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61章 第61章
十月十二,金匮值日,利于征。
这一日也是故荆州、江州刺史,南郡公何威的五七之日。他的幺子何穆之披麻戴孝,于三军阵前哭灵。升帐点兵之际,又于点将台上慷慨悲歌,口占一篇辞文藻丽、顿挫激昂的檄文,历数会稽王父子欺君祸国、穷欲苛民等十大罪状,以清君侧之名挥师东进,华兵向阙。
惊闻此讯,会稽王司马弘于病榻之上强撑衰体,草就诏书,诏封何威之弟何冲袭南郡公爵,进为荆州刺史。
何穆之为婢妾所出,素为叔父何冲不喜,二人积怨颇深,人所共知。是故,司马弘欲以此计动乱荆州,使其乱起萧墙内、祸生肘腋,以免建康兵燹之祸。
此计虽有怯战之嫌,却也勉强算是老成谋国之策,乃是天家羁縻士族、平衡各方的惯用伎俩。然而,小郎君司马德明却不能理解乃父苦心,他年纪轻轻便掌柄国之权,头年倚仗北府之力又成功平定了天师道之乱,雄心正炽,便是何氏不率先发难,他亦早存了挥兵荆州之心,只望能将何氏一举铲平,再建武功,十分不情愿走这般姑息迂柔之道。
一众门客掾属眼见老会稽王时日无多,纷纷涌聚到小郎君身边,逢迎其意百般阿谀。其中魁首莫过吴郡顾章,此人极擅钻营之道,又通奇技淫巧,素为司马德明信重。
原本司马德明已在病榻之前勉为其难地答应了老父的病中嘱咐,只是心中郁郁,战与不战还在犹豫之间,顾章揣其心意便劝道:
“荆州拥兵自雄乃自王氏而起,之后庾氏、郗氏轮番踵迹,至于何氏则成痼疾,使得一国之内俨有二君,贻害社稷。历代先王莫不深患此痈,可惜力有不逮,终不能将其一举祓除。而今相公少年豪杰,谋略智勇更在父祖之上,何不亲征讨贼以扬国威,不日克敌,便是彪炳千秋之功绩,我大晋中兴指日可待矣!”
司马德明被这句“我大晋中兴指日可待”鼓噪得怦然心动,他早就不甘居于病弱的永安帝之下,只是苦于朝中尚有谢太傅、高陵侯这样德高望重的老臣压阵,一时却也无法取而代之。若能一举平复荆州之乱,立下无匹之功,那禅代之事便也就顺理成章了。
德明计议已决,干脆撕了会稽王亲笔所书的那封诏书,改由顾章执笔,以永安帝的名义,诏封自己为平虏大都督,敕命北府都督赵勇克日发兵,囤师历阳,迎击何氏。
……
霜晨微月,拂晓时分,北固山下西津渡口已列满了排队登舟的北府军,霜花凝在他们的铁甲和枪矛上,远远望着像是一层寒冷的坚冰。
京口七千名将士倾巢而出,加上自广陵而来的冯毅部约有万人百船,浩浩荡荡逆流西行,向着历阳的方向进发。
打头的九艚舰起四层,高十五丈,衣赤色牛皮,名为朱雀大舻,桅杆旁张着红底青缘的旌旗,上书一个铁划银钩、饱含金石之气的篆书“赵”字。
北府都督赵勇身披大氅,立于大舰重楼之上,威风凛凛,睥睨万方。
他身旁簇拥着十来个心腹掾属和中品军官,其中两人尤为瞩目。那三十出头、相貌文秀,望之一如儒生秀士者正是冯毅,此人乃东汉大族冯氏之后,本也算是个中等士族,只因南渡较晚的缘故,到江左只能沦落为寒门。不过毕竟有家世可资,加之本人亦有崇文向雅之心,一朝为王氏快婿,如今已俨然是一员儒将模样。
另一人却较冯毅更为年轻英挺。此人二十来岁年纪,身材极高大,饶是在一众丈八武将里亦有鹤立之态,神情里透着几分不符合年纪的沉毅之色,气度轩举,望之令人生畏,不似冯毅那般笑容可掬、容易亲近。
此刻,岸边已经聚集了黑压压的一片民众,人数之众几令京口城空。这些人俱是前来送行的眷属,他们生活在这座江畔军镇,虽然早见惯了出征,但每一次送行仍是情意依依,他们在寒风中伫立,挥手、道别,沿着江岸奔跑,久久不愿离去。
年轻将领一手握着只玲珑小巧的五彩囊,目光沉沉地越过江岸,落在人群后一辆华丽的七宝皂轮通幢车上。那车里有他的新婚之妻,她明艳娇憨,古灵精怪,胆小又勇敢,恣意骄横却又生了满腹慈悲心肠……她是这世上唯一一个记得他生辰之人,也是唯一一个在他出征之前为他亲手挂上平安五彩囊之人。
霜重鼓寒,画角一声,大军鼓帆而去,岸上的家园故土,父老乡亲和娇妻爱子很快都消失在视野之中。
赵勇侧头睨视李勖,似笑非笑:“存之这一成婚,倒是多了几分儿女情长,只盼沙场上莫做了软脚蟹才好!”
众将闻言莫不大笑,参军彭平顺着他的话头调侃,“李夫人千娇百媚,国色天香,也难怪咱们李将军为解夫人之厄不惜擅自调兵离营!听闻四路兵马水陆齐发,只为了斩杀七八个江匪,啧啧!这可真是一方方伯才能使出的大手笔呐!”
李勖乃是四品小将,自然不是方伯,却将北府兵视为私物,未经主帅准允擅自发兵,为了这桩事,赵勇恼怒异常,碍于用人之际,却是不得不忍下这口气,只罚了他一年的俸禄,心里这根刺却一直扎着。彭平这话无疑是又撩动了这根刺,惹得赵勇面色阴沉,显是十分不快。
余下众将虽畏惧长官之威,却也忌惮李勖之能,听出彭平话里的挑拨之意一时都止了嘻笑,纷纷看着向冯毅,只盼他这个处事圆滑的表姐夫能为妹婿解围。
不想冯毅只微笑不语,李勖亦面不改色,淡淡的一句“教诸位见笑”,之后便缄口不言。
……
直到楼船的巨帆消失在水天一线之处,岸边的人群方才渐渐地散去了。
韶音撂下了车帘,仍觉得那人的目光还停留在自己的面孔之上。昨夜轻怜密爱,紧紧依偎,他怜惜她初经人事,不忍再有所作为,她亦怜他忍得辛苦,便问他除了冷水冲浴,可还有旁的纾解之法。
想来甚是荒唐,他执笔搦管还是她亲手所教,昨晚竟是反过来,由他握着她的手……情到浓时,他有些放纵地在她耳畔低吟,“阿纨的手……甚妙。”
韶音垂眸看着掌心上一层薄薄的茧,不由霞飞两靥。她的郎君深沉勇毅,杀伐果决,私底下与她却是风流温存,柔肠百转。
萧瑟西风吹得车帘簌簌而起,一股肃杀之气袭来,冲淡了车内暖香。战乱年月的旖旎情思和怦然爱慕无可避免地与忧俱不舍织在一处,是谓五味杂陈。
阿筠用绢帕轻轻为她拭泪,阿雀往她手里塞了个圆圆的铜温手炉,轻声宽慰道:“咱们李将军吉人天相,小娘子勿要过于担忧了,若是哭红了眼,将军回来看到了不知该有多心疼。”
韶音还不习惯旁人这般说话忍不住又红了脸,一时羞忧交杂,最后却破涕为笑,“是了,他那般的人,皮糙肉厚骨似铁,我才不担心他!”
两个婢子闻言都舒出一口气,阿雀将帘子轻轻掀开一角,向后望了一眼,回头低声道:“还跟着呢。”
韶音秀眉微蹙,冷冷地嗤了一声,“教车夫缓着走,我倒要看他们能翻出什么花样来!”
赵家的车马已经在后跟了有一段路程,前头就是岔道口,若是再跟就是蓄意而为了。
赵阿萱望着前头华丽马车上晃动的流苏,一双眼就要喷出火来,恨恨地摔下了车帘子,脑中又尽是方才二人隔江对视那一幕。
李勖于千军万马之中依旧英俊得夺目,却偏生瞎了眼,看不见自己的一颗真心,只能瞧见那妖媚浪荡的谢氏女。
谢氏绝情离去,因江上遇险而连累李勖受罚的消息早就不胫而走。说是归宁,可这事怎么想怎么蹊跷。既是归宁,如何她走在前头,李勖却留在京口,甚至出行之时都不曾现身相送都说那日前来迎接谢氏的不是他们家的兄弟,而是她舅父家的表兄,那位名声在外的九郎王微之。
青梅竹马、两小无猜,用脚想都知道是怎么一回事!
可怜她当时欣喜若狂,以为自己的苦等终于有了结果,便头重脚轻、目眩神迷地来到李勖的辕门之外,希望求见于他。
往来军士异样的目光令她臊得要命,她强忍着,是因为有一肚子的话想要与他说。想告诉他,“表兄,若你不是四品建武将军,谢女绝不会下嫁于你,即便你如今功成名就,她仍枉顾你的脸面,公然与外男出双入对,弃你如敝屣!可阿萱却不是,阿萱在你一文不名时就已经喜欢上你了,我是真心喜欢你这个人!”
她虽已嫁为人妇,不必闺中少女那般薄面,可此举亦是破釜沉舟,谁知——竟然连他的面都没有见到!无论她如何呼喊,如何哭泣,威胁,哀告,他始终不肯出来相见。
他的心多狠呐,最后竟遣了手底下那个姓卢的军侯出来,喝令几个兵勇动手,连推带搡地将她轰走了,毫无半分怜惜之情!
阿萱想得红了眼眶,妒火烧得浑身杀气腾腾,复又撩起车帘,尖声道:“跟上前面的车!”
“别听她的,回府!”赵化吉骑马行到近旁,朝头前吆喝了一声后弃马登车,一屁股坐在了阿萱对面,笑道:“莫与你阿嫂无礼!”
赵勇率北府兵倾巢而出,仍给赵化吉留了五百名精锐亲兵,连同别驾府的三千州军一起归他调遣,替他守着老巢。
阿萱怒气不减,冷哼了一声,语气带刺,“什么阿嫂,是表嫂。”
赵化吉不以为忤,依旧喜笑颜开,“很快就是了。”
阿萱眉心一跳,疑惑地看着他,“兄长这是何意”
赵化吉答得意味深长:“晚上自有分晓。”
……
李赵两家的马车缀在送行的人群之后,很快在岔道口分道扬镳。此时天光大亮,一日才刚刚开始。
阿雀又掀开车帘望了一眼,回头笑道:“走了。”
不出韶音意料,他们就算有心,也不敢光天化日做歹。
“教车夫取道田野,绕小路去北固山。”
两个婢子俱是不明所以,见女郎神情严肃,知道此事非同儿戏,因便缄口不问只依言照做。经了一场风波之厄,众婢子对韶音都多了一丝敬服。
马车疾驰,一路颠簸,很快便到了山脚下。
天高云淡,白日的北固山深沉雄浑,十月里依旧葱郁苍翠,南国的秋色刚在半山腰铺染开来,织成了一条秀美的锦绣环带,北固亭雄峙山巅,檐牙高啄,其上鸱吻张口吞脊,背负三叉剑直指晴蓝碧空。
韶音仰头望着山巅亭角,心中的忐忑去了大半。摸不着头脑的戚氏、四娘和抱着豹儿的赵氏也从后面的青幢车上下来,戚氏挓挲着膀子走上前,满面都是疑惑,“怎地来了此处”
韶音嘱咐两辆马车顺着大道大摇大摆地回李府,转头与戚氏笑道:“郎君出征前特地相嘱,要我携全家老幼到山神爷的牌位前为他祈福,这头柱香还得烦请阿家亲奉。”
第62章 第62章
时交午正,日色灼白,浩荡的长江泛着刺眼的波光,望之令人晕眩。江畔几株灿烂的金叶榆下,豫州刺史刁江率州中文武百官翘首等候。
“来了!”
随着这一声,众人只见几杆巨帆自水天交界处缓缓升起,紧接着便有一艘十几丈高的巨大楼船在视野中显现,楼船自下游而来,其后千帆百舸竞逐,俱都载着黑压压的军士,气势夺人心魄。
岸边烈日一时为旌旗所蔽,万名北府军循历水抵达豫州治所历阳郡。
历阳地处京师南藩,是长江中游和下游之间的联络与缓冲地带,荆州军进攻建康必经此处。是以,司马德明命大军屯驻于此,一路横江设槛、守卫京师,另一路则逆流而上,迎击何氏叛军。
楼船抛锚,赵勇率心腹将领率先登岸。两厢叙礼罢,刁江笑道:“都督和几位将军一路劳顿,刁某已着人在半月湖畔略备薄酒,愿为公等接风洗尘,还请移步。”
赵勇摆手推拒道:“诶,不急!小郎君未到,我等合该在此恭候。”话虽如此,面上却露出志得意满之色。
刁江眼角的皱纹意味深长地堆起,“信德公多虑了!小郎君正是为劳军而来,如何会计较这些小节快请!”
赵勇大笑,二人对视之间心领神会,遂一路欢谈,相携入席。
馔席设在湖畔水榭之中。此榭依岸边假山湖石之势而建,造型古朴不加多余工饰,甚得野趣。榭中八面开轩,视野宽阔,岸上设有一圈廊房,粗略估计可容纳百人不时有仆婢端着食盘巾帕等物从中款款而出。
李勖眸光掠过那十来间窗户紧闭的廊房,神色不改,从容踏上苔痕泛黄的石阶。
临水一面美人靠上坐了十来个艳妆歌伎,都穿着一色碧水天青色软烟罗,正款弄琵琶、缓调弦柱,咿咿呀呀地唱着靡靡小曲。
此刻日威甚烈,诸将身披甲胄,被炙烤得好不辛苦。终于来到遮阳之处,但见一潭静湖波光粼粼,对面苍山秀拔险峻,岸边垂柳拂肩,时有凉风习习吹来,不似肃杀秋日,反倒有春意盎然之气,一时俱都胸怀大畅。
众人分尊卑依次入座,上首自然要留给还未抵达的小郎君司马德明,下首东西两席分宾主坐了刁江和赵勇。
赵勇身旁两个座次依礼该是李勖和冯毅,李勖微笑伸臂,“冯兄上座。”冯毅略略颔首入席,当真未有半分客气。
众人坐定另有十来个丽色舞姬鱼贯而入,分坐在众将身侧,螓首低回,蛾眉含情,笑语侑酒。赵勇搂了一个容色妖冶者,笑道:“此地风光绝伦,真是令人欣然忘忧!方才匆匆入内,却未曾细看匾额,不知这榭是何名头”
来客兴致勃勃,东道自然乐得逢迎,刁江笑道:“此榭倒有个怪名,乃是’失信‘二字。”
“哦”赵勇推开递到嘴边的酒盏,面露疑惑之色,“如何是这般名字”
刁江道:“明公有所不知,这’失信‘二字背后却是有一桩故事。相传东汉末年,有一女郎与邻家子交好,却迫于父母之命不得结合。二人无奈之下只好私定终身期于此处泛舟而去,从此长相厮守、再不分离。不想此女在此候了一天一夜都不曾等到情郎,村人有知情者不忍见她苦等,便上前告知实情,原来那邻家子已另定婚约,不日便会成婚了。
此女既知郎君负心,不由伤心欲绝,投江而死。因死后屡屡显灵,保佑一方风调雨顺,世人便为她建造祠造像,四时祭拜不绝。又因鄙薄负心之人因就以’失信‘二字为此地命名,以志此事。”
“原来如此。”赵勇沉吟,面上忽然露悒悒之色。
冯毅浅抿一口酒,远眺前方山峦,忽然道:“我观此山一峯独秀、甚是险峻,不知又有什么名头”
刁江笑道:“诸公且看,这山像什么”
众人眸光望去,顿时议论纷纷。有的说像是一只蒸饼,有的说像是一条拐杖,还有的说像是一口大筐。
豫州主簿陆僧儒连连摇头,“谬矣!诸位在山脚下看自然看不真切,若是站在南岭上遥望,便可看出此峰极类一只倒扣的鸡笼,因此便名为’鸡笼山‘。”
“鸡笼山这名字倒是有趣。”
冯毅话语间偷眼瞥着赵勇,果然见他神色有异,嘴角不由浮上一丝微笑。
自古大将最忌地名犯冲,赵勇字信德,此榭却名“失信”;生肖属鸡,这山却叫鸡笼山。如此巧合,不能不教他深觉晦气,心中隐隐不安。
李勖眸光冷厉地看了冯毅一眼。
彼此往来不多,本以为此人也算是个人物,未料其如此浅薄,竟在此时卖弄口舌,用言语敲打刺探赵勇,实在是不知所谓。
冯毅见他眼含警告,嘴角的笑容顿时一冷,当即嗔目回视,怫然作色。
赵勇并非笃信鬼神之人可毕竟久经沙场,对危险的气息自是比旁人敏感。也不知是不是喝了几盅浊酒的缘故,秋高气爽时节竟是出了满头大汗,登岸时的踌躇满志烟消云散,取而代之的是满心忐忑,一时如坐针毡,想了个借口便要起身离席。
正待开口,忽听岸边有中人尖声唱道:“西录郎君到!”
