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31章 神明·妖怪
芥川兄妹对那位先生的身份早就有了猜测。
比如说妖怪, 比如说……神社的神明。
芥川龙之介从来没有放弃过寻找那位先生的踪迹,也完全不掩饰这种企图。
在芥川银告诉他想向那位先生请求成为神的侍奉者时, 芥川龙之介若有所思地翻了半天的书学习“巫女”之类的词汇,并在某次先生久违地出现后,激动之下,劈里啪啦地对那位先生说了出来。
芥川银默默捂住了脸,木牌打额头的声音久违地出现了。
芥川龙之介捂着发红的额头,咬牙道:“为什么在下和银不能成为神的使徒,在下想要追随您的心情没有任何人可以——”
“啪”——木牌打了第二下, 比上一次要轻柔很多。
【虽然很感谢你们的心意,不过放弃这个想法吧。】
“是在下做得还不够好吗?!”
【不是那个问题, 而且你平时给我收敛点,以为我不知道你在偷偷打架吗!……但是你们不可能一辈子生活在神社。】
“……您是什么意思?”芥川龙之介的瞳孔颤了颤,声音骤然发紧。
【我的意思是。】
木牌上好一会没有显示字。
中原中也这才反应过来,这段时间他忙于处理在横滨聚集的异能者和他们造成的破坏, 来探望两个孩子的时间也变少, 几乎没有精力再长谈这种话题。
以至于……因为这么久没有再反复强调过,就让两个孩子忘记了这个重要的事实。
人类的寿命短暂, 所以在神的眼中才会显得健忘, 中原中也想。
但是他当初做的, 毕竟只是捡回两只陷入绝境的小猫。
人类终究要回归属于他们的地方。
这两个孩子身上连接着与他人的缘, 那样会带来深切悲喜的相遇、神明无法体验到的相遇,不能断在这个没有时间概念的神社。
而且, 现在的他确实无瑕照管两人。
想到横滨之后很长一段时间恐怕会陷入的惨境, 中原中也轻轻叹息, 最后写道。
【我从最开始就给你们说了,休息好之后, 就可以离开了。】
*
最近来往横滨的人又变多了。即使芥川兄妹下山的次数并不多,也能很轻易察觉到这件事。
她与芥川龙之介太久没有住在城市中,对这种变化也只是有着最基本的认知。
他们无法判断原因,也无法预测结果,只是觉得对于一个城市的主宰神明而言,人口增加,也许是件令人开心的事情。
后来芥川银想,如果当初再敏锐一点,再多关注到那位先生隐隐表现出来的忧虑,是不是他们现在仍然与先生一起住在横滨神社。
就在那位先生重新提起离开的事情后不久,某一天,芥川兄妹清晨起来,忽然发现神社大门禁闭,告示上宣布神社暂时关闭。
神社里安安静静,那位先生变得倍加忙碌,别说来后院寻找他们,他甚至会连续数日远离神社,连那个总是暗中窥探着芥川兄妹的人也失去了踪迹。
为数不多匆匆出现的几面,那位先生也只是叮嘱他们最近好好呆在神社,远离城区:【最近有很多危险的异能者在横滨活动,其中甚至有人能分离异能者的异能,龙之介,你要尤为小心。】
那位先生也已经太久没有经营神社,而他的状态似乎也在影响着神社的状态。
芥川银看着庭院中大风吹来的潮湿灰尘,让整个神社都覆盖了一层灰蒙蒙的感觉,仿佛被抛弃了一般。
不知道等到第几天,芥川龙之介终于忍不住向山下跑去。
芥川银还在拿着扫把,努力想在那位先生回来之前把让神社变得更整洁一些,见状急切地叫:“哥哥,你想去哪里?”
“在下要去看看到底发生了什么,如果需要战斗,在下一定可以帮得上忙。”
“哥哥!不可以走得太远,先生不是说了嘛,你最好不要走到城区那边!”
芥川龙之介的眉毛紧蹙着,失落、愤怒等等复杂的情绪在他脸上冲突着,硬邦邦回了一句“不用担心”,身影就没入林中。
芥川银有些着急地在神社里打转。
然而左等右等,谁也没有等到,她从山顶向下望,只能看到越来越浓的雾气朦胧,甚至遮掩住了山脚。
特别是最近,她总能眺望到横滨的城区泛起浓郁的雾,从若有若无,到覆盖街道,天气也阴晴不定,上一秒还是晴天,下一秒就可能天降大雨。
芥川银其实能理解芥川龙之介的心情,毕竟他们不止一次地想象过那个人坐下来到底是怎么样的姿态,强大,博学,偶尔耐心不佳,但一定是个温柔的人。
但是每当先生拒绝展现自己的真容,强调“这里不是久留之地”时,她都会有一种预感,早晚会有一天,与兄长执着追寻和探究相悖的结局会变成真实。
在那些雾逐渐飘入神社时,芥川银发觉到不对劲。
神社平时像是被某种看不见的结界保护着,外面天气如何,都不会带来如此暗沉的影响。后来虽然不像以前整洁,但也从未有过这么阴森的景象。
但是现在,雾大得过了头,其中仿佛蛰伏着某种东西,危险得让她毛骨悚然,连呆在神社也不再让她有安全感。
她拿出那位先生送给她防身用的刀,警惕地向芥川龙之介离开的方向前进。
白茫茫的雾中,周身一片寂静。
在芥川银摸索着不知道走了多久,约莫是已经到了平地上,一个长相不似人类、眉心镶嵌着一块宝石的黑色怪物忽然从迷雾中向她扑了过来。
有些眼熟的异能力冲着芥川银指去。
她翻身躲了好几次,最终来不及闪躲,手中的匕首被再次袭来的黑刃切断了刀尖,然后,她睁大了眼睛。
芥川银认出来了,所以才如此错愕。
那是……她的哥哥,芥川龙之介的异能,罗生门。
“银——!!!!”
兄长撕裂嗓音的呼喊声从前方传来,芥川银隐约看到了他的样子,似乎同样被眼前的怪物袭击,伤情很是凄惨。
他完全没有使用自身的异能力,宛如异能力已经消失了一样,只是凭借人类原始的奔跑,跌跌撞撞地向芥川银跑过来,伸出手想要拦住黑色怪物的攻击。
被那声呼声惊扰,黑色怪物似乎打算回头。
也是被那声呼喊提醒,芥川银忽然意识到,现在的兄长和她一样,没有异能,恐怕也和她一样,无法承受黑色怪物身上聚集的恐怖攻击。
想到接下来可能会发生的事,芥川银的嘴唇有些打颤。
但电光火石之际,她仍然没有一丝犹豫地下定了决心。
少女拿出了超越以往任何时候的勇气,往日显得轻缓的嗓音,爆发出了近乎尖锐的喊声,一下就重新引来了黑色怪物的注意。
她没有再闪躲,反而压低身体向前奔行,以搏命的姿态冲着罗生门的黑刃迎了过去,手臂的肌肉榨干着全部的力量,把只剩一半的短刀用力地、孤注一掷地刺向黑色怪物眉心的宝石。
“啊啊啊啊啊啊啊啊!!!”
只能用喊声来让自己更加集中。
只能发挥四肢、五感,用最简单的方式攻击。
她只能用普通人的做法,为她的兄长谋取一线生机。
但是……
尽管没有异能力,尽管从未像兄长一样勇敢地表露心声,尽管并不如兄长强大而执著,尽管她只是普通的、连大声说话都无法做到的小女孩——
刀刃只差咫尺就能击碎宝石,泪珠从眼尾飞向空中,芥川银对着芥川龙之介露出了含泪的笑容。
——为了守护哥哥而使用她全部的力量,先生,您也愿意认可……这样的她吗?
“住手、银!!!给在下停下来!!!”
芥川龙之介仿佛回到了那个炎夏中的绝望。
迷雾把异能力从他身上剥下,变成人形的怪物,而他是丧家犬一般的弱者,连妹妹也无法保护。不管使用什么样的决心,也无法抑制那个怪物的行动,只能往前跑,无力地、悲惨地向黑暗中跑。
【为了想要守护的东西克制力量,再为了他释放,那样你才会像真正强大的人一样,活下来。】
就是因为无法明白先生口中的道理,就是因为仍然如此弱小,所以在不知道手中有没有握住任何想握住的东西的时候,他就要……同时失去银和那位先生了。
ping——
刀刃在打到宝石之前,被罗生门险险地格挡下来,黑刃粉碎了刀身,接着顺着刀的方向,向芥川银刺来。
芥川银的眼瞳颤动,做着最后的挣扎,想要尽量避开黑刃,至少让死亡后的身体尽量保持完整,否则……哥哥一定会自责地无法一个人好好生活下去吧。
然而,想象中的剧痛并没有来到。
罗生门的黑刃停在她的身前,千丝万缕的暗红色缠上人形异能的身体,随后是裸露的刀柄。
神明握住刀柄,轻轻一推,刺破了宝石。
她听到了一道低沉磁性的声音,对她说:“你做得很好,银。”
“至于龙之介。”
声音转向了芥川龙之介,暗红色的力量也向芥川龙之介涌去,变成一只手,轻轻摸摸他的脑袋。
“好好活下来,还记得保护银,虽说有些漏洞,不过也值得夸奖。”
眼泪从芥川银的眼中流了下来。
芥川龙之介眼睛失神地看着这个方向,眼中只倒映出了银和缠绕着她的暗红色,随后猛地脱力,身体晃了晃,痛苦地喘息起来。
芥川银扑过去和芥川龙之介紧紧抱在一起,像是冰面上相互取暖的小鸭子,确认彼此还活着。
但是在芥川龙之介触碰到芥川银的肩膀时,他忽然发现了异样。
他的手中满是鲜血,但那并不是来自芥川银,而是……
“先生?!”
像是为了回复他们,他们听到了身体撞击地面的声音,暗红色收归于一个源头,若隐若现地勾勒出一个人影,他有些痛苦地半跪在地面上,抓着胸前的衣襟尽力抑制着剧烈的咳嗽。
他的力量似乎正在剧烈波动,以至于连遮掩容貌的余力都没有了,在兄妹二人慌乱跑过去时,另一个人影出现在他们面前。
青年身体纤长,穿着白色红纹的狩衣,一蓝一橙的异色双瞳冷冽地注视着他们:“异能者,离荒神远一点。”
第32章 神明·妖怪
港口Mafia首领更换后, 新任首领改变了过去暴虐的做法,重新拟定了横滨黑暗世界的秩序。
横滨的局势变得沉稳, 中原中也忙里偷闲去陪陪捡来的人类小孩的时间也更加宽裕。
他开始理解人类养一些小动物的乐趣了。
虽说芥川龙之介固执又爱折腾,但是只要稍微安抚,这孩子就会浑身僵直变得极端乖巧,芥川银整体比芥川龙之介镇定许多,性格温温柔柔。非要类比的话,就是爱炸毛但很其实会暗戳戳亲人的猫,以及温顺且很亲人的猫。
引导芥川龙之介的性格屡屡受挫虽然让中原中也头疼, 但就像猫猫每天拆家,人类最后还是微笑着选择原谅它一样, 中原中也还不至于和他计较。
不过横滨这个异能都市,毕竟不是能一直安安分分的城市。
开春之后,为了传说中异能者留下的巨额的财富,为了地盘与资源的重新划分, 甚至为了与港口Mafia打擂台, 横滨大大小小的组织主动或者被动卷入了一场席卷整座城市的战争,后称, 龙头抗争。
中原中也最初是从祈愿中察觉到不对劲, 但是正如每一次, 神明永远无法阻止人类满溢的欲望。
建筑被破坏, 土地与海洋被鲜血污染,城市的生机与各种生命一同死亡。
中原中也不得不暂停神社的业务, 将更多的灵力挥洒出去, 一边修复被摧毁的城市, 一边尽力调整所有人的运势,保护不断祈祷的居民。
但是他的情况过于特殊。
因为一口气吞噬了横滨诞生的力量, 他与横滨的联系过密,一旦过度干涉这座城市,其最终结果只能是以自身为代价,把人类对城市的伤害转移到自己身上,从而减轻横滨遭受的损失。
——或者说正是因为他最初吞噬了特异点的爆炸,代偿性承担了擂钵街居民重伤与死亡的命运,才被迫在此后更加长久的时间中,受到横滨影响如此之深。
为了把灵力发挥到最大,中原中也披上了神的服制,手腕戴上了银色的摇铃镯。
他坐在异能者交锋后的残垣上,在人类看不见的地方,暗红色的灵力浮动,让所有受牵连者避开最致命的伤。
血迹变得浅淡,死亡气息随之散逸。
下方对峙的人们只觉得极有干劲,牺牲的数量也比预想中少得多,连看敌方也少了些杀意。
无声之处,暴怒和憎恨一点点减轻,中原中也扯动嘴角,还没有笑,一缕鲜血便先从唇边溢出。
弹片废墟之上,擂钵街还没有来得及离开的孩子们小心翼翼地探头,重新寻觅过去的庇护所,几个年龄较小的恰巧跑到他的下方。
他们焦急得让人怜惜,像是饿得嗷嗷待哺的小鸟儿,中原中也的蓝眸始终追随着他们,把温和的灵力渡过去,引出通往仓库的道路。
孩子们难掩快乐地跑过去时,似乎也带走了一些难闻的战争的味道。
“荒神?!”神代急躁地紧追着他,几乎快要控制不住用上质问的语气,“那些人类咎由自取……您为什么还不脱身?!!”
“神代。”
中原中也没有回答。他闭上眼睛,露出信任的神色,声音哑得不像话。
“接住我。”
说罢,便整个人从断墙上倒了下去。
是命令的言灵,还是请求……不过都无所谓了。
神代扑过去,像是怕稍微用力就会碰碎他一般,接住了他的神明。中原中也的唇色浅淡,让他颤抖着想将血色抹过去,好让他看起来别像是下一秒就会消失。
他已经听说过太多因为人类残害的行径而失去的神的事例了。
但是,他的荒神不可以。
擅自创造出他、让他背负神使的命运,又擅自抛弃他……
绝不允许。
中原中也醒来后,在神代无声的恳求中,多休息了几日。
但他很快就后悔了,因为在他没有及时巡查的期间,异能特务科引入了特殊异能者——白麒麟。
白麒麟的异能力“龙彦之间”,可以把异能从使用者身上剥离,剥离后的人形异能会杀死这名异能者。
因为他,横滨的重要组成部分异能者在短时间内大量死亡,地狱般的场景激怒了神明。
身为与横滨信仰紧密相连的神,他已经因为居民死亡备受冲击,在这种情况下亲自干涉人类抗争,必将承受反噬的所有后果。
以自身的再次衰弱为代价,中原中也推动着这场战争飞速走向尾声。
…………
大雾的罪魁祸首白麒麟不知所踪,而雾气却仍然散不去。
中原中也修补大地途中,感知到芥川兄妹遇到危险,便强行赶了过去,神代本在另一侧巡查,察觉到中原中也的去向,也在芥川兄妹二人看到中原中也之前堪堪赶到。
他掩饰了荒神差点显现出的身影,横抱起中原中也,只剩下暗红色的力量为两人的身体画出模糊的轮廓。
在芥川龙之介想要抢夺时,他的手中跳动着危险的暗红火焰,难以掩饰嫌恶:“你们异能者随意搅乱横滨,才让被供奉的荒神力量暴走到这种情况,在这种情况下还恬不知耻地想要接近,不如现在由我……”
“住手。”
一道听不清、但让人心生亲近的声音喝止了芥川龙之介。
是……那位先生。
“小银,抱歉,我最近无暇维护结界,才让你哥哥轻易突破……照顾好你哥哥,这场大雾来源于我上次说的异能者,他的能力是把异能从人体分离……咳咳咳,弱点是、镶嵌在其上的红色宝石。最近的骚动太大,死了太多的人……解决这次事件之后我要离开神社一阵子,神社也会封闭起来,你们两个……”
即使中原中也向来不愿意对人示弱,此时也难以抑制地冒着冷汗,下意识将身体向神代的怀中蜷缩。
他用手背捂住嘴,强行压下要把五脏六腑咳出来的痛感:“你们两个已经不适合再在这里呆下去了,离开神社,去横滨寻找真正属于你们的位置吧。”
“就是这样。”神代睨着两人。
然后他的胳膊也被中原中也惩戒性地敲了一下:“神代,你也、咳、这几天反应太过头了……既然乙比古已经来接我,就别用这么奇怪的姿势抱着我……”
神代微微抿唇,手指收紧,并没有听从中原中也的话,也没有继续等待芥川龙之介说什么。
一阵旋风顺着他的身体向上,两人消失在原地。
最后一块小木牌掉落下来,是中原中也匆匆写下的:【保重身体,再见。】
芥川龙之介目眦尽裂,几乎捏裂了木牌,拖着沉重的身体想去追那道风,嘶哑地大叫着先生。
然而白雾逐渐散去的夜空之下,只剩下无边的焦土。
不管追到哪里,都找不到他的身影。
不论喊多少次,也再也得不到回应。
失去了神明的神社逐渐荒凉得像是被抛弃许久,就像他们一样。
芥川龙之介与封闭神社的结界战斗了一星期,终于认清了现实,沉默地下了山。
芥川银对着结界深深鞠了一躬,随后转身,追着芥川龙之介离开。
在那之后,芥川银通过神社认识的夫人找到了临时住所,而芥川龙之介开始自虐一般频繁参与战斗,清理引发这场抗争的组织和残党。
只有在芥川银眼泪汪汪地希望他停下休息一晚时,他才会怔怔然点头,像过去一样和妹妹睡在相邻的两个房间,无声地互相安慰着。
某日,再次以重伤的代价击垮敌人的芥川龙之介倒在一片林边,抬起头,被鲜血模糊的眼前,出现了一个浑身缠绕着绷带的黑色卷发少年。
少年翘着腿坐在树桩上,居高临下看着伤痕累累的芥川龙之介。
“听说最近擂钵街出现了一个厉害的异能者,不合时宜地想要结束这场战争,想必就是你吧。”
“曾经居住在神社,据说是最接近神明的异能者……我对这一点很感兴趣呢,在想办法招揽你之前,让我先问问看,你相信神明的存在吗?”
听到“神明”二字,芥川龙之介的手指动了动,挣扎着抬头看向了少年,少年背光的脸上,浮现出一个毫无光亮的笑容。
“哦对了,事先声明,我是相信的哦。毕竟连白麒麟这种能让异能变成人形的恐怖异能者都存在,再加上一个爱心泛滥自作主张不管小孩子愿不愿意就擅自把人捡走又擅自把人抛弃的没有感情的神明,想必也没有什么不可能吧。”
芥川龙之介黑色的瞳孔骤然缩紧。
可能是因为神曾经在他耳边低语过很多次,所以看到这个人的时候,如同神明的指示一般,他产生了某种预感。
“告诉在下……”
“咳咳、你知道怎么样才能见到……想见的人吗?”
*
在太宰治的诱导下,芥川龙之介加入了港口Mafia。
为了淡化两人之前在神社的人际关系,芥川银则独自前往另一个城市,用伪造的身份入学读书。
太宰治倒是给芥川龙之介讲过他认识的神明,“他的力量很弱、庇佑范围也很小,完全比不上芥川君信仰的那位啦哈哈哈”,然后以完美的太极打过去,并反过来从芥川那里套来不少的情报。
当然,芥川龙之介并没有察觉太宰治的用心。
毕竟太宰治智多近妖,年纪轻轻就成为了横滨最大的黑暗暴力集团港口Mafia的干部,想要糊弄芥川龙之介轻轻松松。
至于芥川龙之介……他坚信那位先生一定是世上最强的神明,和太宰治口中的神完全不匹配,只推测出世界上还存在其他神明后,也就渐渐放弃追问太宰治。
另一方面,太宰治作为引导芥川龙之介入社的人,在某种程度上成为了芥川龙之介第二个老师。
他的耐心不佳,教导也绝对不像那位先生一样温柔,依靠暴力和血腥压制芥川,从不解释意图,只是放任芥川龙之介横冲直撞,以伤口与疼痛记住教训。
这本来是极为符合Mafia、也符合芥川龙之介头铁脾气的方式。
但是每当芥川银从学校来探望他,芥川龙之介就会回忆过去的很多事情。
他感到愤懑,不甘,甚至因此不愿意去反复思考先生曾经的话语,但是……那两年的时光,把小银当成锁守护彼此的教诲,确实在他心中留下了烙印。
然后芥川龙之介会以太宰治都感到惊讶的程度,在下一次的战斗中克制着力量,没有把所有都破坏干净,而是带回一个活着的俘虏。
……
…………
中原中也在确定横滨的抗争有了结束的迹象,伤害也被他收敛到最低,才和愤怒至极的乙比古回了出云。
他陷入了几场长久的沉睡,在睡眠中恢复着。
神代安静地跪坐在他身边。
他不需要进食,也没有其他事务,御影和乙比古几乎没有见他离开过那个房间。
连平时对他有些偏见的乙比古也叹着气,不再打扰他:“中也还说我的脾气奇怪,最古怪的家伙不就在他身边吗。”
神代是中原中也吸收荒霸吐力量之后为了避免力量过多暴动而分出的载体式神,是一部分荒神力量的分./身和具象化。
他与中原中也灵力共享,但荒霸吐的力量暴虐,很容易让神代受伤,所以中原中也一直不希望他使用这股力量,神代平日也从未越过中原中也的权限,大肆动用灵力。
然而正因为灵力极度相似,所以也并没有人注意到,神代的神使狩衣之下,心口处,一枚红色菱形宝石正在闪闪发光。
神代垂眸,表情中带着一丝不正常的雀跃,身上暗红色浮动,一只手牢牢握住中原中也的手,感受着两人共享的灵力,心念一动,便微微睁大眼睛。
如今的他确实能够从荒神那里夺走灵力,为自己所用。
他要感谢名为白麒麟的男人。
给予他——身负强大力量却身体脆弱到无法使用的他,这一次的新生。
[“想要反抗异能力、控制异能力的光辉?”]
进入白麒麟引发的大雾后,神代惊骇地发现自己体内凝滞的灵力忽然开始流动,脆弱的身体也仿佛加上了一层更坚硬的外壳。
透过这场白雾,他忽然看到了重塑身体的希望、
新的身体把他的行动能力扩展到了过去完全不敢想象的范围,他以夜巡为由,抢先独自找到了白麒麟,在他即将踏出横滨之前,用一直贮藏在横滨神社的万宝锤击中了那个白发异能者的背。
神力倾斜而出,随着神代的愿望,将异能者的灵魂与异能化为宝石。
[“所以说人类就是浅薄,异能与主人才不是那么无聊的关系。”]
看着他倒下时,神代想到他们调查到的白麒麟此次大肆杀害异能者的目的,不禁嘲弄地轻扯嘴角。
[“异能会因为被随意使用而感到痛苦,感到憎恶,但是又不得不绝望地臣服于主人,不得不被强加忠诚之心……挖掘出这份扭曲可笑的忠诚之下仍然不屈反抗的甘美意志,才是你的异能的意义吧?”]
[“就是因为无法理解这个道理,所以你才会被你不放在眼中的异能变成这副模样……你的异能想必也因为在你身上栖息着而感到难过吧,所幸我拿到了万宝锤,能帮你的异能从你的身上剥离。”]
[“别担心,我会帮你保存好的,毕竟是你的异能让我得到如今美丽的姿态。至于你……这一次就由你来品尝受人支配的苦果,永远无法得偿所愿,为你不屑一顾的异能献上你的生命力吧。”]
[涩泽龙彦睁大了眼睛。]
[“是吗……这个世界上……”
也会存在怀有这样执著到诡谲的异能吗?]
那个白发男人倒在地上,随后消失不见,取而代之的,是神代手中的一红一蓝两枚宝石。
红色是白麒麟的异能,蓝色是他的灵魂。神代无法预估白麒麟死亡的后果,所以谨慎地将他的异能与灵魂都保存起来。
想到那人最后的神情时,神代让金发垂下,遮掩住他的表情。
他原本打算将白麒麟的灵魂融入式神,成为神社的仆从。
但是荒神总爱召唤出纸片式神,而那群没有思考能力的式神总爱在他身边堆叠,神代面无表情地掐碎了手中的载体,决定就算暴露的风险更大,他也要换一个地方隐藏。
沉睡中的中原中也发出了一声呓语,神代立刻收回思绪,看着中原中也安静沉睡的面容,指尖挑动着他的发丝,想要摆在最恰到好处的位置。
但是无论怎么打理,他都觉得有所缺憾。
神代皱起眉,如同一个怎么也无法满意的极端强迫症,几番摆弄不成,异色的眼睛显得越发幽深。
荒神如果得知这样的他,又会是什么样的神情呢。
第33章 神明·妖怪
八年前, 横滨的人体实验中心秘密进行了一场关于异能特异点的实验。
这场实验产生的重力异能与荒霸吐神明的灵力效果极其相似,大国主指派在出云修养的荒霸吐神明中原中也来到横滨。
为了膨胀的异能炸毁小半个横滨, 中原中也当机立断占据横滨神位,在即将爆炸之前,吸收了全部能量。
他原本仍然是幼生期的小少年模样,但在与那团恐怖的力量融合以后,直接成长到青年的姿态。
即便如此,这股力量仍然没有被吸收完全。
它们横冲直撞,刺得中原中也浑身疼痛, 浑身像是高烧一样滚烫,背靠着实验室已经被暴走的力量撞断的墙面滑坐在地上, 向陪他一起来横滨的风神乙比古发出了讯息。
乙比古乘着风速度极快,几乎转瞬到了中原中也的身边。
他的手中持着大国主交付的万宝锤。
万宝锤是能实现使用者心愿、改变被使用者姿态的神器。
大国主预料到可能会发生力量超出限度的情况,特意将其给乙比古,避免中原中也遇到危险。
乙比古高高举起万宝锤, 紧张地问中原中也:“你准备好了吗?”
“快……”中原中也急促地喘息着, 失神的眼睛仰望着他,按捺着身体中暴动的灵力, 用气声催促道。
乙比古蹙紧了眉毛, 一边挥下万宝锤, 一边高声喝道:“中也, 分出你的力量吧!!”
万宝锤在接触中原中也的额头时,迸发出一阵光芒。
剥离感, 随后是一阵难以言喻的轻松感。
中原中也立刻察觉到这是力量被分离的前兆, 急忙把乙比古护在怀中。
一系列动作刚刚做完, 巨大的爆炸以他为中心,伴随着力量被分割成两部分, 崩裂开来.
