辱刁难,尉缭是第一个向他表达善意的人,
秦王政至今还珍藏着尉缭送给他的桃木剑,多多少少有几分孺慕之情。
尉缭这种聪明人就是想得太多,把简单的事情想复杂了。
然而赵琨决定不告诉他,因为尉缭没意识到秦王政对他的孺慕和纵容,就敢作天作地,要是发现秦王政从小就戴着八百米厚的滤镜赏识他,还不得上天?
赵琨有点同情大侄子,幽幽一叹,问尉缭:“先生当真感觉不到吗?其实王上跟信陵君完全不一样,他并没有把自己放在主君的位置上,将先生视作臣下僚属,对他来说,先生与他志同道合,是可以同吃同住、同进同退、并肩作战的同袍啊。以后有什么想知道的,先生尽管来问我,弟子一定知无不言、言无不尽,莫要瞎猜冤枉人。”
尉缭陷入沉思。
仿佛是某种心灵感应,就在这时,车窗外传来慷慨激昂的歌声。秦王政纵马驰骋在辽阔的天地间,忽然豪情万丈,唱起了秦国的战歌:“岂曰无衣,与子同袍……”
郎卫也都学过这首歌,秦王政一起头,所有人都跟着唱。
透过车窗向外看,秦王的卫队旌旗招展,这支队伍中的每个人都弓马娴熟,前行的时候,马速基本一致,齐头并进,马蹄声如滚雷,带动地面都在震颤,齐唱战歌的时候,很是震慑人心。
途中休息的时候,一群青少年郎卫推推挤挤,嬉戏笑闹,分享着肉干和麦饼。虽说这些人的门第出身各有不同,可有缘相聚,在这一刻,更多的是少年人特有的热忱和友善,一张饼能掰成八份,一人分一口都吃得挺开心的,
尉缭旁观了一会儿,似乎有些明白了——秦王政这个年纪,与人结交,意气相投就足够了,不需要考虑太多复杂的东西。是他俗气了,总以为秦王政和那些诸侯一样,只是做做礼贤下士的样子,千金买马骨。谁知竟然是一片诚心。
秦王政恰好偏头朝这边望过来,对上尉缭的视线,露出一个极其浅淡的微笑,紧接着,一副欲言又止的模样。
赵琨轻轻地推了尉缭一下:“先生,快去吧。王上在等你呢。”
赵琨回到镐池乡,已经是日暮时分。甘罗替他将日常的工作都完成了。吕不韦的小儿子还不知道他姐姐已经和甘罗决裂,一口一个“姐夫”,亲昵地呼唤甘罗,还撒娇说私学的同窗仗势欺人,嘲笑他了,请姐夫甘罗明天去给他找场子。
甘罗的喉结轻微地上下动了动,嘴唇抿成一条线,终究没好意思解释什么,而是将错就错,答应替吕家的这位小郎君出头。
赵琨考虑到张良也在同一家私学读书,有点不放心,第二天就陪甘罗一起去私学走一趟,瞧一瞧是否存在霸凌现象,顺便接张良回家。
好巧不巧,张良的兄长张温也来接人,还带着张良爱吃的小点心和一匹小马驹,或许是准备在回家的路上,让张良多练一练骑术。
赵琨垂眸瞧着自个儿空空如也的双手,正有些难为情的时候,只见张良跟几个同窗有说有笑地走出大门。隔着许多来接自家小郎君的家长、侍从、马夫等等。第一时间锁定了赵琨,在小伙伴们羡慕的凝望之中欢呼一声,迈开尚且稚嫩的双腿,一溜小跑,飞鸟投林一般,扑进了赵琨的怀中。
张良没瞧见他的兄长张温!
第88章 刺客卡牌收集+2
午后的阳光慵懒地洒落了一地,张温的神色很是落寞,他隔着喧闹的人群和赵琨对望了一瞬。将捧在手中的点心盒子交给了侍从。
赵琨微微垂下眼眸,看着身上多出来的人形挂件。
张良穿上青衿的学子服,原本就是一副小仙童的模样,稚气未脱的脸上满是惊喜期待的神色,手臂挂在赵琨的脖颈上,仰头问:“表兄怎么来啦?”
赵琨双手将张良举过头顶:“陪甘兄来处理一点小事情,顺便接阿良回家,入学一个月了,感觉怎么样?”
张良被举高高,笑得十分开心:“这是秦国最好的私学了吧?我觉得每个先生都特别厉害,是我们一般情况下接触不到的能人异士。教儒学的是博士周青臣,教律法的是客卿李斯,他们都特别关照我。还有隗先生(隗林),他确实严厉,让我们自学《孙子兵法》,用戒尺堵着门提问,过关一个放走一个,必须有自己的见解。不过隗先生又升官了,公务繁忙,只能抽空给我们讲课。大多数时候都委托毛亨毛先生替他上课。毛先生也非常博学……”
张良没说的是:虽然都是因为镐池君才对他格外关注,几位先生待他的态度却截然不同——隗林格外严厉,周青臣却是异常纵容。李斯表面上对所有学生都差不多,但私下里会将张良、王离、冯劫叫到他处理公务的地方,讲一些更深的东西,顺便辅导他们的功课,还盯着他们练字。兴致来了,也会拉着他们讨论历史典故和时下的大事。
至于毛亨毛先生,据说与李斯一样,也是荀子的弟子,最擅长《诗三百》。然而毛亨跟李斯似乎有些矛盾,他们之间是一副“鸡犬之声相闻,老死不相往来”的模样,平常在私学中偶遇,要么将对方当成空气,要么斗嘴。完全看不出什么同门情谊。
前不久,李斯得了秦王政的赏识,要带兵伐韩。春耕接近尾声,大军出征在即,以后很长一段时间,李斯都不会再来讲课。
张良只捡好事,絮絮叨叨地说了许多,赵琨含笑倾听,是一个相当完美的听众,就是思绪总会飞到他当年上学的时候。直到张良随口一问:“表兄,事情还顺利吧?”
赵琨这才悠然回神,摆了摆手说:“是甘兄负责办事,我只不过是来凑数的。你兄长也来接你了,要不要一起回去?”
其实甘罗一个人就可以将事情处理得很漂亮,赵琨陪他过来,只不过是为了应对可能出现的突发事件——能将孩子送进隗林创办的私学的人家,家庭背景都不简单。毕竟吕不韦只是丢了官职,爵位依然是文信侯,一般的人家惹不起。有胆量嘲讽吕家小郎君的人,自然也不会惧怕上卿甘罗。
赵琨和甘罗一同出面,哪怕他什么也不做,对方多多少少都会收敛几分。
三月,上巳节(古代的情人节)刚过,天气晴好。赵琨在水上乐园举办了一场盛事——名叫“天生我材必有用”,只要有一技之长,都可以参加镐池君的门客选拔,由赵琨亲自把关,福利待遇甚至超过了六百石的普通官员。
另外,还有“百家争鸣辩论赛”——儒家、墨家、道家、法家、阴阳家、兵家、名家、杂家等等,诸子的传人都可以参加辩论,前三名直接获得位于咸阳的豪宅,前十获得镐池君的举荐,以及在水上乐园免费吃喝玩乐一个月的特权。
为了造势,消息提前数月就已经散播出去,不单是秦国,其他诸侯国的人也会得到消息。一旬有十天,赵琨一三五七九选拔门客,二四六八十听诸子百家的辩论,发掘一些人才引荐给秦王政。
他发现了一对特殊的好友,两个结伴而来的年轻人,同饮一壶酒,喝到兴起,就在闹市中引吭高歌,一起纵声大笑,一起长歌当哭,旁若无人。
赵琨派人去打听,原来是朱家介绍到水上乐园参加门客选拔的好朋友——一个叫荆轲,另一个叫高渐离。
第89章 刺秦天团也要打工
赵琨给自个儿倒了半杯白开水,杯中的热气袅袅上升,他心说:很好,这是要集齐刺秦天团的节奏吗?
集卡爱好者狂喜。
赵琨用手指轻轻地扣了两下几案,伯高还在他身边的时候,他也晓得伯高侍奉得细心周到,办事干练,然而没有对比,也不觉得他离了伯高就不行。直到上个月伯高去学室读书。赵琨连着选了三名小宦官,才勉勉强强地将伯高以前的工作量完成,而且三个小宦官加在一起,都不如那一个用着趁手。
镐池乡杂七杂八的事一向没完没了,新来的小宦官岁安说话太多,嗓音有些哑了。
赵琨轻叹一声,将水杯推到岁安的面前,对他说:“先喝点水吧。”
岁安的眼睛一下子就湿润了,他出身于军户家庭,父兄都是大秦的锐士1。属于精锐部队的低阶小军官。这段时间,他过得就像做梦一样。先是因为长安君成蟜叛乱,他的父兄受到牵连,被斩首。他母亲没入官奴,被大户人家买走。他因为还不满十六岁,最终没入隐宫,恰好赶上秦王政扩充后宫,大宦官原本要将他阉割了,送去伺候宫里的妃嫔。
刚巧镐池君身边缺一名小宦官,让朱家来隐宫挑选,已经挑了两次,两个都不太合用。镐池君就亲自来挑人,在屋外听见岁安惊恐的叫声,制止了要给他“净身”的大宦官。
实施宫刑之前,要先清肠胃,岁安已经在光线昏暗的小屋子里饿了三天,都没什么力气了,又被蒙住双眼,绑缚在刑具上,准备阉割。是镐池君拔剑斩断了麻绳,将他扶起来,带上了马车。还让朱家派人去将他母亲赎出来,也安置在镐池乡。
他从小就笨手笨脚的,在隐宫挨过不少打,才学得稍微机灵一些。但要侍奉镐池君,显然是不够看的。万幸镐池君脾气好,茶水凉了没换,收拾书房的时候文书的分类没弄对,许多事情办得不到位,也只是心平气和地稍微提点几句,并不会因此责罚别人。
然而岁安自己心中过意不去,关键是管事的也会暗中观察他们这些新来的小宦官,如果镐池君指点了两三次,同一件事还做不好,就会被安排到别的地方去。所以岁安只要有空闲时间,就去找伯高,向他请教如何照顾镐池君的起居。
一开始,伯高明显不太欢迎岁安,听他说明来意,微微挑眉,直接一把将门甩上,一想到这是取代他留在镐池君身边的小宦官,心中就异常排斥对方,恨不得一脚踢死。镐池君怎么又胡乱救人,还捡回镐池乡?伯高是第一个,岁安却绝不会是最后一个。从深渊中被解救出来,得以重见光明的人是什么心态,伯高太懂了,他当初是怎样费尽心机的要留下,这个岁安,显然“有过之而无不及”。
门板险些撞到岁安的鼻子。岁安不肯走,就隔着门诚恳地祈求,说起镐池君救过他,他想要报恩。
“嘭!”
伯高狠狠地踹了一下门,语气不善:“闭嘴,你想报恩,跟我有什么关系?”
岁安沉默了许久,结结巴巴地说:“你不在,镐池君很、很不习惯。他已经换了两个贴身的宦官,我是第三个。可是我太蠢笨了。镐池君的文书写了一半,今天要继续写,让我研墨,我研的墨浓淡不匀,还有渣子。镐池君没说什么,但是他亲手研墨,又将文书重写一遍,浪费了不少时间。我、我……”
雕花的乌木门突然打开,伯高的脸上仿佛结了一层寒霜,冷冷地道:“进来,我教你研墨。”
岁安在伯高这里学了不少东西,比如公文写作的格式、往来文书的分类整理……甚至包括镐池君习惯的茶水和洗脚水的温度,吃葡萄要剥皮之类的细节,伯高也都一一指点。
随着镐池君越来越喜欢将岁安带在身边,伯高开始吃味,时不时地闹点小情绪,岁安也都默默地忍了。最终,他侍奉镐池君的时候得心应手,从一众侍从之中脱颖而出,成为镐池君的左膀右臂。
赵琨想了想,吩咐岁安:“明天的门客选拔,将荆轲和高渐离安排在前边,我要会一会他们。
第二天,赵琨跟甘罗谈笑风生的时候,竹帘被卷起,清风穿堂而入,一角布衣先被风吹进了赵琨的视野中。
进来的是两位青年男子,一个容貌俊雅,气质忧郁,十指修长白皙,手形优美,一看就很适合拨弄乐器。
另一个位长了一张棱角分明的国字脸,身形高大威猛,手臂上隆起的肌肉给人一种力量感。他的眼睛炯炯有神,薄唇紧闭,下颌的线条冷硬,腰佩一柄重剑,没有剑鞘,用黑布紧紧缠绕,整个人都透着一股子坚毅果决的气质。
岁安躬身凑到赵琨的面前,轻声说:“左手边是来自燕国的高渐离,他自幼得名师指点,是一个优秀的乐师。右手边是来自魏国的附属国小卫国的荆轲,他是一名武者,颇有几分名气。”
赵琨从前看动画片超喜欢的角色,现如今就站在下首,渴望成为他的门客。
他心中窃喜,脸上却一片平静,一本正经地问:“镐池乡不养闲人,你们擅长什么?”就算是刺秦天团,也要给他打工。
荆轲的反射弧有点长,好半天没反应,甚至没有太明显的表情。
高渐离先上前两步,自我介绍了一番。他最擅长击筑,是武士之中最精通乐理的,同时也是乐师之中,最潇洒最能打的。
这个距离,赵琨能闻到丝丝缕缕的兰草清香从高渐离的身上散发出来,他的头发还没有干透,像是才用兰汤沐浴过,衣裳也熏了兰香,真是一个讲究的优雅男子。
第90章 秦王政霸占了扶苏的玩具,炼金
赵琨注意到高渐离还背着一只类似于琴匣的东西。
高渐离发现赵琨好奇的目光,将背上的匣子解下来,缓缓打开,露出一只样式古朴,细颈圆肩,一共有十三根弦的乐器——筑,这种乐器看起来跟前不久蒙恬手工制作的秦筝有几分相似,在后世已经失传多年,时下却非常流行,秦王政就喜欢听乐师击筑。
高渐离跟蒙恬一样热爱音律,回头介绍他们俩互相认识一下,应该会有共同话题。
赵琨按捺住心中的雀跃,低低地重复一遍:“擅长击筑?恕我冒昧,能否请君即兴演奏一曲?”
高渐离犹豫了一下,看向荆轲,荆轲微微点头,他才说:“可以演奏,不过我这丝竹之声与众不同,不是小儿女的相思情长,寂寥遣怀,而是慷慨雄壮的豪侠之歌,如果镐池君想要听得尽兴,最好是有一个八尺游侠,长歌剑舞与我同声相和。我能否再邀请一位好友,在我击筑的时候和而歌之?”
赵琨:明白了,高渐离一定要拉小伙伴唱歌相和,抓住机会一起展现才艺。知己难得,荆轲有高渐离这样的好朋友,委实让人羡慕。
赵琨眉目含笑,随意摆摆手:“当然能。你们需要准备什么,跟侍者说一声就行。”
立即有侍者上前,引导高渐离和荆轲下去准备道具。
片刻后,屋中的琴案被移到正对着赵琨的位置上,根据高渐离的需求,重新调整了高度。赵琨示意再加一重坐席给高渐离和荆轲,这属于一种礼遇。
高渐离大大方方地洗净双手、焚香、入座,左手按在弦的一端,右手拿着小竹尺击弦发音。
他的手保养得特别好,皮肤细腻,手指纤长,骨节分明,通体犹如暖玉雕成,没有一点瑕疵。指尖还带着健康的淡粉色,就像一尾活泼好动的小鱼在弦子上灵活地游走跳跃,拨出一个个美妙的音符。
荆轲唱歌,高渐离击筑,配合得天衣无缝。甘罗听着听着,从豪情壮志热血沸腾,到英雄迟暮热泪盈眶,忽然就伤感了。
赵琨在礼乐课上摸鱼多年,会弹琴,但是弹得委实不怎么样。而且听惯了后世五花八门的影视剧配乐,对丝竹管弦的声音不够敏锐。
这还是除了蒙恬拨弄秦筝的时候,赵琨头一回被古典音乐打动——高渐离的演奏,在丝弦上倾注了强烈的情感,时而慷慨悲壮,时而柔情脉脉,让人听着如饮烈酒,渐渐有豪情壮气自胸中喷涌而出。
若论指法技艺,能够自制乐器的蒙恬当然也不差什么,但蒙恬的演奏没有如此卓越的感染力。或者说,蒙恬的人生过于平淡顺遂,他的音乐中缺少了几分发自心灵的声音,并没有太明显的情感起伏。当然,中正平和,也是另一种艺术巅峰,赵琨个人认为是一时瑜亮,难分高下。
听完一曲,满室寂静。高渐离和荆轲的弦歌声,追魂夺魄,依然缠绕在每一个听众的心头,许久都没有人说话。
过了半晌,赵琨的心绪才渐渐平复,轻声问高渐离:“这是什么曲子?”