众人回眸,便见司马德明率领一众蟒袍玉带的京官朝着这方疾步而来,行步间怒气冲冲,忿然之气俨然具形。
原来会稽王父子双双为宰,录尚书事,各开府第,父在东、子在西,因此朝中均呼司马德明为“西录”。
赵勇一见到这位把持朝政、眼高于顶的宗室小儿,眼下的肌肉顿时一缩,先前的不安之感消散殆尽。
他与会稽王父子之间的积怨并非一日之寒,至长生匪乱平复后乃成三尺坚冰。
司马弘为牵制谢家,只封了谢泽一个有名无实的单车刺史做,而将北府军权尽数委付给赵勇。东土乱起,谢泽率领州军仓促开赴会稽,不敌战死,赵勇则大获全胜,一举将匪徒驱至广州,按理来说,这空出的徐州刺史一位便该轮到他来坐。
二品将军、都督徐兖州军事,领徐州刺史,镇京口,这才是正经八百的一方方伯。
可会稽王父子却以赵勇出身卑微、德不配位为由,仍教他在原位上呆着,只下诏说了一通抚慰虚言,另赏赐些金银珠宝了事。
赵勇忍这口气一年有余,而今终于到了一雪前恨的时候,当下与刁江眼神一对,双双起身不慌不忙地踱着方步出亭相迎。
司马德明对武人的鄙薄几乎明写在脸上,此番受到如此怠慢,愈发觉得怒不可遏,可碍于用人之际,又不得不打落牙齿和血吞,双眼喷着火,嘴上却说些“无妨”、“全都仰仗都督”一类的违心之言,直将一张俊面忍得扭曲。
赵勇、刁江便如猫戏鼠,耐下性子逗弄这位黄口小儿。
德明入席,除贴身侍卫外,一众随行郎官、仆从俱都候在水榭之外。李勖眸光扫过去,在一众人中看到了两个熟悉的身影,谢迎长身玉立,气度洒脱,朝着他微微颔首,身旁的王九郎不再是那日的狼狈行状,一身光华恰如玉山上行,端的是郎艳独绝。只是薄唇紧抿,神色不明。
李勖淡笑,目光从他面上一掠而过,与沉香林中初见那日别无二致。
王微之的面孔被西风吹得惨白,烈日下又浮出一层病态的红晕,牙关格格作响,腮旁骨骼隐约起伏。李勖看他的目光似是看着一个无足轻重的半大孩子,并未拿他做个势均力敌的对手。
此辱较之夺妻更甚。
……
“杨柳动春情,倡园妾屡惊。入楼含粉色,依风杂管声……”
歌伎红唇轻启,唱的乃是一曲折杨柳。
赵勇笑着敬了德明一盏酒,德明面色稍霁。歌舞正酣之际,冯毅起身离席,出水榭后往廊房之后绕去,王微之随后跟上。
李勖看在眼中,未动声色。
一曲折杨柳唱罢,冯毅重新入席。紧接着,一个身披玄铁甲的将官步履匆匆而来,入得水榭后也不与司马德明行礼,直凑到赵勇身前,伏在他耳畔低语。
此人名为赵平,乃是赵勇心腹,方才一直留在岸边等待建康的粮草,此刻忽然入内,应该是发觉了粮草的异状。
李勖的手缓缓地按在腰间环首刀上。
司马德明亲到历阳,除劳军掠阵之外,另有一桩要事,便是督运粮草。三吴稻米、布帛银钱自王谢治下而出,由时任尚书度之郎的谢迎和尚书仓部郎王微之亲自押送。
赵勇等的就是这个粮草。
他本可以趁京师不备,率军直扑建康,一举杀了会稽王父子,夺得个从龙首功。
李勖劝道:“三吴富庶,粮草充足,且地形复杂、易守难攻,若宗室窜至三吴,倚靠此利负隅顽抗,难保不做成第二个勾践。不若等粮草运至历阳再一举攻之,届时三吴已空,一时间难以再次筹集粮草,都督便可不费吹灰之力夺取建康。”
赵勇素来爱惜羽翼,不愿打旷日持久之战徒增损耗,因便欣然采纳此计。
殊不知,粮船虽至,其中却尽是土坷,粮草却已悄悄地绕路运至京口和广陵。
赵平耳语罢,赵勇果然神色大变,眸光惊疑不定地在李勖和冯毅面上来回逡巡。
“郎君怎地不饮酒,可是要妾身以口相渡”
李勖身侧的美艳歌姬见他自入席以来还滴酒未沾,人又生得英武不凡,便大着胆子贴将上来,在他耳畔吐息如兰,一只涂着艳红蔻丹的柔荑悄悄探到案下,轻柔撩拨,媚气勾人
“放肆!”
李勖勃然变色,一把夺过她手中杯盏,朝着廊柱猛掷而出。
“啪”地一声,杯盏碎成无数细片,榭中歌舞为之一停。
李勖嗔目看向冯毅。
摔杯为号,既然他想夺反正首功,此刻便该是他动手的时候了。
孰料,冯毅却自赵勇身边一跃而起,径自闪到德明身侧,笑着与李勖道:“存之何必大动肝火,这般不懂得怜香惜玉,是十七娘管束太严之故么”方才王微之与他密语,诫他只消护住德明,万万不可在诸将之前斩杀旧主,这背主犯上的恶名自有人替他背负。
赵勇至此还有什么不明白,本想做捕蝉的螳螂,不想却早就被两只毛都没长齐的黄雀盯上,当下不免又惊又怒,暴喝道:“来人!将奸佞司马德明和他的党羽李勖、冯毅就地诛杀!”
话音刚落,那廊房中顿时涌出百十来个刀斧手,呼喝着朝水榭而来。
众舞姬花容失色,哭叫四散。赵平拔刀挡在赵勇身前,怒视李勖,叱道:“李勖安敢背主忘恩”其余几个北府将突逢惊变,一时无措,正犹豫不知该帮哪一方,闻听赵平此言,顿时激起了绿林草莽义气,因便纷纷聚到赵勇身侧,拔刀相护。
第63章 第63章
李勖凝眸向四周扫过去,只见百十来个刀斧手已将此地围得水泄不通,卢锋等人在外围与赵勇的亲兵和刁江的侍卫斗作一团。两队弓箭手从嶙峋的湖石后现身,都穿着豫州的号服,居高临下占据了西侧几座假山,森寒的箭簇早已对准了这边,碍于榭中人员杂混,投鼠忌器,迟迟不敢松弦。
北府军和豫州州军的大部都集结在岸边,还在等候小郎君午后誓师,对水榭这边的情形一无所知。
擒贼先擒王,若将赵勇和刁江二人拿下,局面便控制住了大半。人皆有从众之心,赵勇、刁江附逆谋反,本就师出不正,若将二人尽快诛杀,再将豫州文武官员和北府军的中层将领控制住,此间事便大成。
然而冯毅临阵变卦,导致赵勇发觉,此刻再动手便已失去了先机,若再迟疑,等到军士哗变、双方人马混战到一处,那便是彻底贻误战机、极难收场了。
这番思量不过是在电光火石之间,李勖的手按在刀上,目光早已从身前几人的咽喉上一一掠过。
赵平等人的手心出了一层黏腻的滑汗,几乎握不住自己的武器,在这样杀意凛然的目光笼罩下,谁都不敢先动手。
榭中气氛凝滞而压抑,犹如暴风雨来临前的沉沉天色。
忽有一缕微风自湖面吹拂而来,垂柳柔长的枝条斜斜地飞入水榭之中,在众人眼帘里摇荡不休。三个劲装结束的刀斧手蹑足绕到美人靠的一侧,自后面悄悄接近。
李勖余光里看见地上三条鬼祟的黑影,嘴角几不可察地向上一勾。
忽然,三道劲风自身后猛袭而来,对准了他的后脑、背部和侧腰,与此同时,身前的赵平突然发难,手中尖刀朝着他胸口疾刺而来!
李勖腰腹攒起劲力,向旁边轻巧地一闪,身后三人、身前一人齐齐扑空,沉重的身体不约而同地向前一跄,待回过身来再次发动攻势,李勖的足尖已经点到几案之上,借着腾跃之势反手横刀,振臂一抡,四人只觉眼前有一道青锋划过,脖子蓦地一凉,缓缓低头看去,刺目的鲜血已经自伤口汩汩流出
那伤口平滑齐整,细如柳叶。
身前威立之人面色淡然,手中白刃雪亮照人,竟未染一滴血珠。
赵平仰面倒在地上,扩散的瞳孔里还残留着一道青锋的余影。
西风渐急,吹得垂柳枝条乱飞,微黄的叶片似也被方才的杀气激荡,拍打在早已吓得面无人色的小郎君脸上,竟将那张俊俏的面孔划出了数条细细的血痕。
眼见着李勖眨眼之间便结果了四条人命,其余几个北府将俱都胆寒,不约而同地倒退了几步。围攻冯毅的一伙人见这边吃紧,顿时分出七八个威猛大汉过来,手中都提着尖刺和钢刀,呈扇形合围在李勖身后。
假山上的弓箭手已瞄上了榭中这位悍勇的年轻将军,箭簇随着他的步伐不断移动只待他身形稍停便离弦齐发给他来个万箭穿心。
参军彭平见其余几人都露出怯战之意不由暗暗着急。他曾在战场上为李勖所救,亲眼目睹过他脚踩尸山、一人力战百十长生道匪的场面,深知此人凶顽无匹,若是此刻露出不敌之意只怕死得更快。
因就厉声喝道:“李勖休要逞凶,这里外已有重重埋伏,你就算有再高的本领,也抵不过我们这些人联手齐上!”说着咬牙睁目,须发齐立,朝左右嘶声呼喝:“还等什么诛杀此贼,报效都督知遇之恩!”
话音刚落便挺剑而上。
其余几人受其鼓舞,胆气一豪,也都纷纷加入混战。霎时之间,十几个武艺精熟的将官将李勖一人围在中间,外围一圈刀斧手虎视眈眈,亭外更有无数枝冷箭时刻窥伺。
谢迎、王微之一众朝廷命官等候在岸边廊房之外,身前挡了一排朱服武冠的侍卫,暂时还算安全黑水一般的刀斧手团团围在水榭之外,众人看不清里面的情状,谢迎有些焦急地朝里面张望,只怕李勖寡不敌众,便催促卫尉赶紧过去相助。
那卫尉担忧司马德明的安慰,何尝不急,奈何水榭狭窄,他们被挡在外层,干着急却使不上力。
王微之乜了谢迎一眼,淡淡道:“武人入的就是搏命的行当,青山何必多忧。”
风势愈紧,将他的鬓角吹得白中泛青,两只墨丸般的眸子愈发见黑不见白。岸边一股旋风裹挟着沙尘和枯叶刮到水榭之中。
李勖双目微眯。
敌众我寡的围攻,当务之急是寻找到突破口,挑最弱的下手,撕开包围冲将出去,若是反其道而行之——李勖刀刃直刺而出在彭平胸口虚挑一下,趁他后仰之机,却忽然攻势下沉,一手猛捉其踝,呼地向四周抡去!
彭平的护甲在四周锋利的钢刃和尖刺上滚了一圈,片片绽开,落地即刻气绝。
这一下爆出的力量直摧人心肝,众将莫不大骇,纷纷向后退却,包围顿时敞开一道大口。
说时迟那时快,一枝冷箭“嗖”地破空而来,李勖疾闪侧避,箭矢擦着颈侧的大脉而过,直没入廊柱三寸!
一将趁机偷袭,提着尖刺直奔心口插来,却也是虚晃一枪,在他侧避的瞬间直袭腰腹。那枚玲珑的五彩囊荡在半空,被这一刺削去半数流苏,丝线顿时在风中纷飞。
李勖眸中聚起愠怒,劈手夺刺,反手搠向其胸。
这将领一击不中,顿时战意尽消,双手握持尖刺,一面苦苦抵挡,一面哀告,“存之,看在多年——”
话音未落,尖刺已贯穿胸口,一滴血溅在李勖的飞扬的长眉之上。
他提刀凝视余下几人,沉声道:“挡我者死!”
呼啦一下,赵勇身前的将官和护卫潮落而去。
冯毅打斗之间已胳膊挂彩,吃痛之际朝着这边望过来,正将方才的一幕看个真切,心中不由一凛,暗暗忖道:“此人桀骜悍勇,绝非久居人下之辈,若是不能为己所用,便要及早处置,否则必成心腹大患。”
这厢厮杀正热,已有几丝凉雨飘入亭中,方才还是晴天丽日,不知何时竟陡然转阴。一片巨大的乌云笼罩在鸡笼山的上空,缓缓朝着这方而来。
骤雨将至。
赵勇长叹一声,心知今日已经凶多吉少,惊骇过后倒也无所畏惧,转而神色一狞,双手握住大刀,一瞬之间奋起千钧之力,朝着李勖猛劈而来!
李勖立即提刀格挡,两刃相撞发出“嗡”地一声,二人双臂俱都一震。
两代北府将的暗暗角力至此浮到明处。
赵勇征伐数年,淝水之战崭露头角,先后随谢氏打过氐人、随何威北伐打过燕人,往后十几年间又领兵平定过数次内乱,算得上是一代豪杰人物。然而天色之变无可逆转,当此风起云涌之世,英雄辈出随波逐流者必为矫矫弄潮儿驱逐,此亦无可挽回之事。
乌云罩顶,大雨瓢泼而下。
赵勇双臂渐渐不支,手中的乌沉大刀被下方雪亮的白刃一寸寸地向上顶起。
霹雳一声炸雷过后,长刀“哐”地脱手,李勖的环首刀已架在他粗肥的颈上。
赵勇双目暴突,龀齿厉喝:“竖子!你敢杀我”
这一声将死之喝挟带多年积威,其势令在场诸将心惊肉跳。李勖双眸骤缩,非但不惧,心头反倒涌起一股以下犯上的快意——他等这一刻已经很久了。
“受死!”
赵勇不可置信地看着他,庞大的身躯缓缓下坠,在石板地面上砸出一声闷响。
“早知今日……”
早知今日,在此子与谢氏缔亲之时就该找个借口诛杀了他,此刻悔之晚矣!
气绝之际,赵勇牙齿混血,露出一个狞厉的笑容,直勾勾地看着李勖,吐出最后一句话:“尔必死于……门阀之手!”