气浪翻涌,让天地一片昏沉,中原中也以横滨神明之身,利用处于巅峰状态的神力,将大部分居民本应该受到的所有伤害,全部转移到自己身上。
时间在震耳欲聋的爆炸中不知过去多久。
漫天飞沙走石中,乙比古睁开一只眼睛,发现中原中也为他留下了一个保护罩,自己则顶着气浪,向另一个方向艰难地走去。
中原中也是因为感觉到那处突兀多出的一抹存在,特意过去查看。
他的脚步虚浮,摇摇晃晃地蹲下来,打量着倒在沙砾之中的白发白瞳、皮肤苍白的青年。
发现他的身体脆弱到连碾过小石子都会留下触目惊心的血丝,中原中也急忙用暗红色灵力护住他,手掌托起他的后脑勺,另一手绕过去护住他的上身,小心地让他倚在自己的膝盖上,把他护在怀里,避免更多的□□伤到他。
神代记忆的第一幕就是这样开始的。
身体被不知名的力量占据,如同刀割,视野黑暗到无法辨别天与地。
这个从出生开始就让他感到痛苦、感到黑暗的世界,神明将他紧紧拥在怀里。柔软的和服遮住他的身体,带来了与身体上遭受的凌虐完全相反的另一种感觉。
美好的、暖洋洋的、让人无法自拔的感觉,与青年鲜明的赭发与关切的蓝色竖瞳一起,映入眼帘,刻进身体里。
神代的身体是由万宝锤的力量叠加中原中也和乙比古对“式神”的一般认知形成的。
而在神代产生了自我意识之后,他的身体再次发生了变化。
将眼前之人最美丽的颜色化成自己的双眼,将从眼前之人最喜爱的淡金色化为长发,不断向下延申,遮掩自己这具满是疮痍的身体,以免让眼前之人对丑陋的自己心生厌恶。
在尚且不知道他这悲惨的降生正是由中原中也造成的之前。
神代成为了中原中也的信徒。
*
被分离出来的荒霸吐力量竟然化成了一个式神——中原中也将其命名为神代。
在中原中也灵力的温养下,神代终于理解了自身是什么样的存在。
他原来……只是荒霸吐神明为了保全自己而分出的力量。
他没有魂魄,无人信仰,连妖精也算不上。
他只是一个随着神明的心愿、依靠那至今仍然存放在横滨神社地下室以备不时之需的可笑神器制造出来的东西,一个低劣的容器。
他的身体脆弱,只是因为万宝锤无法给予他足够强悍的身体,明明他才是荒神力量本身,然而自己一旦使用,身体就会碎裂——与此同时,像是昭告他的身份一样,不管如何碎裂,他也没有流下任何一滴血。
中原中也最初无法很好压制住这庞大的灵力,也无法很好压制住乌烟瘴气的横滨,神代就只能跟他一起,以这纸片一般的身体,咬着牙忍耐无止境的疼痛。
神明是何等虚伪。
明明决定要救下横滨居民的是荒神,承受一切痛苦的却是他这无关紧要的式神。
这位狡猾的神明,不仅在他毫无防备的情况下打动他,妄图让他心甘情愿代为承受这一切,还要不断带来药材与法宝,在他痛到麻木、以为自己能够解脱时,伪善地再次延续他的生命,施舍自以为是的拯救。
明明他这不堪的身体,他的一切疼痛都是您赋予的……不是吗?荒神?
您故意只授予他有关式神与服从的知识,好让他唯一的存在意义就是为您承受痛苦,如今四下无人,又何必假惺惺做出这副愧疚的神情呢?
神代睁开眼睛,看着跪坐在他身旁的荒神。
从被荒神带回来之后,他的身体就已经在被力量分崩离析的边缘徘徊了好几次,每每都陷入漫长的昏迷。
以至于不知道,这一次睁开眼睛,这到底是梦还是现实。
身后强烈的阳光,让荒神的脸颊都被置于阴影中,以至于神代无法看到他的表情,但却能通过光投下的轮廓,清晰地看到他的身体。
神明的身体真是美丽,容不得一丝有遗憾之处。
荒神的眼睛像是剔透的天蓝色猫眼石,浑然天成,他的皮肤受到自然精灵们的爱戴,被风亲吻,他伸过来的手指纤细却有力,没有一点薄茧或者令人感到粗糙的附加物。
这样的手指,轻柔地抚摸着他的脸颊。
“神代。”
神代像是行尸走肉一般,回答:“我在。”
中原中也看着神代没有光芒的异色双瞳,没忍住,避开了他的视线,以免翻涌的愧疚扼住自己的喉咙。
他本以为分离出的力量会化作某种静态的容器,却没想到他们庞大到足够诞生出一个拥有独立意志的式神,也没想到这会要迫使刚刚诞生的可怜式神承受这样的苦痛。
但是事到如今,只剩下两种解决办法。
一种也是他正在采用的,用自身作为容器驯化灵气,不断转移给神代——这种方法能最快帮神代渡过不稳定期,只不过这样就完全背离初衷,中原中也必须放弃维护自身,承受双份力量的侵蚀与肆虐。
而另一种……就是杀死神代。
“再给我一段时间,我就会更好地控制力量。但是在那之前,你还能忍耐吗?”
中原中也将五指没入神代的长发,像是安抚一只即将作为祭品献到神台上的羔羊。
“我知道,现在的你一定备受痛苦吧,这一切都因我而起,我不知道如何向你赔罪,但是至少……”他顿了顿,“如果你希望,不论是缓解痛苦,还是结束这一切,我都会尽力为你实现。”
发根传来舒服到想要死去的抚摸,像是在诱惑他,赶快结束这短暂无用的自我意识,为荒神与横滨彻底献出生命。
神明是多么残酷。
明明他才刚刚得以见到这世界上最受宠爱的造物,令人嫉妒的、令人自惭形秽、生来拥有一切的神,神却为什么……连他这渺小的存在,都不容许多驻留片刻呢?
神代向中原中也的方向伸出手。
中原中也以为他要拉近自己说些什么,连忙向前俯身,充满着自责与怜惜的神情,显露在阳光之下。
阳光如同碎金,勾勒出他赭色的发,落在神代的眼中,化作光点。
神代想,他的心中一定充斥着无数阴暗的情绪,不然也不会感受到胸口处郁郁不平,如同淤泥堆积。
然而触及到中原中也仿佛发自真心的关切时,他无法控制地脱口而出完全相反的话,卑微地请求着……
“荒神,触碰我。”
“求您,摸一摸我也好。”
……获得他更多的怜爱。
中原中也不忍地闭上眼睛:“我会的,不用因为这种事求我。”
他将神代的手轻柔地合于掌心。
从手与手的连接之处,荒神肌肤的触感、吐息与灵力都在抚慰着神代,好像越是接近荒神,就越能忘记痛苦。
眼泪顺着神代的眼尾落下来,本能占据了大脑,他情不自禁地发出了舒服的呻//吟。
感受到他的状态,中原中也若有所感:“原来如此……这样能让你好受一点吗?”
话音刚落,中原中也的浅橘色兽耳与毛茸茸的大尾巴全部显现出来。
他半是俯身,赭色的长发落在神代的耳边,抓着神代的那只手始终没有松开,顺势将其扣在神代脸侧的被褥间。
神代清晰地看到中原中也的耳朵因为心情不佳,半垂下来,蓬松的尾巴在空中甩了半圈,像一条被子一样,盖在了他的腹部。
过了好一会儿,神代才发现自己一直没有眨眼睛,只是直直地盯着天花板,脑海里什么都没有想。
……他被荒神拥抱了。如果这样的姿势能够算拥抱的话。
被拥抱后,他确实感觉到啮咬着他的力量倏地平静下来。
【如果有这样的方法,那就早点这样做啊。】
这样怨恨的想法刚刚冒尖,一滴细小的水珠落在神代的脸侧。
神代愣了愣,看向了中原中也。
中原中也正紧闭双眼,眉心也难忍地蹙起,神代甚至猜到他也许在咬着牙,因为荒神握住他的手的力气更大了,为了不捏痛他,还换成了十指相扣的方式。
这是正常的。
一直与力量对抗的神代最能明白,中原中也一下便接收了所有没控制住的灵力,自然相当不好受。
【真是愚蠢的神,想要假情假意施人恩惠,结果反而自讨苦吃。】
神代本应这样想。
但他痴痴地望着中原中也的脸庞,蓝色与橙色的异瞳浮现出湿润的色泽。
这是荒神为他皱起的眉,这是荒神为他而展露的痛苦,啊啊,他的神明在他的枕边为他如此痛苦,却仍然把他拥抱在怀里,这是多么令人高兴的事情啊。
他的唇角无声翘起,随后又很快意识到自己过分的雀跃,表情扭曲了一下,恢复平静。
【不,这些都是神明强加的,你想要得到他垂怜,想要为他牺牲,甚至因为能为他牺牲而愉快,这些心情都是因为神明把你制作成了只会取悦他的工具,他怎么可能真的担忧如此低贱之物?他连做出如此弱势的姿态都显得可爱。】
中原中也并不知道被自己握住手的式神在思考些什么。
他全神贯注与那股不服管教的力量打架,身体变得越来越难受。听到神代喃喃了些什么,他艰难地眯起蓝眼睛,冷汗把橘色刘海黏住,露出光洁的额头。
中原中也勾起笑,声音喑哑:“别怕,我很好……总算找到暂时帮你解决问题的方法了……”
神代脑海中的所有声音都停住了。
他的目光的焦点落在虚空中,满眼都只剩下中原中也的笑,心脏被强行朝着一个方向狠狠拖曳,不让他再去思考任何不利于眼前神明的事情,只是急切地,想把所有脆弱之处全部暴露在中原中也的眼下。
嘴唇擅自张开,一味地吐露着属于式神的心情:“请不要向我道歉。我不会责怪您。”
【谎话连篇的神明啊,您是否知道,他正憎恨着您?】
【——憎恨您连为他取的名字,都在诅咒他这一生代替神明承受污秽的命运。】
“我可是您的式神。”
【您是否也知道……】
【只要您稍加施舍笑容,式神与生俱来向神臣服的本能就会叫嚣着操纵他的口舌,催促他把感情交给您,贴近您,向您诉说每一句美好的话语。】
他憎恨这样的自己。
*
中原中也终于找到了为神代疗伤的方式。
他估算着灵力暴动的规律,定期跑去神代休息的房间,通过肌肤解除,平定那一侧的灵力,吸纳回自己体内。
而每次治疗之后,他也要承受来自神代和自身双重压力。
中原中也会若无其事地安抚完神代,匆匆回去自己的房间,有时超过了极限,脚步就越来越踉跄,连门窗都来不及关紧,就倒在榻榻米上,用手遮挡住眼睛,让意识沉入黑暗,继续消化着力量。
神代虽然已经恢复行动能力,但他仍然不爱出门,所以至今没有发现中原中也回到房间后的异常。
这样正合中原中也的心意。
他不愿意像施恩一样,让神代有所顾虑,不接受他的治疗。
沉默的人通常心思也敏感,他要在神代不知道的情况下结束这一切。
……
从诞生开始,神代就羡慕着神的洁净与华丽,而与之相对的式神则是粗制滥造的仿品,生而拥有服从神明的本能,低人一等也无可厚非。
但他又难以抑制地期盼,期盼神明其实同样易碎,同样会露出难看的姿态。
只要知道神明不过如此,式神的本能也失去了依据,那些妒恨与不平一定就会平息,他也能放弃对神的崇拜。
神代站在拐角处,侧耳听着窗户内侧传来的中原中也隐约的喘///息声。
荒神已经……衰弱到这种程度了吗?连他悄悄跟出来也意识不到?还是说因为两人系出同源,所以中原中也对他的感知力也会变差?
如果能正面看看荒神狼狈的样子就好了,那幅画面说不定就是神代一直想看到的。
神代压抑着想要继续靠近的欲望。
他已经发现了。
只要不看到荒神的脸,他就能暂时摆脱对方带来的影响,意识到神明摆布他的罪行。
他计算出中原中也恢复的时间,又怀着某种难以言明的愉悦听了一阵荒神挣扎的声音,才慢慢向神社中行走。
走出房间之后,神代就能更深切地发现,这座神社受到荒神的灵力的滋养。
树木的清冽香气,空气中的甘甜,受这座神社主人气质的感染,在神社的任何一处站立,都能感觉到一阵宽和而肆意的舒畅感。仿佛中原中也正站在他身边,与他亲昵地贴近着。
神代的脚步顿了顿。
又一不小心在这种独自的时候想到荒神了……
式神身份的影响,似乎也在慢慢扩大,迟早有一天,即使荒神不在,神代也会痴迷地思念他吧。
可是……神明呢?
独自一人时,荒神还会做出那副悲悯的神态,思念无关紧要的式神吗?
这种事情怎么可能……
“神代?”
神代背影一僵,猛地转身。
天气已经转凉,中原中也披着长袍,随意束着的赭色长发从一侧垂至胸前,手中还搭着另一件衣服。
他单手扶着身边的廊柱,已经遮掩住刚刚狼狈的样子,皱着眉。
荒神……是因为他隐瞒身体已经恢复的情况而感到恼怒吗?
“我说你啊,如果不是被我发现,你打算穿着这种衣服在入冬前乱跑吗?”
中原中也只以为神代愣住是因为心虚,走到他身边念了两句,见他还不动,干脆把手臂上搭着的披风直接给他披好。
神代的手中抚上披风的衣扣,看起来有些茫然。
中原中也看着他的表情,觉得自己理解了。
想来也是,神代诞生以来还没有好好出过门,恐怕没有这种常识。
中原中也把语气又放缓,与神代并肩站在庭院里。
他问:“怎么一副不高兴的样子?是在神社呆得腻了,想出来转转吗?”
神代身体紧绷着,却挪不动脚步远离荒神的体温:“不,我并没有那么想。”
这家伙好像不爱说实话啊,自己是怎么分出来这么拧巴的式神的?
中原中也不置可否:“那为什么特意跟出来?”
神代微微收紧手指:“您知道我在跟着您?”
“前几次只是猜测,现在确定了。我知道躺在屋子里的感觉确实不好,不过现在你还是以休息为主,有什么想说的,直接叫住我说就好了。”
荒神早就已经发现,却一直没有阻拦他……?
为什么?是因为信任他吗?被跟踪、被暗中观察也无所谓吗?
神代直直对上他的蓝眸,脑子空白了一下,脱口而出:“我想要看您。”
中原中也也茫然了。
但是看神代没有解释的意思,他只好冥思苦想帮他补充答案:“是想看我的身体情况……是担心我的意思吗?”
神代不答,中原中也咂咂舌,开始觉得尴尬了。
他好歹也是出云战斗力排前几名的神,在这方面还是有自尊心的,被已经熟悉的式神看到弱势的一面,还因为灵力相近没有察觉到他在跟踪自己,多少有些丢人。
他撇开脸,尾巴和耳朵一起耷拉下去,有些泄气地嘀咕:“我还以为自己的演技很好。”
神代看着他软软垂下的耳朵尖,白色的绒毛看上去手感极好,隐隐泛着红色。
据说拥有兽的特征的神明,这些部位往往最能坦率地表达心情,因为比起人性或者神性这种复杂的东西,尾巴和耳朵都很容易受到纯粹的直觉影响,凭借潜意识,先于大脑行动。
尤其是像荒神这样,由灵力化成的兽耳兽尾想必也是最脆弱敏.感之处,不会经常对人显现。
想到这里,神代后知后觉意识到,就在前不久,为了尽快为他疗伤,荒神把整条尾巴都盖在他的身上。
这是何等的……
神代的呼吸逐渐凝滞,头部也觉得隐隐发热。
中原中也率先注意到他不正常的表情。
傍晚来得极快,中原中也想到晚风寒冷,便叫神代:“先回房间吧。”
灵力绕着他的指尖,化成一盏暖灯浮动在空中照明。
中原中也走了两步,见神代还站在湮灭的夕阳余晖中,抬了抬下巴:“不要和我一起走吗?”
一起。
被这个词烫了一下,神代飞快地向前两步,谨慎地点点头。
中原中也笑了起来,竖瞳在昏暗中显出一种深蓝:“你的话真少啊。”
明明一般竖瞳都是蛇之类冷血生物的特征,但是中原中也的眼眸却从不给人这样的感觉。
他的眼睛与其说是冰冷,不如说是清冽,如果说他的暖橘色的发可以类比朝阳,让人浑身生出暖意,那他的眼睛就像是润泽的玉石,让人无端变得平静而深邃,不断被吸引过去,想看到这双眼眸因为自己露出更加有人气的神色。
荒神热烈又难以接近。
这也是神的特征吗?还是只属于中原中也的特征?
就像没有过度的快乐,就不会有过度的悲伤。荒神如果可以把好意轻易给予他,就意味着,他同样可以将其轻易收回。
多擅长玩弄人心的神啊。
中原中也完全不知道自家式神心中在想这种堪比批判诗一样的内容。
他在路过厨房时随手捏了纸片式神让他们去做饭,脑海中想着什么时候带神代逛逛横滨、新春拜年兽要不要带上他这种杂七杂八的事情。
他把暖灯放在神代的房间中,指挥着被褥自己扑好,把神代赶过去休息后,自己则把灯光收到最暗,坐在门口,倚着门框看向庭院。
神代看到荒神的侧脸在光中若隐若现时,才意识到自己再一次地宛如提线木偶一样,失去思考能力,把荒神的所有吩咐都照做了。
又是这样。一而再再而三地不受控制地被他驱使,式神的本能开始危险地侵蚀他的本心,以至于他忍不住问:“您会留在这里吗?”
“嗯?”中原中也听到了神代低如蚊蝇般的轻声,手心掌灯,好让光离神代近一点,“我想留下来看看你的情况,如果你不想被打扰的话,我可以……”
“不,您不用在意我。”
又擅自说出来了。
“只是那里风景不佳……”
不仅擅自说出讨好的话,居然还想要进一步为荒神考虑。
“您会觉得无聊吗?”
神代神情晦涩地想要堵住自己的嘴,但是中原中也仿佛真的是专程来关心他,两人共享着一片光,于是他一时无法说出任何一句讽刺的话。
“什么嘛,都说了不用担心这种小事。”
一只信使鸟儿从门外飞来,中原中也抬起指尖,让它落在上面扑棱了几下翅膀,流光的细小羽毛随之在中原中也脸侧飘落。
中原中也扬起唇,向他展示,鸟儿得意地翘了翘屁股后面的长尾巴:“我什么时候都可以观景,但今天我是来陪你的吧,一直欣赏庭院也太失礼了。”
“你尽管安心地睡。有我的灵力在,今天会让你好好休息的。”
月光透过木制的长廊,披在中原中也的身上。
映得他海蓝色的眼睛,都仿佛流入了银色动人的光晕,像是被月华浇注出的完美模具一样。
而他在月光下,逗着那只羽毛流光的小鸟,漫不经心地笑。
听说世上有种用月光酿制的酒,深蓝色做底,银色倒映其中。
神代觉得自己一定是在梦中喝下了这样的酒,所以才感觉眼睛发晕,身体发晕,晕头转向地想要与那只小鸟交换身体,在荒神的手掌之中盘旋,亲吻他的发梢与指腹,将脑袋探到他的颈间轻蹭,请求他疼爱地抚///弄他的全身。
房间中逐渐填满了中原中也的灵力,神代只觉得仿佛漂浮在空中,暖意与眩晕感接踵而至。
说起来……荒神其实也刚从暴动的灵力中恢复,现在却又这样无度挥霍,是想对他炫耀他强大的身体吗?
既然想要让他感到快乐,就不要同时再做这种事,让他忘记憎恨啊,荒神。
否则他岂不是永远都要在如此矛盾的情绪中不知所措,一边挣扎,一边跪在神明脚下,向您献上整颗心吗?
*
在给神代治疗期间,除了握手,尾巴也能用来增大接触面积。
中原中也难得觉得这条尾巴有了派上用场的正经场合。
经历数次治疗,中原中也已经能很轻松消化那些力量,尾巴得意地扬起来,左右晃了晃。
……然后不知道为什么!本来还坐在地上检查自身状态的神代忽然露出被箭击中的表情,倒下了!
是因为他不应该突然把力量媒介的尾巴挪开吗!
中原中也连忙用把尾巴像盖被子一样重新给神代盖在身上,凑上去查看他的脸色有没有好一点。
神代好不容易做完心理建设,一睁眼就看到中原中也放大的脸:……
灵魂升天.jpg
中原中也和神代就像通过同一力量连通的两个器皿。
原本器皿之间相互交换借用力量都是可以做到的,但无奈神代这个器皿外壳太脆,承载的力量保持平静尚可,但凡起一丝波澜,就可能让他粉身碎骨。
中原中也因此要求神代不要大肆调用灵力,也不要战斗。
也就是说,神代是一个空有力量却无法使用的式神——这对于人形式神而言还是挺少见的。
不过中原中也本身极为强大,成功融合新力量之后更是锐不可当,并不需要神代追随保护。
他本以为神代会对于工作量减低感到高兴,但对方的神情似乎并非如此。
“也就是说,我不能与您一起出行吗?”
发现中原中也打算一个人出门为新年做准备,神代问道。
“我也没那么说吧,你还真是爱胡思乱想,既然你想跟来,那我就帮你准备一些必要的东西,毕竟还不确定你能不能适应神社以外的灵力……另外,遇到危险就立刻呼唤我,不用想着保护我,明白了吗?”
中原中也猜测神代是想出门散心,叮嘱神代留下等他后,专程回出云拿了很多保护功能的神器回来。
他还是第一次出远门——当然,其实也只有两三天——然而刚回神社,他就看到自家神使像是被丢弃的小狗,一动不动地坐在台阶上,盯着大门发呆,姿势几乎和中原中也离开时一模一样。
……说不定连饭都没有吃。
看到他推门而入的一瞬间,神代几乎闪现到他身旁:“荒神,你回来了。”
中原中也责备的话也说不出来了,自己张罗了一顿饭命令他吃,然后才把装备扔给神代:“这个、这个,还有那个,你全部都戴好。”
神代看着这些明显是给神防御用的武器,再次陷入迷茫。
神代知道自己是万宝锤的产物。他与生俱来除了力量,还有很多基础的认知。
身为万宝锤的使用者,乙比古本身是一个非常挑剔的人,受御影影响,翻阅过不少精细记载式神的书籍。
当时谁也没想到分离出的力量竟然形成了一个式神,万宝锤为了完成神代,把使用者乙比古对“式神”的概念也锚定在神代身上,导致把他对式神的海量知识也全部灌输给了神代。
神代生来就被告知那些书中正式而刻板的神明位阶,他无法分清什么是“式神必须做的”,什么是“式神可以做的”,干脆一股脑把它们都当成自己的使命。
也因此……在中原中也毫不知情的情况下,神代被套上了无限枷锁,拥有了在式神中也难得一见的服从性,并坚持认为这是神赋予的。
中原中也见神代愣着不说话,以为他不懂怎么做,就帮他把最难戴的带上去:“这个是护手,出门在外容易触碰人类的物品,你的手要多注意些……拳头松一下。”
中原中也认真地把带子打好,随后是项链,神代能感觉到荒神温热的指尖点住他的皮肤,那块皮肤都变得滚烫起来。
上下打量一番,中原中也露出满意的笑:“我的眼光还不错嘛。感觉如何?会不会太厚重了?外面会比神社再冷一些。”
“……不会。”神代紧了紧肩上的羽织,出神地看着中原中也身后的雪,又重复了一遍。
中原中也报以一笑:“那就好。”
他离开好久,神代才想,今天的雪景也很漂亮。
那一天下了大雪。
横滨神社的大门久违地向外推开。
满目的银白色中,神代鼻尖嗅到了属于海滨城市冬季特有的气味。两人踩着雪,踩出吱呀的声音,走下台阶。
“荒神,今天我们要去哪里?”
“我看看行程……应该交换拜礼的神社都已经去过了,你也已经认过路……接下来要去掌管年兽的神那里。”
中原中也解释道。
“不过见年兽之前要穿过一条回廊,这条回廊会消除人的记忆,很容易迷失,你的身体还没有稳定下来,到时候在门口等我就好,我很快就出来,然后带你到出云到处转转。”
“是。”
他回答得太快,中原中也停顿片刻,忍不住问:“你没有别的想问的吗?这是你第一次出远门,我还以为你会对回廊感兴趣。”
“那样您还要想送我渡过回廊的方法吧。”神代微微摇头。
比想象中还要怕麻烦人啊……
中原中也说:“其实也不是多么麻烦的办法,我只是觉得不急于一时……每一年这里都会更换新的年兽,总有让你见识到的机会。”
“每一年……吗?”
神代重复着这个词汇。
近日,他似乎越来越容易揣测出荒神话语中的意思。
他的关心,他的疑惑,他的开心与不满。
又是式神对于神明宛如本能般的察言观色。
但是……一旦感受到这些情绪,神代就会感到充盈的满足感,成百上千倍压过了屈服于神的愤懑,甚至能让他忘记痛苦。
他有时想,这样很好,好像也只能这样了。
即使这些心情是被强加的,可只要一心一意望着荒神,他就能得到荒神怜惜的目光与抚摸,迷失在令人失神的快乐中,忘记所有不安。
如果只有被利用,才能被快乐填满,那……又何尝不可呢?
所以荒神,快点回到他的身边,不要让他有一丝离开您的机会,请您操控他,掌控他,让他将所有的精力都服务于您,不要让他有闲暇回忆起不愉快的心事。
神代像是一块石头,从中原中也离开后就没有动过,站在写有长廊入口之前,看着那里。
但是渐渐的,他的身后悄无声息浮现乌云般的黑色雾气,魑魅魍魉的奸佞笑声,将神代包裹,将还没从神游中清醒过来的他拉入黑暗。
横滨是一个混乱的都市,新神来临之后,横滨也逐渐恢复了灵气,很多妖怪开始想趁虚而入,把这里当成狩猎地。
然而这位新神久久不出神社的门,直到最近才有消息,说他回了出云。
妖怪们已经在这条路上等了很久,准备挑衅位置没有立稳的新神,借机夺取神印。
“这个小子就是他的式神……”
“嘻嘻嘻,真是弱啊,传说中大国主养大的荒霸吐也不过如此嘛。”
“别吵……他身上有股很香的气息……让我闻闻看。”
黑雾化成一根根绳索,缠绕上神代的脚腕与手腕,勒住他的脖颈。神代被扯开手脚,悬在空中。
一直被中原中也安置在神社、用灵力滋养的神代根本没有感受过这样令人作呕的力量。
黑雾像是毒蛇紧紧贴住他的身体,细细啃食他的身体。
黑雾发出数道刺耳的笑:“好美味……”
“啊!!是神将他的神力分给了这个式神!!”
“哈哈哈,吃完了式神,然后就是神,拿到神印,横滨就是我们的了……”
黑雾咬上来的瞬间,神代的力气也被抽取,冷白色的皮肤上逐渐出现隐约的裂痕,像是即将破碎的瓷器。
身上的神器开始发光,奋力抵抗着,才没有让黑雾一瞬间完全吞没神代。
但正是因为这些神器的作用,神代才没能第一时间晕过去,不得不清醒地体验到了黑雾带来的疼痛。
他的身体微微蜷缩,眼睛失去焦距,呆呆地看着不知方向的前方。
因为这里是一片黑暗吗,他好像怎么也看不到荒神了。
为什么不来拯救他,为什么不来占据他的心灵,为什么在他最想要变得舒服的时候,却又让他独自承受痛苦呢?荒神?
这种时候,他不才正需要你吗?!
铃——
脑海中的想法与恶心的妖气一起涌来,无比混乱。
然而就在黑雾即将侵入他的肌肤之前,神代听到了不知何处传来的铃声。
第34章 神明·妖怪
中原中也察觉到不对劲, 立刻从年兽处掉头返回,刚刚走出神殿就看到不详的黑雾几乎要淹到记忆回廊的鸟居门口。
神代却不见了踪影。
神代当然不可能独自离开, 那他现在在何处就显而易见了。
这团黑雾里聚集起来的妖怪已经快要顶上小范围的百鬼夜行的程度了,也难怪连这里的结界也挡不住它们。
虽说中原中也很久没有出神社……居然被小看到这种程度啊。
中原中也审视着这片黑雾,伸出手,主动让它们包裹了自己。
暗红色从中原中也身体表面浮起,看着立刻迫不及待缠上他的黑雾,中原中也眸中闪过不屑,活动着指关节, 唇角勾起带着冰冷战意的微笑弧度。
“擅自把别人家的式神藏起来,就别在这里挡路啊。”
他走一步, 就碾碎一大片黑雾,把胆敢接近他的妖气踩得凄厉惨叫,竖瞳中一片冰蓝,到处寻找着神代的方向。
行走在黑雾之中, 他的脚步也变得很沉, 像是逆着湍急的河水。
中原中也不知道第几次重重拍开炮弹一样向他撞来的妖气,把它们撕碎。
感觉到神代的位置越来越近, 中原中也大声喊了他的名字。
声音伴随着灵力, 驱散了阻隔在两人之间的最后一道雾气。
就在前方, 神代的金色长发黯淡地垂下来, 被细线扯住手脚吊在黑雾之中,不断有灵力被从他体内吸走。
他失神的目光正挣扎着看着前方。
中原中也的牙齿颤了颤, 没能叫出第二声, 他知道, 对方一定是在寻找自己,向自己求救。
这群该死的家伙做了什么……!!