高渐离微微偏头望向窗外,目力所及之处,似乎有一道苍凉的背影渐渐消失在远方的尘埃中。
他想了想,说:“此曲名为《黄金台》。很久以前,燕国哙将王位禅让给相国子之,本该继承王位的太子心中怨恨,试图夺回权柄,导致了一连串严重的内乱。最终在子之三年(公元前314年),齐国的军队攻破燕国的都城,杀死了燕王哙和子之,燕国覆灭。赵武灵王派人送公子职(燕昭王)回国继位。当时的燕国内忧外患,举步维艰。燕昭王想要报齐国灭燕国的仇恨,然而燕国位于北方苦寒之地,他无人可用。招贤令颁布了很长时间,都没招揽到合适的贤才。于是燕昭王带上丰厚的礼物,亲自拜访郭隗,向他请教求贤的策略。”
郭隗不慌不忙,给燕昭王讲了一个故事——从前,有一个国君,想用千金的高价求购千里马。然而千里马难得,一转眼就过了三年,国君仍旧一无所获。这时,宫里一个职位卑下的小小侍臣,竟然自告奋勇地站出来,对国君说:“请将这个差事交给我来办!”
国君点头同意。不到三个月,侍臣果然找到了一匹日行千里的宝马良驹,可是就在他准备买马的时候,这匹千里马竟然死了。他思虑了片刻,仍然拿出500金的巨资,将死马的尸骨买了回来。
国君见到千里马的尸骨,火冒三丈,怒斥这位侍臣:“我要活马,你买这匹死马回来有什么用?不是白白浪费了五百金嘛!”
侍臣微微一笑,胸有成竹地说:“请国君息怒,这五百金也不会白费。一匹死马国君都愿意出高价买走,这个消息一旦传开,人人都会相信您是真心喜爱良马的人,而且独具慧眼,一诺千金说话算数。这样,一定会有人带着千里马登门,献给国君。”
后来,不到一年,这个国君果然得到了三匹别人主动献来的千里马。
郭隗狡黠地对燕昭王说:“如果大王真的想要招贤纳士,网罗人才,就请先从我这副‘马骨’开始吧。我这样的都能得到重用,何况那些才能胜过我的人呢?他们难道还会嫌千里的路程太遥远吗?”
于是燕昭王为郭隗修筑宫殿——黄金台,并拜郭隗为老师,极尽礼遇。消息传开以后,乐毅从魏国赶到,邹衍从齐国而来,苏秦从洛阳而来,剧辛也从赵国赶来,人才争先恐后地聚集在燕国。
乐毅负责操练士兵,整顿军备。
苏秦负责搞外交,他游走在列国之间,身佩六国相印,还专程去齐国放烟雾弹,误导齐王对局势的判断。
邹衍负责内政民生。邹衍就是《五德终始说》的创始人邹子。
据说邹衍来时,燕昭王亲自为他打扫台阶,将竹席细细地擦拭干净,以弟子之礼,在黄金台上拜邹衍为师,并且修建馆驿请他居住,随时听取他的意见。
邹衍不仅是个理论高手,在实践方面也是王者。为了给燕昭王提供切实可行的建议,邹衍经常去各郡进行实地考察。有一年的春天,邹衍来到渔阳郡,发现别的地方都已经是春风杨柳、春意盎然了,唯有此地积雪都没有融化,看起来仿佛时光还停留在冬日。渔阳郡城的寒气太盛,草木不丰,当地百姓的生活十分困苦。
传说邹衍登上郡城南面的一座小山,吹起了律管,演奏春之曲,他一连吹了三天三夜。这座小山便飘来暖风,在明媚的阳光下,郡城冰消雪融,草木发芽,鲜花绽放。紧接着,整个渔阳大地变暖,百姓赶紧下地耕种。这一年庄稼长得特别茂盛,五谷丰登。邹衍还从全国各地找来了许多渔阳郡缺少、或者还没有的优良种子,教导百姓掌握识别、种植这些农作物的方法。从此,渔阳郡的百姓生活渐渐富足。
邹衍离开渔阳之后,百姓怀念他,就将他吹律管的小山命名为“黍谷山”。甚至在小山上为他修了生祠、立碑,就叫邹夫子祠……
经过多年的休养生息,燕昭王二十八年(公元前284年),乐毅率领燕军,联合韩赵魏三家的军队,以及秦楚之师,六国合力攻齐。与此同时,苏秦的间谍活动暴露,遭到齐国大臣的痛恨,遇刺身亡。
邹衍是齐国人,他心中始终眷恋着故国,拒绝参与这场征伐。
乐毅大破齐军,占领了七十多座齐国的城邑,齐湣王败死。燕国一雪前耻,进入鼎盛时期。
可惜好景不长。燕昭王驾崩以后,燕惠王继位。他不信任这些先王时期的旧臣。恰好这时齐国开始反攻,燕齐的局势渐渐逆转,刚巧邹衍不但是齐国人,还没有参与伐齐之事。
燕惠王听信谗言,下令将邹衍逮捕入狱。
邹衍在狱中仰天大哭,竟然出现了五月飞霜的异常天气。
百姓都说这是因为邹衍一直尽忠尽职,太过冤枉,就连老天爷都看不下去这一桩冤案了。
最终,迫于舆论压力,邹衍得以昭雪。他遭遇了这场变故,身心俱疲,思乡情切,又辗转回到了齐国。
伐齐最大的功臣乐毅,也因为遭到燕惠王的猜忌,万般无奈之下投奔了赵国。
这是高渐离自己谱的曲子,从一场风云际会,到风流云散的故事。斯人已去,只留传说,听曲的人难免伤感。
赵琨一双桃花眼滴溜溜地一转,“大秦虽然没有黄金台,但是有六英宫,专门接待来自各国的使节、贤才志士。王上求贤若渴,他待尉缭,比当年燕昭王对邹子更加礼遇,不仅如师如友,尊敬且平等,还赏赐宫殿,就连尉缭的衣裳饮食规格也都跟王上一样。只不过宣传得少,世人不知道罢了。你们若真有邹子、乐毅之才,我可以代为引荐。不过,请先在镐池乡露一手,让我瞧瞧你们的真本事。”
就这样,高渐离和荆轲吃着赵琨刚画的大饼,在镐池乡开始了他们的打工生涯。
荆轲超喜欢八卦城(水上乐园),高渐离却感觉上了贼船——镐池君的门客,待遇居然还跟学分进修直接挂钩,需要自由选择三门、或者三门以上的选修课,每修满三十学分,或者有特殊贡献,才能升职加薪。
高渐离蹙眉,狗看星星似的看着选课表,可以选修的课程有:秦律、医学、植物学、动物学、农学、生态学、诸子哲学、公文写作、应用数术、应用化学、应用物理、史学、礼乐、武术技击……
高渐离向前辈们打听,大家都说植物学、农学比较辛苦,学出来基本就是各郡的农官,受人尊敬,但是升迁的机会比较少,还要头秃地编写大秦的《植物志》,不建议选。抱着试试看的心态,高渐离选了动物学、公文写作、礼乐。荆轲选了动物学、诸子哲学、武术技击……
赵琨忍笑,他的门客之中,喜欢捉弄新人,甚至是有点坏心眼的家伙比较多,把高渐离和荆轲都忽悠瘸了。其实植物学和农学非常受欢迎——去各地采集植物标本,期限宽松,资金充足,跟公费旅游有什么区别?撰写植物志确实容易头秃,但这是一道考验——九卿之一的治粟内史就快要告老还乡了,秦王政正在物色新的治粟内史的人选。
当天晚上就有一节动物学的课程,高渐离和荆轲等一众学员,被赵琨领进了牛棚之中,学习如何给母牛进行人工受精……
首先,挑选健康的、品种优良的、处于发情期的大公牛,淘汰那些不达标的,比如体格不够健壮、携带寄生虫的公牛。
然后,荆轲被安排去获取公牛的精子,在赵琨的口头指导下,给公牛打飞机的过程过于刺激,荆轲一个操作失误,被公牛踹了一脚,皮肤上顿时就淤青了一小快。万幸他有些功夫底子,一点轻伤完全不影响行动。只不过三观碎了一地,尤其是他对镐池君的固有印象——温和谦逊、文质彬彬的公叔琨。
这人到底靠不靠谱?荆轲从未见过鼓励养殖户只养母牛,需要繁殖的时候,在指定的地点,出少量铜钱,就能雇佣一个人使用器械给所有的母牛受孕,大量生产小牛犊子。
问题是镐池乡的百姓家家户户都拥有耕牛,这也是无法反驳的事实。在燕国,大多数百姓都养不起牛、马。人都吃不饱,哪有余力养牛?
高渐离连忙冲上前,帮忙制住强壮的大公牛,荆轲与他配合默契,很快就取来足够的精子。
还有更刺激的,赵琨亲自示范了一下,如何检测精子的品质,品质达标,就进行下一步:先用药水消毒器具,再用凉开水冲洗器具,最后蘸取适量的精子,人工让母牛怀孕。
高渐离一张俊脸微微泛红,万万没想到,他人生第一次跟异性亲密接触,对方竟然会是一头牛。
荆轲面色如常,但检查母牛的生殖器的时候,手抖了抖,屏住了呼吸。
赵琨已经有两三年没有亲自教授过动物学的课了,他今天是故意的,就是听说荆轲和高渐离报名选修动物学,想现场观摩一下,看看他们学习人工给母牛受精,以及母牛的产前、产后的护理课程,会是什么反应?
荆轲的眼睛,看起来十分明亮有神采,实际上却有些近视,度数应该不低,他看东西的时候,总是凑得特别近。高渐离手持小工具给母牛受精,荆轲偏头去看,结果两个人的脑袋直接撞在了一起。
赵琨不厚道地笑嘻嘻。
观察了一段时间,赵琨发现荆轲什么都好,就是有个坏习惯——箕踞。
这年头,除了军旅之中,其他场合,无论老女老少,所有人都穿裙子,也叫裳,围腰一裹就完事了,真空上阵,不穿安全打底裤。天冷再加一件外袍、以及大氅。
箕踞。就是岔开双腿,大大咧咧地走光坐姿,这个姿势说严重也不严重,说不严重吧,又曾经引发过血案。
据说汉高祖刘邦面对女婿张敖,就完全不要形象,奔放地来了一个箕踞而坐,直接惹得女婿张傲的门客贯高等人红了眼珠子,觉得刘邦双腿大张,门户洞开,无限春光,尽收眼底。严重羞辱了张傲,他们打算跟刘邦拼命,收买刺客。
这在后世看来,是很难理解的,都是男子,还是翁婿之间,至于因为坐姿不当,走光了,就急红眼找刺客吗?
然而在战国秦汉时期,还真至于。亚圣孟子就曾经因为妻子独自一个人在室内的时候箕踞,想要休妻。他径直对母亲说:“这个女子太无礼,我要休了她!”
刘邦这般倨傲无礼,是对张傲莫大的羞辱,张傲的门客不弄死刘邦都感觉难消心头一股恶气。
据《史记》记载,听闻赵王张敖的门客贯高等人雇佣杀手,打算行刺汉高祖刘邦。刘邦勃然大怒,直接将张敖、贯高等抓捕下狱,还诏令赵国,只要是追随赵王的人,一律诛灭全族。
贯高被捕入狱以后,接受审判的时候,一口咬定赵王张傲完全不知情,是他自己的主意。官吏鞭答他数千下,他身上都没有一块完好的皮肉了,却始终不再开口说话。
对张傲来说,幸亏他的门客贯高够义气,是一条硬汉,被严刑鞭打几千下,惨遭烙铁加身,被打得体无完肤,却始终坚称是他自己的主意,不愿意牵连到张傲的身上。
老丈人怎么啦?
老丈人也不可以箕踞,如此无礼放肆。
贯高身为门客,领着张傲发的钱财,被张傲好吃好喝地供养着,又怎么能假装瞧不见张傲受辱?
听完汇报,刘邦心生敬佩。派人查证赵王确实没有参与谋反,就做主放过了他。
消息传至狱中,原本也在赦免之列的贯高,却仰起脖颈,慷慨陈词道:“我被打成这样,还苦苦坚持,就是为了还赵王一个清白。现如今赵王脱困,我的心愿已经完成,虽死无憾。况且为人臣子,已然背负上篡杀皇帝的恶名,纵然皇上不灭我,我哪能厚颜无耻地苟活于世呢?”
贯高说完,自我了断,从此,他名传天下,而这桩由箕踞引发的血案,也终于画上了句号。
战国策中,荆轲刺秦,图穷匕见。
刺杀行动失手以后,荆轲倚柱而笑,也摆出了箕踞的姿势,骂曰:"事所以不成者,乃欲以生劫持之,必得约契以报太子也。”
也恰恰是这极尽嘲讽侮辱的箕踞姿势,彻底激怒了秦王政。
文武官员一拥而上,乱刀屠戮。所以说,时下,箕踞是一个不太好的习惯,容易引发事端的危险坐姿。
赵琨是个很会忙里偷闲的人,接受了咸阳令的官职,却将大部分日常工作都分派给门客去做。其中有一项,就是在咸阳地区普及耕牛。
《汉书.食货志》记载:汉武帝时期,搜粟都尉赵过在陕甘一带推广牛耕和“以人挽犁”。这是史籍明确记载的第一次大规模推广牛耕技术。
赵琨将这个进度提前了七八十年,关键是他连牛痘疫苗都搞出来了。
县令不需要经常上朝,不过咸阳是秦国的都城,所以赵琨必须参加每月初一、十五的朝会。
考虑到明日就是十五,秦王政要求赵琨今晚就提前进宫,陪他说说话。赵琨上完课,乐呵呵地把两份文书揣进袖袋里,就让车夫送他去章台宫。
薄暮时分,华灯初上。扶苏也在,小家伙一瞧见赵琨,就嘟着嘴,踢踢踏踏地跑过来,委屈巴巴地向赵琨告状:“小叔公送给我的八音盒玩具,被父王给拿走了。我还没有玩过!父王耍赖,不肯还给我!”
赵琨:“……”
他不会是幻听了吧?什么情况?秦始皇跟儿子抢玩具?
先前炼钢的小作坊弄出了弹性钢,赵琨就定做了一批零部件,组装了两只精巧的八音盒,一只给了张良,另一只送给扶苏。关于八音,《三字经》中是这样记载的——“匏土革,木石金,丝与竹,乃八音。”
赵琨干咳一声:“扶苏,你跑来告状,你父王知道吗?”
扶苏转开小脸,气鼓鼓地说:“可是那是小叔公给我做的八音盒!”
话说秦王政霸占了扶苏的玩具,玩了一整天。还是没搞懂八音盒发声的原理,继续研究。
赵琨简直没眼看,他清一清嗓子,伸出一根手指在秦王政的脑门上轻轻一点,笑道:“政儿多大的人了,怎么还跑去跟儿子抢玩具?”
秦王政忽然冒出几分童心,一把捉住赵琨的手腕,理直气壮地耍赖:“自从有了扶苏和张良,小叔父亲手制作的玩具就只给他们俩,不再给我了。我不管,以后小叔父送他们什么,也要送我什么,一样都不能少!”