惊风飘雨入长亭,无根之水将一代北府宿将的鲜血晕开,稀释,很快便冲刷殆尽。
李勖俯身,为他阖上双目。
刁江和几位豫州官员已经吓得魂飞天外,眼见无力回天,都悄悄地弓起身子,想混入人群中向外围逃去,可惜胆愈寒腿愈软,还没走出几步便被一刀诛杀。
水榭中尚有三十来个冥顽不灵者继续负隅顽抗,却是放着冯毅和司马德明不管,直奔着李勖而来,似乎已经豁出性命,一心要为自己的主子报仇。
“找死。”
李勖心中已有淡淡不耐,环首刀与主人心意相通,刀锋每过一处,便有一小股红色的潮水喷涌而出很快,这三十来人的血液便在水榭中汇成一股腥红的大潮。
刀斧手惊惧四散,水榭之围暂解。
一道手腕粗的紫色闪电划破天际,纵然隔着雨幕,谢迎亦将水榭中这血腥的弄潮一幕看得分明大雨兜头浇下,直将他浇得面色如纸。王微之直挺挺地立在他身侧,脑中却回想起了沉香林中那一幕,彼时此人逞凶既遂,便旁若无人地将阿纨搂在怀中。
……
赵勇和刁江伏诛,余下逆党很快自乱阵脚,卢锋用剑挑着二人的头颅爬上水榭顶部,冒着万箭攒心之险大喝:“赵勇已死!刁**!余众缴械不杀!”
假山上的弓箭手接二连三地弃弩就缚,余者纷纷效仿,一场大乱渐渐平息,李勖部和冯毅部很快便控制了豫州。
水榭外的雨却越下越大了。
京中一众随行郎官纷纷闯入雨幕,围到惊魂未定的司马德明身畔。
该是论罪施罚、论功行赏的时候了。
王微之与顾章说了句什么,忽然回眸睨视李勖,苍白的玉面上神色复杂,令人琢磨不定,似有一股隐隐的快意居高临下的蔑视,又掺杂着一丝似有若无的畏惧。
这复杂的情绪扭曲了他美好的面孔,令他看起来鬼气森森。
李勖却不曾注意到他的目光,甚至将司马德明身侧的衮衮诸公和未定的赏罚都抛在了脑后。
看着突然而至的瓢泼大雨,他心中突然想到那个眸如琥珀的姑娘:一场秋雨一场寒,山中更是凉气侵骨,不知她有没有带上御寒的外袍,惊雷从头顶隆隆而过时可觉得害怕。
第64章 第64章
大雨将水榭内外隔绝成了两个世界,而衣冠又将小小一方水榭分陕。
厮杀落幕,劲装结束的武人被有意无意地排挤在外围,内里则以司马德明为中心,环簇了一众褒衣博带的帝室茂亲和贵游子弟。尽管他们的纱衣和鹤氅已被突如其来的大雨浇得落花流水,但危机既去、性命无虞,气自可定,神亦得闲,那风流和气度便又重新回到了他们身上。
性命相搏之后,接下来便该是唇枪舌剑的战场,这些人面折廷争的廖廖数语或可抵得方才大半日的厮杀。
冯毅叉腿坐在美人靠上,肩上披的那条白锦袍几被鲜血染透,乍一眼看上去触目惊心,细看方知那血大多溅染自旁人,非他自身所流。
他的左肩和左下背都负了伤,一个广陵亲兵正在为他简单处理伤口,或许是手法不当,直教他疼得嘶嘶抽气,待人循声望去时,他那神情却又泰然自若,眉目间还有几分凛然意思颇有些关云长刮骨疗毒的气度。
李勖扫了一眼,只见那几处伤口都不深,于他们这些久经沙场的武将而言,可谓是不值一提。方才亲眼所见,冯毅的武艺算得上上乘,可知是真刀真枪搏杀出来的本事不至于为了这一点皮肉伤如此。这般惺惺作态,大抵也是为了搏一个赤胆忠心的名声罢了。
这倒教他想起韶音说过的那番话。
她曾经半开玩笑地与他说,所谓的名士风流大抵都是装出来的。当年淝水之战,羯胡大兵压境,晋室命悬一丝、变在须臾,她祖父仍能镇定手谈,得到前线捷报也不过是一句风轻云淡的“小儿辈大破贼”,可谓是泰山崩于前而面色不改的名士楷模。
殊不知,待送信的人一走,他老人家实在难以抑制心中的激动,回身迈过门槛之时竟不慎撞断了数根屐齿而犹未察觉。
归根结底,这些与人之本性相悖的风度不过是矫情善饰而已若有真才实学相匹、能装得上一辈子,那便可称得上一句是真名士自风流,否则的话,那便是沽名钓誉增笑柄之徒罢了。
这便是魏晋禅代之时的正始名士、国朝初定时的渡江名士与如今这些“处官无官官之意处事无事事之心”的虚浮矜夸之辈的区别,只不知冯毅这位新晋的王家快婿可否谙习这其中三昧,凭他的本事又能装得几时。
此刻的冯毅正将目光落在以司马德明为中心的众文官身上,眸中隐隐流露出一丝羡慕,李勖看在眼里不由一哂。
众位锦衣灿烂的人望之中有一清雅轩举之人逆流而行,来到李勖面前。
谢迎面露关切,上下打量他,“存之可有负伤”
面对这个眉眼与韶音有三分相像的大兄,李勖的面色一缓,略略含笑道:“我无事大兄且宽心。”
谢迎微笑颔首,没有再说什么。此地人多眼杂,不是密谈机宜之处,而临行之前谢太傅又一再嘱咐,事态如何发展,且以李勖的意思为主,不必拗他,也不必为他强求。
王微之冲动之下擅自赶赴京口,又在江上遇到长生匪徒险些丧命之事已经被王谢两家知晓。谢太傅为此十分恼怒,亲自去王家兴师问罪,高陵侯推说自己事先并不知晓,都是逆子擅作主张,为了平息谢太傅的怒火,又当着他的面请了家法,将王微之关了三天祠堂。
世上没有不透风的墙,高陵侯说他自己不知道,可谢迎却听说,王微之之所以答应出任尚书仓部郎一职,正是因高陵侯默许他前去京口接人的缘故。
时人出仕甚重清浊,所谓清者,即清要、清闲、清翰文华,符合这些要求的“清职”大抵有给事中、奉朝请、中书郎、秘书郎等,这些官职大多为中正品为二等的门阀子弟包揽,三品以下的卑品之人只能另谋些案牍劳形、尘务经心的浊官来做。
清职之中,有些职位是专为门阀子弟而设,乃是标榜门第入得仕途的起步官,在位者往往几个月便得升迁,为其他士族子弟腾出地方。譬如谢往之前所任的著作郎,与秘书郎一样,俱为“甲族起家之选”,他上任才不到半年就已迁为黄门侍郎,如今接替他继任著作郎的乃是王微之的亲弟、十二郎王耀之。
黄门侍郎也属清职,时人宁可做五品黄门,也不愿做四品步兵校尉,可见清浊之分远比官品高低更为人看重。
话说回来谢迎和王微之如今所任的尚书仓部郎、尚书度之郎可并非什么清职,谢迎明敏务实,又秉承父命,赴任自没什么好说,王微之却是个比谢往还恃才傲物之人,平生最厌恶俗流庸务,此番若不是高陵侯松口答允他前往京口接人,他是无论如何也不会答应赴任监运军粮的。
高陵侯这人心思甚重,明面上无有作为,心中却是十分乐见谢李联姻破裂。对于他这副肚肠,谢太傅早就了然于心,碍于两家几辈相交,又是儿女之事且最终也算有惊无险,发作一番也就罢了。高陵侯到底心虚,隔日又亲自提着赔礼上门谢罪。
如今三月已过,这桩婚事已成定局,谢太傅宽了心,谢迎也跟着松了一口气,对于阿妹的任性之举,心里多少存着几丝惭愧,因便歉然与李勖道:“阿纨年幼丧母,因着这个缘故,家人对她总是怜爱多些,是以将她养成了个骄纵脾性,惯会痴顽胡闹,存之莫要与她一般见识。”
李勖摇头道:“她很好。”言语间神色竟是十分温柔。
谢迎看得一愣,他还对方才那血腥的一幕记忆犹新,这会儿忽见李勖如此,看向他的目光便不由得带上了几分探究之意。李勖面上的柔色转瞬即逝,很快便恢复了常态,只有眼角眉梢仍残存着几分腼腆的赧意,分明不是伪饰。
谢迎敛着笑意看他,意味深长道:“阿纨任性归任性,确也有几分率性可爱之处,有时教人恨得牙痒痒,转头又哄得人哭笑不得,打小便是如此,教人拿她没有办法。”
李勖垂眸而笑,“诚然如此。”
心里却觉得大舅这话也不尽然。不是有几分率性可爱,而是十分率性可爱,也并没有教人恨得牙痒痒的时候,只有教人爱得牙痒痒的时候。
然而这话他是说不出口的,只心里想着便觉得火烧火燎,是以便抿唇不语,一味垂首微笑。
他这副模样实在是与方才那个杀气腾腾的悍将判若两人,看得谢迎啧啧称奇,暗道阿父乱点鸳鸯俦、凤凰侣的本事果然高明,姓李的显是对阿妹十分动心,却不知阿妹对他如何,心里可否真的放下了王家九郎。
眼瞧着被众郎官簇拥其中、俨为年轻一代清流魁首的王九郎,谢迎忽然间福至心灵,偏头道:“存之以为九郎如何”
李勖顺着的他的目光看去,一句“见面不如闻名”已到嘴边,转念一想真这么说倒显得他的阿纨在闺阁时眼神不佳了,因便换了个说辞,缓声道:“果然名不虚传,与高溪一般,俱都是翩然人秀。”
问他王九郎,他偏要提一句谢往,这便是说王微之除了容貌之外别无所长的意思了。
谢迎心下了然,忍笑之余也忍不住提醒他,“九郎从前甚薄俗务,我瞧着如今倒像是性情大变,颇有些奋发而为的意思”
李勖笑道:“理应如此。”
谢迎一时没弄明白这句“理应如此”该从何论起,顿了半晌便也不再继续这个话题,转而温言道:“此间事了,存之当早日携阿纨归家,阿父很想念你们。”
“一定。”
李勖笑着答应,二人自然而然地话起家常。谢迎温文尔雅,长于言辞却并不聒噪,话语间娓娓道来令人如沐春风;李勖虽寡言,因谈论的中心是韶音,便也与他有问有答,话比平日里密了一些。
闻听韶音曾怂恿谢候往先帝的酒壶里撒尿,便莞尔赞道:“果然是三岁看到老,阿纨自幼便不同凡响。”
谢迎见他这话不像是玩笑,忍不住大笑,郎舅二人言谈甚欢,仿佛方才的一场厮杀全然不存在一般。
忽然,嘈切的低声议论里浮出一个有些尖锐的嗓音,“痛杀我也!”
众人循声望去,不由都面面相觑:原来是司马德明在捧足大叫。过了这么半晌,他那被惊飞的三魂七魄尚未归位,一只手仍紧紧地抱着廊柱,头上的白玉冠歪到了脑后也不及扶,一双眼涣散地看着地上横七竖八的尸首出神,恍然不知身在何方。
直到察觉到足底疼痛难忍,司马德明这才终于回过了神,低头一看,原来穿着木屐的脚已被地上一片碎茶盏划破了。千金之躯如何能受得这样的痛苦,因就有了方才那尖声大叫。
李勖的两道浓眉微微轩起,目光沉沉地落在这个二十出头的小郎君身上,心头涌起一股不可抑制的淡淡不耐。就是这么一个中看不中用的绣花枕头,只凭籍着姓氏,竟就能将国柄牢牢攥在手中,岂非是时无英雄,乃令庶子成事乎
谢迎敏感地察觉到他神色的微妙变化,但见其嘴角笑容未改,眸色却已骤如冷电,迸射出一股毫不掩饰的杀意
谢迎悚然而惊,转念又在心里劝慰自己,这不过是武人看人时的习惯而已不必思虑过多。
“存之”,谢迎还是低声提醒了他一句,略做示意后便朝着德明走去。
众人之前议论不决的便是今日这局面如何收场。赵勇、刁江既已伏诛,北府军便群龙无首,豫州刺史之位亦空悬,当务之急便是将这两个缺补上,再选出一人为主、一人为辅,一道扛起平定何氏叛逆的重任。
于是这议论的重点自然便落在了冯毅和李勖二人身上。
这二人分别是王谢两族的乘龙快婿,官员中亲近这两姓者自动形成了两个阵营,为此相持不下然而谢迎冷眼旁观,发觉更多的人都对此保持沉默,意见不置可否,态度不冷不热。
冯李虽有反正之功,武功亦颇有建树,但出身实在太低。冯毅尚可自抬身价,勉强算作是东汉没落门第之后,李勖却连门第都没有,乃是个地地道道的寒伧庶人。
这样的人若能成为一方方伯,实在是有些过于乖情悖理、惊世骇俗了。
谢迎已将众人的议论听了个大概,当下便不再惜字如金,清了清嗓子示意诸人低声之后与德明道:“赵勇、刁江暗中勾结何氏,意图里应外合、颠覆乾坤!今日多亏李勖和冯毅二将,否则后果不堪设想!我愿保举李勖为征西将军,都督徐、兖、豫、扬四州军事刺徐州,领北府军迎战何穆之!”
司马德这会儿已经全然清醒过来正用惊疑不定的目光在谢迎和王微之面上来回移动,听得谢迎为李勖请封,忽然便面孔扭曲,咬牙切齿地指着二人厉声道:“原来你们早就知道!”
王谢二族与两个武将女婿联手做局,只将他一人蒙在鼓里知晓他亲赴历阳劳军掠阵也不加以劝阻,直教他以身涉险,险些就命丧于此,简直是半点都没有将他放在眼里比赵勇和刁江那两个逆党更可恨!
谢迎不接他的话,面不改色地表示默认,王微之则傲然一笑,轻描淡写道:“不入虎穴,焉得虎子。如今何穆之的大军已在上游集结,不日便可顺流而下当务之急是重新择定一位可靠之人统领大军,及时发兵,以解京师之急。”
语气虽傲慢,话却是有理。司马德明也知道此刻不是算账的时候,只得恶狠狠地咽下这口窝囊气,冷冷地盯了王微之一眼,转而不情不愿地看向李勖。
此僚横刀夺爱,以卑贱之躯迎娶十七娘,实是令他恨得要命。然而,这人能征善战亦是人所共知,将兵之才似乎更在冯毅之上,方才力战众逆、神勇无双,亦是有目共睹。若论功行赏,今日反正首功当属此人,何况如今将才凋敝,除他之外似乎也再没有合适的人选。
大敌当前,私人恩怨只能暂搁一旁,司马德明这点分寸还是有的,正待开口,心腹顾章却忽然走上前来飞快地朝面无表情的王微之投去一眼,之后便附在德明耳畔低声道:“冯将军忠厚。”
司马德明怪看了他一眼,下一瞬便领会得他话中的意思一时惕然惊心,便阴晴不定地盯着李勖。
据他所知,李勖自入行伍便一直跟着赵勇,可谓是由赵勇一手提拔而起,听说两人之间还沾着亲戚。然而观他方才举动,斩杀赵勇时未见丝毫手软,可见此人桀骜不驯,乃是个狼子野心之徒。
反观冯毅,虽与他联手设局,却是不忍与旧日长官和同袍为敌,可知道品性高于李勖;方才又一直将自己紧紧护在身后,为此不惜身负重伤,算得上是一腔忠勇。
武将的能耐倒在其次,首要的还是忠诚,北府军万万不可再落入第二个赵勇手中。
想到此处,司马德明再无犹豫,扶正了歪斜的梁冠,一振袍袖,大声道:
“今日诛杀叛党、拨乱反正,全仰仗二位将军,二位的德行、才能某都看在眼里当此社稷危急关头,某便越俎代庖,代皇兄将存亡事委付二位将军。”
话到此处看向冯毅,微笑道:“请冯卿和李将军上前受封!”
