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21章 第121章
太尉府,武威堂。
墙上张贴一副崭新的巨型舆图,与旁边那个旧的相比,新图符文标识细致,笔触清晰利落,其中山岳河防、城邑村镇莫不历历,分率、准望、道里、高下、方邪、迂直皆有校准,较之荆州府库存留的昔年旧本准确许多。
这副图便是谢候大半年来的心血,从前他没有资格进入中军大帐参详军机,如今携图归来,李勖准允他上堂为众将讲解此图。
“诸位都知道,大军远行,运粮最为急务。候曾粗略算过,若一个民伕能负米六斗,一个卒子可自携五日干粮,则两人一去可维持十八日,若是算上往返,便要减半为九日。这还只是粗略估计,若是算上途中损耗、牲畜消耗以及人员伤亡,那便更加……”
“这些我等早就知道,还请谢郎君直入主题吧!”
谢候难得有机会参预战略要事,为了显示自己并非白面书生,特地准备了这么一个开场白,不想刚开了头就被人不客气地打断,一时有些尴尬。
李勖专注地看着舆图,表情是一贯的没有表情,看不出来是不以为意还是没有注意总之是没有任何反应。谢候的面皮还是有些薄,为堂上这么多武将的豹眼豺目一盯,脸就有些发热,心里跟着发虚。
卢镝粗声道:“这舆图是你亲手绘制,上面每个地方都留下了你的脚印,胡地情形如何,没有谁比你更清楚!既然诸位将军想听些没听过的,你便教他们开开眼!”
他一开口,卢锋便瞪他卢镝说完也瞪了一眼兄长,示意他少管闲事。
谢候定了定神,继续道:“大晋攻燕,奔袭千里而畜力不足,粮草辎重难以依赖人力和畜力运输,因此伐燕必循水路北上。”
他用巨光剑在舆图上点划出三条线,“欲取燕都洛阳,大军渡淮后必沿这三路进发,没有其他选择。”
众人视线随他所指,只见那三条线分别是:自寿阳溯颍水经项城而取许昌的西线,自彭城溯汴水而取仓垣的中线,自下邳溯沂水取广固而后经巨野泽入黄河奔洛阳的东线。
当年何威伐燕走的就是中线和东线,其族弟何新从李勖处盗出的舆图上,标注的也正是这两条线。
许昌至洛阳尚有一段不短的旱路,因此西线只能遣小股部队先行,作为行军的先锋,主力部队和粮草辎重还是要依赖中线和东线,只有进入黄河,之后的补给才能无忧。
李勖要谢候深入燕境,就是要实地勘测这两条线是否可行,汪道铎等一干何威旧人的经验,李勖只信一半。
谢候继续道:“若走中线,则必经石门入黄河,然而石门自汉代起便时常淤塞,自从南北分立以来,河政荒废,石门关久未疏通,已经严重堵塞,如今汴水北道几近枯竭。我估计,即便是六七月份淮北雨水丰沛的季节,汴水也很难吃住运粮的重船。”
这倒与汪道铎之言相互印证,李勖颔首,问:“东线如何”
谢候略有些迟疑,想想还是如实答道:“走东线便要打通泗水上游与巨野泽之间的泗口,泗口的情形还不如石门。这条故道本是三国时由曹魏所开,何威第三次伐燕时又将其加深拓宽,可是前年泗口附近发生了一次强震,附近的沣山、沛山滑坡,滚落的山石泥土已经将泗口堵得严严实实!若要强行疏通,石门大抵要耗费三四个月,泗口……最快也要在半年以上。”
“若是只走中线,开凿石门关,是否可行”
谢候摇摇头,“恐怕不行,即便凿通了石门,汴水的水量也只能在六、七两月承载重粮船,到了枯水期,后续的供给还要靠东线补充。”
这正是李勖最担心的地方。
当年何威三次伐燕、三次失利,纵有临战怯懦、指挥不当和后方掣肘等种种原因,不得地利仍是其中最关键的因素。
渡江偏安易,还江北伐难,古来如此!
汪道铎一干旧人信誓旦旦,说石门关淤塞难通,泗口则好走得多,若要北伐当首选东线云云,如果轻信了这些话,纵然再来三次北伐,结果也不过是多添三次败绩而已。
一将无能累死千军,战略之重从来胜过战术,北伐举全国之力,消耗的是兆民血汗,发兵之前自当慎而又慎。
谢候带回的是一个极其重要的消息,却绝非是个好消息。
众人脸上各自凝着一层寒霜,几乎与武威堂上的乌木陈设和水磨地砖融为一体堂中一反常态,没有热火朝天的议论,没有交头接耳,只有偶尔的眼神交汇和心照不宣的沉默。
他们跟随李勖这么多年,早就知悉了这位主公的心性若是他稍微流露出一丝享乐之意众人早就纷纷劝进温衡已经连劝进表都写好了,与徐凌一道润色修改多次,只待众人联署即可上呈。然而迁都以来,李勖总揽朝务,着手做的第一件事就是紧锣密鼓准备北伐,众人便知其志坚不可摧,北伐已志在必行。
而今石门关与泗口关皆淤塞不通,那便只能征发民伕,以人力强行疏通,绝不会因此而无限迁延下去。
如此一来,何威当年吃过的苦头,李军皆要重新领受一遍。
李勖已经走下坐榻,负手立于舆图之前,目光沿着那三道供给线艰难挪移。谢候垂手侍立一旁,姐夫面色凝重,他也不敢多言。
“报!”
门口忽然传来侍卫的通禀之声,原来是夫人听说前堂气氛胶着,特地遣人为众将送来桂花冰糖莲子羹。
仆从聚在门口,以朱漆食盘承载琉璃盏,递送给门口侍卫,一道道传入堂中,放置在众人面前几案上。
他们的身影遮挡了门口的光线,日色西移,透窗而入,舆图上便是半明半暗。
李勖不由将目光移向明亮的西方,自益州慢慢过渡到秦境,忽觉豁然开朗,继而朗声大笑。
众人面面相觑,上官云道:“主公何故发笑”
李勖摇摇头,撩袍坐回榻上,舀了一匙莲子羹,只觉口齿生香。夫人喜欢捉弄他每次他假装上当,她便能弯唇一笑。算起来,他也是许久没吃过这个了,今日也是沾了众人的光。
他胸怀大畅,将莲子羹几口喝干,目光自众人面上一一掠过,笑道:“逢春带回来这份舆图可谓是千金难换,诸位为何一言不发”
大伙无话可说时便齐齐拿目光求助于温衡,温衡撂下羽毛扇,一把长须动了动,最终还是低头食了一口羹。
他们这些天已经将何威当年的攻伐路线推演了无数遍,实在是没什么好说的了。
若想疏通石门和泗口,所需的民伕何止千万,这么多人自然不能从江左征调,只能派遣一只先锋队伍拔下黄河口的虎牢关,之后就地征发。
只有泗水道和汴水道贯通,主力队伍才能渡河,在此之前,这只深入敌境的前锋既无援军也无余粮,只能单兵作战。
河南大部地势平坦,没有丘陵林地掩护,极易受到骑兵冲击,鲜卑人只需坚壁清野、以逸待劳,很容易将这只前锋队伍打垮。即便上天庇佑,水路疏通,骑兵倚仗速度优势,也很容易将晋军的粮道再次截断。
不利之处还远不止这些,北伐不比内战,不唯耗资巨大,所费时日也必然十分漫长。
晋军多为南人,习惯了江左湿润温暖的气候,渡江后多会水土不服,加之战事激烈、粮草吃紧,不消胡人费力,仅冻病饥渴这关就能要了半数人命!当年何师打到枋头时,燕人往井水里投毒,晋军为了活命,只得一面艰难推进一面就地打井取水,其中苦烈难以尽述,纵然是身经百战的北府将,想到这里亦心有戚戚。
北府军不怯战,可是面对这样一场几乎毫无优势、注定惨烈的战争,他们实在是笑不出来。
上官云见李勖不动声色地打量众人,似乎成竹在胸,心中不由一动,笑道:“不是大伙不想说话,是不知道该说什么。逢春带回来这张图就像是郎中把脉,将病灶一一指了出来,的确是千金难换,只是……难免教人心情沉重。”
见李勖没有愠色,上官云又嘻嘻一笑,拱手道:“大伙还盼着能有一张良方!”
“你这个说法倒是贴切”,李勖面色微舒,尔后摆手道:“先诊脉,后开方,不急。”目光落到卢镝身上。
卢镝心领神会,起身道:“不瞒主公,此行深入燕境,我等所起作用甚微,这份舆图几乎全靠逢春一己之力完成。此前渡江伐冯,也是他献计改造辎车、云梯,为我军节省了无数人力和时间。这样的人才,若是教他继续屈居于队主之位,那便是埋没了,是以,属下想保荐谢候为校尉,恳请主公恩准。”
李勖展颜,“既然人才难得,我便也想与你争一争,往后就教谢校尉留在武威堂行走,你意下如何”
卢镝还能如何,他本就与谢候私交颇笃,当下只凑趣道:“虽是不舍,既然主公开口,属下也不得不割爱了!”
“诸位以为呢”李勖环视众人。
众人皆以为不妥,只是无人敢说。
从队主到校尉,这便是连提三级,这还不说,入武威堂行走,那便是入了中军大帐,往后可以直接参预军机,可谓是一步登天。
谢家真是结了一门好亲,王、庾、郗、何各家接连凋零,唯有谢氏屹立不倒,那童谣流布甚广,真真假假、议论喧嚣,他们家不光没有受到丝毫牵连,子孙还接连被委以众用。
谢韶音一介女流,不仅手握禁军兵符,看李勖的意思,北伐之后后方政务仍要尽数委付于她;谢迎寸功未立,如今已是扬州刺史执掌整个大晋的财赋重区;他的族弟谢茂由吴兴太守任上调往会稽,名义上仍是太守,实际上相当于提了半级;就连谢往这个草包也被安排了一个职位,教他到新成立的州学里编书授课,教化蛮人。
这些便罢了,除了谢韶音有兵权外,其他都只是文职,谢候虽在军中,也不过是一个小队主而已,可若是照着眼下这个趋势发展下去,恐怕他很快就会与众人平起平坐,那便不得不教人警醒了。
卢锋想到此处,不禁使劲剜了卢镝一眼,这个二弟与上官云一样,十足的佞臣相,主公递给他一截草棍,哪怕是沾了狗屎,他也能顺着竿子往上爬!
他思来想去,还是想提醒李勖几句,才要张口,忽然看见温衡在对面冲他微微摇头。
温衡移开视线,朝着上首拱了拱手,笑道:“谢郎君是主公的妻弟,又年纪轻轻,主公爱护有加,将他带在身边历练,我等自然没有意见。据衡所知,主公的亲弟李勉已入伍多年,他为人温厚谨慎,德行端正,多年来从未出过差错,也是一个难得的人才,如今却赋闲在家。正所谓内举不避亲,不若教他一并入武威堂,如此一来,谢郎君遇事也有人一并参详,似乎更为稳妥些。”
温先生的羽毛扇一摇,众将就像是开闸泄洪时的大肥鱼,一条条争先恐后地往外蹦跶。
卢锋暗中朝着军师竖了个大拇指,眉开眼笑道:“对呀,怎么把三郎忘了!上阵还得是亲兄弟,如今内外诸事皆仰仗主公一人,主公夙兴夜寐,为社稷鞠躬尽瘁,我等看在眼里、忧在心中,若是三郎能到武威堂中效力,我等也可安心呐!”
“对、对!”褚恭拍起巴掌,睁着一双溜圆的豹眼说瞎话,虽是结巴,嗓门却高,字字带着回音:“三郎可是、是个人——才!平白埋、埋没了,岂不可、可惜!”
“霄云”,他说完又捅身旁的徐凌,“你、你说是不是”
徐凌只得点头道:“的确,三郎之贤,有所耳闻。”
他这话虽是形势所迫,倒是算不得假,连他在内,堂上诸将没有谁不认识李勉,不仅如此,还个个都收了他的好处,虽则只是一筐枣子,但是吃人的嘴短,这个时候也不妨为他说几句好话。
这事还是拜荆氏所赐。
迁都之后韶音便派人将这京口那一家老小都接到了江陵,与他们夫妻二人合府而居,依然是照着从前的格局布置庭院,以花园相隔,日常各走各门、互不打扰。
听闻谢太傅卧床,荆氏携李勉过来探病。
韶音领了她这份情,却是没有应她的请。
荆氏是来为李勉求官的,这个官还不能是武官——她老人家不想教亲生儿子遭李勖那份罪——因而必得是清显文官。
韶音教她回去为李勉请个先生,先学会了写字再说。
自打出了赵阿萱那回事,荆氏就打心眼里畏惧这个新妇,许久不见,谢女大权在握,身上的威势比从前更添三分,荆氏愈发不敢在她面前饶舌,可是回去之后却越想越气。
自古出嫁从夫,管你是什么出身,即便是公主出降也要孝顺舅姑。谢女倒好,不仅没有晨昏定省,还故意将他们一家老小隔离开来,几乎是等同于别府另居了。
最可气的是,她与阿家分院而居,却将自己的阿父好生养在身边,与她和李勖同住。
李勖十天里能有一天过到西院来看看就算是日头打西边出来了,可对谢太傅却全然是另外一个态度,只要回府便要去探望,偶尔还会亲手侍奉汤药,简直比亲生儿子还要孝顺,不知道的还以为他是倒插门的女婿。
荆氏越想越窝火,李勉劝她知足:“咱们如今衣食无忧,阿母莫要自寻烦恼。”
“我是为了谁”荆氏气得发抖,抖歪了头上的大金簪,“二郎如今可是太尉,你知道太尉是啥意思不那可是宰相!就是赵高、王莽和曹操!你呢烂泥扶不上墙的东西,你就是个阿斗!丢不丢人”
李勉常被家人比作这位蜀汉孝怀帝,听得多了,心态已经磨练得非常平和,憨笑道:“好歹是个皇帝,有甚丢人”
将来阿兄当了皇帝,他就是再扶不上墙也是个王,人在家中坐、爵从天上来,什么都不用干就能荣华富贵一辈子,李勉一想到这简直要笑歪了嘴。
荆氏被他笑得肝疼,儿子憨傻不懂得为自己争,做阿母的便要为他打算。
思来想去,荆氏决定借力打力,狠狠下一回谢韶音和李勖这对狼心狗肺夫妇的脸面。她教下人备了整整一牛车大枣,亲自拜访李勖的得力部下,逐一向他们哭诉求官。
这么丢人的事,众将自然是不会与李勖说,只会在私下里议论。
他们从前只知道主公与夫人十分恩爱,对他们的内宅之事却知之甚少。听闻夫人接将军一家老小到江陵,他们还颇为赞许,以为此乃人妇之道,夫人虽善妒了些,骄纵了些,妖媚了些……勉强也能算是母仪半个天下。
可是听荆氏这么哭诉一回,将谢女嫁到李家后那些不堪为外人道也的事听了一箩筐,他们就算是左耳听右耳冒,只信得其中三分,也实在是觉得有些惊世骇俗。
谢女这般对待阿家和小叔,的确不合礼法,李勖如今还只是太尉,将来改朝换代,这位皇后岂不是要将太后和宗室牢牢踩在脚下
是以,温先生赶在这个节骨眼上提李勉,可谓妙极。李三郎再怎么无能,至少在忠诚和正名上远胜谢候。
李勖嘴角勾起一丝笑,目光沉沉地看向温衡。他虽不知道荆氏求官这回事,却知道温平机这老滑头的用意他是在变相讽他任人唯亲,同时提醒他宗室与外戚亲疏有别。
温衡手里的羽毛扇摇得闲适,微笑回视,神色不移。
李勖睨了他一眼,淡声道:“不可。其一,三郎无功无才,不可无故封赏;其二,我常年领兵在外,三郎自愿留在阿母膝下尽孝,我若是强行将他带到军中,那便是不孝不义。”
“其三”,他面色一沉,拧眉道:“武威堂中议的乃是公事,谢候入堂行走,与他的身份无关,只与他的才能和功绩有关,你们的意见,我方才是不是已经问过诸位为三郎讨官,那便是公私不分,只此一回,下不为例。”
“若再有下次”,李勖忽而调侃道:“温平机,你对你那几位舅兄都做了什么,阿嫂还不知道吧”
温衡撂下羽毛扇,颤着胡须道:“主公饶了我罢,您还说我等公私不分,主公自己也要分清公私才是!”
李勖瞅着他微微一笑,此事就此告一段落,众人接下来便议起益州之事。
卢锋回到家中,回想今日之事,越想心中越是不安,连饭也没用完便急匆匆地出了门,可巧祖坤和褚恭二人与他想到了一处,这俩人已经到了卢府门口,刚刚下马。
卢锋心里稍安,低声道:“方才堂上人多,不好与主公顶撞,若是惹他恼怒,反倒不能成事。如果我们几人私下相劝,主公并非不明事理之人,应会晓得其中利害。”
祖坤点头:“我们也是这个意思,咱们不妨叫上徐凌一道。”
徐凌从前是个老老实实的读书人,因为得罪谢氏,失去了晋升官身的机会,这才一怒之下加入长生道,此事并非秘密,祖坤等人多少都有耳闻。
他虽是降将,却深得李勖器重,日前又刚刚立下大功,自然也是心腹中的心腹。若是他能一道同去,那么说服李勖的胜算便会加大几分。
徐凌自来李军便时刻告诫自己老实做人、本分行事,他虽看不上谢氏,却也不想掺合到这些事里。
祖坤看出他的心思,怒道:“徐霄云,你以为我们是吃饱了撑的没事干,这才要干涉主公的私事谁不知道主公宠爱谢女,我们要谢女放权,他必定恼怒,这样吃力不讨好的事,我等也不情愿意做!可是主公今日是太尉,不会一直是太尉,他的私事也不会一直是私事,迟早成为公事!主公对你有知遇之厚恩,犯颜敢谏方才是忠臣之本分,你若是为了明哲保身,宁可眼睁睁地看着外戚掌权也要装聋作哑,我等也无话可说!”
徐凌只好随行。
四人到了温衡家中,只见厅中已整整齐齐地摆好了四方食案,温衡正在主人位上小口品酒,好整以暇地等着他们。
四人相视而笑,心中安定许多。
几巡酒过,祖坤提议:“谢女当政后颁布了许多新法,又提拔了一干新人,岂能万无一失我们不妨挑一挑她的毛病,之后再到主公跟前去说,也好教他不好意思再行袒护。”
“我以为此举不太妥当。”
徐凌方才一直沉默,听到这里才开口,他看了眼祖坤,斟酌着道:“世上哪有尽善尽美之事,便是我等领兵打仗,胜负之数若能以五五相分,那已算是能征善战了。晋室昏聩,会稽王父子当政几年,已将朝廷积蓄挥霍一空,再加上几场内战、一场涛灾,流民四起,青黄不接,能够稳定后方已属不易,徐凌浅薄,以为不该吹毛求疵。”
见祖坤面露不快,徐凌又补充道:“这个道理,即便徐某不说,主公也是心如明镜,我等若贸然陈言夫人之过,恐怕会将他激怒,反倒不能达成目的。”
“霄云所言有理啊!”温衡羽毛扇一扇,扇灭了祖坤心里的火气。
祖坤朝他拱手:“请军师赐教。”
温衡道:“主公待谢氏情义深重,为她妥协良多,我们这位夫人……她也的确是位巾帼英杰,若能安于内事,那便是最好不过。眼下她不愿放权,我等也不能强求,需得等待一个时机。”
“什、什么时机”褚恭向来听不懂军师的哑谜。
温衡呷了一口酒,笑着指了指他的肚子。
褚恭低头看了看自己的便便大腹,忽地哈哈大笑:“看来,这时、时机已经不、不远了!”