赵琨翻了一个大大的白眼。做手工很费时间的,然而对上秦王政期待的目光,赵琨幽幽轻叹一声,说:“好,以后我再制作玩具,每样都有政儿的一份。”
秦王政肉眼可见的欢喜。跟赵琨挤在一张小榻上说悄悄话。
叔侄俩什么话题都聊,百无禁忌。包括但不限于:越地的女子大声说话的时候,简直像在吵架,吴王夫差竟然喜欢越女西施,西施一定特别美貌,能让人忽略她的声音。
未经允许,燕太子丹竟然逃跑了,而且顺利地混出重重关隘,秦王政疑心——朝中会不会还有燕国的内奸?
赵琨从未觉得有哪个女子的声音不好听,谁都有轻声细语的时候,也会有情绪崩了的时刻,同一个女子,对不同的人说话,声音也会有点区别的。比如姬冰砚,他对张良说话就是温柔大姐姐。对镐池君说话就是邻家的俏皮小妹妹。对朱家说话就是河东狮吼……
至于燕太子丹的事。
赵琨心说:荆轲初来乍到,燕太子丹已经逃出咸阳,双方完美地错过了彼此,荆轲刺秦应该不会发生了。燕太子丹很可能还会找人刺杀秦王政,但那个人不会是荆轲。
魏王病重,魏国的龙阳君作为使节,出使秦国,准备接魏太子增回大梁城继位。这位龙阳君可真是长袖善舞,他说动了许多高官,轮番来劝秦王政派人护送魏太子增回国。
前不久尉缭遇刺,受了点轻伤,秦王政怀疑刺客就是魏国第一剑术高手龙阳君。
说起龙阳君,赵琨也想起一件事,他和尉缭相遇的那天,魏国使节团的领头人就是龙阳君。三天前龙阳君来水上乐园作客,朱家负责接待他,还闹了一个笑话,朱家听说龙阳君喜欢男人,就不太想去,生怕龙阳君看上他。
彼时,赵濯戏谑地一笑,对朱家说:“朱兄,龙阳君只是喜欢男子,他并不是眼瞎。像镐池君这样的,才需要担心吧。”
赵琨头一回知道,后世的影视剧中,总是烟视媚行的龙阳君,其实天生一副十分端庄的好相貌,同时还是魏国第一剑客。历史怎么比小说还夸张?
扶苏绕着他们转了半天,始终要不回八音盒玩具,甚至插不上一句话,最终哭着跑出门去。
秦王政挥一挥手,示意侍从们赶紧追上去。
赵琨:原来你是这样的秦始皇。
这种父王不能要。扶苏该不会是买假酒送的吧?秦王政目前有四个儿子,他对扶苏最为严厉,就算哭了也不怎么哄,理由是扶苏是长子,将来要继承王位执掌大秦,不能惯坏了。
所以赵琨才格外留意几分,经常给扶苏送一些宫里没有的小吃、玩具之类的东西。有时候还带张良和王离来陪扶苏玩儿。
张良入学以后,性子变得活泼开朗了许多,终于像一个长相格外可爱的普通小孩子了。而且他手中永远都有最新奇最有趣的玩具,很快就成为私学中的名人,小朋友们争着抢着跟他玩,摸一把他的玩具,都要炫耀好几天。还有小朋友要出巨资购买张良的八音盒、一整套士兵人偶,张良根本不搭理人家。
甚至有高官派人到水上乐园来,重金求购八音盒。
不是赵琨不想赚这笔钱,是手工八音盒对技艺的要求很高,以时下落后的生产力,制作周期相当漫长,而且造价昂贵,难以大规模生产。
夏至,张良邀请所有同窗,在水上乐园聚会。
张良有个少年同窗坐在角落中吃糖,看起来十分安静,脸上有一块明显的青紫色的斑痕,像是胎记,导致他平常有点自卑。
荆轲是个近视眼,估计没看清楚,就问那个少年:“你跟人打架了吗?眼睛下边怎么回事?”
少年局促不安,带着几分自卑的情绪,说:“生来就有,应该是胎记,”
场面一时间有些尴尬,高渐离放下手头正在阅读的书籍,出来打圆场说:“这孩子颇有灵性,是老天爷害怕弄丢了,在脸上做个记号。"
一句话就把尴尬解除了,与擅长武力但是反射弧过长的荆轲相比,高渐离的反应速度更加敏捷一些,心思缜密。
赵琨听这群学生叽叽呱呱地聊天。
才知道蒙毅出了点事情,他暗恋终黎未,瞧见伯高厚着脸皮讨好终黎未,添茶倒水的时候,还有意无意地碰到了终黎未的指尖。
蒙毅瞬间火冒三丈,几步冲上前,扯住伯高的衣服领子,压低声音,怒斥道:“登徒子!不要脸!”
伯高一向不怕他,听见这么几句,顿时恼了,将蒙毅的手拍开,于是他们俩当场大打出手,让赵琨大跌眼镜、大感意外的事情发生了——武将世家出来的蒙毅,竟然打不过伯高。伯高的武艺是跟终黎辛学的,他把蒙毅打成了轻伤。
蒙毅想要求娶终黎未,遭到了家族的强烈反对。又被他亲爹打得几天没能下床。赵琨去探望蒙毅,他紧紧地扯住赵琨的衣袖:“不要把终黎未许给伯高,等我,我能说服族人。”
赵琨摇摇头,叹息道:“就算能,得不到家人认可的婚姻,也很难和和美美,长长久久。一时的心动欢喜,激情很容易在岁月流逝中消耗殆尽。你知道的,我不会让阿姐受一点委屈。”
蒙毅抿唇:“那你是一定要偏向伯高了?”
赵琨想了想,道:“也不一定,我还得问一问阿姐的意思。是她要成亲,当然应该由她自己来选择。”不过说真的,赵琨不太看好蒙毅,这家伙是个直男癌,不擅长讨女孩子的欢心,从前争不过赵濯,现在争不过伯高。赵琨非常同情好友,但是感情的事,他帮不上什么忙。
六月,出海数年的徐福回来了。不仅带回了甜玉米、糯玉米、普通玉米、番茄、土豆、红薯、辣子等等农作物的种子。还带回了几十吨黄金,够秦国全民免税好几年的财富——徐福这次航海,先抵达了美洲,发现当地的印第安人还处于野蛮繁衍的状态,徐福带人占领了两座金矿。
一座是地表金矿,直接挖掘大坑,逐层剥离土壤和岩石,挖出金矿。
另一处是位于河床上的沉积金矿,也不需要很高端的开采技术,挖掘沟渠,利水流冲洗掉杂质,就会剩下重砂和金粒。然后,可以使用盘子、摇床之类的工具进一步分离金矿。
作为一名方士,徐福掌握了非常专业的炼金技术,比如火炼提纯法,水银提纯法,都可以提纯金矿。他甚至在当地留下了点石成金的传说。
关键是,徐福此番出海,是以寻仙寻药的名义,拉到了齐王建的经费赞助。燃烧着齐国的国库,为赵琨办事,搞回来这么多钱。
赵琨不知道说什么好,直接冲上去就给了徐福一个熊抱。
他长高了许多,不过五官的特征很好辨认,所以徐福一见到他,就知道他是谁了。
徐福顺了一下乱糟糟的头发,罕见地难为情:“镐池君,我一个多月没沐浴了,容我先回去收拾一下。”他三月就已经上岸了,然而携带着如此惊人的巨额财富,一旦离开齐国的范围,到处都不安全,燕国和赵国还在打仗。为了绕开军队和山贼出没的路段,白白耗费了许多时间。途中还被楚国的贵族盯上,血拼了一场。
考虑到徐福这一路艰险,又和家人分离了这么久,赵琨的心中很是过意不去,温和地说:“不着急,这段时间徐先生好好陪伴家人,有什么事,我会登门请教的。”
第91章 传说中的神
徐福的唇边荡漾起一抹浅笑,“好。在下给镐池君准备了惊喜,先暂时保密,过一段时间就知道了。”
徐福见多识广,他都称之为“惊喜”的东西,赵琨相当好奇,他秀丽的眉峰微微一扬:“拭目以待。”最好是惊喜,而不是惊吓。
徐福的目光依次扫过一众护卫,他在海外多年,这些护卫只有一小半还是熟悉的面孔,大多数新人他都不认识,看了一整圈,竟然没有找出最熟悉的那一道身影。他以为那个人会一直留在镐池君的身边,是临时有事走开了,还是像周青臣一样出去做官?徐福的怀中还揣着小礼物,他想着离开了这么久,先找个熟人打探情况。
赵琨顺着徐福的目光,很快就意识到他想找谁。
赵琨的脸色苍白了一瞬,喉结微微上下浮动着,“徐先生,终黎他、他不在了……我好后悔,那时候应该听徐先生的话,先下手为强,不管用什么方法,无论正义还是邪恶,先除掉嫪毐,永绝后患的!”
有些伤痛或许并不会随着时间的流逝而消弭,大约只是深埋在心底的一道裂痕之中,渐渐落满尘埃,被其他东西遮挡掩盖,偶然不经意地触及伤口,还是会疼的。
徐福长叹一口气,他伸手过来,轻轻地揉了揉赵琨的发顶,嗓音难得温柔:“镐池君,我娘说离开的人也不曾消失,他会变成天河中的一颗星星,照耀着人间每一个漫漫长夜。”
赵琨又不是三岁小孩,这一套说辞他是不信的,但是从自然科学的角度来说,能量和物质都遵循守恒定律,不会凭空消失。终黎将分解成无数的粒子,比如原子、电子等等,分散于宇宙间的各个角落。高原上的青苔、河水中的微生物、大气层中的悬浮物,甚至是遍布星空的原子。所以目之所及,日月星辰,山川湖海,无一不是终黎,又无一是终黎。
若是念念不忘,终有一日,他们还会在寰宇中重逢。
徐福的话虽然十分老套,但是想要安慰人的这份心意,赵琨收到了,他笑了,磁性又柔和的嗓音忽然低下去:“我一直很担心徐先生没有找到长生药和神仙,就不肯回来。”
徐福露出一个像狐狸一般狡黠的笑容,幽幽地问:“镐池君不是还要教我,玉米之类的海外灵药,应该如何提炼吗?这些年,我走过很多地方,用医术为当地的百姓治病,他们不懂药理和病理,也没有见过医术特别高明的医工,认为我拥有神奇的法力,能够驱除附着他们身上的疫鬼,使疾病痊愈,甚至把我当成神仙来膜拜。有时候我就想,我从小就听过的那些神仙传说,会不会也是肉体凡胎?只是掌握了很多我不了解的知识。被百姓误传为神仙。”
就比如炼金术,从坚信神仙可以点石成金的故事,到徐福拜师学艺,自己掌握炼金的方法,其实也没过几个月。
徐福一直想要寻找神仙,可是忽然就有那么一瞬间,他开始疑惑——镐池君可以培育出高产的农作物,能让水上天入地、从低处往高处流,实现自动浇灌田地,会制作各种新奇的东西……镐池君从未离开过秦国,却能画出航海图,指引他找到美洲。
或许,他一直在寻找的神仙,就是像镐池君这样的人,跟他一样也是血肉之躯,只不过在一传十、十传百的过程中,逐渐被神话。自来水刚出现的时候,镐池乡的百姓不也将镐池君当成水神吗?至今还有人认为镐池君不是凡人,而是云水之神。
所以徐福终究还是回来了。在蛮荒之地成为孤独的、高高在上的神,和回到他心目中的神的身侧,一起创造更多“神迹”,他选择后者。
回想起当年忽悠徐福寻找玉米、土豆、红薯的事,赵琨轻咳一声:“徐先生精通药性,想必心中已经有眉目。”
徐福单手捋了一下蜷曲打结的胡须,沉吟道:“我尝过,玉米可以健脾开胃,有补益五脏的功效,玉米须可以利尿消肿。关键是产量高,确实是好东西。”
已经露馅了,然而赵琨一点都不心虚,他中气十足地说:“还可以提炼玉米淀粉、玉米糖、玉米油。能做很多好吃的请徐先生品尝。”
话音未落,一道惊疑不定的呼唤声传来:“师兄?!”
赵琨回眸,就瞧见尉缭拄着一根新折的竹杖缓缓行来,眼睛里迸发出似刀一般锋锐的光,薄唇紧紧地抿着,像是怄气的模样。
徐福的瞳孔明显震颤了一下:“阿缭?”
他转身就想溜,尉缭伸出色泽依然青绿的竹杖,精准地挡住他的去路,“师兄当年骗我说,要入山采药,结果一去不回,我在山中找了好几个月,干粮吃完了,野菜也吃腻了,最后鞋子都全部磨破了,去集市买,才得知师兄在齐国当了御医。”
徐福的神色有点尴尬:“那时候总觉得山中寂寥,于是找借口去市井中游玩,随手医治了几个人,就被带去临淄给君王后看病,还封了御医,一直想告诉阿缭,却脱不开身。等我能自由出入宫廷的时候,阿缭已经离开鬼谷了。”
尉缭心说:那后来我去齐国寻找师兄,师兄却孤注一掷,从齐王那里骗来数十万钱,造大船出海,寻找海上仙山。莫非是齐国的国库终于没钱了,师兄又盯上了镐池君?
尉缭隐忍又克制地深吸了一口气,总算没当场揭发徐福的黑历史,而是抓着徐福的衣领,将他拖到一旁的小树林中,避开众人的耳目,才咬牙切齿地问:“师兄,神仙之说,虚无缥缈。你跑到镐池君这里,又在打什么坏主意?”
徐福皱皱鼻子,他的五官非常端正,眼眸的颜色偏浅,给人一种人畜无害的错觉,“这回并没有。如果我说,我想帮镐池君达成他的心愿,阿缭信不信?”
尉缭狐疑地瞅了他半晌,才松开他的衣领,“最好是这样。师兄要是欺骗镐池君,坏了我的大事,别怪我不留情面!”横扫六国,后勤保障可不能出问题,镐池君也是他计划中重要的一环。
原来徐福和尉缭是同门师兄弟,怎么刚见面就要打起来的样子?
赵琨震惊之余,追上去几步,远远地瞧见这对师兄弟开始好好说话了,才特意去看了看徐福带回来的玉米,装了好几车,跟后世的高产玉米不太一样,这个时代的玉米芯又细又长,玉米颗粒也不够大,显然仍旧需要人工育种。
才六月,麦子收完,完全可以种一波玉米。赵琨一面安排人手修建青贮窖,将小麦秸秆、天然牧草等等收集起来,制作成青贮草料,密封在窖内,预备着冬天再拿出来喂牛喂马。一面派人挑选玉米,将玉米种子剥下来,去除破损的、瘪的、生虫的、发霉的……忙得不可开交。
秦王政带着扶苏来串门的时候,赵琨还埋着头处理公务,他将徐福的文书,跟黄金等物品入库的时候,书吏交上来的统计表对照着看,忽然就有了一种富可敌国的错觉。
直到秦王政突然一把抽走了他手中的笔,“叔父一夜没睡?休息一下吧。”
赵琨本来没什么感觉,被大侄子这么一说,突然就很瞌睡。干脆爬到软榻上,摆出咸鱼瘫的姿势。
扶苏特别懂事地替赵琨盖上一层薄毯,也爬上软榻,“小叔公,扶苏陪你一起睡。”
赵琨狐疑地瞥了扶苏一眼,“说吧,又捅了什么幺蛾子?”
扶苏的耳朵尖微红;“小叔公画画用的笔和颜料,被我弄乱了。”好几种颜料都混在一起。
秦王政自豪地说:“还是我小时候比较听话,我就没有乱动过小叔父的颜料。”
赵琨一本正经地点点头:“嗯,继续保持,不要骄傲。”
第92章 新型钢材、海贸计划。
秦王政瞧见赵琨的头顶有一小撮头发翘了起来,顺手就给他捋平了。扶苏有样学样,也去捋赵琨的头发。
赵琨躲开小家伙的魔爪,后背撞在了雕花围栏上,发出“咚”的一声。他疼得微微龇牙,用手指点了一下扶苏的脑门:“怎么什么都跟王上学呀?”