刚刚一念之差没有想办法把神代带进去……是他不该因为最近太过放松就失去警惕心。
中原中也手指攥紧又放开, 横滨神社供奉的神铃浮现在他手间。
愤怒的灵力翻涌,他全力向前一挥,在铃铛清脆的响声中,挥出一道圆弧状的灵力,将黑雾拦腰截断出一道环状裂口。
脚下的地面被他一踩,顿时下陷了一寸,凹成裂缝。
铃——
还没有完全平息的荒霸吐灵力像是察觉到打破这个躯壳的契机,躁动起来,中原中也的皮肤被自身的灵力再次割出了血。
“你也给我老实一点啊。”
中原中也咬着牙低声斥了一句,手毫不停歇地舞动着银铃的手持。
一下。黑雾散去,又嬉笑着涌来。
三下。打出了一条天光,落在神代与中原中也之间,形成一条细细的线。
六下。中原中也咽下喉边的铁锈味,继续蓄力。
九下。金红色的和服如同蝴蝶翼般在他身后飞舞中,中原中也最终在神代的一步之遥处站定,仰起头,对他高高举起双手,指尖还在泌出血珠。
“神代。”
中原中也喊。
“到我这里来。”
黑雾被打散成碎块,天光泼了下来,暗红色的灵力顺着中原中也向上伸直的手指飞向神代,护着他,把他从空中缓缓放了下来。
中原中也轻按着他的后脑,将他推到自己怀中。
……
神代听到了铃声。
在他想要不顾一切和黑雾鱼死网破的时候,他感受到了铃声中传来的荒神的灵力。
吸食他的妖怪也停下了,纷纷向主动进入黑雾的中原中也袭击而去。
但是从那个方向走来的中原中也,像是一团明艳的火。
任何阴暗烧到他之前都会惨叫着烟消云散,他的方向笔直,顺着神铃的每一次挥舞,肃穆地踩出一步,硬生生地铺开一条暗红色与金色灵力组成的宽阔道路。
黑雾被打得四面漏风,四散而逃,漫天大雪与夕阳般的橘色光芒逆着黑雾散去的方向纷纷落下。
这一片无人之境,那仿佛是只为神代一个人献上的盛大的祭舞。
荒神在一舞尽时走到他的面前,神情带上一点急切,接住了浑身沾满黑雾的他。
接着荒神做了下一个动作。
因为太过惊人,以至于神代错愕地睁大了双眼,忘记了刚刚想说的所有话语,喉咙干涩得要死,发不出来任何声音。
中原中也捏着神代的下巴,在他唇上落下羽毛般的一吻。
“这是结成神使的证明。”
中原中也的声音还带着冰冷的怒意,导致这个仪式化的吻也带上了残余未消的杀意。
神代被充满攻击性的灵力刺得双腿发软,同时他感觉到两人之间随着那一吻建立的联系,灵力以前所未有地速度修补着他身上的裂痕。
他的手指摸着唇,肩膀颤抖起来,声音也颤抖起来,表情因为某种激烈的情绪扭曲着,冷白色的脸也泛起发烧一般不正常的红晕:“您……”
中原中也自知突然之间强行让他成为神使确实容易吓到神代,补充解释道:
“吓到你了吗?我本来不想这么仓促,等我恢复到全盛时期再缔结神使契约,对我们都是最好的。但是刚刚你身上的伤太严重,还钻进了妖气,这样我才能尽快帮你压制。”
他一番话讲完,又等了很久,才等到神代的表情冷静下来。
神代当然知道神使对他而言代表着什么。
与神明的契约确实能让他的身体会更加稳定。
但如果说式神只是接受精神约束,那成为神使的代价就是从此以后神代的行为将完全受到中原中也“言灵”的支配与束缚,是彻底沦为奴仆。
但是荒神的蓝瞳如此庄重。
认真,严肃,没有一丝亵渎的意味。
……荒神根本不能理解这对他到底有多么沉重的意味,轻描淡写地把它当成一项治疗般的仪式。
所以才让神代无法反抗荒神那高高在上的注视中、叫嚣着“服从于他”的式神的命运。
那可是神给他的吻。
贪得无厌的神明,居然要用这么高尚的表情,等他陷入绝望之际才愿意拯救他,用甜蜜的动作哄骗他,好让他彻底为您献出一切吗?
神代感受到许多情绪在胸膛中激烈冲突,可无论如何,他想,他好像已经永远无法反抗中原中也了。
神代的手轻轻颤抖着,被无形的手深深压下脖颈,在中原中也的手背上轻吻:“如果这是您希望的话。”
可他已经不想再疼痛了,他已经……没有办法分清到底是真心景慕还是设定好的本能。
如果式神必须要拥有自己的神,才能得到极度的欢愉,那就由他来侍奉您,帮您成为最接近他心目中神明的神吧,倘若能无限贴近光芒,是真是假……又有什么所谓呢?
中原中也看着神代久久没有起身,像在等待他给出什么信号,不确定地伸手摸摸他的后发。
神代像是炸毛的动物一样,抖了一下。
中原中也笑出了声。
“本来以为我要一个人在横滨神社待很久……现在看来以后也不会太无聊了。”中原中也又摸摸他的脑袋顺了一下毛,“走吧,天色有点晚,逛街的事情改天再说,我们先回家。”
“回家?”
“就是人类口中能回去的地方。”中原中也回答神使的疑问。
神代顺从跟随在中原中也身边,脑子中却在试图将“家”这个词与神社的任何一个特征对应上。
很困难,但并不是没有收获。
荒神居住的地方就是家。他得出了这样的结论。
*
中原中也来到横滨之前,在出云住了很久。
大国主考虑之后,交代风神乙比谷和土地神御影照顾他。
乙比古是一个热衷于逛街购物旅行打扮自己的人,中原中也和他相处期间,几乎一天换一身衣服,从和服到人类男孩的童装换了一遍,直到他要开始挑选女装的时候,中原中也抗拒地在自己的卧室下了禁制,拒绝乙比古的进入。
相比之下,御影则在另一方面逼迫中原中也成长起来。
御影的神使似乎非常善于家务,导致御影本人……也不知道是完全不会还是懒得做,总之中原中也以幼童之身,扛起了整个家的家政工作。
整个家——指乙比古总是带着御影和中原中也飞到各处旅行,有的时候下到人类的城市中吃饭,乙比古因为打扮太花里胡哨,有时会被认成女性,然后做作地抱着奋力挣扎的中原中也表示“没错我们有一个孩子哦”。
不过不管怎样,与两人相处的时光,是中原中也出生至今最快乐的日子。
他曾经独自一神守在诞生神社,唯有一个人类能看到他,他还以为不会再遇到能与自己交谈的神明。
御影虽然有时天然呆得让他拳头发痒,但他会教他煮茶读书,笑声悠长地给他介绍出云的神明,拜托战神来陪他训练。
乙比古会傲娇地挑剔他的造型,用力rua他的耳朵和尾巴,然后在中原中也逃脱无路摆烂地任凭他摆弄期间睡着时,把他抱回房间,留一盏小灯。
他想,也许只有家人会对后辈释放如此无微不至的善意与关怀。
中原中也接受横滨神的职位后,乙比古依依不舍,几乎要冲过去和大国主撒娇阻止这个工作。
中原中也抱了抱他,乙比古知道他去意已决,不满地用力回抱住中原中也,唠唠叨叨:“当土地神可是很累的,小中也,去了那里,我们就不能经常陪着你了。”
中原中也明白。
所以神代乍一出现填补了御影和乙比古的空缺,中原中也很希望能和他好好相处。
黑雾事件过去很久,中原中也还是觉得过意不去。
虽说大多数的神明招纳神使都挺随便的。像御影,干脆把五百年前危险的大妖巴卫变成了狐狸神使,但中原中也本质还是一个比较有仪式感并且希望能尊重式神本人意愿的神。
他试图给神代补一场像样的宴会,但是神代统统拒绝了。
不仅如此,神代还主动开始承担神社的所有工作,让中原中也几乎只剩下处理祈愿的事务。
横滨与两人的灵力情况稳定了两年之后,中原中也被大国主吐槽“怎么感觉你的生活能力下降了”之后,终于察觉到这一点。
神代的家政能力点满,确实让中原中也安逸很多,并且充分理解了御影。
不过中原中也还是再次找到神代找他谈论这件事。
神代正把和服袖口绑在身后,见到中原中也,立刻停下手中一切,认真倾听。
中原中也一时语塞:“……”
他总觉得自己像在故意打扰对方工作一样……就是因为神代一直这么听话,才导致他说什么都觉得在伤害对方的心意。
式神的条条框框真是可怕。
——两人经过了一阵越来越歪楼的对话后,中原中也最终得出了这条不相干的结论,在神代平静的注视中,对打扰对方工作表示歉意,摸不着头脑地离开了。
“啊,对了。”
走出两步,中原中也终于想到了另一个来意,回头对神代笑了一下。
猫眼石一样的海蓝色眼睛在金色阳光下熠熠闪光。
“下一次出云会议,我要带你过去,记得准备好。”
尽管已经看过许多次,神代仍然对着中原中也消失处出神,许久才垂下头,像是无事发生一样继续晒被子。
为了征求他的意见,荒神展露了笑容,让他无法思考。
但是……
身为神明,不要向区区式神示好啊。
*
捡到芥川兄妹前几年,可谓是中原中也最悠闲的几年。
港口Mafia上一任boss还没有开始发大疯,横滨的组织划分地盘和异能者争斗也逐渐平息,中原中也甚至能稳定参加出云会议。
神代也对神使的工作越来越上手。
不……与其说是上手,不如说他言听计从的服务精神达到了恐怖的阶段,强迫症一样的洁癖也开始暴露出来。
过去神代不在的时候,中原中也虽然也喜欢把神社收拾得整整齐齐,但远不如神代事无巨细。
神代拥有了远超一般式神的知识,甚至能反过来对中原中也的某些生活习惯提出建议。
虽说神代从不会说什么强硬的话,但是被他那种祈求的目光看着,最后投降的一般都是中原中也。
最开始是更换衣服的频率,然后是照顾日常起居,在中原中也表示就算是神明也不应该过得像大少爷一样时,神代会认真地说:“但我生来就拥有这些常识,这确实是神使的任务。”
轮到中原中也不确定了:“是吗?”
“是的。”
中原中也还想反驳,神代又说:“晚餐您想吃什么?”
中原中也的思绪被他问得劈了叉:“啊?啊……不要鱼类就好。”
“您已经很久没有吃鱼了。”神代不假思索地接着请求道,“为了您的身体考虑,我特意收集了少刺的鱼。”
中原中也:“……”
他撇了下嘴角:“既然你已经带回来食材那就这样做吧。”
神代点头退下,中原中也的橘色耳朵听着走远的脚步声,不自觉地竖起来。
怎么感觉好像又被带偏了。
……算了。反正这件事可以从长计议。
神代向来省心,纵容他的这点爱好大概也没什么问题吧。
中原中也乐观地想完,低下头继续开始写公文——横滨神社正式开张后,最近的工作也越变越多。
闭上眼睛,可以感觉到城市的生命也在复苏,生活的气息开始覆盖了血腥味,那是名为“生”的喜悦。
中原中也喜欢这种感觉。
他仍然是极年轻的神,虽然样貌日趋成熟,对于人类、城市中的事物却仍然陌生,只有通过一个个祈愿,才能贴近真实。
他与人类曾有过不太好的过往,所以他也不再轻易主动亲近人类,但是这并不妨碍中原中也对他们感到好奇。
中原中也就像是蹲在墙边的猫咪观察每个人类活动一样,警惕又不失乐趣地揣度这个行动的用意,那个器材的用途。
人类的一生太短了,短到来不及实现很多东西就结束,但是正因为很短暂,他们会竭尽全力用各种喜怒哀乐塞满一生,让每一秒的情绪都充沛到不可思议。
在他彻底吸收完暴涨的灵力后,中原中也有时会循着街道,去看横滨居民的生活。
他的指尖所指之处,灵力拂去尘埃,让树根重新延展。
学生在教室里唱歌,他倚坐在窗户旁的树枝上,撑着侧脸认真地听,推着清风流进去。
擂钵街他也去过几次。他看到那些人快要死了。他把神社带出来的花放在他们干涸的唇边。
花谢了,但第二天久违地下了一场清明而干净的大雨,饮入它就可以滋润身体。
中原中也撑着伞,看着若有若无的暗红色灵力弥散在雨中,神代从身后呼唤他:“荒神,小心淋湿。”
中原中也眼中还残存着没有消散的笑意,回过头,发梢与睫羽的雨珠像是星光一样,点缀着漂亮的蓝眸。
中原中也没有急着回去,而是兴致勃勃地示意神代去看下方的擂钵街:“人类也会有消停下来的时候嘛。”
神代抓取了重点信息:“您一个人去了擂钵街?”
中原中也的笑卡住了:“其实……”
他又想:等等,这不对啊,为什么他要对着自家神使心虚。
不等中原中也拿出神明的架势,神代已经诚恳道:“能否随我回去,让我为您换一身衣服。”
神代明明比他高一些,却硬生生做出了祈祷般的仰视感,异色的双瞳中显出复杂的神态,好像压抑着很多话想说。
中原中也与他对视,无奈地笑:“好,也该回去了。”
这么轻易妥协倒不是因为别的,只是因为这场雨、这样的对话让中原中也想起神代第一次暴露洁癖时的事情。
那时神代不愿意让神社留下垃圾,每天都要跑出去寻找适合销毁废弃物的地方,结果因为还不熟悉灵力,消耗过多,中原中也找到他的时候,他已经虚弱到不得不靠在长椅上休息。
让中原中也好气又好笑。
那天下了蒙蒙雨,神代一边对他道歉,一边勉强自己站起来行走。
中原中也觉得不行,他用灵力阻隔雨水,把神代浮在身边,后来觉得这样不舒服,干脆把他背在背上。
神代变得更加慌张了。
他的脑袋无力地垂在中原中也毛茸茸的耳朵边,因为离得很近,送来的气息让中原中也一阵发痒,耳朵像是猫猫抖水一样,晃着软和的橘毛呼呼地抖了几下。
“请放我下来……我身上有雨水,还沾了灰尘,会弄脏……”
中原中也目视前方:“你今天回不了神社是更大的问题吧。”
“我休息一下就可以……”
“别闹了。”
中原中也严厉地回答。
两人的身影被灵力模糊,逆着匆匆撑伞前进的人们悠闲地前行,那个世界只有他们两人,中原中也的声音带着安抚人心的味道浮现,无比清晰。
“我知道你喜欢干净,也支持你做喜欢的事情,但是这说到底也不过是爱面子的神指定的所谓规格而已,比起这种形式上的东西,你的身体才是最重要的。”
“所以老实点。”中原中也没忍住凶了他一句,当然,也有可能是一瞬间想要回报神代平时总是利用自己吃软不吃硬让他吃鱼,打算公报私仇一下,“别在这种奇怪的地方让人担心啊。”
神代微微张开了嘴,却什么都没有说出口。
重要与担心都是非常模糊的词语。让人只能猜测这是分量极重的东西,却无法计算到底有多重要。
如果无法弄清他在中原中也心中的分量,就无法衡量自己弄脏了神明带来的罪孽到底能否与这份重量相抵,又能否被他原谅。
可他明知道区区神使不值得神明如此对待,但是那一天,所有衡量标准也随着雨幕一起模糊了。
神代觉得不安,觉得一旦有了第一次,他只会逐渐忘记两人的差距。
但他紧贴着荒神的体温,最后却只是闭上眼睛,依靠在中原中也身上。
……
神代的洁癖变得更严重了。
中原中也甚至有种错觉,仿佛神代正在通过这种方式赎罪一样。
他看着几乎每天都要被拿出来洗晒的物品,想不出来除了洁癖以外的逻辑,沉默了一会,决定还是不擅自打扰对方的雅兴,也许这是神代的日常锻炼也说不定。
横滨神社变得很干净,祭拜的人看着也很开心,应该是件好事……
之后用别的方法犒劳一下神代好了。
*
横滨神社的供奉逐渐变得稳定。
中原中也不再像过去一样日常喝茶赏花,而是开始长久停留在和室中,倾听进入神社的人们的心生,处理增加的祈愿。
人们认真祈祷所化的木牌落在他的身旁,有时信使小鸟会把更远的城区中的祈愿叼来。
看到一半,中原中也忽然想起此前没有写完的文书,按了按额角,不情不愿地把它拿出来。
这一年的出云会议,他决定带着神代一起去参加。这份文书是专门为神代写的入场券,末尾用中原中也的灵力加印,向所有人宣告神代是中原中也所属。
其实不是所有神使都需要这张入场券的。
一些神自恃身份,要将神使分出三六九等,而神代在他们划分的等级中与妖怪并列为次等。
中原中也其实不想遵循这套高高在上的标准,对神代也没有什么不满,但是……想要让别人敬畏神代,威慑他们不要当面说出什么烦人的话,这是最快捷的方法。
中原中也写完文书,又看了一遍,一时犹豫不决到底应不应该递交给大国主。
一旦交去,在某种程度上也表示中原中也不信任神代能够凭借自己获得诸神的认同,甚至表示他默认那些人将神使分等级的做法。
——当然,就算神代应付不了其他申明也无所谓,中原中也并不需要他来彰显自己的身份。
但以神代敏感的性格,恐怕会觉得受伤吧。
算了,离出云会议还有好几天,容他多思考一会。
不管中原中也这边如何纠结,“掌管横滨的强大神明荒霸吐将没有战斗力的式神当成唯一的神使,还要带他参加出云盛宴”的消息不胫而走。
中原中也担忧的另一个麻烦也找上门来:无主神使乃至大胆的妖怪纷纷跑到横滨毛遂自荐,表示希望成为中原中也的神使。
神代看着堪称门庭若市的横滨神社,照例将里外都打扫干净,像是询问午餐菜单一样询问中原中也:“您不打算考虑他们吗?”
中原中也……中原中也他感觉自己像是养了一只猫。
某一天其他猫听说他家的这只猫血统不好、病弱、还不会打人,于是纷纷上门蹭饭,像开屏的孔雀一样展示自己的优势,并表示我想加入这个家,而自家猫平静地看着他,问:“您不打算考虑他们吗?”
中原中也开始觉得头大了。
第35章 神明、妖怪
“您不打算考虑他们吗?”
虽说神代并没有这种意思, 但中原中也莫名觉得这句话像人类吵架之后说“那我走”一样。
神代经常能猜到中原中也的心思,是很聪慧的神使, 年末日常文件多到中原中也处理不过来时,神代还会帮他规划甚至分摊走工作。
他应该不会觉得自己是为了挑选新式神故意放出消息的,也不会觉得自己对他心有嫌隙……的吧。
中原中也怀着这样的担忧,听着听着,神情就从无奈逐渐转化为迟疑。
因为神代当着他的面拿出了一个本子,上面详尽记载着他对上门拜访者的调查报告,详细客观。
发现中原中也陷入沉默, 神代话锋一转,在表示这些人有可取之处、但身为妖物心怀鬼胎、与您的身份并不相称后, 又拿出了另一个本子。
中原中也好奇地接过来扫了一眼,发现这是神代对另一些出身高贵的神使的调研。
注意到中原中也这种感兴趣的举动,神代眸光轻晃,话却没有停歇, 像是没有情感的旁观者, 对中原中也叙述每个神使的优劣。
说到最后,中原中也放下手中的毛笔, 疑惑地看他:“你想让我找新的式神吗?”
神代愣了愣, 忽然发现自己好像说不出一个合理的理由, 他也无法对荒神说出口:他以为真正的神明通常会拥有数个高贵的神使。
中原中也随手合上了两本册子:“如果你没有足够说服我的理由的话, 我并没有这种打算。”
“但是您到出云需要……”
“我用不着别人保护,神社的事情你也处理得很好。”中原中也重新拿起毛笔, 在木牌上重重落下一笔, “你已经足够了。”
中原中也本来没想用多重的语气, 但是越说他越恨铁不成钢——那封“入场券”还没有交上去,神代又在做这种出人意料的事情。
中原中也招手让神代坐到自己身边, 为两人倒茶,在神代逐渐不安的目光中,像是闲聊一样,缓缓地、带着困惑说:“其实带你去出云这件事我一直没有拿定主意,但是问你,你一定会说‘那就听荒神的’吧。”
他模仿了一句神代的语气,笑了笑:“我不强迫你表明心愿。但如果你向我推荐神使只是因为你自己不想去出云,那么我一个人去也无妨。”
“……”
神代胸口安静地起伏一下,见中原中也神情中带着鼓励和期待的神色,似乎在等他接话,嘴唇动了动:“您不觉得耻辱吗?”
“怎么会。”中原中也错愕了一下,咂舌,“你还真是这么想的啊。”
“不,我并没有冒犯您的意思,我是……”
“也不用这么慌张。”
中原中也轻轻晃了晃手中的陶瓷茶杯,一饮而尽,钴蓝竖瞳显得很是平和。
神代忽然意识到,他似乎并不经常会与荒神进行这么日常的交谈。
中原中也确实从这段简单的对话中感觉到了别样的乐趣。
虽说神代一直陪伴在他身边,但是两人能称得上交谈的次数却屈指可数,中原中也惊觉,也许神社让他觉得有缺憾之处正是这种交谈带来的人情味。
他按住神代的肩膀,阻止他继续道歉。
“这只是一场对话而已,放轻松,随便说点什么,这种下午正适合聊天。”阳光迎着朝霞般的赭色长发,中原中也微微勾起嘴角,“这样,你也不会觉得寂寞了吧。”
“式神是不会感觉寂寞的。”神代回答,“只有……”
他的话停住了,怔愣地看着中原中也。
式神是不会觉得寂寞的。特别是徘徊在景仰的神明身边、心中无比满足的式神。
所以这个神社里,感到寂寞的并不是神代……
……是吗?原来是您吗?
神代突兀地没了下文,中原中也也见怪不怪:“不管怎么说,你不用听信那些流言蜚语,我不会受他人影响,也不会对你感到耻辱。如果看低你,不就相当于看低创造你的我自己吗?”
说到这里,中原中也像是想到什么趣事,笑了一下:“我是不是一直没有对你讲过你的名字的来源。”
“我的……名字?”神代重复着他的话。
“果然没有吗?当初你刚诞生的时候全身都是银白色的,然后才变成现在这样……”
他们都不知道为什么会出现这样的变化,但是中原中也想,与神沾上联系的事物,任何特征想必都存在着某种指示。
式神的力量与自己相通,式神的眼睛是自己的颜色。他与自己如此接近。
“说到底神明也好,神使也好,都只是被祈愿催生的存在。我也不过是被人类对荒霸吐的想象具象化出来的力量代行者而已,是愿望、信仰与力量的杂糅物。”
身为无法辨别自身组成与来源的杂糅物,中原中也早就凭借亲身经历知道过神明其实多么脆弱。
能够相识,却很难留下更深的印记,容易亲近,却不易执著,一旦被人类抛弃,就将不如消失的深渊。
神明远不如人类知道价值与意义为何物,也许只有在死去之时,才能看清自身。
中原中也曾经距离人类很近,他能感受到无端生发的对城市的爱护之心,能感受到生灵的死亡带来的悲伤。
他并不拒绝被这样的心情驱动着去守护他们,即使这份心情可能是人类强加于他的,但这也确实是中原中也与这个世界沟通的桥梁。
中原中也拥有神与生俱来的迟钝与平静无波,只有渡过桥,才会变得好奇,匆忙想要追上人类千变万化的情绪,产生波纹。
但是这还不够,所以他又拥有了一个愿望。
在某一天,也许城市会消减,信仰会崩塌,所有人都会遗忘荒霸吐的躯壳“中原中也”。
但是直到他消亡之前,神代都会作为最纯粹的存在,代表着荒霸吐的力量本身,永远与他结下深切的缘分。
“以此代彼,以后者续前者,都可以称为‘代’。最接近荒神的代行者,所以是神代……听起来是不是有点自大,好像在说我就是真正的荒霸吐一样。不过神明其实就是这样任性的家伙而已。”
中原中也轻轻带着神代的肩膀,将他拉近自己。
任性地许下愿望,创造出神代,除了分散力量这种紧迫的理由之外,有一个很简单的目的。
就像无数妖怪和神明追求的那样,他也想要和最接近自身来源的人结下缘分。
“你会来到这里,也只是因为我任性地想与你建立联系,想亲手触碰荒霸吐的力量而已。”
中原中也正说着,忽然觉得手背沾上湿漉漉的触感。
泪水顺着神代的脸庞落下来,中原中也差点被自己呛了一下:“当然我知道以这种理由让你吃了很多苦,听着有些过分,我说这么多只是不想让你胡思乱想……算了,你有想说什么就i尽管抱怨……”
中原中也一时有点不知道该做什么,抚着神代的背,尾巴焦虑地在摇着,看着有些萎靡。
反而是神代很快就收敛了表情:“抱歉,荒神,是我失态了。”
说话间,他若无其事地将那两本神使调查报告全部收起来,准备之后拿去销毁。
“但是……请您也不要再说这样的话了。”神代再次请求,捧着中原中也的双手,垂眸,喃喃着,“您可是神明。”
他对中原中也的话感到惊慌。
当然,这绝对不是因为他被这番话戳中,只是因为他华丽、温柔的神明,竟然如此贬低自己。
神代已经决定将一切寄托于神,寄托他的嫉恨、他的仰慕、他的依赖。
所以绝对不能让那些外来者成为神使,不能让他们有机会听到荒神这番言辞,即便荒神觉得自己是假的,神代也会献上所有,将他塑造成真的,如果有人想要否定荒神,那就……把他们全部驱逐出荒神的世界。
被这样的想法蛰到一样,神代大口呼吸着,睁开眼睛。
中原中也仍然安静地躺在他的面前。
横滨的龙头抗争结束以后,中原中也沉睡至今。
神代再次抚上胸口处维持实体化的宝石,露出一抹晦涩的笑。
荒神不喜欢别人的规则,那就不要那些规则,他会献上最虔诚的供奉,为他排除忧愁与孤单,成为最完美的信徒,不让他有任何被污染的风险。
为了不让任何人质疑荒神,为了不让任何信仰与非信仰伤害荒神。只要只由他来信仰。
那样,中原中也一定可以成为最完美的神。
*
睡梦中,中原中也流失的灵力一点点回归,疲惫的身体也趁机恢复。
隐约之间,耳边传来了声音,随后,木质勺子递到他的唇边,试探他可不可以服用。
中原中也的眼睛眯起一条缝,看到眼前蓝色与橙色的双瞳,又安心地闭上,喝下了药。
药渍沾到他的唇上,神代用纸轻轻拭去,将药碗放在一旁,端详着中原中也的脸。
神代知道,荒神的耐毒性很差。
他还是第一次喂荒神吃东西,梦中的荒神却仍然信任着他,看着中原中也顺从地咽下后,神代感受到从未有过的满足。
拥有了实体后,仿佛连欲.望也跟着有了更强烈的实体。
是的,那双手不用触碰任何东西也可以。把一切都交给他吧。
不需要被芥川龙之介看到,不需要被人类信仰,那些人只会让您变得不干净的可能。只有他会一心一意信仰你。
神代微微俯身,影子笼罩着中原中也。
好想把你藏起来啊。
这具崭新的身体,实现他的愿望的第一缕渺茫的希望。
他应该如何不让您操纵,不让您夺走这具身体和这份希望呢。
*
中原中也刚刚醒来就察觉到神代身体凝实很多,只要稍加锻炼,之后说不定能彻底操纵灵力。
他惊讶地回忆了一遍横滨发生的事,又凭借乙比古的描述,大概将他的变化与白麒麟的异能连接在一起。
昏迷前最后几天,神代突然扩大活动范围也终于有了合理的解释。
这是件好事啊……神代怎么一直不愿意主动提起?