冯毅大喜过望,面上却不肯露出半分轻狂之态,跪下后只听德明继续道:“我为西录,代天子牧万民守疆域、平叛逆,今何氏不臣,举乌合之众侵陵晋祚,其罪当诛九族。冯毅德才兼备,堪当大任,实乃当世不可多得之将才,故封其为平西将军,都督徐、兖、扬、豫四州军事总领平叛事李将军勇猛无双,杀伐果决,擢位三品,为平西将军之副,帐下听候调遣,不得有违!”
此话一出冯毅不由有些失望,谢迎亦懊恼,一边猜测着德明为何忽然转了心意一边深看了眼顾章。
王微之却是嘴角轻扬。
封将军不封刺史,司马德明这是故伎重施。
都督手握军权,却无征调粮草银饷之权,刺史则正相反。当年司马弘便是用这招牵制赵勇和谢泽二人,如今他的儿子有样学样,倒也不足为奇。
谢泽死后,司马弘亲领徐州刺史,不惜将徐州治所寄治建康,那时便流露出重振主威、不再封异姓为方伯之意如今豫州刁江已亡,只怕接下来司马德明便会欣然将豫州刺史一职也收回宗室之手。
果然,接下来便听司马德明继续道:“我如今庶务缠身,虽日日宵衣旰食,终不得一日安闲。然眼下社稷存亡之秋,皇兄既以江山托付于我,我安能自惜此身忝以微贱之身再兼豫州刺史一职,为陛下尽忠,诸卿以为如何”
都知道小郎君这话是惺惺作态,但与越矩提拔寒门武将相比,这倒也不失为一个折中之法。众人议论一阵,大多没有异议,只是碍于王谢两位郎君不曾发话,便都不好率先表态,只齐齐用眼睛瞄着他们二人。
谢迎实在不甘,可李勖却面色平静,似乎对这个结果早有预料,谢迎见他如此,又思及谢太傅临行前的嘱托,便皱了皱眉,没有说什么。
王微之矜持一笑,率先道:“小郎君愿为社稷尽瘁,甚善。”
只要冯毅能够力压李勖一头,今日的目的便已达成。
司马德明不放心武人,王氏也不放心冯毅。如今冯毅起事所需的粮草米帛全资岳家相供,饶他飞得多高便也是一只绳线牵在旁人手里的纸鹞而已
王家与冯毅如此,谢家与李勖亦如此。方才谢迎为李勖请封,不过是嘴上说得好听,实则心里早就清楚司马德明不会松口,若非如此,怎不见他为妹婿据理力争谢氏这位六郎可并非怕事之人,不争非是不能,而是不愿也。
王微之想到此处,忍不住鄙夷地掠了李勖一眼,此人空长了一身力气,看着相貌堂堂,实则多武少智,不过尔尔。
卢锋、褚恭几位军候办妥了外间事便一直候在李勖身侧,眼瞧着这些四体不勤五谷不分之徒三言两语便夺了将军的功劳,俱都露出激愤之色。
李勖警告地看了他们一眼,这些人方才忍下没有生出事端。
冯毅未谋得刺史之位,虽有些失望,不过到底还是比先前的四品将军提了一级,短短一日就成了北府之主,这也足以令人振奋,因便收敛情绪,慨然谢恩。
冯部诸军候官长个个面露得色,一时间眉飞色舞,好不快意
……
一场大雨下了个昏天暗地仍不见半点休止之意估摸着此刻已经是傍晚时分,水榭内外俱是一片漆黑。卫尉燃了火把,水榭内顿时明亮起来倒显得外头的广阔天地愈发黑魆骇人。
橙红的火光将走马上任的冯都督映得面色红润,神态焕然。
叛军迫境,冯毅便在水榭之中发号施令,点兵点将,毫不拖泥带水,显是胸有成竹。司马德明不通军事单看冯毅的气度便知此战必胜,一时颇为欣慰。
谢迎听他说了半天还没提到如何安排李勖,心里便有了猜测。
果然,冯毅将帐下各路人马都分配好了,方才含笑走到李勖身前,一手负后,一手拍着他肩膀,语气亲切道:“存之英勇善战,人所共知。冯某率部迎击何逆,京师的安危便全都委付于你了。本督命你率军屯驻溧阳,保卫京师南藩,你可莫要令本督失望。”
不待李勖答话,谢迎已勃然变色。
此时何穆之还不知赵勇等人伏诛的消息,若能善加利用,或诈降,或迅速出击,都能打他个措手不及,赢得一个头功。
冯毅如此安排,争功之心昭然若揭。
“何氏有五万大军,我军才区区一万多人,算上豫州军也不过两万,冯将军却留三千多人守卫后方,是不是太过轻敌了”
冯毅笑道:“谢郎君素有卓识,可于战事上却有所不知。何氏号称五万大军,实则不过四万之数,这四万还是将驻守襄阳的五千和江州的五千都算在内,不过是虚张声势而已善战者不在兵力多寡,全在乎主帅指挥是否得当、用兵是否巧妙,冯毅平何逆,七千人马足矣!至于京师守卫,则是多多益善,陛下和诸公在后方无虞,某等在阵前方能安心。”
这人虽然是武将,却十分能言善辩,所说又是排兵布阵之事这一点上谢迎的确不如他,虽然心知他不怀好意一时却又辩他不过。
司马德明刚经了这一场大变,此刻便如惊弓之鸟,闻听冯毅此言,便连连附和,“冯将军思虑周全,便依冯将军所言!”
谢迎有些按捺不住,可李勖却依旧沉默,似乎已经认同了冯毅的这番安排。谢迎不知他这么沉得住气,到底是另有打算还是没想清楚其中利害,因便低低提醒了他一声“存之!”继而小声道,“你到底怎么想的”
李勖像是完全没有听懂他的意思也未将方才一番别有用心的人事安排放在心上,只是凝神看着水榭之外哗啦啦的雨帘,神色淡然,沉默不语。
谢迎心急如焚,恨不得摇晃他的肩膀教他赶紧开一开尊口。过了半晌,终于等到这人说话,说得却是一句:“雨这么大,阿纨一定是等急了。”
谢迎听得一愣,一时间真是哭笑不得,这都到什么时候了,他怎么竟然还儿女情长起来了!此时若不争,往后一年半载的苦战可都是为他人做了嫁衣裳!
“存之!你——”
谢迎的“你”字刚说出个头音,忽听水榭外响起了得得的马蹄声
一声马嘶过后,便有一员魁梧的军士踢踏着马靴从雨帘之外闯入,一进来便单膝跪在李勖身前,不待喘息稍定已急切开口:“禀、禀将军!自大军、开拔后,长生匪徒、便趁着后方守备空虚攻打徐州,现在、州军不敌,京口已然大乱,请将军即刻回师!”
来人正是卢镝,乃是身骑战马冒着大雨自陆路疾驰而来一路未有片刻稍歇,是以说话间直喘粗气。
司马德明一听长生道三字顿时变色,当即便道:“快、快,李将军速回京口,务必将匪徒一举歼灭,守住京师东门!”
李勖拱手应是,正待转身而走,却被冯毅厉声叫住。
“慢着!”他瞥了李勖一眼,复又沉着脸上下打量卢镝,忽然冷笑道:“长生盗匪自前年窜至广州便一直偃旗息鼓,期间从未听闻有来犯之意广州远在南隅,匪徒若兴兵来犯,合该顺赣江而下自江州循长江而来期间路途遥远,朝廷不可能没有察觉。怎会如此巧合,偏偏在大军出征这一日,他们便如神兵天降,忽然就到了京口”
卢镝一路疾驰,此刻仍是脸红脖子粗,闻言不由怒道:“这些末将如何得知末将只知州军不敌,匪徒占领徐州不过早晚之事若是再不回师,只怕朝廷要背腹受敌!”
冯毅岂会被这几句话吓唬住,闻言又冷笑了一声眯眼又问:“匪徒是何时攻入京口的,共有多少人马若有半句假话,本督便以贻误军情、煽动军心之罪治你,届时莫说你一家老小性命不保,就是李将军也要受你牵累,你给我想好了再回!”
“匪徒在巳时许发难,至未时许州军渐渐不敌,别驾刁扬便遣末将速报李将军,末将一路换了三匹马,这才在此刻赶到。至于敌军有多少人,末将无法准确回答将军,只能说约有千人之众。”
卢镝带着气,声音洪亮,半点不打磕绊。
冯毅心里略略合计,他答的这些数目和时辰倒是都能对得上。
可这并不能打消他心里的怀疑,若是李勖授意编出来个天衣无缝的假话却也不难。可怀疑归怀疑,他却又不敢托大。荆州在建康上游,京口在下游,若是背腹受敌、两线开战,那便是十分被动。
真若是丢了徐州,他冯毅可就是罪人了。
正犹豫之间,谢迎已越众而出睨着他厉声道:“就在前几日,王九郎便在江上遭遇了长生道匪,可知匪徒并非如冯将军所说的偃旗息鼓,实则是早就觊觎京口,只等着荆扬开战之机便卷土重来京口乃东部第一重镇,西凭长江天险以拒胡马,东则控三吴拱卫京师,若真沦落敌手,你担待得起么”
说着冷哼了一声转向司马德明,“还请小郎君速做决断!”
司马德明早就做了决断,当下不快地看着冯毅,冷冷道:“大敌当前,冯卿当以大局为重!”转而看向李勖,急声道:“李将军速速会师!”
德明这草包看不出猫腻,冯毅却疑惑甚深,他实在不甘,便不顾德明的脸色,再次阻住李勖,语气又快急地逼问:“匪徒不可能从天而降,如何能忽然抵达京口,还请存之为我解惑。”
李勖回过头来火光下眸色黑沉,细看之下似是隐含了一丝嘲讽之意
冯毅暗自恼怒,这才发觉此人甚是高大,虽官品矮了一级,站在身前却高了一头,居高临下睥睨视人,端的是令人十分不适。
李勖唇角微勾,淡淡道:“冯都督忘了匪徒是怎么逃窜至广州的忘了他们是如何就地取材、伐木造船,之后忽然在水上现身的”
“这……”
冯毅顿时语塞。
长生道匪之所以能逃窜成功,便是未走江路,反而是通过沪渎口泛海而逃。既能泛海而逃,便也能泛海奇袭而来这是其一。
至于李勖问他的第二个问题,凡是与长生盗匪作战过的人都知道,他们个个都有一手造船的好本事极擅装扮成商人模样混入州郡,在信众家中囤积木板,待时机一到便连夜赶工,忽然现身水上,真个是有神兵天降之感。
冯毅神色难堪,李勖早已将视线从他面上移开,满榭衣冠华胄,只与谢迎微微颔首,之后便一甩战袍,阔步走入大雨之中。
隔着厚厚的雨帘,水榭中的众人都看不清外面的情状,只听到两声马嘶过后,接着便是一声中气浑厚的“驾”,那马蹄声便如鼙鼓震地,踏着瓢泼大雨渐行渐远,逐渐消失在漫漫黑夜之中。
王微之方才不语,此刻才忽然想到一种可能,疾行两步追到榭外,只见一片泽国之中,一个矫健的身姿正策马飞驰而去,神骏威猛,将军如龙。
他心里微凉,只觉这一去真有蛟龙入海之感。
这回轮到谢迎静静地凝视着水榭下的雨帘。水滴打湿了石阶前一丛秋草,草茎横七竖八地倒在地上,细看却是上天下泽、一副夬卦,正是蛟龙登天之象。
第65章 第65章
山上的雨要比平地来得早,韶音一行人上山后不久便被滂沱的大雨隔在了山巅的北固亭里。天空仿佛是被闪电捅出了一个巨大的黑色窟窿,伴着惊天动地的怒雷,滚滚暴雨从中闸泄而出很快便在衰草地上激起了一层白茫茫的水烟。
站在北固亭的第三层向西南方向眺望,不止历阳,就连江左这一整爿精致秀气的山川都已被大水漫灌,整个人间成了一片泽国,人不是在山巅,而是在波涛起伏、一望无际的东海之上。
单调而重复的大雨声中,头顶的炸雷已经响了一百三十一次,韶音心里暗暗数着时辰,这会儿应该已经到了日夜相交的子时了。
山上山下,天上地下,整个世界一片漆黑,闪亮的唯有乱跳的雨珠和手腕粗的紫色雷电。
亭中燃了两只火把地当间烧着一只取暖的火盆,四周也都用毡毯拦了起来,挡住了大部分的江风。可潮气依然无孔不入,借着秋寒的淫威将这三层高的亭子浸泡得冰凉湿涝,人的皮肤也被寒冷的潮气泡起了褶皱。
一股凉风吹来,韶音光滑的脖颈和手臂起了一层细密的鸡皮疙瘩,抱着双臂打了个寒战,一时忍不住想哭。
上次来到这里也是伸手不见五指的夜晚,可那晚空气干爽、温度宜人,身旁还有他在。纵使脚下山路崎岖,一侧就是深不见底的悬崖峭壁,远方有狼嚎虎啸之声,可她却一点都不害怕,好像是浑然忘却了还有害怕这回事
他不知道,她从小就怕黑,更怕黑夜里的电闪雷鸣。
临行之前,他一面细细地亲着她发烫的耳朵,一面与她轻声耳语,要她送行之后即刻带着全家老少到北固山上祈福。
“阿纨记住,在我回来接你之前,绝不能离开山上半步。除我之外,任何人来都不能放他上去,更不能随他下山。”
他反复叮嘱,神情严肃,语气极为认真,非要等到她轻轻地点了头,应了句“我记住了”,面上才露出了一丝笑意,很快便利落地穿好了外衣、铠甲,大踏步走出门去。
韶音呆呆地看着他挺拔的背影消失在转角处,只觉心里还有千言万语没说,鞋韈也不及得穿,便赤着脚追到了前庭。不防那里已经等候了二十来个校尉、军侯,这些人正叉着手低声交谈,一见到她出来,即刻噤声,打雷似地齐声叫了一嗓子“夫人”。
韶音顿时面红耳赤,打着圈的泪生生地给憋了回去。
李勖疾步从马房里走出来,与她道:“当卢找不到了。”
韶音狐疑地随他进了马房,一眼就瞧见那枚被擦得雪亮的云纹当卢正静静地垂挂在汗血宝马的额头当间,那马儿已经熟悉了她见到她便咴咴地打招呼,当卢随着动作一晃一晃。
“这不是在——”
一句话还未说完,人就被他拦腰抱起,俯身吻了上来。
赤脚踩在他的战靴上,被他吻得浑身绵软,似在云端。
“乖,等我回来接你。”他最后亲了亲她朦胧的泪眼,将她撂在七宝皂轮通幢车的车厢里,用手揩去她足底沾的一点灰尘,看着她水汪汪的唇又低笑着说了句“等会儿再出去”,之后便翻身上马,朗声吆喝了一声“驾”,二十几骑人马呼啸着向西而去。
……
大概是被他蛊惑了,所以当时才答应得那么干脆。
可是现在她后悔了,这里又湿又冷又黑,在此处已经等了他快要一天一夜,不知道还要再等多久,也不知道他那里如何了,此刻是否安全……韶音瘪着嘴巴,忍不住想哭,可一想到这里所有人包括他的一家老小都还指望着她当主心骨,便又硬生生地忍了回去。
此事干系重大,牵连着他的身家性命,一点差错都不能出
自上山以后,韶音便约束一家老小和随身下人,要他们寸步不离地待在这亭中,哪也不许去。
荆氏自然是满嘴抱怨,先是埋怨地方挑得不对,说旁人祈福都是去城西蒜山上的浮屠祠,哪有人到北固山上对着一块从土里挖出来的不知名石碑祭拜的;接着又埋怨日子不好,说是应该赶个风和日丽的黄道吉日来,这样拜佛求仙才能灵验,“这好模样地突然下起大雨,真是天有不测风云,不是个好兆头!”
她先前已经絮叨了许多不入耳的话韶音将心比心,觉得李勖在外征战,定是不愿家中生事又念着她是李勉和四娘的生母,便也就左耳出右耳冒地忍了。
可她说什么不好,偏偏捡这样晦气的话说,听得韶音真个是火冒三丈,当即便蹙起眉头,怒斥了一句“住口!”