扶苏不是很明白,他的生母郑姬让他以父王为榜样,凡事都要跟着学一学的。
赵琨原本强撑着精神,打算再陪秦王政聊聊天。谁知秦王政忽然把他整个人放倒,伸手覆上他的眼睛,强势地说:“闭目养神,好好休息。”
以前怎么没发现?大侄子这么霸道的。
扶苏惊呆了,张着小嘴呼吸,吹出了一个口水泡泡。
赵琨:“……”
他听话地闭上眼睛,薄唇迅速开合,照样巴拉巴拉地絮絮叨叨个不停:“书案左上角的第二份文书,王上若有兴致就瞧一瞧,徐福徐先生开发了海上贸易,可以绕开赵国、燕国,从魏国、齐国路过,走齐国的航线,直接跟波斯人做生意,波斯现在应该叫安息帝国了。还有罗马、箕子朝鲜等等,不妨用彩棉、绸缎多换些真金白银回来。另外,我新得了一位乐师,叫作高渐离,他擅长击筑,天生一副好嗓子,王上要是无聊,可以请他击筑唱歌。”
第二份文书,只是徐福带回来的财富的五分之一,可以让朝廷知道的那一部分。要让满朝文武都大力支持海贸,自然要抛出足够勾人的诱饵。
秦王政拿起文书,很快就被徐福统计的,安息帝国那边的丝绸、锦缎、彩棉的价格惊到了。徐福还只是返程的时候遇到风浪,偏离了航线,干脆在波斯湾登陆,将一些陈年的、不好携带的物资,比如云锦、彩绸、织花棉布等物品卖掉,换成了更容易运输的金银,就搞回来这么多钱!
秦王政一向不提倡像吕不韦那样发展官商,与小民争利,这一回却可耻地心动了。
要是搞个官署,专门负责海外贸易,每年国库会增加多少收入?小叔父就是跟西域诸国通商发家的,水上乐园的招牌菜:青椒鱼、松茸炖鸡、馕坑烤肉、小肥牛火锅……用的都是来自西域的香料。再加上擅长航海的徐福,以及跟徐福学习航海的上百名学徒,人手都是现成的。不用白不用,谁会嫌钱多?也不怕那些诸侯来抢,韩国已经完全在掌控之中了,刚好正愁没借口攻打其他诸侯呢。
上回秦赵交战,战事失利,秦王政一直很眼馋赵国的骑兵,尤其是李牧麾下的。秦国曾经靠征服戎狄起家,自然也拥有数万骑兵。但是装备却不够精良。大多数普通骑兵至今都没有战甲。而且就算是骑兵的小军官,也只配备了那种样式十分简单的扎甲。防护能力非常一般,连四肢都护不到。
先前小叔父送八音盒,就提到过:他培养了一批精通炼钢的门客,新型的钢铁材料,可以用来改良骑兵的铠甲,以及马具,甚至连马都能穿上护甲。但是当时要一下子从国库拨这么多钱,就不得不给百姓加税。小叔父极力反对加税,因此这件事暂时搁置。他只让少府的工匠制作了一批样品,由王翦的部队先开始试用。
这笔巨资,刚好能砸出一支精锐骑兵,秦王政舔了一下薄而浅红的唇,“小叔父上回献给寡人的图纸,那种带面罩的玄甲、长矛、弯刀、马镫、马蹄铁、高桥马鞍都可以安排少府批量制作了。”
赵琨很记仇的,刚才他要跟大侄子商量这件事,却被捂住眼睛,现在他偏不睁眼,“微臣睡着了。”
秦王政大步走到软榻边上,恶作剧一般在赵琨的耳边哈了一口热气,伸手挠一挠他的腋下,“叔父不是睡着了嘛?有本事别躲啊。”当年叔侄俩住在一处,平日里闹着玩的时候,秦王政就发现小叔父怕痒,还怕独自留在狭小、黑暗、密闭的空间,所以小叔父入狱那一夜,他才会不放心,特意去挤在一起,贴心陪伴。
赵琨笑着拍开秦王政的手,“扶苏还在看呢,政儿要是把扶苏给带坏了,我可要跟政儿急眼的。”
毫无礼法的厮闹,确实没给儿子做一个好榜样。秦王政心虚地干咳一声:“扶苏,你先出去玩儿。”账面上这些钱,是顺路搞海贸的收益,但是徐福出去这么多年,搞回来的好东西肯定不止这些,先把儿子支开,才好跟小叔父撒娇讨饶,不然他这个父王的脸面往哪里搁?
随后,秦王政就瞧见了赵琨当成宝贝储藏的玉米、辣椒等农作物的种子,以及小心存放在“沙床”之中的土豆、红薯。徐福将赵琨教给他的,保存土豆和红薯的方法都试过,最终选择了成本最低,保存效果极其显著的沙藏法。
第93章 人口红利
后世黄河流域的大部分平原地区的玉米产量在1200斤到1600斤之间。相当于战国末年的2400斤到3200斤。
不过品种不一样,赵琨把又细又长的玉米棒子递进大侄子的掌心,却在他即将握住的一瞬间,陡然抽离。狗胆包天地故意使坏,让大侄子握了一个空。
逗了大侄子,赵琨眉目舒展,笑吟吟道:“这漂洋过海的农作物叫作‘玉米’,培育一番,亩产还要远高于杂交小麦。还有红薯,比较贫瘠的土地也可以种植,不仅容易种活,产量也不错,而且既能当菜肴,也能当主食饱腹。”
秦王政并不生气,只是趁着小叔父松懈下来的这一刻,稳稳当当地将玉米拿到手中。
这些年粮食丰收,新生人口逐年增加,再加上大秦的国力繁荣昌盛,朝廷用人不拘一格,吸引了六国的士子纷纷入秦。
秦王政曾经下令;沿着郑国渠的两岸为新入秦的百姓建造房屋,分配田地。由官府资助他们粮食种子和农具、而且还有减税政策,又吸引了六国的流民纷纷入秦。
另外,小叔父的水上乐园每到旅游旺季就需要几万名小厮、侍女做些牵马引路、推销新品、陪吃陪游、送餐送水、打扫卫生之类的活计,为游客提供细心周到的服务,让所有人宾至如归。还有糖坊、织坊、钢铁厂等等,年年都要新招一批人手,在咸阳周边聚集了大量的人口。
咸阳城的地价,已经开始不受控制地飞涨,以后只会长得更快。许多官员看出其中的利益,大量买入宅基地,坐等升值,以至于小叔父提出了房屋和地产限购政策,家族不论男女,都算上,人均田地超过一百亩的部分,人均房产超过两百平米的部分,加倍缴税,尽管如此,却并不能完全遏止乡绅富豪买房置地的风潮。
于是小叔父又提出一个概念——城市规划。
将钢铁厂之类的会造成污染的产业限制在河流的下游,人口稀少的乡镇,并且严格控制排污,修建污水处理站,定期检查。
城池、道路、居民区、集市、学堂、医馆、娱乐休闲等等,都提前划分区域,设计好交通。避免像咸阳的老城区那样,扩修道路还要先拆除很多老旧房屋,集市的容量也不够大,每到休沐日,人一多就特别拥堵,既耽误时间,又浪费物力和人力。
咸阳、以及周边的城邑是最早实现全民温饱的地区,其他地方也会逐步跟上。别说玉米会比小麦高产,就是差不多,也相当惊喜了,秦王政在心中算了算,乐呵呵地说:“按照目前的人口增长速度,再过三年五载,寡人治下的人口就要突破一千万了!”
后世大多数省份的人口都不止这个数,赵琨当然不会觉得一千万人口就能满足了,而且新生儿数量虽然呈现出爆发式的增长,然而要等他们成人、成才,还需要很多年。所以该缺人的时候照样缺人,赵琨的各项产业就年年缺技术人员。不过他还是被大侄子的情绪感染,十分憧憬未来。
赵琨抛给秦王政身边的小宦官一串钥匙,“请王上移步旁边的库房,有惊喜哦。”
镐池君的库房很大,有重兵把守。
大门上朱漆铜环,俩侧立着一对巨大的神兽石像——守财的貔貅,看上去很是威严气派。
小宦官开了门,秦王政沉静如水,顺着狭长的过道直奔赵琨的小金库。赵琨示意岁安点燃库房中的灯火,下一刻,灿灿的金光晃得秦王政眯了眯眼,他下意识就想去抽一块金砖出来。
赵琨一把扯住大侄子的后腰带,使劲拽回来,“等等,返程之前,为了防止有人偷盗金砖逃走,徐先生在上边淬了药。虽然随着时间的流逝,毒性已经十分微弱,但是摸多了容易头晕。靠门边的这十吨金砖没有淬过药,可以随意搬动。”
自古财帛动人心,这么远的路,如果不是徐福特意留了一手,这些金子很难带回来。好在战国时期已经出现了皮手套,以及露指的丝手套。先前黄金入库的时候,所有搬运工都带上防护手套和口罩,总算没出什么事,就是有几个体弱的人感到昏沉眩晕。所以赵琨不打算在金库停留太长时间,很快就拽着大侄子往回走。半路上,赵琨透过车窗,瞧见夕阳和霞光格外缤纷多彩,于是提议停车赏夕阳。
璀璨的华光渐渐没入远山之中,与地平线上的灌木丛重合。
上一回他们都有空闲,并肩看夕阳,已经是八年前的事情了。那时候子楚还在,赵琨也没从宫里搬出来,公子政得了什么好东西,都会第一个分给他。所以他也不吃独食。
第94章 故地重游
那天赵琨扭了脚,耽误了许多时间,于是他们违反了宵禁,深夜驾车穿过章台街回宫,被卫尉的兵马拦住,公子政按着赵琨不让他露面,独自喝退了负责巡夜的卫尉的人马,后来事情被捅到秦王子楚那里,公子政主动背锅受罚,将事情全部揽下,没有供出赵琨。
回忆起往事,赵琨的神色越发柔和。
此地原本一片荒芜,红蓼芦苇丛生。他派人种上各种果树、花卉,疏通老河床,打造了一条景观带。沿河岸修建集市、农庄、蹴鞠场、赛马场……成了一个休闲避暑的好去处。
每逢太阳落山,咸阳的青少年就来这里蹴鞠,附近的百姓都喜欢在这边散步、钓鱼。
盛夏之际,小苹果还是青的,却已经有过路客采摘苹果,在袖子上擦一擦,直接开吃。
秦王政都快认不出这个地方了,“这里……是八年前小叔父带我来捉鱼,顺便挖取种花的土壤,被石头绊到,扭了脚的那片干涸了一半的旧河滩?”
“嗯。”赵琨极目远眺,最后一缕天光将他峻拔的身影与远山青黛一同描摹入画,记录了少年郎特有的意气风发。
“这些钱粮相当于国库好几年的收入,算不算大功一件?”
某人得意地邀功,秦王政知情识趣地配合:“当然算,小叔父想要什么?”
赵琨毫不客气地提要求:“咸阳下辖四十多座城邑,比镐池乡大太多了。修缮城防要人,规划新城区要人,普及高产农作物和新式农具、耕牛要人……哪哪都缺人,可是从学室出来的人大多数都不合用,微臣百忙之中,还得抽时间授课搞培训。拜托王上,一定要在城郊办个学府,实行分院管理,学制五年,两年公共基础课,三年专业课,多培养一些专业人士、格物人才,来给微臣搭把手呀。”
若是搁在十年前,这种要求,就算是秦王也会为难,因为自商鞅变法以来,大秦都是以法为教,就算是国君也不能轻易动摇这项国策,然而此一时,彼一时,秦王政是个工作狂,自从他掌权以后,整个朝廷都像个陀螺一样被他抽着狂转。
秦王政对文武百官的办公效率有着极高的要求。新任的左相昌平君就不达标,他手中的权利几乎都被李斯给夺去了。文武百官纷纷盯上了赵琨的门客,只要修满三十学分的选修课,皆是可以独当一面的能人,超级好用。
谁不想要一个顶三个的主簿、账房、刀笔吏?哪个地方官不想拥有优秀的农林、水利、建筑、畜牧……以及各种新兴行业的人才?毕竟升官是要看政绩的,咸阳令赵琨那么卷,搞得他们也被迫卷生卷死,每天绞尽脑汁地冲政绩。
上回议事的时候,百官还吵吵嚷嚷地请求秦王政下令,从镐池君手底下挖一些门客出来办学堂,专门替朝廷官员培养属官和幕僚。
秦王政深知赵琨自个儿都缺人,没松口,不是他不想挖墙脚,而是谁跟赵琨抢人,赵琨就跟谁急眼,除非秦王政亲自开口,他才抠抠搜搜地举荐那么几个。关键是赵琨的门客也不好挖,福利待遇都赶上朝廷命官了,一般人根本挖不动。
办学府好呀,以后大家缺人手,都可以直接去学府招募。
秦王政欣然同意,直接进入正题:“依小叔父看,学府应该建在哪里?”
赵琨毫不犹豫:“在镐池乡和咸阳城之间划一块大一些的地,至少要能容纳五万人,给每个专业的学生都安排实践课,比如培育新品种的甜糯玉米,就可以纳入农学院的研究项目。新城区的设计,也可以交给经济学、地理学、建筑学、生态学、植物学、美术设计专业的师生共同完成。微臣只负责验收。”
抓大放小是个好习惯,赵琨尝试着将手头的基层工作慢慢分出去,腾出手来配合大侄子横扫六国的步伐。这座学府,要招揽天下的能人异士,培养真正的格物人才。等到大佬济济一堂的时候,自然分工明确,钱多事少。如果有条件,赵琨还要模仿张居正,乘坐那种带卧榻带客厅的“豪华房车”上班。虽然这种房车需要更多的随从和马夫,但他认为这是一件好事——为镐池乡的百姓增加就业机会。
说话间,岁安带着侍从就地铺了坐席,摆上乌木小几案,从马车上取了几样点心,用简易的手压式榨汁机弄了两碗西瓜汁,给秦王政和赵琨解暑。
商量完正事,秦王政饮了西瓜汁,唇色越发嫣红。他天生一张如霜覆雪的冰块脸,此刻重拾童年回忆,反倒平添了几分热络鲜活的气息,“小叔父,我想在这里转一转。”故地重游,别有一番滋味。
赵琨很是困乏,勉强抬头,眼皮打架道:“去吧,就在附近玩儿,不要乱跑,千万不要下水。”
秦王政:“……”
他不满地盯着赵琨:“小叔父,我又不是小孩子,我十八了。”
小叔父聚财的能力早已超越了吕不韦,吕不韦彻底没用了,留着反倒是个大祸患——六国都派来使者,请吕不韦担任相邦(丞相),吕不韦每日里照样高朋满座、妄议朝政,给一些违法乱纪的族人当靠山,甚至向来自同乡的小卫国的使者透露了一些不该泄露的秦国机密。小卫国是魏国的附属国。
秦王政杀心又起,却不愿意在甘罗面前食言,左右为难片刻,才想出一个杀吕不韦不见血的方法。不过,这种事小叔父必然是不喜欢的,所以他一个字都不提。
赵琨趴在几案边,面颊上压出一道红痕,似桃花浮在白玉上,昳丽得触目惊心,“政儿就算八十,也是小辈。”
第95章 惦记上韩非
此地原先杂草丛生,只有一条曲折的小路,通向香火还不错的文王庙。
秦王政凭着记忆,在农庄附近七拐八绕,文王庙还在,只是年久失修,周围都是粉墙褐瓦的庄园式建筑,衬得古庙格外破败。时隔多年,庙里供奉的元龟(大龟)依然保存完好,门前干涸的小池塘再次蓄满了活水,从淤泥之中开出一片粉白嫣红的荷花。
据说“周公葬于毕”,就在镐京的东南,恰好是这一带。
秦王政在文王庙东南侧的荒地上寻寻觅觅,衣摆上沾了许多灰土。终于找到了零零星星的十几株紫色、浅蓝色的小野花。他仔细辨认了一番,朝随行的蒙毅和李信招招手,吩咐道:“连根带土地挖出来,一个颜色两三株,小心一点,别弄断了根系。要送给小叔父当盆栽的。”
小叔父特别喜欢这种花,上回来这里游玩,还想挖一些带走,结果不慎扭到脚,最终没挖成。蔫蔫地趴在马车上,还对着他念叨说:“勿忘,我勿忘……”
当时秦王政就默默地想:不会忘的,得空了再来一趟。
后来每次他们路过这里,都是匆匆忙忙赶时间,从未停下来歇脚。
李信和蒙毅对着一簇簇小而精致的野花,万万没想到,担任郎卫期间,还能领到一起挖草根的差事。蒙毅经常陪着赵琨登山涉水,顺便采集植物资源,倒是会一些,围着野花的根茎画了一个直径七八寸的圆圈,指点李信用剑沿着画出来的线条穿刺土壤,将包裹着植物根茎的土壤整块儿挖出来,用几片莲叶包着防止散开。六株野花刚好挤满一只竹筐子的底部,就算摇晃颠簸花茎也不容易倒伏,他们一人抬着竹筐的一侧,小心翼翼地将竹筐子搬到马车上。
秦王政兴冲冲地回去,还等着小叔父夸他几句,谁知小叔父松松垮垮地披着一件侍卫的外袍,呼吸绵长,已经睡着了。岁安给他当了人形靠垫,一口大气都不敢喘。却一脸傻笑,也不知高兴什么。
朱家一脸大胡子看上去凶悍无比,此刻脱了外袍,双手抱剑,更显得身姿如同山岳一般高大挺拔,肌肉坚实如铁。来来往往的行人都绕开这边,不敢轻易靠近。
秦王政心说:到底是新来的,不会照顾人。要是伯高在,一定会将小叔父扶到车厢里的小榻上睡。小叔父一向体弱,这幕天席地的,着凉了可如何是好?