说话间,温嫂已经从外头急匆匆地的走了进来。
除徐凌外,其他几人均是京口旧人,与温嫂早就熟稔。温嫂也不避他们,招呼后坐到温衡身侧,饮下一大口酒后笑道:“唉!可真是虚惊一场!夫人方才见了谢郎君,说了几句话,许是情绪有些激动,便有些微的腹痛。你们也不是不知道,主公多仔细夫人,这么一下便以为她要发作了,因便将我召唤过去。”
温衡示意众人噤声,问温嫂:“夫人现在如何了”
温嫂渴极,又饮下一大口酒,这才摇头道:“夫人身体康健、胎像稳固,只是主公过分紧张而已,不过依我看,发作也就是这几日的事了。”
“欸,你笑什么”温嫂被温衡笑得有点摸不着头脑。
温衡捋着长须,看着座下四位,两眼放出精光,“看来,这时机比我们预想的还要早些。诸位回去备一份礼罢,咱们明日一道去主公府上看望夫人。”
第122章 第122章
翌日秋意畅爽,天光明净,儿女绕膝又富贵造极的黄夫人却一改往日雍容做派,显得十分焦急不安。
黄夫人一家老小从京口搬到广陵也快有半年了,这还是第一次遇见故人。一别年余,昔日娉婷初嫁的女郎已身怀六甲,看这样子马上就要分娩了。
他乡遇故知,又同为母亲,黄夫人焉能不激动她有一肚子生儿育女的经验想要传授给对方。
可是眼前高墙深阻、石阑挡路,黄夫人干着急过不去,急得直晃屁股,尾巴快要摇到天上只恨不能变成一截风筝线,一群孝子贤孙看在眼里急在心里也在旁边跟着哼哼唧唧。
李夫人显然也很着急,拦住她的并非是高墙和石阑,而是一位身长过人的英武男子。
“李勖李勖,你别拦着她,快让你夫人过来我有几句话要嘱咐她!”黄夫人扒在阑干的寻杖上冲着太尉大喊,“成婚这么久才生第一胎,你还好意思拦着她!”白长了那么大个黄夫人有点瞧不起他还有点生气。
大黄狗带着一帮小狗崽子汪汪乱吠,吓得苑中悠闲觅食的梅花鹿和仙鹤纷纷闪避,李勖轩起长眉,坚决不允许韶音过去,别说是喂,隔着阑干摸一摸都不行。
韶音气得够呛,“这也不行、那也不许,烦死了!”将他的手甩开,气哼哼道:“你快走吧,不要你陪了,看见你就生气!”
不让摸狗是新仇,还有昨日兴师动众的丢脸事和今早不让食冰镇渍梅的旧恨,加在一块算总账。
李勖笑得鬼迷日眼,看着有点像黄夫人,韶音扭脸,眼不见心不烦。
她扭到左,他将她的下颏搬到右,她扭到右,他又将她的下颏搬到左,瞅着她紧绷的小脸轻笑道:“阿纨,你好像一只蚕蛹。”
“阿筠阿雀!扶我回房!”韶音恼怒地瞪了他一眼,干脆转过身去,侍女们远远跟在后头,一个个都装聋作哑,没有一个上前。
“正好还有一些军务需要处理,若是夫人实在觉得李某碍眼,那在下便去了”身后的人也淡了声音。
去就去,知道自己碍眼就好韶音一点都不想理他
“我真走了”
真啰嗦,要走就走哪里来的这么些废话,韶音用足尖碾地上的落叶。
余光里那道长长的身影慢慢后撤,脚步声在身后渐远,他竟真的走了!
韶音蓦地转身,只见这人竟然已经走得没影了,不由气得红了眼圈,跺脚骂道:“你才像蚕蛹!你像狗、像驴,像只大乌龟!我……”
“你说我像什么”
已经走了的李勖忽然从斜后侧里冒出来似笑非笑地看着她。他走到近前,宽阔的肩背将身后的天光遮得严严实实,韶音向后靠坐在水榭的美人椅上
“我说你像只大乌龟。”她明眸流荡,唇角那一嘟肉微微鼓起娇憨里带着三分挑衅。
“小乌龟!”李勖俯下身,许久才重新抬起头来低声道:“小乌龟,你还敢不敢胡说八道”
小乌龟红唇微肿,两腮艳若秋棠,眼上蒙了一层潋滟的水光。李勖看得心旌摇荡,腰却忽地被她抱住,她将头埋在他的腰腹上闷闷道:“郎君,我怕疼,要是你能替我生就好了。”
昨日温嫂说了,分娩就是这几日的事,大约还有七八天而已,韶音又是欢喜又是担忧,今早起来便心神不定,觉得烦躁极了。听说生孩子很疼,比行经不通疼百倍、千倍,她害怕。
“若是可以我如何不想”李勖喉头微涩。
“人家都说产房污秽不详,不许郎君陪同……”
“我陪你、我一定陪你!就在你身边,时时刻刻,寸步不离,好不好”
“一言为定,反悔是大乌龟!”
“好一言为定。”
两人约定,李勖今日哪都不许去,韶音也不许再批公牒,偷得浮生半日闲,要在一块慢慢消磨难得的闲暇。
信步走到高眠斋,赶得不巧,谢太傅服药后刚刚睡下,韶音打发了房里的侍人,想就这么安安静静地陪父亲待一会。
李勖摆开棋盘,执白先落下一个座子。
早年赵勇领军时北府军中樗蒲成风,李勖耳濡目染,亦精呼卢喝雉之道。围棋一局过于耗时他便不大喜欢,也很少与人对弈,谢太傅却雅好黑白,言围棋“上有天地之象,次有帝王之治,中有五霸之权,下有战国之事”,李勖陪他手谈几次,渐渐也觉察出个中趣味。
围棋法于用兵,陈聚士卒,两敌相当,无穷变幻中自有攻守之道。
韶音落子很有些大将之风,保角依旁,不急不躁,稳扎稳打;李勖却棋风凶诡,作伏设诈,扶疏布散,行步莫测。韶音舍不得孤子,被他连毁数道防线,直逼天元;她吃一堑长一智,舍得弃卒保帅了,却又中了他的埋伏。
正苦苦思索如何突围,他点点左上角,笑着提醒道:“兵临城下,还不割地求和”——原来疑兵设伏外还嵌套着一层声东击西。
韶音越下越不服气,说这人棋风无耻、不讲武德,连呼“再来!再来!”
李勖笑着让她执白先行。
韶音落下一枚双打吃,慢悠悠道:“石门和泗口皆淤塞难通,若是以人力强行疏通,不知要填进去多少血汗,李将军非但面无愁色,还有闲情逸致与我手谈,难道是已经有了对策”
“嗯”,李勖点点头,提了她一枚子。
韶音悄悄睨了他一眼,“什么对策”
“天机不可泄露。”李勖抿着唇,又提了她一枚子。
“……连我也不能说”
“嗯。”李太尉面色淡然,棱角分明的面孔被身上那件暗纹流光的白锦袍一衬,难得显出几分风雅。
韶音看得直磨牙,又给他来了一招关门打狗的方吃。
李勖笑着往左上角一指,“又忘了这里这一片都不要了”阿纨将军虽稳扎稳打,心浮气躁起来难免顾头不顾腚,李勖两指捻着光润的棋子,有点不忍心继续打她了。
“阿兄——”对方瞧出他的破绽,拖长了音调,开始对他施展美人计,“你告诉我嘛,求你了!”
美人明眸忽闪,好奇心极为旺盛,若不告诉她,今晚大约谁都无法安睡,李勖摇摇头,只好招手道:“附耳过来”
韶音听着听着,眼睛不由睁大了,呆呆地看着自己的郎君。
李勖笑着落下一子,将她布在西面的连板敲掉,慢条斯理道:“我们有两个邻居,西面那个比我们强大,东面那个比我们弱小,他们结为联盟,与我们为敌。按照一般人的想法,取乱侮亡,须得从弱小者开始着手,而以往的确就是这么做的。后来者陷入定势、落于窠臼,也就都顺着这个思路往下想。”
“可是,为什么一定要这么做呢”他握住她的小手,将她手里那枚棋子落到意想不到之处,“燕向秦称臣,我若伐燕,西秦必救,秦若直攻我荆蜀之地,围魏救赵,我便要千里而回,疲于奔命。可我若攻秦,一面对燕安抚示好燕必然不会援秦,如此,也省得我两线作战。”
“……你怎么就能笃定”
“器小者无远见,志骄者好生事,而今燕主贪安、秦王得志,必然如此。”李勖继续帮她落棋,三步之后,胜败之势大转。
“可是你刚才也说,西面那个比我们强大呀!”
李勖一笑:“你这么想,秦和燕也这么想,如此才能攻其不备。阿纨安心,且待郎君为你先取长安!”说着又落一子,韶音凝神一数,自己的白子已转败为胜。
“再来一局”李勖一面捡子一面问。
“不下了、不下了!”韶音撅起嘴,“阿父从前也说我棋艺不精,我还以为这些日子有长进了呢,结果还是这样,真没意思!”
“谁说没有长进依我看,阿纨如今比岳父强得多,他老人家大抵能赶上你八成功力。”
“你没骗我”
“怎会。”
“那么郎君以为,阿父棋艺如何”
“岳父棋艺自然不俗,比之阿纨,却少了几分纵横捭阖的气魄。”
……
谢太傅好不容易清醒过来正偷听得津津有味,忽然听了这话,心里顿时迸出几声冷笑:李勖这小子言语甚寡,所言却十有九诈,从前与自己对弈时局局都是险败,说他藏奸,他还恭维说,“岳父乃是弈中圣手,勖到底棋差一招。”今日为了哄阿纨开怀,这个字如狗爬的草莽竟然敢说谢公的棋术缺乏气魄,何其可笑!
谢太傅支着耳朵,想听听他们两个还会说些什么,这两人却齐齐沉默下去,过了好半晌都没有动静。
秋蝉声声鸣午,日色灼亮,谢太傅艰难地掀开眼皮,朝床下看去。
一扇半透明的碧色琉璃屏摆在弈桌前,阻隔了他的视线,透过琉璃屏,隐约能见到李勖规模宏阔的一方背影,正向前低着头。女儿的小脑袋侧躺在人家臂弯上只露出顶上两翼乌黑的惊鹤髻,一只手攀着着人家的脖子,另外一只则紧紧地揪着人家腰上的蟒带。
“啪嗒”一声,她鬓边一只珊瑚步摇落在地上女儿和女婿皆浑然无觉,继续难分难舍。
不堪入目!
谢太傅闭上眼睛,又昏睡了过去。
韶音被李勖亲得有点喘不上气来耳朵在午间暖融融的日光里透着红,见他又要来衔自己的耳珠,赶紧捂住他的嘴,小声道:“一会儿阿父醒了!”
李勖在她掌心亲了一口,回头往床榻方向看了一眼,有些疑惑道:“怎么睡了这么久,往日这个时辰也该醒了。”
“府医说调整了方子,近日是会嗜睡一些。”
“新方可见效”
“脉息稳健许多,别的还看不出来起色,时日尚短。”
“嗯”,李勖放下心来便不放人,抱着微微丰腴了一些的夫人掂了掂,忽而附在她耳畔道:“我们回去午睡好不好”
韶音咬他一口,“你坏死了!——不是睡不着么”
李勖勾唇:“那是晚上”
馥郁的桂花香里午睡才刚开了个头,外头便有人通报,说是温衡和卢锋一干人前来探望夫人。
“他们倒是很关心我!我好端端的,用得着他们来探望你就说我歇下了,才不想见他们!”韶音冷了脸,伸出一根指头,将李勖的脑袋拨开。
李勖还以为她是因为谢候在武威堂里受到刁难而生气,温声给她解释:“行伍之人性情桀骜不驯,若想教他们心服口服,须得拿出能服众的本事才行。逢春还年轻,尚需磨砺,昨日我若出言维护他的确可以保他一时的颜面却不能真的教他服众,反而惹人反感”
韶音似笑非笑地睨他“谁气这个了”
“那你气什么”他方才精得不像话,这会又忽然变傻了。
“……你快去吧!”韶音气呼呼地坐起身来不想再看这榆木脑袋一眼,朝外间唤:“阿筠阿雀,服侍我沐浴!”
第123章 第123章
浅红深紫的秋叶在木廊里铺成一条锦绣之路,李勖放慢了脚步,沿着这条路慢慢往书房踱。
纨妹气的是什么,他自然知道底下这些人来者不善,今日十有八九要演一出逼宫大戏。
这并不难对付,自古逼宫若能奏效,无外乎是因君王软弱无能,只要自己态度坚决,此事自可迎刃而解。
李勖不满意的是这个解法。
以威势相迫,只能短暂地将人压制,无法令人长久服膺,若能将龙虎斗变为将相和,那才是长久之道
目睹过沧海桑田轮回变迁的千年老桂伸过来一杈芬芳,在头顶撑起一方金灿灿的黄罗伞盖,李勖在这片金辉里驻足想了片刻,抬步走向书房。
温衡五人候在书房外间,一见到他来纷纷起身施礼,问的第一句话果然是:“主公,夫人现在如何了”
李勖面露忧色,示意他们坐下,扫了他们一眼,叹口气道“内子昨日起便觉不适,今早也未曾用饭,此刻仍卧床不起,因而不能出来见客,你们见谅。”
“岂敢,主公言重,夫人身子要紧。”温衡答道心下不禁起疑,昨日温嫂回去可不是这么说的。
夫人素来身体康健,能酒肉、擅舞剑、会骑马。据孟晖说从京口连夜赶往会稽那次,夫人冒着大雪与侍卫们一道纵马奔驰百余里全程未呼过一声累。如今她怀胎九月尚能答对往来公文,将租调人事等紧要政事牢牢把持在手里怎的一夕之间就虚弱得不能见客了
温衡不动声色地打量李勖,怀疑主公这话不实。
“怎会如——此昨日温、温夫人还说夫人胎像稳——固,只是虚惊一、一场。”温衡在心里面疑惑,褚恭已经问出了口,两只豹眼望向上首,清澈、透亮。
温衡吊起睑、垂下眼,有些不想看他。
这结巴是块奇材,古人说口吃者皆默而好深湛之思,舌钝而心秀,偏他聒噪而思浅,舌钝而嘴快,来之前千叮咛万嘱咐莫要多话,还是记不住!
李勖呷了口桂花茶润喉,嘴角浮出一丝微笑,“是么,既然知道夫人身体无碍,只是虚惊一场,你们今日登门来有何贵干”
褚恭一噎,知道自己说错了话,扭头向军师求救,不防撞在军师雪亮如刀的眼神上,只得悻悻地耷拉下脑袋。
温衡斜他一眼,朝着李勖拱手道“不瞒主公,温衡今日冒昧入府,原本是要叨扰夫人的。扬州上请煮盐开矿,尚书台已经议过此事,文牒还需夫人钤印方可下发。”
李勖如今身兼太尉和录尚书事两项要职,前者主兵、后者主政,军府与录事府虽合二为一,人员仍是两套,各有相应的官吏掾属。温衡入武威堂参机要军事,日常则在尚书台打点政务。
而录尚书事的祓绶和印信则掌握在韶音手中,凡温衡过手之事,皆需请她览阅批示后方能执行。
“若是其他冗杂琐务,自然可等待夫人到署后再行办理,然而此事牵涉甚大,不好延误,衡便自作主张,特来请主公过目,及早签发交办为宜。”
温衡说着翩然起身,将一份公牒呈递到李勖面前。
李勖瞥了一眼,没有接过只淡淡道“开山冶铜、取海煮盐,的确是要事,却并非急事,温先生只需照着既定的章程处置即可,夫人偶感小恙而已,不至荒废政务。”
温衡眼皮一跳,主公果然已经猜到了他们这一行的来意,听这口风,今日之事恐怕是有些棘手。一抬眸,年轻的主公正用一种看戏似的表情看着他,要笑不笑。
温衡垂下眼,世间之事的确如同做戏,朝堂之事尤其如此,人一旦妆扮上了、成了个角,就没得选,只能硬着头皮继续演下去
“主公所言甚是”,他仍维持着揖身呈牒的姿势,“可眼下虽无急事,往后难保没有,我等出入后宅多有不便更何况,夫人产期临近,不日将为主公诞下麟儿,幼儿依恋母亲,纵然有保姆哺育,亦会牵涉许多精力,届时夫人势必难以兼顾后宅与前朝。若是辛劳过甚,岂不令主公忧心因此,温衡以为,尚书台之事,还是就此移交给主公为宜。”
李勖莞尔,“温先生想的倒是周到可与夫人商议过此事”
“这……毕竟男女有别”,温衡略微迟疑,“有些话还是直接说与主公为妥。”男女有别,内外有别,亲疏亦有别。
“这有什么”李勖哂他,“阿嫂随军多年,日日与伤兵打交道她若是听了你这话,必要骂你一声迂腐!我已经问过夫人,往后的事她自有安排,你若还有疑虑,只管问过她便是,不必特地过来问我。”
“更何况”,李勖忽然语调轻缓地调侃道:“北伐在即,我将领几万人马转战于千里之外,夫人却只需在府中带一小儿——温平机,你自己说我们哪个更清闲一些,你有急事与谁商议更合适哈哈!”
李勖音节分明地笑了两声,褚恭觉得他这比方打得新鲜有趣、笑得更有趣,也想笑。
军师和其余人皆绷着脸,连壁上的牛兽灯和几上的饕餮炉亦绷着脸,褚恭知道此时绝对不是该笑的时候,可也不知道是哪根筋搭错了,越是告诫自己不要笑,就越是想笑。
褚恭憋得脸膛发紫,憋出一个响亮的嗝,终于难过地笑出了声。
他笑起来一点都不结巴,“嘎嘎嘎嘎”,一泻千里笑得脖子缩到肩膀里肩膀一耸一耸,乱硬如鬃的络腮胡子打着忽闪,像是要起飞。
温衡冷眼,卢锋皱眉,祖坤无奈,徐凌震惊……四个人八双眼睛齐刷刷地看向他,褚恭笑得想死,斗大的拳头狠砸了一下大腿,鸭叫声仍顽强地从喉咙里往外冒。
这也怪不得他,这会就是有人给他一刀,他也得笑完了才能咽气。
“军师过来是为了政务,你呢,你来所为何事”李勖面无表情,淡声问他。
褚恭的嘎声戛然而止,“我……我、我……”他终于能止住笑,结巴却更厉害了,嘴皮忙活了好半晌,说出来的只有一个“我”字。
祖坤狠狠瞪他一眼,“启禀主公,我等此次前来是为了……”
“我没问你!”李勖神色一厉,祖坤愣眼看他,蓦地闭上了嘴巴。
“霄云,你怎么也来了”李勖眉心微拧,眸光越过祖坤,看向徐凌。
徐凌本就不情愿来这一趟,听到这个“也”字,再对上李勖责问的目光,懊悔有之,心虚有之,更觉得冤枉透顶。思来想去索性走下榻,“扑通”一声跪到了中间,一个头磕到地上,一言不发。
褚恭和祖坤善于模仿,见有人带头,立刻有样学样,一齐跪到他身边。
如此一来,五个人里面有四个离榻来到地中间,唯一一个在榻上笔直跽坐者就显得格外醒目。
李勖双眸微眯:“卢将军,伐燕之事,可有良谋”
卢锋正准备慷慨陈词,痛陈外戚干政之弊,忽然被他问了这么一句,一时间张口结舌,恍若褚恭附体,憋出了一脑门汗。
温衡心里边叹了口气,退后一步,跪下直言:“请主公收回夫人理政之权。”
——“请主公收回夫人理政之权!”