这语气分明就是主人训斥奴仆,虽不高不低,却十分威严慑人。
荆氏自是见过她生气着恼的样子,当时只觉得谢女无法无天,其中还有那么一丝孩子气,却是从没见过她此刻这般凤目凌厉、粉面含威的模样,一时竟被她周身的气势震得说不出话来,也忘了自己是长她是幼,张了张嘴自知失言,便偃旗息鼓不做声了。
老的消停没多久,小的便又哭闹开来。
过了晌午,豹儿外出游玩那股新鲜劲儿过了,也将韶音特地嘱咐阿雀带来的新鲜吃食和玩意都受用得差不多了,一时无聊便哼哼唧唧地闹开哭啼着要回家。
赵氏也是心里不大高兴,她是个带孩子的人,家里还有一堆活计要做,阿嫂就算是要带全家老小上山祈福,也得提前打个招呼才是,怎么能一声不吭直接就叫车夫将人给拉过来呢
她心里不满,哄起孩子来便没好气,豹儿的小声啼哭便就转成了大声嚎啕,挣脱开母亲的怀抱,直在地当间打起滚来,边嚎边嚷着“回家!我要回家!”
荆氏最心疼这个孙儿,本来就呆得心浮气躁,看见孩子如此哭闹,如何还能忍得住,当下便将韶音带来得毡毯、蓑衣、油布等物胡乱地包裹在自己的身上,弯腰将豹儿抱在怀里,冒着雨就要往山下跑。
韶音倒不用费神去拦她她才下到一层亭口就被孟晖带着人给拦住了去路。
荆氏看着百十来号披甲带刀的兵卒,这才知道,原来今日上山并不只是为了祈福。
她绝非沉稳有度之人,心里揣不住丁点事惶恐之下便一个劲儿地追着韶音刨根问底。赵氏和四娘也都沉不住气,团团围在韶音周围,非要她说清楚到底发生了什么事情。
豹儿害怕,哭得愈发厉害,一家老中少三代人直吵得韶音脑仁疼。
好不容易等到他们都闭了嘴,时辰已到深夜,韶音却了无困意。外面的风雨声似乎小了一点,也不知道天明时候这场雨能不能停。
阿筠见她脸色苍白,便将一件狐裘披风轻轻地披到她身上,轻声劝道:“小娘子睡一会儿吧!”
侍女们虽然不明就里,可在谢府之中多年,早已养成了一个习惯,不该说的不说,不该问的不问,吩咐的事照做,绝不给主家添麻烦。
韶音忍着泪意,安慰地冲她一笑,摇头道:“没事我不困。”解下披风,重新放到她手里,朝着豹儿和四娘的方向抬了抬下巴。
两个孩子相拥着躺在临时搭建的铺靠上睡得正熟,似乎是身上发冷的缘故,都将被子紧紧地搂在怀里。
阿筠虽然心疼,但也知道小娘子是个心性坚强之人,郎主既将一家人委付给她她便是宁可自己吃苦也不愿意教他的家人吃苦,因此便也不再劝说,只放轻了脚步走过去,将披风轻轻地盖在了两人身上。
“哎呀!”
忽然,阿筠惊声叫了起来,随后赶紧压低了声音,“老夫人怎么还没睡”
原以为荆氏闹腾了一天,这会儿已经精疲力竭了,没想到她却是一直都没有睡。一双浑浊的眼直勾勾的盯着前方一片虚空,不知道在想些什么。
黯淡的火光将她的肤色映得蜡黄,浓墨重彩的胭脂浮在这层干枯的皮上,乍一眼看上去像是破庙里新漆的护法神像,端的是十分恐怖,阿筠着实被她吓了一跳。
“阿谢!”
经阿筠这么一问,荆氏像是忽然打通了任督二脉,猛地从地上窜起来,到韶音跟前,双手紧紧地攥住她的肩,“你老实告诉阿家,二郎到底是怎么打算的整个北府军都随着赵都督出征,满城里剩下的尽是家眷,咱们为何要躲到山上来躲的是何人山下到底发生了何事”
荆氏虽不懂军务,可也不傻。韶音不肯说实话只一味用言语搪塞,这便更令她心中忧虑,从傍晚直到现在,心里总是莫名发慌,右眼皮也一直跳,总觉得是要出什么事儿。
她心中焦虑不安,这一下便没轻没重,将韶音的肩膀抓得生疼,阿雀赶紧将她挡开皱眉道:“老夫人这是做什么!”回头看韶音的肩头,已经被她抓出了两道红痕,因就忿忿地怒目而视。
韶音揉着肩膀,静静地看着荆氏。
深吸一口气道:“郎君既要我们如此,自然有他的道理,我们只管照着他的吩咐做就是。我已经实话告诉了阿家,山下究竟发生了什么、为何要躲到山上来,我也不是很清楚,郎君总归是为了我们一家人着想,不会害了我们就是。这里外有护卫看守,内有足够半月之用的水米干粮,可谓是吃喝不愁、安全无虞,阿家还有什么可顾虑的勿要胡乱猜测,若是我们自乱阵脚,反倒拖了郎君的后腿。”
“不对!不对!”
荆氏连连摇头,一双浑浊的眼带着疑惑和防备,紧紧地盯着韶音,想从她面上窥探出更多的真相。
风雨渐渐转小,淅淅沥沥的雨声里隐约传来女子微弱的呼叫,仔细听像是“救命”。
“救命!——救命!”
“救命啊!——救命啊!”
声音愈发清晰,果然是有人。
这嗓音尖细,在空旷的山林之中回荡,听起来犹如鬼魅,仿佛是利器划在琉璃瓦上发出的吱音,听得人心尖起了一阵痉挛。
豹儿哇地一声哭开又将亭中人齐齐吓了一跳。
韶音眉头微蹙,荆氏愣怔片刻,紧接着便狂奔而出径直跑到了大雨之中。她在此刻已经完全明白了心中隐隐的忐忑为何而来。
“阿萱!阿萱别怕!姨母在这儿呢,你阿母呢”
……
赵阿萱浑身上下都被大雨浇得湿透,皮肤苍白如鬼,头发成绺地贴在面上,顺着前额、两腮不住地往下淌水,一双雾蒙蒙的眸子似乎也被头顶的黑云翳住,没了一丝白眼仁,隐在乱发之后,似是无神,又似是狂热地盯着什么。
听到山上这一声回答,那双乌云缭绕的眼猛地迸出一股恨意,嘴角缓缓向上勾起。
轻抬手臂,示意身后隐藏的赵府亲兵张弓,箭矢对准了山顶北固亭的方向。
淬了毒的箭头被歇雨后微明的天光映得发蓝,赵阿萱的笑容就在这幽蓝之中愈发变大,直将她的樱桃小口扯到了两耳,露出鲜红的喉咙。
她扯开喉咙,边笑边尖声嘶叫:
“姨母救命!表兄杀了阿獠!还要杀我和阿母!姨母救我!”
第66章 第66章
一个时辰之前。
一伙蒙面黑衣人自赵府后花园东门出发沿着铜驼街北侧的僻静小道一路疾行,方向正是李府。
冰冷的秋雨将蒙面的黑巾浇得湿透,紧紧地覆在面皮上,令人呼吸不畅,领头那人难耐地将面巾扯到脖子上,露出了一方奇长的下巴,看起来与赵勇有五分相似。
尽管浑身阴冷湿凉,赵化吉心中却十分雀跃,一想到表嫂那副娇滴滴的小模样,他的骨头都似轻了二两,骨髓里仿佛有一万条湿滑的舌头在舔,麻酥酥地痒得要人命!
一行人借着夜色和大雨的掩盖,很快便悄无声息来到了李府门外。料想李勖应该会留几个人在家护院,赵化吉不敢轻敌,领着人绕了一圈,自姨母居住的西院那边翻墙而入。
西院静悄悄的,阶下还零星地散落着石杵、剪子等做活的物什,想是大雨来得太急,没有来得及收拾的缘故。
赵化吉瞥了眼紧闭的菱花窗,心里咚咚直跳,蹑足走过月亮门,来到李勖夫妇居住的东院。
自李勖婚后,这还是他头一次踏足此处。虽然四下里漆黑一片,什么都看不清楚,一股异样的旖旎还是在心底里荡漾开。
都说谢女酷爱精舍美服,也不知这卧房里会收拾得何等香软。他那好表兄虽然相貌堂堂,为人却古板木讷,少了些情趣,如何能教那谢女开怀。
想到此处,赵化吉不由呼吸加重在黑夜里喷出一股白色的浊气,恨不得立刻就将美貌的阿嫂抱在怀里,让她好好知道知道什么叫做男人的好处。
兴奋之际,人竟在冰冷的秋雨里出了一身热汗。
来到卧房门口,他轻轻抽出配刀,插入门缝之中,刀片碰到门栓,缓慢地向上拨起。
忽然,檐下一滴雨水落到滚烫的后颈上,赵化吉忍不住瑟缩了一下,只觉一股凉意自脊椎骨蜿蜒至天灵盖,猛地回头,一口白如雪的大刀已架到了他的脖子上!
丁仲文笑道:“赵校尉别来无恙啊,尊臀上的伤可大好了”
他事先得了李勖的吩咐,已经带着一班护卫在此久候多时,只等着这伙蠢贼自投罗网。
赵化吉大惊失色,知道是中了计,一眼扫过去,只见这小院里不知何时已现出四五十个李勖的亲兵。
他示意手下掩护,自己则带着两三个心腹边打边退,想要瞄准机会赶紧溜走,回府搬来救兵再战不迟。
丁仲文岂容得他逃走,一众人都是身经百战的精锐,当即便来了个关门打狗、瓮中捉鳖,很快将赵化吉的人杀得一个不剩。赵化吉心头大骇,本就被酒色掏空的身子一时之间左支右绌、破绽连出,肩头、后背和大腿多处挂彩。
他连连倒退,不慎一脚踩到花圃里那丛带刺的凤尾兰上,人随着就是一个趔趄。就在此时,一道锋利的刀刃闪电般朝着面门劈下,一瞬之间,赵化吉避无可避,只好认命地紧闭双眼——却不知为何那刀仿佛偏了一下,没有如预想一般令他脑浆迸裂,而是落到了左臂上,“刷”地削去了一片皮肉。
锐痛袭来,浑身的血液都涌上了双脚,赵化吉连滚带爬地起身,拔腿就跑。
丁仲文领着人追了几步,很快就示意众人停下。
庞遇看着赵化吉的背影,不解道:“丁大兄方才为何拦我”
丁仲文笑道:“他那条狗命是咱们将军的!别看了,快去换衣裳!”
众人来到马房,将早就准备好的红色号服披在外头,随着丁仲文奔入茫茫夜色之中。
……
赵化吉惶然如丧家之犬,怕丁仲文追杀,不敢直接往赵府的方向跑,便绕路朝着城南而去。
一口气奔出百十来步,雨似乎小了许多,前方却传来杂沓的脚步声。借着微朦的天光一看,却是一伙头缠红巾、身穿红衣之人,个个手里都提着半人来高的长刀,头前几个也不畏冷,竟都坦胸露腹,那胸口上赫然纹着香炉状的刺青。
其中一人年岁甚轻,颏下似乎才生出几根软须,个头极矮,四肢却很强壮,赵化吉觉得似乎在哪里见过此人,惊骇之下却来不及细想,拔腿便往城西奔去。
没跑几步,又遇到另外一伙人马,一样的衣着打扮,口中大声吆喝着长生道的法诀,脚步甚急。他惊慌失措地又掉头往北去,哪知前方又遇到一伙长生道。
情急之下,赵化吉只得扑通一声跳入一条涨了水的阴沟里,忍着臭气伏在其中,一动不敢动。
等到这伙人走远了,他猛地冒出头来大口呼吸,四周张望,也不知是不是心惊胆战以至于草木皆兵,只见夜色里一排排屋宇的轮廓都像是黑压压的兵卒,似乎有千万之数,厮杀、惊叫、怒喝和凌乱的脚步声自四面八方传来,这些长生道仿佛是阴兵一般突然间从地底下冒出来的,眨眼之间就将整个京口都占领了。
赵化吉接连受惊,这会儿算是捡回来一条命,怕到极处反而心神稍定,略一计较,便靠着墙匿了身形,快步朝别驾府而去。
过了一道街,城门在望。
此刻大雨已停,门口一片火光,乱哄哄挤满了人。赵化吉定睛一看,这些人竟然都是徐州的州军,而领头之人正是他要去找的徐州司马杜尚。
杜尚的裈甲当啷在两腿之间,显然是仓促之间奔逃出来,连带子也不及得捆好,身后那些州军更好不到哪去,早就乱得人仰马翻。
这城里四面八方都是长生道匪,州军本就纪律松弛,又都是老弱病残之辈,仓促应战,一交手便被打溃,只好无头苍蝇似地在城里乱窜,很快就与赵化吉一样被驱到了城门处。
耳听着震天的杀声愈来愈进,州司马杜尚吓破了胆,大叫道:“开城门!快!开城门!”
“慢着!”赵化吉从暗处现身出去,一把拽住他的胳膊,大声道:“怎么回事”
杜尚挣开他,没好气道:“长生道匪攻入别驾府杀了刁扬,此刻已经占了京口,再不逃命就晚了!”说着教门卒赶紧开门。
“谁敢开门!”
赵化吉一听这话不由怒极,他毕竟是北府军,比这些胆小怕事的州军强得多。一夜惊魂,这会儿已经隐隐觉察出事态不对,于是纵身跳上门前石墩,在高处振臂大呼道:“区区长生道匪,不过是手下败将而已,有何可惧!赵都督领军出征,将弟兄们的家眷尽数托付给我等,若不战而逃,如何对得起赵都督,如何对得起前方卖命的弟兄!”
混乱的州军竟被他这一声吆喝得静了一瞬,赵化吉心下稍定,继续喝道:“听我号令!张部沿黑石巷去北侧追击匪徒,柳部绕至铜驼街伏击,赵部速去支援都督府,余下的弟兄随我——”
“开城门!”
赵化吉话音未落,便被城外洪亮的一嗓子打断,只听外头继续叫道:“李勖归来救援,快开城门!”
紧接着,门楼上的守卒便惊喜地叫道:“李将军!真的是李将军回来了!”
杜尚大喜过望,如同盼来了救星,大叫道:“快、快开城门!”
怎么这么巧!
赵化吉猝然回眸,在这一瞬之间突然想明白了一切,抽刀嘶声喝道:“不能开!”
然而,他醒悟得太晚了。
杜尚、州军、门卒,根本没有一个人听他的,赵化吉目眦欲裂,眼睁睁地看着十来个门卒将沉重的包铜大门缓缓向内打开,长长的吊桥放到护城河对岸,锁链落下,发出响亮的哗啦声。
如雷的马蹄声里,淡金色的大宛名马自门洞中奔腾而出,银鞍上载着位眉目飞扬的将军,他身上的明光甲被大雨打磨得闪闪发亮,在凌晨时分发出寒冷的光芒,耀如天边启明星。
“李将军回来我们就有救了!长生道趁虚而入,已经攻占了……”杜尚奔到马前,说着说着,声音忽然戛然而止。
赵化吉顺着他的目光看去,赫然在李勖的马缰上看到了一颗毛茸茸的人头,那人不是别人,正是他的叔父赵勇!
“竖子!”悲痛压过了惊骇,赵化吉跳将下来,赤红眼大吼道:“我杀了你!”