然而毕竟是小叔父的贴身侍从,看在小叔父的面子上,秦王政也不好轻易训斥他们,只冷冷地扫了一眼,一言不发地走上前。
岁安被凌厉的眼风一扫,顿时战战兢兢。朱家莫名感觉有些冷。
赵琨睡得晕晕乎乎,突然身上一轻,被人来了一个公主抱。他最讨厌这种双脚悬空、不得劲的感觉,还有几分起床气,不高兴地哼唧一声,掀开眼皮一瞅,是大侄子,于是毫不客气地勾住大侄子的脖颈,歪歪头,把脑袋搭在对方的肩膀上,鸡蛋里挑骨头,抱怨道:“胳膊怎么这么硬?硌得我背疼。”
赵琨说完,不满地轻捶了大侄子两拳,狗胆包天地继续睡。
清浅的呼吸喷在颈窝上,痒痒的,秦王政的喉结动了动,要是换成别人这么不识好歹,他肯定直接扔出三丈远,让蒙毅打一顿。但小叔父这挑三拣四的毛病是他自个儿惯出来的,还能怎么样?受着呗。
回到镐池君的府邸,只见吕氏的马车在门前停了好长一排,一眼望不到头。
秦王政面如寒霜,似乎又想起了什么不太愉快的事。
赵琨睡了一路,恢复了一点精神,还是瞌睡。他没有急着下车,而是扒拉着竹筐子,轻柔地抚摸一簇簇盛开的野花,这是野生的勿忘我,虽然仅有两种比较常见的花色,但开得正盛,是赵琨的心头好。时人多爱牡丹、芍药之类的比较艳丽芬芳的花卉,赵琨却更偏爱这种不起眼的小野花。
他惊喜地说:“好漂亮的勿忘我呀!”
秦王政疑惑地望着他:“勿忘叔父?”
赵琨轻笑一声,摆手解释道:“这种花的名字叫勿忘草,也叫勿忘我。传说曾经有一位骑士,他带着心上人在海滨游玩。心上人看见水边有一丛小巧精致的野花,非常喜欢。于是骑士涉水去为她摘花。不料海潮汹涌而来,将骑士卷走了。被海浪吞没之前,他将那丛花用力抛回岸上,大声喊道:‘请不要忘了我!’我一直想种一些,却总是找不到。这勿忘草是哪里来的?”
这是赵琨最喜欢的花。他以前种过一小片。穿过来以后,也瞧见过,可惜想不起来是在什么地方看见的,一直没收集到种子。
秦王政身上的寒意消散了几分,手指微微蜷缩,刻意淡淡地说:“在文王庙附近发现的,顺便挖几株送给小叔父。”他才不承认是记得小叔父喜欢这种花,特意寻来哄小叔父开心的。
赵琨眉开眼笑,压低声音逗大侄子:“正合我心,看来以后要多带政儿四处走走,总是有惊喜。”
他的辒辌车比较奢华,马头上戴着叶子形状的青铜错金玄鸟图腾的当卢,一看就是秦国宗室专用的马车,所以不等他露面,府上的侍从,以及吕府的管事齐齐地迎了上来。
赵琨哼着小曲儿,美滋滋地抱着大竹筐挪到马车边上,朱家要扶他下车,他直接将大竹筐塞进朱家的怀中,“这是我的心肝,轻点搬,放在我屋里。”
吕氏的马车上陆陆续续下来许多人,都是十三到十六岁之间的少男少女。一看就是精心挑选出来的,长相都比较养眼,丰腴的、娇俏的、清纯的、美艳的、儒雅的、冷峻的……
赵琨想起来了——每隔两三年,吕不韦就会送来一批调教好的婢女、小厮、美人。
其实就是在镐池君的身边安插眼线。
先前吕不韦权势滔天,就连秦王政也要隐忍,赵琨自然是照单全收。现如今,他也还是来者不拒,将人全部收下,撑起惺忪睡眼,诚恳地向吕府的管事道谢。只不过转头就吩咐岁安,照旧例给吕不韦准备一份丰厚的回礼,别舍不得钱财,也别因为吕不韦失势就怠慢他。另外,吕不韦送来的人,连同以前送的那些,搞一份名册,一起打发到农庄种地去。
以后赵琨的门客,都能吃上农庄的免费瓜果。
他想了想,特意嘱咐岁安:要一视同仁,赏罚分明。不必因为他们有可能是吕不韦培养的耳目,就过于苛刻,要给他们相对公平的晋升机会。
毕竟大多数人蝇营狗苟,也只不过是想要生活得更好。吕不韦的心腹,假以时日,也有一定的几率成为赵琨的心腹,不必草率地给任何一个人打上标签。但也不能没有防人之心,先放在农庄观察一段时间再说。
赵琨让马夫直接将马车赶进内院。到了外人窥探不到的地方,才挑起车帘,请秦王政下车。
秦王政这次来镐池乡,其实是有事情想问一问张良。
之前天天刷尉缭的好感,一时疏忽,差一点就失去了李斯这样的心腹。
秦王政反省许久,终于修成了端水大师。现在他养了一池的鱼,还游刃有余,进退自如。孝公任用商鞅;惠文王任用张仪;昭襄王任用范雎;父王任用吕不韦。轮到他当家做主,各种人才他都要,小叔父、李斯、尉缭……还不够。
昨天,秦王政跟李斯促膝长谈,拜读了李斯赞不绝口的文章——法家的新作《五蠹》。
惊为天人。
于是又向李斯讨要了这位法家以前的文章。
看过以后豁然开朗——此人提倡加强君主集权、厉行赏罚、奖励耕战……
每一项,都说到了秦王政的心坎里去。他又动了心思,渴望见到写下《五蠹》的法家大才,甚至赞叹良久,对李斯说:“寡人若是能够见到此人,与他交游,便是死了也没有遗憾。”
于是李斯告诉秦王政,这些文章,是他亲笔抄录的,他的师兄韩公子非的作品。
秦王政听说过韩公子非的大名——法家集大成者。坊间传言,李斯与韩公子非不和,他们当年一同在荀子的门下求学的时候,就经常辩论,甚至争执得脸红脖子粗,虽然是同门师兄弟,却并不和睦。
在秦王政看来,这些市井流言似乎也不怎么真实可信。
比如摆在他面前的这些竹简,有新有旧,无一例外,都是李斯的字迹,抄得一丝不苟,还是从一只包了铁皮的盒子中取出来的,旧一些的,都泛着类似于珠玉一般的柔和光泽。显然是李斯时常拿出来看一看,摩挲一番。而且小心珍藏,生怕被老鼠啃坏。盒子里还有防虫的香袋。跟他说起这位师兄的时候,言谈之间也很是亲切。
最新的一篇,应该是上回李斯领兵讨伐韩国,才抄录的。写在特制的绢帛上,是那种韩国王室专用的贡品绢帛,这说明李斯跟韩公子非一直保持着联络。哪怕两国交战,照样见面。
张良也来自韩国,而且张氏跟韩公子非是有来往的。秦王政想打听一下韩公子非的具体情况,比如他在韩国过得怎么样?是否被韩王信任,可曾受到重用?看一看有没有机会把人弄到秦国来。
张良就住在隔壁的院落,每天晚上都会过来向赵琨问安。秦王政一点也不急,让赵琨先去睡,至于还没写完的公文,他替赵琨写,顺便等张良。
第96章 不要告诉别人(之前弄错了,已经修改。)
“累了就早点睡,这文书寡人来写,小叔父明天早上起来签个字就行。”
赵琨也不跟秦王政客气,点点头,“我把花种上就睡,快得很。”
那几株勿忘草,虽说是秦王政因为“勿忘我”这种名字会错了意,但一片赤诚之心,仍然让赵琨十分感动。越早移栽,成活率越高,赵琨和岁安一起搬来六只透水透气的粗陶花盆,盆底的排水口用碎陶片虚盖着,洒上土壤,再绊入适量发酵好的鸽子粪,将勿忘草用原土种上,又添了些腐叶土,用水浇透。
把种花的后续收尾工作交给侍从。赵琨取来事先调配好的竹盐膏刷了牙,用湿帕子随便擦了擦身,就散开头发睡下了。幸亏他没娶妻,不然还没洗干净就钻被窝,很有可能会被妻子一脚踹下床。
看时间,张良就快到了,应该再撑上片刻,至少跟他当面说两句话。这孩子敏感得很,需得细心一点照看。
秦王政的字迹铁画银钩,笔峰雄健,气度严整,跟赵琨的字没有半分相似,上级官员一看见那份文书,就会知道不是他写的,希望别节外生枝。
赵琨这般胡思乱想,听着几乎微不可闻的秦王政翻动竹简的声音,竟然沾到枕头没多久就睡着了。
张良被岁安引进屋的时候,屋中静悄悄的,只点了一盏羽人铜灯,昏暗的光线中有道人影披着外袍坐在书案前,正轻手轻脚地收拾着笔墨。
张良认得这件外袍,是赵琨常穿的样式,还隔着好几丈,他就低低地唤了一声:“表兄。”
那人侧身回眸,张良这才看清楚,不是赵琨,而是秦王政。他认错了人,略微尴尬,正要行礼赔罪,秦王政快步走过来,扶住他,将一根手指竖在唇边,示意他不用行礼,也别说话。
顺着秦王政的目光,张良发现隔扇门后边的轻纱帷幔已经放下来了,床上依稀有一道起伏的曲线,是一个身形修长的人睡在里边。他立即反应过来,这才是表兄赵琨。
已经睡下了?
太阳才刚落山,表兄平常并不会这么早就休息。
张良放轻脚步,走到床前,将帷幔撩起一条缝隙看了两眼,瞧着是熟睡的模样,没有什么异常,他才放心下来,跟着秦王政去了花厅。
秦王政道:“寡人让叔父早些安寝的。”小叔父昨天熬夜,早就瞌睡得直点头,就算强撑着不睡,也没精力给张良辅导功课。秦王政自信十足,不过是九岁小孩的课业,他也没问题的。
然而等张良拿出他抄录的算术题——一个水池一共有五条进水渠。单开第一条水渠,一天可以注满三次,单开第二条水渠一天注满,单开第三条水渠两天半注满,单开第四条渠三天注满,单开第五条水渠五天注满。假设五条水渠一起开,几日能注满水池?
空车日行七十里,重车日行五十里。今载太仓的粟米运输到云阳,五日三返。问:太仓和云阳相距多少里?
秦王政心说:隗先生还真是一如既往地会出题啊,当年这种题也就只有小叔父和甘罗能够瞬间算出答案。
他不是不会,只是方法笨一些。
张良又拿出一张竹简:“在下已经解出答案,不知道对不对?感觉还有更简单的方法,想找人探讨一下。”
跟小叔父当年很像啊,秦王政对着竹简上一连串的阿拉伯数字,顿时回忆起当年被两个学霸轮流补习功课(降维打击)的心理阴影,抓狂道:“还是等明天早上,让小叔父或者甘卿(甘罗)给你讲吧。请坐,寡人有事情问你,据说韩公子非与张氏交好?”
张良规规矩矩地行了礼,正襟危坐,眼神中带着不是他这个年纪该有的深意,嗓音柔和地说,“泛泛之交而已,公子王孙与外臣,不宜走得太近。家中长辈一向恪守臣子的本分,事事谨慎,一日三省,实在不敢称与公子非(韩非)‘交好’。”
秦王政暗骂一声小狐狸,一番话说得滴水不漏,完全不像小叔父,倒像甘罗那般机敏狡黠。他心中有些异样,将几案上一碟子荷花酥推到张良的面前。
这是用樱桃汁将油酥面染成粉红色制作的小点心,层次分明,如同荷花一般让人惊艳,口感更是酥松香甜。扶苏和张良都爱吃。
张良恰是长个子的时候,特别容易饿。
赵琨让厨房每天都备上各种小点心。夏季秋季是用樱桃之类的水果汁染色,吃着略带一点果味。春天是用蔷薇花汁、牡丹、芍药染色,又添三分馥郁花香。冬天是石榴汁、橙子汁的,颜色更加鲜艳。
侍女又准时送来一些夜宵,有小火慢炖的牛排,清炒的香芹豆干、山药木耳、香碰碰的八宝饭……还有五色水果拼盘:去了皮和籽切成小块的香瓜、夏苹果、葡萄、猕猴桃,去核的杨梅。
秦王政又酸了,他当年都没这个待遇,不过那时候小叔父还住在宫里,没有自个儿的府邸,没这么自由方便。
跟这种小狐狸绕弯子纯属浪费时间,只会把自己给绕进去,秦王政单刀直入:“又不是让你叛国?关于韩公子非的事,寡人只是好奇罢了。市井传言,韩公子非的生母不得宠,他幼时被兄弟们欺凌,落下了口吃的毛病?到底是怎么回事?”