中原中也有些纳闷,思来想去,还是照顾了神代的沉默,没有特意在他面前提起。
与此同时,中原中也也没有留情面地拒绝了对方试图继续喂他的行为。
他们留在出云休养了一段时间,中原中也就被闷得有些坐不住了。
临近年底,他终于有了出门的由头,趁乙比古不在,兴致勃勃地找到神代:“神代,今年和我一起去拜年兽吧。”
神代本来在想如何对中原中也提起这件事,没想到中原中也直接找上门,他的说辞还没有准备好,愣了一下:“但是我的身体……”
中原中也也很意外:“我感觉你的力量比之前强了,身体也变得很完整,以我的判断,现在的你应该能轻松度过啊?”
神代:“……您什么时候察觉到的?”
“刚刚醒来就知道了,虽说我在感知力方面不是很强,但我们灵力相连,不可能感觉不到的吧……唔,是还没有适应新的身体吗?那我就不勉强你了。”
“不……!”眼见雷厉风行的荒神体贴地准备离开,神代脱口而出,“我想和您一起过去。”
中原中也回过头,扬起笑:“那就快点换衣服,趁乙比古回来之前我们要赶紧出门。”
“哦对了。”
走出门两步,中原中也又倒着走回来,从袖中掏出的一瓶桃丹,扔了过去——这是即使对神明也效果极佳的万能药——偏头对他说:
“这次醒来你好像变得活泼了很多,这东西应该对巩固你现在的身体很有用,记得按时服用。”
神代手忙脚乱地接住,然后才想起自己能直接使用灵力控制在空中翻滚的药瓶。
他捏着装有粉色小药丸的玻璃瓶,拿到阳光下看了一会,才收入掌心,贴住脸颊,沉醉地勾了细微的笑。
您并不介意他的变化,还赠与如此珍贵的东西,一定是十分珍惜他吧。
这瓶药也一定会帮助他,成为您最忠实的、唯一的信徒。
……
拜访年兽要经过一段幻境回廊。
这段回廊会让经过的人失去记忆,忘记自我,意志不坚定的人很容易沉浸在回忆里,无法走出回廊。
为了避免神代被困,中原中也特意等在神代那条回廊门口,让神代先进去试探,看看他能不能承受。
结果等了一会,神代竟然走了出来,表示他已经来回走了一趟,请荒神不用担心。
这次轮到中原中也惊讶了。
一般来讲神明是不会迷失的。
但是因为中原中也的一部分力量与横滨紧密相连,一部分力量给了神代,走入这条回廊后,也需要一段时间才能离开。
难道说因为神代是纯粹力量化身,并没有多余的记忆,才能在幻境回廊中穿梭自如?
不管怎么样,这是件好事。
中原中也不再多想,挥挥手:“那我们就在年兽处会合。”
神代点点头。
两人各自走进了写有各自名字的回廊,然而少顷,神代就从他的回廊中重新走了出来,走进了写有“中原中也”名字的鸟居。
擅自闯入他人的回廊,可能会被记忆攻击,也可能会受到各种影响,甚至会拖延中原中也离开的速度。
但是神代一直在找机会,想看到中原中也的所有记忆。
那里有年幼的荒神,尚未与世界发生联系的荒神。
知道一切如何产生,神代才能有切断这份联系的可能。
*
神明是纯粹的存在,离居在无人接近的神社中,身边侍奉神使,为他撑伞,操纵车架,为他更换一切用品,让他保持美丽。
但是荒神却总爱独自去在横滨巡游,沾了一身尘土的气息,甚至在某一天,抱着两个小孩子回了神社。
泥污、干涸的血迹与荒神交织在一起,让神代想要不顾式神的身份,阻止他。
然而荒神已经主动停了下来,向他展露笑容。
神代一时无法辨认这副场景,荒神满身污浊,但又正是因为他这么干净却愿意去抱这样的生物,让他显出另一种极高的温柔来。
不等他做出任何动作,神明的言语再次传来。
也许连荒神自己也不知道,那句话对于神代已经足够形成言灵,让他的脚步永远停在了芥川兄妹居住的庭院之外:[“不喜欢的话不要勉强,离开这里吧。”]
神明居然弄脏了自己,不可饶恕。
神明为了脏兮兮的人类触发了言灵,不可饶恕。
得到神明拥抱的少年,不可饶恕。
因此生出冒犯之心的他。
……不可饶恕。
……
神代看到了过去的自己。
这里的记忆都是经过荒神的情感修饰,记忆中的他似乎并没有这么多想法,只是宛如愣住一般站在原地。
神代本想走近一些,但在抬腿之前,一只幼小的生物擦着他的腿,跑了过去。
神代猛地看过去。
那是一个穿着和服、宛如贵族小少爷一般的赭发男孩。
他正向前跑,木屐踩过石板,最终停在一个神社门口。
毛茸茸的尾巴相比身体显得大而蓬松,浅橘色的毛因为眼前的场景微微炸开。
那里躺着一只奄奄一息的小狗。
一个黑色卷毛的小男孩蹲在旁边,听到脚步声,抬起鸢色的眼睛,看到长着兽耳兽尾的赭发小小神明和他透着纯然不解的竖瞳后,表情中闪过惊讶。
但他并没有立刻询问什么,又看回那只小狗。
“你看,它快要死了。”
少年用轻柔而稚嫩的声音说。
第36章 神明·妖怪
中原中也有意识起, 就一直生活在小镇后的神社中。
小镇的居民并不算多,但是长久地居住在这里, 祖辈供奉传承下来,也许还有那段时间各种天灾人祸正严重,身负荒霸吐力量的小小神明悄然诞生了。
他生而拥有名字,知道自己身为神接受供奉、庇佑神社的责任,但是除此之外几乎像是一张白纸。
他在神社里听了几年人们的交谈,懵懵懂懂也有了对于人类这个族群基本的知识,年幼的中原中也毕竟不是能坐得住的性格, 他开始捏着略显宽大的和服衣角,往神社外跑去。
中原中也知道人类每日来这里上香、交供品都是为了让神——也就是自己听到他们的祈祷, 于是每次出门都蹑手蹑脚地,担心人类发现他们的神明在工作时间偷偷跑路,从此再也不来看你,再也不来送花送水果。
溜出去几次, 中原中也逐渐放松了警惕, 甚至大摇大摆地开始走神社正门。
于是某一天猝不及防撞到晚归的人类,赭发的小神明一下僵在原地。
他的双臂紧贴着身体, 赭色的发紧张地飘也不敢飘, 耳朵毛和尾巴毛哗地竖起来, 像是弹过的棉花又打了蓬松剂一样, 被风吹得向一侧毛茸茸地歪。
然而人类视若无睹地经过了他。
中原中也圆而大的蓝色竖瞳不解地追随着他的背影。
他有点高兴自己没被发现,但是直到夕阳吞没了人类的身体, 那人类仍然没有回头。
中原中也一只手按在鸟居的柱子上, 看着那片夕阳, 慢慢地坐在第一阶台阶上,并拢小小的膝盖, 双手托着下巴,把婴儿肥的脸蛋托得鼓起来。
人类原来……看不到他啊。
*
中原中也暂时失去了离开神社的兴致。
过去他总以为自己在和人类玩捉迷藏一样的游戏,以为自己躲得完美,看着傻乎乎参拜空神位的人类得意地笑。
但一旦知道自己每天都在和空气斗智斗勇,这个游戏就变得十分无趣,他尴尬地有点不想见人。
正值秋末入冬,中原中也便干脆埋头睡了一觉。被一股强烈的祈愿唤醒时,才发现到了新年。
新年,来神社的人会变多,他已经大约知道,这段时间很多人从外地返乡。
小镇的人口变多了,街道上点了漂亮的灯笼,中原中也又变得快乐,虽说他不知道自己为什么快乐。
他决定原谅人类,看不见神明并不是他们的错,自己吃了他们的供品,应该大度一些。
中原中也收拾好和服,飞到神社旁边最高的树上,坐在那里轻快地晃着双腿,小手指在空中画了几圈。
暗红色的灵力从他指尖涌出,烟花放了一晚,雪落下来。
他又将指尖转了几圈,雪化成河流,流入田野,春风落雨,遍地生花。
这变成了中原中也新的爱好。
他爱坐在树上看着小镇人来人往,看满山的青绿树荫逐渐变大,看原本和他一样高的孩童长了个。
看到城市充满生机,他的心里也会变得快活,身体变得轻松,活力从街道涌向他。
中原中也翘着嘴角,没有起伏的神明生涯中,他像是打卡一样坐在那棵树上,在鸟兽的陪伴上,安静而快活。
*
偶尔会有冒失的人类闯入神社后侧,神居住的地方。
中原中也是个会认真打扫房间的小神明,被他收拾起来的食物和被褥都覆盖了灵力,人类并不会察觉过那里有生活的痕迹。
所以在一个黑发卷毛的男孩七拐八拐拐进后院时,中原中也并没有在意。
他照例坐在茂密的树冠之中远眺,听到那个男孩双手呈喇叭状对着他的方向喊了一声“喂”,鸟儿被惊得飞起来,中原中也学着人类中的年长者皱了皱眉:“真是失礼啊。”
然而男孩并没有消停。
第二次男孩又来了,手中拿着香喷喷的供品,举起来绕着后院走。
中原中也不知道他在举行什么仪式,但那供品实在很香,他鼻子嗅了嗅,耳朵尖不自觉地探向香味飘来的方向。
中原中也用尾巴卷着树枝倒挂在茂盛的树冠之间,轻轻拨开树的枝叶,先探出耳朵,又慢慢冒出光洁的额头和一双蓝眼睛,打算矜持地看看人类幼崽到底带来了什么。
但是他的动作有些慢,人类幼崽已经被前院的人发现,以为他走错地方,将他带了出去。
这件事本应是一个没有插曲的下文。
但是在某次中原中也出门巡查自己的领地时,他忽然感觉神社旁有死亡的气息。
那团气息很微弱、小小的,不像人类,倒像是某种动物。
这里除了人类,有很多动物。
被人驯养的动物,有人会将他埋葬,而流浪的动物却不会。中原中也看到了,就会帮它们找一个适合睡觉的地方,把它们放进去。
正好时间也到了,中原中也想着趁天黑之前把这只小动物送去睡觉,于是加快脚步飞上台阶,向神社门旁跑去。
急刹车停下时,他有些疑惑地发现眼熟的黑色卷毛男孩正蹲在一只小狗旁边。
这是这个人类的宠物吗?
男孩向他看了一眼,就像是能听到他的脚步声,又像是能看到他,随后,他用手指着小狗。
“你看,他快要死了。”
中原中也下意识想点头认同,随后意识到什么,蹭地退后两步,钴蓝竖瞳瞪大了,尾巴炸得像一大团橘色棉花糖。
……他怎么能看到他!!!
*
太宰治第一眼就意识到眼前这个人是曾经坐在神社树上的赭发小孩子。
他本以为那是神社附近人家的孩子,但是这回,他清晰地看到对方头上那柔软的完全不像戴上去的耳朵,以及身后惊恐炸毛的蓬松尾巴,惊奇地眨了眨眼。
哇。
看过的神话故事伴随着各种猜测浮现在脑海,年幼的太宰治因为好奇而语气上扬:“你是来找他的吗?”
中原中也纠结地皱起鼻子,半天,用鼻音“嗯”了一声。
他的内心十分惊讶,原来也有能看到自己的人类吗?
中原中也上上下下看太宰治,最终,大胆的好奇心超越了警惕,两个小孩子像是隔着一条线互相观察。
夕阳落在太宰治的肩头,中原中也想到了现在的正事,他越过了那条线,跑到太宰治身边,手上覆盖着暗红色灵力,把小狗平稳地托在怀中。
太宰治亦步亦趋跟上他,背着手从他身侧看那只小狗,自来熟地提问不停:“你住在神社吗?”
“我住在神社院子的后面。”
“这是你的小狗吗?”
“我不知道这是谁的小狗。”
“那你现在要带去他哪里?医院已经关门了。”
中原中也脚步顿了一下,发出疑问:“医院有地方可以让他睡觉吗?”
太宰治也跟着停了下来:“送去医院的话,也许还能治疗吧,大家不都是这么做的嘛。”
中原中也若有所思地看着怀中的小狗。
在他灵力的安抚下,小狗的表情也变得安详许多,像是真的睡着一样。
他把小狗向怀里抱了抱,让他更舒服一点,摇摇头:“你过来。你听。”
太宰治把耳朵凑到中原中也身前,听着小狗逐渐变得平稳的呼吸。
“他已经到了需要睡觉的时间了。我没有办法阻止时间。”中原中也解释道。
“诶……”
太宰治跟着中原中也,直到走到一片山崖边,中原中也的暗红色灵力轻易挖出了一个洞,把小狗放在里面。
赭发的小神明双手合十,在心中念了几句,就为他封了土。
他没有立刻离开,坐在山崖突出来的地面上,看着紫金色的晚霞一点点回到地平线。
太宰治也跟着坐了过去。
中原中也问他:“你不回家吗?”
太宰治反问:“你为什么不回去。”
中原中也是有正事的:“我要在这里陪陪他。”
“那为什么不在他生前陪着他?”
“生前我也陪着他了。”中原中也认真地说,“我陪着这里的所有人。”
太宰治被他说得愣了愣,鸢色的猫眼看着中原中也映入晚霞的竖瞳,忽然扭过头捂住嘴,噗地笑出来。
“你笑什么!”中原中也直觉那不是什么善意的笑。
太宰治看着他的耳朵又竖起来。
不过和上次炸毛不一样,这次像是谨慎侦察敌人、准备随时张牙舞爪扑上去使劲抓挠一阵的猫。
……明明耳朵更像是大型犬的耳朵,尾巴也是。怎么会有又猫又狗的存在。话说他讨厌狗。
“你不是人吧。”太宰治斩钉截铁。
“你怎么知道?!”中原中也再次大惊失色。
虽然很年幼、但仍觉得智商受到了侮辱的太宰治:“……”
“因为人类才不会那么想。只有在身边的才会叫陪伴。当然,像我们这样在别人的墓碑旁边聊天,也不能算陪着他。”
太宰治为小小神明解释道。
中原中也不确定地顺着他的逻辑推理:“那我们现在不要说话了。”
太宰治:“……”
他笑嘻嘻的:“但是你不是人类,所以也不需要遵守这种东西了。”
中原中也撇撇嘴:“哦……人类的规则真多啊。”
他已经被带偏,忘记自己最开始是想问太宰治他怎么猜到自己的身份了。
难得遇到能对话的人类,他十分新奇地向太宰治身边挪近,满眼求知欲:“你为什么能看到我?”
“大概是因为……”
太宰治伸出手,放在中原中也胳膊上,然而异能力发动,他身上的兽化现象没有消失,浮动的暗红色灵力也一动不动……他的异能力是消除其他异能,也就是说,赭发男孩的情况并非出于异能。
他若无其事地收回手,改口:“我也不太清楚呢~”
“我还以为你知道呢。”中原中也的小肩膀又耷拉下去,但不忘宽慰太宰治,“不过也是,连我也不知道,你肯定也不知道。”
太宰治这该死的胜负心:“……不,我知道。”
中原中也的浅橘色耳朵悄悄竖了起来,看着软软的。
太宰治觉得手痒,他若无其事地把视线从那双会自己动来动去抖抖毛表示心情的毛绒耳朵上扯开,开始很有信服力地讲:“因为我是天选的人类,我的眼睛上有别人没有的灵力,所以我能看到你。”
“给人类的眼睛上添加灵力就能让他们看到我了吗?”中原中也举一反三。
“光有灵力才不够,必须是天选人类才行。”太宰治说完,看着跃跃欲试想对其他人类附加灵力试试看的中原中也,收敛了笑容,“就算可以,你也不能那么做。”
“为什么?”
太宰治随口胡诹:“被所有人看到就不是神了,就会变成人。”
中也思考了一下,露出意动的表情。
太宰治拒绝:“你不要变成人。”
中原中也是十万个为什么:“为什么?”
“人类有什么好当的。”太宰治恹恹地看向远方,“你连死亡是什么都不知道。”
中原中也不服:“为什么不知道死亡就不能当人类,再说我怎么不知道?我已经见到很多人和动物死了。大家闭上眼睛,不需要再消耗食物,逐渐被忘记。”
“你像是在背定义。”太宰治质疑,“你不知道死亡的意义。”
中原中也觉得他好奇怪:“死亡就是死亡,你说死亡的意义是什么?”
“比如我们坐在这里,有的人会害怕,因为他们不想掉下去摔死。”
太宰治开始滔滔不绝地举例。
“死亡对有些人意味着再也不能回家,不能实现愿望,不能享乐,甚至有人连为什么都不知道,只是畏惧死亡。有人会为死者哭,有的人会笑,有的人会遗憾,有人会把情感都寄托在死人身上。他们把很多价值附加在活着的时候,所以才衬得死亡如此重要。”
他喘了一口气,再开口时,像是不愿意让人听到一样,声音轻得像是刮过去的一阵风:“虽然我觉得这些想法都无聊得要命。如果只有通过死亡的对比才能知道活着的价值,那死亡不是比活着还要重要的事没。”
中原中也听得懵懂无知但震撼:“是、是这样吗?人类会想这么多吗?”
“当然,我说的那些笨蛋还会尽力去阻止死亡,因为那会让他们感到悲伤。你刚刚没有阻止小狗,你不会感到悲伤吧。”
“我为什么不会悲伤?我是这里的神。”
这是哪门子的逻辑。太宰治在心中略带嘲笑地想。但他看到了中原中也的神情时,愣住了。
赭发男孩明明注视着他,但他的眼睛里有夕阳、树林和土壤,却仿佛倒映不出来太宰治的身影。
那清澈得像蓝色琉璃一样的竖瞳中,好像确实藏着与那非人的眼眸不相容的悲伤。
太宰治于是明白了,这个神确实会感觉悲伤的。
神注视着这座城市的所有事物,恐怕也爱着这个城市,然后真心在为城市中生命的腐朽而悲伤吧。
但是这种悲伤太大了。
他是不是生来就知道每一条生命会自然而生自然而死,观察它们,尊重它们,把悲伤平等分给每一条生灵,又平等地不与任何生灵产生联系。
所以他才说……他不像个人。
正常的人类面对死亡,绝对不会露出这种宛如观测到下个轮回的神情,不会理所当然地认为死亡以后还会有新生。
正常人的感情会分亲疏远近。
正常的人类,绝对不会拥有这种宛如旁观者一般悲悯又冷漠的温柔。
“我叫太宰治。”太宰治没有反驳他,而是问,“你叫什么名字?”
“我的名字应该是中原中也吧。不过这里的大家都叫我荒霸吐神。”
“是吗?那我就叫你中也好了。”
太宰治扬起嘴角:“中也,我觉得之后一段时间也不会无趣。”
“嗯……嗯?”
“人类很容易变得无趣,这也是神和人类的区别,你要记下来哦。”
中原中也懵懂地摸着下巴,迟疑半天,还是决定相信这个信誓旦旦的天选人类:“哦。”
太宰治笑弯了眼睛,晃了晃腿,和他并肩看着夕阳。
*
少年时的太宰治拥有超过常人的聪慧。
这一天,他逃离了家,想要到远一点的地方去看看,在看到神社门口快要死掉的小狗时,他蹲下来,用小木棍戳了戳小狗。
死亡真是件有意思的事情。
只有死亡,能让无法在满是狭隘、愚蠢、令人失望的世界生存的怪物逃离。
他是对死亡产生兴趣、预言自己会追寻死亡的异类。就像刻印在脑海中的异能的名字:人间失格。
异类太宰治,在小镇遇到了观测生死的神明。
……
中原中也再次展现出超出一般人理解的飘忽不定。
太宰治本以为中原中也会对自己感兴趣、同他说话找他玩,但是之后的几天,中原中也仍然坐在那棵树上眺望城区。
太宰治拿着买来的水果供品在树下挥了挥,试图诱惑对方下树,中原中也倒是飞快下来了,钴蓝竖瞳亮晶晶:“你来了。”
好一句平淡的你来了。
中原中也不是第一次见到能和神明对话的稀有人类吗?对他不感兴趣吗!
听到了这样的质疑,中原中也挠挠脸颊:“我想和你聊天啊,但是才过去三四天而已。”
太宰治沉默。他把果篮塞进中原中也怀里,面无表情地要独自爬树。
他得到了新知识,神明并没有对时间的紧迫感。
虽说太宰治并不觉得自己是正常的人类,虽说他并不羡慕长生,甚至感到怜悯,但是作为物理意义上寿命和健康程度都远比神明短很多的生物,他感受到了一种无声的炫耀,并对拥有这种特性而不自知的神明感到不爽。
太宰治伸手,伸腿,抓树干,他暂时不想和笨蛋神明说话,这会拉低他的智商。
他一个人努力向上爬。
中原中也看着爬了半天还在树根处的太宰治:“你想去树上吗?我带你去吧。”
太宰治:“……”
他摆出油盐不进的态度,双手抱臂,但是没有再继续无效爬树,想看看对方想怎么做。
结果毛茸茸的尾巴轻柔地缠上他的腰,然后,身体变轻,原地升空。
中原中也坐到平时自己最喜欢的观景处,发现太宰治还在若有所思地看自己的手:“太宰,你怎么不过来,这里风景好。”
太宰治一扭头就撞入他看起来很开心的蓝眼睛里,一时忘记自己在赌气,慢吞吞地挪过去:“哦。”
刚刚不小心rua到了一把中也的尾巴。但他需要强调,这是不小心,并没有故意伸手。
……好软。好想再rua一下。
太宰治开口:“你不是神吗?为什么会有狗狗的耳朵和尾巴?”
中原中也还从没被问过这个问题,也没想过自己的兽相和哪种动物比较像,听说是狗,就好奇道:“你见过和我一样的神吗?还是说见过这样的小狗。”
“那倒没有,但是只有狗狗才会有这么活泼的耳朵,还有一开心就会摇的尾巴,而且还这么大,这么蓬松。”太宰治指了指中原中也已经开心地摇摆两下的尾巴,“喏,你看。”
中原中也还没注意过自己的尾巴会擅自摇,他反手奋力抓住不听话翘起来的尾巴尖,脖子腾地泛起红晕:“也没有一开心就会摇。”
浅橘色的毛炸得像是散开的毛团,被他握住,又不服输地滑出来。
中原中也忘记太宰治还在看热闹,和叛逆的尾巴奋战,中间差点不小心把自己从粗壮的树枝上摔下去,连灵力也用上了,尾巴终于服输,委屈巴巴地、柔顺地垂落下去。
春秋天把这条大尾巴当成抱枕一定很舒服吧。
啊,如果剪掉这些长毛做成冬天的小被子……
太宰治在旁边低下头,暗地直勾勾地盯着中原中也的尾巴,微微抿住嘴唇。
中原中也只觉得背后过了一阵凉意,像机敏的小动物一样飞快晃着脑袋侦察。
他的耳朵也跟着动。就像刚刚出水的狗勾在甩水一样。
看起来……真的很软。
事实证明手感也很好。
得想办法再多挼一下。
两只幼崽各怀心事,坐在高高的树枝上,逐渐安静下来。
中原中也并没有主动找话题的经验,也不觉得安静是什么不正确的氛围。
平日太宰治坐的位置其实是爱来找他玩的松鼠经常坐的位置,前段时间松鼠不见了,现在太宰治补上了空缺,他觉得心情很好。
——而且太宰治更大只,存在感更强,是难得会说话的人类。
中原中也一高兴,垂下去的尾巴又开始像荡秋千一样左一下、右一下地荡。
太宰治上一次就好奇这孩子在树上看什么,现在他知道了,这是俯视小镇最好看的视角。
横七竖八的城区,河流与樱花树。
不知道是否是神明亲选的视角,让这个视角的风景显得生机勃勃,连对观景没有太大兴趣的太宰治也能看一整天。
傍晚,中原中也把太宰治送到树下,自己则站在树下对太宰治挥手道别。
太宰治走了两步,发现中原中也一动不动站在那里,连脸都转到别的方向,完全不打算有礼貌地送送客人,在心里记仇:
主随客便,不懂人情的神明居然不送他的客人到门口,路上好暗,他被绊了一下。虽然在跌倒之前被某种看不见的力量托起来,但他不承认那是神的力量。
太宰治本来以为中原中也只是临时想分享给他景色,但是没想到对方真的整日整日地看,乐此不疲。
神明的兴趣好无聊。
太宰治换了一个方向翘着腿,开始骚扰看得专注的中原中也:“中也,你每天都在这里看风景吗?”
“风景是一方面。”中原中也比划,“我能看到这座城市的生气。”
“生气?”
“嗯,虽说分辨不出来具体来源于谁,但只要这里的居民过得很好,环境也很好,生气就会变得灵动。越是靠近神社,就越清晰。”
太宰治用手指向上按着自己的眼睑,瞪大眼睛去看:“没有看到。不会是在骗人吧。”
“才不是。神不可能骗人。”中原中也皱起眉毛,“这是我的能力。”
“你不觉得无聊吗?”太宰治怂恿,“我知道有趣的地方,不如和我一起去玩吧。”
中原中也犹豫了一下。但是他想起来,上一次见面太宰治说,“人类是容易变得无聊的生物。”
“那好吧。”他觉得应该特殊照顾一下唯一能看到自己的信徒,“你想去哪里?”
……
太宰治带着中原中也跑到了河边:“我们来抓螃蟹吧。”
“抓到了就会不无聊吗?”
太宰治回答:“抓到了可以吃蒸螃蟹,炸螃蟹……”
他说着说着就开始馋,鸢色的眼睛跃跃欲试地看着中原中也:“你一定很擅长吧。”
中原中也却抿住嘴唇:“我不能帮你。”
“为什么?”太宰治眼睛的颜色变得深了一点,探究道,“因为你随便干涉时间是不公平的吗?”
中原中也不知道,他坚持说:“反正就是不能帮。”
然后他一个神坐在旁边的大石头上,看着太宰治挽着袖子和裤腿,等了半天,然后手快准狠地向下用力一抓。
“——好疼!!!”