马上之人无声地看过来,一瞬之间,两人四目相对。
李勖这个神情……这个神情令赵化吉一下子回想起他到府中探望那日。当时他微微探身上前,神情古怪地问道:“你觉得她何处生得最美”
当时的目光与此刻如出一辙。
怪不得令人毛骨悚然,原来那目光是看向死人的。
“原来他那时就已经动了杀心。”
赵化吉心里闪过最后一个念头,被李勖一刀斩于马下。
……
风止雨息,天光微亮。
树叶和石头都被这场大雨洗刷得发亮,湿透的衣服紧紧贴在身上,被凌晨的山风一吹,寒凉彻骨。
赵阿萱仰头望着山巅的北固亭,脑中回想着城门前的那一幕,忍不住咯咯咯地笑了起来。
若不是她好事,想亲眼目睹谢女的下场,于是便悄悄地跟在阿兄一行人的身后,她便会错过了今夜这场好戏,便会继续蒙在鼓里,还不知道自己儿时起便倾心爱慕的表兄竟是个如此心狠手辣之人。
好在,她急中生智,回想起白日里谢女的行迹,很快就找到了她藏身之处。
她要杀了这个贱人,杀了四娘、杀了荆氏、杀了赵氏和豹儿……将他们通通都杀了,教李勖生不如死!
“姨母救我!”
赵阿萱笑着,将一声声姨母呼唤得愈发凄厉。
忽然,上方枝叶掩映之中似乎蹒跚着走下一个人来。来人头上戴着斗笠,身披着一条华丽的狐皮外袍,身材高挑纤细,不是谢女还能是哪个
赵阿萱眼睛一亮,厉声道:“放箭!”
话音刚落,几百枝毒箭齐刷刷地射向谢女,争先恐后地贯穿了她的胸口。
她缓缓倒地之后沿着湿滑的石子路,一路滚落到赵阿萱的脚边。
“贱人!”
赵阿萱狰狞大笑,狠狠踢了“韶音”一脚,下一刻却神色大变——那不是谢韶音,只是个毡布包裹着杂草扎起来的假人!
“贱人!”赵阿萱怒极,厉声大骂:“谢韶音,你给我滚出来!我要杀了你!”
……
亭中。
荆氏和四娘都面色刷白,亏得她们先前还不顾一切地想要冲下去救赵阿萱,哪想到她竟然想杀人!方才的箭若是射到她们身上,只怕她们母女早就一命呜呼了!
“夫人”,孟晖领着人回到亭中,到韶音身前低声回报:“来人约有四五百个,都是赵勇的亲兵。”
竟然来了这么多人,韶音心中微惊,急着追问道:“咱们有多少人”
“一百二十人。”
“……能抵得几时”
“对方不知道我们的底细,一时不敢轻易攻上来。”
韶音点点头,心念电转,回头示意兵士将呆若木鸡的荆氏和四娘松开,冷声道:“与她说话,拖住她!”
荆氏浑身发抖,张了半天口,方才发出一声颤巍巍的音节,“阿、阿萱呐,你别冲动,你阿母呢……”
“……我要让你们偿命!”
赵阿萱的叫骂声再次传入亭中,听方位似乎还是方才的位置,韶音心神稍稳,又问孟晖:“若是分出一股人悄悄自后山绕过去,是否可行”
孟晖立刻领会得她的意思,知道她是想派出一股人绕到赵军后方,伪装成是山下的援军,这样山上山下合力围攻,便有可能一举将敌人歼灭。
这位年轻的夫人不光临危不惧,这个时候竟然还能镇定自若地思考应对之策,先是命人扎稻草人试探下方虚实后又教老夫人拖住赵氏,种种举措不由令他心中大感敬佩。
想着沉吟道:“夫人说的法子的确可行,只不过……太冒险了!”
李勖给韶音留下的这些人,个个都是能以一当十的精兵。若是在平日,孟晖自然有信心率着百二十人一举击退山下的四五百人,可是此刻山上不只有他和众弟兄,还有将军夫人和一家老小,这便令他束手束脚,一时不敢做出决定。
“敌众我寡,郎君又不知何时回师,若不主动出击,对方迟早会知道我们的底细,岂不是坐以待毙”
韶音看出他的顾虑,心一横,便替他做了决断:“郎君既然将我们托付给孟将军,那便是信得过孟将军的本事,他既信得过,我便也信得过。孟将军不必顾虑太多,只管放手去做就是,若出现任何差池,我也绝不会怪你!”
这话说得孟晖既惭愧又感动,承蒙将军信任,两次都将夫人托付给他,上一次他办砸了差事,险些就让夫人丧生于长生道手里,这一次就算是豁出性命也要将夫人保全。想到此处,孟晖咬紧牙关,抱拳道:“请夫人放心,孟晖绝不辱命!”
……
清晨的第一缕日光刺破云层时,一骑飞马自山道上疾驰而来。
雨后的北固山静悄悄的,一场滂沱的大雨将不少枯枝败叶拍到地上,顺着纵横的沟壑冲刷下来,到山脚下汇流成一条淙淙的山溪。
愈往前行,溪水的颜色愈红。
李勖心头猛地揪起,缓了辔,慢慢绕过一道山脊,秋草的潮气、泥土的腥气混杂着新鲜血液的刺鼻味道一下子冲入鼻腔之中,地上横七竖八地倒了满地尸首。
忽然,林中传来急促的脚步声,李勖的手按在环首刀上。
“将军!”
来人老远便喊,却是军中的阿武。
阿武跑得上气不接下气,“将军,您回来啦!夫人在山上等着您呢!”
第67章 第67章
李勖闻言心下大安,不放心又问:“夫人可安然无恙”
阿武一口气呛在喉咙口,咳得眼泪汪汪、满脸通红,见将军神色焦急地等着自己回话,愈发倒不上来这口气,好半天才沙着嗓子答道:“无恙、无恙!”
李勖眉目顿舒,笑着将佩刀解下扔给他,一跃翻下马背,猱身向着山顶大步奔去。
阿武拴好了马,捧着刀在后面追得辛苦,一面紧着倒腾两条腿,一面气喘吁吁地继续道:“老、老夫人三夫人四娘和豹儿小郎君都、都好着呢!”
李勖一刻不歇地爬到半山腰处,迎面遇到孟晖一众。
“将军!”孟晖大喜,疾步奔到李勖身前扑通一声跪下,高声道:“属下恭迎将军归来!”
李勖一把将他扶起,笑道:“有劳越明为我照看后方,否则我如何能安心出门”孟晖憨笑,摇头道:“将军言重了,都是属下分内之事。”
李勖又问:“夫人现下可好可是受了惊吓”
“夫人安好将军放心!”孟晖先是点头,之后又摇头笑道:“夫人胆识过人临危不惧,可谓是巾帼不让须眉,着实是让属下敬服!”
李勖眉目微挑,眸中流露出兴味,他知道韶音聪慧机灵且颇有胆气,不过孟晖的话依旧令他感到意外。
孟晖知道这是要细听分明的意思,便将赵阿萱如何带着赵府的五百亲兵前来围攻,夫人又是如何镇定自若地指挥、坚毅果敢地决断之事一一道来。
见李勖面上没有现出不豫之色,孟晖稍微松了口气,语气一顿,又提醒道:“赵氏被擒后,关于如何处置她一事,夫人和老夫人意见相左,两人……起了争执。”
李勖放缓了脚步,抬眼看他。
孟晖垂首道:“那赵氏心思阴毒,若留下来定会遗祸无穷。是以,属下以为夫人的决断英明无比,便违逆了老夫人的意思,也未及得请将军示下,自己便擅作主张,直接将她给……诛杀了。”
说着就往下跪,口称“属下鲁莽,请将军恕罪!”
李勖一把将他托住,沉声道:“何罪之有。”看了他一会儿,末了又拍着他的肩,赞许道:“越明,你一贯行事有度,这便是我留你在家的缘故。你做的不错,往后再遇上这种事,只管以夫人的意思为主”
孟晖心思大定,暗暗舒出一口气。他早就知道将军不会留着赵阿萱,可面对老夫人和四娘那般作揖磕头、打滚哭闹的缠磨哀求,他必定会感到为难。
是以,绝对不能将赵阿萱留到将军归来,恰好夫人也是这个意思,二人心照不宣、上命下达,直接来了个先斩后奏。
李勖自然体会得他这番用心,因此便有了刚才那话,只是详知了这一天一夜的险难后,心里便愈发牵挂那人恨不能插翅飞到她面前脚下的步伐就愈发急切了。
他阔步而行,脚力惊人即便是孟晖这些行伍之人也是跟得吃力。
一行人不再说话,只喘着粗气小跑跟随,刚转过一道山脊,李勖的脚步却忽然钉在原地,定定地向着斜上方望去。
孟晖顺着他的目光看过去,只见一场秋雨过后,山上这片丹枫林已红如烈火,红叶下颙立着一位白衣丽人此刻正满面泪痕地凝望着将军。孟晖挥手,带着众人无声散开。
李勖深深地注视着前方女郎,只见她双颊泪痕斑斑,一双如画的眉目似嗔似怨、似悲似喜,只不似孟晖嘴里镇定自若的女中豪杰模样
“阿纨。”李勖的心隐隐一疼,轻声道:“你等急了么我来接你回家了。”拔步朝她而去。
韶音咬着唇,眼泪夺眶而出。
分别这一天一夜十二个时辰,无时无刻不牵挂着他的安危。
无数次在北固亭的最顶层遥望历阳方向,好几次误将水天交接处飞来的水鸟当成了天际归帆,待到看清了那翙翙羽翅便又是一阵透顶的失望。
这一天一夜仿佛是一生一世那么漫长,此刻终于看到他全须全尾地回来了,就像是她盼望的那样轩昂挺拔,英俊威武,眸光里含着无限柔情,朝着自己大步而来——可她却忽然觉得又气又恨,心里委屈得要命。
“当心!”
韶音扭头就跑,在雨后泥泞湿滑的山道上跑得又快又急,李勖怕她受伤,不敢追得太紧,一直追到甘露庵山门前的大块平地处方才疾行两步,长臂一舒,直将人带到了自己的怀里。
韶音只觉腰上一紧,紧接着便双脚悬空、天地倒转,整个人被他抗到了肩上,两步就进入到空旷破败的庵堂之中
“你放我下来!”
李勖将她撂到地上,两只铜铁铸造的臂膀抵着墙,将她牢牢圈禁在自己怀抱的范围之内。
“你生气了”
他那两道剑眉深深地蹙着,眸中密布血丝,临行前才刮过的下颏又生出了一茬短须,雪白的中衣领子早就被血液浸透,染成了深浅不一的黑红色,腰间悬挂的五彩囊只剩下一半流苏,断口整齐,一看便知是被利刃所削……也不知这一天一夜里他经历了怎样的厮杀、怎样的奔波。
韶音心一软,差一点就想伸出手去抚摸他的脸庞,问问他可有受伤,这会儿累不累。
可最终却还是扭开脸,气道:“不要你管!”说着就要挣脱开去。
李勖如何肯放。
韶音使劲地推他,他纹丝不动,捶打他,双手却被他胸前坚硬的明光铠撞得生疼,人便愈发恼恨,无可奈何之下,只得背过身去,宁可贴着满是蛛灰的墙壁也不想看见他。
“你走吧,赶快到山顶上去和你那一家老小团聚,别在这里与我这个心肠狠毒的外人耽误功夫!”
李勖心下了然,知道她为什么生气了。
将她整个人纳入胸怀之中从后紧紧拥抱,轻声道:“我不走。”
“你怎么这般涎皮要你走你便走!”
韶音气得用胳膊肘搡他,不慎撞到他的披膊,一时吃痛,便又忍不住呜呜大哭。
李勖急忙将她转过来,只见她发丝凌乱,双眼已经高高地肿成了两个桃子,模样比上次遇到长生盗匪时还凄惨,一时手足无措,不知道应该先为她擦眼泪还是揉手肘,心中千言万语,出口后却只有短短几个字:“对不住,都是我不好”
“……你怎么不好你好着呢!”
怀里的人呜咽着反驳,一双明眸躲在两条肿缝后气恨恨地乜斜着他,“你多招人喜爱,你那青梅竹马的表妹为了你,差点就将我给害死了!……你那一家老小合起伙来欺负我,他们都怪我,说我是个心狠手辣得毒妇,若不是我嫁给了你,你和赵阿萱便会举案齐眉白头到老,你们家和赵家也会平安无事……如今这样都是我给害的!……”
李勖失笑,一面给她揉着手肘,一面柔声哄道:
“这些言辞有多荒谬不经,旁人不知难道你也不知么阿纨,那都是他们一厢情愿。你如何不知晓我,自始至终,我心里面都只你一人至于我与赵勇、赵化吉之间,更与她们说的这些没有半分干系。”
自然,赵化吉觊觎他的女人即便没有这番变故,他也迟早得杀了他。
李勖垂眸掩饰了这份心思,凑过去亲吻她哭得红红的鼻头。
“可是她们说话太气人了!”
韶音偏头躲过,推开了他的脑袋,依旧委屈得不行。
“她们不敢得罪你这个硬茬,便挑软柿子捏,全都怪到我的头上。若是搁在平日,我一定会教阿筠阿雀狠狠掌她们的嘴,将她们都捆了扔去喂大黄一家!可是、可是……”
韶音忍不住又扁了嘴,“可是你在外九死一生将她们都托付给我,我如何能那样对待她们,就只好忍着……可是我好生气!”
李勖心中一片酸软,只觉上天对他实在不薄,温言道:“四娘年幼无知阿母她一直都是不大懂道理的,且人皆有私心,她们与赵家沾亲带故,当然是不希望看见今日的局面你那么聪慧,自然明白这些,又何必这么在意她们说什么呢”
韶音吸吸鼻子,皱着眉头拧了他一把,“说的容易,她们是你的家人我如何能不在意!”
李勖垂眸,看见她眼皮与睫毛交接处肿得近乎透明,下唇已经咬出了清晰的齿痕。
“傻瓜。”他叹息一声低头用鼻梁蹭她,厮磨间轻声呢喃,“你才是我的家人”
韶音浑身一颤,憋了满腹的酸涩委屈好像都被这一句话给消融了,撩起眼颤颤地看他,“她已经束手就擒,我依旧下令要孟晖……杀了她,你不觉得我心肠狠毒么”这是她头一次杀人尽管不是自己动手,依旧觉得心肝剧颤,连“杀”这个字都不敢轻易吐于舌尖。
“我不是那般气量狭窄之人绝不会因为她喜欢你就对她痛下杀手,我这样做是因为——”
“阿纨,我不糊涂。”李勖轻声打断她,“你不用解释。”
韶音心里一热,看着他又问:“在你心里,我比她们都重要,对么”
李勖嗯了一声低头亲了亲她的额头,纠正道:“你比所有人都重要。”
“他们于我而言,与其说是家人倒不如说是与阿父有关的一众熟人阿母从前刻薄,我不恨她,三郎和四娘有心亲近,我也不觉得欢喜……不知为何,我对他们总是感觉很平淡,大概是因为,我这人天生就心肠冷硬的缘故吧。”
“不是。”
韶音忽然抬起头来,眸中流露出一丝促狭之色,“你不是心肠冷硬,你只是好色而已。”
李勖一怔,随即低笑出声捏着她的鼻头道:“对,我就是好色。”
韶音破涕为笑,拍掉他的手,眼波荡他一下,又咬着唇道:“你知道就好!”
这一眼娇柔无限,嫣然百媚,李勖不由心猿意马,手臂收紧,将她往身上重重一带,紧紧贴着她,“不许再咬嘴唇了!”
韶音垂着眸笑,“要你管!”
“不生气了”
“看在你还算识相的份上!”