谁知张良看上去姿态恭敬,气质柔弱,却相当有胆气,一句话就给他堵回来了:“表兄曾说,若非亲历,皆为不知。除了韩公子非,其他人无论说什么,都仅仅是道听途说,不清楚内情的妄自揣测,当不得真的。”
秦王政略微意外地望着张良,继甘罗之后,又来一个一百个心眼子的怪胎。
秦王政有一种直觉,这孩子对他的防备心极深。按理说,小叔父养在身边的表弟,也算得上沾亲带故,对他不应该是这种心态。
韩国,张氏……
秦王政不紧不慢地抿了一口凉茶,故意欠身过去,一把拧住张良的耳朵:“小子,你知道什么就说什么,不要跟寡人耍心眼子,寡人的耐心可不怎么好,小叔父不在,惹恼了寡人,可没人劝得住。”
张良本着好汉不吃眼前亏的原则,立即服软,“嗷嗷嗷……我投降了!听说公子非(韩非)的舌头比一般人短一点,咬字发音不是十分准确,从小一开口说话就惹人发笑,甚至被叔伯兄弟冷嘲热讽,久而久之,他就不喜欢跟任何人攀谈,所以他的口齿一直都不太利索。我见过公子非,其实他气质矜贵,声音很好听,也并没有明显的异样。就是受小时候的事影响,不愿意轻易开口被人笑。”
秦王政满意了,这孩子的城府还不像甘罗那么深,至少能看出来小拳头在袖袍之中紧紧地攥着,眼神微微躲闪,确实对他有几分戒备之心。估计是张氏的长辈对张良交代过什么。
挺聪明的一个孩子,能屈能伸,希望他早日想明白。秦王政还打算让他给扶苏当个伴读呢。
张良的兄长张温最近似乎也不是很安分。
秦王政琢磨着,灭韩还是得尽早。绝对不能让张氏影响到他与小叔父之间的情谊。
小麦收完以后,秦国再次开始征兵,这次由王翦和杨端和各领一路兵马,誓要灭韩。宫廷郎卫王贲、李信也被外派,成为军中的都尉,准备参战。还召集了戎狄君带领的一支骑兵队伍。
秦王政在射熊馆阅兵之后,兴致勃勃地举行了一场为期五天的游猎。
这回赵琨可算是开了眼,戎狄人不愧是马背上的民族,他们打猎,打到小型猎物的时候,只是稍微减速,用一种近似于杂耍的惊险姿势,从马背上挂下来拾取猎物。不需要下马捡拾。除非猎物实在太大,需要几个人合力才能抬得走。
戎狄骑兵在马上睡着了也不会掉下来,而且他们可以让战马排列得像步兵的阵列一样整齐。
赵琨把张良也带上,顺便陪他练习骑术和箭术。小孩子比较适合在玩耍中开拓眼界,增长本事。
隗林隗先生猜到张良也会参加这次游猎,还专门为他制作了一套精巧的弓箭。又一次让他成为别的孩子羡慕嫉妒恨的对象。
赵琨其实没多少照顾孩童的经验,一直领着张良、王离、冯劫在猎场的边缘射兔子和鸟雀。他自以为很是细心妥帖。甚至要求张良跟他一样,身上揣一包驱蛇的雄黄粉,佩戴有驱虫效果的香囊,以防万一。
直到张良的小脸有些苍白了,一副似乎在忍痛的模样。赵琨才觉得不对劲,策马奔到近前,问:“阿良,怎么了?身体不舒服吗?”
张良看了看正玩得起劲的王离和冯劫,云淡风轻地摇摇头,“没事,我还可以继续练。”
赵琨还是不放心,找了一处阴凉的地方,扶张良下马休息,张良下马的这一刻,赵琨总算是猜出来了,这孩子的皮肤过于细腻娇嫩,又很少骑马锻炼,不到半日,就磨伤了大腿根部的肌肤。在马背上颠簸的一瞬间,他疼得都有点发颤。
赵琨一拍脑门,为自己的粗心大意生闷气。张良的小伙伴王离和冯劫都出身将门,弓马娴熟,这种程度的骑射就是小菜一碟,连热身运动都算不上,但张良体弱多病,要跟上他们的节奏,其实是非常吃力的。
赵琨当年也有过类似的情况。同样要强地不肯喊疼,生怕被蒙毅和甘罗取笑一番,而且集体行动,他也不愿意拖后腿,所以忍着不说。最后还是秦王政及时发现异常,把他拽下马背,找了一个没人的地方替他上药,强行给他戴上了柔软的虎皮绑腿。
张良这个年纪的男孩,好胜心总是格外强,不容许自己比不过小伙伴,尤其是不能垫底拖后腿。
赵琨轻叹,解下随身携带的水囊,示意张良先喝点蜂蜜水。
他体贴地没有说破,而是说他想去射熊台上观看大秦的勇士围猎,希望张良陪着一起去。张良答应了,跟小伙伴告别以后,他才将张良抱在怀中,带上马背,直奔射熊馆,去秦王政拨给他休息专用的屋子,让侍从守着门,防止有人突然闯进来。
没有第三个人在场,赵琨拖长了声音,笑骂:“傻孩子,腿怎么了?让我瞧一瞧。”
张良一下子红了脸,小声说:“可能是被马鞍磨破了皮,火辣辣的一片。”
赵琨有点郁闷,他献上的高桥马鞍、马镫图纸难道不科学吗?至少比直接骑在马背轻松许多吧?赵琨上手去解张良的裤带。
张良情绪不稳,脸色更红了。连忙捉住他的手,垂下眼眸,略微柔弱地说:“阿兄,让我自己来。”
九岁的孩子竟然还知道害羞,赵琨小时候就没这么多讲究,他低头闷笑一声,眉眼微弯,将棉签和药酒递给张良,说:“好,去把手干净,上药前一定要注意清洁伤口,防止感染。”
张良咬牙上药,还不忘叮嘱赵琨:“替我保密,不要告诉别人。”要是因此被王离笑话,他再也不想打猎了。
“好的,我不告诉任何人。”赵琨伸出一根小拇指,这次不用他开口提示,张良就有样学样地伸出小拇指,自觉地勾住他的小指来回拉扯,跟他一起念念有词:“拉钩上吊,一百年,不许变。”
因为不能让别人知道这件事,赵琨找来一张处理好的小羊皮,粗略地量了张良的尺寸,亲手缝制出一对绑腿。
他的针线活一般般,就是普通手工的程度,不过用心良苦,细细密密地缝了三层,隔着裤子绑在大腿根的位置,非常防磨。
张良早知道赵琨心灵手巧,不过看他穿针引线,缝了大半天,心中还是很过意不去。在接下来的两日,表现得格外乖巧贴心。
搞得赵濯都眼红,直嚷嚷:“看看人家的表弟,再看看你。货比货得扔!”
赵濯的表弟躺着也中箭,翻了一个大白眼,不搭理他了。
游猎的第四天,大多数人的新鲜劲儿都过了,再加上有小道消息,这次游猎是临时决定的,没有熊瞎子之类的大型猛兽当彩头,鲜少再有人下场一展身手。
反倒是秦王政终于忙完手头的事,得了空闲可以参与游猎。但见他一身戎装,策马狂奔。由于他骑着一匹十分难得的千里马,马术也极其出众,很快就甩开了大多数随从。
“等等微臣!”赵琨跃马扬鞭,试图追上秦王政,一张嘴说话直接灌了一大口清风。他只好闭嘴,在心中默默地吐槽:不要脱离大部队呀,孙策怎么遇刺的,不就是因为马快,这般一骑绝尘……
一个念头堪堪转过,赵琨好像真的发现了一点不寻常——王贲、李信被调入军中,不在场。秦王政最信任的蒙恬居然也没有跟着。能追上去不掉队的,都是秦国的高官,骑着最健壮的良马。
别人想要马儿跑得快,都是用鞭子催马。赵琨却另辟蹊径,甜言蜜语不要钱似的一股脑地洒出来,“你最棒,你跑得最快啦……”他每次想要加速都是这调调,他的马已经能够理解这是要求飞奔的意思,马蹄如飞,不断地超越前方的马。赵琨疾驰的身影几乎化作一道迅风,即使越过溪流也不曾减慢分毫,而是一提缰绳,纵马飞跃过去,硬生生地赶上了秦王政和尉缭、隗林、昌平君等高官。
他微微警觉,策马挤入蒙毅和秦王政之间的空隙,“蒙毅,你兄长呢?”
蒙毅挠挠头:“兄长的马被毒虫咬了,他今日没来。”
夏季多蚊虫,似乎只是意外事件,谁也没有在意。秦王政经常游猎,王室专用的猎场,戒备森严,按理说也不会出什么太大的纰漏。
朱家的体型过于魁梧,马驮着他跑不快,迟了一会儿才赶到。
这时,他们的视野中出现了一头雄鹿,就在秦王政举弓瞄准的一瞬间,赵琨似乎听见了极其细微的沙沙声,就像是有什么东西在爬动。
虫子?
这种草木繁茂的地方,虫子多也很正常。
但怎么还有断断续续的竹笛声?
就在这时,一条蝮蛇出现在秦王政头顶左上方的树枝上。一直盯着他,突然喷气发出“呲”的声音,
赵琨暗道不好,立即拔剑在手——这是蛇准备发起攻击的信号,紧接着,蝮蛇的头部和身子收缩、弓起、蛇尾高速抖动,随即整条蛇腾空,像箭矢一般弹射下来,偷袭秦王政,与此同时,赵琨一剑挥出。
以秦王政的角度,他看到赵琨拔剑,却没注意到头顶上方的蝮蛇的偷袭,然而他根本没有躲闪。赵琨的剑几乎是贴着他的发冠撩过去,剑尖小幅度地绕了一个麻花,挑起一条小蛇。
小蛇也懵了,它弹射咬人,却仿佛是主动缠上那柄角度刁钻的剑。直接挂在剑尖上了,它艰难地在剑刃上爬行,再次弓起身子,发起攻击。
直到此刻,秦王政才反应过来,惊呼:“小叔父!”
赵琨的反应挺快,在小蝮蛇咬到他之前,一个标准的投壶动作,连蛇带剑一起扔出十几米远。还不忘神色严肃地朝秦王政比划了一个禁声的手势,用口型对他说:别说话,行动要轻缓,小心树枝上的蛇。
树上还有蛇在游动,大声说话非常容易吸引它们,惊扰它们。大幅度增加被咬的几率。
秦王政不懂赵琨为什么不让他开口,却立即照办,缓缓地从马背上探身过来,确认赵琨没有受伤,才稍稍定了神,刚才险些被毒蛇偷袭,幸亏小叔父及时出剑,他心中一阵恐慌后怕,脸上却镇定自若。并且用最快的速度冷静下来,危机还没有解除,必须打起十二分的精神来应对突发状况,不可自乱阵脚。
下一刻,后方传来一阵惊呼,与马嘶犬吠的声音混杂在一起,很是纷乱嘈杂。
赵琨朝声音传来的方向望过去,只见树梢上挂下来三条小蛇。树下是一名看起来相当文弱的青年官吏。他惊恐地大叫:“有蛇!草上飞!”
草上飞是这一带比较常见的毒蛇,在后世的学名叫作短尾蝮蛇,看名字就知道,它爬行的速度非常快,就像贴地飞行一样。是秦岭中炫酷又危险的猎食者。
草上飞的毒性不是特别强,如果是赵琨生活的那个时代,被这种短尾蝮蛇咬上一口,只要及时送到医院治疗,打上血清,一般情况下都不会有生命危险。
问题是他们在战国末年,巫和医都还没有完全分家的时代,一边跳着沟通神灵的舞蹈一边给人看病的巫医也是很常见的,这些巫医是否有能耐把被毒蛇吻过的倒霉蛋从阎罗殿前救回来就很难说了。
赵琨经常在野外采集植物资源,对短尾蝮蛇的习性还是很了解的,他立即提醒对方:“别喊,别动!”
蛇在上方,那人在下方,要是把蛇的凶性刺激出来,他躲都没地方躲。
蛇慢慢地游动,离他的脸越来越近,文弱官吏估计是吓坏了,又连连惊叫数声,下一刻,草上飞就像一支离弦的箭,化作虚影弹射下来,张开獠牙吻了他一口。
赵琨:“……”
他翻身下马,想冲过去救人,手腕陡然一紧,被秦王政的马鞭缠住,向后拖了两步,一把拽到马背上,压低声音:“我们好像被蛇包围了。”
赵琨环顾四周,树枝震颤,草叶摇动,时不时有蛇头、蛇尾探出来,到处都是窸窸窣窣的黏腻的爬动声,原来不是虫,而是蛇群。
这些蛇围住的其实是秦王政,还有大秦的一众高官,如果这些人集体出意外,足以颠覆整个秦国。但是由于文弱官员闹出的动静太大,吸引了蛇的注意力,所以他成为第一个被袭击的人。让秦王政有了防备。
陆续又有几名官员被毒蛇放倒。
尉缭从怀中摸出一套军中惯用的五色令旗,打旗语让众人聚拢,分成八小队,每队负责清理不同方向的毒蛇。才扭转了局面。
赵琨指点众人替那些伤员挤压伤口,尽量将被毒素污染的血液挤出来。如果被咬伤的位置恰好在四肢,就用布带绑住靠近心脏的一端,减缓血液回流。要是咬得比较严重,就开十字形的创口,放点血。
他感到一阵后怕,幸好张良、王离、冯劫等熊孩子觉得天天打猎没意思,今日干脆留在营地野炊,没有跟来,不然就太危险了。
毒蛇一般不会成群结队的行动,赵琨又听见了竹笛吹出来的音符,蛇群仿佛收到某种信号,缓缓地爬行,将包围圈缩小了。他微微蹙眉,从袖中摸出两包驱蛇的雄黄粉,一包塞进秦王政的怀中,另一包交给赵濯,轻声嘱咐道:“洒在四周。”
虽然挡不住树上的蛇,但能稍微驱逐草丛中的蛇,减轻压力。
秦王政领着蒙毅等一众郎卫,挽弓搭箭,瞄准那些射程范围内冒头的毒蛇,冷酷地将它们钉在树干上,草地中。
“咻!咻!”
“嗖嗖嗖,呜呜……”
尉缭神色微变:“百越之地,有人能用笛声来操控蛇群,难道那个吹笛人也?”
尉缭背着双剑,一长一短。此刻,他早已反手拔出长剑,每当有突破箭雨爬到秦王政周边的蛇,就一剑挑飞。他出剑犹如闪电,迅猛又精准,没有任何多余的动作,一派大家风范。
另一边,朱家保护赵琨,也是游刃有余的模样。
赵琨手持弓箭,却一支箭都没有发出,而是凝神细听,在竹笛声响起的一刹那,朝那个方向疾射一箭。
竹笛声戛然而止,赵濯在附近洒满了雄黄粉,没有新的蛇爬出草丛。又过了片刻,聚集在远处的蛇群也渐渐散了。赵濯将赵琨的佩剑捡了回来,甚至替他擦干净了。
尉缭艺高胆大,提剑去追踪那个吹笛子驱使毒蛇的人,地上有尚未干透的血迹,却不见人影,很可能是负伤以后,朝着云阳的方向逃亡。
秦王政不许尉缭以身犯险。
于是尉缭悻悻地罢手。方圆百里处处戒严搜查,尤其是云阳一带,上下一心大力抓捕驱蛇人。就连各地的医工也纷纷接到命令,所有请他们治疗箭伤的人、购买伤药的人,都必须提供照身贴(身份证),登记姓名、住址、职业等个人信息。
驱蛇人寸步难行,没几天就落入法网。
作为咸阳令,赵琨亲自提审那个驱蛇人,这厮竟然是吕不韦的门客。整件案子有很多线索,大部分指向韩国间谍,还有赵国、魏国的人在背后推波助澜。韩赵魏,也就是三晋,三晋的国土已经快要被秦国蚕食殆尽。哪怕是看似什么都不在乎的赵王偃,也坐不住了。巴不得用一群毒蛇将秦王政送走,把秦国搅得天翻地覆。
尽管吕不韦本人完全被蒙在鼓里,丝毫不知情,因为他招收门客只求一技之长,不至于盘问人家的祖宗三代。难免有些鱼龙混杂。
然而这一回,没人能保他了。驱蛇人险些要了秦王政和一些朝廷重臣的命,秦王政雷霆震怒,下令将吕氏全族流放到蜀地。
最让赵琨为难的,是张良的兄长张温也牵涉进了这桩重案。原来张温一直留在秦国,不是担忧年幼的弟弟无人照料,而是疯狂试探,为韩王收集情报,传递消息。
赵琨犹豫良久,决定公事公办,先派衙役将张温捉拿归案,再考虑其他有的没的。
谁知张良偷看赵琨审案的卷宗,随时了解案情的最新进展,给张温通风报信,他还花钱买通关卡,帮助张温逃出了镐池乡的范围。
赵琨只觉得一口恶气噎在胸口,不上不下堵得慌。他让车夫绕咸阳城跑一圈再回府,总算在颠簸中渐渐平复了心情,没将张良按在腿上暴揍一顿。
万幸秦国也有未成年人保护法,张良才九岁,不至于被定罪,只会通知家长,要求加强管教。
作为熊孩子的监护人,赵琨更加心塞,绕了一大圈,反倒是他没把孩子教好?这么能捅娄子,幸亏有他在,换一个人都兜不住这件事!