——“请主公收回夫人理政之权。”
——“……政之、之、之权!”
余下四人发出三个声音:卢锋打头阵,祖坤侧翼突出,徐凌没说话,褚恭负责殿后,发出几声回音。
李勖向后靠在凭几上,脸上带着一丝愠笑,静静打量底下跪着的这五个人。
徐凌忠敦温谨,今日前来,恐非自愿;其余四人之中,温衡这老滑头必然是谋主,看架势,卢锋应为副,其余两个则是小卒。
这五人性情迥异,各有各的缺点,也各有各的长处,却无一不是股肱心腹。
李勖抻了他们一会揉着眉心问:“你们告诉我,夫人掌政以来,可有哪件事做的不够好”
温衡就等着他问这句话,当即从容答道“启禀主公,夫人为政勤勉,果敢有决,且能虚心纳谏、谋定后动,先后革除积弊、澄清吏治,虽不能说万无一失,然而观其荦荦大端,称得上‘贤明’二字。”
“属下等请求收回夫人理政之权,并非因其不贤不明,恰恰相反,正因其贤明过甚,这才益发令人忧心。”
李勖抬眼看他。
温衡不惧他眸中厉色,继续道
“遥想汉初,惠帝垂拱,吕后以女主称制,政不出房户而天下晏然。刑罚罕用,罪人是希,民务稼穑,衣食滋殖——吕后非不贤明也,却也因精明强干而恣意专权,以至诸吕为乱,危及汉家宗庙。
汉祚所以不能易手,实因禄、产之辈庸碌无能,吕氏门第寒微,根基浅薄,又阴盛阳衰,才干尽集于吕后一人而已。
今夫人精明强干不下当年吕后,出身则远胜吕后,谢迎出刺扬州财赋之地,谢候于行伍中崭露头角、俨然新贵,一文一武两位兄弟,岂是当年诸吕可比
而主公亲戚凋敝、鲜有叔伯,兄弟存世者唯三郎一人而已。宗室如此孤薄,如何能与外戚抗衡设若谢氏为乱,其害必定远胜当年诸吕!”
温衡顿了顿,横心又道“自古后宫干政、外戚专权,存于史籍者未见有一善终,当年吕氏满门被诛,何其惨也!属下等皆知主公与夫人情深,身为臣属亦不忍拂逆主上之意,然而主公若是真的爱重夫人,就请为她的长远着想,吕氏前车之鉴,还望主公深思。
这话隐含威胁之意,温衡自知冒犯,说罢便叩首在地。徐凌悄悄瞥了一眼上首,年轻的主公面色平静,眉目森然。
“你们拿她比吕后。”李勖吹了一口盏中浮起的碎樨,露出底下金黄的茶汤,一眼见底,“我开蒙晚,读书不多,温平机,你不妨再说说吕后有什么过错。”
温衡慨然道“牝鸡司晨,专权擅事,此罪一也;残忍善妒,虐杀嫔妃,此罪二也;违背高祖白马之盟,分封诸吕,贻害社稷,此罪三也;谋害皇嗣,打压宗室,此罪四也;嫁孙于子,扰乱纲常,此罪五也。妇人本该安于内事,内外不分,乃造此衅。”
李勖摇头而笑:“温平机呀温平机,你这话答得不实,我再问你一次,吕后到底有什么过错”
他虽笑着,笑里面却藏着锋,明刃能对准人的躯体,藏锋却能直指人心。
温衡忽然发觉,主公今日穿着一身暗纹流光的白锦袍,头戴的不是武冠大弁,而是一顶高高的爵冠,腰缠紫蟒,袖缚玉缎。这副打扮不像个武将,言谈举止也不像个武将,他卸去了李将军那身明晃晃的铠甲,腰间也没有佩戴那柄之前从不离身的环首刀,锦绣于外,藏气于内。
“主公如今的确已经是主公了。”温衡心里滑过这个念头,直身直言:“诛杀功臣,其罪六也。”
“这才是实话。”李勖淡淡道嘴角略勾,“不过你这实话却又说错了,与其将诛杀功臣之罪算到吕后头上,不如算到汉高祖头上更合适。”
他起身下榻,地上来回踱着步子,温衡五人只能看见他的云履,却觉得头顶和后背一片如水的冰凉。
“狡兔死,走狗烹;飞鸟尽,良弓藏。你们顾虑甚深,却没有顾虑到点子上,现在我来给你们指个明路,与其担忧他日之吕后,不如现在就将刘邦杀了,永绝后患,诸位意下如何”
温衡浑身一震,“主公何出此诛心之语!我等皆与主公识于微时,跟随多年,出生入死,忠心不二,岂能比作韩信、彭越”温衡哀声恸哭,涕泗沾巾。
卢锋等人也哭:
“主公数次于阵前舍命相救,若无主公,我等早已沦为泉下之鬼!大丈夫岂有知恩不报反害恩公之理这条命早就归主公所有,肝脑涂地、在所不惜!”
“主公起于寒微而襟怀天下,智勇无双,爱恤将士,我等追随至今,莫不心服口服,今日冒颜直谏,只为全忠臣之本分,绝无私心啊主公!”
……
徐凌哭道“主公宽宏仁义,乃是不世之明主,徐凌从前误入歧途,蒙主公不弃,投效以来,恩遇有加、信重款诚,实如再造!徐凌当以性命相报,否则枉为人也,主公明鉴!”
李勖笑道“好你们一个个都是犯颜直谏的忠臣、铭恩守义的丈夫,唯我一人是过河拆桥、卸磨杀驴的小人!”
“主公冤我!”温衡长叹,“衡举吕后为例,实望主公引以为戒,绝无他意,爱溺妇孺乃是人之常情,却非明主之道请主公三思!”
“人之常情,好个人之常情!当年易牙烹子以媚齐桓,管仲曰,‘人之情,非不爱其子也,其子之忍,又将何于君’齐桓不听管仲之言,果然死于此人之手,足可见,人之常情中自有中正之道吴起杀妻求将,鲁人谮之;乐羊伐中山,对使者食其子,文侯赏其功而疑其心。何也见微知著,夫能为不近人情之事者,其中正不可测也!”
眼前一袭白袍随着主人说话而微微晃动,其上暗纹流溢,细看才知是耀目华光,温衡愣住。
士别三日,非复吴下阿蒙,原来并非虚言。
李勖冷笑一声,不屑道“楚兵急追,汉高祖一连三次将亲生儿女推于车下;结发之妻,生死患难,高祖登基后却因宠爱戚姬而数度欲废太子。对妻儿尚如此寡恩无义,他日诛杀功臣也不足为奇,这就叫做人之常情!尔等既非韩信、彭越,何以逼我做刘邦”
卢锋等人面面相觑,温衡亦哑口无言。
李勖今日说的话,似乎比过往那么多年加起来的还要多。都道他沉默寡言,却原来只是寡言,并非讷言,今日之雄辩,教温衡也无话可说
温衡看了眼卢锋,卢锋道“主公雄辩,我等自愧不如,亦无可奈何。宁愿解甲归田,不忍见主公为人作嫁,将大好河山拱手让人!”
说罢从袖中掏出兵符,托过头顶,“请主公收回兵符!”
祖坤、褚恭从之,徐凌继续伏地,一动不动:主公分明能够以势迫人,却决意以理服人;臣属不能劝服主公,只得以势相逼——胜败已分,不必再挣扎了。
李勖走到卢锋身前,将他掌心那枚兵符拿到手里掂了掂道“从前我做队主时,远远见过赵勇手中的兵符,那个时候,我还以为这东西很沉。后来,我做了将军、刺史、都督,手里的兵符越来越多,我才知道原来这小东西分量甚轻。”一笑,又将兵符扔了回去
卢锋的全部神魂都附在那枚小巧的鱼符上,掌心一轻,便觉神魂被人摄走,掌心一重,神魂归位,又觉肉身沉重不堪,似乎动弹不得。一轻一重,像是死去活来一回。
李勖掠他一眼,垂眸看向温衡,“温衡,我问你,我可是暴虐昏聩之主”
温衡余光里见到方才那一幕,衣衫下也出了一身汗,叩头道“主公英明睿断,一代明主。正因如此,我等才不忍目睹主公将浴血打下的江山拱手让于外戚!忠言逆耳,请主公细思!”
李勖压抑着怒气,沉声道“我既非昏聩之主,尔等便该说服于我,既无道理,又行胁迫之事,岂是为人臣下之道!”
温衡听出他动怒,当下不敢多言,也与徐凌一样跪得五体投地,心中暗忖:今日便罢了,且待主公将火气发出去往后再从长计议。
余光之中,前面那双云履调转方向,一步步朝着上首而去白袍一抖,人已入座。
李勖喝了口茶,并没有发作,只是语气讥诮道“尔等不臣,我却不能无道你们都起来,躲到帷幕后面去今日便教你们彻底明白,我妻如何能做你们的女主!——来人,去请夫人!”
第124章 第124章
“启禀夫人,温衡他们刚走,太尉就在书房里大发雷霆,属下等皆不敢近前劝说,您快过去看看吧!”
庞遇是这么说的韶音听了之后略有些疑惑,很难将“一个人呆在书房大发雷霆”这种场面与李二那样的人联系到一起。
“哦,是么”她略挑一挑翠眉,“他是怎么大发雷霆的”
庞遇垂下眼,“属下失言,也不算是大发雷霆,只是十分生气,太尉光是沉着脸不说话,看起来就够吓人的!”
韶音莞尔,这话听起来倒像是真的李二能动一动真气,也算他有点良心。
书房里,两侧食案上的酒水杯盏还没有撤下去,上首曲足案上一方青铜云纹博山炉里的沉水香正袅袅上升,李勖那张吝于表情的面孔隐在这片香气后,看着的确是有点七窍生烟的意思。
“这回你知道我为何生气了吧他们哪里是来探望我,分明是来试探你!”
韶音笑吟吟地哼了一声,五色裙裾一荡,人便坐到了李勖腿上,“听说太尉大发雷霆,让我仔细看看,你大发雷霆是什么模样。”
“你还笑,不生气了”李勖略有些不自在,轻轻将人抱下去,撂在了身旁的软垫上,回身将身后的隐囊抽出来,垫靠在她腰后。
“有你替我生气,我自然就不生气啦!”韶音身子一歪,下颏搭靠在人形隐囊宽阔的肩膀上,忽而明眸扑闪,呵气如兰:“阿兄生气的样子好英俊!”蜻蜓点水般在他箭涡上落下一吻,尔后有些惊奇地端详他,歪头问:“咦,你脸红什么”
帷幕之后,五道视线原本聚精会神地凝在一处,至此纷纷尴尬闪避,不经意间交汇到一起,都从彼此的眼神里看出两个字:妖女。
“美人关的确是不好过”温衡心里面叹息。
徐凌年过而立还未娶亲,一时间有些脸热,回想方才夫人亲吻主公那一下,满脑子都是一句话:难怪主公不近女色。
祖坤和卢锋对视一眼,都无奈地摇了摇头。
夫人留守京口之时,卢锋曾顺水推舟地给孔女行过方便,允许她进入驿舍求见主公。不想事情赶得那么巧,夫人已经在前一晚神不知鬼不觉地赶到了会稽,早起直撞了个正着。那孔女也甚不争气,铩羽而归不说,还落到了王微之手里,真是好不凄惨。
事后卢锋害怕夫人责怪,心一直悬着,好在她没有多想,此事就此揭过
这样的事祖坤也干过一回。夫人被谢太傅骗走那次,他暗中命刘赞给主公挑选一个高挑善舞的美姬,希望能以此缓解主公的相思之苦,也能将谢女往下放放。不想此举非但没有讨好主公,反而惹恼了他,刘赞为此送命,祖坤自己也受到牵连。
祖坤事后回想,百思不得其解。夫人的确美貌绝伦,可男人最是了解男人,正如韩信将兵多多益善,美貌的姬妾,没有哪个男人会嫌多
有了美艳的还想要清秀的有的丰满的还想要窈窕的有了妩媚的还想要贤惠的有了温柔的又想要泼辣的——女人如花,花团锦簇才好看,哪有为了孤零一枝放弃满园春色的道理。
方才这一幕倒是教他领略出了几分一枝独秀的风采。
夫人进入书房之后,总共才说了几句话,却句句都挠在了人心上,任你是百炼钢,听了这几句话也要被她化为绕指柔。这么一看,夫人不光是生得美,对付郎君的手段也很了得,主公不能自拔,大抵就是沉陷在了她这份手段里。
四人各自琢磨,唯有褚恭好生不耐。
帷幔外的年轻夫妇轻声细语地交谈,每句都是不咸不淡的废话,听起来甚没滋味。褚恭耐着性子往下听,不知过了多久,终于听到他们说到了正题上。
只听主公忿忿道:“这些人咄咄相逼,欺人太甚,若是不给他们几分颜色瞧瞧,他们还以为李某人软弱可欺!”
夫人果然拍手称快,声音里透着一股祸国妖妃劲儿,娇滴滴问:“阿兄打算如何处置他们”
“他们越是不让我如何,我便越是要反其道而行之!阿纨,待我北伐出征之后,后方之事皆要压到你一人身上,若是没有一个贤能之人辅佐你我也不能安心。我有心将六郎从扬州调到京城,委以尚书台之事,不知你意下如何”
众人屏气凝神,想听夫人会如何回答这句话。
韶音掀起长睫,上下打量李勖,“你当真如此打算”
李勖点点头,“自然。”
“那温衡呢温衡并无过错。”
“他今日纠集众人向我施压,逼迫我收回你的理政之权,这就是他的过错。”
“你还说这不是气话!”韶音又好气又好笑,“你比我更了解温衡,如何不清楚他的才干他既通晓军事又熟谙政务,为人圆通练达而处事中正沉稳务实,是难得的宰辅之才。我曾与他一道在京口打理徐州事务,那时我还对政务一知半解,凡事多亏他从旁提点、尽心辅助,这才没有出错,否则仅凭我一人也不能那么快将徐州之乱平定。
尚书台之事繁杂琐碎,我不过是提纲挈领、抓大放小,具体事宜皆交办于他,他不仅将事情做得稳妥合度,还常常能补漏拾遗,凡事想到我的前面。我有时躁进求成,他亦能及时相劝。
六郎虽是我的亲兄长,可是平心而论,他的才能要逊于温衡一筹,让他做个方伯也就够了,若是教他主掌尚书台、参预机衡事,那便是有些难当重任,才不配位,反受其累。”
夫人一把嗓子清脆透亮,口齿清晰,一番话一字不落地传到帷幔之后。
褚恭惊讶不已,忍不住偏头去看军师,只见军师手中的羽毛扇正停在半空,似乎若有所思。
帷幔之外只听主公又道:“照你的意思,此事就这么算了若是不能施以惩罚,实是咽不下这口气!”
“他们不是没得逞么”夫人竟反过来劝起主公了,“阿兄怎么这么小心眼!他们能与你直言,也算是光明磊落,否则,大可提前罗织一些我的错处,或是设下圈套、误导我做出错事,之后再以此相逼。”
“夫人真是心思剔透”,祖坤暗想,心虚之余还有些庆幸,若非徐凌和温衡劝阻,他的确是打算这么做的幸亏没有。
“他们没这样做,这便说明公心胜过了私心,仍是为了国事着想。人非圣贤,孰能无过他们如此,我们亦如此,因此才需要广开言路、兼听众声,若是因为这点小事就施加惩罚,往后谁还敢直言不讳”
“一枝独秀”这后半截话颇令人震惊,祖坤心里边的滋味尤其复杂:原以为主公只是爱她的美色,后来才知道此女手段了得,如今看来,夫人了得的不止是手段,还有一份豁达的心胸。主公待她也不像是宠爱姬妾,倒是有些引为知己、惺惺相惜的意思。
李勖瞥了眼微微晃动的帷幔,递茶给夫人,看她喝了一小口,这才继续道:“温衡确有辅才,可正因其才干卓然,才不适合继续留在尚书台。今日他虽知难而退,可是心中仍对夫人不满,待我出征之后,你又要照顾岳父、又要兼顾孩儿,他若着意欺瞒,趁机扶植党羽,处处与你作对,届时你孤立无援,又将如何”
韶音嫣然一笑:“这算什么阿兄莫要将我看扁了,我又不是没有被孤立和刁难过!一则因为我是个女郎,二则因为我姓谢,这两样加到一起,我纵然什么都没做就先矮了三分。旁人做八分,我须得做十分,若是我做了十分他们还不满意,那我便再辛苦些,做十二分不就好了!凡是苦一苦自己就能解决的事,那便不算难事,况且温衡并非不分是非之人,纵然对我不满,也不至于如此,阿兄大可宽心!”