李勖一笑,低声道:“亲亲我。”
第68章 第68章
短短几日功夫,京口已改天换地。
官衙府署、学堂医馆、酒楼茶肆,城中南北各处要道显眼处无不张贴告示,言明赵勇叔侄和刁氏兄弟勾结何穆之谋反事败被诛之事,同时宣布戒严三日。
另有卫兵日夜巡逻,沿街向闾里巷陌谕告榜文。
三日过后,逆党全部归案,戒严解除。官府又张贴出新的布文昭告百姓,除已稽查在案人员外,其余人等无论是否附逆概不追究,家眷一律不坐,州中刑名钱谷等庶务悉数从旧。
如此,惶惶人心暂时得以安抚,加之眼下正是农忙时节,冬麦播种后便该收割秋稻,是以一经解禁,人们即刻携老扶幼下地生产,城中很快便恢复了往日的秩序。
然而,上至州中文武、下至庶民走卒,人人心里都清楚,眼下的安宁只是暂时,能持续多久还未可知。
京口这座军镇风气彪悍,人们早习惯了征伐送往和生死变故,可这变中亦有不变,无论方伯刺史如何流水样的更替,赵氏和刁氏两姓豪强依旧盘踞此地,根基稳固。
从前谢泽刺徐州镇京口时,府中虽也有众多文武幕僚出谋划策,然而建康那套士族规矩在这蛮荒之所压根行不通,若想达效政令,便不得不依附本地豪强,是以处处都要受赵刁二族掣肘,所谓“强龙不压地头蛇”正是此理
如今徐州迎来了一位新主,虽也是军功起家的本土人氏,又是谢氏的东床快婿,可毕竟太过年轻,根基资历皆浅,能够主掌徐州多久实在未知,刁氏、赵氏能否卷土重来也都是未定之事。
打天下易而治天下难。若想除旧布新、深孚人望,真正得到一座城池,绝非克日之功,须得日复一日地励精图治才行。
而今荆扬启衅,风云搅动,李勖不可能长久驻师于此,因此便只能徐徐图之,令州中一切事务暂从旧法,以稳为上
刁氏一连失去刁江、刁扬两根梁柱,按说该对李勖恨之入骨,可族长刁文德城府深沉,却表现得颇识时务,先是派人呈书李府,表示出顺服和感激不坐之意接着便率族中耆老求见李勖,声称要献上一所豪宅、两座庄园和百亩良田聊表寸心。
这便是投献,乃是乱世之中希求庇护的常见之举,既谈不上是吃人的嘴短、拿人的手软,也谈不上是收受贿赂,时人早就见怪不怪,历来受献者亦大多欣然笑纳。
刁文德从“悉从旧法”中揣度出李勖求稳之意便忖他必会接受刁氏诚意
不料李勖竟以庶务繁忙为由,直接给他吃了个闭门羹,一面都不见。只教底下人代传了心领之意安抚他不必惊慌,从前如何往后依旧如何。话虽如此,暗地里派去监视赵刁二族的人手却只增不减,防范之意甚深,丝毫不加掩饰。
刁文德碰了一根软钉子,知道了李勖是块硬骨头,一时也不敢轻举妄动,只约束族人本分度日,静观其变。赵家和其余党羽有样学样,一时都不敢造次。
李勖拒了投献的田宅,移府却势在必行。
大晋各州自来是两府并立,相互制约。一为都督军府,乃是统领军务之处,一为刺史府,领钱粮、人事等除军事外一切事务。
如今名义上的北府都督乃是冯毅,徐州刺史仍由会稽王司马弘兼任,然而徐州一应军政庶务已在李勖之手。
京口初定,虽是“悉听旧法”,但该换的人必须要换,该掌之事也必须得掌,往来事务激增,纵有温衡帮衬,李勖仍忙得脚打后脑,日日披星戴月,在江畔简陋的营房和背街的李府两地之间来回奔波。
帐下掾属幕僚和州中文武便也在这两地之间频繁往来,的确是有许多不便之处。
可移府处有三。
一处是原来谢泽刺徐州时所置的刺史府,因司马弘领徐州,将徐州治所移至建康,这座府宅便空了下来,另外两处分别是刁扬的别驾府和赵勇的军府。
温衡斟酌后道“如今人心不安,若入驻刁赵旧府,不免被人目为取而代之,若有人存心挑拨,恐怕徒生事端。”
李勖便从善如流,领着全家老小搬到了空置的刺史府中,如此前堂公干、后宅私居,上下人等皆便宜。
韶音早就嫌弃原来的小院过于狭窄简陋,连陪嫁的下人和箱笼都打点不开,如今终于换了一处还算过得去的宅邸,着实是舒心了一回
然而宅邸虽敞,因着住所与公堂相连,底下人来寻也不分时候,个个都说有要事禀报、必得李将军定夺,李勖繁忙便更甚,几乎没有片刻安闲。
这日太阳依旧从东边升起,他回后宅却甚早,矮身过垂花门时正是夕晖斜照时分
迎面便见回廊尽头亮出一抹人影来,来人双手提着裙摆,惊喜地叫了声“你回来啦!”接着便朝他飞奔而来。
这游廊修得甚是萦迂曲折,廊柱的影投射在粉墙青砖上明暗驳杂。她身上那条锦缎提花的红蓝间色条纹裙便在流光中跑成了一道虹霓,头上惊鹤髻与新婚那日别无二致,唯有两翅在浮动的光影里一颤一颤,像只伴着晚霞而飞的欢快小鸟。
李勖疾走几步,张开怀抱将人一把接住,院子当间的垂丝海棠树下转了几圈,直逗得她咯咯直笑,仍舍不得放下,便打横抱起来,沿着她来时的回廊,一步一步,稳稳当当地走回去。
满院子的侍女都垂头窃笑,不敢明目张胆地看,只瞟着他们投在廊下长长的影,直到那影由长变短,彻底消失在转角,心里的涟漪依旧一圈圈地荡着。
这样的场景,即便是在谢府那般重情轻礼的人家也看不到,寻常与姑舅同居、礼教严格的几代之家更不得见。
李勖与继母和弟妹关系疏远,荆氏等人搬来此处依旧独住西隅,与这边各自独立成院,中以一座花园相连。韶音和他上无长辈约束,下无儿女绊脚,事事都自己拿主意便能胡天胡地、为所欲为,只恨相聚的辰光太短而已。
晚膳后,韶音催李勖快去沐浴。
李勖抱着她不放,笑道“怎的这样心急”
“如何不急”韶音忍不住抢白他,“你自己说,这几日你拢共才睡了几个时辰,便是铁打的人也禁不住这样熬!”
说话间忽见他眼尾上勾,在剑眉下描出了两道不怀好意的弧线,忽然便反应过来他说的心急是什么意思,登时便脸红如滴,羞恼万分撅嘴道“你真坏,我不理你了!”推了他一把,挣脱开来,扭身回了卧房。
李勖起身便追,一腿刚跨过卧房的门槛,正一脚门里、一脚门外,忽听前院来报,“禀将军,祖坤、褚恭二将到!”
他心中旖旎之意正盛,脸色却忽地黑了,两条长腿骑跨在门槛上进退不得,活像是只被冰冻住了腿脚的呆鹭鸶。
韶音倚靠在榻上将这一幕瞧得真切,不由掩口大笑。
挑着眉毛看他,勾手曼声:“李将军为何临门却步”
李勖极艰难地收回刚迈进去的那只腿,亦扯起嘴角笑了笑,与她道“你等着,我去去就回”转身便走。
前堂。
祖坤、褚恭二人犹带着一身热汗,他们也是刚刚才抵达京口
历阳兵变当晚,李勖率领十几骑人马自陆路先行,余下诸人则操船走水路随行。
祖、储二人带着大部人马登陆晋陵、义兴等郡,经过几日的功夫,已将徐州境内十三郡三十二县全部接管,安排要人留守之后这才归来,刚抵达京口便火速来到刺史府向李勖复命。
至此,除了长江对岸的广陵郡之外,徐州已尽数都在李勖的掌控之下。
而这二人今晚到来正是为了广陵。
……
李勖说是去去就回可一去就是一个多时辰。
眼看着夜幕四合,韶音担心他又彻夜忙碌不归,便遣阿筠去前头看看。
如今外头戒严虽除,府中内外依旧由孟晖带着人严加看守,一日三班,毫不马虎。护卫们识得阿筠是夫人身边近身侍候的,见她从二门过来也不阻拦,只是仍铜墙铁壁一般挡在议事堂外头,待她走进了便问她有何事,要不要进去为她传报。
韶音特地嘱咐过,要她不要惊动祖坤等人,以免被人耻笑,阿筠便连说不用,只在外头踯躅逡巡着,不时张望里头的情形。
堂中灯火通明人影绰绰,隐隐传出谈话之声。
阿筠听不懂他们说的是什么,却将“冯毅”和“广陵”这几个字听得真切,心里一动,便凝神细听,过了一会儿,忽听一个大汉结结巴巴道“属、属下以为,不如趁、趁机拿下广陵,省、省得冯毅那小子不知天高地、地厚!”
阿筠心里咯噔一下,待到再细听下话,却见孟晖忽然从西序中走出来,近前挡住她得视线,微笑道“将军这会正忙着,娘子若有急事可告知在下,由在下代为转达。”
这是委婉的驱逐之意阿筠强自镇定心神,摇头道“无事,只是夫人担心将军,教我过来看看。”说罢朝他揖礼,转身神情凝重,脚下的步伐不由加快了。
第69章 第69章
更漏迟迟,秋霜侵阶,李勖披着一身寒气踏入后院时檐下轩窗里依稀透出一点暖融的灯火。
韶音还未睡,满头青丝拨到一侧,顺着秀项柔滑地迤在胸前,人倚靠在凭几前,看的是一卷《西京杂记》,帷幔只放下一半,烛火透纱,映面成朱。
李勖呵了手,走上前抽出她手中的书,“这样暗的光,仔细看坏了眼睛。”韶音的目光从书卷移到他面上,弯眉如玉钩,“李将军这是忙完了”
“杂事冗繁,议起来没完没了一时耽搁了”李勖将外袍挂到衣架上,攘袖露出半截精壮的手臂,拾起条明衣挂上,有些讪讪地抬眼看她,“我去沐浴了”
韶音哼了声,撂下另一半床帐,“关我甚事哪个拦你了”
李勖很快就带着一身皂角清香进入帐内,韶音鼻尖萦绕着这股气息,感觉到他从后面贴上身来,将她整个人纳入怀抱。
炉壁还残留着一层冰凉水意,炉膛里已经燃起了烈火,长槊高耸在下方乌柴堆上,雄赳气昂,扬威耀武,好像是有矿待开,有井待凿。
一双手自腰间探入,不轻不重地揉涅,裲裆上纹绣的粉红色桃实饱满谷欠滴,被他搓弄得像是熟透了
“阿纨”,他的唇凑到耳畔,鼻息灼热,低低道:“你还疼么”
时至今日,俩人正经八百的欢好还只有那么一次,李勖食髓知味,仿佛是破了戒的僧侣,堕了道的真人,心魔炽盛,挨不得她的边。
韶音被他摆弄得浑身绵软,弯起腰拱他,不期然与长槊狭路相逢,一时羞气得要命,低下头,在他结实的小臂上恶狠狠地咬了一口“你说疼不疼!”
李勖嘶了一声,手下顿住,舒臂将人给翻过来,低笑道:“还生气呢”
夜色掺着菱花窗前丝丝缕缕的月光流淌成河,他的眸子在其中熠熠生辉,韶音瞪视着他,只觉这人实在忠奸难辨。
忽而一手捏住他的鼻子,一手捂住他的嘴,娇叱道:“不许你喘气!”
李勖水性极好,闭气的功夫也在行,可她毫无温柔怜惜之心,两只小手严丝合缝地捂着他,一刻不给稍歇,他终究没生出鱼鳃,几息后忍无可忍,偏过头去大口呼吸。
喘定后捏她的粉颊,笑道:“阿纨,郎君要被你憋死了”
韶音撇嘴,胳膊肘顺势撑在他厚实的胸膛上,居高临下审视着他,“你就没有什么要与我说的么”
李勖笑容微敛,眸色深沉地看过来,“你都知道了”
韶音一惊,“你当真要打广陵”
他不答反问“你与王灵素感情很好么”
韶音被他这话问得愈发心沉,立时急道:“别管这些,你快告诉我,是不是真的要打广陵”
李勖的目光始终罩在她面上,双眼一眨不眨,口中缓缓吐出一个字,“对。”
“你——”身上人脸色遽变,眉头紧紧蹙起,急得快要哭了“这是为何你先前不是还与广陵一道谋事好端端的,为何忽然就成了仇敌”
“并非仇敌,只是相争。”
“争什么”她琥珀色的大眼里透出一丝纯真的懵懂。
李勖道:“争高下,争兵马,争领地,争权夺利。”
“啊!”韶音不由轻轻地叫了一声。
她被他惊到了
从未有人像他这样赤裸裸地剖白自己的野心,说得无比坦诚,没有一丝一毫的文饰,似乎无须虚构什么前因后果,为对方罗织什么罪状,或是为自己找什么冠冕堂皇的理由——他坦然相告,说他只是想争,争权夺利。
这样的回答令人不知道该如何反驳。
韶音呆呆地看着他,猝不及防地重新认识了一回自己的郎君。
半晌,她有些后知后觉地问道:“所以,你杀赵勇,不止是因为他谋反,即便是他不反,你也会找机会……杀了他”
李勖没做声,算是默认,粗粝的指腹一下下抚着她的脸庞,忽然道:“怕我了”
他的手掌温热,动作温柔,厚实的胸膛稳稳地撑着她的身子,心跳可感。
韶音脑子发懵,一时分不清、辨不明他的面目,也不知道自己怕不怕、该不该怕。
垂眸躲开他的视线,她答非所问轻轻道:“我无亲姊,阿泠亦无亲妹,我们二人自幼一道长大,同吃,同睡,同闯祸,同受罚,同样毫无准备地定了亲,同样嫁给了你们这些北府武将,同样是……初时不愿,最终却动了心。”
思及阿泠信上所言,说她与冯毅如何情好、有孕后如何欣喜,韶音推己及人,心也随之紧紧揪起,“一定要争吗”
忧俱浮在她面上,令她看起来模样惨然,眼看着就要落下泪来。
李勖忽然面色一松,露出一个微笑,“当真了我逗你的。”
身上的人蓦地睁大了眼睛,长睫掀开,将盛满了心事的眸子一览无遗地亮给他,里面写着将信将疑。
李勖又重复道:“阿纨,我与你说笑的。”
韶音怔怔地看着他。
月光洒落在他轩昂的眉宇之间,整张面孔却大部都隐藏在漆黑的夜色里,明暗交侵,形成一道模糊的分野,令他看起来既英俊逼人,又城府莫测。
她用目光描摹他俊朗的轮廓,爱慕弥深,忧惧弥深,不由自主的情绪忽地涌上心头,哽咽道:“你莫骗我。”
话落滴下一颗泪珠,摔在他两道剑眉之间。
李勖只觉眉心一热,展臂便将人搂到怀里,“你放心,李勖绝不欺凌妇孺。我与冯毅是高下之争,并非生死之争。只要他不挡我的路,我也可以不与他争。”
“他若是挡了呢”
李勖顿了顿,“我不伤他们性命就是。”
这是他能做到的极限了
“真的”
“真的。”
“你、你只要将心比心,想想我,若你出征在外,留我自己在家,旁人忽然攻打京口我该是何等处境你又于心何忍”
李勖俯身去吻她的唇,轻声道:“放心。”
翌日晨起,天色瓦蓝透亮,议事堂前老竹浓绿,翠樾匝地,一阵晨风拂过,满耳秋声。
堂中济济众将,议的仍是昨夜未决之事一时众声喧哗,除温衡、孟晖暂不做声外,多数主战。
卢锋高声道:“广陵地处江淮之间,沟通南北,进则为北伐屯兵集粮之地,退亦可屏障京师,是以历来为兵家必争之地。眼下冯师倾巢西出,广陵守备空虚,正该将其一举拿下。”
祖坤也道:“不错,广陵不光地势险要,更是北方流民集散之地。若能拿下广陵,就地征发流民,正可补足兵力,壮大人马。小郎君与何穆之只管斗他们的,不管他们哪个得胜,咱们只要取了徐州,那便是第二个荆州,天王老子也管不着咱们!”