他生气归生气,却不舍得真的打孩子。而且,以他对张良的了解,这孩子绝对是知道“未成年人保护法”,才钻空子搞事情。
张良根本没指望能够蒙混过关,但是他拒绝跟兄长张温一起逃走,甚至做好了挨揍挨罚的心理准备。谁知赵琨只是坐在竹林边晒着太阳发呆,神游天外,连一句重话都没有说。平日里照旧无微不至地关怀着张良。
赵琨越是如此,张良越是愧疚。终于忍不住主动承认错误,保证绝不再犯。
晨光熹微,甘罗策马狂奔,飞驰到吕府门前,利落地翻身下马,将大门叩得砰砰作响。不知道他是如何跟吕不韦交涉的,吕不韦挑选了五天后的良辰吉日,八抬大轿,仓促又隆重地送女出嫁。
这风口浪尖的,吕氏的大船随时都会触礁沉没。甘罗迎娶吕家的千金,一定会被牵连,这场婚礼,没多少人有胆量参与。
赵琨算一个,赵濯算一个,蒙毅、蒙恬的家族强烈反对他们去吃喜酒,他们却翻墙溜出来,给甘罗送上贺礼。王绾一直挂念他最得意的弟子,也排除万难亲自到场,秦王政竟然微服出宫,赶来参加甘罗的喜宴。
当年的小伙伴都长大了,各自拥有不同的人生,却因为这场婚礼,像许多年前一样,齐聚一堂,一同饮酒,谈笑风生。
高渐离充当琴师,他是个音乐达人,凡是带弦的乐器,他都会玩儿,就算拿锅碗瓢盆,也能敲出让人惊叹的旋律。
秦王政也是音乐发烧友,当场预约了宫廷演出。
这天晚上,赵琨生平第一次宿醉,酒醒之后,记忆断片了,依稀记得好像又干了什么狗胆包天的事。
他问岁安:“我昨夜没耍酒疯吧?”
岁安心有余悸:“镐池君揉搓着王上的头发,说胡话,什么好花朝,干得漂亮,晚饭给你加个小羊拐。”
赵琨:“……”
很好,一直维持的长辈形象,终于还是崩坏了。
七月,吕氏全族被流放,只有嫁给甘罗的那位女郎,和依附她的幼弟没有受到牵连。流放的途中,吕不韦无法接受从权倾朝野的文信侯到阶下囚的巨大落差,选择自尽,他的门客偷偷地为他举办了葬礼。
秦王政早就想将这些人一网打尽,斩草除根,下令所有替吕不韦哭丧的门客,如果是秦人,就剥夺爵位流放,如果是三晋地区的人,直接驱逐出境。
吕氏家族的最后一点底牌也被连根拔起。被牵连的人太多,甚至导致基层官吏出现了断层的迹象。秦王政思前想后,赦免了先前被嫪毐之乱牵连,流放到蜀地的那两万多人。总算解除了各处官署的用人危机。
张良很是唏嘘,私下里对赵琨说:“吕不韦功大于过,只是被幼主忌惮,没有哪个君王可以容忍臣强主弱。有朝一日秦国新君继位,表兄一定要趁早抽身,千万别贪恋权势,落到这样的境地。”
赵琨沉默许久,根本不愿意考虑这种问题。
他事先从秦王政那里得到消息,按住了甘罗,没有让这对新婚小夫妻参与吕不韦的葬礼,保住了甘罗上卿的爵位,就是吕家千金为此大发脾气,又给他俩的脸上各抓了一道。
赵琨自嘲,这件事是他做得不对——不让吕家的女郎见父亲最后一面,被抓脸也是活该。其实这是吕不韦最后的托付,吕不韦收到一封信,据说秦王政写的,内容赵琨就不知道了,反正当时吕不韦已经抱着必死之心,唯一放不下的就是掌上明珠和幼子。赵琨跟吕不韦共事多年,合作还算愉快,也不忍心拒绝一个父亲在人生尽头的请求。
赵琨丝毫不介意,顶着半张花猫脸去挖墙脚——他惦记吕不韦手底下的那些方士很多年了。尤其是会烧琉璃珠的那两个,堪称行走的人形小金库——一颗品相比较好琉璃珠,市价在百金以上,也不用多烧,什么东西多了都不值钱,每年整几颗出来就行。
吕不韦这边树倒猢狲散,那些方士也急于寻找新的靠山,摆脱被牵连、被流放的命运,很自然地倒向了赵琨。
赵琨将烧制透明玻璃的方法教给他们,
徐福终于有了得力助手,跟新来的方士分工合作,无论是炼钢,还是烧玻璃,都轻松省力许多。
徐福给赵琨准备的惊喜,是一批来自番邦异国的匠人——罗马和迦太基人在打仗,为了躲避战火,许多人逃亡,徐福救了这些异域的工匠,胡萝卜加大棒,骗回镐池乡打工。徐福与这些番邦的匠人切磋炼钢之术,还学会了吹制玻璃瓶、玻璃罐等玻璃器皿。
他们向赵琨进献了一块百炼精钢,还有一只彩色的、一看就极其贵重的玻璃瓶——深邃幽静的海蓝,配上清新治愈的阳绿,既彼此交融,又界限分明。金箔在高温中熔化形成华丽的纹路肌理,夹在蓝色和绿色的玻璃之间,泛着一股子浓郁的土豪气息。
百炼精钢也大有名堂——这种钢可以进一步加工成锋利无比的冷兵器,关键是做出来的软剑不仅不会生锈,还非常柔软有弹性,不用的时候,可以当作腰带缠在腰间,一旦抽出来,瞬间就能恢复笔直,仿佛是有记忆的活物。
权利更迭,几家欢喜几家愁。
秦王政赖在床上,四肢伸展。他身上那种上位者特有的威严,近似于大型的猎食猛兽一般的残酷冷厉的气息,通通都消失了,就像一个再普通不过的大学生,懒洋洋地抱着枕头,目光清澈地拍一拍身侧空出来的位置:“小叔父,明天就去选一块地办学府,要咱们都满意的位置。”
赵琨从未见过秦王政如此轻松惬意地模样。仿佛脱去了一切伪装,并且敞开坚硬的蚌壳,展露出了内里最柔软的部分。
他走到近前,在床沿上坐下,脱掉室内专用的木屐。和秦王政并肩躺平,“再借我一些人手,弄几个博士过去负责文化课。”
秦王政大方道:“除了淳于先生,其他博士,小叔父随便挑。”
赵琨好奇:“淳于越怎么就不能借了?”
秦王政在他头顶挼了一把,“明年扶苏也该启蒙了,淳于先生的为人比较正直,博学多才,我想请淳于先生教导扶苏。”
赵琨打了一个哈欠:“那好吧,政儿也别打徐福徐先生的主意,我这边离不开他。”叔侄之间,就不要暗戳戳地挖墙脚,互相伤害了。不过徐福应该不会跑,毕竟秦王政是个工作狂魔,官场一点都不好混。他给徐福的待遇,已经超越了满朝文武百官,固定俸禄三千石,还有生产销售钢铁、玻璃、药材等物品的分红。徐福就相当于大股东之一,有一定的决策权。
就在秦军集结完毕,准备一举拿下韩国的时候。
赵国那边又开始搞事情,据探子传回来的消息,赵王让使臣姚贾四处游说诸侯,试图联合韩、魏、燕、楚,再搞一次五国伐秦。
尉缭那边,鬼谷弟子的情报更加详细,是韩国即将灭亡,韩公子非献计,祸水东引,韩国的使者说动了赵王,让赵国抢着去当出头鸟,替韩国分担压力,给韩国续命。
尉缭献策,秦国也搞外交,贿赂赵国的权臣郭开,搬弄是非。在秦国的大军压境,攻打赵国的邺城的时候,假装无意中查出韩国祸水东引的阴谋,向赵王禀报。
赵王气得火冒三丈,七窍生烟,下令将使臣姚贾驱逐出境。韩国从此孤立无援。
整件事情,最无辜的就是这个姚贾,他作为一名使臣,并没有不称职的地方,相反,他的口才和业务能力还相当卓越,几乎快要促成五国伐秦的联盟了。
奈何现在的赵王,就是昔日的公子偃,赵王偃做事一向只凭心情,不讲究公平公正。他被韩国当刀子用了,一腔怒火无处发泄,刚巧就撒在姚贾的身上。姚贾招谁惹谁了?
算起来,魏国人姚贾,最初也是信陵君魏无忌的门客,尉缭昔日的同事。以姚贾的聪明才智,立马就反应过来:他被尉缭给摆了一道。不过,各为其主,也没什么好说的。姚贾被赶出赵国以后,穷困潦倒,思前想后,干脆入秦,请尉缭将他引荐给秦王政,谋一份差事。
姚贾向尉缭抱怨:“郭开那个奸臣真不是个东西!他直接上门抄家,一个铜板都没给我留下,就连妻女的金玉首饰都搜刮干净,戴在身上的也让摘下来。可叹我拖家带口,险些饿死在半路上!”
他一路风餐露宿,半个多月不曾沐浴更衣,身上带着一股子汗味臭味。外袍皱巴巴脏兮兮的,衣摆还被荆棘丛划破,形同乞丐。他亲娘见了都不一定能认出他。
尉缭薄唇轻抿,眼底一抹愧疚之色一闪而逝,低咳一声,调侃故人:“郭开也是个妙人,哈哈哈,旧的不去,新的不来。在下可以举荐姚兄,在秦国做事没准前程更加光明。”
提到郭开,姚贾忍不住骂骂咧咧,问候对方全家女性。下一刻,他的空荡荡的肠胃开始“咕咕”乱叫,发出抗议。
尉缭轻笑一声:“走,我带姚兄去个好地方,美酒佳肴,应有尽有。”
风中飘荡着莺歌燕舞的靡靡之音,沸腾的九宫格火锅散发着诱人的香气。各色蔬菜,切成薄片的新鲜牛腱子肉、外焦里嫩的烤鸭、胭脂鱼脯……摆得满满当当。还有一些水果和饮料放不下,在旁边的架子上摆了三层。
姚贾沐浴过后,换上传说中的织花棉布衣裳,果然柔软又舒适。他扯下一只烤鸭腿,惬意地坐在高楼的露台上,一边大快朵颐,一边俯瞰水上乐园的风景,惊叹道:“原来是游客络绎不绝,一天要吃掉几十头肉牛的八卦城!”
赵琨:“……”
这名称纠正不过来了是吗?明明是水上乐园!
秦王政一向看重尉缭,连带着尉缭举荐的姚贾,也一来秦国就被委以重任——姚贾被封为秦国的上卿,成为破坏诸侯合纵的负责人,专门出使各国,游说诸侯,避免他们联合起来,阻止秦国吞并韩国和赵国。
秦王政当场决定——事不宜迟,让姚贾三天之内就出发。
他一声令下,各官署通力合作,姚贾需要的证件、符节、一百辆马车、千斤黄铜、钱财珠宝,一天之内就全部到位。姚贾都不知道该说什么好,老秦人办事的效率,是不是太高了?
他还没有休息够!舍不得离开八卦城。昨日才上演的那一出白蛇和许仙的人妖虐恋,他还没看到大结局呢!
奈何秦王政亲自为姚贾送行,又额外赏赐了一套秦王专用的玄端,用姚贾的佩剑舞剑,礼遇非常。
姚贾:明白了,王上口中的“三天之内出发”,就是明日清晨立即出发的意思……
感觉又被尉缭给坑了。
然而姚贾心甘情愿。因为秦王政给他的是前所未有的殊荣,足以洗刷他被赵王驱逐出境的耻辱。
不过,秦王政其实不知道姚贾是被赵国驱逐的“逐臣”。姚贾将这件事视作奇耻大辱,羞于提起。尉缭一向不揭别人的旧伤疤,也没有说。
入秋,北方出现了十分罕见的大旱灾。秦国、韩国、赵国、魏国,从六月到八月,没下过一场雨。
秦国有郑国渠、都江堰,有滴灌设备,还可以勉强维持生活用水和农业用水。三晋地区却早已赤地千里,发生了严重的饥荒。
短短两个月,秦王政用粮食吸引了八十万流民在秦国安家落户。赵国的军事实力虽然强悍,却被后勤彻底拖垮,士兵食不果腹,就算是战神来了扛不住。
赵国丢了许多城池,前前后后,一共折损了十万兵卒。从此一蹶不振。
韩国苟延残喘了几个月,再次被扼住咽喉要害。秦王政指名道姓,向韩王要一个人——韩公子非。
就这样,韩王给自个儿扯了一块遮羞布,让韩非以使者的身份,奉命出使秦国。
秦王政想要招揽韩非,然而韩非意志坚定,软硬不吃。最终,秦王政采纳李斯的提议,将韩非扣留在咸阳。
第97章 韩非送上门(蒸馏器)
虽说是扣留,其实韩非只是无法通过崤函古道、武关、临晋关等关隘离开关中地区,咸阳城以及咸阳周边的城邑乡镇他都可以来去自如。
韩非入秦以来,总是听人谈论八卦城。文武百官、乡绅富豪宴请宾客,都以在八卦城预定到席面为荣。另外,可以凭借一技之长享受吃喝玩乐全部免单的机会。诸子百家的传人都趋之若鹜,倒也不是稀罕不要钱的美食和住宿,而是借此机会扬名天下,结交八方豪杰。
据说尉缭就在八卦城常驻,还经常带友人去寻开心。
雨雪纷纷,今年冬天的第一场雪还没落到地面就融化。韩非的马车碾过湿漉漉的城阙阴影汇入车流之中,成为车水马龙中的一部分。
镐池乡,水上乐园。
赵琨乐颠颠地摆弄着昨日才到手的玻璃蒸馏器。前段时间,他四处游山玩水,幸运地在一处湖水干涸的地方发现了硼酸盐矿物。刚巧从吕不韦那里挖来的方士已经掌握了烧制透明琉璃的方法,赵琨就教他们从硼酸盐矿物中提取硼砂,硼砂用途广泛,可以提高玻璃的透明度,以及耐热性能。还能使瓷釉不易脱落,也能用于冶金、炼钢、治疗中耳炎、手足癣等等。
整个秋季,失败了无数次,最终还是徐福亲自把关,才成功烧制出第一批更加耐高温、抗腐蚀的高硼硅玻璃。优先给赵琨制作了三套简易的蒸馏设备。
有了这东西,酒精、花露、精油、香水等等,他随时都可以搞出来。赵琨兴冲冲地派人去章台宫传信,邀请秦王政今晚一同小酌,品尝一下蒸馏酒。
他从中午忙活到暮色朦胧,也只蒸馏出三小坛比水还清的烈酒。他自个儿还喝掉了一坛,不过两坛酒请大侄子尝个新鲜倒也足够了。赵琨感觉蒸馏器还能再改进一下,于是他又画了新的图纸,让岁安拿给徐福参详。
秦王政一进屋,就感觉到热气扑面,酒香浓郁。木质的地板上丢着两支不同型号的画笔,赵琨敞着外袍,半躺半坐,雪白的亵衣上沾了一点朱砂红的颜料,脸上,右眼下方也抹了一道红痕,估计是同一种颜料。手中还掂着一只空酒坛。头顶一小戳散发高高地翘起。秦王政忍不住伸手替他捋平。
酒壮怂人胆,赵琨一把拍在秦王政的手背上,气呼呼地大声道:“说了多少次,不许摸头!”
“那寡人让小叔父摸回来?”秦王政怀疑小叔父已经喝醉了,他弯腰抓住小叔父的手臂,一边拽他起身,一边柔声哄道:“地上凉,先起来再说。”
赵琨摇摇晃晃地站起身,由于动作太猛,没刹住,脑袋直接撞在秦王政的下颌上。
“啊!”
“唔!”
赵琨捂着头,似乎清醒了一些,端端正正地站好了,从仪态上完全看不出是一只醉猫,“王上。”
秦王政从赵琨的外袍中摸出他的手帕,替他擦拭脸上的颜料,“终于认出我是谁,开始装乖了?”