太宰治猛吸一口气,呲牙咧嘴地向中原中也挥着被石头划伤的手,告状:“好过分啊。为什么石头长得这么硬。”
“是你先打石头的。”中原中也公正地说,“石头和螃蟹更熟一点。她当然帮螃蟹。”
“为什么是她?石头也有性别吗?”太宰治追问。
中原中也梗住,他好像下意识会给这些生物分出性别,只是凭直觉:“反正就是她。”
“那这一块是‘她’还是‘他’?”太宰治指着旁边的石头。
“也是她。”中原中也凭感觉猜这两块石头是同时形成的,于是说,“她们是姐妹,就像你们人类说的双胞胎。”
太宰治和石头姐妹大眼瞪小眼。
石头姐妹在溪水里岿然不动,太宰治闷闷不乐地放弃,闷闷不乐地再次对中原中也挥手:“为什么你能看出她们的性别,看不出我受伤重不重。”
中原中也跳下石头,捧着他的手,才发现太宰治手上的伤比想象中要严重很多。
血痕在小孩子细嫩的皮肤上显得格外触目惊心。
中原中也知道人类很容易受伤,但是他还是头一次这么清晰、这么近距离地触碰到这些伤口。
他连忙用暗红色的灵力托着太宰治那只手,不忍心地说:“你要不要闭上眼。”
太宰治说“好”,然后在中原中也专心地把双手的灵力覆盖在他的皮肤上之后,他悄悄睁开了一只眼睛,看着中原中也的赭发,和本人的尾巴一样看着软软的。
中原中也在用灵力帮他把灰尘剔出去,但是显然,小神明还不能如此精细地操纵灵力,一不小心,太宰治发生一声极其夸张的嘶声。
中原中也蹭地抬起头,像是以为主人会把自己淹死在马桶里而忧心忡忡的猫:“怎么了?”
“很疼。”太宰治的声音因为疼痛显得软绵绵的,“伤口好像被你按裂开了。”
“……”中原中也面露不安,局促道,“但是我不会治疗的法术。”
“那你知道谁有吗?”
中原中也把伤口的水分弄干净,从口袋里拿出来手帕,轻柔地给太宰治包好,才开始思考这个问题。
他看着星星逐渐浮上天空,这小镇还没有受到很多污染的侵扰,漫天繁星在他们头顶肆无忌惮地闪烁着:“我不知道。”
太宰治觉得手上的疼痛变钝了,仿佛是被隔绝了一样:“你没有去其他神明家串门吗?”
“我还没有离开过这里。”
中原中也因为刚刚那番紧张的治疗出了汗,他把手在河流中冲干净,用手背蹭了蹭额角,反而把水珠蹭得流到脸颊上。
太宰治看着好笑,他把手帕没有缠上的干净一角伸过去,按在中原中也脸上帮他擦掉,阻止了他准备用和服袖子去擦脸的动作:“呆在这里有什么好的,下次你想去找其他神玩的时候,我可以帮你指路。”
中原中也犹豫了一下:“我离开的话,就没有人保护这里了。”
“那些人才不需要你的保护。”太宰治纠正他,“他们根本不知道神社里真的住了神。他们只是想找个地方把自己的私欲念出来,只是正好被你听到了而已。”
中原中也睁大了眼睛,看着有些震惊,又有些失望:“但是我听到他们的心声,叫的就是荒神。他们就是在对我说话。”
荒神也好什么也好,只要有能满足人类愿望的东西,人类就会贪婪地一样凑上去。他们根本不会像你爱着城市一样纯粹地爱着你,他们只是爱能给他们财富、地位和情谊的东西。
人类真是矛盾的东西。明明这些东西那么重要,重要到他们日日为之祈祷,他们却以为这种东西是每天说一句话就能得到的。
而……说不定正是被这些浑浊贪婪的愿望塑造出来的神明,竟然是一个与生俱来无私的没有自我情绪的傻瓜。
如果让中原中也形容,太宰治的眼睛那时像是石头缝的黑泥。
但是他用这种黑暗的目光看了中原中也半天,最后把嘴里没说完的话都咽下去。
“那他们就是在和荒神说话,正好被你听到了而已。”
“我就是荒神。”
“你非说是那就是吧。”
中原中也拦住兴致缺缺、像是失去精力一样满脸无聊向前走的太宰治,猫眼石一样的漂亮蓝眼珠上因为伤心变得湿漉漉的:“你站住。我明明就是荒神。我能实现大家的愿望,还能保护城市,我的力量也和荒霸吐是一样的,还有、还有……”
他说得激动起来,暗红色的力量在身边不太安分地浮动起来。
星光趴在他的赭发上。
太宰治神情复杂地看着中原中也,听他“还有”半天没有下文,叹了口气:“我们假设你是荒神……那你为什么不叫荒霸吐,叫中原中也。”
中原中也被问住了:“我既是荒霸吐,又是中原中也。”
太宰治觉得他可能没办法给笨蛋小孩讲清楚这个道理了,但是看在对方那条已经委屈垂在地上的漂亮大尾巴的份上,他退让了一步:“好吧,原来如此,我明白了,你就是荒神。”
尾巴尖动了动,终于没有那么萎靡了。就像瞬间被安慰好的中原中也慢慢亮起来的眼睛一样。
太宰治看得好笑,他慢条斯理补上第二句:“但是神明一般是不会和人类接触的。不管人类怎么请求,你都不要轻易和人交流。”
“为什么我……”
太宰治预判了他的问题:“人类只相信不会显身的神明,人类也相信只有人类才会说话交流。不管是小镇的居民,还是外来的人,一旦接触了,他们就会像刚才的我一样误会你是人类,然后不信你,你的法力全部都会失踪,你再也没办法保护这里了。”
“那为什么你……”
“因为我是天选的人类。我不仅能看到你,还肩负着教授你人类知识的使命。”
中原中也露出了犹疑的神色,若有所思地回忆一遍自己过去有没有随便和人见面。
但他立刻意识到另一个问题:“那你为什么还信我?你到底是哪一边的?”
太宰治微微张开了嘴巴。
片刻无言后,他摇摇头:“我不信荒霸吐,但是我认识中原中也。”
“我是唯一认识中原中也的人类。这是上天赐给天选之人的特权。”他弯起嘴角,像是给年幼无知的弟弟讲童话书一样的语调,“只有……额、心地善良的人才能拥有这份特权,所以你不能交给别人,明白了吗?”
他被自己形容自己的那句“心地善良的人”烫到了舌头,在心中又是自嘲又是尴尬到脚趾抓地半天,发觉中原中也半信半疑点点头,不禁对神明产生了新一层的担忧。
初生的、从未离开过居所的天真的神明。
把人类用以束缚他的愿望当作自身责任的神明。
如果真的被那些与淳朴完全不搭边的居民发现,恐怕要遭不少的罪吧。
比如……他。
他现在就好想把那条尾巴偷走啊。
*
神明的生活循环往复。
不过听到太宰治说的那些理论后,中原中也开始以新的视角看待人类了。
明明向他祈祷,但太宰说,如果那些人看到他现身,就会不相信他的神明身份。
明明许了很多愿望,但太宰说,他们很多人的愿望一天变一个,只有很少的人才会有真正的、值得中原中也去实现的愿望。
他最后得出结论,人类真是奇怪。
两星期,也有可能是三星期过去之后,中原中也看到两个小孩子跑到神社门口玩。
他们手拉手坐在神社的台阶上,肩膀挨着肩膀一起看漫画书,好久才离开。
中原中也看着两个孩子,忽然意识到一件事,他好像在这段时间中,并没有见过太宰治。
他忽然又想起了第二件事。
“人类看蜉蝣,朝生暮死。那神看人类呢?”
两人从小狗睡觉的地方回来时,太宰治边走边说。
“你不知道自己什么时候会死,你也不畏惧死亡,你用漫长的生命看人类,人类对于你也是蜉蝣。”
所以人类也会……朝生暮死。
中原中也脑海中的所有等式连成线。
他想,太宰或许死了。
中原中也觉得眼前的风景一瞬间没有那么吸引人了,因为阴云笼罩,空气也没有那么好闻,所以他的胸口才有一点闷闷的。
他从树上跳了下来,摘了神社最好看的花,想要去寻找太宰治从此之后睡觉去的地方。
那一天下了小雨,在雨水打在中原中也身上之前,他用暗红色灵力隔绝了它们。
他看到一支黑色队伍抬着一具黑箱,人影幢幢,不过中原中也看到了“太”字。
他于是跟着队伍,果不其然停在一块墓碑前。
中原中也知道人类通常会穿着这样的衣服,把睡着的人类送到这个名为“坟墓”的地方。
大家都在小声啜泣。中原中也觉得这时候挤到前面是失礼的行为,便捧着花,沉默地站在角落,看着地面。
他想,这里人太多了,如果太宰觉得不舒服,他会帮他换一处。
……
太宰治在天凉时下河抓螃蟹,成功把自己折腾到感冒发烧。
没有什么家人在意这聪慧得有些吓人的古怪小孩又做了什么,他也没有朋友来探望,他自己躺好,自己硬撑着,自己吃家里的药,晕晕乎乎地还要记仇:不守信的神,明明说要实现大家的愿望,结果连他生病都不管。
脑袋好疼,手上的伤还没好全,也疼。他现在的愿望就是结束疼痛。怎么还没有神来。
迟钝。笨蛋。冷淡的家伙。记仇记仇记仇记仇。
太宰治烧得快要不省人事,终于有人看不下去把他送去医院,结果他刚刚恢复一点,就眼尖地看到一抹熟悉的赭色,坠在一支从医院走出来的队伍末尾,拐进了一所公墓。
……是中也认识的孩子吗?
太宰治好奇心来了,他拔掉输液管,也不管倒流的血带来的胀痛,披上雨披就向那个方向追去。
等他追到时,葬礼已经进行了大半,在所有人依次献花的时候,中原中也也一副要献花的样子,打理好和服。
然后太宰治听到他叫了自己的名字,郑重地说:“太宰,等他们走了,我带你去更好的地方。”
太宰治:“……”
果然是笨蛋吧。
他的雨衣帽子掉下来,衣服也没遮好,黑色卷毛被雨淋得黏在额头上。
雨越下越大。
但太宰治不慌不忙地看热闹——毕竟即将被挖坟的也不是自己。
接下来,他想,应该怎么优雅而不失嘲讽地给中也一个惊喜,让他知道自己哭错坟了呢?
第37章 神明·妖怪
中原中也很尴尬。
他抱着一簇花, 看着墓碑上的“太郎”两个字,和站在自己面前的太宰治。
太宰治勾起笑:“能在活着的时候看别人怎么祭拜自己挺好的。”
中原中也并没有从他的笑里感觉到开心, 仿佛什么可怕的东西马上能从太宰治的嘴里跳出来。
但这矛盾的神情和话让中原中也有些理解不了,他决定选取对自己有好处的那句,不确定地说:“那就是你并没有介意?”
其实是在阴阳怪气、完全没有原谅对方意思的太宰治:“……你是笨蛋吗?”
“你才是笨蛋!”
中原中也上下扫视一圈太宰治,想与他针锋相对,却后知后觉感受到对方变弱的气息。
微微发红的脸颊,滴水的黑发,少年呼出的气息比雨水要烫好几倍。
中原中也看着太宰治, 太宰治双手抓着雨披的帽子,面无表情地回看中原中也。
这表情让中原中也莫名其妙把那句“那你是不是也快要睡觉了”吞了回去, 喉咙里发出咕咚的一声。
中原中也换了个说法:“你生病了。”
太宰治无精打采:“这不是理所当然的嘛。”
中原中也歪头:“你等等。”
他把手中的花缠绕几下,让花瓣散开,用灵力一拧,就做出了一把小花伞。
然后他向前走两步, 胳膊也伸过去, 让小花伞遮住太宰治的脑袋,抓住他的手, 拉着他坐到墓地对面的公交站牌下。
小花伞下传来清淡的香气, 他暖橙色的发像是一团小太阳, 从伞那边晒到伞这边, 与青色暗淡的田野还有冷雨一点也不相衬。
太宰治乖巧地被他牵着走,又乖巧地坐在椅子上。
脑袋上吧嗒被搭上来一块新的手帕, 太宰治眼睛向上瞟, 中原中也见他不动, 直接伸手帮他搓了搓淋湿的黑毛,搓得不太娴熟, 像是静电炸起来了一样。
“……中也。”
太宰治看着脑袋两侧搓得有劲的胳膊,嘴角逐渐耷拉下去。
“我的头好晕,你知道吗?”
他的眼皮也困顿地落了下去。
“你好粗暴啊,这样子我的病会更重的。”
“我是为了你,那你还要怎么办。”
中原中也也生气了。
就算是刚出生的小动物也知道不应该拖着明显不健康的身体到处淋雨,但精通人性的太宰治却做出了这种幼稚的行为。
他的手放下来,压在膝盖上不管太宰治了:“你自己来吧。”
……啊,好像惹到他了。真是脾气不好的神。
环境一温暖,太宰治就感觉到大脑热了起来,思绪也变得迷迷糊糊。
明明该道歉的是中也,他才不要在生病的时候哄笨蛋呢。
好晕,胃里好恶心。
中原中也目视前方,决定让太宰治亲身体验自己种下的恶果。但是没一会,身边的人忽然吧嗒倒了过来。
中原中也手忙脚乱地接住他,听到摇摇晃晃的太宰治小声嘟囔:“我可是人类。”
中原中也抿起嘴唇。
人类,真是个麻烦而脆弱的物种。
一不小心就会受伤,再一不小心就会死掉。
……
“真亏你能想到送我来医院呢。”
太宰治从昏迷中醒来后,看到站在病床旁边的中原中也,打了个哈欠。
“我还以为你不知道人生病要送医院的。”
难得离开神社这么久的中原中也见他第一句话是这个,顿时拧眉,一声不吭。
其实他是想起太宰的话才会来医院。也是因为想到太宰说的“人类眼中的陪伴是在身边”才会留下来。
他也记得人类一般不会在天上飘,废了好大力气,才躲躲藏藏地把太宰抱到了病房外的座位上,没想到还没等他想办法给他开个病房,护士已经注意到这里多了一个孩子,惊呼着跑过来:“太宰君,怎么躺在这里睡着了……”
中原中也这才知道,对方是从医院里偷跑。
“你醒了,那我走了。”
没有得到任何好话的中原中也觉得心情像下雨一样不好,硬邦邦地丢下来一句道别,起身就走。
“……等等!”
在他即将跨出房门时,太宰治的声音传来。
不情不愿的,像是在心里斗争很长时间的,别别扭扭的。
太宰治抓着被子,脑袋扭向窗户那一边。
“我还有点冷。”
“你的灵力可以让人不冷。”
意思是你能不能留下来。
中原中也完全没想到人类曲曲折折的脑回路,他没有听到任何下文,觉得更委屈了:“为什么我要帮你。”
“因为我是你要保护的居民!”
“你又不信荒神。”
被自己过去的发言坑了的太宰治强词夺理:“……你已经把我带过来,所以你就要留下。”
中原中也去意已决。
“你等一下!”
太宰治瞪圆了眼睛看着中原中也,他意识到了,这个幼小的笨蛋神,脑回路比马路还直,完全听不懂所谓言下之意。
“……”
他的嘴唇动了动,脸颊鼓鼓的,自暴自弃地喊:“我生病了,生病的人希望别人留在旁边……反正就是这样!”
中原中也觉得他拐弯抹角:“那你为什么不说你想让我留下。”
太宰治被说得耳朵发烫,蹭地用被子蒙上脑袋,赌气:“算了,你还是走吧。反正你也不想留下来。我才不会想让笨蛋留在旁边!”
“什么?!”中原中也一下转身,噔噔蹬走到病床房,一屁股坐下,“我不是笨蛋,我偏要留下。”
“哼!”结果居然是因为这个吗!
“哼!!”
*
中原中也以陪护者的身份实现了和病人一天没有说话的新记录。
太宰治觉得丢人,不愿意把脑袋探出来,后来被暖洋洋的被窝捂得犯困,不知怎么也睡着了。
中原中也感受到他的呼吸逐渐平稳。
走进来的护士奇怪的发现病床旁边多了一个凳子,惊奇地自然自语:“原来有人来看过太宰君吗……这家的父母也是,如果但凡来关心一下,也许就不会偷跑出去了吧。”
中原中也站在旁边沉默地听。
护士小姐走之前,给太宰治拉好被子,调整输液管,她的声音很温柔,动作也很轻,中原中也眨巴着眼睛,露出笑来,无声给她加了一个运势。
也许是因为看到小镇上的人互相帮助,他的心情又好了。
中原中也有过一些烦恼,但是也很容易忘记烦恼。他看着睡得很轻的太宰治,再也找不回刚才不开心的感觉。
他帮太宰治塞了塞被角,从窗户跳了出去。
护士让中原中也想到他已经擅离职守一天。他开始思念神社了。
中原中也回到那棵大树上,靠着树干,悠闲地看着雨后异常清新的小镇,不知不觉就陷入梦乡。
直到夜深,他再次醒来,揉着眼睛回到医院,一开窗户看到坐在病床上的太宰治正幽幽地看着他:“你回来了。”
中原中也被吓得差点没从窗户上掉下去。
太宰治通过他炸得快要飞起来的尾巴判断出他被吓到了,恶趣味地露出一抹没有笑意的诡异的笑:“神还会怕鬼吗?”
中原中也:“!!!”
……
太宰治睡了一整天,夜晚就开始清醒。
有中原中也灵力的陪伴,他的身体舒服了很多,于是太宰治拉着中原中也要聊天。
“你去哪里了?”
“我回神社看看。”
中原中也盘膝坐在太宰治病床的另一头,月亮在云朵下半遮半掩,把明黄色的光芒泼在被子上。
太宰治感叹:“你真喜欢你的神社啊……所以你才不出远门吗?连陪我的时间都这么小气。”
“因为没有必要出远门啊。”
“你不想知道这个世界上的其他神明在干什么吗?”
中原中也抬起头,眼睛里映着月亮:“会有其他神明吗?为什么我从来没有见过他们?他们在干什么?”
太宰治摊手:“我哪里会知道,可能离得太远没办法来探望你吧。你回神社做什么了?”
“我去树上看风景。”
“又是这样啊。你一个人坐在那里,不会觉得孤独吗?”
中原中也歪头:“孤独?那是什么?”
太宰治抱着蜷缩起来的腿,脑袋枕住膝盖,也学着他歪头。
他看着中原中也在月光下漂亮的侧脸:“人类给那些站在群体中格格不入的人们取的名字。他们觉得一个人离开群体独自待着就会悲伤,那就是孤独。”
中原中也点头:“一个人呆着会孤独。一个神不会。”
他继续恍然大悟:“那你是因为孤独才到这里吗?我看到你来神社的时候,总是和和人们站在两边。别人去祭拜,你跑到后院来。但是医院的护士小姐会和你说话。”
太宰治语塞。
“我和那些肤浅怕孤独的人类才不一样。我清楚他们的本性,也了解与他们建立联系会有什么样的后果,我才不要给自己找麻烦。”他忿忿地说。
“你也是。”过了一会,太宰治又说,“你也不要和人类结识。”
中原中也的脑袋歪向另一边:“为什么?”
“因为人类朝生暮死。”
太宰治的声音变轻了一点。
“如果开始熟悉,你迟早会感觉到孤独的。”
中原中也问他:“那我们算熟悉吗?”
太宰治摇摇头:“我们只是认识。”
“那我还能感觉到孤独吗?”
太宰治定定地看着中原中也,他爬出被窝,伸出一只手,放在中原中也的赭发上。
中原中也被突如其来的触感睁大了眼睛,耳朵也一个激灵竖了起来。
“你不会的,因为不管对方是人还是神,我都不会给自己找麻烦。”
这句话之后,太宰治出了院,很长一段时间没有再来神社。
*
中原中也再次见到太宰治,是在小镇的祭典上。
小镇最近来了很多人,他们带来了很多钢铁做的大型机械,整日拿着一张图绕着小镇到处观看。
中原中也好奇地跟在队伍后面,听他们说,这里要修成什么什么,那里也要改。
最后外来人与小镇的人一拍即合,为了庆祝画完那张图,他们办了一场盛大的祭典。
其实在祭典之前,中原中也曾去看过太宰治,他看到太宰治与个头一样高的小孩子们站在两侧,安静地看书。
中原中也从树丛中冒出一个脑袋,打量了太宰治一会。
安静离群的太宰治让他想到过去遇到的一些动物,春天过来,秋天离开。
也许现在也到了太宰治离开神社的时间了。
他无法阻止时间。
中原中也又把脑袋缩了回去,慢腾腾地走回神社,眼睛蓝汪汪的。
他不知道的是,太宰治很早就发现了他,看中也顶着一脑袋树叶探头时,他表面在看书,其实却忍不住在心里噗噗地笑。
结果中也却出乎意料地离开了,一直没有回头。
太宰治的笑意变淡了。翻了一页书。
也是,这样才是正确的。
太宰治知道好多种办法能让无知的神理解什么叫做孤独。
但这样的想法刚刚浮现,他又想,啊,他虽然很讨厌人类,但是这一点上却和他们没有什么区别。
就算与同族相差甚远,太宰治仍然是拥有短暂寿命的人类,看到一丝仿佛能实现愿望的希望,就会忍不住凑近,想要抓住他,想要对“这就是拯救自身的希望”信以为真。
但……他比那些人都懂得,越是想要追寻的事物,就越无法得到,想要从爱着每一个人的神那里求取,更是饮鸠止渴。
神懂得什么呢,他不知道陪伴,不懂得孤独,这样的神怎么可能听懂人的欲望。他只是在凭借直觉给予一点点,像是吊钩,吸引人过去后,才发现能握在手中的只有空虚。
所以太宰治放弃追寻。
并不是因为觉得神明很可怜,只是因为他迟早会到更远的地方继续寻找某种值得追寻的东西,如果明白这样的东西哪里都不存在,那他会在某一天,死在不知名的地方。
到那时,他一定不想留下任何痕迹。他一定不希望寿命如此长的存在,在他某日死掉之后还记得他。
……
中原中也本来是来看看人们在河里放的灯。
但是刚刚穿过祭典的集市,他看到集市末尾的树林中,太宰治被几个小孩围住,其中一个伸手拍掉了他的书,把他推到泥坑里。
几人发出了嬉笑声,被大人叫走时,还不忘从他的衣服和书上踩过去。
太宰治无所谓地爬起来,拍拍泥,目光暗沉地看着那本被水泡烂的书:“好痛啊……”
接着,他看到一只白皙的小手把书捡起来,暗红色的光芒护着他,让手没有沾染任何脏污。
中原中也问他:“你还想要这本书吗?如果你想要,我可以把它弄干净一点。”
不知道是因为那团暗红色的灵力,还是中原中也的每种颜色都很明亮,太宰治看着他,眼睛中倒映着浮动的光点:“不要。我已经看完了。好脏,你也别碰它。”
这次是中也自己来的。
他没有主动去找他。
所以……有什么后果自己承担啦笨蛋。
中原中也想了想,还是收起了书:“扔下会阻挡这里的树生长,我还是带走它吧。”
“你还要回祭典玩吗?”中原中也又指指身后。
太宰治摇摇头:“我想去山上。”
中原中也见他和自己说话,便觉得他像候鸟,他的时间又到了能回神社的时候,欣然同意。
他用灵力把一盏小灯吸附在掌心之下,指引着太宰治往山上走。
山林在不远处祭典的光芒衬托下,暗得像是黑魆魆的影子。
太宰治盯着山路,走得有些艰难,冷不丁一脑袋撞到了中原中也的背,捂着鼻子跳脚:“你在干什么!”
大人们都说,山路上不要乱跑乱跳。
乱跳的太宰治一只脚向后踩空,身体随着惯性向后倒,手下意识向前伸。
啊,要倒下去了。这次要住多久的院。真是糟糕。脑袋会很疼吧。
“太宰!”
暗红色的和服衣袖飞舞。
中原中也紧紧抓住了太宰治向前伸的手。
灵力浮动,把太宰治的身体定格在空中,随后调正回来。
中原中也一只脚踩在上一层的台阶上,身体半侧着,用看笨蛋的目光看太宰:“你好冒失。”
“明明是你突然停住的。”太宰治不满地低声。
“都怪你你离我太近了,而且不看路。”
“是你走得太慢。”
中原中也的竖瞳在黑暗中变成幽蓝,盯着太宰治,然后叹气:“那好吧,我拉着你走。”
他比太宰治快了一个台阶,两个小孩一前一后,走到半山腰,太宰治开始耍赖:“我累了,走不动了。”
“哈?”中原中也不可思议,他回头数了一下他们走的路,“这里就比神社高了一点。”
“所以平时走到神社我也很累。”太宰治理直气壮。
“那你还上山吗?”
“为什么不上。”太宰治伸出双手,“你背我。”
中原中也还没反应过来,太宰治已经自我管理意识极强地爬到他的背上,抱住他的脖子:“快一点,烟花要开始了。”
中原中也没反应过来,下意识被他催着走了两步,随后开口:“我不会背人。”
太宰治嫌弃:“你只要托着我不让我掉下来就可以了。”
中原中也学到了。
暗红色的灵力散出来,把太宰治的身体托平稳,并且不会让太宰的手勒住他的脖子。太宰治意识到暗红色的灵力能带着他,干脆连脖子也不抱了,解放双手,随手揪了一片叶子玩。
两人用一种很难称之为背人的方式继续上山。
太宰治的眼睛始终盯着那双半垂的耳朵:“我可以摸摸你的耳朵吗?”
中原中也的耳朵一下支愣起来,好像很警惕。
太宰治闷笑:“如果你同意,我就告诉你一个秘密。”
他看不到中原中也的表情,但是耳朵和尾巴充分反应了本人疑惑又蠢蠢欲动的心情。
中原中也纠结了一会,臣服于好奇心:“你摸吧。”
太宰治呼吸,伸出两只手,各自捏住了一只耳朵。
啪啦。
中原中也的尾巴一下向上竖起来,好几根炸开的橘毛飞在空中,耳朵也不受控制地用力甩了一下,想要抖开太宰治的手。
中原中也还从来没被人摸过耳朵,耳朵是他脆弱的部位,猝不及防被小孩子微凉的手捉住,像是失去防护一样,无比清晰地感觉到指腹顺着耳廓揉了下去,让他一个激灵,差点没控制好平衡直接绊倒。
他的浑身都紧绷起来,喉咙下意识发出了低低的恐吓的声音,大尾巴焦躁地扫来扫去,随时准备把敌人抖开。
但是太宰治不管,他沉浸在手指被耳朵上的长毛吞没的柔软触感中不可自拔,眯起眼睛,嘴角情不自禁地勾起来,像是撸猫一样,用掌心抱住两只耳朵,又轻轻捏了捏耳朵尖。
“好痒!”
中原中也直接把太宰治卸载了,他向上跳了两个台阶,双手捂住自己的耳朵搓搓搓,终于把不安抖动的泛红的耳朵安慰好,竖瞳微微放大,像是被惹急的野兽一样盯着太宰治:“轮到你了,你要说什么秘密!”
太宰治无辜地摊手:“我想告诉你——我们为什么不飞上山。”
中原中也:“……”对哦,他说得好有道理。
但在太宰治走近的时候,他还是受惊一样又向后跳了两步,手指着太宰治:“你离我远一点!这样子也可以飞。”
灵力顺着他的指尖飞出,缠上太宰治的手和脚,带着他再次起飞。
太宰治遗憾地眨眨眼。
两人紧赶慢赶,刚刚在那里找到一块空地坐,烟花便升起来。
太宰治想起了另一件事:“你听说改建的事情吗?”
中原中也盘膝,双手按在腿上,正兴奋地看着天空。
他没有听清太宰治的话,“嗯?”了一声。
太宰治从口袋里摸出来一卷绷带,向中原中也展示:“你知道这是什么吗?”
中原中也平行挪动,小脑袋凑过去:“人类受伤之后往伤口上包扎的东西?”
“没错。”
太宰治把袖子挽上去,中原中也才注意到他把胳膊上缠了好几圈绷带:“你受伤了吗?”
“我没有受伤,这是封印着黑暗力量的道具,释放它,不可视的地狱之龙……啊,我要说的不是这个。”
太宰治把隐隐燃烧的中二之心压下去,手虚握成拳,咳嗽了一声,拉回正题:“神也有这样的东西吗?”