这话说到了众人心坎里。荆州自成一体,俨然朝中之朝,朝廷上下人人都嚷着何氏是乱臣贼子,可试问诸人,谁又不想成为第二个何氏
这年月兵荒马乱,各路诸侯你方唱罢我登场,走马兰台类转蓬,那高台御座之人亦是更迭不定,什么改朝换代、问鼎中原,这些都太过飘渺,当此乱世,于武人而言最实际的举动便是效法何氏,占据一方,表面称臣,隐隐相抗。
时机成熟则挥兵而下,否则便关起门来做土皇帝,优游一生,荫庇子孙,也算是在这乱世之中立下了一份基业。
是以,众人闻言无不出声附和,褚恭朝着李勖拱手道:“机……不可失,失、失不再来,请将军速、速作决断!”
李勖抬手,堂中嘈杂一时沉寂,众人齐齐看向他。
他面带微笑环视众人,“诸位是要我做第二个赵勇”
众人齐齐一惊,堂上一时鸦雀无声,唯有风吹竹叶的飒飒之音。一瞬过后,众人连声否认,只道赵勇昏聩无能克扣粮饷、残忍刻毒,如何能与李将军相比。
李勖一笑,“如何不能比赵勇亦是一代人物,掌领徐州多年,自长生道乱后,虽无刺史之名,却有方伯之实。荆扬相抗,两方无不想倚靠徐州之力,诸君方才说要再造第二个荆州,赵勇不是已经做到了么”
见众人若有所思,他忽而话锋一转,肃然道:“当此之时无论是荆州还是徐州都不可能苟安一隅!诸君若想守土扎寨、安营固垒,打着关起门来过日子的盘算,那便是自取灭亡,赵勇便是前车之鉴!”
话到此处已有几分疾言厉色之态,他为人寡言威重,甚少如此,是以祖坤等人一时都变颜变色,齐声道:“属下无知,唯将军马首是瞻!”
李勖缓声道:“此时取广陵确如探囊取物,但眼下之急不在江北,不可分散兵力,这是其一。其二,若此时打广陵,那便是公然反了建康,于我们不利。”
众人琢磨这话,沉吟半晌,俱都不解其意。
卢锋紧着给温衡使眼色,温衡便道:“那么依将军的意思,我们下一步该如何,果真要凭冯毅调遣,攻打何氏”
李勖抬眼看过去,微笑道:“温先生以为呢”
温衡本就不赞成攻打广陵,先前一直沉默不语,想的便是下一步棋该如何走,此刻见他问自己,心中已隐隐有了一策,只不知是否与李勖心中想的一样,因便捋着长须,缓缓道:“何氏得打,却不是现在。”
卢锋点点头,“温先生此言有理,咱们便是打,也得等到冯毅那小子不支,届时要小郎君亲自捧着册封的牒文绶带向咱们求援,那时候再出手不迟!”笑了一回,转念又道:“若建康来催,该当如何”
温衡笑道:“自然得找个由头推了”
褚恭顿时“嗐”了一声,“温、温先生这话说的,和、和没说一样!”
第70章 第70章
卢锋的嘴大概是在蒜山浮屠祠里开过了光,刚说建康来催该当如何,建康的使者果然就抵达了城外西津渡。
充当天使的乃是两位妙人,一位文采风流,卓尔不群,正是与王微之并称双绝的谢家十一郎谢往,另一位则极善钻营,深受司马德明信重,乃是如今正炙手可热的顾章。
派这两位前来还是王微之的主意。
历阳惊变之夜,李勖以长生道作乱为由率部东归,冯毅和王微之虽怀疑却又不敢阻拦,待到李勖人马远去,这才想起来派个人同去一探究竟。
可京口究竟是个什么情况还未得知,不说真打起来兵戈无眼,保不准就伤了哪只操琴的胳膊挥毫的玉手,就是李勖身上那股腾腾煞气也足教斯文折损、风流憔悴,是以一时之间竟无一人敢去,这件紧要之事就这么耽搁了下来
直到近日风声传出,说是匪徒作乱确有其事,如今徐州大部已被平定,建康那头这才又议起了遣使之事。
德明原本雄心勃勃,打出了亲征的旗号赶赴历阳掠阵,一场变故大破其胆, 第二日便带着人灰溜溜地逃回了建康。上行下效,衮衮诸公个个惜命,目京口为龙潭虎穴,你推我诿,谁都不敢冒险前往姓李的老巢。
王微之思前想后,终于想到了谢往身上。
谢往是韶音的堂兄,谢太傅为人宽厚和蔼,谢氏子弟素来都与这位伯父亲厚,谢往也不例外,是以韶音李勖成婚时他便亲自前往相送。见面三分情何况是舅子,旁人去京口或有性命之危,谢往却可以无虞,这是其一。
外一点在于,谢往虽出身谢氏,平日里却与王微之走得亲近,他为人又孤傲自持,很是鄙薄武人,李冯之间,他显然更倾向后者,这便没有了偏袒掩饰之忧,比谢迎这位亲舅子更合适。
谢往是保命的盾牌,顾章则是刺探军情的前哨。二人带着几十个文武扈从和一班使者卤簿,乘着张扬天家驺虞幡的黄舻浮江而下,隔日抵达京口。
闻听传报之时,李勖正在武功堂内与温衡等人推演沙盘。
探子回报,冯毅与何穆之交手后打了一胜一负,如今战况正胶着,一时还分不出孰优孰劣。
赵勇事泄被诛,何军不防,是以初交手时慌乱吃败,冯毅旗开得胜也在意料之中不过其指挥之术亦有可圈点之处。
双方若以兵马军赀相较,荆州不唯人数占优,更有舟楫之利。何威在世时,荆州便拥有几十艘大型楼船,这些楼船前后左右都装有高达五十余尺的巨大拍竿,称为“桔槔”。楼高拍重,蹈水一击,堪有千钧之力,可一举拍翻、拍碎十多艘舳舻小船,威力惊人。
何穆之这些年厉兵秣马,又花费巨资新造了几十艘桔槔,加起来足有百艘,浩荡顺流而下,杀伤力不容小觑。
北府军虽也有几十丈高的楼船,桔槔却寥寥无几这便是劣势。
不过,桔槔也有一个致命缺点,那便是拍竿过于沉重,一次拍击后需要较长时间才能复位再发,难以连续对战。
冯毅便是利用这一点,先派小船冲击桔槔,引其发拍,待到桔槔回拍蓄力之时,再利用这个空挡驾驶快舟包围桔槔,命人攀舷夺船。
利用此法,冯军一举夺了十几艘桔槔,士气大振,直将何军逼退至桑落,可谓是赢得十分漂亮。
不过,何军退至桑落后很快就重整旗鼓,一路继续佯退,诱敌深入,另一路则从寻阳郡绕行至冯师后方,前后夹击,直打得冯师溃成数股,逃兵退至历阳方才重新集结。
李勖听罢,抽出腰间佩刀,以刀尖蘸茶水,在木板地图上画了一条线。
温衡俯身去看,只见那条水线自豫州历阳郡蜿蜒至荆州治所江陵,很快便渗入板中消失不见。
“将军这条线正画出了温衡心中所想,双方兵力不匹,正面迎敌乃是不智之举,如今豫州已夺,冯毅却不知善加利用只知着眼于水上,而荆州已知下游敌情往后必定加以防范,可谓是失了先机啊!”
话到此处,温衡摇起羽毛扇,抚须笑道:“不谋万世者不足谋一时,不谋全局者不足谋一域。冯毅此人有小才而无大谋,不足为虑。温衡以为,眼下僵持只是暂时,不出半月,冯毅必败无疑。”
话音刚落,却听外面传来一声爽朗的大笑,“那可未必!”
来人却是卢锋。
李勖抬眼看去,“这话何解”
“见过将军,见过温先生!”
卢锋一拱手,随后挤眼道:“将军和温先生有所不知,方才探子又报,何军能在桑落重整旗鼓其实另有隐情”
原来何军初战失利后顿时慌乱不已船只相互拥挤倾轧、死伤不少,后方兵士不知前方情况,只听得江涛之中敌军杀声震天,又见己方船只零落倾覆,头前大舻易帜,便以为是吃了不可挽回的大败仗,人心涣散,一时溃乱。
何穆之大惊失色,急命人鸣金撤退,不成想令卒紧张,竟将撤退号吹成了进攻号,误打误撞之下,军心竟又得以稳固,老将汪道铎率先回过神来领着一队人头前拦截住冯师进攻,余下大部有序撤退,这才有了之后的重整旗鼓。
卢锋实在忍不住笑,咧嘴道:“所以属下说,那何穆之与冯毅是半斤八两、棋逢对手,他们这一仗指不定能打到几时呢!”
李勖失笑,温衡亦忍俊不禁,长须抖动半晌,朝着李勖一揖,“天助将军,将军正可趁此入驻浙东。”
李勖敛起笑容,颔首道:“先生知我。”
这便是接着上回的话茬,道出了下一步的动作,可卢锋仍参不透这二人话里的机锋,只觉得一头雾水,“浙东为何要去浙东”
说话间,又有卫卒进来通报,说是天使莅临,人已经到西津渡口了。
卢锋嘴角一撇,“定是冯毅那小子打得吃力,小郎君坐不住,派人过来催咱们了!将军,咱们放不放他们进来”
李勖道:“你去将他们迎到驿舍,多派些人看紧了,若是问起我,就说还有小股匪徒流窜城内,军务繁忙,暂时无暇见他们。”
“是!”卢锋刚要领命而去,还未抬步,那卫卒看了眼李勖,又道:“禀将军,领头的是谢家郎君。”
李勖抬眼,“六郎”
卫卒摇头道:“十一郎谢往。”
“这个高溪。”李勖嘴角勾起一丝哂笑,收刀入鞘,吩咐卢锋道:“好酒好菜招待着。”加重了语气又道:“一定要保护好上使的安全。”
三日后,李勖亲自来到驿舍迎接天使,开仪门、奏鼓乐,于刺史府正堂摆宴款待贵客。
谢往一来就被软禁了三日,期间既见不到人,也出不得门,简直气得呕血。贿赂驿卒,教他暗中通知李夫人,哪知那卒子收了钱不办事,转脚就将这事报给了李勖,是以李勖见他第一面时说的便是这样一句话:
“高溪若想见十七娘直说便是,何必破费。”
谢往早知李勖非其族类,算上历阳匆匆一瞥,这回乃是与他第三次碰面,不期竟在这武夫脸上看出了一丝奸诈之意,愣怔一瞬后顿时怫然作色,抖袖便欲发作。
顾章几乎拼了命,好歹是将他给劝住了。
李勖不杀姓谢的,却未必不会杀他
原本谢往这个不通庶务之人就是个盾牌,实际上肩负打探之职的人是顾章,可三天的软禁早就熬化了他的胆,一到大堂之上更是心虚腿软,冷汗涔涔而下。
但见两只人高的戟楯竖于门外,两侧把守着头戴兜鍪、身披铠甲的劲卒,堂中深阔肃穆,不饰华彩,髹漆大案上虽也摆了精美菜肴,案后却都靠墙立着兵兰,上插着戈、矛、戟、刀一应兵器,都擦得寒光雪亮。
上首本该摆设屏风之处设了一架百十来斤的铜弩机,虽未搭箭,望山却正对着门口,一见之下不免令人心惊肉跳。
席间倒也有鼓乐,不过那响器却尽是交战时用的鼓吹,金钲由二卒扛抬而入,随后一卒抡起臂膀,执桴猛击,嗡声震耳欲聋,直摧人心肝。
李勖坐于上首大弩之侧,含笑道:“长生道匪猖獗,李某不敢轻敌,这几日多有怠慢,略备薄酒,不成敬意。李某以茶代酒,先干为敬。”
顾章勉强扯出一丝笑容,与他遥遥举杯,嘴唇还没碰到杯壁,只听得嗡声大作,盏中酒被震得一荡,心惊肉跳,手一松,杯盏落到地上。
建康来的一众人俱都面无人色。
倒不是李勖存心吓唬他们,只是移府仓促,他不爱华美,底下粗枝大叶的军士们也不会布置,直接将江边校场之物搬过来收拾干净了事。按仪制须有歌舞,可府中不养伎人,总不能教将军夫人出来给他们抚琴唱歌,就只好以行军鼓吹代替。
众人见这阵势哪还吃得下饭,顾章只觉两股战战,再也顾不得打探什么,直接便说明了来意,只待李勖给个答话就走。
李勖含笑听着。
果不其然,小郎君要他即刻带兵支援冯毅。
可巧,这头顾章话音刚落,门外立刻传来一声嘹亮的“报!”
李勖喝道:“进!”
话音刚落,便见潇潇翠竹后现出一个人影,个头不高,人却十分壮实,旋风似地来到堂上,雪亮双眼迅速看了一周,之后瓮声瓮气道:“禀将军,沪渎口守军来报,长生道匪泛海而来不日将抵三吴!”
“你说什么”谢往大惊失色,一时又惊疑不定地看着李勖,忽而恼怒道:“先前不是说已经平定了匪患,如何又来”
李勖笑道:“当初匪徒窜走时便该乘势追击,将其一网打尽,奈何小郎君执意不肯,孙波等人逃到广州后便在当地招兵买马,早有重回之意。如今趁着朝廷内乱发兵,本就是预料之中的事,有何可怪”
顾章擦了一把汗,连连道:“对、对,李将军所言极是。既生突变,我等当速速回朝禀报敌情就不在此处叨扰了。”
“慢着!”谢往一把拽住顾章,“圣旨未传,安能离去”
说着便起身离席,走到大堂正中金函里启出一卷黄轴,高擎于手,示意四方,随后厉声道:“李勖接旨!”
李勖面上的笑意渐渐收敛,站起身,烛火一时为他肩背所挡,在谢往面上投下大片阴影。
谢往冷眼看着他起身下榻,到身前慢慢跪下,鼻孔中不屑地哼出一声,高声道:“诏命李勖即刻进京面圣,不得有误!”
地上的男子缓缓站起身来高大的身体几乎将他罩住。
谢往心神一凛,却不退步,仍对他怒目而视。
只听他的嗓音沉沉地在头上响起,“将在外,君命有所不受。如今匪兵临境,恕李勖不能从命。”
他逼近半步,谢往不由自主地后退两步,站定后不由怒极,咬牙道:“你敢抗旨”
自步入这刺史府,他心中便压抑着一股怒气。
此府本是他先君谢泽刺徐州时营建之所如今世事颠倒,竟教这寒伧莽夫鸠占鹊巢,在此处大发淫威!
顾章两眼一黑:完了!
王微之早就嘱过,教他们见机行事!若匪情平息,李勖再推三阻四不肯发兵,那便取出圣旨,教他即刻进京,“绝不能教他缩在京口坐收渔利!”
谢往没记住那句“见机行事”,只记住了这最后一句,竟然在这样剑拔弩张的情况下宣读圣旨,顾章只觉透心凉,正苦思如何化解这局面,只听谢往又道:
“李勖,你未曾受封便公然入驻刺史府,俨然以方伯自居,这已是死罪!若再抗旨不尊,那便是株连九族、罪无可赦!”
前线战事吃紧,他不思为国效力,竟然还耍起了心计,找借口回兵占据徐州,如今为了与冯毅争高下,又丝毫不顾社稷安危,说是有匪情焉知不是他杜撰的
谢往对这个武人妹婿的鄙薄浓到极处,几乎快要化成仇恨。
环视四周对他怒目而视的一众赳赳武夫,谢往冷笑一声又道:“便是长生道真打来了,三吴守军足可抵挡一时,八百里加急赶到建康宫只要大半日的功夫,耽搁不了多久。李勖,你若再找借口推拒,那便是蓄意抗旨了!”
“便是抗旨又如何阿兄口口声声株连九族,是要连我也算进去么!”
谢往话音刚落,一道清亮的女声便自堂外响起,随着来人莲步轻移,清晰地传入众人耳中
但见一位容颜绝丽的女郎昂然而入,袍袖飞扬,快步来到谢往身前一把抢过他手中的圣旨,妙目瞟了一眼,顿时露出一个冷笑来素手两旋,竟就将那绣着瑞鹤祥龙纹样、玄中扬红的御书撕成了两半。
裂帛发出清脆的刺啦之声,韶音红唇一勾,扬眉看着谢往,“敢问阿兄,这又该当何罪”