……
温衡觉得自己的老脸像是被人不轻不重地打了一个耳光,没说他半个不字,却令他羞愧难当。
他实在是没想到,这位权欲旺盛、手段狠辣的谢女会说出这么一番话。
今日之事他全程看在眼中,主公着庞遇去请夫人,庞遇全然不知书房中发生了什么事,夫人也不会知道,她只当是夫妻私语,这番话该是发自肺腑。
明知自己对她和谢氏不满,她却能放下私人恩怨,反过来劝主公宽容慎罚;分明是弱质女流,却能做到不怨不馁,娇声曼语里自有万千气魄。
主公过不去这道美人关实是情理之中。究其原因,大抵是与美无关单是这个“人”便足以令人折服。
李勖还不打算就此放过他们,又道:“温衡么就依夫人所言,其他几人如何处置,各打他们五十军棍如何小惩大诫,以儆效尤。”
韶音撩眼看他,忽然觉得他今日有些奇怪。从前要他责打赵化吉,他说不能无故动用军法,今日怎么跟换了个人似的这点小事就过不去了。
“你怎么这样!”韶音皱眉瞪了他一眼。
李勖长眉略挑,作出几分恣睢之色,“我是太尉,别说是打他们五十军棍,就是直接教他们解甲归田又能如何”
“李勖!”韶音有点生气,“人家又没有触犯军法,凭什么打人家军棍,还要让人卸甲归田,你讲不讲道理”
“因为我有这个权力。”李勖颇有些冥顽不灵。
“权力”韶音有点不敢相信这是自己的郎君能说出来的话,“我告诉你什么是权力。”她边说边向他腰间摸索,这才发觉发现他今天并没有佩刀,想想不止是今日,这些日子以来,他除了去营中视看,已经很少佩刀。
“权力就像是你那柄环首刀,是杀人的利器!”韶音想要收回手,手却被对面的人握住。
他掌心温热,轻轻捏她,似乎是要她消消气,她便不由得放软了声音,转而柔声劝他:“阿兄,你还记得我跟你说过的话吗刁文德本该经由官府审讯定谳之后再行处置,可是我却因为一时恼怒就教人杀了他,还有后来的那个李俊和冯毅的奶母……如果我手里没有兵权,再如何恼怒,杀人也只不过是一个念头而已,可是一旦有了权力,这个念头竟然那么容易就变为现实。
——这实在是太可怕了!身怀利器,杀心自起,人的恶念能被权力无限放大,匹夫为恶不过杀伤数人,身居高位者若是作孽,那便会给国家、给百姓带来无穷劫难。
所以从那以后我便时常告诫自己,我手中所有的权力乃是国之公器,我若想掌握它,而不是反过来被它掌握,那便要时时刻刻保持谨慎,不可恣意、不可妄为。
卢氏兄弟、褚恭和祖坤,还有徐凌,他们随你南征北战,平定内乱,皆于社稷有功,怎么能因为这么一点小事就随意处置,阿兄虽有这个权力,却不能如此行事。”
李勖深深地看着眼前人,“我不过是想为纨妹出气而已。”
“你昏聩”,她摇摇头,温柔地呵斥他,“我不要你这样。他们与你一样,皆起于寒微、备尝艰苦,遭时丧乱,既不能如士族一般平流进取,又无其他出路,只有从军卖命这一条路可走,实在不容易。我每次看到你身上的伤痕都会难过不已,想他们也是血肉之躯,也是母亲的儿子、妻子的丈夫,他们的家人也一样会心疼他们。将心比心,我何忍苛责”
褚恭眼泪汪汪,黑手捂在络腮胡子上,差点哭出声来。
祖坤和卢锋对视一眼,各自别过脸去,都觉得眼热,有点不好意思。
徐凌倒是释然不少,他是个豁达之人,既已在李勖麾下效命,便不愿再提与谢氏之间的那件旧事,可是能从谢女口中听到这么一番话,到底令他心中震动,块垒一消。
李勖今日是个演戏的人,每个问题都是明知故问,阿纨的回答,有些在他意料之中,也有些在他意料之外
人生如戏,在台下时拼命地想上台,待到真的粉墨登场、成了一角,又会为这一身妆扮所困,转而羡慕起武陵轻薄儿,羡慕他们能够斗鸡走犬过一生,天地安危两不知。
阿纨却始终没有这个困扰——或许换一个说法更合适——她已经比他更早地解决了这个困扰。
从一开始,她面临的处境就远比他复杂,他可以一往直前,她却每走一步都要做出艰难抉择,非有赤子之心,无以抵达今日。
经了这么多事,纨妹的小脸依旧莹洁如月,琥珀色明眸不染尘埃,一如乌衣巷口移扇初见。
李勖手指微动,想要抚摸她的脸庞,想起帷幔后还有几个碍眼之人,只得又放下。
“之前不还说讨厌他们么如今已经看顺眼了”他笑着问,想教纨妹好好骂一骂他们。
“谁说的两码事,他们还是很讨厌,各有各的讨厌之处!”纨妹嘴角一翘,果然拉开了骂人的架势。
李勖微笑鼓励她:“都怎么讨厌了,愿闻其详。”
帷幕后的五人纷纷止住感动的泪水,各自警觉起来。
第125章 第125章
“你手底下这些人,每个都挂着禽兽相,卢锋是鼠相,祖坤是驴相,褚恭是野猪相。”
韶音先是对每个人的面相都进行了精确的概括,接下来再逐个阐发。
当先倒霉的是卢锋。“那个卢锋獐头鼠目,一看便知是个奸诈之辈。孔珧如何能入得驿舍若非得他暗许,她连大门都进不去哼!自那之后,他一见我便眼神躲闪,只差将做贼心虚写在脸上,还以为我不知道,我懒得搭理他罢了。”
祖坤见卢锋脸色煞白忍不住呲着一嘴大白牙朝他比了个小拇指,正幸灾乐祸,却听夫人话头一转,气哼哼道:
“还有那个祖坤,他能瞒过你,可是瞒不过我。我早就教人查问过,当日那舞姬乃是何穆之使者所献十人中的一个,你先前已经下令交由我处置,刘赞小小校尉,如何敢公然违令,皆是因祖坤在背后捣鬼而已。一次便罢了,若是再有下回,我非得狠狠敲碎他那一口驴牙不可!”
祖坤的牙齿生得白而长,单个体积大、整体排布密,颌面为了容下这一口牙,不得不向外隆起,因而吻部便格外突出,加上双眼略圆,看起来很像驴马之属。
这头驴闻言立刻闭上嘴巴,两片厚唇紧紧抿住牙齿,当真不敢露出丝毫缝隙。
李勖略感惊讶,这两件事他着实不知情,以为事情过去就结束了,并没有往下深想。
韶音横了他一眼,“你能知道什么呀你不知道的事情多着呢!他们两个能干出这样的事情来,是因为他们自己就不检点。卢夫人还以为自己看得严,其实卢锋早就已经和祖坤的寡嫂有了百日之恩,祖坤也没闲着,你道卢锋的三妹与夫君离绝是为了谁正是为了此僚。”
帷幔之后,一驴一鼠大眼瞪小眼,互相愤怒地望着彼此。余下三人虽听得起劲,心里还是指望着夫人能就此打住。
夫人显然说到了兴头上,完全没有就此打住的意思,兴致勃勃道:“我怎么知道的当然是阿薛告诉我的!”
李勖疑惑:“阿薛是谁”
韶音坐得有些腰酸,示意李勖扶她起来,到胡床上重新坐下,跂着脚笑道:“那个褚恭倒还勉强算是个忠厚好人,他原本并不口吃,只是十岁那年看到了不该看的,受到了不小的惊吓,这才添了这么一个毛病。”
“他看见什么了”李勖的好奇心已经从阿薛是谁转移到了褚恭身上,帷幔后的众人显然也是,褚恭意味深长地瞥了眼温衡,温衡颇有些不明所以。
韶音嘿然一乐,眼波流转,“你不是问我阿薛是谁么,阿薛就是褚夫人呀!”
李勖恍然,原来是她,褚恭的内人似乎的确颇为多话。
卢锋和祖坤同时恶狠狠地瞪向褚恭:快嘴的结巴娶了多嘴的婆娘,真讨厌!
三人正打眉眼官司,没注意到徐凌面上一闪而过的不屑。
徐凌如今虽然圆融了不少,骨子里还是个清高的读书人,从前不屑与长生道徒一样装神弄鬼,如今也不屑与这些北府粗人一般乌烟瘴气。这些人穿上铠甲是将军,卸下铠甲是禽兽,夫人说的一点都没错。这么一想,主公也算是出淤泥而不染,着实难得。
徐凌以为今日的点评不会落到自己头上,主公却什么好事都怕落下他,主动提醒夫人道:“你只说了那三个,还没说徐凌。”
“几次照面而已,不甚了解。”夫人如实作答,徐凌心里跟着一松。
“倒是相貌不错,风雅潇洒,一表人才,难得的儒将。”夫人呷了一小口茶水,忽然又补了这么一句。
徐凌:“……夫人,我与你往日无冤近日无仇,何苦害我!”
他额上冒出一层热汗,偷偷向帷幔之外看去只见主公神色如常,既没有尊颜不悦的迹象,也没有不阴不阳的征兆,这才稍稍放下心来。
韶音对徐凌印象不错,有些不确定道:“有个传言未必是真的,听说这个人酒后无状,醉后会在府中披发裸奔,一面吟诗一面狂笑,吓人得很。”
“这也是阿薛告诉你的”李勖眉头微挑。
韶音咬着唇吃吃地笑,眨眼道:“阿薛说,这些都是她亲眼所见!”
……
“谢天谢地!”徐凌大大地松了一口气,比起遭受夸奖,他宁愿蒙赐冤屈,真是要感谢那位造谣的阿薛。徐凌想着朝褚恭投去感激的一瞥,褚恭却朝他怒目而视,徐凌一惊,连连对他摇手,示意自己清白无辜,与他的夫人没有半点干系。
褚恭不依不饶,水灵灵的大眼睛会说话,质问他为何行事不检,竟会被自己的夫人看见果体,尔后大骂卢锋和祖坤是衣冠禽兽,若想人不知除非己莫为阿薛不过是说了实话,何错之有
武将们能在百里之外辨风吹草动,个个都眼神极好,褚恭又是个中翘楚,眼珠在眼眶里滚动得格外灵活,一面与徐凌的凤眼正面交战,一面不忘左右回击卢锋的老鼠眼和祖坤的驴眼。
四人八眼上下翻飞,鏖战正酣,全然忘了还有一个独善其身的温衡,温衡正轻轻摇着羽毛扇看热闹。
还好李勖没有忘记军师,好心提醒夫人:“温平机光风霁月,一定没有这些不堪之事,对吧”
韶音噗嗤一下乐出声来,笑得睫毛上都挂了一层星星闪闪的细泪,半晌摇头道:“算了,他年届半百,看在温嫂面上,就不揭他的短了。”
帷后四人一听这话不由大失所望,温衡矜持一笑,挺直了腰,无声地用羽毛扇指点他们。
李勖重新倒了一盏桂花茶给夫人喝,温声道:“无妨,此处又没有旁人,夫人大可畅所欲言,算不得揭短。”
温衡摇扇的动作一滞,直觉大事不好,抬步便要往外走,身后那四人已经眼疾手快地将他按住,褚恭蒲扇一般的黑手将他的嘴捂得严严实实。
众人屏息凝神,侧耳细听。
只听夫人又咯咯咯地笑了一阵,之后竟叹了口气,有些老气横秋地感慨道:“说起来是好笑,可若是
替温嫂想想,此事就一点都不好笑。”
“温衡这个千刀万剐生疮流脓的老乌龟,装得仙风道骨,一副世外高人模样做得好一手龌龊事,我呸!”
韶音语气陡扬,这一句骂得脆生、鲜亮、入味、提神,直冲幕后五人的天灵盖,就连李勖也跟着一震。
“他和温嫂没有孩子,早年是境况不许,之后两人则达成一致:此生不要孩儿,彼此陪伴,共赴白头。”
“温嫂待他一往情深,几十年如一日,可是温衡那老乌龟却负了她!他神不知鬼不觉地在外面弄出一个孩子来,趁着酒劲嚷嚷着要纳妾,温嫂自然不会同意,任他软磨硬泡,始终不肯松口。就这么拖了一年,外头那孩子也一岁多了,此事竟就不了了之,温衡往后再也没提过,你道为何”
“哼!”韶音响亮地嗤笑了一声,嘲讽道:“那孩子不是他的!”
李勖嘶了一声,稍加思索后追问道:“他是如何知道的”
韶音给了他一个意味深长的眼神,淡淡道:“据说那孩子才满一岁就生了半口牙,个个又大又长,笑起来像头小驴。”
李勖瞟了一眼帷幔,半晌没说出话来。
韶音唯恐他不信,“此事千真万确,有些是温嫂告诉我的,还有些细节是阿薛告诉我的。”
“阿薛连这个都知道”李勖觉得褚夫人实在是位不可多得的人才,若是能将她安排到营中做个斥候,或许敌军将领穿什么颜色的犊鼻裈都能打听出来。
韶音点头,理所当然道:“她自然知道,你忘了我刚才说的,褚恭的口吃是怎么得的,他当年撞见的正是温衡的好事!”
“……”
李勖当然知道自己的属下都是什么货色,流民兵痞起家染得一身草莽绿林习气,吃喝嫖赌、好勇斗狠,每个人都干过上不得台面的事。
今非昔比,如今他们自持身份,也算收敛了许多,况且这些又都是私德之污,自己身为主公,不好管这些事。教阿纨骂一骂他们,也好教这些人有自知之明,知道自己是个什么东西,不要张口闭口用“妇人不得干政”的大道理压人。
不过,李勖着实没有想到,自己这些属下之间的关系会错综复杂到这个地步,更没想到,自己竟然对这些错综复杂一无所知。
看起来,纨妹自从抚恤遗属那次起,就已经与诸位将领的眷属们建立了密切交往,如今俨然已经是夫人中的头目,消息四通八达,深入萧墙罗帷,令人钦佩。
他神情古怪地怔了一会,忽而哑然失笑。
韶音怒道:“这么可气的事,你为何发笑”
“你不是也笑了吗”李勖有点委屈。
“日日与这样的属下厮混在一起,你也不是什么良善之辈!”韶音气得两腮鼓鼓,单手叉腰,忽然起了迁怒的架势,“你比他们全都讨厌,你——”
“咳咳!”李勖重重地咳嗽了两声,强行将夫人的话盖住,扬声道:“你们还不出来!”
韶音眼睛睁大,只见帷幕后头接连走出五个蔫头耷脑的人来,正是她方才一一评点过的卢鼠、祖驴、褚猪、徐奔……还有温老乌龟!
“他们不是……”她惊讶地看着李勖,这人早已正襟危坐,神情肃穆威严,只有嘴角还残留着一丝狡狯的余痕。
温衡这会儿真是愧见天光,先是被人宽宏大量地打了一个大耳光,已经是惭愧万分又被人毫不留情地当众揭露私隐,丢尽老脸,实在是无地自容。
主公今日设下的这个攻心局着实巧妙。
先是假意提拔谢迎,引导夫人说出心中的真实想法,接着又话锋一转,诱夫人揭露他们这些人的不堪之处。宽严相济,要他们哭,还要他们脸红,往后在夫人面前再也抬不起头来。
温衡的确已经抬不起头来,他心里明白假设自己这些人能洁身自好一些,夫人能自私偏狭一些,二者但凡有其一,此局也不会成。
主公洞若观火,夫人光明磊落,温衡不得不心服口服。
“夫人襟怀坦荡,处处以国事为重,温衡却以小人之心度君子之腹,实在羞愧难当!请夫人责罚!”
温衡跪地请罪,其余几人纷纷相从,卢锋和祖坤尤为愧疚,他们还以为夫人不知道头前的事,原来她早就心知肚明,不过是没想计较而已。
韶音道:“我早就说过,你们直言劝谏,也是为了江山社稷着想,是尽为人臣下的本分而已,并没有错,谈何责罚不过,诸位的德行实在是堪忧。你们皆是太尉的股肱臂膀,今日是骁勇战将,来日便是朝廷栋梁。从天子以至庶人,莫论是齐家治国还是平天下,皆要以修身为本。以前的事可以既往不咎,往后,诸位还是要各自检点一些,否则我必不轻饶。”
既然郎君已经搭好了台子,这戏该怎么唱,自然就不用他再教了。这些武将桀骜不驯,也不能一味宽纵他们,以德服人过后还是要敲打一下才行。
“是!属下等谨遵夫人教诲。”众人齐声应道,这回连褚恭都没有打结巴。
李勖满意地点点头,缓声道:“在外面,我们是主上与臣下,在家里,我们就是兄弟家人。自我与夫人成婚以来,婚宴过后还没有宴请诸位,正好趁今日这个机会,我们不妨坐在一起把酒言欢,诸位以为如何”
众人莫不称善,韶音着人将上官云和孟晖等人一并延请入府,于璧和楼摆开宴席。
上官云自入席便揣着谨慎,不敢像往日那般插科打诨。
主公设宴款待掾属,自己却是最后一批才知道的,这属实不大寻常,今日这宴席的由来和目的皆有蹊跷。
他挨个打量席间众人,端着酒盏来到卢镝身旁。
“卢二,你今日怎么没与卢大一道入府”
卢镝道:“家兄一早就去了军师府上。”
上官云点点头,卢锋和温衡几个果然是提前入府的,转而又问褚恭,“老褚,你们今日到主公府上所为何事”
褚恭瞪着眼睛道:“自然是吃、吃宴席,还能有有什么事”
“却不知这宴席是何名目。”
“主公适—才不、不是说了吗,家宴,把把酒言欢。”
上官云一看他那两只直愣愣的大眼珠便知道他是在说谎。若是摆家宴,也该是在夫人生产之后,或是等到小主公满月之后才合乎情理,如今夫人还没生,主公忽然宴请众人,必然事出有因。
“霄云兄,我敬你。”上官云又来到徐凌身旁,瞅着他低声道:“军师的脸色不大对劲,似乎不像往日那般潇洒自在可是尚书台发生了什么事”
徐凌笑道:“我一介武将,如何能知晓尚书台之事,上官将军若是好奇,那便直接去问军师好了。”
二人说话之间,温衡、卢锋、祖坤和褚恭几人已经轮流跑到上首去给主公和夫人敬酒,这四人一个个灰溜溜的,似乎是有什么把柄被人捉到了一样
上官云偏头看向徐凌,徐凌果然也坐不住了,正要起身上前上官云将他拦住,嘿嘿一笑道:“霄云兄,咱们一起。”
果然,徐凌敬过主公之后,又特地满一盏酒敬夫人,嘴里说的是:“夫人明德宽宏,徐凌钦佩不已。”
上官云回到座位上,就着“宽宏”二字琢磨这几人到底干了什么事,忽觉有一道视线落在了面上。
一抬眸,原来是主公在上首朝他微笑,手里捏着一只琉璃盏,指节轻叩杯身,眼神瞟了一眼夫人。
上官云心里一动,今日这事果然与夫人有关思想起谢候回江陵那日在武威堂中发生之事,他心里便猜到了七七八八。
“诸位”,上官云当即以箸击盏,朗声道:“大丈夫得遇知己之明主,上能一展鸿图、匡扶社稷,下能建功立业、封妻荫子,实乃是人生一大幸事。若是没有主公,我们焉能有今日,因此,我们如何敬主公都不为过。不过,上官云以为我们同样不能忘了另外一个人,这个人便是主公的夫人、我们的女主。
我等随主公先后平道匪、诛冯毅、败何氏、迁国都,日耗粮草赀费万千,之所以能无后顾之忧,放手杀敌,皆离不开夫人之力。夫人坐镇后方,抚恤军眷孤老,平定刁赵之乱,充实府库钱粮,造船救急、赈灾解厄,厥功至伟。所以,上官云提议,让我们一起举杯,敬夫人!”
“敬夫人!”
“敬夫人!”
……
上官云话落,温衡五人立刻相从,众将则齐齐举杯相和,上官小子虽油嘴滑舌,今日所说却句句属实,没有半分虚言。夫人所作所为大伙都看在眼里。
韶音略有些脸红,正要谦逊几句,不想身旁那男子竟也跟着起哄。
他摆手示意众人噤声,微笑道:“上官云说的不错,两军作战,比拼的绝非是双方将士的蛮力,而是各自的战略布局,其中后方的安稳和粮草的充足尤为重要。而今群胡未灭,我等将勠力讨之,兹为灭国之战,所较者实为各自的国力。是以,大战之前我们要清肃吏治、开荒屯田、轻徭薄役、与民生息。夫人虽未亲自上阵杀敌,所立之功却胜过千军万马。所以,不光你们要敬她,李勖也要敬她。”
“存之”,韶音轻轻地唤了一声,堂中灯烛将李勖的眉眼映得浓墨重彩,他握紧她的手,示意她安心,继续道:
“如今长江以北,我们还有三个敌人,一个是黄河之北刚刚兴起的魏,另外两个则是我们的老邻居,西边的秦和东边的燕。这两个国家从前是燕强秦弱,而今则正好相反,燕国兵败,不得不向秦称臣。
诸位可知是何缘故
鲜卑人很早就不再逐水草而居,自辽东入中土后,他们的生活习惯已经与我们汉人颇为接近,朝政之腐败也步了我们的后尘,政以贿成,官非才举,群下切齿。
燕非无能人,前尚书左仆射段慧痛感时弊,毅然厘校户籍,罢断荫户,还于郡县,举措与我大抵相当。然而,革旧推新必招怨怼,段慧最终为慕容宗室暗杀,燕之新法不了了之,终致国家积弱,败于西秦。
与他相比,李勖则幸运得多,因为我有一位深明大义且顶天立地的夫人。推陈出新的重重阻力没有落到我的肩上,皆被她一人扛起。
自从军以来,李某常受谬赞,得人以英雄相称,志得意满之时,亦不免以英雄自诩。直到有一天,有一个人对我说过一番话,我才明白自己其实距英雄远矣。”
韶音定定地望着他,心里面很不赞成最后这句话,她的郎君若还算不得英雄,那这世上还有谁是呢。
李勖的声音清晰地传入她的耳中,他威严地环视堂下,话说给众人听,也说给她听。
“我与你们一样起于寒微,没有其他路可走,因此才入伍从军,一路走到今天。我们想要澄清宇内,也想建功立业,所谓匡扶社稷,既是我们的公心,也是我们的私心。可我的夫人却不一样她并非无路可走,恰恰相反,她可走的路很多,每一条都比如今这条要容易得多。
她能走上与我们一样的路,非是时命所迫,而是自己的选择,是她的公心胜过了她的私心。所以,若说谁是真正的英雄,李某以为我夫人才是真正的英雄!”