大侄子手重得要命,感觉磨得脸皮生疼。还是伯高、或者岁安靠谱一点,赵琨嫌弃地别开头,向后缩了缩,“跟阿良学的,大丈夫能屈能伸。”张良凭这一手,让赵琨至今没法下狠心处罚他。
秦王政轻笑一声:“别动,还没擦干净。”
赵琨:“那王上轻一点。”
这时,水上乐园的管事求见,禀报说韩公子非大驾光临,还写了一篇法家的新作,赢得免费吃喝玩乐的特权。
韩公子非,韩非子!
赵琨一下子来了精神,对秦王政说:“等着,我帮政儿把人拐来。”
第98章 寻他千百度,他自我攻略。
秦王政心说:小叔父这个状态,别说拐人,不被拐走就不错了!
出于信任和敬重,秦王政还是纵容赵琨放手去做他想做的事,只是吩咐暗卫多多留意,一定要保证赵琨的安全。
小厮进进出出,一道道下酒菜送进屋里。有红油猪耳、蜜瓜火腿、五彩素什锦等八样冷盘,还有雕花梅球儿、金丝蜜枣、香橼子、樱桃煎、莲子酥等八样蜜饯点心。蜜饯在后世不是什么稀罕的东西,然而在战国末年,因为除了赵琨,没有其他人养蜂、制糖,蜜饯居然成了离开镐池乡就吃不到的美味。
下一刻,尉缭姗姗来迟,他一进屋就闻着味准确地找到了摆在食案一角的两坛子蒸馏酒,眯着眼抱起酒坛子,揭开封口的红绸嗅了嗅,感叹道:“好香啊!大王、镐池君,今日不醉不归。”
赵琨见人到齐了,就让上热菜,先是一道雪莲山药老鸭汤,紧接着是白灼秋葵、蒸鹿尾儿、松鼠鳜鱼等八样热菜。赵琨喝了一碗热汤,陪着吃几口菜,又饮一盏酒,就隔着几案对秦王政眨眨眼,借口喝醉了,提前离席去找韩非。
尉缭连忙将嘴里的食物咽下去,提醒道:“镐池君别忘了添件厚衣裳,今日雨夹雪,外边冷得很。”
赵琨道了谢,刚巧岁安就取来鹤氅替他披上。
岁安和朱家也穿得比较单薄,不过赵琨这里没有适合朱家的衣裳。在赏赐一个人衣裳,和两个都不赏之间,赵琨果断地选择了后者——不患寡而患不均。
赵琨推门出去,岁安就凑到他的耳边,压低声音禀报道:“在楼下摆了筵席,王上带来的郎卫已经分批去用餐了。听他们议论,公子扶苏居住的宜春宫后殿的水井被人投毒,毒死了三个小宦官,还有好几个宦官、宫女至今不省人事,万幸公子扶苏一切安好。”
赵琨点点头,表示听到了,对岁安和朱家说:“阿家、岁安,你们也回去添衣服用餐,今晚不必跟着我,吃好喝好,别冻着了。”水上乐园是赵琨的产业,治安非常好,不会出什么问题。而且这都几点了,他也不好意思总让侍从们加班。
岁安谢了恩,默默地退下去。朱家却不肯走,说:“我不怕冷,护卫们已经轮换着吃过饭了。吃饱了也不是很冷。八卦城虽说每隔五十步就有一名侍卫,但若是有人存心搞破坏,又有尉缭那样的身手,他们根本拦不住,还得是我来镇场面。”
赵琨微笑:“阿家说的都对。”然而我不听。
后半句话他没有说出声。而是随手解下钱袋,抛给朱家,道:“你跟着我也将近一年了,还没在水上乐园玩过吧?择日不如撞日,就今天,带你的兄弟们换了衣裳就去吧。不用操心钱的问题,吃喝玩乐都签你的名字就可以。”
这是赵琨的护卫统领本来就有的福利,可以在水上乐园签单消费,限额是每季一百金以内。每个月还有五天的调休假期,只是朱家从来都没去消费过,他甚至连每个月的五天假期都不回家休息。
韩非已经没在餐饮区,作为长腿的大活人,他在水上乐园四处游玩。
赵琨接连扑空了两次,感觉今天出门没看黄历,他可能不太适合当“人贩子”。这么想着,一阵酒意上涌。蒸馏酒虽然蒸馏的不够彻底,只有三十几度,赵琨喝的时候感觉良好,谁知这酒的后劲儿还挺大的。他脑子都有点迟钝了,腿脚虚软,每一步都仿佛踩在棉花上,干脆不再寻找韩非,而是踉踉跄跄地闲逛。
路过一处热闹的摊位,赵琨差一点被地上的杂物绊倒。有位看起来大约三十岁出头的优雅男子顺手扶了他一把,赵琨诚恳地拱手行礼:“多谢。”
对方只是微微颔首,一个字也没说,配上他整洁垂顺的深衣曲裾,优雅端方的仪态。显得很有几分高冷气质。
如果不是他正在玩套圈游戏。
这一片是休闲娱乐区,这个摊位上琳琅满目地摆着各种物品,比如不知真假的藏宝图、灯笼、玉佩、梳子、银簪子、笼养的小兔子、绿鹦鹉……
给摊主一枚秦半两,就能获得三只木头套圈,站在画线的地方投掷出去,套中摊位上的任何东西都可以直接带走。
优雅男子似乎看中了那只关在小笼子里的绿鹦鹉,然而他执着地投掷五十次,愣是一个都没有套中过。眼看手中只剩下最后一个圈了,他整个人都显得有点沮丧,却依然不肯更换那种近一些、更容易套住的目标。不出意外,最后这个圈再次落空。
赵琨实在看不下去了,对男子说,“我帮你套那只绿鹦鹉。”
随即,摊主暗示先付钱。赵琨一摸腰间才想起来,他的钱袋已经送给朱家了。
在略微尴尬的气氛中,优雅男子主动递给摊主十枚秦半两,语速缓慢地说:“我替这位、小兄弟付了。”
赵琨十分开心,他就想随便玩两把过过瘾,对方却一下子替他支付了足够玩十把的钱,可以连着套圈三十次。
他精神焕发,第一个圈就精准无比地套中了鹦鹉,然后偏过头,笑眯眯地看向身旁的人:“还想要什么?我可是百发百中哦。快说,机不可失,时不再来。”
韩非也很开心,最近烦心的事情太多了——韩国危如累卵,秦王政、李斯轮番劝他留在秦国做官,每一个接近他的人都别有用心,给了他很大的压力。让他疲于应付。眼前这个萍水相逢的少年郎就很不错,眼睛里明明白白地写着:夸我吧!我厉害吧?没什么城府的样子。相处起来轻松又愉快。
第99章 忘年交
眼前的少年眉梢眼角都浮动着欢快的笑意,韩非忽然一怔,这人的鼻子和嘴巴像极了他少时的玩伴张平,一时间仿佛时空交错,他整个人都有些恍惚。
赵琨把玩着木头套圈,催促道:“别发愣,快说啊!”
他醉得不轻,说话尾音绵长,听在耳中软软的。投掷的动作却十分流畅爽利,由内向外,从骨子里透出一种强大的自信。
韩非移开视线,摊位上的玉佩、银簪子他看也不看,目光落在距离最近的莲花灯上。他并不想暴露口吃的毛病,因此尽量不说话,而是抬手指向那盏花灯。
赵琨觉得很没有挑战性,然而酒意上头,他竟然连着失手了两次。
这条街的设计非常独特,街道中间每隔几步就有对称的小摊位,两侧是酒楼、饭庄、客栈、金铺、百戏坊等等,衣食住行、吃喝玩乐应有尽有。整条街都搭着顶棚,既能遮阳,也能遮挡雨雪。
为了躲避雨夹雪,大多数游客都涌向这边,还有许多人驻足围观赵琨套花灯,听见他说出“百发百中”的大话,却偏偏两次没套中,觉得他只会吹牛,刚才套中了也是运气,躲在人群中发出嘘声、笑声、议论声。
韩非深深代入了——他因为口吃,也没少被人嘲笑、议论。他想保护这个仅仅一面之缘的少年的意气风发,希望对方不要因为周围的冷嘲热讽乱了心境。却完全不知道该怎么做才好,他拔高嗓音道:“别听他们、瞎说,我知道你可以,你平常、就是百发百中的,只是……今天喝醉了。”
韩非一下子说了这么多话,四周的人都听出他口吃。却因为他衣饰华美,举止文雅,带着不少侍从,和其他人有一种微妙的距离感,显然非富即贵,不敢轻易地议论他,生怕惹祸上身。只是看他眼神渐渐变得微妙。
赵琨的神色毫无异样,只爽朗一笑:“谢谢,我也知道我可以。”
他毕竟是当过校霸的人,根本就没将路人的小声议论放在心上,丝毫不受影响,第三个圈投掷出去,套中了那盏小巧别致的莲花灯。
摊主将花灯取来,双手递给韩非。韩非转了一下花灯,又轻轻摩挲挑着花灯的那一根筇竹杆子,似乎十分喜欢。
赵琨追问:“还想要哪个?”
韩非心满意足道:“没有了,你喜欢什么、就套什么。”
“好,那我随意。”
无论围观的人群是喝彩还是嘲笑,赵琨只专注地瞄准目标,将摊位上的玩具一扫而空。还拉着韩非,把附近同类型的小摊子都霍霍了一遍。
仍然意犹未尽,于是相约明天晚上还一起玩儿。由于赵琨手把手的教学,韩非的套圈技术有了质的飞跃。他俩极有可能已经被这些摊主拖进黑名单了。
不过这是明天需要操心的事,在这之前,韩非决定先送醉酒的小伙伴回家。
第100章 对手变门客。
赵琨这只醉猫却不配合,从韩非要搀扶他的手底下钻过去,瞄一眼摊位上最后一个孩童玩具——小弹弓,双手叉腰,豪横地说:“有始有终,说了清空摊位,就一定要清空!”
站在一旁的摊主一开始还僵硬地笑着,现在已经藏不住低落的情绪,垂头丧气地计算今晚到底赔了多少本钱。
韩非莞尔,问:“那小友自己来,还是我来?”他今日说的话,比以往一年加起来还多,不过因为这位小友从未留意他的口吃,他自己也就没那么紧张,不刻意发音咬字,说话反倒清晰顺畅了许多。
赵琨想了想,他今晚的准头是越来越差,但是他教出来的“徒弟”已经可以出师了,投十次往往能中九次,他做出邀请的手势,道:“猛虎博兔,也用全力。请君大展身手。”
一向注重形象的韩非,难得放浪形骸,将花灯递给赵琨帮他拿着,把袖子高高地挽起,从摊主的手中接过竹子套圈,抛开了所有矜持,认真地瞄准投掷,一次就套中了那把做工精良的柘木小弹弓。
赵琨大声欢呼,跟韩非击掌,神采飞扬,仿佛得胜归来的将军。等那些被霍霍的摊主苦着脸替他们打包所有物品,却又摆摆手,问韩非:“我只要玩具,尤其是这把拓木小弹弓和陶响球,你呢?”
拓木制作的弓架光滑油润,手感不错,送给张良应该非常合适。陶响球是这位玩伴替他套中的第一件物品,留作纪念。
韩非只打算带走花灯和鹦鹉,还有他自己多次尝试,第一个套中的扇坠子,于是对那些摊主说:“玩具和扇坠子,其他东西不必装了。”鹦鹉笼子已经被侍从提在手中,这只鹦鹉安静地缩着爪爪打瞌睡,显然不太害怕陌生人,应该是被养熟了、喂惯了,对人没有警惕心。
几位摊主惊喜地对望一眼,立即去替他们打包:“好嘞,多谢郎君和小郎君。”
因为他们选的东西比较少,这些摊主不仅不用赔钱,还大赚了一笔,一个个喜出望外,包装得十分用心,成品的效果不亚于后世的精品小礼物。
赵琨特别满意——这样送给张良,又添几分拆礼物的期待和惊喜。
赵琨许久都没玩得这么高兴了,到了要分别的时候,心中还有几分不舍。出于某种顾虑,他全程都没有自报家门,万幸对方也没问,也不曾报上姓名。每次别人知道他就是镐池君,总是放不开手脚,说话做事都会有些顾忌,挺没意思的。他怕到时候找不到这位玩伴,特意约定了时间和地点,“明日酉时,就在我们遇见的地方碰面。”
“好,一言为定。”韩非瞧他走路不是很稳,实在放心不下,提议道:“我送你一程吧。”
赵琨并不想被对方认出是镐池君,眼珠一转,说:“我暂住在麒麟区的兰泽院,送到巷子口就可以,这个时间车马多,里边不好掉头。”不是场地小,是秦王政的仪仗队太占地方了。
韩非微微颔首,“我也打算在八卦城住上一段时间,不知选哪里比较好?”
赵琨介绍说:“麒麟区和白泽区的道路、浴室、藏书楼等基础设施最完善。游客只要入住,就会有侍女送上花茶、鲜果、点心、瓜子,和一份日程表。未来三天之内,幻术、杂耍、歌舞、戏剧、驯兽之类的表演,围棋、美食试吃、野外生存挑战赛、“一日渔夫”、密室逃脱之类的活动,时间地点都在日程表上,游客可以选择感兴趣的参与。”
他顿了顿,继续说:“如果住在上房,还提供免费早餐和叫醒服务,各色小吃、饮品、糕点、蜜饯都可以随意品尝,有上百种花样可以自由搭配。不过想吃要赶早,去的太晚,一般就只剩下粟米粥和豆浆、油条。我建议每样小吃都少来一点,先多品尝几样,再选喜欢的。”
当然也不是没有任何限制,浪费食物超过两百克的部分,或者打包带走都需要付钱。赵琨对这位玩伴颇有信心,一看就不是那种不花钱就随意挥霍浪费的人,而且明天会有长相甜美的小侍女温馨提示,不需要赵琨多嘴。
韩非估摸着,他可能没有太多时间,“是否有推荐的项目?”
赵琨想了想,“最新的戏剧《白蛇》、《武松打虎》,保证你没看过。如果胃口好,就不要错过美食试吃,每季推出的新菜式,都可以提前品尝,参与的都有一份点心糖果小礼包,如果留下宝贵的意见,还能获赠独家菜谱和香料。脑子好,就选密室逃脱,每一环都有丰厚的奖励,最终挑战千金大奖。”并不是真的给一千两黄金,而是价值九百金的物品,比如蜻蜓眼琉璃珠、象牙筷子、珍本古籍、玉簪、玉璧、玉镯……外加一百两黄金。
韩非惊讶:“这么清楚内情,小友这是玩了多久?”
赵琨谦虚一下:“不多不多,也就每年的节假日。”其余的时候,真没有多少时间四处玩耍。说起来,水上乐园的很多项目,他自己还没体验过。
说话间,赵琨到地方了。韩非目送他的背影消失在巷子深处,正要上车,眼角余光突然瞥见一道熟悉的身影,“阿良?!你怎么在这里?”
张良入秦的时候,韩非曾经托他帮忙寻找一个人,就是早年跟镐池君比试种地,一败涂地的农家传人许大。韩非想把他挖到韩国担任农官。关于许大的传言很多,有人说他败北之后,隐居终南山。也有人说他比不过镐池君,让举荐他的阳泉君熊宸丢了脸面,被扔进铁笼子里喂了老虎。还有人说他与镐池君约定,输了就要答应对方一件事,镐池君故意提出许大根本做不到的要求,于是许大投河,不知所终。
直到张良写信回来,韩非才知道,传言一个比一个离谱。
彼时,许大认输,镐池君恭恭敬敬地向许大行礼,一揖到地,说:“许先生,我需要你的帮助。”每一个掌握了比较先进的种田术的人,对镐池君来说,都是最宝贵的人才。尤其是像许大这种,对秦国各郡的农业水平了如指掌的人,好比绝世美人,可遇不可求。许大后来被镐池君感动,成为他最忠心的门客之一。这些年,许大负责协助镐池君培训农官,主持编写《农业种植技术大全》、《植物志》,并且实地考察,足迹遍布秦国的各个郡县。马上就要接替治粟内史的职位,是挖不走的。
镐池君居然能将竞争对手变成左膀右臂,为他的事业添砖加瓦,鼎力相助。韩非感叹许久,很想见一见镐池君,也一直跟张良保持着书信往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