“如果城镇受伤了,中也你到时候有办法给它包扎吗?如果小镇必须先受伤,才能恢复成大家更喜欢的样子,你会阻止这一切的发生吗?”
“哈,我的神社里没有可以治疗城市的东西……你是说有人会破坏这里吗?”
中原中也有些迷茫。
太宰治想着自己侦察到那些人的改建计划,恐怕会让这个小镇的面貌彻底改变吧。
“在举办庆典的人们眼中,应该不能叫破坏吧。他们管这个叫新生。”
照顾到新生神明的智商,太宰治换了更通俗易懂的方法解释。
“过去他们希望从你那里获取的金钱、权力、还有新的人际关系,也许可以通过这次改建、依靠自己的力量得到。”
中原中也喔了一声:“那不是好事吗?”
“诶……你是这么想的啊。”
太宰治眼神落在虚空中,发出没有意义的语气词。
他把那卷绷带塞到中原中也手中:“虽说这个东西没办法给城市包扎,但是也许对你有一些用处。”
有时候,太宰治也会理解,当别人发现他看透很多东西,甚至连未来都能轻易猜到,为什么会露出那种恐惧的、厌恶的、避之不及的神情。
如果明知有些事情不可避免地发生,这样的能力就像预言一些注定的悲剧一样。
他一时不知道该如何向中原中也解释了。城市的发展四通八达,连他也无法完全看清之后到底会发生什么。
中也。
如果有一天你所爱的城市无法阻止地必将走向溃烂。
如果有一天人类不再记得荒霸吐神明的话。
“我把这个送给中原中也。这是只给中原中也的供品。你要好好收藏他。”太宰治神秘地说,“这是甚至能为神疗伤的法宝。”
那时候你又会到哪里去呢。
两人肩并肩,看了很久的烟花。
烟花散了,又坐了很久,太宰治迷迷糊糊睡着了。
反正没有人会来找他,他也没有特别想去的地方,他的身体放空,沉入梦乡,好像飞起来了一样。
……好像真的飞起来了?
太宰治脑子清醒了一点,睁开一只眼睛。
中原中也保持着那个将他悬浮在背上的姿势,不知何时已经把他带回了神社。
是啊,他并没有告诉中也自己家在哪里。
赭发的小孩子走啊走,耳朵迎风摇啊摇,把太宰治扛到自己的房间,用灵力清理掉他身上沾着的泥,把干干净净的太宰治放进自己干干净净有太阳味道的被褥里。
然后他站了起来。
太宰治在舒服得要命的被褥里滚了半圈,朦胧着眼睛,看着他的背影。
中也你要到哪里去啊。
你注意到外面的星星变少了吗。即使这样你还要去那棵树上坐着吗?
朦胧的视线中,小少爷一样的中原中也指尖接住一只小鸟,亲昵地同他玩闹了一会,小鸟展翅飞走了,中原中也说:“再见。”
啊啊,这个语气,这只小鸟也要离开这座城市了吗。
中原中也并没有去那棵树上坐着,他的灵力护送着小鸟儿飞了好远,就像往日用灵力护送太宰治跑到神社之外他感知不到的地方去之后,才收回灵力。
他的手心掌灯,回到太宰治的身旁跪坐下来。
那盏温暖的小灯摇摇晃晃,在黑夜中,像是海面上的孤灯,引着在神社中无处可去的黑发少年,慢慢闭上了眼睛。
梦中也有一盏灯,在前方照着。
太宰治不知道是何人在何处点灯,但他就是觉得,如果有人祈祷,这盏灯会飘过来,陪着他,哪怕知道那个人是被一切厌弃的怪物。
“中也。”他想到了现实没有来得及说的另一句话,“除了我,不可以回应任何人的愿望。”
那些人想要从海中上岸。
上了岸,他们就会拆掉灯。
*
岁末,中原中也仍然穿着那身和服。
太宰治克制着次数,但是仍然算是比较有规律地定期来神社找他,他已经换上了厚厚的衣服,看起来像是一块黑色面包。
他好奇地问中原中也冷不冷,中原中也拽了拽衣服:“我有灵力,不怕冷,也不会脏。”
太宰治露出羡慕的表情,又开始日常盘问:“有没有奇怪的祈愿。”
中原中也摇头,也一如既往地说:“这是神的事务,你不要多问。”
“为什么,谁告诉你不能让我知道的?”
“没有人,我就是知道。”
“又是与生俱来的本能吗?”太宰治做了个鬼脸,眼疾手快搓了一个雪球直怼中原中也脸上,“你天天把奇怪的东西刻进DNA!笨蛋中也!”
中原中也用力晃脑袋,抖掉满头的雪,不屑地看了一眼太宰治,暗红色的灵力掀起了地面上全部的雪,太宰治一看不妙,抱住脑袋蹲了下去:“你打不过我就耍赖!”
雪在劈头盖脸砸中太宰治之前,停滞在他身旁的空气中,中原中也得意道:“认输吗?”
太宰治不认,对他略略略。
中原中也怕他感冒,也不敢真的砸下去,两人僵持半天,中原中也退而求其次,搓了好几团雪,biubiubiu三连发塞到他脖子里,才把雪放下来。
太宰治瑟缩着把雪抖出来,吵吵嚷嚷地又扔雪团过去,直到快要把后院的雪刨出几个坑,才消停下来。
中原中也把太宰治赶去屋子里暖暖,自己用灵力把他外套的水搓出来,迟了一步进门,看到太宰治还在打哆嗦,中原中也像是小大人一样按着额角,把自己的被子全拿出来,像是包饺子馅一样一层层把他包进去,又用灵力封了一层。
太宰治暖和得想打盹,闭眼之前,他再次确认:“听到奇怪的愿望也不要回答他哦。鬼故事里回应鬼的人们,最后都会被鬼吃掉的。”
中原中也想到太宰之前给他讲的鬼故事,后背一阵发毛,手隔着被子糊到他脸上,强行让他闭上眼:“你不要吓我。神才不会怕鬼。”
太宰治醒来时,不怕鬼的神明把后背靠在被子上,把自己抱起来。
太宰治把裹住自己的最外一层被子分过去,一闭眼,又很快开始第二觉。
一堆被子像是“8”的形状,一个圈里睡着一个小孩。
……
…………
中原中也不会做梦。
如果梦中听到声音,那就是人类对他祈愿的声音。
下雪之前,很多之前钢架出现在小镇中,树被砍掉,能眺望的田野也变少。
陆陆续续有一些行动便利的动物来和中原中也“告别”。
他们或者她们亲亲他的手,他的脸颊,他的头发,绕着他盘旋很久,然后离开。
中原中也觉得这不好,但他不知道应该做什么。
他本想问太宰治,但是在他开口之前,太宰用一副洞察一切的表情问他:“有没有听到奇怪的祈愿啊中也?”
中原中也就想,还是不问了。太宰已经说了,他不可以回应人类的愿望。
太宰不应该是例外。中原中也不希望他成为人类的例外。
他的直觉告诉他,一旦自己承认了太宰例外于人类的身份,太宰就会变得回不去那里了。
这很不好,因为人类离开群体会孤独。
但神不会。
正值冬天,本是万物肃杀,为春天的复苏做准备,但是城市的生气却并没有积累了,取而代之的是另一种中原中也无法看懂的事物,正在填充着城市。
祈愿的人变多了,然后又变少了。每天在街道上活动的人变多了,车也变多了。
中原中也不知道什么是好,什么是坏,他只是意识到,这就是太宰口中的“城市受伤了”。
他手中玩着那卷绷带,脑海中想着太宰说过的话,坐在树枝上看着城市变化着。
他把绷带横在眼前,绷带离他的眼睛很近,看起来像是能覆盖住城区。
中原中也闭上眼睛,等了好久,小心翼翼地睁开,紧张地把绷带移开。
视野中什么都没有改变。变化仍然在进行着。
树林里沉睡的精怪醒了几只,中原中也只是知道他们存在,但诞生以来从未见过他们。他们用小木棍挑着包裹路过神社时,惊奇地同他打招呼:“刚出生的小荒神,你坐那么高干什么?”
中原中也在树枝上晃着腿,问他们:“你们这是要去哪里?”
“我要去有河有森林的地方,这次要走得深一点。”带头的精怪说,“你还不走吗?”
“我要怎么走啊?”中原中也蓝眸真诚地看着他们发问。
几个精怪相互对视,窃窃私语,露出抱歉的表情:“我们也不知道。”
他们摸索着包裹,倒出来好一些东西给中原中也:“之前就是你一直在涵养土地吧,我们睡得很舒服,这些送给你当谢礼。但是我们还是要走了。如果有机会,我们会帮你传话给其他神明听的,你有什么想说的吗?”
中原中也微微鼓起脸,捧着一堆花里胡哨的神器:“真的有其他神明吗?”
“当然有,虽然我们见得也不多。”精怪们笑出来。他们没说他们见过的一些神明已经再也见不到了。
“那你问问他们,怎么样才能给城市包扎。”
最年迈的精怪沉默了。他又拿出一个小袋子,用灵力托到中原中也面前:“本来我想当作口粮……你把这个种下去,也许会有用。人类、神明还有城市,一定都有恢复的方法。”
只是恢复之后,旧的东西会面临什么,他们也不知道。
“我们会记得你的,小荒神。”他们承诺道。
中原中也对他们挥手:“再见。”
……
雪化了,田野和街道上的东西开始活动了。
中原中也到处撒种子的时候大致明白了他们要做些什么。
有人出钱开发城区,车辆增加是因为道路延申到更广阔的地方,他们需要很多过去没有的建筑,和过去没有的生活。
刚刚撒上种子的地面泛着漂亮的绿光,第二天就在轰鸣声中消散了。轰鸣声结束,太宰治住过的医院高了好多层。
中原中也惊叹地看着这栋建筑。他仿佛看到了未来这里死亡与生命的气息更加复杂地缠绕在一起。
他觉得不太舒服,和服也没有过去那么保暖了。
但是……大家好像都很开心。
从医院顺着新修的河道往神社走,路过的一个人兴致勃勃地指着他住的山:“上面那里要动吗?”
“神社啊……请示一下吧?毕竟是很老的建筑了。”
“供品也不知道被什么阿猫阿狗吃掉,神社荒废在那里,最近的人连供着谁都不知道,不如弄成更有用的东西。”
“别乱说,万一就是神拿走的呢……你不知道,那里是有点灵气的,前年山里的大火,几乎没有烧到任何一个居民,还是之前暴雨,农作物都被淹过头,结果第二天水就退下去了,很多都保存得好好的。这是神明的庇佑啊。”
中原中也听着这个人小声的讲解,听得直点头。
他当然是个很有能力的神,虽说天灾人祸很难抵御,但是他指挥着生灵,大家都很努力地坚持下来了,人类的建筑还有防护手段也帮了很大的忙,他们把伤害降低到最低,他累得睡了好久。
“我懂,都市传说对吧,现在每个城市都喜欢弄这些东西,有人还说出云那边住着神,说横滨里有好多异能者。异能,超能力,啧啧,现在的人越来越会宣传了,结果起了反作用,导致一些人去都不敢去横滨。”和他对话的人笑了一声,“只是一个神社,当成宣传远远不够呢。”
中原中也脚步慢了下来,停在原地。他看着两人的背影。两人都笑起来。
大家好像……都很开心的样子。
他曾经见过太宰治伤好之后,会长出干净的新皮肤。
这些东西建造完之后,城市也会变得更漂亮吗?
中原中也觉得自己变得精神不振了,原来神也会生病。
他出门的时间变少了,抱着被子坐在屋子里,透过敞开的门看着外面。
他指挥着灵力向外飞,扔掉的垃圾盖住地面,他就为地面加上保护罩,砍掉的树木留下根,他用灵力喂养他们,好让一切结束之后,他们仍然能够发芽。
他没有阻止,他听着人们变化的祈愿,努力用自己的灵力平衡着城市受伤后的颓废。他比人类还要期待新生,自己能从病中恢复。
“希望快点把医院重修,就不用千里迢迢去别的地方住院了。”
“好想要很大的游乐场啊。”
“保佑我考到东京的学校去,赶快离开这个地方。”
这些……都是人类需要的东西啊。
人类的寿命这么短,要做的事情却这么多。
……
小镇经历了相当大刀阔斧的变化。
但是太宰治却敏锐地察觉到,市区的样貌并没有像想象中一样变得更脏。
一股顽强的生机从土地的缝隙中艰难地冒头,让这座小镇显得极为奇异。
都说新生之前必有死亡,但有人在城市死亡之前搭建了一座桥,让它更平稳地直接渡去了生的那侧。即使在拆建筑改地最严重的时候,这个城市也并不让人觉得荒废。
他知道谁能做到这一切。
太宰治七拐八拐避开了一些人,走进神社,他站在院子里,看着中原中也坐在房间里。
他真的很想拍拍他的脑壳。
不仅什么都不懂,还不听话擅自行动,所以才会被利用。
“都说了不要回应任何人的愿望……你倒是给自己留下一点灵力啊。”
第38章 神明·妖怪
中原中也被太宰治训了一顿。
他本来觉得自己掩饰得很好, 但是太宰治一眼就看出他生病了。
他只得耷拉着耳朵,尾巴也萎靡地拖在地面上, 双手乖巧地搭在膝盖上,听他吟唱人类的恶行,还有放纵人类贪欲的后果。
……等等,但明明自己才是神吧!为什么要听人类教他怎么管理城市!
中原中也的钴蓝竖瞳不满地看过去,太宰治小小的身体抱着手臂,面无表情地看过来。
中原中也:“……”
他的耳朵快要趴在脑袋上了。
这家伙怎么回事啊!表情好恐怖?!
太宰治说完了,喝完水, 看着仿佛听进去但恐怕还是会不听话自己操作的中原中也,安静下来。
太宰治在他面前屈膝蹲下, 看向中原中也藏在和服之下的皮肤。中原中也下意识把手又向袖子里缩。
灯影摇晃,落在他的侧脸上,显得安静而柔和。
“中也。”他的眉眼藏在光影交织之中,“中也, 你想去见其他的神明吗?和我一起走吧。”
……
太宰治要离开了。
中原中也记得太宰治想离开这里, 他知道对方是罕见的异能者,想到那天那些人说的横滨, 他就推荐了横滨。
那你呢。
中原中也笑起来, 带着一点意气飞扬:“神明离开了领地可该怎么办啊。”
谁该怎么办啊。
丢失了神明, 不知所措的是他们, 又不是你。
神总有活下去的办法。
太宰治看着中原中也,他的表情复杂地变了很多, 最后说:“如果你要实现别人的愿望, 那我的也算数吧。至少给自己留一点灵力, 中也。”
“只要一点点就可以。”他定定地看着中原中也,“能够维持你从这里飞到交通线以外就可以, 这是我认识你以来唯一一次要你实现的愿望。”
中原中也的尾巴摆了摆,他答应了。
太宰治犹豫了一下,伸出手指:“你一定要做到。你就当作需要灵力的是我,明白吗?”
中原中也点点头,与他勾了勾小拇指。
太宰治抿其嘴唇,这次他没有要住在神社的意思,沉默地站起身,中原中也站在门口目送他,挥挥手说:“再见,太宰。”
*
中原中也一直很在意那个说要改建神社的人类。
他找了好久,找到了他家,想看看他准备做些什么,如果他真准备拆神社,中原中也就必须得想办法阻止他。
那个人类有一个女儿,回到家之后把她举过头顶绕圈。
在转到某一处的时候,女儿忽然指着中原中也,惊奇地睁大眼睛:“爸爸,有客人来了。”
人类疑惑地回头,哈哈大笑起来:“在哪里学会讲鬼故事了,爸爸可不信这些。”
“但他就是在那里啊……”女儿又转了一圈,那一瞬间的视野消失,她又看不到中原中也了,疑惑地歪头,“是个好漂亮的小哥哥。”
“诶……又是个小孩子啊。最近的小孩子真了不得。他长什么样子?”
“像是橘子。”女孩鼻尖又嗅了嗅,“好像太阳照进来了。”
人类随意附和着女儿的说法,到中原中也站的地方胡乱摸索一通:“爸爸把他推出去了。你要小心这种不打招呼随便跑进别人家的人,他们啊,都是心怀不轨。”
女儿半懂不懂地点头。
中原中也躲开他的手,上楼去他工作室。
他看到人类的桌子上放着一个摊开的文件,大概意思是说有些居民反对改建神社,下面按了一个很大的否决的章。
也就是说……还有人相信自己的存在,为他战斗,并且取得了胜利。
中原中也一点点张开嘴巴,蓝眼睛开心得笑起来。
他又翻了翻文件,发现下面有几张病例单。他想了想,还是伸手在纸上留了一点祝福的灵力,才从窗户飞了出去,在夜空下张开双臂,踩着建筑的顶端回到那棵神树上,从那里眺望着城区。
建好之后,也许真的会变得很好看吧。
*
中原中也蒙上被子,在懒惰中睡得天昏地暗。
最近来神社参拜的人少了很多,中原中也的工作就变成了自娱自乐远程当工地的编外监工,以及偶尔帮忙阻止一下不太牢固的器材砸到人。
醒来后,他坐在树上,晃着腿。
那些建筑工地逐渐移位,逐渐覆盖了农田。然后又有人来祈愿了。
他们说:“神啊,如果你存在,就别让这群人夺走我们生存的地方了。”
他们哭得好凄惨。
中原中也调查了两天,才弄明白,这些是反对外乡人擅自建设城区的那部分居民。
他们在心中说他们的财产正在被夺走,中原中也听了半懂。
他们抵抗的能力很弱,像是被围困在神社中,孤注一掷地把最后的愿望交给了神。
中原中也盘膝坐在他们参拜的屋檐之上,沉默地听着他们的话。
他没办法夺回这一切,就像他没办法让说过再见的生物们回来一样。
再过一段时间就会变好了,那些人不是都这么说的吗?
他已经为所有有益的事情加了运势,已经尽力保存流动的生息,他没办法阻止时间,只能加速让令人不安的时间快点过去。
中原中也的蓝色竖瞳仿佛漂浮在海洋里一样,眨一下,波浪好像就会溢出来。
原来是这样吗?他已经出手帮助了你们的敌人啊。
是吗?原来这让你们受伤了啊。
你们也是小镇的居民,是为保护他的神社抗议的人,你们又想要什么呢?
“赶走他们,那个领头的人最该死,他拥有的一切都是从我们身上夺走的,应该全部还给我们!”
“新建的学校、医院是我们应得的,但是除此之外,不要让那个该死的家伙再碰我们的东西了!!”
领头的人,是那个想要拆除他神社的人类。
中原中也用手背蹭了蹭眼角。
可那个人也来过神社。
他明明对别人说自己不信神,但是还是在神社祈祷了像愿望一样的话。他的小女儿患了不得了的病,他需要集齐很多条件,才能送她去更好的地方。他带进来的人、要做的事情其实对这里并不坏,只是一定会有人无法适应新的生活,成为牺牲品。
他问这里真的有神吗,如果神可以阻止天灾,那为什么不能阻止一个小孩子的病呢。
他说出了声:“别做那装神弄鬼的事了。居然来威胁一个年幼体弱的小孩子,你们这些反对派简直不可理喻。”
说罢,那个人类在神社绕了一圈,深深地回望,然后才回去。
反对改建城区的人的心声很吵,他们离开之后,中原中也的耳边仿佛还有很多人在吵。
为他带来很多乐趣的神明工作忽然让中原中也慌乱起来。
被吵得受不了时,他慌不择路地想从中提取出可以实现的愿望,赶快结束这糟糕的情况,为他们不想被破坏的土地与房屋加上祝福,为正常运行的工作加上运势,让他们家后院的花开放,好安抚他们暴怒的心。
他开始知道他做错了。
太宰说得也许是对的,他没有公平地对待大家,没有成为一个合格的神,他不知道的事情太多了,才会让这里的人们彼此仇恨。
可大家都已经离开了。
*
离开的人忽然再次回到神社。
他们的心声改变了,欣喜地说:“一定是神听到我们的祈祷。”
中原中也茫然地听着。他想,可他没有做这些事情啊。
他没有给过他们天降横财,没有给过他们所谓的机遇,也不能给他们提供他们想要的任何东西。他现在的影响力远不如以前,连祝福也不再有效,他甚至没办法长时间离开神社,无法亲自调查清楚是不是他附加的运势导致了这一切。
这群人并不知道中原中也的心声。他们为神的降临欢呼,觉得自己获得了胜利。
没过多久,这些人又来了。
但这次他们显得很愤怒。
中原中也感到不可思议,为什么人类的心情能变化得如此快呢?
他们愤怒地拿走了供奉在神社值钱的东西,走前还踹翻了桌台。
中原中也沉默地站在一旁看着,他听到他们说,神给予他们的东西,很快又被以更加残酷的方式夺走了。
“什么神啊,那个人说得对,与其信这种阴晴不定玩弄人心的东西,还不如向他们让步,听说现在签合同的人,能比之前拿到更多的报酬,那才是最实在的东西。”
“听说是有人在神社里藏了东西,说不定就是这个幕后黑手一直暗地里鼓动大家出头。”
“但是毕竟是祖先开始参拜的神……”
“再犹豫下去就什么都没有了……而且神明什么的——”
“其实从一开始就不存在吧。”
话音刚落,神社门口的木牌忽然断开了。
中原中也死死盯着隐藏在人群中的某个不起眼的人类,他刚刚不知道拉动了什么东西,中原中也还没反应过来,就看到木牌断裂。
注意到的人们发出惊讶的呼声,中原中也的竖瞳像是野兽一样微微放大,愤怒地想要扑上去与他战斗。
但是挥手的瞬间,他感觉到随着人们向神社外跑去,他的灵力趋向于干涸,他愕然地看着自己的手,随手指向院子里的花苗。
土地上覆盖一层死气,他的花儿们已经不会再开了。
中原中也的目光在木牌与花苗间逡巡,咬咬牙,顾不上即将离开神社的保护范围,追着那个对木牌动手脚的人向山下跑去。
勉强支撑着身体看到的最后一眼,破坏木牌的人类对那个女儿生病的领头人举起手,两人露出胜利的笑来。
啊啊,原来还是你啊。
中原中也看向领头人身后的房间,他的女儿坐在房间里,看到他时,开心地挥挥手。
中原中也也对她挥挥手。他觉得难过。
除了太宰治这样的特例,人类只有在濒临死亡的时候,才更容易看到鬼神。
他变得衰弱了,留下的灵力也没办法保护生病的小女孩。
中原中也的声音传到她的耳边:“你有想去的地方吗?”
女孩对他笑:“我想留在爸爸身边。”
中原中也回答:“好。”
他决定使用最后的方法,托梦给那个领头人。
他从未试验过这种做法,费了好大功夫,才疲惫地找到了领头人的梦。
他精致的脸庞上写满了严肃,对领头人说:“你不能拆掉神社,如果不拆的话,我还可以保护你的女儿一段时间。”
领头人反问中原中也:“一段时间是多久,你是谁?能治好她吗?”
中原中也语塞:“我是山上的神,我……”
“我要办成这件事,还要以最快地速度办成这件事,这样才能交换到把她送去最好的医疗机构的机会,你能做到吗?我没有亏待这里的大多数居民,挣了很多钱,你能帮他们做到吗?”
中原中也眼睛里充满了悲伤,他摇摇头:“我不能。”
“你说你是神。”领头人跪坐着,双手按在地面上,向他深深鞠躬,像是在叩拜一样,“那你能实现我的愿望吗?”
中原中也无措地看着他起身离开。
领头人从梦境中醒来,擦了一把冷汗,喃喃道:“日有所思,夜有所梦啊。”
中原中也也从梦境中醒来,他爬上了那颗茂密的树,坐在树上,看着月光洒在遍地的建筑器材上,日光熹微,随后天光大亮。
他把自己缩成一团,尾巴和耳朵也团起来,像是一团毛茸茸的橘色毛球,枕着大树,再次睡了过去。
小荒神,你还要在这里睡觉吗?
从来没有说过话的大树问他。
你也要走吗?
中原中也反问他。
我不走。我是神社的旧物,不会再挪了根。
但如果有一天你想走,我的枝干就是你的车架,载你去任何想去的地方。
中原中也埋在尾巴中的脑袋冒出来,凑到树干旁边,张开双臂抱紧了树,像是一只黏在树上的小松鼠。
我也想留在这里。他说。
我可是这里的神。
*
抵抗拆除神社决定的人越来越少,某一天他们走光了,去商量更重要的事情。
在那一天晚上,抗议者们冲到了领头人的家,双方争执着起了冲突。
新建的路灯尤为亮,中原中也看着那里,急切地从很吵的声音中分辨出解决方法。
但是每个人的愿望都那么强烈,吵成一团,他急得蹲在地上,急得冒汗,还是没有办法。
……
在能望到街道的山坡上,太宰治正沿着台阶一步步向上跳。
从暗中鼓动反对者、特别是以他的家族为代表的害怕丢失权威的人们开始,他就策划了这条路线。
先阻止拆毁神社,给中原中也留下修养的时间。
如果笨蛋神明没能遵守约定,留下的灵力不足,太宰治也侦察到了每日卡车会定期运建筑材料,他这几日休息很足,足够背着中原中也奔跑,神社供奉的荒神的牌子他也偷偷拿走了,如果连顺风车都蹭不成,他还有一条沿着山的路线离开。
虽说人类看不到中原中也,但中原中也曾经出手帮助过居民,难免会有意料之外的聪明人察觉到神社中某个看不见的存在,动什么奇怪的心思,太宰治做足了备选方案。
至于他自己……
直接叫中原中也出城,这个死脑筋的神恐怕不会答应吧。
但现在,他身为中也唯一认识的人类,身为“为了保护神社从中作梗、很可能被人发现并受到严厉惩罚的无辜少年”,今晚这场居民相互对抗的混乱盛宴足够哄骗中原中也“太宰治真的处境危险”,以此为诱饵让中也跟他离开城市,接下来,太宰治有一百种话术能把他忽悠到更远的“神的居所”出云。
只要能让中原中也找到他的同类,也许就能给这场破坏画上句号。
太宰治本应有更充裕的时间来准备。
但是尚且贫瘠的科技、幼童身体的局限,随时可能出卖他暴露他的塑料伙伴,让他不得不随机应变。
他偷听到那个被他坑了两次没能成功申请的领头人提到了神社的字眼,太宰治猜了半天,得出结论,那个领头人正在提高条件,收买不愿意妥协的人,让他们放弃对神社的维护。
这些人本就是最过激的信仰者,如果他们主动放弃荒神,中也又会衰弱到什么地步呢?
那个领头人还说了什么,太宰治没有再听清,这些未尽的话让他察觉到他们也许还使用了别的手段,抗议也比想象中要提前爆发,不安让他加快了脚步。
太宰治顺着山向上跑,他隐约看到鸟居下方浮动的灯光,一个小小的身影缩成一团蹲在那里,除了中也还能有谁呢?
真是可怜的神。他想。
在还没有理解任何事物的时候,遇到了不信神的太宰治。
太宰治觉得能留在这个世界上继续观察的只有长着狗狗耳朵狗狗尾巴的中原中也。
现在,他要把中也从这个已经没有必要存在的神社中偷出来。
但是不用害怕,中也。
他甚至请了不知道能不能请到的外援,寄信去了出云最大的神社,如果所能用的计策用尽,最后不得不依靠这些的话,他勉强也祈祷一次吧。
太宰治马上就要跑到鸟居之下。他开始想新的事。
爬上鸟居之后,他可以勉为其难帮中也捂住耳朵。
把那双手感很好的橘色耳朵吧唧按在他赭色的脑袋上,在他宛如看到英雄降临的惨兮兮的目光中做个鬼脸,问他:“你还在烦恼吗?”