整座璧和楼喧哗起来,这些粗糙的武人纷纷端起酒盏,扯起嗓子夸赞夫人英雄了得,堂中悬吊的连枝灯都被他们震得微微摇动。
韶音却听不清他们说的话,她的视野亦一片模糊,看不清杯盘碟盏、五色菜肴,看不清堂中济济众人,只能看到眼前一尊朦朦胧胧的高大身影。他坐得挺拔如山,目光温柔地笼罩着她,也朝着她举杯。
李勖柔声道:“阿纨,你不是总怨新婚那日我没喝合卺酒么,今日郎君便满饮此杯,向你赔罪。”
韶音一惊,还没来得及出声阻止,这人已经将盏中浊酒一饮而尽。
他那双深邃的眼眸被酒水辣出了一层薄泪,两颊以肉眼可见的速度红了起来,那片红迅速向四周蔓延,很快占领了额上高原和鼻尖高地,眨眼之间,整张脸、整个脖子都起了一层密麻的小红点。
李勖双眼迷离,一歪头,醉倒在桌案上。
“李勖李勖!那不过是玩笑话,谁要你逞能了!”韶音感动不到片刻,人就气得不轻,正要唤府医给他醒酒,忽觉双腿之间淌下一股热流,接着便是一阵隐隐的腹痛:大约是孩儿也被它阿父的酒量吓到了,着急出来问问是怎么回事。她要生了。
翌日午后。
李勖悠悠转醒,入目是房梁下的五彩承尘。他头脑仍有些混沌,微一动作,顿觉头痛,嘶了一声,皱眉按揉太阳穴,余光里忽然瞥见一团奇怪物什。
他放下手,木然偏过头去赫然与一只满脸褶皱的黑红小怪物四目相对。
小怪物的眼睛还睁不大开,呆呆地瞅了他一会,忽然嘴巴一扁,蹬着腿哇哇大哭。
李勖愣住。
帘声微动,一位高挑女郎走进来,不太熟练地将小怪物抱在怀里,轻声哄了哄,回身交给奶母。
随后似笑非笑道:“哟,谢夫人醒了恭喜你呀,一觉生了个大胖儿,母子平安!”
李勖更呆了。
韶音一看他这副呆样就气不打一出来,此人说话不算话,明明答应了生产之时要寸步不离地陪着她,谁知道一小盏浊酒竟教他昏迷了一天一夜!
“怎么样要不要用一些红枣蛋羹”
韶音咬牙切齿地问他,却见这人蓦地垂下眼,两道浓眉上下耸动,唇紧紧抿起,表情古怪,忽而一把将她揽入怀中。
“疼不疼”
他哽咽着问,韶音感觉到后颈处有一片温热的雨正在滴落。
“怎么不疼疼死了!”她小声道,温嫂还夸她身体好,生产顺利,半点罪都没遭,可是她自己却觉得好痛,痛得一佛升天二佛出世差点灵魂出窍!
韶音自小千娇万宠,除了习舞遭了点罪,从没有受过这么大的皮肉之苦。李勖一问,她便委屈极了,呜呜咽咽地哭起来。
“都怪你,再也不生了,就这一个……”
“好,不生了、不生了,就这一个!”
侍女和奶母们本来是喜气洋洋地等着领赏钱,吉祥话都编好了,却不料这夫妻俩抱头痛哭,似乎全然忘记了还有一个孩子这回事。
阿筠阿雀见怪不怪,引她们到外间候着,悄悄关上了卧房的门。
第126章 第126章
李勖和韶音都不是拖泥带水之人,唯独在给孩子取名这件事上犹豫不决,这个名字自打有孕起便开始酝酿,直到孩儿出生还没定下来。
明日就是百晬宴,来宾问起来,若是仍以小名“灵奴”答对,不免教人笑话,是以,孩儿的大名必得在今晚定下来才行。
二人并排躺在榻上,将候选的名字逐一排除。
首先被驱逐出列的是“李敬祖”,乃是荆氏所取。豹儿大名李敬宗,荆氏顺着这个“宗”字往下想自然想到了“祖”。韶音好笑道:“祖在宗前,哪有弟为祖、兄为宗的道理”荆氏倒是机变,当即道:“这个好办,教豹儿改名叫敬祖不就行了往后咱们灵奴就是敬宗。”
韶音每次想到这个提议都忍不住翻白眼,这会睨着身旁的海量丈夫道:“不是敬这个就是敬那个还敬不过来了干脆叫李敬酒好了总归是他阿父酒后所生,这也叫做不忘来处!”
李勖笑着捏她的皱鼻子,“那可不行,日日敬酒,为夫岂不要日日昏醉。”
谢迎给外甥起的名字颇有汉风,“李千秋”,连将来的字都取好了曰“无疾”;谢往也是这个路数,名“承平”,字“夷服”。韶音说这两个名字寓意尚可,只是听起来像游侠或是将军,不合孩儿将来的身份。
剔除了这几个不合心意的,余下的便有些难以取舍:
谢太傅病倒之前就为外孙取好了名,单字一个“恒”,男女皆宜;
谢候则选定一个“绍”字,取接续、承继之意;
李勖自己拟了三个分别是稷、昭、晖。
夫妻俩将这五个单字翻过来调过去地琢磨,觉得哪个都好,又哪个都不足——灵奴如今一日一个样,再不是刚生下那个皱巴巴的小怪物,怎么看怎么招人喜欢。做父母的一想到孩儿那张百看不厌的小脸,便觉得哪个字都配不上他。
牖外秋霜照夜白,良宵已半,韶音困得直打哈欠,提议干脆抓阄决定,抓到哪个算哪个谁都不许反悔。李勖依言掌灯,揣了五个纸球在掌心,递给她抓。韶音拈了最中间的一个展开一看是个“昭”字。
“昭,《尚书》有云,‘尧舜禹汤,昭如日月’,李昭……”韶音撑着脑袋,明眸半睁半闭,嘴里念念叨叨。
“就叫李昭,如何”李勖觉得此乃天意,又是自己所取,很是满意。
韶音也满意,迷迷糊糊道:“好,就叫李杲。”
李勖正欲灭灯,忽然觉得不对,回头道:“你说李什么”
“李杲啊!”韶音掀开半只眼皮看他,“日木杲,‘是故民气,杲乎如登于天’的‘杲。”
李勖气得发笑,“你怎么说话不算话,不是说好了抓阄决定么”
“对呀”,韶音蹭入他的臂弯,偷偷勾了勾唇,“这不也是抓了阄之后才决定的么怎么你不满意”
“岂敢。”李勖摇头,心里面暗暗道:“早两年,我都不认识这个字。”
“你不认识就对了”,怀里的人闭着眼睛也能猜到他在想什么一本正经地告诉他:“将来全天下人都要为我儿避讳,取个生僻些的,也是与民方便。”
“……夫人英明,就叫李杲。”李勖这回是心服口服,答得异常愉悦。
百晬宴这日阿筠和阿雀一早带着侍女沿街散发福果,每个小儿皆能领到一只沉甸甸的红丝袋,里面盛着红枣、甜栗仁、蒲桃干、柰干和干肉脯。孩子们喜气洋洋,塞得嘴里满满当当,高声道谢,曰:“福气满满,添福添寿。”
太尉府从前堂到后宅挂结了长命缕,门外双阙、檐角瓦当和钟鼎樽炉一应礼器上均绕以五色丝绦,寓意百邪不侵、长命百岁。摇枝灯下挂了一串串藤编红石榴,供女客自行领取,是多子多福的意思。
昭阳初生,车马始盈门:青帻为文士,红帻为武将,纶巾洒逸,乃效孔明之贤达,漆纱高肃,实比魏武之诸公。通天远游冠加以金博山,来者多为宗室,大檐卷荷帽上竖乌纱缨,此人必为高隐。自清晨至日暮,北府旧故、南郡新识,荆扬梁益远近各州郡前来贺喜者络绎不绝。
上官云和谢候在前庭知宾,温嫂、上官风和阿薛则在后宅导引女客。
众人纷纷献礼,箱笼锦盒自内帷堆到廊下,李勖已经提前放出话去,贵重礼物一概不收,是以这些贺礼多是山野土产,不值几钱,重在心意。
慈育堂的孩子们一人一字,凑了一幅“万福图”,韶音展开看了许久,教人将这幅图裱糊好了张贴在正堂之中。胡氏送上一件亲手缝制的百家衣,洗得干干净净,不好意思多留,道喜后便要走。韶音不许她走,留她在府中帮忙招呼北府军眷。
至于长命锁、金连环、珊瑚串和玉如意等吉祥物件则是近亲挚友所赠。
王微之别出心裁,送了外甥一套玲珑玩具,是和田籽玉雕的文房四宝,玉质高白如乳脂,高细如糯团,无一丝杂质,以一只同样质地的玉盒盛放,可说是价值连城。
这样的玉料世间难寻其二,分明是用王氏祖传的那方白玉山所打,可谓是败家之甚,韶音过眼便知,因便有些踯躅要不要接他的。
李勖拱手道:“多谢表兄。”伸手替她去接。
王微之手一偏,将玉盒撂在几上,转而冲着才满百天的灵奴道:“谢氏子不可不知书明理,舅舅祝你文采藻华,满腹经纶。”
李勖笑道:“承表兄吉言,若不弃,孩儿开蒙之后,还望不吝赐教。”
他若是只说这么一句话,王微之也可勉强给他一个笑脸,可他说这话时偏偏要虚虚地揽一下韶音的腰,韶音怀里还抱着个粉白如雪团的灵奴,这孩子生得手长脚长,眉毛浓密,一看就知道是长身贼的儿子。
母子俩依偎在李勖怀抱里闻言都抬头看他,韶音那眼神柔情似水,王微之平生
第1回 见,只觉牙酸得难受;小灵奴则冲着他阿父笑,一边笑一边挥舞拳头使劲,似乎是在加油助威。
李勖将他接过去团着抱,父亲九尺,儿子襁褓,像是高松上挂了一颗小果,略有些滑稽。
王微之自谓,能毫不掩饰地表达嫉妒之心也算是君子坦荡荡,于是便哼了一声,与谢往相携到外间去切磋教学之道。
谢往被李勖派到益州南中教化蛮人,他富贵不淫、威武不屈,既瞧不起武将也瞧不起文臣,既蔑视汉人也蔑视蛮夷,这就教蛮人感受到真正的一视同仁,神奇地接纳了他;
他又擅长咬文嚼字,说“子曰”就是“子曰”,连“孔子曰”都不行,可谓是刚直不阿,一改蛮人印象里汉人狡诈多变的形象;
人又多情易感,讲忠孝仁义讲到热泪盈眶,哪个学生敢笑,必要将他气得涕泗横流泪透衣巾,擦过眼泪继续如故,百折不挠。如此,蛮人也蛮不过他,渐渐地竟然喜欢上了这个博士郎,还给他起了个雅号,叫做“之乎者也已矣哉”。
“之乎者也已矣哉”在南中口碑日隆,经常写信给王微之,与他探讨蛮语古今音变之规律,日子一长,王微之也有些心动,启程赴南中为他助力。
不想因教学观念不一,二人互相不服,差点反目为仇。谢往不客气地下了逐客令,王微之只好灰溜溜地回到江陵,恰好李勖新辟西府军,想教军官们趁着无战事多读些书,因便辟这位才子为文掾,日常教授一群老粗识文断字。
以王微之的才学做这样的事可谓是巨材小用,韶音以为他不过是心血来潮,一时受谢往影响而已,几日便会撂挑子不干。
不料王微之竟越干越来劲:老粗们没一个瞧得起他,因他日常香气袭人,常要惹得一群没有闻惯名贵香料的军士打喷嚏,因此他们便蔑称他为“阿喷”;王微之自然也瞧不起这些老粗,整日白眼看人,将“不过尔尔”挂在嘴上,动辄罚抄千遍,心细如针。
一方桀骜不驯,一方睥睨众生,针尖对麦芒,杠得不亦乐乎。日子一长,双方结下了深厚的师生之仇,王微之略有些上瘾,就这么将这个文掾做了下来。
军中亦口耳相传,文掾里有个叫“阿喷”的,相貌奇俊、德行奇差,士卒们跃跃欲试,都想见识见识这位先生,明知故问也好、真心向学也罢,学问总归有所进益。
……
今日诸事圆满,最令韶音惊喜的当属阿泠,她自江陵远道而来,特地来为灵奴做百晬。灵奴攥着亭亭的一根指头,笑得满脸都是口水,亭亭年纪尚小,还没有学会大人的虚伪,直言不讳道:“阿弟的口水黏糊糊的,好恶心呀。”
韶音拦着阿泠,不许她呵斥孩子,亭亭不像她阿母那般自幼就善解人意,反倒是有点像韶音这位姨母。她从前便是这样,最讨厌流鼻涕流口水的小孩子。
“若是亭亭能与灵奴在一起就好了”,韶音脑袋里忽地闪过这个亲上加亲的念头,余光瞥见正与谢迎争得面红耳赤的王微之,人便陡地打了个激灵,觉得这个想法实在有些荒谬。
若是当年阿父早早将她许给王微之,她再机缘巧合地遇见李二,那岂不是要红杏出墙
李二被谢候和其他几个堂表兄弟簇在中间,正在庭中说着什么侧脸对着这面眉目微扬,略略含笑。谢家郎君皆生得长身玉立,被他一衬,反倒成了一株株瘦弱矮苗。韶音无需特地去寻找,目光越过窗屏,一眼见到的就是他。
她晃了晃脑袋,将有关红杏出墙的不经之念从脑袋里晃出去,一回眸,正与王灵素四目相对。姐妹两个同时掩口大笑,显然是想到了一处。
李勖从王灵素来便避到外面听到这阵笑声,忍不住朝窗口看了一眼,只见夫人笑得眼睛弯如月牙,手掩在口上,翘起一根细细白白的小指,鬓边那支红彤彤的珊瑚步摇一个劲地晃荡,光艳点点,灵跃于面
她感受到他的目光,悄悄抿嘴瞪他,意思是看什么看
李勖一笑,移开视线,自去前堂应酬。
“他很好。”王灵素低声道,“真情与假意,到底不同。”
韶音回神,有些不知道该如何接这话。她不想在表姐面前炫耀,特地嘱咐李二,教他不要在眼前晃,谁知道他这么一会儿就记不住了非要偷看她。
王灵素笑着摇头,握上她的手道:“阿纨,我已经放下了若非如此,今日便不会过来。”
……
吉时到,忽闻中官唱报,原来是永安帝御驾亲临,赐黄金澡盆一只、蜀锦百匹。永安帝自知将来有可能还要在这小儿手底下讨生活,事前便主动提出为太尉之子加爵,太尉一口拒绝,他有些惶恐,思来想去,这便自作主张了一回亲自过来捧场。
韶音待他如故,仍以表兄相称,永安帝这才稍稍安心。
诸仆妇将早就置备好的温热香汤倒入盆中,加以福果、钱、葱、蒜等物,两位全福妇人对持九尺九彩缯绕盆一周,口称:“围盆围盆,能武能文”。韶音拔下头上雀钗,入水搅动三下,与李勖一起道:“搅盆搅盆,勿忘亲恩。”观者撒钱入水,齐呼:“添盆添盆,福禄弥深。”
韶音亲自舀水,打湿孩儿的小手,算做沐浴,尔后由匠人为孩子剃下胎发,以五彩绳系之,贮于桃花心木盒中。夫妻俩一起抱着孩儿,到外间遍谢来客,之后再将孩子抱入奶母房中,称为“移窠”。
至此百晬礼成,宾客入席,丝竹起宴席开。
上官云找不到理由过到女宾席去,一时间坐立难安,可巧亭亭与几个小童绕柱追逐,正跑到这边来。上官云大喜过望,悄悄掏出一只草编蚱蜢,将她唤到近前,“亭亭还记得我吗”
亭亭不接他的东西,用黑漆漆的眼珠打量他,忽然笑道:“你是上官哥哥!”
“不对不对,亭亭这回记住了我是你上官舅舅!江陵好玩不”
“嗯,好玩。”
“那便留在这里可好上官舅舅明日带你去逛草市。”
亭亭眨巴着眼睛,显然有些心动,不过还是摇头道:“不行,明日我就要回家了!”
上官云心里一惊,继续问她:“怎的不多待几日可是你阿母说的”
亭亭点点头,不待上官云再问她几句,那几个小童已将她拉走玩耍去了
上官云飞快地瞥了眼珠帘之后那方清雅身影,心跳得就像是李勖教他棍法那日一样。他年纪虽轻,却早已经明白了一个道理,有些机会稍纵即逝,若是不能及时抓住,可能错过就是一生。
他端着酒盏凑到谢候身边,低声道:“听闻王家阿姐明日就要启程返回江陵,路途如此遥远,也该有个得力之人护送才稳妥。在下以为,这个人选当属逢春最为合适,若是临出发前,职方司恰有点什么事情教你抽身不得身,我自可替你,不知你意下如何。”
谢候皱着眉头听他说完这一番话,有心讥讽他一句“癞蛤蟆想吃天鹅肉”,想起阿姐和姐夫成婚那日姐姐也曾这样讽刺过姐夫,又觉得这句话里蕴含一丝祝福之意,因就将这话艰难地咽了下去,嗤笑一声反问道:“王家阿姐你何时多了一位王家阿姐”
上官云嘿嘿一笑,“你阿姐不就是我阿姐”
“那倒是”,谢候美滋滋想“你阿姐必然是我夫人,我阿姐可与你半点干系都没有。”
上官云做小伏低、百般讨好,见他不为所动,只得低声道:“你出来一下。”
谢候稍稍与他拉开一些距离,警觉道:“你想干什么有话就在这里说。”
上官云只好又凑近了些,咬牙切齿道:“算我求你。”谢候扯扯嘴角,正欲拒绝,他又极低极快极含糊地补了一句,“算我求你了姐夫!”
这一句“姐夫”教谢候如喝酽酒,头脑发昏,飘飘如仙,当即起身去找他自己的姐夫。往上首一看李勖不知道何时已经离席,韶音也不在女宾席上。
上官云趁热打铁,苦苦哀求:“机不可失,若是夫人指派了旁人就晚了姐夫!”
谢候点点头,示意他安心,抬步入后院寻人。
除了二门口把守的侍卫之外,一干仆婢不是在厨下和前堂伺候宴席就是在后罩房用饭,后宅静悄悄的,只有育婴房里时不时传出几声乳母逗弄孩儿的声音。小灵奴爱笑,如今已经会识人辨物,一逗就咧开没牙的小嘴咯咯咯笑个不停,偶尔还会故意做鬼脸逗大人,可爱极了
谢候逗了外甥一会,问乳母们可见到太尉和夫人,皆答说没看见,他略有些茫然,心里闪过一个荒诞不经的猜测,脚步不由自主往卧房而去。
菱花隔扇半开,隐约可见半挂床帷微荡,谢候心里有种微妙之感,赶紧别开脸,止步在门外。
“阿姐,姐夫,你们在么”他出声询问
半晌无人应答。
谢候抬起头,又往里瞧了一眼,原来是窗扇被风吹开,金钩掉落,床帷这才随风而动。
他摇了摇头,心道这俩人如今已经为人父母,一个是权倾朝野的太尉,一个是尚书台理政夫人,再荒唐也不至于在孩儿的百晬宴上干出什么不合礼法之事。
他暗骂自己心思龌龊,不该无端揣测阿姐和姐夫,快步走进去将窗扇关好,出去后随手带门,又往书房的方向寻去。
若是谢候能再往前走一步,绕过围屏往后看看或是出门后再杀一个回马枪,净房之中的两位便会无所遁形。
听到脚步声渐远,这一男一女齐齐松了口气。
男子低笑:“怎么每次都能被他撞见。”
女郎红脸啐他:“登徒子,还不放开我!”她因乳溢回房更衣,此人尾随入罗帷,非要亲手服侍她。阿弟寻来,他又将她挟至净房,按在墙壁上非礼,并以口堵嘴,止她呼声。
“是谁不放开谁”男子眸中含笑,略带几分戏谑。
女郎顺着他的目光往下看这才发觉自己的双腿正紧紧地缠在他腰上。
“别动”,李勖将她的臀轻轻往上托了托,“告诉我,方才你笑什么呢”
“真想知道么我在想若我当年嫁的是九郎,与他生了一个孩儿,今日便是孩儿的百晬宴,不巧,恰好遇见前来贺喜的李将军……”
李勖嘴角撂下,面沉如水,显然是很不喜欢这个设想
韶音的指头戳上去,将他的嘴角往上提,“跟谁摆脸色呢,本夫人要看你笑。”
“你会如何”他忽地将头埋入青玉珏藏身之处,轻轻一咬,她才换的干爽襦裙便又失了
“你怎么这么小心眼,想也不行么”韶音被他拱咬得又酥又痒,仰着头嘻嘻地笑,手下轻轻拧他。
“嗯,不行。”他将话说得蛮横又幼稚,抬起头来,眉眼口鼻无处不刚毅,一副冥顽不灵的模样。
韶音双手捧上他的脸,低头吻他。
他就这么托着她,一面与她接吻,一面踹开净房的门,走到山水画屏前,走过壁挂的那架伏羲琴和环首刀,绕过香炉和瓶几,来到明亮的轩窗下。
午后的日光透过一层明纸柔和地照进室内,灰尘绕着光柱打圈,彼此亲昵地追逐,一触即离,又缠绵难分,静谧光阴里尽情蹁跹。菱花纹从墙面渡到地面人影颤,它们也跟着颤。
韶音偷偷将眼睛掀开一道缝,她的郎君动了情,看起来英俊又可怜,轩昂眉宇间薄染一层桃花色,表情有些享受,也有些难捱。
“幸好是他”,她心里想唇舌温柔地将他描摹,他却愈来愈凶猛,直到最后自己也受不了主动停下。
韶音伏在他肩头喘气,良久轻轻问“你方才想什么呢”
“和你想的一样。”李勖吁出一口气,嗓子听起来有些哑。
“和我想的一样”韶音蓦地直起身,“你无耻!”
方才她脑中想的画面不堪入目,关系更是十分不合礼法,他竟然也敢这么想实在令人羞愤难当。
奸夫黑亮的瞳仁映出了她红肿的唇,她已经被他吻得艳光四射、不能见人了
“李勖,你故意的!”
李勖笑起来,“我怎么无耻了”
“……好啊,我没法见人,你也别想见人了!”
“阿纨!”李勖这才意识到事情不妙,沉声道:“不许胡闹!”
……他没打过她,被她小鸡啄米一样在脖子上留下一串醒目的红痕。
王灵素发觉亭亭不见了急步到外面寻找,上官云自然不会放过这个千载难逢的机会,安慰王家阿姐道:“阿姐莫急,方才她还在这里玩耍,跑不远的。”
王灵素满心都是女儿,没空计较称呼,只与他微微颔首,继续焦急寻找,孟晖老远看见,跟过来一并寻人。
三人绕过假山,王灵素走在头前,差点与一人撞个满怀。抬眸一看不由面露喜色,亭亭正好端端地被这人抱在怀里
“阿母!”亭亭下地,跑到母亲身旁,回头指着来人道:“方才我在园子里扑蝴蝶,差点掉到荷花池里多亏这位阿叔救了我!”
王灵素满心感激,这才仔细打量来人,只见他三十出头的年纪,头戴进贤冠,身穿广袖青衫,腰悬一柄长剑,一身潇洒落拓之气,凤目不俗,面上却有风霜之色,一时辨不出是文臣还是武将。
她垂下眸,朝着此人敛衽行礼,“小女顽皮,多谢先生施以援手,王灵素感激不尽!未知先生如何称呼”
这男子微微侧身,避开她的礼,轻声道:“在下徐凌,表字霄云,会稽郡上虞县人氏,现任徐州刺史。……徐某无父无母,多年来始终孤身一人,幸得太尉和夫人恩顾,日常以家人相待。若王夫人不弃,可随李夫人一道,唤我徐霄云即可。”
王灵素看他一眼,后退一步,“多谢徐刺史。”领着亭亭翩然而去。
上官云追在身后,走了几步,忽然回过头来,狠狠瞪了徐凌一眼。
李勖回到宴席上,脖子上多了一条白色拥项,谢迎自觉天气还未寒冷到需要护颈的地步,因便询问他为何佩戴此物。
李勖道:“方才听到灵奴哭闹,哄慰许久,不慎扭伤了脖子。”
谢迎点点头,关怀了他几句,心里面却有点狐疑。他可是亲眼见识过李勖动手的,说句万夫莫敌也不为过,怎么如今抱个孩子就能扭伤脖子了真是奇哉怪也。
李勖神色坦然地冲大舅一笑,唤徐凌近前,要他明日即启程赴任。夫人方才吩咐了说是王灵素明日还广陵,要他找个稳妥之人护送。徐凌新封刺史,正要赶赴京口就职,也算是顺路。
上官云在下首竖着耳朵听,一听这话心都凉了半截,赶紧推了谢候一把。
谢候上前道:“徐州治在京口,阿泠家在广陵,也不算十分顺路。况且霄云新官到任,想必有很多急事需要料理,若是绕道广陵,定有许多不便。我看不如这样,就由我护送表姐一趟,走水路往返大约三四日就能回来,职方司的事也不至于耽搁。”
李勖摆手,“弓弩务必精细,失之毫厘谬之千里职方司离不得你,你好好留在广陵吧。”
上官云听这话似乎没有商量的余地,一时方寸大乱,凑上前没头没脑地来了一句:“主公,若是逢春抽不开身,我可以。”
无需李勖斥他,孟晖已经端盏过来,笑道:“骑曹那么闲么小矮马,骑曹可是咱们北府和西府两军的精锐所集,训练一日都不能落下,我看你还是要以军务为重。主公,禁军近日倒是无事,若是没有人护送,孟晖愿走这一趟。”
徐凌方才一直没有说话,此刻才道:“启禀主公,广陵地处长江之北,是徐州的北面门户。凌正想着先去广陵视察防务,之后再到京口赴任,如此正好护送王夫人回府。”
李勖有些心不在焉,点头道:“好,辛苦你。”
徐凌拱手,朗声道:“主公言重,凌乐意之至。”
第127章 第127章
灵奴一岁生辰的时候,韶音为他打造一件璎珞项圈,与她自己的那枚一模一样。交州刺史钱常进献通体乌黑骊珠一枚,据说是东海骊龙颌下之物,寻常人压不住。李勖素来不喜阿谀,这回却破例收下,亲手为爱子戴上。
灵奴两岁生辰时得到是一枚火红的玛瑙珠,是他外祖父谢太傅所赠;距离三岁生辰还有大半年,李勖已经提前物色好了一枚圆润的象牙珠,心想这回谁都不能抢到他前头,可是最后串在项圈上的,却是一颗平平无奇的青色小石珠。
孩子见双亲厉行节俭,日常谈论最多的便是如何开源节流、藏富于民,耳濡目染之下,竟然自己提出不想再要名贵珠宝,只想要一颗普通的石头。
韶音和李勖俱都惊奇,李勖故意问他:“珠宝之所以为珠宝,是因为世上罕见,所以珍贵。石头遍地皆是,自然就不珍贵。灵奴再好好想想,当真不要牙珠而要一颗石头吗”
灵奴如今已经长开,除了一身雪白的皮肤来自他阿母之外眉眼轮廓无一处不像李勖。
听父亲问自己,他坐得笔直,小手端端正正按在膝上,两道嫩生生的眉毛微微蹙起,认真思索,模样端的十分严肃,看起来更与李勖神似。韶音看着几案两侧对坐的一大一小,忍俊不禁。
灵奴想了一会,认真答道:“石头的确常见,就如同百姓;牙珠的确罕见,就如同君王。阿父常常教导我民贵君轻,可知罕见之物未必珍贵,寻常之物反倒更应珍惜。”
“所以”,他眸光熠熠,语气坚定道:“灵奴不想要牙珠,只想要石头。”
李勖大悦,谓韶音道:“我儿慧极,来日成就必在我之上!”
韶音也很得意翘嘴道:“那是自然。”
孩子的阿父趁孩子没注意揽过夫人偷亲一口,低声道:“像你。”
去往襄阳的马车上,灵奴摆弄着自己的三颗珠子一一为它们取名。自从在王家表舅那里听到了一句神叨叨的“无名天地之始,有名万物之母”,这孩子就迷上了命名。
他给第一颗珠子取名为“轻摇薄赋珠”,阿母告诉他,就是在他一周岁生辰那日,朝廷大赦天下,蠲免百姓历年逋欠之税,颁布新的租调之法,改从前十抽其四的粮税为十抽其二。
第二颗珠子叫做“生齿浩繁珠”,因他两岁生辰时,阿母迁数万淮北流民入淮南,贷与耕牛农具,鼓励民众开荒垦田。无数百姓因此结束了颠沛流离的生活,起屋定居,成家生子
那第三颗青色石珠被他称作“兵强马壮珠”。阿父平定川蜀叛乱,教化南中蛮人,自此益州马种、竹木、漆丝之物可为国家所用,千人骑营扩为万人骑兵曹,由上官阿叔带领着日日操练,健儿们个个骁勇无比。
襄阳军马司与灵奴同龄,经过三年的选育繁殖,不惜重金采买西域名马与川马杂交,马场中已经繁殖出了几批性能优良的马驹,如今第二批都已经送入了骑兵曹服役。
一家三口此行前往襄阳,正是为了视察军马司。
五月暑气已经熏人,午间正是日高人渴之时,队伍行进趋缓。经过一片乌桕林,李勖命人就地休整,起炊造饭。
远方晴翠相接,现出一片山坳,碧草茵郁,正合跑马。
灵奴见阿父阿母同乘一匹,似乎兴致勃勃,便也没了困意想与他们一起去玩耍。
阿母面露犹豫之色,阿父跳下马来,摸着他的脸,慈爱道:“大宛马不堪重负,一次只能载阿父与阿母两人,若是再加上一个灵奴,只怕要将马儿累坏。若是灵奴十分想去,阿父就抱你上来好不好”
灵奴看了看漂亮的大宛马,又看了看阿父阿母,艰难地摇了摇头,“不去了,灵奴留在车里睡午觉。”
阿父夸他真乖,跃马扬鞭,一溜烟就跑没了影。
灵奴靠在车壁上撅嘴。
阿桃咴咴地走过来,将脑袋探进车内,与他讨果子吃。他喂了它一捧樱桃,看着它吃得吧唧吧唧,忽然叹口气道:“纨妹和勖兄又丢下我去玩了,他们一点都不乖。”
灵奴边说边往勖兄的茶盏里添满了水,捧着饮给阿桃喝,之后又贴心地用纨妹的巾帕给阿桃擦嘴。
“纨妹”和“勖兄”是他偷偷给双亲取的名字,这两个人每次这样称呼彼此时都怪模怪样、鬼鬼祟祟的。灵奴也不明白为什么,只知道这个称呼不能为外人道也,只能在心里偷偷地叫。
……
李勖和韶音此行轻装简从,事先并未告知襄阳地方,也并未下榻官驿,而是择了一处宽敞整洁的民间客舍居住。
二人将灵奴安置好,各自以公干为由先后出门,李勖等在门口,待到韶音出来,俩人相视一笑,携手往大名鼎鼎的襄阳草市而去。
非官市则称为草市,设在城外襄阳毗邻氐胡,草市亦颇具异域风情,李勖曾在信中一一记述,此番故地重游,却又与三年前大不相同。
内乱平定之后,先前被战火阻断的水陆要津都重新贯通,关津市税调至从前的一半,民间贸易由此兴盛。
朝廷鼓励边民用手工物品向胡人换取优良种马,之后再高价卖给官府。因此,如今的襄阳草市上除了柴草炭薪、乳浆乳酪和鱼盐等日用之物外还能见到做工精美的陶瓷和纺品。
经过教化的熟蛮也来到草市,他们贩卖的一种賨布乃是由苎麻织成,这种布洁白柔韧,经汗渍不易发黄,物美价廉,很适合做夏天的衣物,在襄阳这边卖得极好。
沿河泊着来自狮子国、天竺国的商船,穿着异族服饰的商贩在指定地点叫卖雀头香、明珠、犀角等物,番司校尉在周围领兵巡查,要求贸易必须以大晋的官铸五铢钱进行。
李勖给韶音买了一只绣着锦簇花团的小挎包,小贩见韶音生得美又额外送了她一只真的草编花环;韶音给李勖买了一枚犀角指环,套在他左手小指上。
才逛了一小会儿,韶音的小挎包就已经装得满满当当李勖接过来,在后头帮她拎着那只花环扑簌簌地往下掉粉,沾得韶音睫毛上都是黄色花粉,李勖教她扔了,她不肯,摘下来戴到他头上。
李勖身长九尺,虎背狼腰,往人群里一站已经极为显眼,这么头戴花环、手拎花包,更是惹得行人纷纷瞩目。
倒是有一位青年俊才,光顾着看头前的美貌女郎,一时忽略了她身后的高大男子
“这位女郎”,他分开人群挨到近前,拦住她的去路深揖一礼道:“在下见女郎甚是面善,很像一位故人,不知女郎芳名,恳请赐教。”
此人话说得还算体面,脸却已经红透了。方才远远一瞥已觉惊艳至极,近前再看,更觉布裙荆钗难掩国色,当真是艳光逼人。他只看了一眼就垂下头去,不敢直视。
女郎没有答话,余光之中,却有一双皂色马靴橐橐而来,至女郎朴素的裙裾旁驻足不动
“尔有何事”来人问话低沉,仿佛闷雷自胸膛中隆隆而出,似乎丹田气息十分厚足。
这人一惊,猛地抬起头来,只见问话的是一个打扮得花里胡哨的男子此人将国色天香的女郎往怀里一搂,面无表情地盯着他。
这男子身形异常魁伟,周身气势迫人,虽神色平静,那眼神却寒刃一般瞟在人的咽喉上,好不怕人。
“……无事、无事,是在下认错了人。”这人吓得不轻,后退两步,朝着女郎再揖一礼,“惊扰女郎,还望见谅。”恋恋不舍而去。
韶音掩口而笑,挤兑李勖道:“人家不过是过来说句话而已,勖兄至于如此”
李勖浓眉上也染了红红黄黄的花粉,低头要韶音帮他擦拭,幽幽道:“纨妹生得招蜂引蝶,愚兄不得不时刻警醒。”
二人正说话,忽听身后掀起一片惊声,不待韶音回头,李勖已经将她一抱,飞身闪到一侧。
眨眼之间十几骑人马几乎贴着人脸呼啸而过。烟尘过处,箩筐锅架尽数翻倒在地,果子小食、日用百货满街翻滚,碎成片、踏成泥,沿街商贩损伤惨重。一个老媪躲闪不及,跌倒在地,后腿不幸被马蹄踩中,其子慌忙将母亲扶起,一边抹眼泪一边朝着那行人怒目而视,却是敢怒而不敢言。小儿惊哭之声此起彼伏,方才还繁华热闹的草市转眼间就成了战后废墟。
韶音惊怒交加:“什么人这么嚣张!”
旁边的人赶紧冲她摇首,好心提醒道:“女郎低声!听你的口音应该是外乡人吧这些人都是军马司的马士,日常横行霸道惯了,就是县令和太守也不敢惹他们!你们远道而来,还是不要生事为好。”
“军马司”韶音看了李勖一眼,又问那人:“军马司都尉才不过四品,马士更是末流,如何敢当街纵马伤人”
一个白眉老者闻言凑过来,叹息道:“别看官小,那可是显要职位!如今谁人不知,李太尉看重军马,这新成立的军马司自然就炙手可热,寻常人就是挤破了头也进不去。那些马士都不是一般人,方才领头的那个叫陆思乃是吴郡陆氏之后,身后的几个也都出身于本地望族,你说谁能惹得起他们”
见韶音一身粗布装束,人却生得分外惹眼,白眉老者又道:“外乡人,来这里一回,只管吃好玩好,莫要搅进是非之中。”说着又转向李勖,“阁下应该就是这位娘子的夫婿吧君子不立于危墙之下,老朽劝你一句,是非之地莫要久留,快些带你妻子走吧。”
李勖的目光已经沉沉地看向前方。
老者还是提醒晚了,那十几个马士不知何故,忽然调头回返,领头之人放缓了缰绳,溜溜达达,径直朝着韶音这方而来。
第128章 第128章
陆思方才打马而过时就瞥见了一张白得晃眼的面孔,奔马疾驰,很快就将这惊鸿一瞥略过,他还以为自己是一时眼花看错了。
孰料刚刚擦肩而过,便听到身后传来一声娇喝,“什么人这么嚣张”,声音犹如空谷新莺,只是听着就知道它的主人必有一张娇艳容颜。
回头一看,陆思的眼睛都直了:一位绝代佳人就那般俏生生地立于狼藉草市上,冶艳容光夺人双目,教人一时看不清周遭的一切。
马士们你看看我、我看看你都从彼此脸上看出了心痒难耐之色。陆思当先勒马回身,嘬了一个响亮的唿哨,一行人呼啦一下围上来,将这位艳丽的小妇团团围在正中。
他们松了缰绳,绕着美人慢慢地转圈,从上到下、从前到后,一寸寸,仔仔细细地打量她看。
此女约莫双十年华,雪白肌肤细腻如脂,一头青丝丰盈胜云,眉黛如描、红唇若画,杏眼中两汪浅亮瞳仁,像是镶嵌了两枚琥珀,整个人就是活脱脱的一个“艳”字。粗缯大布松松裹身,难掩其下窈窕曼妙,是个天生的尤物。
陆思的眼神贴附在佳人裸·露在外的一截粉颈上缓缓游移,凭借着想象,他整个人都已经钻到她衣裙之下,尽情饱览了底下的旖旎风光。
被这么多人围着,美人面上不见丝毫慌乱之色,反而用那对灵动的明眸盯着他们看,嘴角倏而浅浅一勾,更添一段辛辣风情。
不止是个有看头的美人还是个有嚼劲的美人!