太宰治的前面只剩十几阶。
他看到中原中也忽然站起来,若有所感似的,钴蓝色的竖瞳看向他。
太宰治伸出手,像过去中原中也对他伸出手一样:“中也,别留在这里了。”
下一秒,指尖还没有触及的虚空,就看到鸟居的横栏轰然落了下来。
太宰治脸上的笑停在了那一瞬。
他忽然……意识到了。
原来照亮了中原中也的并不是神社的光,而是火啊。
他看着站在火中执拗不愿出来的中也,想奋力冲上去的。
但是起步之前,有人从身后抓住了他的手臂,把小孩的身体提得脚尖踩不到地面,带着一丝恶意:“一直装神弄鬼捣乱的小鬼,我还以为今天你也不会来了。”
“这么年幼居然心机这么深,等你长大恐怕会变成没有感情的反社会犯罪者吧?”
他死死抓住太宰治的手腕,无视这会造成什么样的疼痛,眼中闪烁着疯涨的火来。
“本来我还留了几个守旧的顽固派,但是既然你来了,这件任务交给你正适合,总是喜欢跑来神社的孤僻小孩造成的失火事件,你这么聪明,想必一定知道怎么解决吧。”
唯一的行李从太宰治身上掉了下来。
木制的神位轻轻一碰,就碎了。
……
中原中也扑不灭信仰他的居民们放的火。
即使灵力充沛也扑不灭,即使引来多大的水也扑不灭。
热度从坍塌的神社开始烧到中原中也身上。
中原中也被热得受不了,他站在燃烧的神社之间,眼睛还泛着晕,向下看着太宰治和他身边的那个成年人。
“人类自然有人类的解决方法。”
改建刚刚开始时,太宰曾经和他说。
“他们也有承担代价的能力。”
中原中也下意识向他们的方向伸出手,暗红色的灵力刚飞出去,就被从他头顶砸下来的鸟居打断。
他站在燃烧的残垣断壁中,冲天火光与烧得他的侧脸朦胧。
即使无需向神求助,城区也会建好,也许真的会变得很漂亮吧。
只是他已经没办法守护你的女儿去更远的地方了。
在他衰弱消亡之后、新的城市取代他之前……人类,你还能如愿把那个可怜的小女孩留在你身边吗?
太宰治正努力从那个人的手中挣扎出来,领头人不耐烦地想让他安分一点,但是他听到手中的孩子大喊了一个名字。
他喊:“中也——!!”
领头人不知为何,情不自禁向上看,他微微睁大了双眼,仿佛感觉到某种不受控制的事情正在发生。
刚刚空无一物的火堆中,忽然多出来了一个赭发的小男孩。
越来越多的居民被大火吸引,聚集在山下,宛若知道他的命运、来为他最后一次祈祷一样,无声地垂下了脑袋。
他们脚边的草化为灰烬,身后的世界涂上无精打采的灰色。
赭发男孩不知道是向他、向太宰治还是向下方的居民伸出手,神树的枝干向下弯,把他护在怀中,中原中也将脸颊亲昵地贴贴树叶,嘴唇翕动,露出一抹笑。
他把神社的所有生机献给天空,祝愿大雨扑灭这场山火,不让怨恨烧尽新生的城区。
还有至今为止仍然在向他许愿的你,太宰治——
温柔的灵力缠绕着太宰治的身体,蒙上他的眼睛,就像最开始少年的大尾巴耿直地绕过来,倏地一抓,就把太宰治从发愣的成年人手中抓出来,飞向数里之外。
那堆妖怪送与他的乱七八糟的东西,也跟着落在太宰治身边。
“神明和大家一样朝生暮死,但你不要怕孤独,我听说世界上还有很多神,我把我的灯交给你,火光会指引你去往同类的方向,为你留下的灵力会为你祝福。”
“太宰,你往前走吧。遇到不错的事时,别忘了点灯。”
太宰治站在城镇的边缘,漫天的大雨与冲天的火光对抗着,悲伤地好像不愿意让这场燃烧神明的火就此散去,不愿让他就此变成养料滋养抛弃他的城市。
他抹了一把脸上的雨水,看了良久,直到火焰消逝。
山上只剩下了残木,他们说,神明已死。
寻找了几日后,太宰治的掌心拢着那盏灯,在清晨躲进了那辆开往外面的车厢中。
……
…………
神代知道接下来的事情。
掌管出云最大神社的大国主派来附近工作的风神乙比古和土地神御影被异常的暴雨与山火吸引,两人找到了快要被吸光灵力的幼神中原中也,紧急带他回了出云。
他的身体几乎变成透明,但出人意料地没有彻底崩溃,他们猜,也许还有残余的信徒,还铭记着中原中也的原貌。
也难怪荒神每次途径记忆回廊都要花一段时间才能出来……
神代还想再往后看看,但是梦境中昏迷的小荒神悠悠转醒,他第一次注意到了神代的存在,揉着睡得迷糊的眼眸,声音嘶哑地问:“我在哪里?”
说话时,他的耳朵很难过地垂下来,像是在思考事情。
这时候的小荒神还没有得到其他神的教导,在各种地方的控制方面,也远不够沉稳。
神代的咬肌动了一下,忍住将视线凝集在那因为没得到回应、自顾自委屈晃动的极有存在感的耳朵上的欲望,跪在他面前,把水为他奉上:“这是出云,有很多神明的地方。”
少年荒神微微睁大了眼睛,像是惊讶的猫:“很多神?你也是神吗?”
擅自涉足这一帧记忆,不知道会不会被醒来的荒神记住。
但……
“不,我是只属于您、永远不会背弃您的式神,您的信徒。”神代把身体伏低,好让长发掩饰住自己那副出神的神情,“荒神,我来接您回家吧。”
不要理睬贪婪自私的人类。也不要理睬肮脏的城市。
荒神,如果您到最后连引发一切的小女孩的愿望也不忍心剥夺的话,何时听取他的祈祷,成为他的神呢?
……
中原中也走出记忆回廊时,看到早已等在那里的神代。
金色的长发,异色的双瞳,他却不知道为什么,感觉到了诡异的熟悉感,仿佛刚刚在回廊中也看到了类似的形象一样。
有个与神代极像的人守在刚刚到达出云的年幼的他的床前,在他沉睡时,俯下的影子笼罩住他,神情莫测,终于伸出手,轻轻碰了一下他的耳朵尖。
中原中也看神代,神代疑惑地偏头。中原中也又摸了摸自己已经控制得乖巧很多的橘色耳朵。
……应该是记忆混乱的后遗症吧。
他带着神代看了年兽,拿到今年的明信片之后,又磨蹭着说了很久的话,才走出年兽的宫殿。
不出所料,宫殿门口,风神乙比古满脸不爽地蹲守已久,一看到中原中也,噼里啪啦一顿训。
所幸有正事在身,中原中也打着哈哈逃过了陪对方无限逛街的灾难。
……
横滨的龙头抗争平息后,中原中也休养了半年终于有了新工作,在大国主的指令下前往黄泉帮助镇压一只妖怪。
恶罗王。
他是五百年前是出云最头疼的妖怪之首,热爱战争、屠戮、血腥,肉身不死不灭。
中原中也在那里守了半年才加固好封印,期间与同样无聊至极的恶罗王混了脸熟后,被他偶尔的话痨烦不胜烦,半年之后,刑满释放一样离开了黄泉。
神代已经先行回去准备重开神社,中原中也自己则拐弯去了一趟御影神社,探望御影最近指定的新任土地神桃园奈奈生。
中原中也不明白御影为什么要如此突兀地让没有灵力的人类女孩接替御影神社土地神的职位,不过仍然很热心地询问了少女最近的状况,还用灵力帮忙加固了结界。
奈奈生单纯易懂,但她的狐狸神使巴卫却不是什么好应付的主。
在把土地神印给奈奈生以前,御影已经离家出走20年没回神社。
听闻御影失踪期间抽空救人也不愿意回神社,巴卫满脸黑气地询问他的所在,中原中也答不上来,他的笑容阴森森的:“那就只能采取特殊方法……痛。”
奈奈生用力捶了巴卫,又是一阵疯狂道歉。
巴卫满脸不服:“如果不是神使的身份压制,我能打不过他吗”,然后被奈奈生的言灵给按坐在座位上。
看两人的相处,大概是没什么大问题——中原中也无视了巴卫幼稚的挑衅,决定这样回复御影——以及,他决定有时间让神代来学习一下怎么成为一个活泼的神使。
不过有一件事他有点在意……
“巴卫,你忘记过什么事情吗?”
“谁知道,不过能忘记的就不是什么重要的事情吧。”巴卫无所谓地回答。
“诶……记忆可是很重要的。”
中原中也沉吟,挥手招来一只信使小鸟,让它落在巴卫的脑袋上。
巴卫微怔。
暗红色的灵力轻柔地缠绕在发顶,小鸟啄了他一下。
和御影如出一辙的安抚人心的灵力……什么啊,这样的神竟然不止一个吗。
狐狸神使因为敌意炸毛的尾巴安静地垂了下去,看上去温顺很多。
中原中也还是头一次见到和自己有些相似的兽形
他:“……”
好像明白为什么很多神一见面就想逗他的尾巴……自己看自己不觉得有什么,但看别人的尾巴,好像真的有点好rua。
他的视线不小心停留得长了一些,巴卫奇怪地回看一眼,尾巴疑惑地甩了两下,又警惕地竖起来。
中原中也默默把视线移开,咳嗽一声:
“我是横滨神社的主人中原中也,近期都在横滨,在你们需要帮助又找不到合适的人时,可以让小鸟给我传信,我会尽力帮忙的。”
——就这样刚说完没多久。
中原中也刚刚回到横滨,城市就因为连接上他太过兴奋,导致力量爆发了一下,把他踢出了世界。
神明中原中也在那片空间中,看着替代自己躺在长沙发上的妖怪,忍不住发出了担忧的叹息。
以绛红、暖橘和淡金为底色的漂亮到极致的和服与散开的赭发凌.乱交织,散漫地搭在沉睡着的妖怪的身上。
不论是和服外袍,还是里面的单层里衣,与其说是用来遮掩身体,不如说是纯粹的装饰物,虚搭在肩头和膝盖上,露出大片皮肤来,似乎是因为酒意未消,显出一点薄红。
在他刚刚和恶罗王还有巴卫打过交道并对妖怪产生了一些奇怪的印象之后……交换来了妖怪的自己吗。
神明中也看着正在接近居所的神代,陷入沉思。
……首先。
应该怎么让神代接受这个神社暂时也要换一个代理神明、而这个人还是妖怪化的自己的事实呢。
第39章 神明·妖怪
中原中也从睡梦中惊醒过来, 随后下意识看向时钟。
然后发现,他身处陌生的房间, 躺在一张风格古朴的长沙发上。
那双睡得迷蒙的钴蓝色瞳仁猛地缩紧,他猛地坐起来,正想推开门往外看看自己这是在哪里,脑海中忽然响起一个极为熟悉的声音——好像与他的声音一模一样。
那道声音带着安抚的意味,向他诉说着他的处境。
他在自己的世界踩中了妖怪的阵眼,却误打误撞穿越到平行世界自己的家,平行世界的自己不仅是一位神明, 而且还向他求助,希望他能在他们各自归位之前, 暂时代替神明的自己管理刚开张的神社。
“有些神明工作必须在横滨当地完成,抱歉,要麻烦你一下,如果有任何不适应的地方, 可以去御影神社或者出云寻求大国主他们的帮助, 或者往这块木牌上书写,‘我们’都会来帮你。”
中原中也把那块落下的木牌随意放在一旁。
暗红色的妖力在他身侧浮动, 他感受到正在与自己对话的人身上与他极度相融的纯净灵力。
不是谎言。
中原中也向上托了托手中细长的暗紫色烟杆:“你能看到我那边的世界吗?”
“没办法看到特别清楚的画面, 但是我能够观测到时间, 请安心, 两边的时间流动速度相似,并没有什么异常。”
也就是说……他并没有再次一醉醉了百年。
“是吗。”中原中也闭上了眼睛, 放松了很多, “既然你说要等我们的世界变平稳之后再回去, 那就这样好了。我在夏目的家乡停留了许久,也该出来走走了。”
神明中也觉得好奇:“你看起来不像是能够长久呆在一处的安稳的性子……我还是第一次真正同妖怪打交道, 听说你们不爱受束缚,希望没给你添太大麻烦。”
妖怪中也也品出一些趣味来:“怎么会。随遇而安,四处巡游,我的事情也就这么多。倒是平行世界的我,我也听说神明整日只能在神社工作,我看你似乎还是刚出生没多久的年轻神,若是想玩,倒可以趁机跟我一起。”
“你和乙比古一定相处得来。”
神明中也托着下巴,好笑地摇头,他突然意识到,眼前的妖怪是与他一样长生的物种,甚至已经活了比他更长久的岁月。
心念一动,他没将推脱或者客套的话说出口,而是道:“如果有机会的话,我很乐意与你出行。不过在那之前,还有一件事……我有一个神使,名为神代,他的性格有些固执,我把缘由用灵力写在木牌上,你交给他,也许会减少些麻烦。”
没等妖怪中也多问,门外已经传来匆匆脚步声,来人拥有一头金色的长发,一蓝一橙的异色双瞳:“荒神,这里有股古怪的妖气,和您的灵力很……像……”
神代的话被眼前的景象全部卡在喉咙里。
他看到“中原中也”正斜倚在小憩用的沙发上,手臂向上举起,对着灯光望着一杆绛紫黑纹的长烟杆。
绛红色的华美和服外袍已经完全从他的双肩滑落,在胸前敞开一大截,下摆顺着沙发向下拖至地面,里面的白色和服单衣跟着一起散开,从膝盖上方开始大大咧咧地裸露着小腿与脚踝,一条修长的腿垂在沙发之下,另一条则向上随意地曲起。
尽管他完全没有去理睬不整齐的衣物,但却完全不让人觉得拖沓杂乱,只觉得慵懒得恰到好处。
见到他,“中原中也”漫不经心地侧脸,把一块木牌扔了过来。
木牌中的灵力伴随着荒神的话语自动输入了神代的脑海,让他立刻明白了现状。
另一个世界身为妖怪的荒神……应该说中原中也的声音在他耳边播放:“不用惊慌,刚刚你也听到了吧,我和你供奉的神明是平行世界里的同一个人,你家神明大人因为力量过于强大被拖到世界之外,这期间我会代替他处理事务,就算再愁眉苦脸,这段时间他也回不来了哦。”
神代张开嘴,又闭上,又张开嘴,表情没有什么变化:“我并没有惊慌。”
中原中也无所谓地露出一抹笑:“但你的声音听起来有点虚,需要休息吗?我没打算立刻开始工作,你也可以先去忙你的事。”
神代像是被语言操纵的木偶一样,攥着木牌,点头,鞠躬,退出房间,合上门,离开了。
“看来他需要一段时间冷静。”妖怪中也对神明中也说。
神代如此平静接受现实的样子让神明中也有些意外,便又叮嘱了一句:“你稍微注意一下神代,他性格很温顺,就是爱想很多,要定期说说话才行。”
“他还是小孩子吗?”妖怪中也笑了一声,“想起来的时候我会注意的。”
嗯……是一听就让人很不放心的说法。
妖怪的自己是这个样子啊。
神明中也感觉很奇妙,木牌支撑的通讯时间快要结束,他想交代的话却越说越多。
妖怪中也感觉到他加快的语速,挥挥手:“别着急荒神,你在世界之外也不好受吧,节约一下灵力比较好。”
神明中也懊恼道:“我还没见过‘自己’,稍微有些兴奋了吗?”
“幼崽是会这样的。”妖怪中也的烟杆挑动,夹在指间绕了半圈,呼出一缕烟,露出满意的神色,“不过占卜说我们还有很长的相处时间……就算对我们这样的存在也相当漫长,所以不用害怕,想要说的事,下次再说也不迟。”
说完,虚空中的神明中也错愕了一下,才意识到行事十分自我的妖怪觉得话已经说完,直接切断了联系。
身后的超能力者中也刚刚来到这个世界,就看到神明中也若有若无的怅然若失的神情。
少年眨眨眼,叫他:“荒神,你愿不愿意和我去我的世界玩一段时间?”
……
妖怪中原中也依稀记得,自己生前是个到处流浪的诗人。
一辈子没有亲眷,写过的诗也好,见过的人也好,全部都已经忘记,只是死后被不知哪门子的追随者传唱诗篇,供奉起来,再醒来,已经从人变成了这副模样。
等到他能够自由活动时,人们管那个时代最繁华的城市叫做平安京,管他这样的存在叫妖怪。
妖物与阴阳师的势力在那时到达了鼎盛,不过哪一方都与他无关。
中原中也离开了供奉处,四处游走在宴席与天地之间,喝美酒享佳肴。
有些时候别人看不到他,他乐得自在,有些时候被不识趣的阴阳师撞见,便打一架,打得他们认输,顺便借用阴阳师家的温泉舒舒服服泡上一会,再吃他们家的佣人奉上的新菜。
久而久之,中原中也也知道人类有些麻烦的规矩。
譬如说沐浴的时候不能有别人在场。
即使他觉得渴,阴阳师们也会严厉地拦下那些想要进来为他送水的人,中原中也透过蒸腾的雾气,看到他们被温泉眼热得满脸通红,字句若隐若现地飘过来:“……妖怪……贪欢……引诱人心……”
越来越多的阴阳师认识他,这群人着实奇怪,他们每次被打败之后都要问“你为什么不杀我”,下次见面带着令人看不懂的神色,惋惜地说:“从诗灵堕成妖物,也难怪不伤人,真是可怜,不如成为我的式神,还有走正道的机会。”
中原中也莫名其妙地看他们一眼,一巴掌拍开飞过来带着咒语的纸片,与他们擦肩而过。
大约是这群人很擅长折腾,他也逐渐有了大妖的名号。
大妖中原中也,性情散漫不循常理,唯有最奢侈的玩乐能吸引他现身,有妖怪带着各种珍奇上门问,你要不要参加百鬼夜行。
他不参加,并把突然发疯攻击他的妖怪揍了一顿,扔出门外。
中原中也觉得这个房子被这只妖怪的血弄脏了,决定换一个更清静的地方。
于是某天,他闯入了人类的住处。
院子的主人是名年轻人,虽然不是阴阳师,却拥有能够看到他的眼睛。
中原中也窜进院落时,正是一个下午,日光极好。
他坐在围墙上,居高临下地看着正好在打扫院落的青年,青年也愣在原地,呆呆地仰望着他。
中原中也扫视着院子,对这个满院子花花草草却只住着青年一人的院子颇为满意,完全不给对方拒绝的机会,大笑道:“喂,小鬼,这里以后就是我的地盘了。”
中原中也把那个家当作玩乐回来的落脚处,用那时的话来说,他变成了镇宅的灵。
他知道了这个人原来是个孤僻的工匠,每天昼夜不停地建造各种各样的东西。
中原中也在出门游玩之余,有时躺在工匠家的屋顶晒太阳,有的时候坐在树上,通过树荫观察他,有的时候跑到他的身旁。
工匠会瞥来一眼,摸摸他的头,不知道是自言自语还是在给他讲解,说着他制造的机械的用处。
中原中也前几次还觉得新奇,毕竟工匠造的都是很适合在宴会上赏玩的东西,工匠的收入也是买卖其中一部分给贵族,但听了几次,便无聊得想打瞌睡。
工匠为了迁就他,又在院子里搭了一个舒服的吊床,中原中也听着他的讲解,在摇晃的熏风中迷迷糊糊地睡着了,再睁开眼,工匠仍然坐在他身边,手中还为他打着扇子。
然而人类很快垂垂老矣,中原中也甚至觉得他还没吃几场酒,回来时,工匠已经白发苍苍。
死亡之前,工匠启动了那台他花了数年制作的纺织机器,请来了最好的绣娘,为他绣了这件和服外衣。
因为他使用的力量是暗红色的,所以老人选了绛红为底色,赭色、淡金、玉色、群青、凝夜紫等色的丝线在上面绣出了云、花、枝与月,花了几个月的时间,终于把这件衣服交到中原中也的手中。
和服外袍质地极好,华丽而繁复,仿佛数层和服叠加,但拿在手中质感轻而柔软,是中原中也见过的最上乘的做工。
中原中也高兴地在他的面前披上了这条漂亮的和服外袍。
外袍明显比他的身体要宽大一点,领口挂在肩头,从锁骨开始,露出一大截交叉式的空档。前面的分叉处只勉强超过膝盖,行走间双层的和服与内侧单衣下的皮肤若隐若现,后摆则比和服前面长出许多,只差一点就曳在地面上。
中原中也不适应地活动了一下,坐在老人身边,一手拉住和服的袖子向上扯了扯:“做得也太大了吧。”
老人颤颤巍巍地伸出手,向上伸手,似乎想触碰他,中原中也迁就地弯下腰,去听他艰难发出的声音。
“很漂亮、真漂亮啊……中也……以后还会再长大的……咳咳咳……为了之后也能合身……”
不知道是不是咳嗽得太厉害,泪珠从老人的眼角落下。
他的眼珠向上转,眼睛逐渐看不到身边的事物,而是凝聚在虚空中,透过中原中也不变的容颜,望向了两人的初见。
工匠原本是贵族家的幼子。
他原本的人生是条平坦没有起伏的道路,听从父亲的安排,过着无聊但令人艳羡的人生。
但那日即将搬离祖宅时,一切都被打乱了。
一只妖精误入了他的院子。
妖精拥有着不可思议的澄澈的天蓝色眼睛,赭色长发快到腰部,居高临下地一笑,就攫住他的呼吸,让他听不到一切,呆立在原地,不敢眨动眼睛。
那是何等的美丽啊,美到让他几乎快要流下泪来,让他心甘情愿放弃了自己拥有的一切,远离亲族,守着这件祖宅,好随时看到四处吃喝玩乐回来的妖。
他说自己是工匠,所以整日制造用于赏乐用的玩意,中也轻而易举地信了,他说自己不爱与人交流,中也坐在庭院中长高的樱花树上,枕着花枝咂舌:“一个人多没意思啊,那我这次不跑太远,等过年的时候陪你喝酒好了。”
中也的眼睛干净得像是镜子,他说什么,中也就照出什么。
他的心与花草鸟兽相连,在山水之间肆意奔走,只是无论再怎么同他亲切,也没有一丝人情的味道。
相识越久,他就越发清楚,即使此时有悲喜,中也也会很快恢复平静,一个人的死亡之于他就像是山的崩塌,只是自然变迁的一部分而已。
这样的妖怪是要被所有有心人困住、欺骗、折磨、利用的。俗人们最容易受这种纯粹吸引,越是沉溺,就越不甘被他忽视、被他忘记。
但是五年、十年之后,青年看着中也依旧瑰丽的容貌,完全不受时间侵袭的一尘不染的眼睛,一次次缄默。然后决定了,从此之后,就只做一个孤僻的工匠吧。
中也喜欢到处玩乐,参加这个热闹的庆典那个有趣的晚宴,动辄就是几个月甚至一年,他就把房屋修缮成他喜欢的样子,把院子中填满他爱的玩具,好让他愿意更长久地停留。中也爱这里花草好看、远离人群,他就关上房门,一丝不苟地打理庭院。
中也穿着称不上容貌的衣服,他用了半生,制作出平安京只此一架的机器,亲手设计了无比精细的图纸,为他绣出至高无上的贵族一生也只能穿一次的华美和服外袍。
祈求他——中原中也,有一天能穿着这件和服,来到他身边。
“中也……大人……带我走吧……”
中原中也抓住老人落下来的手,把干枯树根一样的手握在掌心,静坐了很久,低声回答:“好,我带你走。”
老人无妻无子,只有一只妖怪为他送了葬。
中原中也曾经从供奉自己的地方拿走了一根毛笔,从那里远行。
现在,他拿走了老人收藏的细长烟杆,再也没有回过那块院落。
说悲伤,确实是有悲伤的。
即使知道人类就是这样的生物,但是看着老人的身体在妖火中化为灰烬,中原中也第一次意识到人类与妖怪巨大的沟壑。
短暂的寿命带走了他最亲近的人类友人,记忆也迟早会在他漫长的寿命中,如同指尖沙一样,稍不注意,就消失了。
中原中也沿着河道,一路走到上游的森林中,无所事事地去看妖怪们的祭典,一只小妖怪跟了他许久,被揪出来后,递给他一壶酒。
“中也大人,不愉快的话,不如喝点酒消遣吧,这可是难得一见的美酒,听说喝完之后能让人有场好梦。”
“你想用什么交换?”
小妖怪的声音不知为何有点熟悉:“有人拜托我,向您求一个吻。”
中原中也奇怪地打量着他:“我倒是无所谓……不过这么珍贵的酒,一个吻就可以了吗?”
小妖怪绕着他飞了一圈,点点头。
中原中也认得这种小妖怪。
他们生时吸取人的愿望,从此怀着与人类一样的执念,不管费多少周折,都要循着这个愿望以自己的方式实现,然后消亡。
与人类的愿望绑定而生,为了人类的愿望而死,时至今日,中原中也忽然莫名理解了他们。
妖怪是寿命极长的存在,感情淡薄,也少有能将自己锚定在某处的重要的东西。这些妖精,也不过是想要模仿人类的执念,与某人结下缘分。
虽说这愿望让人摸不着头脑,不过他并不介意帮帮这个眼巴巴期待着的妖精。
毕竟用足够吸引妖怪的愿望之力,却只索要一个吻,背后的那个虔诚祈祷着的、渺小而短寿的人类,也许正抱着某种固执的想法,在孤独地度过这一生。
中原中也双手托起了火焰一样的灵。
被月光映衬成银白色的和服随着他俯首躬身的动作变成一道弧形,赭色的长发散落下来,在脸颊附近轻晃。
他极有安全感地把小妖怪虚虚笼罩在怀中,温热的呼吸凑过去,轻柔地用双唇触碰着这团温暖的鹅黄色火苗,做了将近十秒的吻的动作。
顺着唇齿传来一阵难以言明的温软触感,如同饮下丝绸般的光酒。那股思念撬开他的牙关,包裹了他的舌尖,顺着融入血液蔓延向全身。
他感到喉咙哽咽,眼前有些模糊。
原来如此……是谁曾经这么诚挚地望着他吗。
在某地,在何时,那个人类到底是谁。
所谓心,就是这种感觉吗?
中原中也低声问:“这样,能满足了吗?”
一阵安静后,灵的颜色开始改变了。
从鹅黄色到红色,害羞地炸来炸去,最后,小巧的妖怪在他双手间晕头转向地转了一圈,最后化成光点,随着风向月亮的方向散去。
只留下那壶酒。
中原中也看着光点的方向,觉得那些令他不爽快的情绪也跟着它们飞走了些许。
他打开酒壶,醇香的味道钻进他的鼻子,随手盛了一碗一饮而尽,眯着眼睛享受着这种香气,坐下来,随后越发困倦地伏在树下。
夜逐渐深,察觉到脚边的精怪没能按时醒来,树木的枝条为他延伸,把睡着的妖怪合进温暖的树洞中。
一梦,就是几百年,再醒来时,平安京也好、熟悉的地名与妖怪也好,全部都改变了。
再次醒来的中原中也面前,是完全无知的时代,和完全无知的生灵。
他披着和服沿着记忆中的道路行走,过去追随他的妖怪们不知所踪,他们的居所也十不存一。
中原中也走累了,便在某个小镇休息。他坐在林间的井旁,无所事事地为来往的人类占卜。
蝉声响起,正占卜着,有小孩紧张地说:“可、可以让一下吗?”