马士们见状愈发来劲,接连冲着她吹口哨,发出一声声猿啸鸟啼的怪音,他们什么都不说,只是嘻嘻哈哈地绕着她走马,时不时地喝马扬蹄,希望带起的尘土和尖锐的马嘶能吓哭她——越是这样带劲的美人越是楚楚可怜起来才好看,他们想看她娇娇怯怯的啼哭。
令人失望的是,美人非但没有啼哭,一张俏脸反倒益发冰冷,活色生香的艳姬变成了一尊冒着凉气的寒玉罗刹,甚是扫兴。
陆思有些无趣,分神掠向美人身侧,整个人顿时一惊。方才只顾着调戏女郎,竟然忽略了她身旁紧挨着的高大男子。只见这人褐衣短打,脖挂花袋,头戴花环,打扮得寒酸又滑稽,仪容却丰伟沉毅,周身气度不凡,似乎甚有威重。
见这位簪花丈夫目光如电,陆思又下意识地看向他的太阳穴,果不其然,两穴鼓胀,想来是有功夫在身,再看那双手腕部筋脉遒劲,虎口覆着一层茧,应该是常年持刀之人
这个人如此罕见的身量……陆思心中犯了嘀咕,怀疑他是个有汉人血统的蛮族首领,或是个有蛮族血统的山中猎户。
这样的人只怕会有些难缠,陆思心中萌生退意,头脑也清醒许多。
他们今日还有公务在身,须得赶在换值之前回到署中,不能在这里耽搁太久。如今李太尉掌权,百姓的日子好过了,公差却不如从前好当。陆思倚仗着家世,日常可以嚣张恣意一些,心里面却一直都小心地把握着分寸。
军马虽不可私用,可是私用者又不止他一个,法不责众,长官也拿他没办法;纵马过市,虽然惊扰百姓,上头责问下来,也可推说是公务紧急,为此掀翻几个摊子、踩伤几个贱民,也都是小事而已,谁都不会较真。
至于当街调戏女子,他们这群浮浪子弟更是驾轻就熟,绝不会给别人留下把柄。
今日这么多双眼睛都看着,他们可是什么都没做,连句话都没说,只是看了几眼而已。大晋的律法管天管地,还能管人的眼神么再说,他们怎么不看别人还是这女郎自己不检点就算是李太尉亲自开府审案也不能定他们的罪!
“咻——”
陆思又嘬嘴打了一声响亮的唿哨,扬鞭道“弟兄们,走了!”
兄弟们个个不舍,眼睛粘在美人身上,军马都拽不动。陆思也遗憾地咂了咂嘴,在美人冰冷的目光中,舌头舔着嘴唇转了一圈,冲着她嘿嘿一乐。
这次就放过她,若是下次再教他撞见,那可就要好好想个办法,得悄无声息地将她弄到手才行。
见这些人悻悻离去,旁观人群不约而同地松了一口气,纷纷围过来劝慰簪花大个。
“哎呀,可真是太险了,快些带你妻走吧!”
“就是,今日这是大庭广众之下,这群无赖儿还不敢做得太过分,可你看他们那模样,一定是不会善罢甘休的你们还是快点走吧,晚了就来不及了。”
“莫怪我说话不中听,你妻子生得如此招人往后还是尽量少出来招灾惹祸为好。”
“你说话的确不中听”,簪花郎君似乎很不爱说话,直到这会才淡淡地开了口,他瞥了说话之人一眼,拧眉道:“你这话该对那群马士说,应该少出来招灾惹祸的是他们。”
“嘿!你这人怎么如此不分好歹”
“年轻人!”先前那白眉老者赶紧走到俩人中间,慢悠悠道“年轻人不要意气用事,人在屋檐下,不得不低头,强龙还不压地头……”
老人家嘴里那个“蛇”字还没说出口,美貌女郎陡然扬声道“鼠辈!这就走了你们的嘴脸,我可还没看够呢!”
这女郎口齿清晰,声音娇娇脆脆,每个字都清晰地传入在场之人的耳中,自然,也一字不落地传到了前方那十几个并未走远的马士耳中。
陆思顿时回过头来,面露玩味之色,与左右互看一眼,吆喝一声,再次回返。
白眉老者心里一凉:完了,这小妇人不光长得招灾惹祸,性情更是招灾惹祸!
十几个无赖儿先后跳下马来,嬉笑着走到近前,“大伙可都听真切了,这小妇说她没看够,还想再看看我们!”
陆思抱起肩膀,朝着美人又逼近一步,“美人儿,你看吧,看清楚没,要不要我离你再近些若是你还看不够,不如移步到舍下,在下必教你里里外外看个够——”
“啪”地一声脆响,硬生生截断了陆思荡漾的尾音。
一阵热辣辣的疼痛袭来,面门上似是忽然落了一只蜇人的毒蝎,陆思下意识用手去摸,满手都是鲜红的血液。一抬头,眼前的美人手里多了条金光粼粼的软鞭,正似笑非笑地睨着自己。
“妈的!”陆思怒火中烧,“敬酒不吃吃罚酒的**,我打死——啊!——啊!——啊!——”
陆思的狠话撂到一半,接连发出三声惨叫。第一声是因腕骨碎裂,第二声是因大臂被卸,第三声则是因为脸上挨了一脚。一口鲜血喷出,里面掺着半口牙。
白眉老者老眼昏花,只见到金光一闪,接着有人影晃动几下,再接着就是陆思口吐鲜血,哭爹喊娘地倒在了地上。
“怪不得!”老者低声与旁边人道“怪不得那小妇人如此胆大,原来还是一位巾帼高手是老朽眼拙了。”
只听身旁那人娇声答道“老人家,承您谬赞,我哪里是什么高手不过是会甩几下软剑罢了!”
老者惊骇转头,使劲揉了揉眼睛,这才发现身旁之人赫然就是那美貌小妇。再往前头一看,她那簪花郎君已经与六七个马士战到了一处。
“原来不是高手只是闪得够快”,老者气得胡子发抖,哼地斜了她一眼,心想还是个惹祸精。
头前拦路搭讪的青年俊才也在围观之列,眼见着美人的郎君以一敌多,似乎还颇为轻松,心下不由暗暗庆幸:幸好当时知难而退,没有惹恼了他。
李勖右手负后,只用一只左手与身前七人对打。他现在还不想伤他们的性命,只是略施小惩,在他们每个人脸上留下一个大耳光。
韶音看得咯咯直笑拍手道“阿兄好厉害!狠狠打他们的猪头!”
被打那几个人都是二十出头的年纪,正是血气方刚的时候,他们日日在军马司里养马、驯马,体格也算得上是龙精虎猛,何曾受过这样的屈辱。
本就被打得窝火,韶音这几句话无异于火上浇油,激得他们失了理智,纷纷拔出刀来。
雪亮的刀片一闪,围观之人接连发出惊呼,纷纷向后闪避。
“阿兄小心!”韶音也有些担心,“你没带刀,怎么办呀”
李勖笑道“是啊,没带刀,怎么办呀。”
说话间目光已经游走一周,忽而锁定斜后侧一只高高扬起的手腕,右手疾出,曲爪一攥,只听“咯吱”一声,那手顿时松开,弯刀脱落,被李勖以足尖踢起,稳稳握在手里。
李勖揪起这人的衣襟,将他掼出老远,冲着人群中那张显眼的小脸微一扬手“这不就有了”
“他们这么多人呢,你行不行呀”
纨妹明眸扑闪,当着这么多人的面,问他行不行。
“你说我行不行。”李勖暗暗磨牙,正了正头上花环,一刀迅疾如电地横劈而出,头前三人只觉眼前一花、膝盖一酸,整整齐齐跪到了地上。
低头看去,谢天谢地,腿还在。
李勖是反手持刀,以刀背击打他们膝上三寸,若是他们能判断出他的攻势,就势凌空一跃,自然可将此招破除;若是他们能就此跃到他背后,趁机攻他后腰,那么此战打起来还有点趣味。
只可惜,这些小郎白生了一身横肉,没有一个可堪一战的
大晋安稳了三年,李勖的环首刀也闲置了三年,虽然日日晨功不辍,也时常到营中亲自操练,到底没有当年上阵厮杀来得爽快。
这会才活动开筋骨,对打的七人里已经倒了四人余下三人畏畏缩缩不敢上前,李勖深觉无趣。
韶音看出勖兄似乎不大尽兴,眼眸一转,见后面还有六个人正呆若木鸡地看着,因便高声叫阵:“喂!那六个懦夫,你们的生死之交八拜兄弟亲爹干爷都快被打没气了,你们这些孝子贤孙就光顾着看”
那六个人早就看出来簪花郎有两下子,只是没想到他还有三下子、四下子和往后这么多下子,一时间都看呆了,忘了自己是来干什么的幸得他夫人提醒,他们这才回过神来,纷纷提刀迎上。
一人提醒同伴:“上马!”
他们方才所以弃马步战,一是因为草市狭窄,施展不开,二是因为军马横冲必然造成多余伤亡,届时事情闹大,谁都是吃不了兜着走。眼见着被人打成这样,这些人就顾不得这些了,踩镫就要上马。
李勖岂能如他们的意,纵身跃上前,一手薅一个,直将两个攀爬马背之人揪了下来;冷眼逼视,余下四人不敢再往马前靠近一步。
韶音道“军马珍贵,莫要伤了马儿。”
李勖点头:“好。”
那白眉老者看到这里再也忍不住,愤然指责韶音道“你这小妇怎能如此行事!”老人痛心疾首,压低了声音又道“他就算再有能耐,也没有生出三头六臂,一个人如何能打过十数人就算是他打赢了,你们是什么人对方又是什么人你们该如何收场唉!年轻人不听劝呀!”
“谁说他打不过”韶音笑吟吟道“他若是打不过,如何敢带着我出来招摇”
“你你……唉!”
见这小妇人一副冥顽不灵的模样,老者也懒得与她再说道理,只慨然长叹道“都说妻贤夫祸少,古人诚不我欺!诸位看见没有,娶妻还是要娶贤,空有美貌有甚用,不是福,而是祸呀!”
头前的青年俊才也在心中暗想,簪花郎不是最可怕的这美人才是真的可怕。幸好方才没有招惹到她,这样的女子,就算是真的招惹到了,自己也养不住。
李勖正打得乏味,听到老者这句话觉得有趣,忍不住接口道“老人家此言差矣,妻贤夫祸少,那也没甚意思,须知妻美才能催人奋进。”
说话间袍袖一抖,手中弯刀笔直插在地中,刀锋半截没入土里,头上的花环仍好端端地戴着,只是花瓣快掉光了,仅存的一瓣眼瞅着簌簌而落,被他挺直的鼻梁拦截一下,落在颈窝。
韶音指指自己的颈窝,李勖低头,将这片花瓣拈起来,胡乱塞到头发里。
十几个马士被他打得跪的跪、趴的趴、躺的躺,再无一个直立之人
白眉老者猛地睁大了昏花的老眼,还以为自己又看错了。
“好!”
“真是英雄了得!”
“这位英雄今日也是为我等出了一口恶气!”
“是啊,打得好!”
周围爆出雷鸣般的叫好。
“看到了吧,他就是打得过!”韶音得意地与老人炫耀。
那老者看看李勖,又看看韶音,摇头道“见好就收吧,此时不走,更待何时”他老人家说着话便转过身去,颤巍巍地离开了是非之地。
老者的确有些先见之明,他刚走,番司校尉就带着兵过来,一开口就给韶音和李勖定了罪。
“大胆刁民,竟敢当街殴打军士,还不速速伏法,随我去军马司领罪!”
第129章 第129章
韶音掏出帕子给李勖擦汗。他鼻尖耸动,说帕子有股怪味,韶音闻了闻,果然有股淡淡的口水腥,再仔细一嗅,似乎还混杂着一股若有若无的青草味。
“唔,好难闻,不要了。”她露出一个嫌弃的表情,将帕子往身前人手里一丢。
李勖立刻接过来揣到怀里,纨妹说不要了,意思就是“送你了”。
“好大胆的刁民,我说话,你们没听到么!”番司校尉气得不轻,这对贼男女旁若无人地腻歪,简直没把他这位堂堂的大晋朝荆州府襄阳郡新野县南草市代理番司巡逻校尉放在眼里!
韶音扫他一眼,“你叫什么名字”
“这是我们沈核沈校尉,最看不得你们这样公然败坏风纪的男女。”沈核身旁的小卒乜斜着人,得意洋洋道
“沈核什么狗屁倒灶的名字,一听就不像好人。”韶音腹诽,勾唇问:“你是番司校尉,管的应该是是番舶停靠和番商交易,管得着我们”
沈核还没见过这么大胆的民妇,瞪眼道“你懂什么凡是在这草市上发生的事,都归我们番司巡逻管!”
此人瞪着眼睛说瞎话,以为别人都是傻子。
韶音好笑道“沈核啊沈核,你管的倒是宽,只可惜该管的不管、不该管的硬是要插上一脚。方才这些人纵马伤人,你不闻不问,当街调戏民女,你还是装聋作哑,等到他们被打得屁滚尿流,你倒是闻着味过来了。怎么你也找打”
沈核被这美艳民女骂得恼羞成怒,看着倒了一地的精壮马士,还是忍着没敢发作。方才他看得真切,此女身旁的簪花郎身手骇人,就算他们这些巡逻卒一拥而上,只怕也不是他的对手。
“少废话,有什么话到军马司去说,是非曲直审理之后自有公论,若是你们没有过错,军府也必然不会冤枉了你们!——看热闹的都往后让让!”
沈核吆喝了一声沉着脸警告围观百姓不要惹祸上身,目光重新落回到人群正中的年轻夫妇身上,不阴不阳道“你们两个跟我走吧,谅你们是外乡人,什么都不懂,此次又是初犯,就不捆你们了,你们识相一些,莫要敬酒不吃吃罚酒。”
他见这对男女不像善类,今日之事又实在是马士理亏,这么多双眼睛都看着,他也不敢过分逼迫,想着先将人弄到军府再说。只要辕门一入,成千上万的劲卒围上来,饶你什么身手也得乖乖就擒。
沈核想着,偷瞥了一眼簪花郎,心里暗暗冷笑。
围观人群慑于官威,虽然觉得不平,依然纷纷闪避,为官兵让出一条通道巡逻卒站成一只敞口袋子,沈核站在袋口,朝着李勖和韶音做了一个请君入瓮的手势。
韶音响亮地嗤笑一声不屑道“草市之上发生斗殴,一方是平民百姓,一方是军马司的马士,这种案件自然该到衙门的公堂上去审理,你这番司校尉却要将我们带到军马司,是何道理大家伙评评理。”
围观的百姓一听这话纷纷醒悟过来。
“对呀,打架斗殴去军府干什么分明就是包庇!”
“你们不知道这要是在大堂上审理,老百姓就能旁观,想要屈打成招就会留下把柄,事后真要追究起来,这些当官的也脱不了干系。可一旦入了军府,那辕门之外把守森严,哪是我等随便进入的,到时候怎么处置还不是随他们的便!”
“就是,不能去军府,要去就去襄阳太守府,将那些马士一并押着,我们都跟着过去,看他们敢怎样!”
“对去太守府!去太守府!”
……
沈核眼见民意汹汹,一时颇有些一个头两个大,再看这位伶牙俐齿的刁滑小妇,真有心将她给撕了。
“你们这些愚民懂什么莫要听信妖妇的煽动,我说去军府自然有我的道理,谁敢吵嚷,就地拿下!”
沈核说着将手一挥,手底下的巡逻卒子立刻将刀拔出三寸,朝着李勖和韶音围拢上来,做出要强行抓人的势头。
吵嚷声弱下去,众人皆紧张地看着,只怕这对年轻夫妇又要大打出手了。他们不怕簪花郎打不过巡逻,只怕他们夫妻没法收场,最终还是要吃亏。
韶音扯扯李勖的衣角,轻声道“阿兄,我走累了,哪都不想去。”
李勖看看四周,从地上掇起一只翻倒的胡床,掏出口水帕子擦了上面的泥灰,将脖子上挂着的花包拿下来垫在上头,扶着人坐好。
负手看向沈核,淡淡道:“叫庾恒过来见我。”
沈核的耳膜像是被人拎着铜锤重重地敲了一下,庾恒不是别人,正是军马司都尉,当今襄阳府最炙手可热之人。这草民是什么人,竟敢教庾都尉过来见他
“你是什么人”沈核惊疑不定地打量这个长身男子,越看越觉得这人器宇不凡,“你报上名来,若是都尉问起来,我也好与他有个交待。”
“我是谁李勖看着嫣然而笑的韶音,不由也跟着她笑起来,想想道“你就这么告诉他,就说,我是京口草鞋贩,李二。”
——“他说他是谁”
巡逻到军马司报信时,庾恒正一手搂着一个歌姬听曲,骤然惊起时,嘴里还塞着一枚剥了皮的蒲桃,眼睛瞪得溜圆,话问得含混不清。
“……他说他叫李二,是京口过来贩草鞋的。”巡逻卒没想到他会有这么大的反应,心里也跟着忐忑起来。
庾恒嘴里的蒲桃“叭嗒”掉出来,“他长什么模样,身边还带了什么人”
“禀都尉,此人身量极高,看着足有九尺还多,长得么……”卒子边回想边努力搜刮枯肠,寻找合适的词语,“他长得威风凛凛、相貌堂堂,眉如宝剑,鬓似刀裁,目若秋水,面带寒霜,寒玉镂作悬胆鼻,是菱角横卧薄唇一张……”
“你他妈在这说书呢!”
庾恒心烦意乱,当胸踹了卒子一脚。
“……呃,左脸好似有个笑涡,身边还伴着一个绝顶美貌的女郎!”卒子顽强地说完后半截话,委屈地捂住胸口,耷拉下脑袋。
庾恒心中已经十分确定,来人正是太尉李勖。
这么悄无声息地来到襄阳,事先一点风声都没透出来,只怕是来者不善。一点准备都没有,军马司可禁不住他查。
庾恒挥退了舞姬,急得犹如热锅上的蚂蚁,在地上团团乱转。
他的司掾陆向素有谋断,见状劝他道“临阵磨枪、不快也光,都尉,趁着他还没到,我们多少还是做些准备。属下以为,他也就是走马观花,未必会察看得那么仔细。只要大处没错,您顶多也就是个治下不严之过,骑兵曹是太尉一手设立,军马司又隶属骑兵曹,若是真查出点什么他自己脸上也无光。”
“对对!”
一语点醒梦中人,庾恒搓着手,急声吩咐左右:“赶紧去马场,将那几个显眼处都打扫干净,再将那些病马、瘦马通通都拉走,藏到看不见的地方。通知当值的打起精神来,不该说的别说,熬过这一关,重重有赏!”
尽管心里已经有了准备,庾恒远远瞥见李勖时,腿肚子还是转了筋,左脚绊右脚,差点摔个狗啃屎。
“都尉!”沈核哈着腰一路小跑过来,下巴朝着不远处的盗男匪女一努,低声道“就是这俩人,当街行凶,殴伤马士,还大言不惭地要您老人家亲自过来。小人方才已经警告过他们,在这襄阳府,就是李太尉也大不过您庾都尉,他们若是识相,就该老老实实地夹起尾巴做人,否则,没他们好果子吃!”
庾恒脸色铁青,咬牙切齿道“我可真是要多谢你了。”化忐忑为力量,抡圆了胳膊,恶狠狠地打了沈核一个又响又肿的大耳刮子。
沈核被他打懵了。
只见庾都尉也学着他的样子,哈着腰一溜小跑,到那对年轻夫妇跟前“呲溜”跪下去,“臣庾恒拜见太尉,拜见夫人!庾恒治下不严,惊扰太尉和夫人,请太尉降罪!”
庾恒朝着簪花郎和小妖女行了个君臣跪拜大礼,脑袋贴着地,腰高高拱着,像只虾米。
沈核还在昏昏沉沉地琢磨“太尉”是什么意思。
他这人向来如此,该他老实本分时偏要多管闲事,该他灵光的时候又常常蠢笨如猪。
他捂着红肿的脸想了半天终于反应过来“太尉”是什么意思。
原来簪花郎就是李太尉,小妖女就是李夫人,而他方才就当着太尉和夫人的面,大言不惭地说:“在这襄阳城,就是李太尉也大不过庾都尉……”
“完了”,沈核心道一张本就微微泛黄的脸已经吓得蜡黄蜡黄,“咔嚓”一声跪下去,趴在地上哆嗦得像条虾须。
陆思等人一早就被打得爬不起来,缓了这么许久,按理说也能勉强支撑身体,站起来为自己辩白一二了。不过,他们毕竟比沈核机灵,一听到庾都尉的话,各自心凉了半截,自知今日是出门没看黄历,灾星高照,在劫难逃,与其爬起来招惹太尉注意,还不如继续趴在地上装死。看在他们奄奄一息的份上,或许还能从轻发落。
草市上的人全都聚集到此处,将里里外外围得水泄不通,一听说是太尉亲临,远近人群呼朋引伴,还在不停地往这边流动。
先前那白眉老者和青年俊才也跟着人群重新回到这里,老者一句句地仔细回想自己说过的话,忐忑太尉夫人会不会记仇。
韶音冲着他微微一笑,老者心里大安,琢磨太尉那句“须知妻美才能催人奋进”,捋着胡须不住地点头。
“你过来。”韶音冲着那目瞪口呆的青年俊才招手。
人群齐刷刷地朝俊才看去,他脸涨得通红,一步步捱上前。
韶音指着地上那些装死的马士,“你去,脱了他们的靴子,挨个挠他们的脚心,若是哪个能一直不笑,那就说明他已死透,直接拎到乱葬岗上丢了,也就不必再定罪了。”
俊才领命,忍着酸臭味,兢兢业业地脱靴、挠痒,马士们使出吃奶的劲忍着,一个个在地上扭成了蛆。
陆思到底出身不凡,毅力过人,为了活命咬紧牙关一动不动。俊才不信这个邪,锲而不舍地挠他,从脚心挠到腋下、脖子,陆思忍得**,用力过猛,突地爆出一个响亮的屁。
俊才捂着鼻子,嫌弃地扭开脸,围观人群顿时爆发出响亮的哄笑。
李勖沉下脸:“诿责推过,妄图避罪,罪加一等!”抬眸问庾恒,“庾都尉,他们私用军马,当街纵马伤人、欺凌百姓,依照军法,该如何处置”
庾恒战战兢兢道“禀太尉,军马如同军卒,非战时不可私用,违者当棍五十。若惊扰百姓,则棍八十,外加枷号一月。若有重伤,则棍一百,流三千里。若是再罪加一等,那便是……腰斩弃市。”
李勖冷睨他一眼,扬声问在场众人:“诸位父老乡亲,可有为马士所伤者”
“有!”
先前那个被军马踩伤了腿的老媪之子早已挤到人群前面,闻言立刻冲过来,扑通一声跪下,声泪俱下道
“这些马士仗着自己是军府中人,哪里将我们的死活放在眼里!我阿父去年就是被奔马所伤,三日后气绝身亡,我去找他们理论,却被他们乱棍打出。我阿母已经七十高龄,今日又不幸被马蹄踩伤了腿脚,这一卧床不知何时才能恢复!老人家最怕的就是摔跤,寻常人伤筋动骨还要百天她已年届古稀,如何承受得住求太尉为草民做主!”
他这一状犹如将濒临决堤的大坝撕开了一道口子,汹涌的冤情顿时如洪水般奔泄而出,大家伙往日是敢怒不敢言,如今见有人为自己做主,自然是有冤诉冤、有仇报仇。
李勖静静地听着,脸色愈来愈难看。
这群马士哪里是大晋的军卒,分明就是一群欺男霸女的无赖。大晋缺少马匹,步兵对上胡人的骑兵,天然处于下风。正因如此,朝廷才会不惜花费重金设立军马司,供给他们双倍的粮饷份例,一切待遇从优,只为能尽快产出优质军马、补足这块短板。
不想,本是为保卫家国设立的军马司,如今却成了盘踞在百姓身体上吸血的蚊虫!
“庾恒,你管得好哇!”李勖冷笑。
庾恒身子一抖,用余光瞟了一眼跪得黑压压的人群,汗珠子一颗颗接连摔到地上,将前面的泥土打湿了一小片。
他没料到今日会是这个场面,慌得六神无主,一个劲地斜眼去看司掾陆向。
陆向也没比他好到哪里去,他也是没有想到,今日犯到李勖手里的这些人中,竟会有他的胞弟陆思。他早就告诫过陆思,教他收敛些,今时不同往日,真弄出事来,谁也保不住他。
看太尉的意思,陆思今日恐怕是难逃一死了。
“庾恒无能,请太尉降罪。”庾恒半晌得不到陆向的回应,只好磕磕绊绊地重复这句废话。
“不,你怎会无能,你有能耐得很!”李勖指着远近人群,“你的能耐,他们都记着,我会一笔一笔与你清算。来人,将这几个罔顾军法、欺压百姓的败类押起来,就地行刑,腰斩弃市!”
庾恒身子一瘫,整个人犹如一条脱了水的鱼干,眼珠发木,没有一丝生气。他心里明白得很,太尉这是动了真怒,他对马士能下这样的狠手,自己也不会什么好下场。
军马司那十来个侍卫面面相觑,犹豫了片刻,还是遵照太尉的命令,纷纷走向陆思等人。
“慢着!”
一直没有说话的陆向忽然从地上爬起来,冲着李勖冷笑一声高声道“马士虽有过错,却都是我大晋的士卒,合该在战场上杀敌卫国,马革裹尸而死,哪有为了这些鸡毛蒜皮的小事就随随便便处死的道理我听闻李太尉爱兵如子,待下最是宽仁,阁下却杀气甚重,恐怕并非是太尉本尊吧。”
他说着朝庾恒拱手,一字一顿道“都尉,您再好好看看,此人果真是太尉么只怕是您认错了,误将一对雌雄大盗、或者是一对男女细作认成了太尉和他的夫人吧!”
庾恒一惊,怔怔地看着陆向。
陆向面露凶光,压低了声音,语速极快地说道“怎么死都是死,与其束手就擒,不如奋力一搏!尊家庾悦少府惨死之仇,今日不报,更待何时”
第130章 第130章
庾恒与庾悦一样,皆出自颍川庾氏。
庾氏是与王谢何郗齐名的侨姓望族,族中数出太宰、司徒、中书令等枢要高官,鼎盛之时,庾姓刺史、太守遍布江左,可谓枝繁叶茂,世代簪缨。
韶音的舅母、王微之和阿泠之母、高陵侯夫人,便是出身庾氏,其祖父官至尚书仆射,加金紫光禄大夫,权倾朝野。
今非昔比之时,祖上荣光追忆起来尤为刺目。而今庾氏凋零,这一代官位最显者当属三品少府庾悦,可惜庾少府因煽动百官逼迫谢女放权而被当场诛杀,从此庾氏子弟中再无四品以上高官,甲族虽在,朝中已无人。这已经是迁都江陵之前的事了距今已三年有余。
庾氏全盛之时,庾恒这个旁枝子弟亦能平流进取,轻松混个清闲显要之职,日日美酒佳肴,好不快活。如今家族没落,他只能沦落到边镇行伍之中,甘为马夫之首,整日与牲畜和草料为伴。
即便如此,还是要提心吊胆,小心伺候着上头的一个个寒人将领。就拿如今的骑曹长官、游击将军上官云来说,这侏儒小儿从前不过是王氏碓场中的奴仆,身份比庾氏的部曲荫客还要低贱,如今却摇身一变,反过来成了庾恒的上司。
与庾恒一样境况的没落子弟大有人在,他们距离往昔的膏粱繁盛太近,距离顺天应命就太远。几次反抗不成,他们如今皆游走在全力一击和一蹶不振的中间地带,怨怼而隐忍,暗中窥伺,静待时机。
陆向这句话就是在提醒庾恒,时机到了
陆向、陆思兄弟出身吴郡陆氏,是江南本地的吴姓士族,自孙吴起便是一方豪族。他们与王谢庾郗这些浮江而来侨姓士族之间本是谈不上友睦,谢太傅主政时便极力弹压陆家,何氏、庾氏对这些吴姓之人亦多排挤,直到会稽王父子当政,顾、陆等姓方才重新得到重用。
此一时彼一时,如今士族之中唯有谢氏硕果仅存,余者也就放下旧怨,凑在一处抱团取暖、一致对外。
他们对李勖这个行伍起家之人又畏又恨,陆向之所以敢动杀念,一则是为胞弟陆思和自身性命之故,实在被逼得无路可走,二则也是恨意胜过畏惧,打算新仇旧恨一起了结。
陆氏对李勖之恨更甚于庾恒。
李勖诛杀赵勇、夺取豫州之时,豫州主簿陆僧儒拒降被杀,此人不是别人,正是陆向的堂伯;李军入荆州后江陵太守陆泰意图谋反,被北府军当场枭首,这人与陆向的关系更近,乃是他的亲四叔。
陆向之所以未受牵连,还能在军马司中谋一个掾属职位,还是多亏了族人陆琦之力——陆琦与庾氏互为姻亲,他本是何穆之帐下老将何穆之与叔父何冲不和,李勖为打压何冲势力,初入荆州时便重新启用了一批何穆之旧人,陆琦也在其中,如今仍在襄阳军中为参将
这些错综复杂到令人头疼的关系还只是冰山一角。
庾、陆等衣冠甲族犹如百年古树,地上之冠虽凋,地下之根仍盘踞错结,不仅彼此互相勾连,亦与脚下土地合二为一。若是刀砍斧斫、挖地三尺,虽然能将他们连根拔起,只怕这片土地也要被折腾个满目疮痍。
兵者兼弱攻昧,取乱侮亡,务求一击毙命,为政却是妥协之术。诚如谢太傅所言,社稷安稳也是百姓之福,如今这般重用寒人从而将旧士族边缘化,令其自然凋谢,已经是最上乘之法,余下只能交给时间,想来不经几朝代谢,不能排尽余毒。
如此时日漫长,期间难免有毒火生疮之时,便如眼下这般。
得陆向一句提醒,庾恒率先从地上爬起来,紧接着,先前那些装死的马士一个接一个地起身,俱都虎视眈眈地望向面前的布衣男女。
沈核瞅着眼前突如其来的变故,恍然大悟:太尉和谢女也是肉体凡胎,没了符绶印玺和随从人员,这两人也不过是两具会喘气的躯体而已,有甚可怕。
他想着便挺直了腰杆,按着佩刀走到庾恒身侧。他早就说过,在这襄阳地界,就是李太尉也没有庾都尉大。
庾恒既然动了鱼死网破之心人便没有了先前的慌乱,上下打量着李勖的一身布衣,摇头晃脑地笑了起来,得意道:“好你个胆大包天的贼子,竟然敢冒充太尉,就连本都尉都差点被你骗了!你们潜入边镇必定居心不良,合该是秦人派来的细作!来人,将这对细作给我拿下,押回军府审后发落!”
话音才落,身后的士卒便齐刷刷地抽刀,紧盯着李勖的手,小心翼翼地朝着他缓慢靠近。
李勖瞳孔微缩,眯起眼来。
这些人拢共有百十号人,除了先前那十几个身上带伤的马士外,庾恒和陆向又带来了十几个带刀侍卫,余者有三十来个是沈核手底下的巡逻卒,另有几十人是方才闻迅从临近草市上赶来支援的。
沙场征战十数年,李勖已经记不清有多少次面对这样以一敌众的场景。这场景令他本能般地感到兴奋,适才一听到那一阵铁与革摩擦发出的抽刀之声,他身上就已经起了变化,像是猛兽遇见猎物,瞳孔会收缩,毛发会微微翕张,热血会在脉搏中飞快地奔流、沸腾,骨骼会咯吱咯吱地震动,如同大战来临前武库中刀枪剑戟的自鸣,耳膜上会敲出嗵嗵嗵的节拍,每一下都像是军中号令进击的战鼓。
假设他不是太尉,仍然只是从前那个杀敌杀敌还是杀敌的李将军,或者只是一个为了护妻子周全的普通男子,不需要顾及在场这么多条无辜的性命、不需要考虑此事的影响,他会毫不犹豫地抱起纨妹,飞身夺过一匹马、抢过一把刀,握紧缰绳策马驱驰,几进几出,将这些人杀个死无全尸,一个不留。
然而,他如今已经不是从前的李勖了
于李勖而言,杀戮是破解今日之局的首选,于李太尉而言,杀戮只能是不得已而为之的下策。或许人生本就是一个不断抑制本能的逆旅,通往权力的路上,人们孜孜以求的,正是一方金光闪闪的紧箍。
韶音感觉到自己的手被他握得很紧,于是便也轻轻地回握住他,告诉他,她不害怕。
李勖面色柔和下来,冲她微微一笑,示意她安心一挥手道:“且慢!”
那群正缓慢朝他靠近的卒子乍然看到他手上动作,惊得急刹住步伐,上身不由自主地向后闪靠。李勖掠了一眼庾恒,转向地上跪着申冤的百姓,笑道:“诸位父老乡亲,庾都尉方才的所作所为,你们都看在眼里。现在,他又说在下是冒充太尉的细作,你们信么”
在场众人没有谁见过太尉,有些人就连太尉是年轻郎君还是斑白老翁都不知道,可是就凭方才庾恒前恭后倨的反常表现,凭着他几年来作威作福的好官声,凭借着大家伙朴素的感情判断,他们宁愿相信眼前这个气度不凡的年轻人。
更何况,地上跪着的这一片申冤之人,无一不曾遭受庾恒等人的欺凌,他们忍气吞声,终于等到了今日这个机会。方才陆向阴毒的目光已经在他们每个人的面上恶狠狠地刮过一遭,如果面前这个年轻人不是太尉,最后遭殃的还是他们
先前那个被惊马伤了腿脚的老媪之子率先站起身来,红着眼睛怒对庾恒,高声道:“你这狗官休想颠倒黑白,你不认识李太尉,我们都认识!大家伙说,这人是不是李太尉”
其余申冤之人纷纷起身应和:
“对!你不认识,我们都认识,这位就是李太尉!”
“他就是李太尉!”
“狗官,你若敢伤太尉和夫人,就先从我们身上踏过去!”
地上的人纷纷站起身来,围观者受到感召,不断有人加入进来,他们捡起翻滚在地的扫帚、铁锹、胡床和箩筐,在李勖和韶音面前站成了一堵厚重的人墙。就连先前那个白眉老者和青年俊才也在其中,与手握利刃的军卒据理力争。
李勖借机牵过一匹青骢马,抱着韶音跃上马背,缰绳一勒,马儿顿时立蹄长嘶,全场瞬间为之一静。
李勖淡淡道:“庾恒,民心所向,黑白分明,还要执迷不悟么”
沈核已经在疯狂地威胁、辱骂民众,然而一口难敌众声,反被人群骂了个狗血淋头。庾恒眼见着聚集在此的人群已经有千人之数,顿时慌得没了主意,望向马背上高坐着的威严男子,只觉大势已去身上的力气在一点点地被人抽走。“怎么办”他低声询问陆向。
陆向脸色阴郁,忽而露出一个狰狞的笑容,“怎么办一死而已!”他阴测测地盯着面前的人墙,咬牙道:“民众不过是一群乌合之众,此刻群犬乱吠,一经见血,必然作鸟兽散!”
说着话,他已夺过卒子手中的长刀,话音才落,刀刃已猛地捅入面前一个老妇的心口,拔出来,带出淋淋鲜血。
“黑白分明你错了人心都是红的!”陆向挑衅地看向李勖。
老妇惨叫一声,倒地抽搐片刻,气绝丧命。
“阿母!”人群惊叫中浮出一丝凄厉的悲鸣,紧接着是一声怒吼:“我和你拼了!”
没有丝毫犹豫,陆向第二刀挥出,那可怜的儿子止步在他身前身体晃了晃,也倒了下去
“还有谁敢上前”陆向狞笑起来,“你们这群刁民,还不速速闪开,哪个胆敢阻拦军马司捉拿奸细,以通敌叛国罪论处,这两个人就是你们的下场!闪开!”
人群果然起了畏惧之心惊声四起、你推我搡,眼看着裂出一道越来越大的豁口。
“混账!”李勖的怒气再也压抑不住,猛一夹马腹,奔马腾跃而起,径自落到陆向面前一手攥住他的脖子,将他整个人凌空拎起,道一声“阿纨闭眼”,五指合收——韶音猛地闭紧双眼,只听“咯吱”一声,陆向颈骨断裂,歪头毙命。
陆思眼看着这一幕,双目暴突,提刀便迎上前来,大喊道:“杀了他!否则,我们谁都活不了!”可惜钢刀刚一挥出,再次为李勖所夺,李勖右手提刀,左手薅着脖子将其拎起,怒道:“尔食朝廷粮饷、百姓供奉,不思报效,反而为祸一方,我岂能容你!”随后一把将其掼入人群之中。
方才被陆向丧心病狂之举吓到的民众顿时一振,他们反应过来,重新合拢上前高喊着“报仇雪恨”,一人一拳、一人一脚,陆思很快就成了血肉模糊的一团烂肉。料理了陆思,这些人再无犹豫,转头便朝着余下的士卒扑去
那百十来个士卒被陆氏兄弟鼓动,正要一拥而上,目睹此变,顿时吓得转身就跑。庾恒别的不在行,逃命倒是一把好手,大喊一声“分开跑”,扯掉头上明晃晃的武官弁,二话不说就往人流里钻。
民众到底没有经验,眼看着就要让他们四散逃走,急得韶音直呼可惜。
忽然,前方传来踢踏的脚步之声,那些逃跑的马士和巡逻卒有一个算一个,被人逼得节节后退,连同混在其中的庾恒一起,无路可逃,最终只能跪地伏法。
来者是襄阳府军,头前领路的一行人中,左为满脸惶恐的襄阳太守丁仲文,右为庞遇,中间一位眉目清秀、肤色略黑的男子抱着个眼珠漆黑、白似粉团的机灵小郎,这二人正是孟晖和灵奴。
灵奴一眼见到马背上的阿父阿母,眉头一皱、嘴巴一瘪,委屈地抽搭起来:“勖兄、纨妹,灵奴来、来救你们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