……
…………
中原中也随意把和服拉正,走到外面去熟悉了神社内部的构造。
神社门口的鸟居前是一条上山的步道,两侧是森林和石灯笼,穿过鸟居是神社的前院,每天上午对外开放,摇铃的下方放着祈愿用的木牌供人们书写,门口有一棵神树,据说有改善灵力的能力,中原中也跳到树上张望,觉得空气确实十分宜人。
双方的神明体系并不相似,在他的世界,很多神明与妖怪一起消亡,不像这里数量多而繁杂,对人类社会的影响力也不如这里强大。
神明的日常工作严格来说并不算复杂,以力量庇护本地居民,听取他们的愿望,掌管他们的运势。
此时神社正准备重新开放,神明中也通过灵力把神印临时给了他,现在开始他就是横滨的代理神明,据说横滨有着大量异能者,这些人的信仰让神社积累了极大的能量,要更加慎重地处理。
“我可是妖怪,真的适合来给这些人结缘消灾吗?”
中原中也对比着神明中也通过神印传输过来的内容中相当规律的生活作息,再想想自己过去徜徉在各种祭祀中,日复一日的游山玩水饮酒作乐,不禁心虚地摸了摸鼻子。
不过……感觉还蛮有意思的,第一次当神,他觉得颇为新鲜。
“让我看看让我看看,我还从来没有处理过人类的祈愿……”
中原中也走去充满祈愿牌的房间,看着堆了几摞的木牌,立刻一阵头大——上次他看这么多字还是在上次。
神代在半天的沉默之后,终于收拾好表情,脚步平稳地走出了房间。
他的样子倒是和神明中也说得一样。
中原中也认识的妖怪多,并不常遇到他这样听话、工作起来又十分可靠的角色,没等中原中也开口,神代已经为他精简出一摞祈愿,并写明哪些比较简单可以用来练手,然后安静地去准备晚餐。
中原中也拣了第一块木牌,读出来上面的字。
【最近总是想给编辑请假,说明自己交不上稿的窘迫程度,可是之前已经拖了好多日,难得遇到神社开放,真想找到些适合写小说的灵感啊。】
中原中也:“。”
虽说他曾经是诗人,但应该和写小说不是同一个领域吧……一上来就是知识盲区吗?
他把牌子放在一旁,又拿起了一个。
【如果没有无尽的弹药,至少也可以是一张异能许可证。】
中原中也:“…………”再看看下一个吧。
他又拿起了一张在神明中也离开神社期间不知何人留下的祈愿。
【想要清爽地死亡,如果这个不好实现的话,就改成和神明见一面吧~】
这个波浪号……这么轻浮地和神对话小心给你天罚啊。
横滨就没有正常一点可以实现的愿望了吗。
中原中也看着那堆乱七八糟的牌子陷入沉默,随后重新拿起了第一张。
“为什么参拜会留笔名……算了,就你了。”
第40章 神明·妖怪
织田作之助对横滨的印象是这样的——暴力, 同类残害,以牙还牙, 流浪者暴尸街头,不知道自己想要成为什么就被城市杀死的孩童。
文学与这样的城市是极端不相容的,文字说到底是写人,而在这个城市中,想要生存,也许就要具备非人的品性,或者变成人以外的东西。
但是即便如此, 少年时期的他意外地读到一本小说。
小说中的故事精妙绝伦,但最想看到的结尾却被人撕去, 写书的人告诉他:“这本书没有下文,如果想知道结局,就交给你来写吧。”
他被这本小说深深打动了,但他知道与这个城市是同类的他绝对无法写出这样的故事, 于是他放弃了依靠毁灭他人来谋生的手段, 开始寻找另一个条道路。
他陷入了很长一段时间的无工作游荡的时期,过去挣的钱也在逐渐减少。
就在这茫然无措的时间, 某一天, 他留在神社中躲雨。
阴天总是让人昏昏欲睡, 他枕着双臂躺在屋檐下, 望着屋檐边一滴滴落下的雨珠,清脆悦耳地与地上的青草相撞, 心里偶尔浮现出来一句有关写小说可能会用到的话。
他想, 有一天我会放下枪, 只拿起纸和笔,坐在能看到海的房间里写作。**注
“是不错的愿望嘛, 要什么时候实现?”
就在那时,这句话在他身边突兀地响起,一个身影也逐渐显现出来。
那是一个穿着庄重和服的青年。
他仿佛一直坐在织田作之助身边,手中托着一盏茶,同样望着细密落下的雨滴,雨幕以外的青绿树林为他掩映,显得安静而不可冒犯。
织田作之助甚至没有察觉对方的接近。
他惊诧地睁大了眼睛,连忙敏锐向后翻滚两下,手谨慎地摸向后腰上的手枪,紧盯着眼前突然出现的青年。
青年发出一声笑,这笑声把他身上那种疏离于人的感觉驱散了:“别紧张,我不会伤害你。”
然后织田作之助才知道,自己似乎无意中闯入了神社的后院,还擅自躺在隐藏身影饮茶赏雨的青年身边。
大概是什么隐形的异能吧。织田作之助推理完,挪到了离他不远的地方,老实地道歉:“抱歉。”
青年递给他一碗茶,随后托着茶盘站起身,空着的手伸出屋檐,试探雨的大小:“无妨,神社来人很少,我也是一时无聊才贸然搭话……不过这场雨今天恐怕不会停,拿走这把伞吧。”
黑伞和一枚护身符出现在他手边。
在青年顺着走廊即将消失在转角处,织田作之助忽然意识到一个问题,刚刚他并没有把心声说出口,眼前的青年怎么听到的呢?
刚想完,青年又回过头来,显然再次听到了他的心声。
他如同宝石一样的眼眸在被雨水侵染的天气中显得极为清明干净,声音如同溪流,让织田作之助一时忘记雨声:“在这座神社之内,我能听到大家的愿望,当然也包括你。”
“是像占卜一样的能力吗?”
“你就这么认为吧。”
“这个又是什么?”织田作之助举起手中那枚护身符。
“只是个小小的礼物,送给今天第一位有趣的客人。”青年勾了勾唇角,“不如试着跟随它的指引,也许就会有破局的契机——雨天路滑,下山多小心。”
织田作之助点点头,没有把这箴言一般的话放在心上。
只是就在下山后不久,这枚护身符在他行走过程中忽然掉落,他弯腰去捡,发现它正好掉在书店门口飘出来的传单上。
传单上写着招募投稿者,他的年龄正好吻合,截止时间前也正好够写出一片短文。
织田作之助忽然想到那句箴言。
在这个城市中,他曾经为了生存,变成了人以外的事物。
那时,非人的他听雇主说过,只有心有所求的真正的人类才会信仰,才会受神明眷顾。
因为想确认如今的自己是否还拥有这样的人性,织田作之助把传单捡了起来。
投稿石沉大海,但是他却收到了至今为止仍然是他的责编的来信。
据说编辑从废稿中看到了这篇短篇小说后,特意邀请他见一次面。
被问及灵感来源时,织田作之助很实诚地有一说一:“我确实在神社中遇到了类似的人。”
能看上织田作之助的编辑显然也拥有足以和织田作之助唱双簧的脑补能力,哈哈大笑起来:“也就是说神社的景物让你想到了这个情节吗,隐藏在山中、让人看不清面貌的神明,嗯,虽然文笔还有待雕琢,不过能把这种老套的题材写出特别的韵味……织田君,你有没有意愿在我的推荐下参加另一个比赛?”
……
织田作之助当了好一段时间的鸽子精,责编震怒之下直接把他压到总部去写。
而他趁着对方出差,满怀歉意地……溜回了横滨。
当然,他也是有正当理由的,为了取材,以及给横滨即将举办的签售会做准备。
然而刚来到横滨,他就做了一个奇怪的梦。
梦中是一片白茫茫的空间,一个穿着华美和服的赭发青年在他面前支起一个小桌,桌上放着一摞书:“就是你想写文章对吧?”
织田作之助:“。”
他眨眨眼,在理智分辨出这是一场梦之后便清醒过来,缓缓从床上坐起,陷入沉思。
“梦里还在写小说,这就是编辑常说的日有所思夜有所梦吧……难道我真的因为缺乏文思压力很大?”
第二天,织田作之助拿着笔端坐在桌前,想了一上午。
眼前莫名其妙浮现出梦中青年的轮廓,心中微妙的熟悉感让他想到了曾经给予他护身符的青年,只是和上次一样,不论如何冥思苦想都无法回忆起他具体的样貌,只觉得是个颜色很明艳的人。
织田作之助不知不觉趴在桌子上睡着,然后……又做了完全相同的梦,只不过布景变得更具体了,样子和他怎么写也写不出内容的工作室如出一辙。
赭发青年不紧不慢地敲着小桌:“昨天没有架好结界,安心吧,这次你没办法轻易离开这个梦境了。”
织田作之助:“……啊,你好?”
中原中也:“嗯?这里是要打招呼的场合吗?你好?”
*
神代闭门一整天后,终于在中原中也准备去炸厨房的时候重新接管了神社的杂务。
他的表现还算冷静,似乎已经接受了主神临时离开的事实,并主动整理好神社积存的祈愿,告知中原中也结缘的方法。
他说,荒神一般不会直接干涉祈愿者的行为,只影响他们的运势。这是非常玄妙的东西,结果如何还是要看祈愿者本人的行为。但鉴于中原中也第一次当神,为了尽快熟悉,他建议中原中也找一些容易愿望练练手。
“我和荒神学过如何建设结界,就算您亲自出现在本人身边,我也可以为您模糊容貌,不让您在他们的记忆中留下痕迹……当然,这只是权宜之计,如果您不想在人类面前现身,全凭您的心意安排。”
中原中也无所谓道:“那就照你说得办吧,毕竟我对结缘毫无头绪。”
神代点头,他捧来一摞整理好的木牌:“这些是综合比较下好处理的部分事务,请您过目。”
“就算主人不在也要尽心尽力,神使也不容易啊。”中原中也用妖力托着那摞木牌站起身,路过跪坐着的神代时指尖掠过神代的发顶,想到过去追随者们也曾经在他面前垂首让他触碰,便很顺手地轻拂了一下,偏头笑了笑,“辛苦了,神代。”
直到他走到门口,才听到神代回答了一句什么。
听语气判断并不是什么值得留步的话,中原中也曳了下和服,毫不回头地走了出去。
*
织田作之助确定自己没办法脱离这个梦境、也有可能是幻境的地方,便既来之则安之,坐在桌前拿着笔发呆。
他的桌子上堆了好几本有关写作的书——织田作之助一向是灵感派,从来没有用过这些工具书,饶是天然如他,也不禁感觉到一阵头大。
不过也不是没有收获。
在梦中,他能把这个人的样貌看得很清楚,只是不知道醒来之后还能不能记住。
织田作之助打量着中原中也。
赭发青年坐在桌子对面,明显也在神游。
放下警惕之后,织田作之助后知后觉地意识到眼前的人长相多么不同寻常。
不仅仅是因为样貌精致,青年的身上因为一种难言的气质,像是整个人都仿佛打上一层暧昧的滤镜,让目光情不自禁被吸引过去。
见织田作之助盯着自己看,中原中也回过头,手臂摆动间和服袖子落了下去,露出白皙、隐约透露着漂亮线条的小臂,和服边缘已经快要散在织田作之助的脚边。
有一种……就算是付门票来观赏这副场景也没什么可奇怪的感觉呢。
织田作之助的脑回路歪了一下,开始对盯着对方看感到过意不去,礼貌地避开了视线。
“我们曾经见过吗?”他难得主动开口道。
中原中也从发呆中回过神,蓝眼睛有些茫然地看过去,反问:“你认得我?”
“总感觉见过和您有些像的人,那个人也曾经是我写小说的契机。”织田作之助老实回答,“如果有机会,我很想当面感谢他。”
中原中也挑眉,他回忆着神明的自己曾经介绍过的横滨情况,确定没有这种存在,便抬手打了个哈欠,单手托着脸颊,随口否决:“大概是你记错了吧。”
手还没有放下来,织田作之助叫住了他,有些犹豫:“可以请您保持那个姿势吗?”
中原中也:“?”
“果然横滨是个厉害的地方。”织田作之助无意识地用笔尖点着纸张,发出了平淡的感慨,“看到您,好像忽然之间就知道应该写什么了。”
……
中原中也把织田作之助拉入梦境就是为了让对方寻找写文灵感,他也不是拘泥细节的人,听织田作之助这么说,便轻松地答应了。
然后……也非常轻松地很快睡着了。
当然,这并不能责怪中原中也。
他自恃是代理神明,已经努力克制自己闲不下来的性格摆着托腮的姿势。
但是织田作之助下笔的沙沙声磨着他的耳廓,本人也像是闷葫芦一样,完全不会说一两句讨巧的话,安静得毫无存在感,这对爱热闹又贪玩、整日被簇拥着出行的中原中也简直是顶级的催眠环境。
中原中也曾经有过很多追随者。
有一些是阴阳师,他们每天研究些符文,每天累死累活地寻找他,中原中也有时看他们可怜,便挥开障眼法现身,但这些人着实无趣,黏在他身边甩也甩不掉,口中还天花乱坠讲些麻烦的规则,最后全部归于一句话:“只有重回人间道,随我一起除妖伏魔,才有机会洗除妖气,重新成为受人供奉的神灵。”
中原中也坐在树上,钴蓝色的眸子显得百无聊赖,虽说对神有些好奇,但他对变成神灵却没兴趣,更不想被供奉在某处无法脱身。
在那些人想要抓住他的衣袖以前,中原中也冷淡地用暗红色妖力拍开他们的说,抱怨了句“无趣”,就把他们隔在身后,远远离开。
他们在身后叫他:“中原中也!现在回头还来得及!”
有人说:“妖物,你已经诱惑我跋山涉水至此,还想要如何?!”
还有人拿出弓箭:“中也——我是来救你的!我乃阴阳师宗族嫡子,愿意亲自置办宅邸与世间珍宝来供养如你一样奢侈的妖怪,为此甚至放弃了与其他血统纯正的式神,你不要不识好歹!”
中原中也头也不回,纤细的手腕轻轻抖了抖,烟雾弥漫,化为浮世绘一般的暗红色云朵在他周身萦绕,妖异而诡谲,环绕着他的身体,眨眼间就消失在空气中。
射来的箭全部都落在地上。
阴阳师们的作风大差不差,后来中原中也干脆连面也不见,相比之下,倒是妖怪们更有意思。
那时他的喜好似乎成了众所周知的秘密,小妖怪们会恭恭敬敬地打听他的名号,在他可能出现的地方蹲守他,他刚一落地,便重重鞠躬高举起宝物,求他连自己带宝物一起收下。
中原中也后来才知道,他们中很多妖是因为知道他向来独行不参与百鬼夜行、特意来寻求庇护,但不管目的如何,中原中也并没有所谓,仆从增加,只会让他出行变得更加愉快。
他只要坐下,便有妖精为他斟酒,端来果盘,他抬起烟杆,好几只妖怪便会凑近,直着身子跪在他腿边,恭敬地用妖火为他点燃,他们会殷勤地捻起他的衣角,在身后为他摇扇,在他于山间缓步时,叽叽喳喳地飞在他身边,抓来山里栖息的妖怪做他的引路人。
他们会给中原中也讲很多有趣的事,保证场面随时随地都活跃非凡,中原中也不用费心去想什么,手指之处,这些妖怪就会争先恐后地为他带来他想要的东西。
小妖怪数量最多的时候,他曾被误认成新的百鬼夜行首领。
于是又有另一拨妖怪找到他。
这些妖怪的妖力远高于服侍他的那些稚嫩的小妖,设了陷阱甚至拉了阴阳师入局,想要杀了他。
饶是中原中也也有些招架不住这可怕的数量和变幻莫测的术,他甚至不得不逐走小妖怪们,只身离开呆了很久的城市。
他逃离了数里,还是不慎陷入一张巨大的蜘蛛网中。藤蔓顺着他的身体延伸,冰凉而滑腻地缠上他的手腕脚腕,荆棘般的刺勾破他的衣服,被扯开的和服之下,身体与脸颊都在流血,连嘴里也尝到了血味,倒刺上注入了针对妖怪的毒素,被迫分开的四肢麻木得仿佛即将被那张网吞噬。
月夜之下,模糊的视线中有几只大妖怪停了下来,大抵也是这一切的策划者。
赭色长发染上鲜红的血,像是花纹一般顺着他的脸庞向下,中原中也有些艰难地眯着蓝眸,他想,现在还有一个方法,要同归于尽杀了他们吗?
但中原中也运气很好。
中原中也向下看时,那些大妖怪也缓缓停下脚步,抬头出神地看着中原中也。
看中原中也像是受刑者一样,展开的双臂被藤蔓悬在空中,凌乱的赭发与血交织,衣帛裂出口子,他垂着头,露出白而脆弱的脖颈、没入腿下的隐约灵力暗纹,被划出伤痕的皮肤被银色月光一沾,如同即将破碎的人偶,连每一道伤痕都像是精心绘制的画一样。
他们欣赏着这副场景,几个对视之间,笑得像蛇一样贪婪,眨眼间就手刃了方才还是同伴的阴阳师和实力不济的其他妖怪。
他们收回了藤蔓,只留下几根捆住他的双手,途中还故意又让刺多划了几道口子。他们把中原中也紧紧围住,从四周伸手抓着他的手臂、肩膀甚至是腰侧的和服。
妖怪冰凉的指尖传导来的妖力很是放肆地在他皮肤上攀爬,遇到彼此,便宛如争夺地盘一样战斗起来,有一张脸甚至已经快埋到他的后颈,那是个连人形都不完整的东西,呼到皮肤上的气阴冷得让人想瑟缩。
中原中也暗自消化着毒素,被身上几股妖力弄得很是不耐烦。
不过也多亏这些妖力,他分辨清楚来者的身份。
他想这些妖真是不识好歹,如果不是中毒,他根本不可能被这种东西困住,单打独斗之下他们无人是他敌手,而他中原中也向来有仇立刻报。
那几只妖怪恐怕以为他已经被毒素侵蚀没有还手之力,轻敌过头,竟然敢扯开那个麻烦的藤蔓,还敢毫无防备凑得那么近,难不成又是一些以剥活人皮为乐的恶心种族?
想到这里,中原中也厌恶地皱眉,在几只妖怪破绽大开的时候,毫不留情地催动剩余的所有灵力,把几只妖怪全部按趴在地上,扯过来那张网粗鲁地把他们塞进去,缠成一团挂在空中,送所有妖安息之后,自己则扶着树,捂着伤口处,喘息着滑落。
中原中也仰起头。
精神一旦松懈下来,身体就很快变得无力,失神的蓝眸望着今晚大过头的圆月,又微微睁大。
最后的视线中,是他忠诚的小妖怪们托起他的身体,把他送到山谷中养伤的温泉,他听到他们心疼地轻语,把药草的叶片放在他的伤口上,托着毛巾把落入水中的赭色长发发尾拖起来擦拭。
中原中也脑袋上搭着一条毛巾,懒懒地趴在温泉中温润的石块边,舒展着脊背,发出舒服的喟叹,没有再驱赶他们离开。
正是从这个节点开始,也不知道那场围剿中幸存的妖宣传了什么,有一些更厉害的大妖找上门来。
其中正常一点的,只是邀请他喝酒,带他游山玩水,更亲近的,主动请求为他按摩或者变出原型让他窝在里面睡觉,中原中也也从不拒绝,毕竟把全身埋进巨型猫咪、也有可能是老虎的软绵长毛里,他的睡眠质量会直线提升,直接睡一个月也不成问题。
还有更自来熟一点的,连热得要命的夏天都喜欢黏在他身边。
中原中也一到夏日就贪凉,把临时的家搬到瀑布下或者山崖间,和服领口大敞着,半眯着眼睛,伏在冰凉水汽旁边的巨大叶片上,享受得直打哈欠,白皙的皮肤都舒服得细细地颤,但有不长眼的妖怪总爱冷不丁就凑到他背上,用藕断丝连般甜腻过头的调子叫他的名字,搭配着夏日的高温,像是一口吞了化掉的巧克力,中原中也听得牙疼,挥手掀起风把他们吹远。
但……不得不说,这些大妖虽然奇怪得各有千秋,在没耐心且不爱扎堆这一点却惊人一致。
中原中也时常接到他们的邀约,有时邀约撞在同一天,他干脆把几只妖怪一起叫来,然而这些妖怪并没有交新朋友或者妖多热闹的打算,反而为了争夺他接下来的单人时间,必定要一言不合大打出手。
中原中也在旁边等,等得无聊便去睡觉,一觉醒来,这些人要不打了平手,和好如初,绝口不提邀请的事,要不就再也没有出现。
情况总是如此,中原中也完全弄不懂他们的想法,听说还有别的妖会与他同行,干脆在他身边蹲守,宁愿杀敌一千自损八百谁也别想出去,也要阻拦中原中也期待已久的出行。
所以每次他们以献宝为交换——譬如带他去见难得一见的奇境,能烹饪出最美味食材的厨具等等——请求他允诺的事也没有任何下文。
看他们那副火气旺盛的样子,中原中也想,大概他们想让他承诺的所谓“快乐的事”也没有多值得期待,下次再见到他们争吵,就更兴致缺缺,被败了兴致就干脆断绝联系,换一处找别人玩——过一段时间继续无奈地发现妖怪们再次无限循环起这个流程。
妖怪们整日闲散度日,乐此不疲地涌到他的住所,烦不胜烦的中原中也最终寻到阴阳师最兴盛的平安京落了新家——或者说远离这群妖怪躲个清静。
但是即便如此,他每每出行,也从不乏主动凑过来要帮他做事为他逗乐的妖怪,绝对不会让他感到无聊。
……
中原中也托着脸颊,织田作之助不搭话,他很快就陷入半梦半醒的状态,脑袋微微向下点一下、又点一下。
他梦到了很多许久不见的小妖,这些妖怪妖力浅薄,寿命也不算长,在他醉了这么长的时间中早就消散。在醉梦之间,他隐约感觉有小妖寻到他身边,细细的声音唤他:“中也大人,您在这里睡觉吗?”
他在神树枝叶中翻了身,用衣袖遮住眼睛,迷迷糊糊地说:“再等我一会。”
小妖们惊喜地呼朋引伴:“中也大人在这里。”
他们飞到他的身边,把七彩的灵力洒在神树的根上,亲吻他越来越长、与树木的根系缠绕起来的赭发发梢,给他唱远方的歌,即使睡梦之中也不会感到寂静。
他们断断续续地走,又断断续续地带着新的小妖怪来,对新人发号施令:“这是这个区域最厉害的大妖中原中也,你们要尊敬他,要每天为他唱歌,为他把灰尘清理干净。”
“可他为什么躺在这里啊?”
他可爱的小妖怪们开玩笑:“因为中也大人感到孤单了。孤单的时候,他就会去睡觉。”
“他为什么会感到孤单呢?”
小妖怪们交头接耳:“因为人类诱惑了中也大人,让中也大人喝了名为悲伤的酒,中也大人不胜酒力,醉意消散时,他就会恢复如常。你们要记住,不准让心坏的人类靠近中也大人的寝屋。”
“我们不能叫醒他吗?”
小妖怪们安静了片刻,纷纷将手心、将脸颊贴住树根:“情感是人类的法术,我们妖力浅薄,无法找到解酒的方法。所以你们要替我们留下来,如果有一日中也大人醒了,要叫他有住的地方,还有人为他服侍。”
周围的妖力一直在浮动着,时不时有人来同他道别,中原中也在梦中感受到他们在亲吻他的手背,向以往一样把脑袋探到他的手旁,让他摸一摸头。
他于是摸了摸他们的发顶,顺着摸到脖子处,捏一捏,那些妖怪们便甜滋滋地笑起来。
守望着中原中也就是他们的愿望。愿望已了,他们成佛去了。
在最古老的神树中沉睡的妖怪变成了传说中的妖怪,后来变成了无人问津的故事。妖怪们无法破开他设下的限制,越来越少的妖怪留在这里坚持着口口相传的使命,直到全部迁移到别处,人类把道路铺在他与树的身边。
中原中也睁开了眼睛。
织田作之助仍然低着头,笔下写着一条长长的纲,中原中也按着桌板凑过去,瞥见了有关“妖怪”的词汇,骨节分明的手指点过去:“为什么是妖?”
织田作之助停下来,他看着那双漂亮的手,又有了新思路:“只是暂时的设定……你不满意吗?”
中原中也托着下巴:“我现在算是神。”
织田作之助对这种堪称中二的发言波澜不惊,在上面画了一笔:“神明也很了不起啊。那就把这里改掉好了。”
中原中也对他的服从很满意,他伸了懒腰:“你的作品现在完成了吗?”
“已经有了大体的思路,非常感谢你。”织田作之作头顶的呆毛晃动,叮地一下立起来,“下次我还可以来这里写小说吗?”
中原中也拉长了声音:“先说说你写了什么故事,有趣的话,也许还可以考虑。”
“神明失去神社,然后变成了妖……不过你把妖那里改动了,所以我正在想新的故事,独自居住在神社的神明因为某种原因变得与过去气质迥异,关于原因,你有什么头绪吗?”织田作之助郑重地询问。
中原中也摩挲着下巴,他开始回忆曾经听说的与妖怪为伍的劣神,还有被恶念滋养起的野神,不确定地给织田作之助举了两个例子,总结道:“也许是被不太好的东西供奉了吧。”
织田作之助若有所思地记了下来,他又问:“你喜欢什么吗?”
“唔……宴会?”中原中也脑海中闪过一堆吃喝玩乐,最后是几张熟悉的脸,嘴角的弧度扩大了一点,笑着,“还有有趣的人类。”
*
中原中也出色地解决了好几个祈愿。
虽然其中有人鬼哭狼嚎“啊啊啊啊鬼压床了啊啊啊啊啊啊”,或者脸色一阵白一阵红,捂着眼睛和嘴就差哐地给他磕一个……但中原中也仍然觉得自己如今已经是一个合格的神了。
神代为他端来午餐时,中原中也挥手让他别急着走:“既然我已经学习得差不多,神社也能重新开放了吧。”
之前总是从外面看神社,这次也能体验坐在供祠后面的感受,这次行程倒也不算亏。
神代纤长的身影遮挡住了屋外的阳光,把浅淡的影子投落在地面上。
他露出浅淡到看不出的微笑:“我明白了,中也大人。神社上午开放,周末开放的时间会延长,此前有很多人……经常往来神社,即使神社关闭期间也频频来访,一旦正式开门难免人多事繁,请您知悉。”
中原中也颇有些兴致勃勃:“我知道了。”
“还有,请您记得保持神明的形态,您是新任代理神,神社乍开放,灵力正是不稳定的时候,要尽量避免一些神缘强的人看到不该看的东西。”
神代停了停,若无其事地问:“荒神曾嘱咐过您什么人吗?”
中原中也偏头:“嗯?没有什么特别的……怎么了?”
神代微微欠身:“不,只是担心荒神有特别的事项,既然如此,我就先去前院了。”
他转身已经走到门口,听到身后这不靠谱的妖怪忽然“啊”了一声,叫住了他。
神代回过身。
那只妖怪单手托着脸颊,正以荒神绝对不会采用的姿态斜斜坐着,见他听话转身,勾起嘴角。
他一笑,满室的光仿佛都被他夺走,囚在那双钴蓝色的眼睛中,赭发艳丽。
他仿佛只是随口一说,指尖轻轻敲了一下侧脸,慵懒到散漫地笑道:“我差点忘记了,荒神提到了你,他说怕你寂寞,叫你一人想不通时,记得和我交谈。”
那是一只……只要坐在那里就能吸引所有注意力的妖怪。
一瞬间,目光与光一起被捕获了。